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云锦说到最后几句时,几乎咬牙切齿,荣蓁想得没错,她的确很不甘,荣蓁并未打断她,听她继续道:“你虽在襄阳,我却知道你早晚会回来,我一面接受着那些官员的讨好奉承,做着众人眼中皇帝最宠信的近臣,另一面却要日日夜夜提防着你,如履薄冰。”她被禁锢住的手挣扎着,发出响声,面上掩饰不下内心的仇恨,“你又有什么值得我这样做的?这些年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努力在朝堂经营,可你轻而易举便让我的努力白费!”
外面守着的官吏闻声进来,拔出腰间佩剑,荣蓁挥手让人退了出去,她好歹一身武艺,还不至于惧怕一个韩云锦。
荣蓁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完了?”
韩云锦的眼眸沁出血丝,荣蓁听了她这番话连个动怒的反应都没有,一如过去的每一刻,她厌恶自己视荣蓁为大敌,而那人却对自己不屑一顾。
她口中那些过去的事,荣蓁记得没有那么清楚,却还能回想起当年在冯冉府上的事,“所以,你口中的微不足道,便是在冯冉府里经不起诱惑,抱了一个男子当场寻欢,丑态毕露,你深以为耻,连这些都抹去不敢提及,又与我说什么呢?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至于我与冯冉的交易,我已经付出了自己的代价。你说的不错,娶了姬恒,于我在官途中大有助力,这一点我从不否认,可你不也是因为云君才有今日?又何必如此不甘心。”
韩云锦浑身颤抖,听荣蓁道:“你寻遍了理由,却不肯承认你就是技不如人。韩丞相,愿赌服输吧。”
荣蓁缓步走了出去,韩云锦在她身后喊道:“荣蓁,你维持什么好风度,你这样置我于死地,不就是怀疑我杀了郑玉?你顺水推舟,利用我做的那些事,就不怕哪日大白于天下?看看有没有人能接受一个弑君的权臣!”
荣蓁停下步子,那些官吏从她身旁匆匆经过,然后,她便听不到那刺耳的声音,只有被堵住的呜声。
荣蓁曾说过,她要韩云锦生不如死,朝中已经许久未用极刑,但最后,她却还是改变了主意,未行凌迟,将韩云锦处以腰斩之刑,公告天下,三日之后行刑。
秦楚越曾私下问过,这样真的可以消解那抹恨意吗?荣蓁不置可否,只不过是那日陪着姬恒散步时,看着他回眸轻笑,或许是有身孕之故,姬恒的笑意甚是平和温暖,她望着姬恒还未显怀的腹部,为了未降世的孩子,心软了一些。
而监斩的官员,朝中有些人以为非秦楚越莫属,但荣蓁却指派了陆蕴。
囚犯临死之前可以见一见家眷,荣蓁准了,行刑两日前,韩主君带了一些吃食进去,秦楚越不放心,命牢中官吏监视着她二人的一举一动。
那官吏来报,只说两人并没有提及女儿的事,也未说些要紧的,扯了一些旧事,最后韩主君声泪俱下离开了牢房。
或是情难自制,韩主君在府里待了一日,便又请旨进宫去见陆太后,跪在宫门前数个时辰,或许是磨不过,宫里终于肯放人进去。
秦楚越得知消息之后,立刻便禀报给荣蓁,怕韩云锦临死之前再生事端。荣蓁则本能不愿听到这个男人的任何消息,她蹙着眉,一来二去,连秦楚越都咂摸出一些不寻常来,“大人莫不是与那陆太后……”
荣蓁斥道:“胡说些什么。”
荣蓁甚少动怒,这样反倒让秦楚越更生怀疑,荣蓁平复了一会儿,才道:“我与他不会有关系。”
秦楚越虽不知这二人是如何扯上联系,但荣蓁这话却是在宣告结果,她倒是安下心来。也对,荣蓁如今想要什么样的男子寻不得,不论是绝色郎君,还是青涩少年,自有人奉上,何必去给自己添麻烦。
“陆太后那里没有我们的眼线,不知他们会说些什么?”
荣蓁挥手道:“一切由你做主,不必汇报于我。”
而后来皇宫守卫禀报说,那韩主君只在宫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后便以身体不适将人打发出去,秦楚越才放下心来,只把此事当做垂死挣扎。
而临华殿里,陆嘉摸着手边凉透的茶盏,端起来饮了一口,半晌才平复下来。
邱霜忧心忡忡道:“主子为何要见他,韩丞相已经成了死囚,和她有关的事,主子理应避嫌才是,万一……”
陆嘉对他所言恍若未闻,只吩咐道:“你去传予口谕,请母亲进宫一叙。”
半个时辰前
韩主君被人领进临华殿,半月焦心,韩主君苍老了许多,额上还有叩头时磕破的血迹,比之从前狼狈不少,声音也不复往日那般温润,跪拜在地,哑声道:“罪夫拜见太后。”
陆嘉让邱霜将人扶起,又命其余宫人退下,道:“韩主君何必如此,先前予不便见你,可你这样,予亦不忍心。”
韩主君坐在椅上,知道陆嘉这些都是假话,若真的在意他的死活,不会让他等上两个时辰,将头叩破才肯,若是真的不想见他,也不会冒着得罪荣蓁的风险,等他真的走投无路了才让他进来,韩主君未提那日通风报信的恩情,开门见山道:“太后,罪夫今日来,只为求您救我妻主一命。”
邱霜眼皮跳了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却听陆嘉道:“韩主君说笑了,予虽临朝,可并无实权,哪里能帮你?”
韩主君从袖中掏出一物,“这样东西,或许可与太后做个交易。”
邱霜接了过来,那是一张地契,陆嘉看 过,“就凭这个?”
韩主君起身,到了陆嘉近前低语几句,陆嘉眼眸变得幽深,仿佛过了半晌,却也不过须臾,陆嘉道了声:“好。”
宫中小黄门很快将消息传到,陆蕴在官署正忙,可听见太后传召,很快便收拾好衣袍进了宫去,临华殿正殿里只剩陆嘉一人,显然是有话要说。
陆蕴行礼之后坐了下来,只听陆嘉道:“母亲手中可有能用的人?能豁得出性命之人。”
陆蕴闻言站起身来,“太后这是?”
陆嘉道:“我要办一件事,母亲要帮我。”
陆蕴直觉不妙,却只能问道:“太后让臣为何事效力?”
陆嘉笑了笑,“听说母亲要做韩案的监斩官,那母亲觉得为何荣蓁选择了你,而不是她最信赖的人?”
陆嘉说出她心底最大的恐慌,“杀鸡儆猴的道理,母亲应该懂啊!今日的监斩官是母亲,它日的监斩官又会是谁?韩云锦死了,秦楚越得她重用,母亲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陆蕴心中的弦顿时崩断,口中竟无一言。
第177章 活口
沁园书房内, 荣蓁看着手中的聘书,愕然地看着对面的人,“我以为你是在说笑, 没想到……”
秦楚越温声道:“我哪里敢和大人玩笑,三顾崔府,一番请罪之后,崔老大人看我确是诚心求娶, 这才松了口。这聘书和聘礼还未送去, 我家中已无双亲,只想着既要娶亲, 总要告诉身边最亲近之人,这才来寻大人过目。说起来, 崔氏是世家大族, 而我秦楚越不过空有官位,在旁人眼里这婚事或是高攀了。”
荣蓁起身走到秦楚越近前,伸手按在她肩上,认真道:“有我在, 谁敢说你高攀?你放心, 待你们成婚那日,我定会在你府上为你主婚。”
秦楚越笑着看她,摄政王在场主婚,自然无人敢非议,秦楚越话还未出口,荣蓁却像是想起什么,忽而道:“崔老大人松口的是一位公子还是两位?”
秦楚越哭笑不得, “即便大人高看我,我也不敢再得罪崔家了啊。是崔家大公子, 听闻相貌虽不比二公子俊美,但温雅端方,娶夫娶贤,相貌在其次。”
荣蓁不禁想起自家夫郎,贤名与美貌兼而有之,她笑了起来,“你能这样想是最好。”
正在这时,侍人来给两人添茶,荣蓁走到窗边,抬眸看了一眼天色,道:“已过午时了。”
她们这里一派祥和,可今日却并不是个平静日子,韩云锦便定在未时,刑于西市。
秦楚越立在她身后,道:“今日自府里过来时,长街上甚是难行,百姓们都想看看这一品官员被处刑的场景,韩云锦倒是死得轰轰烈烈。”
荣蓁淡声道:“我以为你会有兴致去瞧瞧。”
秦楚越摇了摇头,“她虽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但刑场这种地方我是绝无可能踏足的,我只怕一走近,便会想起当年族人的惨状。颜案所死去的人命,是今日所不能比的。”
荣蓁回头看着她,“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
秦楚越挤出一抹笑来,扬了扬手中聘书,“自然是。”
秦楚越婉拒了荣蓁留她用膳的好意,只说府里还有事操持,没多久便离开了。
荣蓁去往正殿陪姬恒用膳,可刚转过连廊,倏地停下了步子,眼神定在一处,只见一小侍形迹可疑,左顾右盼,从墙角处取下一块松动的石砖,将什么东西揣到袖中,而后将石砖放了回去,荣蓁退后一步隐住身形,他回头张望见四下无人,随后快步离开,荣蓁举步跟了上去。
只是荣蓁没有想到,那人的去处竟是膳房,他同身边人说了些什么,熬药的小侍转头去看药方,恰在这时,那小侍取出袖中绢帕将熬药的砂锅上轻掀开,抖了东西进去,又轻又快,须臾间便将事情做完。
荣蓁眉宇间难藏戾气,快步走了过去,在另一名小侍回头时,按住了那作恶的手,将人一把掀在地上,这忽然的变故,小侍慌乱的神色无法掩饰,荣蓁逼问道:“方才往里面下了什么?说!”
那人面色惨白,不自觉往后退了退,却不敢出声应对,荣蓁冷笑一声,“很好。”
只一炷香功夫,那小侍已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眼看便无活路,这才松口,管家丢了手中鞭子,看向负手立在庭院里的人,忐忑道:“大人,他招了,说是受宫里人指使在安胎药里掺些东西进去,是陆……。”
荣蓁想到什么,蓦地转过身来,而后同管家道:“先将人关起来,不得走漏消息,更不得让殿下知道。还有,你去同殿下说一声,就说官署里忽有要事,我不能陪他用膳了。”
荣蓁说完便快步离去,她匆匆出了帝卿府,坐上了马车,冷冷吩咐道:“进宫。”
邱霜刚走出大殿,便见荣蓁阴沉着脸,即便再迟钝,也能感受到她周身隐藏不住的杀气,他下意识侧身,而后想到什么,刚要跟上去,殿门在他面前狠狠砸上。
殿内,陆嘉闻声从座上起身,还未反应过来,脖子便被一股力量钳制住,荣蓁的手指慢慢收紧,像是要将他的颈骨折断,陆嘉脸颊涨红,这一刻他是真的相信荣蓁想杀他,他的手按在荣蓁的手臂上,“放……”
荣蓁胸前起伏着,声音从牙齿中挤出,“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以为我会看在陆蕴的面子上放了你?我告诉你,若是姬恒和肚子里的孩子有任何闪失,我不止要你的命,我要你陆家满门不得好死!”
鼻间的空气渐渐稀薄,陆嘉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努力摇头,可这轻微的动作无法让陷入震怒中的荣蓁察觉,即便真的察觉,也只会当成他临死前的挣扎。陆嘉眼前昏暗,即将失去意识,可下一瞬,那股力量消失了,他狠狠摔在地上,不可自抑地咳嗽起来,大口呼吸着,劫后重生。
荣蓁扶住了头,只觉全身使不出力气,也在这时才留意到殿内不寻常的香气,她的身子晃了晃,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今日之事,不过是陆嘉故意为之,用姬恒和孩子激怒她,引她来此。
陆嘉半撑起身,扶住了荣蓁倒下来的身体,他修长的脖颈上还留有可怖的指痕,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抱紧怀里的人,也只有这样的时候,荣蓁才不会抵触他的靠近。
许久,陆嘉的手指伸向她腰间,将垂坠在玉带上的腰牌取下。
他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邱霜推门走近,瞧见眼前之景,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陆嘉将手中腰牌递过来,哑声道:“拿着它,去把我交代的事办好。”
邱霜跪在地上,心有余悸,“主子,您真的决定这么做吗?”
陆嘉抚着怀中人的侧脸,神色痴迷,“你只管去做,我已做了足够的准备,即便为了那个人,她也不会杀我。”
西市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或是踮脚张望着,或是窃窃私语,今日除了韩云锦处腰斩之刑以外,还有其数名同党被处斩首。故而亦有人怀中揣有馒头,等着沾这颈间血救治家中痨病之人,一旁有读书人轻声斥道:“庸医误人,这血能有何用?更何况还是这些贪官污吏的血,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污秽至极!”
周围人哄笑一声,那人神色讪讪,往一旁躲了多,却仍旧盯紧那几名跪地等候处刑的犯人,只恨不得立刻便到时辰,
与人群中的喧闹不同,若有心者定能察觉监斩官眼神间难掩的焦灼,随着未时临近,陆蕴背上冷汗已经浸透里衣,她望着刑台上面无表情的韩云锦,不论荣蓁让她做这监斩官的用意为何,韩云锦的结局是死还是活,都让她忐忑不安。
直到身旁官吏提醒,陆蕴看向漏刻,又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将斩首令牌丢了出去,刽子手得了令,验明正身后,便要行刑,却听刑场外马声嘶鸣,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众侍卫向此处赶来,为首之人手举令牌,高声道:“且慢,摄政王有令,罪臣韩云锦今日暂缓处刑,移送摄政王官邸审问!”
韩云锦眼眸倏地睁开,唇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枚令牌送至陆蕴手中,验看过后,为首之人道:“陆大人,在下可否将人带走了?”
陆蕴却道:“这的确是摄政王的令牌,可从刑场拿人,实是少见,人你们可以带走,但这令牌本官会亲自交到摄政王手中,否则岂不是没了凭证。”
那人见陆蕴坚持,并未争 论,“也罢,殿下自然是信得过陆大人的。”
韩云锦就这样被带走,陆蕴握紧手中令牌,看向刑场其余囚犯,冷声道:“行刑!”
临华殿内室,窗半撑着,凉风拂了进来,撩动榻边纱幔,荣蓁在榻上沉沉睡着,眉宇间并不舒展,陆嘉的手指抚在她眉心,若非还有事要做,他真想就这样陪着她,他从枕下将一瓷瓶取出,凑到荣蓁鼻间,慢慢等着荣蓁醒来。
荣蓁震怒之中吸入太多迷香,一盏茶过后,才慢慢清醒过来,只觉眼帘沉重,帐顶的花纹由模糊渐渐清晰,更无可忽视的便是身边的男人,颇为轻柔地道了一声,“大人醒了?”
若非荣蓁还记得昏倒之前的事,只听他这语气,倒像是极其关心她,而不是处心积虑算计了她。
荣蓁神志虽已过回笼,可身体却动弹不得,冷眼看着始作俑者,难掩厌憎。
陆嘉撑着头,声音低哑,面上却带着笑意,手指缠在她衣带上,“大人为何这样看着我,难道是怕我趁你昏睡着,与你成了好事吗?”
荣蓁侧眸,眸里的愠色毫不掩饰,冷声道:“你敢?”
陆嘉已是十分了解荣蓁的性情,她骨子里有着大周女子的高傲,绝不允许自己雌伏在男子身下,即便是不得已要与哪个男子燕好,哪怕是她厌恶的男子,她也会是主动的那个人。
陆嘉轻轻启唇,极为坦诚,“我不敢。”
荣蓁尝试着将手臂抬起,还是有些酸涩无力,右手手背勉力搭在眉骨上,闭着眼,努力调理着内息。
陆嘉却不安稳,手划过她修长的颈子,似在撩拨她。
荣蓁适时开口,“太后若是榻间寂寞,臣可以让人为你寻几个面首入宫。”
若是从前的陆嘉闻得此言,只怕早已羞愤发抖,但陆嘉却只是笑了笑,“好啊,不需几个,只一个便好。”
他靠在荣蓁的肩窝里,下颌微微抬起,唇贴近荣蓁耳畔,仿若情人间呓语,“只要那人同荣大人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身量,一样的年岁,一样的冷漠无情。荣大人可寻得来?”
荣蓁无视他的撩拨之言,这才察觉到何处不对,她看向腰间,那里原本坠着的腰牌消失无影,原来这才是陆嘉迷晕她的目的。他盗走她的腰牌,荣蓁脑海中闪过一念,眸光如冷刃一般盯着他,“你放走了韩云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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