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芙确实有计划着独自出门。
只不过, 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故意支开了创世神,更是没预料到自己会见到另一位占卜师。
分头行动,就是很单纯的字面意思,她很单纯的认为, 这样效率更高罢了。
毕竟她只是打算去看一眼叶维娜的故居。
虽说那儿也曾收留过一位将叶维娜引向歧路的占卜师, 但宁芙如今已经知道该如何避开占卜师们身上的诅咒。
不用避之如蛇蝎, 只要不接触他们发动天赋的一瞬间, 就不会有事。
总而言之,一个人也没问题,完全不用劳烦洛尔同她一起。
而且这样一来,就都不会错过晚饭了。
宁芙自认不是个贪图享受的人, 但这个年代, 旅行途中还是比较艰苦。
一路风餐露宿, 终于又得到了座上宾的待遇,她当然不想错过。
北境各国的贵族们过去热衷互相攻打, 如今则是热衷联姻, 恨不得用自家的血脉编织成一张网。
所以进入北部联邦之后, 各地都能寻到和斯宾诺瓦家族沾亲带故的贵族。
绕路到这里暂住的一行人, 便是住进了某个连阿丽娜都想不起具体该如何称呼的远亲的闲置宅邸中。
在宁芙出门之前,管家还贴心的送来了厚实柔软的斗篷。
现如今天还没黑, 其实还不算太冷, 但她并未推辞。
宁芙很熟悉北方的气候。
她还记得十二岁时的自己, 在一个国庆假期,穿着自以为厚实的毛衣外套来到北方, 去往下个要寄宿的亲戚家中, 刚下了火车,就被夹杂着秋雨的风吹了个透心凉。
如今仍旧是在东奔西跑, 可人一旦有了归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了。
宁芙又不禁再次埋怨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能清心寡欲一些,会喜欢上自己的顶头上司呢……
如果没有这段绝无希望的职场暗恋,她该会是多么快乐的小女孩啊!
经过调查,叶维娜的身份固然有伪造的成分,但刨根溯源也算是落魄小贵族。
到她这一代地位已经滑落,但略有一点家底,并不缺钱。
因此,叶维娜的旧居,其实距离宁芙暂住的宅邸并不算远,是毗邻着商店街,一栋自带院落的红砖房。
长久无人居住,但看起来却没有被破坏的迹象。
宁芙刚打算迈进院门,却见有个女人从对面过来,比她更快一步,驻足在院门边。
她穿着破旧灰袍,容貌很有些憔悴,皮肤都泛着繁复冻伤造成的,褪不去的红,干裂的嘴唇仿佛随时可能裂开,流出鲜血。
唯有篮子里的花却格外娇嫩新鲜。
宁芙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她从这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冰雪融化的,夹杂了隔年灰尘的陈旧冷意。
哪怕北境苦寒,也不会在初秋就飘雪。
这女人大约是从极高的山上下来的。
女人没有进入院子,只在门前短暂驻足,将篮子中的花束取出来,靠在砖墙上,便要转身离开。
对上宁芙的视线后,女人轻叹了口气:“您是来拜访这间房子的主人吗?那您大概要跑空一趟了,她已经过世,我方才就是来悼念她的。”
宁芙冷眼看着这一幕,只觉着有些好笑了。
她只听说杀人凶手会喜欢回到犯案现场回味自己的作品,原来占卜师也有这种爱好吗?
叶维娜的案子牵扯了太多贵族子弟,为了保住他们的名声,始终没公开过内情——
当然,这可是花了钱的结果,米拉公爵可是狠狠敲了一笔,不然根本没有钱去补偿那些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
所以,能得知叶维娜死讯的,除了那位当年和她共同生活过一阵子的占卜师,就没有别人了。
她曾经看尽了叶维娜的命运,自然很清楚,一旦叶维娜走上这条歧路,会死于何时。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这样说着,她已经对着女人放出了精神汲取。
并没有直接将她抽干,这只是警告,如果女人识相的话,也不是非要在街上大动干戈。
女人因为瞬间的眩晕而踉跄两步,后背靠在了院墙上才勉强站稳,问道:“所以您是在追查叶维娜而来?那如今您想怎么样呢,是要因为我招致灾祸的不祥天赋直接处死我,还是也要找我占卜?”
宁芙只道:“有些答案,你本来就知道,根本不需要占卜不是吗?比如你到底从你的主神那儿得到了什么指示,叶维娜又是如何寻到那两位神明,并能精准利用祂们的。”
叶维娜的日记可以说是她身上全部感性的集合体,从前的一些生活琐事,特别是关于这位占卜师的,都很详细,而关于工作,关于她后半生所做的一切,乏味的,刺激的,生死一线的,她都没有写进去。
实验记录倒是很详实,但都是能成熟运用两种力量,正式开始培育嵌合体之后的记录。
这二者之间的空白,则是宁芙急于弄明白的事。
人人仰赖神,可真正见过神明本尊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叶维娜年纪轻轻就搞到两个,宁芙可不信她只是运气好。
占卜师面上尽是无奈:“我真的不知道,您可以和其他跟我一样身负诅咒天赋的人求证,我们从来没从哪位神明口中得到过只言片语,如果祂真有指示,那也是通过占卜的结果来操控,我们很难领会其中的真意。
“而且,我们所能看到的,并非是事无巨细的一生,而是某些片段。而我,只能预见每个会改变人生走向的选择点。”
她所能看到的,是一棵棵虚无的树,明晰的唯有分叉点上的一个个选择 。
她自己一次次规避了必死的绝路,在坎坷的枝杈上蜿蜒前行,其实并不知晓这一条路会历经多少痛苦,只知道这样可以活下去,直到下一个选择,仅此而已。
而叶维娜的那棵树,好似紧贴着岩壁生长,一侧繁茂充满选择,另一侧则被削的笔直。
若叶维娜不知自己的未来,将会在未来面临许多的选择,或平庸或光明,总会不断获得新的选择机会。
而若是已知未来的成就,那叶维娜就不存在别的选择了,她必然会走上这条必然通往万劫不复的路,直到生命终结。
她可以发誓,宁芙想要的答案,她是真的没有。
“我唯一能告诉您的是,我如今也正面临着选择,那就是要不要窥视您的命运。”
占卜师低垂下眸子:“我得忍耐,就算您严刑拷打,我也不能这么做。因为在我的命运之树上,若是我胆敢窥视您,那我就没有再做任何选择的机会了。”
换言之,她会死。
宁芙心想,果然占卜师有一个算一个,都巧舌如簧。
分明她先前根本没有这种意思,可被占卜师这么一说,逆反心理一起来,还真就好奇的抓心挠肝的。
毕竟,谁能不好奇自己的未来呢?
而如今周围也没第三个人,占卜师却说,揭示了她的命运,自己就会死。
为什么?总不至于因为透露了什么被灭口吧?
她?灭口?
宁芙自认还算善良,跟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绝对不沾边。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会在听到什么样的未来之后,会动手杀人。
或者说……并不是她杀的。
是再也没法自救,却没说立刻就死在这,或许就跟叶维娜那样,只是再没了做选择的机会,然后不知道就死在哪里,死在谁手上了。
云山雾罩的,宁芙想来想去,脑子里都要搅浆糊了,也没想通。
最后她只能掏出一个契约卷轴丢过去。
“你保证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再立誓今后绝不窥探别人的人生,就走吧。”
不得不说,至少这半边的预言,确实很准。
宁芙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动手杀人的。
时空之主强塞的天赋又不是占卜师自己乐意要的,都以离群索居过着清苦日子为代价来保命了,她下不了手赶尽杀绝。
占卜师笑了笑,答应了,只是干枯的双目中隐约带着些湿意。
被逼迫着占卜的经历她有许多,被强迫不许占卜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
占卜师离开之后,宁芙刚要转身继续去叶维娜的故居里探查,才一抬头,就见墙垣上,高耸乔木投下来的阴影中,蹲着一团漆黑的身影,若非那两只暗金色的眸子还算明显,她差一点儿就要忽略过去。
“洛尔?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宁芙下意识就想抬手,好让洛尔能跳到她怀里,但手抬到一半,又顿了一下。
这样是不是显得太亲密了些?
随即,她又想,之前没意识的自己喜欢祂的时候,也总是会将洛尔抱起来。若是现在突然就拘谨起来,非要拉开距离,反而显得太刻意太反常。
于是仍旧还是迎了上去。
居高临下的娇小黑猫,已经蹲在这里很久了。
祂将二人之间大部分的对话,以及宁芙这点小动作都尽收眼底。
北风卷走了最后一抹落日,宁芙拢了一下披肩,又往前跑了两步。
洛尔什么都没有问,跳下来之后对她说,这一趟祂并未搜寻到目标,这一带的雪山,可以用干净来形容,所以提前回来了。
宁芙也没觉着多失望。
她先前压根不知道那位占卜师直到如今还活着,而且仍然住在这片山中。
早知道的话,就不用让洛尔白跑一趟了。
虽然叶维娜跟占卜师闹了点不愉快,却还算是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帮她找到了人生目标的指路明灯,哪能特意把个危险的玩意儿放人家旁边。
只不过,北境的雪山连绵不绝,横贯千里,没有线索的话,倒还真难找。
再进了屋子搜索一圈,宁芙不得不接受现实。
叶维娜是有些强迫症在身上的,决定再不回来之后,将这儿收拾的干干净净,纸片都没有一张。
至于为什么没卖掉,就没人知道了。
总之,分头行动计划,算是双双跑空。
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在回去的路上,看到有糖果屋还没打烊,酒心糖的气味芬芳馥郁。
宁芙买了一包,迫不及待的尝了一颗,味道也非常好。
洛尔则一直很沉默。
真的让爱神给说中了,宁芙收到了来自于时空之主的馈赠。
已经陨落的时空之主,能给出的馈赠就只有这个——
预知命运,让人仿佛能避开坎坷和焦急,在很有限的选择里寻找一条捷径。
祂先前以为,这没什么可在意的。
现在祂突然不太确定了。
如果宁芙就是很在意呢?
祂又该怎么办?
而宁芙察觉到了洛尔的沉默,不明所以,便拐到了小路上,偷偷摸摸给祂塞了一颗糖。
毕竟之前买到了什么好吃的都会跟祂分享。
给猫喂带着烈酒,致死量的糖,搞不好还掺有可可粉的食物,可不能叫别人看见,会被怀疑虐待动物的!
到晚饭的时候, 宁芙并没带着洛尔一起。
倒不是说她觉着这有什么礼数不周的担忧,而是看出洛尔比平时要低沉些,连窗帘穗子都不抓了。
可能是往返雪山这一趟累着了,就留它在房间休息。
晚餐自然是很丰盛。
该说不愧是需要用酒精御寒的北境, 哪怕是酒心糖都别具风味, 宁芙有些意犹未尽, 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便没忍住多喝了几杯暖胃的佐餐酒。
她之前在地球几乎滴酒不沾,在这个世界唯一喝过一次,还是祭典时提神效果占上风的茶酒,对于这种甜滋滋, 喝下去又很舒服的饮料有多大后劲, 可说是完全没概念。
结果就是?餐后回房的路上, 宁芙就开始晕晕乎乎需要扶墙走了。
之后所有的打算都顾不上了,栽进被子里倒头就睡。
洛尔原本盘成一团, 此刻, 在黑暗中睁开眼, 从床头柜跳下来, 悄无声息的走近,凝视着宁芙, 烦躁的甩着尾巴。
祂这一路上, 在思考倘若宁芙真的心生动摇, 祂该怎么做。
或许是因为会被宁芙时不时的投喂打断,结果就是……祂根本想不出结果。
祂始终并没有和宁芙共享权柄, 可不是因为爱神以为的那样, 要保留力量以对抗死而不僵的时空之主。
祂从不担心宁芙会背叛,反而是在……顾忌她的意愿。
作为一个异界而来, 从未接触过灵性力量的人类,宁芙的身体和精神都太过稚嫩脆弱,若是分享了神明的权柄,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只能留在圣所里,去消化和掌握它。
这样一来,她在现世的一切都会被迫中断,数十年,甚至百年都有可能。
等她再能行走于世,她熟悉的一切人和事都已然不在。
创世神并不希望宁芙舍弃自由来交换这些。
祂不是恶劣的神祗,非要让信徒割舍掉重要的一部分,来证明自己的虔诚。更不需要将命运彻底交融,来证明自己完全拥有她。
所以祂可以耐心的等待宁芙将精神磨炼的更加强韧。
在这个过程中,宁芙会被诱惑,转投其他神的怀抱,祂并非没有考虑过。
但那都是可以挽回的。
宁芙想要什么样的权柄,祂都可以赠予她更好的,如果暂时没有,抢过来就行了。
唯有时空之主,那夹杂着毒汁的腐烂馈赠,无法消化,无法使用,就算撕扯下来一块,也只能将其净化掉。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祂低声道。
宁芙并没回应祂,她正陷入酣梦,根本注意不到声音,只是意识到有温热的东西在附近,一伸手就将洛尔拢到了怀里。
谁不喜欢抱着软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睡觉呢?
清醒的时候她有所顾虑,瞻前顾后的,睡着了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宁芙先是将它搂的紧紧的,后来似乎是下意识的怕勒着祂——毕竟洛尔的身体实在太娇小,便又很快放松了些许,只将其拢在脸颊旁边。
或许是酒醉的缘故,她的体温比平日要高,脸颊泛着红,呼吸间满是馥郁的甜香,不断吹拂过洛尔柔软的被毛。
洛尔的前爪被宁芙攥在手里,挣扎未果便放弃了。
只等过了好久,祂突然问了一句:“比起时空之主的馈赠,你有什么更想要的东西吗?”
在这样不清醒的时刻试图窥探人心,实在是很卑劣的行径。
但祂无法控制。
靠的太近,洛尔的胡须落在宁芙的脸颊上。
她似乎是觉着痒,皱着眉头拉开了些距离,含混不清道:“我想要……?唔……我想要洛尔……嘿嘿……”
随后她又皱了皱眉头。
但是,不行。
不可以被祂知道。
一想到露馅之后会如何,哪怕是在睡梦中,她都不太安稳,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松开了原本捏着黑猫爪垫的手,将祂推开了。
洛尔的目光幽深,片刻之后,无声的轻笑。
被爱神的话语挑起的担忧,今日看到她与占卜师相谈甚久的急躁,又被如今仍旧环绕在周身的甜蜜馨香驱散的一干二净。
宁芙的心意显然毋庸置疑,如果她有所动摇,那也不是因为旁人的诱惑,而是祂太过疏离的缘故。
祂从前理所应当的认为,比起灵魂的交融,身体上的亲近无关紧要,可有可无。
但如今祂并不这么想了,毕竟宁芙是人类,那么祂也可以用人类的方式来陪伴她。
包括并不包含交融精神,分享力量的,仅仅只是肉身之间的,一切会带来愉悦的亲密。
洛尔这样想着,身躯逐渐变化,以人的形态将有些不安稳的,似乎在躲避什么的宁芙拢在怀里。
宁芙转了半圈,自顾自寻找舒服的睡姿,只等到脸颊贴着祂的胸膛,又抓到了毛发松软的尾巴才终于老实下来,彻底睡熟了。
有的人喝多了酒会闹起来,有的人则会睡的人事不知。
宁芙属于后者。
她一直高度灵敏的感知,都被酒精浸泡的松软,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头栽倒之后发生了什么。
甚至后来天光大亮,符文闹钟响了两次仍旧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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