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慕寒江是京城独领风骚的美男子,那么眼前这位也不逞多让,有着不同于文雅的野性俊美。
小萤尽情赏玩一番美男子,又突然觉得他怎么长得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许是小萤久无动作,阿渊突然睁开了眼睛,冷漠深邃的眼眸让本就野性的脸更有攻击力,添了几许妖异气息。
幸好结实有力的下巴冲淡了这股子妖异,让他透着几许超乎年龄的成熟。
而小萤也终于恍然,看出他长得像谁了。
如果这张俊脸再胖些,宽些,增添些褶皱,再多些沧桑和沉稳,岂不是跟人到中年的淳德帝有几分相似?
看到最后,小萤忍不住了,怕惊扰到隔壁只能捂嘴闷笑。
这天下九五之尊的皇帝醉心国事,又在儿子中间大搞制衡之道,却搞得自家后院乌烟瘴气。
明明是跟皇帝老儿毫无血缘关系的纤弱阿兄,被阴毒皇后扶持,成了一国储君。
明明跟皇帝老子神似的嫡长子,却因为生母一段不堪往事被质疑血统,遭人陷害,当成疯子自生自灭。
这么荒唐的家史,怎能不叫她笑出声来?
阿渊依旧没什么好奇心,面无表情盯看着笑颜如花,眼睛晶亮的小萤,专注的神情仿佛是在看一本深奥难懂的书卷。
小萤笑够了,也看够了,便挥挥手:“你去水缸照照,看看自己现在长什么样。”
阿渊很听话,起身去水缸那照了照,毫无反应地转身坐在台阶上。
小萤见他这反应,忍不住提醒:“知道吗?你长得跟你父皇很像。”
阿渊似乎不明白,他的长相跟皇帝肖似,意味着关于他身世的猜忌是无稽之谈!
他只是继续沉默摆弄着院子里晾着的大大小小的鼠皮。
小萤无聊看着,寻思这小子弄这些,难道是准备给自己缝个皮袄吗?
天的确是将要转凉了,她下次再来,可以给他带些御寒之物……
就在这时,阿渊突然打破沉默问:“你……认识葛先生?”
小萤警惕眯眼:“你为何会这么问?”
阿渊指了指给他剃胡的刀,那裁纸刀原是葛先生的,刀柄处有个米粒大小的隶书“年”字。
这小子倒是目光如炬,连这都能认出。
小萤听说过,葛大年在乡野时,除了教授过淳德帝,也教过几年王府里的孩子。
这个阿渊当年应该也是葛先生的学生。只是小萤从未听葛先生提起过他。
不过阿渊似乎看出小萤不悦这问题,便不再纠缠,改变话题问:“何时再来?”
这是他最近每次都会问的问题。小萤抬头看了看日头,心知自己该回去了。
她可没法跟人约时间,每次潜入这里都得见机行事,不好估算下次何时能来。
跟这松散的院落相比,隔着一道暗沟水渠的隔壁院子守备森严,压根没有巡防松散的时机。
她若潜进去,总会被人发现,更别提安全带走瘸腿阿兄了。
而且太子身份在皇后那骤然升值,最近那院子里汤药不断,皇后给阿兄用的药材都是上佳的,这些都是宫外短缺的。
阿兄若能将腿养得七分好再走,才是最佳的。
所以确定了阿兄暂时无恙后,小萤打算缓一段时间再来。
毕竟如此折返,多一次就会增加暴露风险。而且这阿渊心思太细,她也不想在他面前露出太多身份破绽。
于是她收拾绳索道:“最近……应该都不来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啊!”
说完,她抬头想走,却发现那大皇子阿渊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跟前。
少了脏污遮面,青年的表情无法再被遮掩,虽然表情依旧平板,可那眼神透着股莫名的凄冷,跟要被主人丢弃的狗儿有些相似。
看来她说的那句“最近都不来”有些伤人,让阿渊难以接受。
不过也难怪阿渊这样,毕竟这十年来,甚少有人陪伴着他。
小萤暗暗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听说过大圣被压五指山的故事吧?你啊,就跟孙大圣一样,只是暂时被压在了五指山下,总会等到有缘人替你揭开封印。不过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且忍忍,乖啊!”
她说的是真心话,将来若能救出阿兄,她不介意多救一人,只是在此之前,只能静待蛰伏。
哄孩子般安慰几句后,她探头看门外无人,便用绳索翻墙而出,扬长而去了。
阿渊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细柳般的少年消失在墙脊处,然后起身走到水缸边,低头看向自己的倒影,突然僵硬嘲讽一笑:“等待……有缘人?”
他慢慢收起了笑,拿起藏在砖缝里的一块铁片,在一块石头上沾了水,一下下地磨砺着。
磨好了后,他转身来到内室的破床边,那里正是他记录时间的一道道印记。
算一算,也该到日子了……
然后,他伸手掀开了破床单,下面赫然藏着一根用鼠皮编成的,缠成一圈圈的粗绳。
他试了试这皮绳,用绳绑上石头,扔出天禄宫另一侧墙外,当石头卡住宫墙外的大树时,越墙而上,轻巧出了宫墙,去了另一侧的文兴殿。
他走得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这般偷跑出来。
当他来到不远处同样荒芜的文兴殿时,来到殿内的一根斑驳的宫柱前蹲了下来。
那宫柱中间,赫然有一道砍痕,也不知是用了多少日夜,折砍大半,又用石头垒砌,用鼠皮绳和木条巧妙维系固定。
而阿渊拿着磨好的铁片,继续专注地沿着砍痕磨下去,细碎洒下,枯燥费力。
寂寞荒宫,杂草丛生,深木幽幽中传来如鼠嗑的细碎声音,几不可闻。
再说小萤,潜回东宫的流程已经驾轻就熟,一路畅通无阻从窗户跳回。
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虚掩房门的门栓和门眼儿。
她每次离开前,都会拔一根头发系上,若有人推门探看,那头发便会断裂。
往常回来,每次都发丝无损,宫人们一直很听话,没人敢入屋擅自打扰太子午休。
毕竟她前些日子才借口惊醒梦魇,惩处了个擅闯卧房的小太监。东宫上下都知殿下怪癖,不喜人打扰午休。
而皇后派来的贴心宫女鉴湖,每日中午都会克扣偷吃小萤的酒菜。
因为小萤每次都管御膳房要美酒,鉴湖贪杯,也不会来监视午睡的假太子。
可是今日……这发丝却断了!不好,有人入了这屋!
此时东宫殿外,似乎有人在高声嚷嚷着什么,呼喊要见太子。
小萤眉头一皱,随即拿布巾吸干头发的水,又去屏风后换衣。
就在她立在屏风后刚刚换好便服时,有人连门都不敲,咣当一声推门而入。
小萤顺着屏风缝隙探看,原来是蛮牛三皇子驾到。
看他鼻孔喷火,气势汹汹的样子,应该不是来联络兄弟情谊的。
小萤头发还没梳好,也不急着出去,只系着衣带,任着屏风外的蛮牛大呼小叫,掀床铺,翻帘幔地找凤栖原。
宫女鉴湖跟在身后差点急哭,只晃着手,无措跟在三皇子身后,试图将他劝出去。
可她又拦不住三皇子,虽然极力阻挡,却如断线风筝被三皇子挥手甩在一旁。
小萤来不及梳发髻了,快速将头发拢成高高马尾,用发带简单固定,又检查了一下裹胸是否平整,系好腰带,探头懒洋洋道:“三皇兄,怎有闲暇来孤这里了?”
三皇子闻声扭头,大步走过来,一把拽住了小萤的衣领子,正待挥拳教训时,却发现自己的四弟好似刚刚沐浴。
本就精致的脸儿带着水嫩,显得异常鲜活,半干的头发蓬起绒毛,衬得那眼儿也分外明亮,再加上乌黑高吊的马尾,还没长好喉结的少年居然还带了些许不相宜的妩媚。
三皇子平生读书不勤,可脑中莫名晃着“出水芙蓉”这类绵软的词来,那准备打人的手也挥不下去了。
“我……你他娘的……”
三皇子一时恍惚,想骂又不知骂些什么才好,最后只能尴尬松手,羞恼道:“你……你都不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德行!”
要不是他从小看着这娘娘腔长大,也还跟父皇和老四一起沐浴过温泉,真要疑心这娘娘腔的男儿身了。
闫小萤笑眯眯看着一旁惊恐贴墙而立的鉴湖,浑不在意地挠着头皮问:“除了让孤照镜子,还有其他事吗?”
她太坦然,以至于三皇子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失常,只能尴尬定神,骤然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
“我问你,你是不是招惹了慕家女郎,败坏了她的名声?”
太子选秀时,三皇子正好奉旨去了临县巡营数日,并不知这热闹。
待他回来后,又跟着慕寒江审问汤明泉,追查宜城越狱的案子。
以至于他空闲下来,兴冲冲地给慕嫣嫣送些进贡金果时,才从慕家下人那听到选秀细节。
当听到凤栖原说此生非嫣嫣不娶时,凤栖武一下捏碎了手中金果。
娘娘腔也不照照镜子!居然跟父皇夸下海口,非嫣嫣不娶!
三皇子凤栖武怒不可遏,从慕府冲出来就直奔东宫找太子算账。
小萤听着三皇兄的申斥这才恍然,在凤栖武再次拽住她的衣领时,连忙道:“原来……三皇兄喜欢慕家嫣嫣啊!”
说完这话,本是黝黑的牛脸瞬间蒸成红烧,凤栖武瞪大眼,梗道:“你……胡说八道!”
小萤从他手里拽回衣领,拍着他肩膀道:“皇兄也知,选秀都是宫内的流程,入选的贵女中,偏偏慕家女郎最清丽绝尘。只要眼睛不瞎,都得选她啊!可若早知皇兄之心意,就算我这辈子孤苦一人,也绝不敢对三嫂不敬!你放心,我下次见了父皇便收回前话,顺便告知父皇你们二人情谊,你看如何?”
这话既夸赞了慕家女郎貌美倾城,又凸显了三皇兄眼光绝伦,更有孔融让梨,兄友弟恭的情谊。
话说到此,凤栖武若再胡搅蛮缠,都短缺了立场。
于是凤栖武堆积在嘴边的脏话不及出口,便被这滑不溜手的老四给噎了回去。
他一直暗恋嫣嫣,不敢向佳人表露,现在满心慌神,生怕老四真的跑到皇帝面前大嘴巴,急切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门边传来沉稳声音:“舍妹年岁还小,母亲还想多留她几日,她与三皇子不过是竹马小友情谊,并无其他,多谢殿下美意。”
小萤扭头一看,那闭门思过,久未见面的慕寒江正负手立在门口,俊眸在与小萤四目相对时,才微微垂下,也不知听了多久。
应该是慕公子知道三皇子怒闯东宫,怕这蛮牛闯祸,才也一路追撵过来的。
这是慕公子“痊愈”后,第一次与太子相见。
小萤半翘嘴角上下打量,发现这厮站着甚显高大,更有出世文雅气息,将一身白袍演绎得绰约翩然,仙骨之气当真动人。
而慕寒江见小萤望过来才适时垂眸,不去直视衣衫不整的太子殿下,一副恭谨无可挑剔的样子。
小萤没有照镜子,但从三皇子的话里也猜到自己样子不妥。
既然安稳住了蛮牛,她也不再任人打量,坦然转身入了屏风继续整理发髻。
“三皇兄,若是无其他事情,还请跟慕公子回去吧,孤一会要去寻葛帝师做功课去了。”
储君下了逐客令,气消的三皇子自然得听从,只能扯着慕兄告辞离去。
听屏风外二人脚步渐远,小萤这才探头查看。
鉴湖已经满脸虚汗,软瘫坐地上,一脸哭相道:“你……你居然借着午睡偷跑出去,若不是今日三皇子来闹,我都不知!你还……还这个样子让三皇子他们撞见,我这就跟皇后娘娘说你的行径,这差事,我是不干了,真吓死人!”
原来方才入房弄断发丝的人是鉴湖!
她应该见了三皇子来闹,才急忙入屋告知,却发现她不在。
小萤也不慌乱,照镜子压了压碎发,伸手摆了武生亮相的架势,冲着鉴湖瞪眼清唱道:“尔等守不住本大王的洞府,让那妖猴闯入,居然还想丢下大王逃跑……哇呀呀,取尔等小妖的命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鉴湖气得眼泪涌出,站起来就想跑到姑母宋媪那告状。
可是小萤却先一步关上房门,亲切搂住鉴湖的脖子:“好姐姐,我错了,不该偷跑到御花园去玩,让你担惊受怕!可你也该长长心眼,别老去宋媪那说些没用的。你若真去说,可就枉送你我性命了。”
见鉴湖一脸鄙夷,懒得听她废话,小萤耐心替她分析:“你跟宋媪不是血脉宗亲,不过是她远房绕着十八道弯的表侄女罢了。她虽信重你,却不见得爱重你,不然监视假太子这等要命的差事,怎么会派到姐姐你的头上来?”
鉴湖哼了一声:“你这是干嘛,想挑拨我跟姑母的关系?”
小萤一皱眉:“你别不信,我的身份一旦被外人发现。娘娘为了自保,你们这些服侍的宫女太监一个都不能活。若真是爱重你的姑母,怎舍得将亲侄女往我这火坑里送?”
她这话不假,鉴湖因为家贫,阿爹这才拿着糕饼拖门路走关系,借着宋媪将女儿送入宫里赚银钱的。
鉴湖心知要依附宋媪,便存着差事办好,在皇后面前立功领赏的奢念。
若不是今日被三皇子这么一吓,她也从不觉得自己离死竟然这般近。
想到这,她泫然欲哭,抖着嘴唇:“那……我要一直留在这?”
小萤笑着喝了口茶,继续忽悠道:“最好的结局,就是我替皇后争了脸面,等太子腿伤痊愈,让他平安回归。到时候,风平浪静,你我就此功德圆满。搞不好,宋媪会让你继续服侍太子,将来弄个婕妤当当。可现在因为小事出岔子,被你搬弄给宋媪那,让贵人疑心东窗事发,寝食难安。大事未成,皇后若觉得我做得不好,立意斩草除根,还会放过知道内情的你吗?”
鉴湖明白小萤的意思,她在皇后跟前伺候了两年,怎不知主子疑心重,出手狠辣?
要知道,就连汤家亲侄
儿汤明泉出了岔子,皇后都能毫不犹豫地弃车保帅,试问她一个小小宫女,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这小女郎说得有道理,像今日之事,真的不重要,不过是小女郎贪玩外出。
而且她能偷跑出去,也是因为自己一时嘴馋,扣下了御膳房给太子的吃食美酒,以致吃得微醺。
算起来是她的失职。这女郎又不是没偷跑过?就连陛下的寿宴都迟到了呢!
今日若告知宋媪,肯定又要牵扯到三皇子闯内寝,看到这假货衣衫不整的乱子。
若是皇后担心露出破绽,寝食难安,痛下杀手不留后患,于她有何好处?
想到这,鉴湖依旧不安,问小萤那三皇子和慕公子会不会瞧出她是女郎。
闫小萤笑了:“太子何止像女郎,简直比女郎的身段都柔软。他们要是真起疑心,方才就会一起扑过来,按住我扒开衣服验看了!你心里有鬼,才不安。”
小萤说话时表情镇定,甚有说服力。
鉴湖也渐渐定心,觉得自己有些做贼心虚:的确如此,堂堂储君,若无真凭实据,谁会说出太子是女郎的荒谬来?
自己不该自乱阵脚,横生枝节!
鉴湖定下神来,绷脸训斥小萤以后莫要偷跑后,便擦着冷汗出去了。
这场风波暂时水过无痕,可小萤也不能像往常一样偷跑去天禄宫了。
毕竟鉴湖长了心眼,再也不吃她特意管御膳房要的酒,就连午睡时,也总来敲门探问她在不在。
闫小萤想着少府那些乌糟事,也是个烂泥潭。
她干脆假装受凉,连少府也不去了,整日窝在被子里,任凭宋媪催促,也起不得身。
这可让皇后急得不行。
这几天少府乌烟瘴气,江浙冲垮河堤的漫天大水,也一下子冲到了少府里。
廷尉府搬到了隔壁倒是方便,抓起人来不用车马,差役跨过矮墙,就可以套链子拿人了。以至于那矮墙愣是被踩塌三寸!
当年江浙河堤的工程,有不少是汤振的幕僚经手,如今陛下震怒,下令彻查。
皇后为了保全庶出的兄长汤振,自然要将责任推诿出去,免得波及汤家,被父亲问责。
而这个关卡,太子若亲自去少府摆平自是最好,偏偏女郎居然一病不起。
在那闫小萤又吐了看病郎中一身脏污后,皇后也歇了利用这枚棋子的心思,只是让宋媪吩咐小萤好好养病,便再不来了。
幸好有个死的汤明泉,是个现成背锅的。
于是汤振又开始收买上下,利用安插进的人手篡改了账本。
再说小萤,原本正是惬意。
不枉她挖的那几个能催吐的野草,那御医再高明,也只能认定她吃坏了肠胃,需得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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