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谢济民那把熟悉的温润嗓音便敲响谢茉耳膜:“茉茉。”
明明离家仨月而已,再听见谢济民的声音,谢茉一瞬间竟闪过恍惚之感,来随军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虽没几件大事,但琐碎堆积在一起,却仿佛把时间线舒缓拉长。
光阴漫长,又短暂。
离别前,爸爸的殷殷叮嘱好似还在耳边。
“爸爸~”听见爸爸温和含笑的声音,谢茉情不自禁撒娇,“我前几次打电话你都不在家……”
“初来青城,方方面面事务亟须熟知。”谢济民说,“如今各项工作均铺展开,闲暇时间便多了。以后你休息日给家里打电话,我半多在的。”
“嗯嗯。”谢茉贴心叮咛,“爸爸,您千万注意身体,不说作为家人的我们关心您的健康,就连领袖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您可得听领袖的话,身体好才能更好更长久地为人民服务。”
谢济民舒心朗笑:“是,我们家小姑娘长大了。”
谢茉嘿嘿笑。
“的确长大了,你那篇省报获奖文章我读了,很不错。”
谢济民自小读四书五经,后来又接受西方教育,文字功底极其深厚,谢茉被各方夸奖的文笔在他眼里虽属尚佳,但令他动容的确是文章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锐意开来的气魄。
“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气魄。
未来被她描绘的美轮美奂,让人震颤向往。
她透出的坚定信念很难不让他们老一辈革命人共鸣。
虽然已经被无数人夸奖过,但全抵不上谢济民“很不错”三个字。
谢济民完全符合谢茉对父亲、对老一辈革命人、对人民公仆的所有想象。他是温情脉脉,关爱子女,豁达开明的家长;他是弃笔从戎,拯救家国于战火泥淖的先驱;他是矜矜业业、鞠躬尽瘁,一心为民的执权者。
谢茉对他爱戴、崇敬、孺慕。
他于她,是高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再没比他的认同更好好的了。
谢茉脸颊悄然浮现红晕。
像幼时被老师当堂表扬。
“谢谢爸爸。”谢茉轻声不自在说。
谢茉知道,这年代因能刊印文章的报纸刊物很少,所选的每一篇文章皆经过精选,想冒头特别困难,她没被退稿还被选上,甚至被评为一等奖,她内心深处不是不自得的。
谢济民的夸奖令她莫名羞窘,潜藏的浮躁随之一扫而空。她不能原地踏步。她需要更踏实,精益求精,才能心无旁骛地不断前行,才能愈发坦然面对父亲的夸赞。
谢济民笑道:“爸爸很骄傲,也很自豪。”
可不是骄傲。
报纸搁在办公桌上,被来谈事的同志瞧见,一读之下连声夸赞,对方念叨“谢茉”这个名字时,目光不由地转向他,他微微一笑,带着几分谦虚大方承认:“是我姑娘。平日爱读书写文章,见省报征文,便尝试投稿,没想到被选上了,打电话给家里,我便抽空看看。”
然后对方生生恭维了半刻钟。
按他脾性,他最不耐听人吹捧,但那天的吹捧,他却没制止。
谢茉抿唇笑,问:“那,爸爸对我有什么指导吗?”
顿了片晌儿,谢济民说:“笔杆如枪杆,要善加使用,言辞如刀,可伤人,亦可伤己,所以下笔前要深入思考。”
“这并非束缚你的手脚,而是要你千锤百炼文字,写具有力量感的文章。”
“文以载道,要言之有物,要有深度。这就回到你离家前我对你的叮嘱,要紧跟时代发展的脉搏,深刻思考。”
“嗯嗯!”谢茉小鸡啄米般不停点头,“您跟妈妈的叮嘱我都记在心上。”
电话换到章明月,母女俩对话就日常许多。
“前段时间我们单位一姑娘去海城出差,说要买大衣,我就让她给你捎带了一件。天气越来越冷,等衣服寄过去,你正好穿。”
没两天谢茉便收到章明月的包裹,里头除了一件黑色女式长款大衣,还有不少青城那边的特产干货,倒是给最近渐趋单一化的餐桌增色不少。
大衣款式经典,放到后世也不过时,谢茉穿上身,长度刚好在膝盖下,里头套一件毛衣,脖子上围一条红围巾,谢茉一到公社大院便被三三两两的女同志凑上来打听。
“大衣哪里买的?”
“哎呦,这款式可真时髦,县城商场可没见过。”
“……”
谢茉能透露的,她一一耐心回答。
下午易学英就凑过来给她说:“因为你这件大衣,不少人犯了眼红病,嚼嚼咕咕说酸话呢。”
如今办公室两男两女,性别平衡,氛围也很平和。短腿男同志叫何家喜,是个很开朗活跃的年轻人,能言善道,很会做人。广播室如今就是他与谢茉分管,两人配合愉快。
黄长明本就寡言,如今更沉默了。
易学英倒没啥变化,风风火火,三不五时跟谢茉讲点八卦。
谢茉听见易学英的话,便道:“一件大衣就得了眼红病,那我要去跟邢主任提议在咱们下一回大会上批判这股爱慕虚荣的风气了。”
不知是不是易学英私下传话的原因,谢茉始终没听见类似小话,当然会议议题的事也不了了之。
这只是偶然投入平淡工作里的一粒小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就沉底了。
自从和谢济民通话后,她心态益发沉稳。写文章、广播,余下的时间翻资料,读报刊,看经典书籍充实自己。
日光飞快,谢茉的大衣刚穿不久,气温就一降再降,霜冻铺满这片大地。
卫明诚朝家里拿了一件崭新的军大衣,谢茉在家就穿着,又厚又长,整个人包裹里头,特别暖和。
谢茉正寻思做双老式棉鞋呢,王嫂子主动上门了。
谢茉和王嫂子费劲拉扯,到底没那厚脸皮白拿人一双鞋:“我她出棉花和布料,嫂子你知道我手拙,鞋就劳烦你帮忙做了。”
王嫂子咂咂嘴,笑着点点她同意了。
这双鞋做得异常用心,鞋底细密平整,鞋面厚实,还用多余的棉花,添了点布料做了一双棉鞋垫,穿上格外舒适暖和。
谢茉脚上穿着厚棉鞋,身上裹着军大衣,缩在阳光下给自己和卫明诚各勾了一件毛衣。
虽然花样简单,针脚不大均匀,可卫明诚还是爱穿得紧,只要可以全穿它,直到元旦来临,这毛衣都过两遍水了。
元旦对国人来说并不重要,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也远没后世重视。
流传千年的春节才是最重要的节日。
不过这个元旦前一晚,谢茉和卫明诚还是将家里通力收拾了一遍。
因为部队领导要来慰问。
天儿冷,水冰刺骨,绝大部分工作便被卫明诚兜揽过去,比如物件、玻璃的擦洗,院子里杂物的清理,扫地……谢茉就躲在屋子里整饬置物架和书架,摆摆堂屋日历茶具等。
元旦当天,卫明诚要跟领导身后陪同,谢茉一个人在家等时,顺手编了个中国结挂书房门上应景。
刚挂上,大门口就传来喧闹声。
谢茉迎出堂屋们,院子里便陆陆续续涌进来一大群穿军大衣的部队干部。
人群里不少熟面孔,陈刚陈政委,隔壁杨营长,顾青青爱人吴营长,还有去看露天电影点头招呼过的几个眼熟军官。
谢茉在几百上千人的大礼堂尚能不怯场地报幕,院儿里这一号人还吓不着她,可当她上前两步,定睛看清领头那中年领导五官时,却瞪圆眼睛差点失态惊呼。
太像了!
这位陌生领导和沈老师傅老伴儿长得实在太相像了!
谢茉曾在沈老师傅家的墙壁上见过老太太的照片,慈眉善目,一头银丝。据沈老师傅说,她那头头发就是想儿子想白的。
虽然谢茉很快便微低了头遮掩,但卫明诚仍是发现了她的异样,不着痕迹地握了握谢茉的手,提醒:“这是我们方师长。”
略一侧身,卫明诚将谢茉稍挡了一下:“师长,这是我爱人谢茉,现今在镇上公社工作,是公社宣传科干事。”
姓方……
卫明诚详细介绍的时间,激荡的心绪缓和下来,谢茉自然而然微笑,上前一步打招呼:“方师长您好,我叫谢茉。”说着,她习惯性伸出手。
方师长伸手握住谢茉的手。
刚才谢茉的异样他瞧出些许,只以为谢茉是被突然出现的一票人吓了一跳的缘故,又见谢茉很快反应过来,还落落大方地主动伸手问候,便朗然一笑接话:“谢茉同志可是咱们军区走出去的笔杆子,鼎鼎大名,我怎么会没听说过呢。”
谢茉谦虚道:“师长您过誉了。”
方师长摆手:“我读过你文章,最早登报那篇,还有新近获奖这篇。有深度,有志魄,又充满年轻同志的蓬勃朝气,非常不错。”
在场有人附和,还有人羡慕看向卫明诚。
气氛很热烈。
卫明诚面色不动,茉茉的优秀有目共睹,他一向与有荣焉,只不过方才茉茉的异常更令他担心。
不动声色朝谢茉投去个关切疑问的眼色。
谢茉回了个安慰的笑。
方师长又问了些诸如“生活上可有什么困难?”、“老家在哪里?”、“如今工作顺不顺利?”、“以前在城里生活,现在在村镇生活习不习惯?”……等等问题。
谢茉一一认真作答。
很习惯这里,对如今的生活表达满意,工作上了轨道,一切都应付得来。然后又闲谈几句各地风物,调侃几句卫明诚,今天要走访慰问每家每户,后头还不少户,所以,即便方师长与谢茉聊得颇为投契,可终究时间紧张,多聊几句,就带一行人呼啦啦走了。
目送人离开,压在心口的那口气才吁出来。
方师长脸部线条硬朗,不若老太太柔和,但两人眉眼口鼻像了八九分,一照面就能看出来。
想到沈老师傅夫妻的遭遇,谢茉很难不多联想。
等卫明诚回来,她便将这事说了:“方师长家里什么情况你了解吗?”
卫明诚目光凝了凝,说:“方师长调来不久,只听说妻子儿女全留在京城,至于老家在哪里,父母是否俱全,这就不清楚了。”
“哦……”谢茉自言自语,“这种事也不好贸贸然问上门……”
“既然在京城呆过,我给京里去个电话,应该能打听到些事。”卫明诚安抚,“别急。”
谢茉抿抿唇:“嗯。”
第二天卫明诚回来,就跟谢茉说:“据说,方师长是孤儿,年轻时脑子受过伤,忘了父母来处,在部队医院痊愈后,就上了战场,他作战英勇,又足智多谋,打过很多胜仗,一路从普通士兵晋升到师长。”
谢茉瞪大眼睛,急声道:“那他很可能就是沈老师傅离家始终不归的儿子,失去记忆……多年不回也说得通了。”
“可能性很大。但你先别急。”卫明诚说,“最好去跟当事人再多了解了解情况。”
“……嗯。”谢茉叹气,“到最后万一不是……大喜大悲,太伤身体,沈老师傅毕竟有了年纪。”
“几十年都等过了,也不在乎这几天。”
卫明诚寻由去方师长旁敲侧击之际,谢茉也没闲着,她趁下班拐去沈老师傅家里又将老太太照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记忆没错,方师长的确与她极为相像。
凑巧,两人各自确认的这一天,军区公布了晋升团级干部的名单,卫明诚赫然在列。
然而不巧的是,第二天卫明诚就被人举报了。
第134章
此时的谢茉并不清楚她和卫明诚即将面对什么, 她正双手捧着卫明诚递来的热茶缸暖手,袅袅水雾萦绕眉眼,她那双眼瞳却极为烁亮, 穿透朦胧烟雾照亮卫明诚漆黑眼眸。
“我没记错,方师长样貌与沈老师傅老伴儿确实足有七八分相似。”谢茉嗓音饱含抑制不住的雀跃。
顿了顿, 她又补充说:“沈老师傅说他儿子左耳垂上有一颗痣, 绿豆大小。我昨天太惊愕了, 怕失态冒犯,没去细致观察方师长除脸孔之外的体征。”
“你呢?”谢茉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盯着卫明诚问,“印象里, 方师长耳垂是否有痣?”
卫明诚略一思忖便颔首。
见谢茉骤然瞪大杏眼,脸庞还一下子亮了,卫明诚又低笑, 给谢茉细说起方师长当年情况。
“方师长十多岁之前的记忆一片模糊, 最初的记忆便是在临省山道上满头满脸血的醒来, 浑身伤, 衣裳还被扒光,鞋袜也全不在, 身边什么物品也没有。幸亏被路过的部队捡着送去医院。”
谢茉问:“被山匪打劫了?”
身上哪怕一丁点值钱的物品都没有, 还被狠削了一顿, 她猜应该是方师长遇上打劫的, 不愿意屈从, 或者发生其他意外,反正最后双方起了激烈冲突, 方师长虽少年意气,但终究敌不过刀口舔血的匪徒, 被招呼一顿后还被撸走所有财物,以至于连个身份凭证都没留下。
卫明诚点点头:“多半是。”
“临省几个与本省紧邻地区的说话口音和这边非常相近,方师长一直以为他是临省人。”
谢茉长叹一口点头。
谢茉上一世大学同学里一个姑娘出自隔壁省,喜欢在寝室里跟家里煲电话粥,每回电话都用方言,她那一口音的确和本地话很像,这也是谢茉来此交流无碍的一大原因,四年的耳濡目染,不会说,但听却是没障碍的。
卫明诚说:“前些年,方师长也陆陆续续打探消息,不过多集中在临省,皆未果,毕竟那些年兵荒马乱,许多家庭离散,许多人事飘零,一些线索找着找着就断了。”
是呀,线索断了,事实如何便不得而知,被掩埋的真相上头还附着深浅不明的沙子。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
“幸好方师长调来军区,幸好有本次的慰问,”谢茉唏嘘,“幸好我们跟沈老师傅相熟,幸好我去过沈老师傅家……”
这么多“幸好”凑在一处,才有了他们今日的确定,倘使错过其中某一或某几个“幸好”,兴许之后仍能父子相认,可却不知又需花费多久,又会经历多少煎熬,又要造就几多遗憾,更甚的,父子此一生不复相认,一个至此余生牵肠挂肚杳无音信的儿子,一个始终不晓得父母名姓生身来处,从而抱憾终生。
卫明诚握了握谢茉的手:“是你足够优秀。”
茉茉与沈老师傅成为忘年交后,他曾跟人稍打探沈老师傅的境况、人品、脾性,况且他跟茉茉还请沈老师傅吃过一顿饭,饭桌上聊叙颇多,由此,他对沈老师傅便有了大致了解。
沈老师傅虽温善和蔼,可并不十分平易近人,对街坊邻居、同事普通社员和善亲切,只是这均源自沈老师傅的涵养,是较为浅淡的来往,该是沈老师傅自身经历见识的缘故,眼光颇高,想跟他入眼入心的亲密相交,且须在人品或能力见识上出类拔群。
这并非沈老师傅傲气,而是他的阅历学识在那里,假使水平不及,很难和他谈聊投契。茉茉文化修养高,又可以和沈老师傅深入、对等的交流,自然而然便被沈老师傅划入厚交的圈层里。
是因为茉茉自身特出卓越,才会跟沈老师傅一步步密切起来,进而上门见到沈老师傅老伴儿相片,闻听他们的往事,以及那个离家再未回来,生死未卜的儿子。
所以,一切的一切凝结成他刚才这句话。
没来由的一句话,谢茉却听懂了,不由地眉眼一弯。
脑海里,沈老师傅站在院子门口目送她离开时的眼神陡然浮现。
欲言又止,克制又隐忍,却流溢出蓬勃的,难以遏制的期望渴盼。
那一闪而逝的水光让谢茉心酸了一路。
谢茉又不自觉攒起眉:“虽然我特别注意不向沈老师傅露出暗示性言行,但我感觉沈老师傅像是已有所察觉。”
叹了口气,谢茉略自责检讨道:“到底是我心急了。先看沈老师傅老伴儿相片,闲聊几句,就忙不迭问起他儿子的情况,这还罢了,关键猛不丁细问体貌特征这一点委实不对劲,引人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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