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焰火(帘十里)

他这样质问段宏文，站在大雨连连的巷子里，一点都不觉得冷。
而电话那头回应他的是无止尽的沉默。
按断电话，看着手机，雨水很快冲刷了手机屏幕，他这才发现下雨了，但下一秒雨又停了，上方多了一道阴影。
.......
雨幕下，周意的身后车来车往，一闪而过的车灯光影变幻莫测，由远及近，地上波光粼粼，街道的颜色静静流淌着。
她高举着伞，五分之四的伞面都偏向他那侧，她穿的那件蓝色校服外套，沾上雨，很快变成一大片深色。
段焰看着近在咫尺的周意好半天说不出话，水珠顺着头发一道接一道从脸庞滑落，满脸的雨水让他呼吸微促，眼睛有十来秒看不清这世界。
等到看清时，率先映入瞳仁的就是周意的脸，然后是她的眼睛，清澈柔软，舔舐着他被这场下雨割伤的伤口。
而他眼里的刀刃仿佛浸了水，失了锋利，一点点的沉沦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里。
“周意......？”好半响，他憋出一句轻声的不敢置信，接着缓缓补道：“你怎么在这里？”
说罢，段焰再次左右看了一圈，看见周意身后那家小店时他明了了，这是学校公车站台边上的一个小巷子。
可是今天是周末，又是这个时间点，她怎么会在这儿？身上穿的还是校服。
但无论如何，这大概是今天唯一的好事了。
周意看得出他眼里的困惑，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张了张口，有点紧张的转移话题道：“你淋湿了......没带伞吗？”
段焰闻言，低眸看了眼自己的狼狈模样，轻笑一声，“没带。”
笑声里有对他自己的嘲讽。
周意默了默，轻声细语道：“那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吧。”
段焰抿了下唇，凝视着周意，指指前头，“网吧。”
周意说：“走吧。”
周意仍高举着伞，没有想放低或者让手的意思。
她以为下一秒段焰就会往前走，伞先顺着自然反应移了过去，但段焰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不解地看过去，只见段焰微微弯了下嘴角，对上她的视线后才起步动身。
他一把接过雨伞，往周意那边倾斜着，说：“走吧......谢了啊。”
两个人并排走着，这把单人伞遮住了一些风雨，却还是让各自湿了一半。
脚踩过积水的路面，踩碎倒影里的霓虹灯，一起张望来往的车辆，互相提醒着小心过马路，踏过高低不平的砖石，走在最熟悉的街道上。
沿着长长的白色围墙，稀疏的灯光下，两个人的影子倒映在墙上，交织在一起，沿路新种的香樟树秋冬仍枝繁叶茂，风下雨下簌簌响动。
周意大脑一片空白，却又记下了沿路的一点一滴，还有......她每一次靠近段焰同一个频率的心跳。
这段路又长又短，周意有几次想开口找到点话题，可能说什么。
他在那边打电话，即使只听到了三言两语，但结合陈佳琪之前说的段焰家里事，不难推断出他应该是和家里人起争执了，这种事情谁也帮不了谁，能否想清楚全靠自己。
这世界上的每一件事能靠的只有自己，别人只能锦上添花或者雪中送炭。
可是看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会忍不住想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段焰也试图想说点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和周意单独相处，比在网上更让他局促。
大脑也是第一次这么混乱，关于周意的片段和段宏文与他争吵的片段杂乱地交错着。
因为周意，今天走这么一遭似乎不亏，也因为她，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此刻不会再去钻牛角尖地想段宏文。
周意站在他身旁，有意把伞往周意那边挪，但是这么大的雨根本遮不住，余光里，周意安安静静地走着。
他的心仿佛也跟着静了下来。
走到网吧的巷子口，周意知道没有时间再给她想一些话题和安慰话语了，她和段焰没有熟悉到这种地步，他的家事不能过问。
看他停在巷子口，周意眼神示意了一下里面的网吧入口，“送你到门口吧，雨很大。”
段焰本来想说不用了，让她早点回去，但这个路口亮叔安装了一盏亮如白昼的墙灯，白色的明亮光线下，他发现了一些异常。
周意的眼睛很红很肿，像是哭过很久。
得到这个信息后他呆在原地，纠结着要不要问，可怎么开口问，会不会勾起她的不开心？他又站在什么立场问？
又是为了什么哭，考试？和喜欢的人闹矛盾了？还是家里有什么事？
他没回周意的话，试着旁敲侧击问道：“你住哪儿？”
段焰平常说话的声音带着少年的嚣张意气和朗润，稍微压低点声，那种磁性温柔的酥麻感就会跑出来。
周意很难抵挡，耳根微红回答道：“25路公车的七湖站那边附近......怎么了？”
“那边啊......我有个同学也住那边，还挺远的。”
“嗯，也还好。”
“公车最晚是八点，你八点走？”
“我......”
又绕回到去留的问题上，周意本可以随意用一些谎言填补，但看着段焰漆黑澄亮的眼眸有些说不出口了。
段焰见周意犹豫不决的，声音又放低了一些，豁出去直接问道：“你哭了么？”
周意下意识的低下头，躲避他的视线。
她从小到大像这样哭的次数不多，平常看电影和小说也会流泪，第二天也是如此红肿，陈佳琪笑过她几次，说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昨晚看的小说结局是好是坏。
太明显了，也太狼狈了。
段焰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像有万千柔情要涌出来似的，拼命压才压住。
静默了会，他说：“又不丢人，你躲什么。刚才要不是你出现，我大概也哭了呢。”
周意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笑出来。
这好像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有趣的话。
她慢慢摇摇头，依旧没有抬眼，低声道：“只是今天心情有点不好才哭，都过去了。”
周意满脸写着口是心非。
他没拆穿周意，安慰道：“是会过去的。”
周意仍低着头，若有似无的嗯了声。
段焰看了眼这大雨不停歇的趋势，浅浅呼吸了口冰凉的空气。
网吧里头传来若有若无的烟味，混着网瘾青年的游戏操作声，不远处街上车轮急速滚过柏油路面，世界在喧嚣，而他们好像被世界踩在了脚底下。
他脑海里忽然涌出个离谱的想法，也一股脑的问出了口。
他说：“你要回家么？不回去的话，要不要和我去逛逛？”
少年尾音上扬，带着这冰冷雨夜都散不去的热感。
这次，周意猛地抬头，换她不敢置信的轻轻问道：“什么？”
段焰问出口后后知后觉的想，他在干什么？是被大雨冲昏了头吧。
见到周意是这反应，心里也不觉得稀奇。
他笑着摇头，气焰顿时弱了下来，抬手蹭了下鼻子，“没什么，我乱说说，很晚了，要不我给你叫辆车吧？”
“不用！”周意顿了顿道：“我......今晚不打算回家。”
她哪有钱坐出租车。
段焰看周意如此坚决，好像有点猜到了，问道：“不回家？和家里闹矛盾了？”
“嗯。”
他又笑，心里再次沸腾起来，“倒是和我同病相怜，那......要不要去逛逛？”
周意被他的笑晃了眼，看着他坦荡不羁的样子，心里有一处开始热起来，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
她问：“去哪儿逛？”
段焰说：“去江边看雨，去不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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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正仁中学往南两千多米便是江坝, 也是这一片的总公交站，平常甚少有人去，因为荒凉不美观。
但这一片儿的情侣爱去, 特别是还在上学的学生。
年少的他们对理想有一腔热血, 对未来幻想充盈, 一切可以放声呐喊感受自由的地方都会有他们的身影，不落世俗不惧他人目光。
周意坐在电瓶车后座上，看着身前的段焰她觉得他就是这样的少年，不惧任何，肆意妄为, 大胆自由。
两个人身上的雨衣迎风漂洋，倾泻的雨打湿了他们的脸庞, 眼前的霓虹街景变得模糊难辨。
周意的鼻子被风雨吹打得变红变冰，但和段焰贴得那么近，他身上的热量若有若无的传递给她, 她的心跳她雀跃的神经都在告诉她, 这恶劣的天气是如此微不足道。
在段焰问她要不要去看雨的一刹那，她还有理智在。
他身上湿哒哒的, 去江边风一吹第二天肯定会感冒。
段焰却说就湿了外套, 他不怎么怕冷, 去那边就是想吹风看雨落在江面上的感觉。
他说骑车去，同事有电瓶车, 他去问同事借钥匙。
少年热血, 理想至上。
周意从未有过这样疯狂的举动，她从小到大循规蹈矩的生活着, 觉得最有趣的事情就是看看电视和小说, 唯一的疯狂就是扯谎言向周兰要手机, 还有今天的叛逆。
雨夜吹风是什么体验，雨水接踵而至砸在江面上是怎么的光景，和喜欢的人疯狂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望着段焰豁出一切、跃跃欲试的澄亮黑眸，周意点头答应，沉在深海低谷的心终于真的活了过来。
靠近江边时，周意看到那边屹立的一座小灯塔，砖红色的底座，灰青色的头部，一束狭窄明亮的光慢慢划过江岸，雨水在光的照耀下在黑夜有了轮廓，风推水浪，沉沉又粼粼。
周意迎着雨眨眼，屏气呼吸，目光深深地凝望着这座久远寂静的灯塔。
它像极了段焰，那束光像极了段焰的眼睛，而她终于离它越来越近了，有什么在这一晚悄悄改变，好似黑夜不再黑，风雨皆可忽略。
车子驶过一道减速道，颠簸了一下，周意往前磕，双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段焰的腰。
隔着雨衣羽绒服，触感被一层层减弱，但是段焰还是感受到了，他背脊一僵，下一秒却忍不住扬了下嘴角。
周意很快松开双手，刻意往后仰，试图和段焰再拉开一些距离。
她双手轻轻自握着，从掌心开始，一路烫到脸颊。
他应该没察觉吧？
虽然这样假意保持了距离，但是心底还是控制不住地觉得如果能再有一次就好了，让她再靠近他一次。
恍惚间，周意想起赵嘉，这个他喜欢的女生。
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理智了，自私地想，就这一晚，让她多和他说些话，多认识一下他，多留下一些她自己在意的细节回忆。
这么想着，再回神，已经到了地点。
夜间的公车总站人烟稀少，只有几辆公车来来去去，侧边夹竹桃形成的绿化围栏处搭了一道非机动车停车处，盖在上面的弯定绿色遮棚像是经历了许久的风吹雨打，有一处破了。
段焰把车停在棚下，让周意先下车。
一下车，积累在雨衣上的雨水哗啦啦落下，两个人脱去雨衣，额前都湿了。
只不过他头发短，看起来还好，周意就不一样了，像海藻似的头发弯弯曲曲贴着皮肤，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雨珠。
段焰接过周意的雨衣，两件雨衣，挂在左右的后视镜上，周意站在一边整理自己。
段焰看着她笑，舔了下唇，忍下紧张开玩笑道：“你这发型还挺像张曼玉和王祖贤演的白蛇里的发型的。”
周意呆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头发。
段焰笑得更甚了“走吧，我带你去买包纸擦一擦。”
他每次笑，周意的心都会被提起，永远如初见一般心动。
堤坝入口有一张书报亭和小卖部，这个点书报亭早关了，只有小卖部还开着。
和周意买伞的那家差不多，看着小，但要什么应有尽有。
段焰本来想买抽纸，但想想，好像小姑娘都用小包的纸，抽纸看起来不太秀气？
然后他问老板拿了四包纸巾，准备付钱的时候，又转头问周意：“你吃饭了吗？”
周意想到陈佳琪请的两个冰淇淋，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吃，不过她不饿。
她点点头，“吃过一点。”
“这样啊......”段焰握着皮夹子，手指磕着轻点了两下，咳了一声，试探的说：“我还没吃，不过气都被气饱了，要不......你陪我喝点？”
“啊？”
见周意反应不算抗拒，他解释道：“想喝点酒，我给你买饮料，你喜欢喝什么？可乐还是牛奶？”
周意看了眼货架上的酒，有啤酒和黄酒，这个年纪的男生喝酒抽烟似乎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今天确实也不开心。
想了想，周意说：“你喝什么？”
“嗯......啤酒吧，度数低点。”
“那我也喝这个吧。”
段焰盯着周意看了三秒，真是觉得她可爱极了，笑着问道：“你会喝酒吗？”
周意：“没喝过，不过应该能行的。”
他恨不得摸摸周意的头，她一本正经的说这些真的太乖太可爱了。
段焰说：“没喝过就不喝酒，等会还得靠你带我回去呢，你会骑车吧？”
“会，我会。”
“挑个饮料吧。”
周意嗯了声，随手指了指最显眼的可乐，“就那个吧。”
段焰要了四罐啤酒，让老板把可乐和啤酒装袋子后，撑起伞和周意朝江岸走去。
一进去，扑面的寒风让人呼吸都变得困难，顶风前进，过了风口两个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已是初冬，夜晚下沿路的夹竹桃枝叶如浓墨一样，偶然有几朵伶仃的残花，越往前走越黑，脚下参差不齐的岩石路磕磕绊绊。
二十来米开外就没路灯了，正当周意想问时，段焰忽然说：“到了。”
他指了指一个台阶，低声道：“这里可以下去，走慢点儿。”
周意走上台阶，到了一个小平台，两侧有下去的台阶，段焰示意她走左侧的。
映着远处淡薄的灯塔光芒，周意看清了这个地方。
上面的宽阔小平台两侧延长，成了底下遮风挡雨的一个屋檐，而屋檐下也有一长条平地，往外便是大大小小的圆形岩石铺成的倾斜堤面。
他们正前方还延展出去了一条直直伫立在江面上的短路，此刻被江水冲击着。
段焰见周意对这里的陌生劲，问道：“你没来过吗？”
“我知道这里，但没来过，有同学来过，听他们说起过，说是没什么好看的。”
段焰笑，收了伞，挑眉道：“是没什么好看的，这里一般学生爱来，还有情侣，你看这里就知道了。”
周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他们背靠的墙壁上写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字，有些是用粉笔，有些是用石头，还有用油漆的。
情话誓言、未来祝福、怨天尤人，什么都有。
段焰拿出酒和饮料，拉开易拉罐，把可乐递给周意，见她看得认真，问她：“很好看吗？”
说完，他凑过去，紧挨着周意也去看她看的东西。
身边多了个人，而他的外套蹭到她的外套，发出短暂的窸窣声。
在这样沉静无人地方，又是充满黑色禁忌的夜晚，周意脸一热，慌张地接过可乐说了声谢谢。
她双手紧握着这罐可乐，里头滋滋冒着泡，她的心也在滋滋冒泡。
段焰握着啤酒，抬手灌了一口，周意听到他喉结滚动的声音，脸更热了。
接着，她听到他轻轻笑道：“你刚刚是在看这个吗？愿我喜欢的人眼瞎喜欢上我......挺幽默的，是男孩子写的吧？”
周意：“可能吧......”
“这个也好玩，希望家里的猪能生下十八只。”
本来周意没觉得多好笑，但是被他念出来突然变得好笑了，他轻松的模样，缓和了她不少的紧张。
周意抿了口可乐，冰凉入喉却甜得不像话。
干站着有点尴尬，周意说：“你以前来过这里？”
“嗯。”段焰捏着瓶罐，中间被他捏凹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的各种话语，说道：“之前和两个朋友来过，他们也往墙上写了东西的，不过我记不太清到底是一面墙了。”
“朋友？是平常和你一起吃饭的那两个吗？”
“你知道？”
周意一噎，“嗯......有几次吃饭好像看见你了，你好像总和他们两个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