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吹亮火折子,手中提着的灯笼才有了亮光,杨颜仔细看去,满面惊愕,捂住了唇,地上散落的竟是金银珠宝。
直到一行人远去,杨颜才走了出来,她加快步子,连忙离开这是非之地。回了正堂之后,热闹一如既往,而在后院的见闻却难以从杨颜脑海中抹去,她饮了几杯酒,心中却生出一个念头,“究竟是怎样的银钱见不得光,要偷偷在黑夜运来。秦府之富,是真的家底丰厚,还是收受贿赂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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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入夜,韩府。
韩云锦笑着让人上茶,言语间很是关切,“在户部任职可还适意?”
杨颜规矩回话,“卑职初入户部,的确有许多难处,好在牢记丞相教诲,不至出错。”
韩云锦道:“凡事徐徐图之,不必着急,将来治世清明还要依仗你们这些年轻人。”
杨颜思忖再三,终是开口,“丞相难道便不想再搏一次吗?”
韩云锦闻言笑了起来,而后摇了摇头,“有些话本相也不瞒你,你也瞧见了,这户部与吏部都牢牢握在荣蓁党羽手中,军中手握实权的又是她从前好友郑玉的部下,御史台那边也不必多提,近一月来只有几个不痛不痒的弹劾,本相也是无能为力啊。”
杨颜到底年轻,被她这番话激出一股血性,“总不能就这样看着荣蓁独揽朝纲,她这样不加收敛,一个摄政王能够满足她的野心吗?”
韩云锦唏嘘道:“摄政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往上,那便是……”
韩云锦止住话锋,杨颜起身拱手,道:“丞相,若是卑职愿意在这铜墙铁壁中撕开一道出口,您可有与之对抗之心?”
韩云锦望向她,“你发现了什么?”
杨颜将袖中几卷纸张交于韩云锦,“前几日去秦府赴宴,无意中竟瞧见秦楚越私受贿赂,钱财之巨,不可估算。这上面是卑职思索之下相出的弹劾之策,只要按着上面所写,找出人证和口供,出其不意,物证必然不在话下。而卑职愿做那个人证,朝堂之上,即便荣蓁有心袒护,也难堵悠悠众口。秦楚越一倒,荣蓁断去一臂,威望自然有损。”
韩云锦将纸张摊开,瞧这上面所写,陷入沉思。
杨颜走后,韩主君走入正堂,见韩云锦面色凝重,似乎真的在思索此事是否可行,韩主君忧心道:“这其中会不会有诈?万一这杨颜被人收买,反将一军。”
韩云锦将手中纸张交于他,“不会,杨颜毕竟年轻,总有些愤世嫉俗。我自然也不会只凭她这一桩事来扳倒秦楚越,但她在户部任职,从前户部又出过冯冉那等事,景帝朝可是将整个户部人员全都处置了,她若主动揭发,证词会让许多人采信。不过,眼下最希望秦楚越跌下来的,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只要那个人愿作壁上观,我便有六成把握。”
韩主君顿时了然,“你是说陆蕴?”
韩云锦点了点头,“陆蕴依附荣蓁,但却比谁都想除去秦楚越。”
韩主君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扶在她肩上,“你若真的决定好了,我自然是与你风雨同舟。可是咱们的孩子,我实在不敢让她们跟着犯险,不如先将她们送出去?”
韩云锦却犹豫了,“可若是将女儿送出城去,只怕会打草惊蛇。”
韩主君神色黯然,“我们不争了好不好?荣蓁并未主动对我们下手,我们……”
韩云锦紧握住他的肩膀,“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当初便是因为失了先机,才让荣蓁一党得逞,一退再退。她甚至笃定我不敢拿出那份遗诏,让我眼睁睁看着她成了摄政大臣!若不趁着现在尚有几分势力与之对抗,时日久了,她们见我式微,就会全都弃我而去,唯她马首是瞻,这就是人心!”
韩主君神色颓然,只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可即便韩主君再担心,也依旧挡不住韩云锦要做的事。
数日之后,朝堂上剑拔弩张,韩云锦着人弹劾秦楚越。一为其担任户部侍中时,未经户部尚书首肯,越权调取钱粮。二为治下不严,纵容手下官员贪墨,有渎职之过。三为结党营私,收受官员贿赂。
待那官员直陈秦楚越数条罪责之后,朝堂一时肃穆,皆看向秦楚越,只听秦楚越冷哼一声,“辛苦王大人为我网罗罪名,可王大人不是弹劾,而是 诬告。王大人方才还说秦某收受贿赂,那人证物证何在?若是拿不出证据,便是空口白牙,扰乱朝堂。”她手持玉笏往前一举,“陛下与摄政王在此,请替臣做主,严惩诬告之人!”
王大人不着痕迹望了秦楚越一眼,破釜沉舟一般,道:“老臣所言句句属实,文武百官谁不知秦尚书奢靡无度,物证不难,只需派人查抄秦府,定能得到秦尚书贪污受贿的证据!至于其他两桩罪,臣手中自然是有铁证。”
秦楚越闻言冷笑一声,“原来王大人做的是这样的打算,可本官官居正三品,若真的依了王大人的意思,将来每位言官都来弹劾我一本,那我秦府难道要日日接受查抄以示清白?将来只怕永无宁日了,又如何为朝廷效力?”
秦楚越此话一出,便有不少朝臣附和,徐尚书道:“事先禁足官员,查抄府邸,襄帝朝时虽也确有先例,但那时圣旨在前,襄帝亲命,最后又的确属实,不过只凭秦大人府上用度奢华,便定此罪责,怕是要出冤案了。”
帘幕之后,陆嘉打起几分精神,他本以为今日朝堂又是无聊奏对,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热闹。陆嘉的眼神隔着帘幕望向荣蓁,她倒是稳得住,全凭秦楚越一人应对。
荣蓁的冷淡,连韩云锦都觉出些怪异,秦楚越被人弹劾,荣蓁不该如此反应,韩云锦有些茫然,却又怕她们在唱空城计,而王大人那边是进是退,全看韩云锦的态度。
韩云锦平声道:“徐大人所言极是,如此武断定罪实在不妥,王大人,你究竟有何证据?”
王大人得其授意,让人将前两桩证据一一呈上,其一乃是她越权签署的文书,其二是户部侍中贪墨的铁证,数额虽少,但不容抵赖。
这两样被送到摄政王荣蓁手中,荣蓁转过身来,只见户部侍中委顿在地,求道:“微臣乃是一时疏忽,并无贪墨之心,而后将钱款补齐,并未于朝廷社稷不利,还望……”
荣蓁面色沉了下来,将那文书砸在秦楚越胸前,秦楚越自知理亏,不敢反驳,荣蓁看向王大人,她身量高些,看人时总难免俯视,不怒自威,“这第三桩罪名可有证据?”
王大人点头道:“回摄政王话,户部主事杨颜曾亲眼所见秦府受贿,趁夜秘密抬往后宅。”
荣蓁这几年行事风格愈发沉稳,连韩云锦也看不出她是否是故作镇定,可满朝文武在此,秦楚越已对那两桩罪名未再抵赖,这第三件,只要有杨颜的口供,查抄府邸不是难事。何况她这两日专门找人盯着秦府,并未将那些财宝运出。而陆蕴这边,也如她所想,并未搅和进来。
只是还是有哪里不对,仿佛太过顺利。
只听荣蓁漠然道:“传。”
杨颜很快入殿,将那日所见所闻禀报,而后又道:“那晚若非臣走错路,只怕还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秦楚越面色微青,“你刚入户部不久,究竟被何人指派污蔑上峰?按我大周律法,越级上告者应先受刑罚。”
杨颜面不改色,俯跪于地,“微臣绝非诬告,愿受任何刑罚,只是查抄秦府刻不容缓,请摄政王下令!”
韩云锦微微仰头,王大人率一部分官员纷纷下跪请命,“请摄政王下令!”
户部之前已出过丑事,其余人也不敢替秦楚越担保,陆蕴看了又看,拱手道:“摄政王容禀,臣相信秦大人虽有失察之时,但绝不至于收受贿赂,臣愿意相信秦大人的清白。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眼下还需秦大人自证,方能澄清此事。”
陆嘉闻言都想暗笑一声,自己母亲竟也当场做戏起来。
韩云锦叹道: “常言空穴来风必有因,眼下也只得委屈秦大人了。”
秦楚越望向荣蓁,急道:“请摄政王殿下明察,臣绝无此事!”
犹如施压一般,荣蓁不得不下令,“传本王令,立刻查抄秦府,所有官员不得擅离紫宸殿一步!户部主事杨颜带下去受刑!”
荣蓁说完呼吸一慢,极力掩饰着情绪,韩云锦看在眼中,心渐渐定了下来。
韩府正堂中,韩主君来回踱步,直到侍从匆忙传信,道:“回主君,秦府方才被官兵围住,一行人进了府中。”
韩主君吩咐道:“继续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来禀报。”
第174章 发难
满朝文武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紫宸殿中官员分列两旁,地上陈列着二十只箱子,禁卫将这些箱子打开, 金银珠宝泛出的光华映在大殿之中。
这是官兵抄了秦府所得,与杨颜口供无太大出入,众人却未有唏嘘之声,反倒疑惑更重。无它, 只因这些箱子上皆饰以红绸, 不像无可抵赖的赃物,倒像是聘礼?
大臣们面面相觑, 王大人更是失态,“这……”
只见秦楚越原本灰暗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意, “原来王大人所指的赃物便是这些。”
秦楚越慢慢走到箱子前, 其中一个箱子里是诗书古籍,她拈起一本,漫声道:“这些皆为臣之私物,费了许多心思才得到, 并非什么赃物, 而是送于崔氏的聘礼。还望摄政王明察,还臣清白。”
韩云锦整个人僵在原地,面容陡然变色,难道是秦楚越提前察觉,偷天换日,但只差一步,为何会如此?是何时走漏了风声?抑或是, 没有什么赃物,从来便只是“聘礼”。她微不可察地望向荣蓁, 心里却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
荣蓁往箱子上扫了一眼,而后朝着禁卫略一抬手,禁卫便将杨颜带了进来,她一个文人,受了这四十廷杖险些要了命去,神色奄奄,背上的血沾透了衣袍,禁卫将人放在地上,只见她喉间呛出了血沫。
荣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问道:“这可是你那晚见到的箱子?”
杨颜伏在地上,努力抬起头来,待看清眼前之景时,醒转过来,她不可抑制地咳了起来,一边摇着头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许多官员的眼神投在王大人身上,王大人慌乱之下急声道:“这定是她所留后手,若真的是聘礼,为何会趁夜送到府里?这般见不得光吗?”
这话倒也有理,而秦楚越却回道: “的确如此。”
王大人愣住,似乎不明白她的话,“什么?”
秦楚越朗声道:“诸位大人皆知,我秦某年过而立,尚未成家,一直盼望寻一位贤良郎君主持中馈。而偶然间,秦某得知前尚书令崔赟嫡孙尚未婚配,故而耗费心力寻了这些宝物提亲,采买的册子可为证明。”
韩云锦终究沉不住气,寻到她话中破绽,问道:“秦大人说这些是聘礼,可这些宝物之昂贵,可是超出了时下的礼俗。何况,除了那些采买册子,又有谁能证明这些真的只是聘礼?”
秦楚越道:“韩相所言极是,下官也实在汗颜,不瞒诸位,其实这些聘礼乃是被崔氏退回的,聘书早已在半月前送到崔府,博陵崔氏一向不牵扯朝廷党争,只要派人前去调查,定能知道臣所言非虚。”
韩云锦党羽言道:“荒谬,简直荒谬,错漏百出,你说崔氏退回了你的聘礼,却未解释这聘礼为何如此丰厚,当下世家大族下聘,恐怕也只有其三成,崔氏又为何入夜退回?”
秦楚越煞有其事道:“不怕诸位大人笑话,其实这两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聘礼丰厚,只因秦某想求娶的乃是崔氏兄弟两人,也是臣色迷心窍,既惦念有个贤良正夫,又盼着能有个绝色郎君相伴,故而听到崔老大人的两个孙子,一个才名远播,一个容貌超群,便斗胆前去提亲,将两位郎君皆奉为正君,不分上下。却差点被崔氏打将出来,崔老大人也被秦某冒失之举气到。秦某深感羞愧,为不辱没崔氏名声,也保全自己这朝廷三品官员的脸面,只将那些聘礼先送到庄子里安置,趁着无人瞧见再偷偷抬回府里。谁知底下人办事不牢靠,又被杨主事看到,便起了误会。”
殿中群臣惊愣住,似乎没想到秦楚越竟还有这番“志向”。可秦楚越行事本就不循常道,更听闻她府中养了许多伶人,夜夜笙歌,这样荒唐的事倒也不是做不出。
崔赟与其家眷如今住在都城,荣蓁让禁卫取她腰牌,请崔赟入宫。崔赟很快便到了,进殿之 后,看着秦楚越的眼神里难掩愠怒,拂袖冷哼一声,而后跪拜道:“老臣崔赟拜见圣上,拜见摄政王。”
荣蓁平声道:“崔老大人请起,今日本王请崔老大人来此,皆为秦尚书被弹劾受贿一事。她直言殿中这些宝物,是送与崔府的聘礼,可有此事?”
崔赟起身,面无表情道: “摄政王容禀,秦楚越求娶臣嫡孙之事确有,当日她送去的聘书老臣也带了来。”
崔赟从袖中取出聘书,只见这聘书破烂,像是差点便被人撕毁,可见崔赟被此荒唐事气得不轻。崔赟又指着地上的箱子道:“这些东西老臣也见过,她怕老臣不愿接纳,当堂便将这些箱子打开,倒与殿中这些一般无二。只是她所提实在荒谬,老臣当时已断然拒绝,容不下这个无礼的登徒子,一个孙儿也不会嫁于她。”
秦楚越顺杆爬的本事倒是快,道:“既然这些箱子已经验过,又得了崔老大人的证言,臣之清白便可分明了。”
崔赟面色一黑,“哪个与你做的证词,老臣不过是据实而言,免得你日后再来攀惹。”
荣蓁望向文武百官,沉声道:“虽能证明受贿一事子虚乌有,可前两桩罪名却是抵赖不得,你可认下?”
秦楚越跪地道:“臣确有失职之处,愿接受一切处罚。”
今日早朝已经消磨了两个时辰,却只瞧了一场闹剧,谁都知晓那两桩罪名可大可小,这处罚不过是走个过场,果然最后的结果便是秦楚越罚俸一年,小惩大诫。
荣蓁又命秦楚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崔老大人赔罪,秦楚越能屈能伸,躬身向崔赟赔罪,崔赟撇过脸去,并不回应,显然余怒未消。
陆蕴收紧了手中玉笏,没想到峰回路转,秦楚越有惊无险,倒是庆幸自己方才并未多言。
而荣蓁还未来得及宣告对杨颜的处置,便见御史荀姝端正身体,持玉笏言道:“摄政王容禀,既然秦尚书的事暂时已有定论,便请诸位大人听臣一言,臣已写有弹状,仗弹丞相韩云锦,收受官员贿赂、卖官鬻爵、贪没贡品,雇凶杀人、排除异己!”
陆嘉本以为即将散朝,却未曾想到原来今日的热闹这才真正开始,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慢慢收紧,盯紧殿中动静。
韩云锦不可置信地看着荀姝,一时竟失了声音,直到察觉所有人的眼神都望向自己,这才道:“荒谬!没想到御史台如今行事这般潦草,滥用手中职权。”
秦楚越轻咳一声,凉声道:“韩相此言差矣,御史台本就有弹劾百官的权力,方才韩相还让臣自证清白,怎么到了韩相这里,便成了御史台的错了?更何况,若是秦某没有记错的话,荀御史与韩相还是同乡吧。常言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怨,这弹劾一事也是如此,臣只觉得荀御史大公无私。空穴来风必有因,眼下也只得委屈韩相了。”
最后几句却是韩云锦今日在朝堂上曾对秦楚越说的话,风水轮流转,秦楚越又将这几句奉还给她。
荣蓁让人将弹状呈了上来,慢慢展开,仔细翻阅,而后道:“罪名颇多,尚需一一查验,更有甚者,牵扯到景帝在位之时。只是这贪没贡品一事,按荀御史所书,乃是在先帝病重时,若真有此事,可称得上是无君无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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