谢茉又说:“话再说回来,如果这法子能让他收敛不再对你动手,那他正常评先进、升级,不碍事的。”
王小妹重重点头。
两人重回公社时,王小妹的婆婆、丈夫和自家爹娘、姐姐全聚在大会议室里,于主任也在场,至于邢主任一大早便去县城开会了。
推开门,王小妹的姐姐,帮谢茉做凉鞋的王嫂子正叉着腰怒骂妹夫:“……我一进门,可了不得,血呼啦啦一地,那碗茬子上还沾着血,你是个死人啊,伤了人不赶紧把人送卫生所,你倒头倒是睡得香,啊,你良心呢,你良心被狗吃么?!你——”
王小妹婆婆见儿子被大姨姐数落地抬不起头来,再忍不了,当即一拍桌子跳起来:“他姐你咋说话呢,大奎一天天上班不累啊,睡个觉你还上纲上线,他可是你王家的老黄牛!”
王嫂子被气笑:“我管他睡不睡觉,我说他打我妹妹!对自己老婆吓死手,他还算男人吗?他连人都不算!”
瞧见门口的王小妹,王嫂子挥开婆婆到嘴的话,拉住王小妹的手,含泪上上下下打量,转头恨声说:“你们瞅瞅我妹妹身上可还有一块好肉?”
王小妹爹娘也看过来,她娘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搂住王小妹呼喊:“我的闺女啊,我的闺女啊……”
王小妹爹娘口拙,一肚子话说不出,憋得脸紫红。
于主任见婆婆要张口,出言打断:“来来,咱们都坐下,说说这事该咋办。”
婆婆冷哼一声,说:“啥咋办?谁家两口子不拌嘴,拌嘴不推搡两下?”
王大嫂胸口起伏不定,瞪眼逼问:“那还有哪家两口子拌嘴拌到卫生所的?”
“磕破点油皮罢了,她倒会出洋相还去卫生所,净糟蹋钱!”婆婆一脸刻薄相。
“又是跑公社,又是跑卫生所,这是想干嘛?”嗤笑一声,婆婆转头对王小妹说,“王小妹你自己说,你摸着良心说说,我们家对你还不好吗?聘礼十里八村头一份,结婚后还给你找了工作,哪个星期不见肉腥味?细米白面克扣你了吗?啊!你自己说说,你在娘家有这伙食?”
说这话时,她怕是忘了,肉蛋、细米白面全被她塞儿子嘴里了,王小妹自嫁进门可没吃到几口。
“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这累不着你吧?”一家子五口人的饭食衣服全由王小妹一个人洗,前后院子、屋子里外全由她一个人打扫,婆婆宁愿跟隔壁老太扇着蒲扇闲磕牙也不会搭把手,哪怕王小妹来例假痛经。
“哦,大奎喝酒不记事,打你两下,养两天就好的事,偏你哭天喊地闹得满大街看热闹,这一大家子祖宗八辈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吴大奎刁,基本不在王小妹脸上留印子,全照着胸前背后大腿根招呼,她明明听见儿媳的惨嚎,却装作不知衣衫下的伤痕。
顿了顿,她缓和口气:“小妹啊,做人不能光瞅着人孬处,看不到好处。你嫁到吴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过日子哪有不磕牙的,不都是你容容我这,我忍忍你那?你瞧,我们吴家就大奎一根独苗苗,擎等着他传宗接代,我们可因为孩子的事逼你?”
谢茉冷瞥一眼。
王小妹下唇几乎咬出血。
王嫂子冷嗤:“结婚没仨月,咋逼?”
婆婆说:“你一个外嫁女手也太长了,还伸到妹妹屋里。”
做娘的终于忍不住,说:“那,那不能再打小妹了。过日子,哪能成日里打。好好一个人……”
婆婆不满说:“都嫁我家了,生死好赖都是我吴家的人,娘家还管东管西是什么道理?”
王嫂子说:“咋不能管,我妹又没卖给你家!”
婆婆嚷嚷:“咋不算卖了,一百块的聘礼呢。”
于主任肃声说:“这桩婚姻存在买卖行为?”
“他们穷疯了,可不卖……”
“妈!妈!我跟小妹相亲认识,自主结婚,不存在买卖。”吴大奎可算出声了。
经儿子提醒,婆婆反应过来,如今新社会,可不敢买卖人口,不然得上枷游街:“不存在买卖!不存在买卖!”
王爹突然瓮声问女婿:“你以后还打我闺女不?”
吴大奎赶紧表态:“不打了,不打了。”
“那能把酒戒了不?”丈母娘急声问。
迟疑一瞬,吴大奎才虚虚说:“我尽量。”
王嫂子问:“喝酒再打人该怎么办?”
吴大奎讪讪一笑说:“我再也不打小妹了……”
谢茉突然站起来抖了抖手里收费单,等众人目光聚过来后,又将那张专门让医生写下伤情的收费单推到桌面,说:“这上头有医生记录的王小妹受伤详情,上头的伤情已构成伤害罪。公安可不管你说什么,只凭这张纸和医生佐证,就能将施暴者法办。”
母子俩惊愕抬头,显然被镇住了。
谢茉继续说:“这种程度的伤害,再加上一犯再犯不知悔改的态度,足够送去劳改了。”
婆婆蹭的站起来,色厉内荏道:“你凭啥找公安?谁家不打老婆,伺候不好男人,笨手笨脚的,还不能管教了?娶她回家,是过日子的,又不是好吃好喝供起来的。”
王嫂子拍案而起:“你胡沁!出去打听打听,谁不说我妹子灵巧勤快!”
“你妹妹,你可不可劲夸么——”
“妈!”吴大奎心慌焦急地扯了扯他妈,使劲递眼色。
谢茉慢悠悠坐下,这才说话:“多说无益,只要王小妹去报案,公安一定会管。到时候就不是道德人情上的事了,犯法了就归法律管。”
“噗通”一声,吴大奎跪到王小妹脚边,抓住她手,满眼懊悔乞求:“小妹,你大人有大量,再原谅我这一回,我以后一定不再打你!我真的再不敢打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喝酒后根本认不出人,我不知道那是你……我以后再也不敢打你了,戒酒,我以后再不喝酒,滴酒不沾!”
“你就看在夫妻的情分上,饶了我这一回吧,再给我一次机会……要不然,我去劳改,我跟爸妈该怎么办?”
一边说,他还一边抽自己耳光,眼泪都下来了,瞧着好不凄惶可怜。
“啪、啪、啪”的脆响在会议室回荡。
这一通表演能拿奥斯卡了。
谢茉冷眼看着。
岳父母哪见过这阵仗,手足无措,一眼一眼看俩闺女。
王嫂子也呆了,一个男人当众下跪子扇耳光这事实在稀奇。
王小妹抿紧唇,不说话。
婆婆一瞅这境况也慌了,扑倒儿子跟前,说:“小妹啊,妈求求你了,你可不能去告大奎啊,他是咱家顶梁柱,去劳改你让他怎么做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可不能把他往火坑推。”
“妈以前很多地方也没做到位,往后肯定跟疼亲闺女似的疼你。大奎说他改就一定会改,妈监督他。咱们一家人往后一起好好过日子,成不成,啊?”
王小妹她娘心肠软,忍不住说:“小妹,小妹……要不然就先,就先原谅大奎这一回?”
王爹和王嫂子虽没声援,但也没出言反对。
好一会儿,王小妹缓缓地,小幅度点点头。
不待吴大奎母子欣喜,谢茉翻出纸笔递给吴大奎:“你写一份书面的认罪悔过书,我们要看看你悔过诚意,并留个凭证。要是你日后再犯,数罪并罚,再不能回旋揭过。”
吴大奎虽不大情愿,但不敢反抗,拖拖拉拉写了一页纸。
谢茉检查一遍,让他签名摁手印。
然后,于主任又把“打老婆和工作挂钩”的事详细给吴大奎说了一遍:“我们已经跟你们厂领导达成相关共识,下回打老婆前,想想你的工作和前程。”
吴大奎傻眼了,脸色也变了。
婆婆慌了,拍巴掌惊呼:“咋就耽误工作了?咋能这样呢?你们怎么……”
谢茉打断她的撒泼:“既然赌咒发誓会改,又怕什么耽误工作?难不成刚才的悔过都是假的,骗人的?”
抖抖认罪悔过书,谢茉冷横一眼吴大奎:“向政·府撒谎?”
吴大奎惊惶摆手:“不敢撒谎!我没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深刻反省,绝不再犯!”
王家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王小妹迷惘了一会儿,也扯了扯嘴笑了。
吴大奎母子恍恍惚惚地走了,王家人千恩万谢后也走了。
“唉——”于主任长叹一口气。
谢茉转眸问:“主任?”
于主任说:“我去仔细了解过吴大奎的工作情况,他在车间表现不佳,评先进,评劳模本就跟他无关,至于升级,到了一定年限不给他升是说不过去的。这方面的震慑力也是有限的。”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谢茉抿了抿唇,说,“离婚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赵梦正巧路过,听见谢茉的话禁不住嘀咕:“盼人离婚是什么心思?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被人指指点点的不是你……”
谢茉看向赵梦。从头到脚一身鲜亮,那双锃亮的皮鞋稍一耷眼便可知上脚没两天,头发打理得愈发整齐,细一瞧,那双弯眉亦精心修过。原本就爱美爱俏的人,一谈恋爱,更精致了。
人更时髦了,但思想未跟上。
倒也不怪赵梦,大环境和时代婚姻观如此。
毕竟,这年代的人们坚信“宁毁十座庙不会一桩婚”,离个婚像闯关一样,首先要过自己这一关,然后便是来自自家人、亲朋好友甚至是邻居的一遍遍洗脑,还没完,单位领导把着最后一关,领导也会本着“劝和不劝离”的思想三番四次找你谈话,只有你意念足够强,足够坚定,才能从领导手里拿到通关钥匙——离婚介绍信。
敛回目光,谢茉淡声说:“长期被家暴,或者听些闲言碎语,这两个二选一,看来你选后者,而我选前者,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顽强抗争是组织奠基石,你该为自己的怯懦反思。”
赵梦涨红脸,无言以对。
谢茉也不准备追击,时代的局限性,赵梦的思想才是主流。她没兴趣给赵梦灌输新思想。
谢茉此时还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怼赵梦,当然,就算她知道,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赵梦飞射了谢茉两个大白眼,甩辫子走了。
“这个小赵啊……”
两人都没在意赵梦,于主任感叹一句,转开话题聊起其他。
下班回家的路上,阴云密布的苍穹陡然凌厉,豆大的雨点串珠儿似的砸落,谢茉迎风冒雨,奋力踩脚踏,到家时身上衣服仍湿透了。
谢茉赶紧换衣擦头发,正当她裹着厚厚的大衣捧着碗吸溜热水时,卫明诚回来了。
他坐班车回来,这会儿雨已化作绵绵丝线,飘飘摇摇,若即若离,并不沾人。
卫明诚一进屋,就将手搓热,温柔搭上谢茉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又拨了拨潮湿额发,温声说:“淋雨了?冻着了没?”
说着,又拿来毛巾给谢茉擦起头发。
谢茉任他施为,懒洋洋地眯上眼睛:“湿透了,喝着热水不冷。”
卫明诚不放心地说:“我去给你煮一碗姜汤。”
谢茉噘噘嘴:“辣……不想喝。”
“听话。”卫明诚抬手抚上谢茉的脸,大拇指在她颊侧细细摩挲。
“哼~”很娇嗔的一声。
卫明诚明白谢茉这是同意了,温柔地揉了揉她头发,举步去了厨房。
即便掺了卫明诚爱护之心,这碗温度适宜的姜汤依然呛辣,谢茉硬着头皮喝光,牺牲不菲,可效用不佳,第二天醒来就是好一顿呛咳,体温尚算正常,直至周五晚上,体温骤然飙升,吃了卫明诚冒雨买来的药仍然没降下去。
头脑昏昏沉沉的歪在床上,由卫明诚替他请假。
断断续续睡了一个白天,卫明诚下班回来才清醒过来。
卫明诚的手贴在额头,温热干燥,谢茉禁不住蹭了蹭:“回来了?”虽非故意,但她声音懒懒哑哑,像猫儿撒娇般,语调轻且缓。
卫明诚低低“嗯”了声,贴近她,柔声问:“感觉怎么样?”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心疼。
谢茉嗅闻着卫明诚的气息,探出手臂勾缠住他的脖子,眼神潮湿透彻,还带出一丝她自己尚不能觉察的依赖:“好多了,烧好像也退了。”
“嗯。”卫明诚眉眼下压,要碰触谢茉的嘴唇。
谢茉一偏头,稍作推据:“会传染。”
卫明诚锲而不舍追上去,温柔的吻落在谢茉的唇瓣上,回应的话渐渐淹没在两人唇齿之间:“不怕……”
这两个字,轻却坚定,像一阵绕在山间的和风。
这几天一直断断续续落雨,空气潮湿,地面、树梢、空气全湿漉漉的,就像卫明诚被津液润湿的唇,和两人交缠的鼻息。
这个吻比她体温还滚烫。
谢茉悄悄睁开眼睛,在密集睫毛的窄细缝隙中窥见卫明诚近在咫尺的眉眼,浓黑的眉,薄深的眼皮,组合在一处,离奇的吸引人。
倏地,卫明诚眼缝张开。
两人温存地额头相抵,他深邃如漩涡的目光牢牢包裹着她。
在这场对视中,是谢茉先别开眼。
转了一半,她霍地顿住,不服输似的说:“万一你被传染了,谁来照顾我?”
“我来。”卫明诚低笑。
“病号照顾病号?”谢茉轻哼一声,微微摇着头,“我怎么忍心呢。”嘴上说着不忍心,可眼底流淌的笑意骗不了人。
卫明诚黑眸定定地看着她。
不知是发烧的缘故,还是将才这一吻的功劳,谢茉两颊泛出一种别致的潮红,像落日映衬下最后一抹晚霞的瑰丽,让人情不自禁又爱又怜,浓靡沁着雾气的眼睫悄悄掀开,露出水润潋滟的眸子,流转间,不经意带出狡黠和愉悦之色,仿佛出波芙蕖,清极,艳极,媚极。
娇花一般。
“那就给些报偿。”话刚落地,卫明诚根本不给谢茉张嘴讨价还价的机会,忽而探手固定住她的下巴,滚烫潮热的唇便倾覆下来……
“嘟、嘟、嘟”
刚刚感受到谢茉唇瓣的柔软,院门便被敲响。
见到卫明诚少见的恼忿表情,谢茉乐不可支,笑得身体蜷缩起来。
“快、快去看看是,是谁来了。”谢茉抖着手赶人。
卫明诚无奈一笑,给谢茉拉拉被子,整好歪斜的衣领,迈步去开门。
透过雨点斑斑的玻璃窗, 谢茉望见正翘脚越过卫明诚肩膀朝院儿里逡视的田红梅。
必是来找她的。
谢茉扒拉扒拉头发,抻了个懒腰下床。
就在谢茉推开卧室门准备去迎田红梅的时候,田红梅正好跨步迈过堂屋门槛。
田红梅手上提溜一个棕色纸包, 一抬眼,看到谢茉从卧室走出来, 不由地顿足眯眼将谢茉端量了一遍。
她与谢茉上星期天就碰过面, 不到一周的时间, 谢茉竟瘦了,可能是光线昏沉的缘故,谢茉整个人瞧上去羸弱不少,像外头飘摇的雨丝。
可垫前两步细瞧, 谢茉面色居然出奇的好,乌黑的眼珠儿洗练般莹润,脸颊浮上两坨晕红, 像是吊在树梢的夕阳映上头了。
唇红面白, 墨研般的双眉, 鲜明的不可思议, 神光湛湛的眼波一动,整个人都生动活泼起来, 仿佛画报人物活了一样。
却哪有一丝病气。
这样自相矛盾的两种情态, 令田红梅错愕。
瞄一眼卧室门, 田红梅暗忖, 多半是因为暖被窝里窝久了, 脸色才这么红润。
略一思索,田红梅便将疑惑放下。
她一个尚未结婚的姑娘, 有些东西还没来得及体会,思维非常简单质朴, 哪能真正懂得某位年轻已婚女干事生病气色还那么好是怎么回事,哪能想象到这夫妻俩在她敲门时正做什么,又哪里明白,她到底打搅了怎样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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