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号“毒医”的末世女唐乐筠一朝穿书,变成了书中的绿茶女配。
原身茶香四溢、行事阴毒,被原书女主扫地出门,回到了乡下老家。
唐乐筠盘点了家底:旧屋一座,田地一亩,药铺一间,纹银若干两。
她笑了,自己有木系异能傍身,草药种起来,药铺开起来,那对照组谁爱做谁做,反正她不做。
药铺新规:一、药好;二、价贵、三、毒药不配、虎狼之药不配。
铺子刚开业,原书女主公然对外宣称,已将唐乐筠姐弟赶出唐门,唐门不承担药铺的任何后果。
唐乐筠欣然接受,如此,自家便不必承担对唐门的任何责任。
三个月后,药铺名声大噪,权贵纷至沓来。
原书女主也来了,她不但想为祖母求药,还想将唐乐筠招至麾下。
唐乐筠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原书女主道:你会后悔的!
原书中本该对原书女主求而不得的病娇男二开了口:滚!
穿书系统告诉唐乐筠:男二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男二死你死。
唐乐筠无所畏惧,她不让他死,他就死不了,拼就完事了!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末世女在各种同行的打压中奋力前行,与病娇男二在残酷的王朝末年同生共死的爱情故事。
食用指南:
①女主穿过去时,男主还未爱慕原书女主
②男主的病娇没那么纯粹,多半由心理创伤造成
③黑原书女主(也不算黑,各司其职罢了)
④本文医案,出自各种资料,看病吃药请务必去医院、遵医嘱,看小说就图个开心哦!
内容标签:强强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穿书
主角视角:唐乐筠,纪霈之
一句话简介:小药神的穿书人生
立意:我们都是自己的主角!
VIP强推奖章:唐乐筠从末世穿到乱世,生存模式从地狱调成了容易。但有一点不好,她的命掌控在别人手里了——男二死,她死。为过上好日子,也为给男二解毒,她利用异能改善药效,开一间小药铺,从此在江湖和朝堂的夹缝中左右逢源。本文有种田,有江湖,有朝堂;有温馨,有义气,还有杀伐果断。女主和男主从苟且求生到行侠仗义,再到心存大爱,历经艰难险阻。小说行文流畅,人设生动,节奏紧凑。
雷暴对异能者冲级有效,但只有三成成功几率。
唐乐筠天赋不错,可惜运气不够,成了七成中的大多数,在末世第二十年香消玉殒。
她知道自己死了,但看到自己站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里时,又觉得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小院落:倒座房房顶的灰瓦间长了十几棵枯草,廊柱上的漆褪去了原本的颜色,两侧厢房的窗纸破破烂烂,窗棂被虫蛀过,千疮百孔。
天井里有一大块奇石,石头旁立着一簇枯黄的竹,西厢的北墙山还有一棵生机黯然的梅树。
太阳忽然挂上屋脊,有几缕暖光倾泻下来,惊动了栖息在梅树上的两只麻雀。
翅膀扑啦啦震动的声音让唐乐筠意识到,她眼前的这片景物是真实的。
这个认知就像一道闸门,将将开启,一大段不属于她的记忆便洪水般涌了出来。
良久之后,她终于意识到,这里不是末世,她也不再是她,脑海中突然多出来的记忆,是属于架空小说《重生之唐门女将军》中重生女主的堂姐唐乐筠的。
她与她同名,每个字都一样。
那是一本轻武侠小说,以武侠世界为社会基础背景,讲述女主如何纠正上一世的错误,放弃国公府心有所属、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嫁给侯门小纨绔,宅斗成功,驯夫成功,最终以唐门机关辅助夫婿平叛乱世、辅佐一代新皇上位的古代爱情故事。
原身在书中是绿茶人设,对女主有衬托和对照的作用。
她今年十六岁,出身唐门庶支,四年前父亲病亡,和弟弟一起被唐门嫡支收养。
弟弟有习武天赋,被送去唐门本家学习武学,原身容貌姣好,头脑清楚,由女主所在的唐家嫡二房接进京城,准备在其及笄后为其择一桩合适的婚事。
原身是她在书中最同情也是最厌恶的一个角色。
同情,是因为她们都父母双亡;厌恶,是因为原身阴险狡诈,总妄想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寄人篱下,伏低做小的同时又心比天高,想凭借几分姿色踩着同族姐妹嫁入豪门,搏得一世荣华。
她在唐家装乖卖巧,努力讨好每一个人,了解她们的喜好,洞察她们的秘密,再以此为要挟达到自己的目的。
尽管她坏得不那么明显,但时间一长,唐家人吃亏多了,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当她被重生女主设计,在生云寺后山的放生池旁拦住男二纪霈之,假意摔倒,纪霈之闪身躲过,被他的小厮不假思索地一脚勾进池塘时,唐家的兄弟姐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事一出,唐家担心自家儿女的名声被原身毁掉,由唐老夫人出面与原身谈判,以其弟弟的前程为要挟,要将其送回京郊老家。
原身对别人不行,和弟弟的感情一向不错,她深知,其他唐家人终究是外人,靠不住,能靠的只有亲弟弟。
权衡之后,她不得不三缄其口,收下唐家赠与的五百两纹银和一门合适亲事的承诺,回到了这座带门脸的两进小院落。
勉强住到第三个月,她遇到了刚刚丧偶的禁军指挥使,便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作为填房嫁了进去……
“咚咚。”院门被叩了两声。
唐乐筠的回忆被打断,她警惕地朝二门看了过去,就见一个身形微胖的妇人探了个半个身子进来,“可是……唐家大侄女回来了!”
此人三十多岁,衣着朴素,肤色微黑,圆脸盘,浓眉大眼,目光慈和,看起来能干且和善。
应该是某个邻居吧
书里对原身在这座宅院的生活经历没有交代,唐乐筠只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只好挤出一丝假笑,“对,回来了。”
那妇人有些错愕,推开二门,快步走了过来,“真的是你!大侄女,你怎么还……”
唐乐筠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我怎么了!”
妇人的目光落在院心里随意堆放的七八个箱笼上,她跺了跺脚,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这丫头,当年投亲不就是为了找个好婆家吗,怎么还回来了呢!”
也是……
原身离开这里时,左邻右舍的女人都曾羡慕她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现如今她落魄回归,只怕会引来不少流言蜚语。
唐乐筠言简意赅:“出了点事。”别人怎么看原身,她并不在意,实话实说即可,顺便还能看看这位看似热心肠的女人是不是真的热心肠。
“出什……”女人把滚到嘴边的问题咽了回去,“算了,不问了,我帮你收拾收拾吧。”
唐乐筠道:“谢谢您,就不麻烦了,我自己把东西搬进去就行。”
“这怎么成”女人转身往外走,“你且等着,田婶子给你拿个盆,再拿两把扫帚,这都一两年没住人了,到处是灰和蛛网……”
她一边说一边出去了。
唐乐筠点点头,自报家门,性格爽利,看来是个不错的人。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钥匙,走到上房门前,打开铜锁,暗想,单身女子在这个时代独自生活确实不容易,但只要能活着,辛苦点儿不算什么。
“8238号宿主你好。”一道机械声出现在唐乐筠的脑海里。
唐乐筠顺手拎起门栓,厉声问道:“谁!”
机械声回道:“我是小时空管理局的医药开发系统。”
医药开发系统唐乐筠虽然出生于末世初年,但对末世前的科技文明并不陌生,而且,她发现这道声音出自她的脑海,而非其他精神系异能者的精神攻击。
甭管它是什么东西,至少威胁不到她的安全。
唐乐筠松开蹙起的眉头,拎着门栓继续往里走。
系统大概读懂了她的脑电波:“是的,我威胁不到宿主的安全,但宿主若想在此间存活,需要接受并完成小时空管理局发布的任务。”
唐乐筠心道,什么任务
也不知那系统是如何操作的,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晕,光晕上有一行浓墨重彩的行书:请宿主务必拯救男二,男二活宿主活,男二死宿主死——接受任务可在面板任何一处按下右手指印。
男二是纪霈之,智慧最高,性格古怪,全书最为诡谲难懂的人物,没有之一。八岁时,他亲手杀了皇后宫中的三个大太监和两个大宫女,之后便中了一种奇毒,药王谷和神医李无病除了提供压制此毒的方法外,均束手无策……
任务是难了一点,这个没关系,关键在于这人心理有问题,若不是有外界压力迫使他必须活下去,他也许并不是很想活着。
救一个不想活的人难度非常大。
算了,考虑他做什么,只要她自己想活就足够了。
必须接受!
末世那么艰难,她都坚持着活了二十年,这里有吃有喝还有安全的大自然,活一天就等同于享受一天,没有道理不接受!
唐乐筠抬起水葱般的手,果断按了下去。
“任务已接受,医药典籍输入正在开启,请宿主好自为之,再见。”
随着系统声音的消退,唐乐筠感觉脑海中刺痛了一下,随即便检索到了关于医药方面的系统知识,从草药种植到熬制,从《黄帝内经》到末世前的所有中医典籍,可谓应有尽有。
填鸭式教学!
唐乐筠摇了摇头,“系统,系统!”
系统久久没有回应。
居然不在了。
唐乐筠摊开左手,心思一动,一团鸽子蛋大小绿色光晕在手心凝实,再一动,绿色光晕外包裹了一层棒球大小的莹白色透明光晕。
她让绿色光晕顺时针旋转,白色光晕反之,旋转速度分别加快,减慢,然后交叉,形成白绿相间的网格或条纹,旋转,再放大……
片刻后,她收起精神异能,用木系异能仿照梅树的样子做了一棵三寸高的仿生梅树。
原来的她可以做到九寸。
换了副皮囊,木系异能大打折扣,精神力虽然有所加强,但使用上没有以往流畅了。
不过没关系,种植草药、看病治病肯定不在话下。
“咚咚……”院子里传来了田婶子快且重的脚步声,唐乐筠满意地收手,快步迎了出去。
田婶子拿着扫帚和木盆走了进来,“唐大侄女,咱先扫后擦,一会儿就干完了。下午你买点窗纸,重新糊一糊,晚上住人就不成问题了。”
在末世欠了人情债,往往要用命还。
唐乐筠下意识地拒绝:“田婶子,你家里也有活,还是……”
“你这丫头,瞎客气什么。”田婶子放下木盆,把一只扫帚塞到她手里,“当年你爹开药铺时没少接济我家,我公公能活到现在全靠他,别说帮你干点活,就是天天给你洗衣做饭我都心甘情愿。”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进了屋,笤帚凌空一划,就把悬在堂屋顶上的一大缕蛛丝扫了下来。
唐乐筠阻止不了,只好跟着干了起来。
房子是住了二十年的老屋,青砖地基本完好,柱子、吊顶、墙面都损坏不少,屋顶还有漏水的痕迹。
家具七成新,黄榉木打造,桩桩件件都有,擦干净即可。
厨房在东厢,灶台尚好,大铁锅满是铁锈,竹筷子发霉了,碗是好的,从繁多的种类和花俏的器型上看,原主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房屋要修理,卫生就不用做得太仔细了,二人很快就到了铺子里。
药柜还在,装药的抽屉已然空了。
风带走了积年的药香,却在挂对联的柱子上留下了厚厚的尘。
“宁可架上药生尘,但愿世间人无恙。”
唐乐筠默念一遍,踮着脚,用干抹布擦掉尘土,又遗憾地摇了摇头。
原身父母作为医者不能自医,她作为高阶双系异能者不能在雷击后自救,都足以说明美好的愿景抵挡不了现实的残酷。
等铺子装修时,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字……算了,还是留着吧,纪念也好,理想也罢,总归是个不错的门店装饰。
“好了,干完了。”田婶子把垃圾扫到门口,直起了腰身,“筠筠,用别人睡过的床垫不好,你去买窗纸时买张新的。中午就在我家吃,你田奶奶已经带出你的份了。”
唐乐筠道:“谢谢田婶子,我这就去。”
“谢啥,我回去帮忙做饭,你快着点儿哈。”她拿上笤帚和盆,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唐乐筠锁好门,抬头看了看铺门上方的牌匾。
比起铺子里的旧药柜,这块牌子新多了,原木色配黑色大字,工整端庄地刻着“泰来药房”四个大字。
这是前任租客留下来的。
虽然门前的生云镇主街是官道,不但通往七八里外的生云寺,还通往生云山附近的十三个温泉山庄,集市繁荣,人丁兴盛。
但唐家铺面的位置不好,在街道尽头,风水上不聚财,留不住客。
四年间换了两个租户,都因赔钱提前退租了,第二个租户走后,负责帮原身打理宅子的唐家管事就不管了,任它荒废了两年有余。
还有一块一亩多的地,和唐家的院墙隔一条小路,在一座高约二三十米的矮山下。
唐乐筠往右手边走了几步,站在地头望了望……
说是地,其实和菜园子差不多,地头有竹篱笆围着,是个宽十五六米,长度差不多四十米的长方形地块。
里面荒草丛生,阳光明媚处隐约着几分绿意,看叶片,应该是韭菜。
有钱有地有铺子,即便光景都不太好,也比末世里的朝不保夕强了好多倍。
唐乐筠冷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发自内心的笑意,快步朝不远处的赵记杂货铺走了过去。
刚过马路,就有三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子迎了上来,其中一个二十多岁、蓄着小胡子的男子朝唐乐筠扬了扬下巴,“诶,新搬来的!”
唐乐筠愣了一下,略一颔首,脚下不停,与他们擦肩而过。
“老子跟你说话呢”小胡子男子伸出大手抓向唐乐筠的右臂。
唐乐筠没有回头,后脑勺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身子一偏,精准地避开那人的手,右脚迈出一大步,暂时与那三人拉开了距离。
“什么事”回身时,她习惯性地在唇角挂上了假笑,“你们认识我吗!”
原身皮肤冷白,长了一双大而明亮的丹凤眼,眉弓偏高,下巴偏尖,属于那种不笑时寡淡冷漠,笑了就会让人感觉惊艳的长相。
小胡子看呆了,傻里傻气地说道:“你俩看见了吧,大美人,大美人儿啊。”
一个年龄稍小的少年连连点头,“发兄,确实是少见的大美人,依我看,正符合邵公子的要求。”
唐乐筠敛了笑意,“我姓唐,生云镇老户。”
“姓唐,老户”小胡子吓了一跳,“你是从药铺出来的,玄衣卫唐指挥使那个唐!”
唐乐筠道:“那位是我大伯父。”
“打扰了,告辞。”小胡子忙不迭地长揖一礼,不待唐乐筠反应,他拉上两个同伙慌里慌张地跑了。
唐乐筠挑眉,她知道作者为什么安排原身当继室,一定要离开这里了。
其一是,古代单身女子只身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不科学。
邵公子是其二,毕竟,唐将军也惹不起只手遮天的首辅邵大人。
原身武艺平平,却长了张倾城的俏脸,在这乱象渐生的封建王朝根本无法自保。
还挺麻烦。
不过也行吧,乱世而已,打打杀杀这种事她很擅长。
赵记杂货铺斜对面的升云酒楼,是镇上最大的酒楼。
酒楼二楼最南边有间包房,面积大,装修奢华,但从不对外接客。
今天中午,这间包房不但名草有主,掌柜还以二楼没有空闲包房为名,拒绝了所有食客。
午时初,一楼开始闹哄哄地上客了,二楼却始终静悄悄的,直到木楼梯上响起轻且快的脚步声。
一个圆脸小厮端着茶盘上来,敲敲南面包房的门,得到允许后方推门而入。
绕过一张黄花梨底座的六扇双面绣屏风,小厮把茶盘放在中间的大八仙桌上,偷瞄一眼窗前站着的年轻男子,倒出两杯热茶,压低声音对坐在桌旁的男子说道:“薛三爷,请用茶。”
说完,他放下茶壶,走到罗汉床前,用火钳把冒轻烟的银丝炭扒拉一番,待燃烧充分后无声无息地退到了屏风后面。
屋子里只有两位客人,一位是薛三爷薛焕,另一个就是立在窗前的那位了。
二人年龄相仿,都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包房里很热,薛焕的额头见汗了,窗前那位还裹着天水碧的素面锦缎斗篷。
薛焕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擦擦汗,起身走了过去,“表弟在看什么!”
他是魏国公府三公子,容长脸,单眼皮丹凤眼,薄唇,长得干净斯文,以读书见长。
他小姑母是当今圣上的已故嫡皇后,这位皇后只有一个儿子,所以,他此刻喊的这位表弟就是皇上的第九子,纪霈之。
凉风从窗口灌进来,纪霈之裹紧了斗篷,领口的白狐狸毛遮住流畅的下颌线,却遮不住精致的五官和比纸苍白的皮肤,黑色瞳仁陷在深眼窝里,如同雪地中的两汪深井。
他淡淡说道:“一个不相干的人。”
薛焕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在街面上一扫,确实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遂笑道:“表弟也会关注不相干的人吗!”
赵记杂货铺前,一男一女把抬出来的山棕垫子放到平板拖车上——车子的护栏上已经架了同样的一张垫子,垫子和车板间的间隙堆得满满当当,铁锅、被子、笤帚、大小木盆……一看就知道有人在置办家当。
纪霈之轻咳几声,“随便看看而已。”
“这姑娘身量不矮。”薛焕感叹一句,视线从抬垫子的女子身上收回来,“生云镇再热闹也是小地方,着实无趣了些。”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步准备关窗,恰好瞧见那女子抬头,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他们,随即又没事人似的低下头,对穿着短打的伙计说了句什么,二人便一个拖,一个推,快速往南边去了。
“这不是在生云寺遇到的那位姓唐的姑娘吗”薛焕的记性不错,精准地叫出了对方的姓氏。
“咳咳咳……”纪霈之剧烈地咳了起来,因为瘦削而凸显的颧骨上泛起了两团红晕。
薛焕迅速关窗,关切地问道:“要不要把姚大夫请过来!”
纪霈之摆摆手,深吸一口气,把咳意压了下去,“不要紧,呛几口冷风而已。”
小厮赶紧把热茶奉上来,“王爷,请用茶。”
纪霈之接过来,呷一大口,热气一压,果然不再咳了,他缓缓坐回椅子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天青色压手杯,并未回复薛焕关于请大夫的提议。
不理会,就是不用请。
薛焕了解他,在他对面坐下了,“我打听过,她叫唐乐筠,是个孤女,与玄衣卫指挥使同族,表弟,你来这里,不会是为了……”
纪霈之抬眸,“怎么,三表哥怕我报复她她又没把我怎么样,我为什么要报复她!”
因为你最恨别人算计你,打你的主意,所以凡是算计过你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薛焕避开他的目光,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
纪霈之勾起一侧唇角,狡黠地笑了笑:“你只是同情她,想给我提个醒,是吧!”
薛焕额头上的汗流了下来,“真没有那个意思,绝对没有。”
熟悉纪霈之的人都知道,他的语气越淡,脾气就越犟,小厮往后缩了缩,一直贴到了墙皮上。
纪霈之道:“那三表哥是何意!”
“唉……”薛焕拿出帕子,在额头上抹了又抹,“我刚才和她对视了一眼,感觉长得还挺好看,就顺便问一嘴。”
纪霈之心情好时,或者会卖他一个面子,一旦心情不好,别人越说他就越来劲,他不如换个方向,或者还有转机。
“怜香惜玉,三表哥看上了”纪霈之剑眉微挑,“以她的身份,做个妾也算恰当。”
总算不再咄咄逼人了。
薛焕喝口热茶缓了缓紧张的心绪,“听说唐姑娘会武,怜香惜玉还轮不到我,见色起意还差不多。长得好看的人,如果身世凄惨,得到的同情也会比平常人多一些。”
“这一点我倒是深有感触,呵~”纪霈之哂笑一声,“如果邵明诚知道这位唐姑娘在此,只怕那些庸脂俗粉就看不上眼了吧。”
居然算到这里了,他不用出手,也能兵不血刃地报复那位唐姑娘。
薛焕只觉脊背发凉,茶盏停在半空,良久后才慢慢放下。
包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小厮屏住呼吸,头低得快要掉下去了,生怕纪霈之注意到他。
“咚咚,咚咚……”外面的楼梯上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一轻一重,说明一个习武一个不习武。
薛焕精神一振,放下茶盏,笑道:“表弟,瑞王和时表哥到了。”
纪霈之瞥他一眼,吩咐小厮:“开门,传菜。”
小厮如蒙大赦,匆匆一礼,狗撵似的绕过了屏风……
平板拖车从后门进入唐家后院,唐乐筠和赵记的伙计一起卸了车。
送走伙计,唐乐筠正要把东西归置一番,就见一个大眼睛圆脸盘的小姑娘跑了进来。
她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可能有点害羞,小手扒着门框只露出个脑袋,“筠筠姐,我娘让我喊你回家吃饭呐。”
唐乐筠问道:“田婶子!”
小姑娘乖巧地点点头。
唐乐筠拎起一只装着点心的竹篮子朝她走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道:“田小霜。”
“我叫唐乐筠。”唐乐筠自我介绍一句,和田小霜出了后门,锁好门,往隔壁去了。
田家是镇上唯一的一家木器行,老板是田婶子的男人,叫田家荣。
唐乐筠进去时,铺子里乌烟瘴气,四个男子一起忙碌着,锯子和凿子发出的声音此起彼伏。
田小霜回到自家地盘顿时活跃多了,她松开唐乐筠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到一个蓄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身边,仰着头说道:“爹,我把筠筠姐叫来啦!”
田家荣放下锯子,朝唐乐筠走了过来,拱手道:“唐姑娘,好久不见。”
“田叔,好久不见。”唐乐筠学着记忆里的样子福了福,“给您和婶子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田家荣不善言辞,说了这句就不知道下句说什么了,他看看身边的家具,又看看田小霜,“小霜,你带唐姑娘进去找你娘和你奶,爹马上就忙完了。”
他交代女儿的时候,唐乐筠看了看摆在墙角的家具成品——木料不错,做工精细,雕工也可圈可点。
她心里一动,说道:“田叔,我家房子需要修缮,您能帮我找几个可靠的人吗!”
田家荣迟疑了一下:“你想怎么修!”
唐乐筠道:“整体大修。田叔,我要长住,干我爹的老本行。”
田家荣吓了一跳,声音也大了几分,“你要开药铺!”
唐乐筠道:“是的,我从小在药铺长大,药材能认个七七八八,药理也懂一二。”
原身小时候聪明伶俐,启蒙教材就是《神农百草经》,她从小在生云镇长大,这番际遇邻居们早就略有耳闻。
田家荣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哦”了一声说道:“那倒也是。”
这个时代对女子还算宽容,官府和宫廷有女官,社会上有女医女老板,唐乐筠开个铺子不足为奇。
一个伙计好心提醒道:“唐姑娘,镇上有医馆,医馆也卖药。”
唐乐筠道:“没关系。”
那伙计笑笑,和同伴对视一眼,一拉一拽地锯起了木头。
田家荣道:“如果你不嫌弃,你家的活儿田叔包了。”
唐乐筠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赶紧谢过,和田小霜一起去了正院。
田家人勤快,日子好过,田婶子置办的饭菜也丰盛,凉拌菠菜,鸡蛋炒韭菜,鲫鱼豆腐汤,还有一大碗香喷喷的粉蒸肉。
唐乐筠刚从末世出来,一闻到饭菜味儿就不自觉地吞口水,一拿到筷子就忍不住要加快速度,若非有精神力辅助,自制力非同寻常,她绝对能把筷子舞出残影来。
好在田婶子和田奶奶热情,不是添饭就是夹菜,让她不用忙活就吃了十成十的饱。
吃完饭,田家荣把唐乐筠请到起居室,就修缮问题进行详谈。
聊到药铺如何改造时,田婶子送茶来了,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登时吓了一大跳。
她把茶杯放到唐乐筠旁边的茶几上,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殷殷劝道:“筠筠啊,生云山下有个别院叫康园,那里住着一位姓邵的公子,已经从咱镇上连抢带买的带走三四个姑娘了,现在有点姿色的姑娘都不敢在镇上呆,不是早早嫁了,就是去亲戚家躲灾。你长得这么好看,可不敢抛头露面啊。”
唐乐筠还是第一次喝茶呢,端起来闻闻茶香,清新的味道让人心情舒畅。
她说道:“婶子放心,我已经碰到邵公子的人了,他们知道我是唐家人,不敢拿我怎样。”
田婶子还是有些担心,“筠筠啊,听说邵大人是……”
“咳~”
田家荣咳嗽一声,她便没说下去,毕竟唐乐筠在唐家住了四年,对官场形势的了解比平头百姓多得多。
唐乐筠道:“婶子放心,我知道轻重。”
田婶子还是一副不赞成的样子,无奈地扔下一句“你这孩子”,端着茶盘出去了。
唐乐筠和田家荣继续研究修缮的事。
唐乐筠不了解行情,但她在末世时见多了卑劣的人性,能看得出田家夫妇的善良和实诚,他们说怎么办,她就怎么办,双方很快达成了一致。
从田家回来时,她走了前门,刚要用钥匙开门,便又有了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唐乐筠回望过去,隔着马路,与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对了个正着,眸子里射出的目光阴冷难懂。
她下意识地以为那是末世里的高阶精神系丧尸,精神力快速积聚,正要发力,大脑就尖锐地刺痛了一下。
这刺痛提醒了她,她不在末世,已经换了副皮囊,这具肉身的大脑暂时承担不了发动精神攻击时过载的精神力。
而且,再也没有末世了,他是人,不是丧尸!
唐乐筠在心里提醒自己,正要转头回去,就见那小白脸忽的一笑,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这是谁,原身的熟人吗,和在酒楼二楼偷偷观察她的是不是同一个
唐乐筠还在思忖着,小白脸已经到跟前了,后面跟着一个身形微胖、脸颊溜圆,表情紧张的小厮。
小厮手里提着一只大荷包,灰蓝配色,遍绣金钱纹,里面鼓鼓囊囊。
这玩意儿瞬间让小白脸有了名字。
纪霈之,这人就是纪霈之。
原身和纪霈之不在一个社交层级上,可谓素不相识。
她在生云寺时要拦的人原本是原书男主顾时——顾时是京城纨绔,江湖浪子,在唐家颇有些名声——并不知道纪霈之也在生云寺。
加之有女主安排的人在一旁怂恿,促使她见到一个前簇后拥的华服公子就冒冒失失地冲了上去。
不过,她当时留了后手——如果顾时爱她美貌,她就万事大吉;反之,如果顾时对她不感兴趣,她就以江湖儿女自居,并诚恳向对方认错。
然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碰到的不是顾时,而是纪霈之。
纪霈之的小厮深知自家主子的禁忌,直接把原身放倒,原身摔落放生池,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个大脸。
在整个过程中,她连纪霈之的正脸都没看清楚。
唐乐筠看书毛躁,对男二的长相描写没什么印象,但对他的文玩核桃记忆深刻——那金钱纹的荷包就是装核桃的。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了,他常年在附近的小温泉庄子养病,镇上也有他的产业,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
既然不认识,那就不必招呼了。
她镇定转身,用钥匙打开了药铺的小门……
纪霈之被唐乐筠的骚操作搞懵了,活了二十三年,他靠这张脸就能所向披靡,还是头一回被姑娘家无视得这么彻底。
他略一迟疑,到底跟着她进了空荡荡的药铺。
唐乐筠本以为,只要她装作不认识,凭纪霈之的傲娇人设,肯定不会主动跟随,之前的事即便不那么算了,也不至于当面刁难她。
但他既然跟进来了,不招呼必定会再得罪一次,那就得不偿失了。
唐乐筠福了福,“公子万福,有事么!”
纪霈之没搭理她,径直走到后门门口,观望一番,这才淡淡问道:“你不认识我!”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声线不粗不细,就像泉水流过山涧,不徐不疾,清澈悦耳。
唐乐筠道:“不认识。”
“你撒谎!”拎荷包的小厮应该就是推原身落水那位,他言辞激烈地揭穿了唐乐筠,“你在生云寺冲撞我家王爷,掉到了放生池里,差点被淹死,怎么可能不认识!”
“哦……”唐乐筠不太会演戏,嘴里发出了然的声音,表情却是冷清和刻板的,“原来如此,不过……当时我想冲撞的另有其人,因为没看清王爷的脸,所以才闹出了那个小误会。”
她没敢提及女主,以免影响后面的剧情走向。
纪霈之走过来,定定地看着唐乐筠,黑眸深邃,艰涩难懂。
唐乐筠回视他,寸步不让。
纪霈之的精神力没有攻击性,可他的容貌有——即便皮肤苍白得可怕,形体也较常人瘦弱,但五官、脸型都不错,骨相尤为完美,让人见之难忘。
末世二十年的人类只剩一息尚存,大家都疲于奔命,难得遇到这么干净好看的年轻男子。
小厮见她看得一瞬不瞬,冷哼一声,“大胆,居然敢与我家王爷对视,你配吗!”
“哦,确实不配。”唐乐筠从善如流,扭开脸不再看纪霈之,“抱歉,两件事都很抱歉。”
认个错而已,走嘴不走心,比想方设法的活着容易多了。
纪霈之的目光落在唐乐筠发红的耳朵上,他左眉高挑,眼神戏谑,再开口便换了话题,“你这店还想开么,如果开,打算做什么!”
唐乐筠心里一紧,“想开,也许是花店,也许是药店。”她不想说真话,但说假话也没什么必要。
纪霈之抓住重点,“药店!”
唐乐筠道:“想法而已……王爷有何见教!”
纪霈之嗤笑一声,朝门口走了过去,出门前留下一句:“这里做什么赔什么,你还是找个好人嫁了吧。”
纪霈之有经商头脑,生意遍布大炎,资财比如今的国库还多,是以,他这一句是忠告。
只是……他有这么好心么
唐乐筠狐疑地看着他瘦削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刺眼的太阳光线里。
人心最是难测,不猜也罢。
她收回视线,心道,毒在血液里,已然病入膏肓,却还能有如此精神气,药王谷和神医的手段可见一般,要说服他来自己这里治疗,只怕不那么容易。
“看看再说吧。”她耸了一下肩膀,把小门从里面插上,进了一进院。
纪霈之上了马车,双手抱上一只暖炉,靠在大迎枕上闭目眼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懒洋洋地问小厮:“说说看,她的话有几分真!”
小厮叫元宝,闻言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王爷,小的觉得都是真的。”
如果他说唐乐筠说的是假的,便说明纪霈之被骗了,纪霈之不允许有人骗他。
另外,主子被骗了,奴才也有责任,必须是真的。
“可以肯定的是,她确实不认识我,而且不怕我。”纪霈之睁开眼,“但后来好像又认识了,为什么!”
这是他进入药铺的根本原因。
元宝的头又低了两分,跪着往后退了一小步,“王爷相貌英俊,才名远播,她多看两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吧。”
“嗤!”纪霈之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声音,“真的是才名远播吗如果是,为什么一个寄居在唐家的民女都只瞧中了顾时,而非本王。本王又为何至今未婚!”
这是诛心之问。
元宝怕的就是这一句,他眨了眨喜庆的小眼睛,不敢回答,宽宽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小的汗珠。
纪霈之收紧握住暖炉的手,随着黄铜盖子上的镂空花纹慢慢收缩,整个暖炉都在发生形变。
元宝头上的小汗珠凝结变大,一颗一颗地流了下来,“王爷,李神医说过,不可擅动内力啊。再说了,唐姑娘不认识顾小公子,所以她才错认了王爷呀……王爷切莫自苦,在小的看来,王爷武功高强、貌若潘安、财比石崇、智比诸葛,坊间那些流言不过是小人作祟罢了。”
他这番言辞颇为恳切,额头不住地磕在车板上,发出“嘭嘭”的声响。
“你慌什么。”纪霈之厌弃地丢开小暖炉,“罢了。你去找伍畅,让他盯着唐乐筠,定时汇报她的情况。”
元宝松一口气,忙不迭地把暖炉捡起来,从小几下面的抽屉里再拿一个新的,“是,王爷,小的马上照办。”
唐乐筠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她还在欣赏自己的新产业。
一进院是个长方形,地面铺了规则的长石板,东西两侧的院墙旁各有两口大缸,缸里没有水,但有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和一层干硬的泥。
二门便是那倒座房,门洞两侧各有一间房,原身父亲活着时,左侧是书房,右侧是客厅。
从门洞进去,沿回廊路过西厢,左转,走过梅树,就是正院通往后院的甬道。
后院比前院大多了。
东边墙角有个车马棚,棚外是一整片小花园,园心种着一棵高大的桂花树,因为去年先旱后涝,灾情严重,它和前院的梅树和竹子一样,都只剩一线生机。
车马棚的棚顶是茅草做的,烂得差不多了,但木材是好的,重新做顶即可。
原身父亲在棚子的东南角挖了个地窖,很隐蔽,里面大概有三四平米的样子。
唐乐筠此番到后院,就是想看看维修时会不会暴露这个地点。
唐家总共有四个简单机关,一个在倒座房的书房,一个在正房东次间,一个在西厢的拔步床上,还有一个就是这里了。
前三处很小,藏钱和小物件可以,储物不成。
唐乐筠找来扫帚,先把散落的茅草扫到一边,再推开喂牲口的木质食槽,露出一块一米宽一米半长的木盖板来。
因为年久失修,木盖板腐烂大半,糯米浆混合的防水三合土也有了裂痕。
打开木盖板,沿着笨重宽阔的木梯下到里面,唐乐筠惊喜地发现地窖里的防水还是完好的,四壁干燥,涂了桐油的木架子依然结实,架子上的木匣子、瓦罐、瓷瓶摆得整整齐齐。
等工匠换好棚顶,她再弄点三合土把地面重做一遍,换块新木板,这一处就可以启用了。
想着囤得满满当当的吃食,唐乐筠心满意足地出了地窖,走到那棵桂树之下——她是木系异能,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植物去死。
右手按在树的根部,将木系异能顺着树干向泥土里延展,用精神异能辅助木系,找到每一根活着的根须,持续滋养它们,树根得到能量,打鸡血般地精神了起来,本能地向下伸展……
这回死不了了。
唐乐筠收了手,回到二院,把梅树和竹子如法炮制一番,然后回屋整理带回来的衣物和新买的东西。
搬家的活计琐碎,一忙活就是小半天。
到了傍晚,田婶子又打发田小霜叫她吃饭,唐乐筠不好意思打扰,婉言谢绝了,独自去了街面上的秦记小面馆。
面馆里食客不少,大多是操着外地口音的外地人,大家边吃边聊,声音鼎沸,极是热闹。
唐乐筠在角落里找到一张空桌,点了两碗面——一碗臊子面,一碗炸酱面。
人多上菜就慢,好在她中午吃的多,耐性足够好,坐着听人聊天也觉得颇有意思。
“诶,你们听说了吗,顺州一带有老百姓造反了!”
“真的假的!”
“先旱后涝,老百姓有点余粮也不多,那还能有假!”
“会不会波及到京城!”
“已经压下去了,听说赈灾的粮食正往北边运呢。”
“去年遭灾的地方不在少数,官府还有余粮吗!”
“那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唐乐筠却是知道的,国库空虚,贪腐盛行,官员尸位素餐,大炎的太平日子最多坚持半年,然后就硝烟四起了。
北边的大苍国和西边的大弘国趁机扩张领土,大炎四面楚歌,民不聊生,直到重生女主和男主辅佐新皇平定四方后,老百姓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唐姑娘,面来了!”老板娘端着餐盘过来,放下两碗面和一碟子咸萝卜,“好久不见,送一碟子小咸菜爽爽口,慢用。”
她说完就回厨房了。
唐乐筠刚要向她的背影道声谢,就见右前方有两个男性食客看了过来。
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胖男人嘀咕道:“唐姑娘,莫不是唐家药铺的唐姑娘!”
另一个男子岁数大,嗓门儿也大一些,“这条街就她家姓唐,肯定是了。她不是投奔大官亲戚去了,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胖男人道:“估计出事了吧,听说她在赵记买了不少东西,一看就是要长住的。”
大嗓门儿问:“知道是跟谁回来的吗!”
胖男人压低了声音,“自己回来的,一个丫鬟没带,肯定被人赶回来了。”
大嗓门儿点点头,“这丫头生得忒好,听说还会点武艺,不像个安生的,可能是出大事了。”
“大事啊。”胖男人斜睨着唐乐筠,“看着就是个小骚货,肯定勾引人来的。”
他话音将落,就见一道人影蹿到了身边,随着“咄”的一声,一把匕首深深地扎进了桌子里。
与此同时,一小块指甲掉了下来。
胖男人呆呆地看着那块指甲,大嗓门儿则看着面无表情的唐乐筠,脸色变得煞白。
唐乐筠拔起匕首,拨了拨指甲,对胖男人说道:“逼死一个我,对你们没什么好处,你说呢!”
她在末世时绰号“毒医”,毒是狠毒的毒,收高额诊费、杀丧尸、斗恶人,从来不软。
胖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看唐乐筠的座位,又看看同伴,磕磕绊绊地说道:“你你你都听见了!”
唐乐筠道:“习武之人,耳力很好。”
胖男人一哆嗦,“我们没没没说你,你你你误会了。”他一边说一边给同伴使眼色,站起身,转身就往柜台去了,高声叫老板结账。
大嗓门儿也起身开溜了。
唐乐筠转了转手中的匕首,看也不看地塞回皮套里,对赶过来的老板娘说道:“老板娘,桌子被我扎坏了,多少钱我赔。”
桌子是旧的,原本的伤痕就不少。
老板娘扫了一眼,笑着说道:“不用陪,这不好好的吗,唐姑娘不用客气,赶紧用饭,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说完,她又招呼旁人去了。
唐乐筠大声道了谢,回到座位上,飞快地吃了起来。
末世的土地污染严重,气候恶劣,暖棚和催熟食物居多,味道与这个时候无法相提并论。
肉臊子浓香扑鼻,肥而不腻,炸酱味道浓厚却盖不住面条本身的面香,根根劲道,两种面都好吃极了。
二十年来,唐乐筠还是第一次如此畅快地大吃特吃,心里别提多惬意了。
结了账,她刚要转身离开,就听老板娘说道:“那胖子是医馆的伙计,平日最是嘴臭,今日受了惊吓,只怕唐姑娘将来还要受些委屈。”
居然是医馆的人。
唐乐筠蹙了蹙眉头,随即道:“谢谢,我晓得了。”
田家荣包工包料,唐乐筠除了掏银子外,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她给弟弟唐悦白写了封信,搭乘镇上的马车,包袱款款地去了汤县。
驿站坐落城南,唐乐筠寄完信就在城中逛了起来。
汤县在顺天府治下,城小,治安还算良好,只是不如生云镇热闹,摆摊、担担的小商贩不多,店铺萧条,门可罗雀,经济很不发达。
唐乐筠觉得还好,毕竟她见多了废墟,见多了丧尸,见多了变异的动植物,就是没见识过正常社会到底什么样子。
是以,她遇到包子买包子,遇到烧饼买烧饼,遇到板栗买板栗,就连两个孩童在胡同口吵架,都要停下来听一耳朵,学习人家是怎么骂街的。
从南城到西城,所有铺子走了个遍,还在两个药铺买了三副常用药。
找到客栈住下之前,她把生活物品的基本价格摸了一遍。
晚上宿在南城的小客栈里,距离县衙不到两公里——唐乐筠来汤县有两个主要目的,寄信是其一,其二便是去衙门办理营业证照。
跟衙门办事,男子的身份更方便些,但城里没有成衣铺,买不到男装。
穿过来的第三天早上,她不得不以女子身份进了县衙大门。
在户房办事的老百姓不少。
唐乐筠排了小半个时辰,总算走到了典吏的书案前。
说明来意后,唇上蓄着短须的中年典吏审视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你本人要开药铺!”
唐乐筠点头。
“真是胡闹!”典吏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抓错一味药就可能害死一个人,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
唐乐筠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扫,她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被便秘之症困扰,已有不少时日了吧。”
典吏没想到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惊讶地“啊”了一声。
唐乐筠继续:“大人面色发红,唇有疮,口气颇重,想必尿短且赤,舌红,舌苔黄燥,有大便秘结之症。如果党参、乌药、甘草、干姜等药不起作用,可在饭后服用麻子仁丸通便润肠。”
她在末世主要靠木系异能救人,且主要医治外伤,学习资源有限,理论和实践基本脱节,中医水平很一般,但她的五感远强于普通人类,在望闻问切方面可谓登峰造极。
所以,尽管不曾问诊,不曾脉诊,只用看,就能发现典吏表露在外的身体状况。
“脸红”典吏扭头问一旁的小吏,“你觉得我脸红吗!”
小吏摇摇头,“不觉得,但是……”
典吏道:“你闻到我嘴有味!”
小吏嘿嘿一笑,“大人恕罪,确实有。”
典吏正色地看着唐乐筠,“你懂医!”
唐乐筠道:“我给您背黄帝内经。素问篇,五脏生成篇,‘心之合脉也,其荣色也,其主肾也。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
“够了够了。”典吏制止她,拿起放在书案上的户籍材料,看一眼,又忙不迭地问道,“唐锐新是你父亲,你们和京城唐家是同族!”
唐乐筠颔首。
典吏脸上的笑容大了起来,“原来是蕴州唐家,那就没问题了。”
蕴州唐家是武林世家,擅长机关术,威名远播,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手脚麻利地登记造册,办好后,又亲自把唐乐筠送了出来。
开店手续最难办理,这一关过了,其他准备工作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从衙门出来,唐乐筠找了家做匾额的铺子,定制一块牌匾,再买一辆马车,从汤县赶去了京城。
汤县到京城,比从生云镇到京城路途更遥远一些,紧赶慢赶,在关闭城门之前赶到了。
唐乐筠跳下马车,牵着马,排在百多米的长队后面。
太阳落山了,天边大团的火烧云渐次熄灭,巍峨的西城门慢慢隐匿在灰暗之中,像头巨大而凶猛的守城神兽。
唐乐筠喜欢这样的建筑,正兀自欣赏着,身后忽然响起了纷杂的马蹄声,听声音就知道人数不少。
她回头望去,就见一队衣着光鲜的人马裹在一团烟尘中奔腾而来,打头的男子扬声道:“快让开,让开让开,否则后果自负!”
在这样的关卡要塞飙马,这是何等的唯我独尊啊!
唐乐筠心里有气,却不想惹麻烦,甩了甩鞭子,带着马车离开队伍,把通道让了出来。
负责检查的士兵开始对老百姓推推搡搡,“让开,快点让开,都聋了赶紧的,赶紧让开!”
大部分人一边骂一边动了起来,在几息内避到了一侧。
有大部分,自然就有小部分。
一辆普通马车非但不让,还不慌不忙地越过排在前面的人,朝城门口去了。
守城士兵面面相觑,无人敢拦——这里是京城,从来都不缺贵人——即便这辆马车制式一般,平平无奇。
唐乐筠用余光瞄了眼后来之人,只见十几个护卫护持着一辆豪华马车,速度仍然不减。
马蹄声隆隆,大地彷佛震颤了起来。
再看前面,普通马车在城门口停住了,完全没有进城的意思。
哟,豪门狗咬狗,这下有热闹看了。
唐乐筠小小地期待了一下。
很快……
队伍里出来一个腰间挂着长剑的年轻男子,面对豪华马车的方向站着,姿势看似随意,实则蓄势待发,显然有功夫在身。
这位是那辆普通马车的打手吧。
“啪,啪,啪……”车队中的一个护卫脱颖而出,一圈一圈地挥舞着长鞭,“让开,都给我让开!”
年轻男子纹丝不动。
护卫便催着骏马笔直地冲了上去……
“小伙子快让让吧!”
“不要命了!”
随着两声提醒,护卫的长鞭到了,带着风声朝年轻男子的脸上抽了过去。
年轻男子弓步,挥剑,长剑便指向了长鞭,鞭稍与剑尖纠缠,借着惯性绕了三圈。
他右臂一震,大声喝道:“下去吧!”
护卫反应不及,被鞭柄上传来的大力甩出去,摔到地上,滚了几圈后,开始呲牙咧嘴地哼唧,显然是爬不起来了。
唐乐筠有点遗憾,看着嚣张,实力很一般嘛。
豪华马车减速了,三名护卫拔出长刀赶了过来。
一个守城士兵说道:“好像是邵大公子的人。”
他声音不小,像是在提醒普通马车上的主人,又像是提醒那名一招制敌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不为所动,甚至还冷哼了一声。
三名护卫转眼就到,他们跳下马,挥舞长刀朝年轻男子砍了过去……
一众旁观者开始四下逃窜。
唐乐筠倒是不怕,但她的马没见过什么世面,吧嗒吧嗒地往旁边走了好几步,带着她离开了是非中心。
这是一场四个人的混战。
年轻男子剑法娴熟、身法奇快,出招稳准狠,在三人之间左挡右格,竟然还略占上风。
三个护卫久攻不下,豪华马车上的人坐不住了,车窗里伸出一只圆润白胖的大手,摆了摆,剩下的护卫便一起下马,气势汹汹地朝马车逼了过去。
太嚣张了。
普通马车里的人也太镇定了。
唐乐筠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她猜到普通马车上坐的是什么人了。
纪霈之!
她记得书中交代过一句,若非邵家太嚣张,得罪了他,以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绝对不会管男主和瑞王的“闲事”。
他和首辅邵文昌的矛盾,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吧。
“啊!”邵大公子的一名护卫惊叫一声,捂着胸口软软地倒了下去。
“核桃!”
“居然是核桃!”
一干护卫退了好几大步,其中一个慌里慌张地朝豪华马车跑了过去。
以核桃为暗器,说明普通马车的主人就是端王纪霈之——纪霈之武功高强,文玩核桃随盘随扔,是其行走江湖的重要标志。
那么,邵大公子要如何应对,他会下车请罪吗
唐乐筠又回头看了一眼——豪华马车的厚帘子依然紧闭,没有下车的打算。
这时,报信的护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来了,对一干围住马车的护卫说道:“主子说了,你们不要惹事,马上退回去!”
邵明诚把这起纷争的根源归结为手下惹事。
护卫们不敢二话,拖着中招的护卫往回走——那人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已然没有了生机。
居然死人了!
排队的老百姓惊恐极了,又往旁边让了好几米,上百人的现场鸦雀无声。
唐乐筠摇了摇头,靠内力压制毒素的人居然为了这一点小事擅动内力,真是不知所谓。
疯子就是疯子。
不过,邵明诚拒不道歉,纪霈之要发飙了吧。
她的念头刚刚转过,就见那年轻男子提着长剑一步一步地朝豪华马车走了过去。
十几个护卫再次亮出长刀,呈扇形护在豪华马车前面。
年轻男子开了口:“多谢邵大公子让路之恩。”挺好的一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
唐乐筠挑了挑眉,还真是邵明诚!
不过,再怎么示威,纪霈之都输了一局……也是,一个被皇帝厌弃,且没有封地和实权的郡王而已,不该在明面上跟盛宠不衰的邵家过不去。
他小不忍乱大谋了。
邵大公子装孙子,藏在车里一声不吭。
年轻男子没有多话,回到普通马车旁边,同车里人说几句,马车便启动了,木质的车轱辘压在油光锃亮的青石板上,发出辚辚的声响。
守城士兵不敢阻拦,直接放行。
马车过了城门,跪坐在门口的元宝抹了把汗,从小几的抽屉里取出一对新核桃,毕恭毕敬地说道:“王爷息怒,身体要紧。”
纪霈之阴着一张俊脸躺了回去,接过核桃,在手里“嚓嚓”地盘了起来。
元宝知道,今天这事只是个开端,未来的邵家肯定要倒霉了。
隔了一会儿,纪霈之道:“等会儿把唐姑娘给我拦下。”
“啊”元宝脸上闪过瞬间的茫然,但职业本能还是让他恭恭敬敬地应了个“是”。
唐乐筠的马车上除了吃的什么都没有,她顺利通过检查,牵着马匹穿过城门洞,踏上了宽阔的京城西大街。
天色黯淡,沿街的铺子都上了门板,街上行人寥落,西北风穿街而行,吹得店家门口的红灯笼摇摇晃晃,像极了鬼怪小说中描写的诡秘氛围。
有些时候,人心比鬼可怕多了。
唐乐筠不怕鬼,但还是左顾右看了一下。
纪霈之居然没有走远,他的马车就停在她前面不足百米处——持剑的年轻男子应该是暗卫,不知躲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他想干什么,等邵明诚道歉吗
唐乐筠回头看了眼,护卫们拱卫着邵大公子的豪华马车来了,从她身边疾驰而过,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咴咴~”她的马不安地叫了两声。
唐乐筠用了些木系异能,安抚地在马头上摩挲两下,它便安静了下来。
“锵!”风中传来一声长剑出鞘的细小嗡鸣。
唐乐筠神经一紧,准确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道黑影从房檐上飞身下来,姿态飘飘地落在豪华马车的车顶上。
黑影停了两息,待稳住身形后,长剑在空中挽了几道剑花,“噌噌噌噌……”与他的动作相和,剑光所及之处,车厢也发出几道低沉且不易察觉的响声。
护卫们呼呼喝喝地勒住缰绳,靠近豪华马车,一起围攻上来,然而黑影并不恋战,单脚一蹬,飞身而起,上了另一侧房顶,消失不见了。
唐乐筠愕然,比起她的简单粗暴的攻击方式,此人的剑法可谓艺术——宝剑削铁如泥,招式漂亮有效,太帅了!
她在心里把招式比划一遍,打算回去练一练,占为己有。
“咔嚓,咔嚓咔嚓……”车厢被黑影的利刃所伤,四壁四分五裂,咣咣铛铛落了一地,露出一个衣衫不整、美人在怀的大白胖子。
唐乐筠回过神,心道,这就是邵明诚了吧。
从背后看,他身量不低,膀大腰圆,皮肤白皙,大概是吃的太好了,后背上长了一大片红疖子,一看就是平日里吃的油腻,皮脂腺分泌旺盛导致的。
车顶落地的巨大声响导致马车的两匹骏马受惊,它们“咴咴”地叫了两声,放开四蹄就要狂奔。
两个车夫反应不慢,立刻扯住缰绳拼了命地拉,“吁,吁吁……”
“驾驾……”护卫们纷纷策马,簇拥在二马旁边,陪跑四五十米,才把惊马稳了下来。
“草!”
危急解除,邵明诚大骂出声,从车厢板扯起一团棉被,盖住了自己和美人。
“你他娘……”他大概还想再骂,不知怎地,又硬生生把脏话吞了回去,恶狠狠地叫道,“还不走快点,你个小畜生,一看就他娘的活腻了。”
这就是指桑骂槐了,唐乐筠佩服他的勇气。
但邵明诚完全没有这个自觉,他偏着头,似乎在仇视地看着纪霈之的马车。
“呵~”
两车错车时,纪霈之的车里传出一声轻笑。
邵明诚打不得、骂不得,无能狂怒,猛地扇了怀里女人一记耳光,“贱/人,贱/人……”
邵明诚一路走一路骂地远去了,纪霈之的车依然没动。
唐乐筠迟疑片刻,到底跳上马车,加快速度朝前面驶了过去。
“唐姑娘,我家王爷有请。”纪霈之的小厮大喇喇地拦在了马车前面。
“吁……”唐乐筠勒了缰绳,抗拒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元宝哪知道有什么事,他态度坚决地再揖一礼,“唐姑娘请。”
唐乐筠无法,蹙着眉头下车,跟过去,在车窗下福了福,“民女见过王爷。”
车窗开着一指宽的缝隙,露出纪霈之惨白的半张脸,“热闹看得开心吗!”
唐乐筠心里一个咯噔,纪霈之身为王爷,却被一个狗屁不是的公子哥给欺辱了,可谓脸面全无,他这是想找自己撒气吗
她斟酌着说道:“民女不想看热闹,只是被吓坏了。而且那人太过乖张……总之,谢谢王爷仗义出手!”为了解释清楚,她说了很长的一句。
“吓坏了。”纪霈之的声音似乎没那么冷了,“依我看,被吓坏的应该是小面馆里的客人们。”
唐乐筠:“……”
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监视了,所以纪霈之的消息才如此之快。
纪霈之又道:“江湖险恶,靠花拳绣腿无法立足,唐姑娘还是寻个好人嫁了吧。”
他拉上窗户,敲了敲。
元宝便道:“出发。”
他有这么好心,平白无故地关心一个试图算计他的女子
还是别有所图
不,原主是孤女,没什么好图谋的,大概率是恶趣味发作,拿别人的人生当话本子看了。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站在楼上看你。”唐乐筠念了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一句,难看地耸耸肩,“随王爷大小便吧。”
住店还是南城胡同便宜些。
唐乐筠本钱少,花钱的地方多,必须精打细算,她循着原主的记忆,在夜市街的来福小客栈办了入住手续。
她看着伙计喂完马,出了客栈,循着香味找到一家烧鸡铺子。
烧鸡一只只地吊钩挂在窗口,油汪汪,黄澄澄,香喷喷,光是看着就口水横流。
唐乐筠买了一只,在馄饨摊旁落座,又点了一大碗酸汤馄饨。
馄饨摊没什么客人,她一来,摊主就把刚煮好的馄饨端了上来。
二月中旬,夜晚还有些寒凉,水蒸气格外明显,碗口冒着腾腾的白气,汤底微红,上面飘着大量绿莹莹的韭菜碎,搭配着白瓷碗和微黄的薄皮馄饨,颜色鲜亮,酸味扑鼻。
赶了大半天的路,唐乐筠又渴又饿,当下端起碗,吹了吹,轻轻嘬一小口:馄饨汤的酸味恰到好处,粘稠适度,虾皮增加了汤底的鲜,又好喝又开胃。
再用瓷勺舀一只白胖的大馅儿馄饨……肉馅调得很香,面皮劲道,面香味十足。
唐乐筠美滋滋地饱餐一顿,结了账,溜溜达达地往一旁的布庄去了。
京城的布比县城种类多,质量也稍好一些,她相中三匹府绸,四匹布,打算回家前再买。
在药铺逛了逛,出来时碰到一个卖盆栽的小推车,君子兰、倒挂金钟、梅花、老松,几盆造型独特的菖蒲盆景,还有十几块小景观石。
木系异能的人怎能不买花呢
唐乐筠挑了盆长势旺盛的君子兰和一小棵倒挂金钟。
老板收了铜板,笑着说道:“姑娘,再来几棵蒲草吧,金钱、虎须、香苗都有,招财的哦。”
招财呀,那正好。
唐乐筠在十几棵蒲草苗上扫了一眼,“这三棵便宜些!”
她说的三棵苗叶子黄了,蔫蔫巴巴地窝在推车角落里。
老板很实诚,“姑娘,这几棵不好活,就怕买了也养不成。”
唐乐筠道:“多少钱”她和不熟悉的人话很少,一般捡重要的说。
老板见她执意,“好几天不开张了,姑娘既然要买,就三棵给一棵的钱吧,五文。”
唐乐筠爽快地付了钱,谢过,回客栈休息去了。
京城有个药材批发大集,在西城城隍庙前面的庙前街上。
每月三个集,月初、月中和月末,每集都从早上辰初开始,巳时结束。
唐乐筠吃过早饭才去,不免有些迟了,药材商们沿街摆了两条长排,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大多是拉车进货的买家。
她稍微观察了一下,跟在两个中年人身后,准备偷个师——她经验少,需要行家带一带,记一记买家与卖家的行话,以及进货量和价格,省得被卖家骗了。
两个中年人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话又多又密。
“诶,九孔海决,不错不错,多少钱!”
“又他娘的涨价了,这日子还有办法过吗!”
“兄弟,别抱怨了,现在有不涨价的东西吗,米面都多少钱了!”
“确实,估计还得涨,这世道越来越难混了。”
“唉,多囤些吧,没看今天进货的人比往日多好几成吗。”
“娘的,有些人不干人事,依我看,这世道还得乱。”
“兄弟小点声,玄衣卫无孔不入,一旦被听见可了不得。”
说话的中年男子一边提醒同伴,一边看看左右,还回头扫了唐乐筠一眼。
唐乐筠假装看药,心里却想,自己手头只有本钱六百六十五两,接下来要精打细算了,不如少买些药,把柴米油盐早早地预备起来。
中年男子见没人注意他们,放了心,却也不敢继续议论时政,专心买药,进度便快了起来。
唐乐筠跟着走一遍,心里就有了些底,因为担心买不到货,第二趟就下手了。
甘草、桂皮、麻黄、田仲、黄芩、雄黄、苍术、麻黄苍术、黄芩等,她有异能辅助,什么鲜活买什么。
老板们大多很实在,一口价,不会因为唐乐筠是姑娘就有意欺骗,有人还殷殷地告诉她如何炮制药效更好。
但哪一行都有坏人,走到最西面,再往回折返时就遇到了一个。
那老板见她车上药品丰富,知道是大主顾,热情地招呼道:“姑娘,我家的黄精好,去年的货,年份长,保证九蒸九晒,来点儿吧。”
唐乐筠的手摸上药材,停留片刻,面无表情地收起异能,继续往前走。
老板热脸贴个冷屁股,心里很不高兴,对下一个买家说道:“世风日下,小娘子都敢来咱们爷们儿的地界了,难道是个小寡妇不成!”
那买家年纪不小,没搭理他的话茬,拿起黄精闻了闻,再掰开看看,“老板,你这黄精发霉了吧。”
老板变了脸色,“不买拉倒,埋汰人可是不行。”
那买家冷笑道:“老子当然不买,人家姑娘看穿了你的药,却没揭穿你这个人,已然很厚道了,你还编排人家是寡妇,何其毒也。”
“老东西,你是不想活了吧。”那老板一个耳光扇过去,买家灵活地躲了过去,后面的小厮立刻上前,三人扭打在一起。
“打架啦!”
赶集的买家瞬间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唐乐筠快走几步,逃出包围圈,但也因此停了下来——她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觉得有人在观察她。
她顺着第六感看过去,与一个熟悉的面孔对了个正着——那人是唐家的大管家,姓申,名字不详。
申管家三十多岁,蓄短须,看向她的目光不仅傲慢,还带着一种轻蔑。
唐乐筠年纪轻,但并不中二,妈妈一直告诉过她,在末世,诸如傲慢、轻蔑、挑衅、正义等情绪只会给人带来厄运,低调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这也是她发现黄精变质,却选择沉默的根本原因。
唐乐筠无视了申管家,转身继续往前,停在一个卖草药种子和根系的摊子前。
种药材性价比高,她把摊子上的所有种子都买了一遍。
赶在散集之前,唐乐筠离开庙前街,顺原路返回到客栈。
她进了一车药材,不但车厢塞满了,车顶上还绑了两只鼓囊囊的油布大袋子。
考虑到货物的安全问题,唐乐筠决定马上回家。
她与掌柜结了账,去布庄拿上布匹,便带着刚出炉的热乎大包子往生云镇去了。
姑娘家带着货物独自跑长途,肯定是不安全的。
但唐乐筠运气不错,出城门时遇到了一个豪门大户——五辆马车,二十号仆人,护卫、侍女、婆子、管事等一应俱全。
她便不着急赶路了,戴上一顶竹编斗笠,默默跟在车队后面,就像车队有了第六辆车一样,任谁都不会多看一眼。
春风温煦,太阳很大,晒得身上暖融融的。
马儿听话,走得不徐不疾,唐乐筠靠在车厢上,身体随着车厢的节奏惬意地摇晃着,大脑却打开了脑海中的基础医学典籍,开始系统性地学习中医药知识。
如此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后面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唐乐筠调整了坐姿,略略抬起斗笠,扭头看了一眼,就见一个公子哥打扮的年轻男子带着长随追了上来。
“吁吁!”那公子开始减速了。
可能是追着车队来的。
有了这个认知,唐乐筠把斗笠按回原位,又靠到了车厢上。
两匹马从她身边跑过去了,前面的仆从隐约喊道:“快去禀报郡主,二爷来了。”
片刻之后,车队在路边停了下来。
不知对方意欲何为,唐乐筠不便继续跟着,她“驾”了一声,从车队中驶出来,准备超车过去。
那年轻公子跳下马,把缰绳扔给随从,飞快地上了中间那辆最舒适最宽大的一架马车。
不知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唐乐筠与之交错时,听见里面传出“啪”的一声,像是有人重重拍了桌子。
旋即,那年轻公子喊了起来,“母亲!郡主昏过去了,赵医女,赵医女。”
“赶紧派人去找御医!”
“调头,调头,马上回府!”
命令一叠声指派了下来,可见病情紧急。
一干仆从立刻行动起来,快而不乱,训练有素。
可官道不宽,他们动了,唐乐筠的车就走不顺当了,两厢别在一起,谁都过不去了。
一个车夫礼貌地说道:“姑娘,劳烦让让,容我们调个头。”
唐乐筠建议道:“你们把车顺一下,我先过去,你们再调头。”
那车夫知道她说的对,为难地看了一眼前面正在调头的伙伴。
这时,郡主的马车里有了女子焦急的声音:“二爷,郡主不好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呀!刚才还好好的,怎会如此郡主,郡主!”
唐乐筠看向马车,心道,要不要看病人一眼呢……还是算了,这么急的病应该是心衰,而且与那年轻公子有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救不了,试试自家异能水平也是好的。
想到这里,她对车夫说道:“我是大夫,车上拉的都是药材,如果……”她朝郡主的大马车扬了扬下巴。
那车夫秒懂,转身要去禀报,但被同伴叫住了,“她才多大,万一因为她耽搁了,咱有俩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也是。”那车夫道,“姑娘赶紧让让吧。”
人各有命,病死比被丧尸啃咬致死舒服多了。
唐乐筠不想管了,松开车闸,拍拍马屁股,准备让路。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磨磨蹭蹭,不要命了”一个管事婆子大声呵斥了起来。
那车夫缩了一下脖子,辩解道:“李妈妈,这位姑娘说她是大夫,车上有药……”
“她要是大夫,老婆子就是御医了。”管事婆子没好气地搡了他一句,“你给她的马来一鞭子,让她的车到地里去,赶紧的!”
这就不讲道理了。
唐乐筠道:“谁打我的马,我就打谁。”
那婆子道:“你这丫头不知好歹,今天要是因为你耽搁……”
“姑娘是大夫”大马车里的年轻公子下了车,袖子在眼睛上飞快地抹了一把,快步朝唐乐筠走了过来,“敢问,会看心疾吗!”
唐乐筠见他态度恳切,便道:“会一点儿。”
年轻公子长揖一礼:“请姑娘救我母亲。”
唐乐筠从包袱里取出一副银针,嘱咐道:“照顾好我的车。”
“好。”年轻公子正要吩咐下去,李婆子开了口,“二爷,这姑娘顶多十七八岁,郡主病重,可耽搁不得啊。”
“我知道。”年轻公子给身后的长随使了个眼色,又对唐乐筠说道,“姑娘这边请。”
这人挺有意思,礼貌到位,谁都不得罪,但谁也别想左右他。
唐乐筠略一颔首,跟着他上了马车。
车里跪坐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妇人,见年轻公子回来,哭道:“二爷,郡主不行了,怎么办,怎么办!”
年轻公子趔趄一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抓着女人的手痛哭道:“母亲,儿子错了,儿子不该来找母亲的,娘你醒醒,醒醒啊……”
他的身形矮下去了,唐乐筠便看到了仰面躺在车板上的贵妇人,她容貌姣好,四十左右岁,面色灰败,胸口和鼻翼几乎没有起伏,如果没有急救措施,确实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要不要救呢
救的话,肯定要胸外心脏按压,也许还要人工呼吸,解释起来颇为麻烦……
不救的话,她即将成为这个世界的医者,名声和良心缺一不可。
罢了,救吧。
唐乐筠打定了主意,对那哭泣的妇人说道:“我要救人,你下去!”
她这话说得又快又急,乃至于那妇人直愣愣地看着她,一脸茫然。
唐乐筠盯着她的眼,不自觉地用上了精神力,“下去,马上下去!”
精神攻击暂时做不到,但气势够足,就可以给对方造成心理上的巨大威压。
“哦,下去,我下去。”妇人的表情更茫然了,双腿不受控地站起来,转身下了车。
年轻公子还在痛哭,唐乐筠不客气地推开他,跪坐在女子身边,探探呼吸,又摸了摸脉,旋即取出一只三棱锋利的鑱针,捏着女子冰冷的手指挨个放血。
年轻公子虽被冒犯了,却也因此振作了起来,一脸期待地问道:“我母亲还有救吗!”
唐乐筠正忙着,没空理他,稳准狠地放完十个手指头的血,抬起女子的下巴,跪坐在其旁边,将木系异能集中于右手,左手按在右手上,按胸外心脏按压的规范流程开始操作……
年轻公子的反应一开始还好,待唐乐筠给女子吹气时,他终于坐不住了,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唐乐筠吹完两下,继续按压,但做好了阻挡干扰的准备。
年轻男子见她一意孤行,果然过来拉她,“不许你轻薄我母亲。”
唐乐筠道:“如果……”
“嗯……”她的话被女子低低的一声呻/吟拦住了。
唐乐筠去探女子的鼻息,已经有了自主呼吸,遂道:“你不要动她,我去取药。”
年轻公子顿时由惊吓转为了惊喜,扑到女子身边,“娘,娘,儿子在呢,没事了,没事了啊!”
唐乐筠下了车,与在马车旁听壁角的两个妇人对了个正着。
被她从车上赶下来的妇人念了一声佛号,慌慌张张地上了车。
另一个妇人是李妈妈,她屁颠屁颠地跟上了唐乐筠,“姑娘,刚刚得罪了。郡主的药一向都是老婆子煎的,姑娘尽管把药交给老婆子,保证妥妥当当。”
此人前倨后恭,唐乐筠不喜欢,但事情紧急,没时间计较,她说道:“你先去烧水,有开水的话就用开水煎药,明白。”
“武火急煎,明白了。”李妈妈转身就跑,对不远处的粗使丫头喊道,“去看看还有多少热水,赶紧烧上,烧开它。”
唐乐筠往自己的马车去了。
掀开车门的帘子,她回忆了一下,又闭着眼嗅了嗅,准确地从车厢右手边的角落里找出一包附子,干姜不怕压,放在最里面,炙甘草怕压,在上面一层……
循着记忆和味道,她很快找齐了药材,但称重时遇到了麻烦——药戥子在家里,车上没有。
她问看车的车夫,“带药戥子了吗!”
车夫道:“肯定有,姑娘稍等。”他去找同伴要了。
唐乐筠取出几张草纸,打开那包附子,捧起一些掂掂,放回去少许,再掂掂……
原身七八岁开始用药戥子,对重量的感知颇为敏感。
她熟悉了一下,凭感觉把药抓出来,每一种木系草药都用异能处理一下,再一一放在草纸上。
照顾郡主的妇人又来了,看到草纸堆放的大剂量附子瞪大了眼睛,“这么多附子!你想干什么!”
恰好车夫拿着戥子回来了,“找到了找到了。”
唐乐筠把戥子接过来,将附子放在紫铜打造的戥子盘上,戥砣移到后毫,找到三两八的戥星刻度……
也就是说,她靠手抓的分量与秤称的完全一致。
再看干姜,一两九钱;人参,一两;山萸净肉,不到三两……
唐乐筠靠手感拿对了所有药材的分量,她笑着对李妈妈说道:“人参另煎浓汁对服,麝香分次冲服,其他药武火急煎,随煎随服。”
李妈妈没有应她,看向正在下车的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问道:“姑娘,我听赵医女说你用了大量附子,这是何意!”
唐乐筠道:“你母亲心衰,处在危险期,附子虽然有毒,但它是强心主药,必须重用。而且,我用炙甘草解毒,其他药收敛元气、固涩滑脱、流通血脉,配伍也算得当。当然,如果你信不着我,我也不必多此一举,把药收了继续赶路便是。”
她来自人情冷漠的末世,有良心,却也仅限于对方愿意配合的情况下,做不来那种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的大善人。
年轻公子回头看看郡主的马车,又看看赵医女,显然犹豫了。
唐乐筠在心里数十五个数,时间一到就把附子拿起来,准备倒回原来的包装里。
“慢着。”年轻公子叫停了她,对李妈妈说道,“就按照这位姑娘说的做。”
“二爷!”赵医女吓了一大跳,“附子有毒,她放那么多绝对居心不良!”
年轻公子道:“如果她不出手,郡主刚才就过去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赵医女被问住了,隔了两息,又呛声道,“二爷,用这样的虎狼之药,就算一时救了郡主,后面也一样难以为继。”
年轻公子逼视着她:“不然怎么办,御医等不到,你束手无策,所以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赴死!”
赵医女道:“二爷,民女冤枉,民女绝没有那个意思,民女只是想,既然郡主已经醒了,说不定能坚持到御医赶过来,或者,我们加快速度往回赶,半路与御医碰面,也许还来得及。”
她不是坏人,抵制唐乐筠的用药,也只是出于谨慎,而且这番话也有些道理。
年轻公子迟疑了。
唐乐筠看得清楚,便不把抓出来的药倒回去了,每种药团成一包,一起塞回了车厢里。
天色不早了,还有一大半路程,必须继续赶路了。
她捅了捅马屁股,“我们走吧!”
马儿很乖,打个响鼻,迈开步子就往前走。
“且慢!”年轻公子急吼吼地上前一步,扯住唐乐筠的袖子,“请姑娘救我母亲。”
唐乐筠蹙起柳眉,“你想好了吗!”
年轻公子道:“想好了,我母亲危在旦夕,容不得半点拖延,请姑娘用药。”
唐乐筠想了想,“好。但事先声明,我只对我的药我的方子和我的病人负责,如果这位赵姓医女拿我的方子治疗别的病人,出事我是不负责任的,你们明白吗!”
赵医女自以为拿到了她的把柄,立刻用一种“二爷你看,她自己都这么说”的眼神看向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不为所动,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有劳姑娘。”
唐乐筠便把几包药重新掏出来,交给了跃跃欲试的李妈妈。
其实,如果按照原方抓药,需要的附子更多,但她在取药时调动木系异能,对所有的木系药材进行了小幅度净化,药效增加,毒性减弱,即便这副药救不了郡主,基本上也伤不到她。
但别人的药她就不知道了,毕竟她只有药方,毫无用药经验,而且,中医讲究辩证施治,每个病人情况不同,用药也不同。
唐乐筠回到马车上,在郡主身侧坐定,用异能按压内关和合谷穴,疏膈理气,通经活络。
如果是以往,她的木系异能可以透过经络直抵心脏,郡主不吃药也能得到缓解和治疗。
可现在不行了,人和树木的材质不同,难度也不同,纵然有效果,也是杯水车薪,改变不了大局。
这两天,唐乐筠试着修炼过,但这个世界的五行能量平衡稳定,用末世时的修炼方法收效甚微,需要习练原身的内功心法,打通所有经络,之后再想办法吸收木系能量。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的修为再也回不到以前的高度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小世界不发生大异变,她就能平安快乐地终老,即便失去所有异能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现在应该担心的是接下来该如何用药,有异能辅助,药方不能全盘照搬,各种草药的剂量需要审慎地加加减减,不能冒失……
“母亲,你醒啦。”耳边传来年轻公子微微颤抖的声音。
唐乐筠从深思中回过神,发现郡主的自主呼吸明显了,微微点头的动作也说明她的意识也基本上恢复了。
她说道:“郡主很累,你暂时不要同她说话。”
年轻公子跪转过来,对着她拜了下去,“秦国公府子弟杨晞,拜谢姑娘。”
杨晞,居然是杨晞!
唐乐筠忙着思考药量该如何调整,琢磨药材计量单位的转换,就是没想过这二位在书中的角色。
杨晞,十八岁,大炎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女主重生前的夫君,出身秦国公府,行二;汝阳郡主是杨晞的生母,也是看不上女主的未来婆母。
在书里,汝阳郡主这一次是死了的。
国公府办丧事时,重生女主利用重生前掌握的信息,戳破杨晞与其表姐的私情,迈出了解除婚约的第一步,并给男主顾时留下了深刻印象。
穿来不过四天,她居然把主线剧情改了,这叫什么事啊!
千万念头瞬间闪过。
唐乐筠一边唏嘘,一边挡住了杨晞的拜礼,“杨二公子,危急还未解除,不必如此。”
车厢狭窄,容不得来回礼让,杨晞不再坚持,拱手道:“还请姑娘多多费心。”
“杨二公子客气了。”唐乐筠喜欢银货两讫,不擅长这种交际,摆了摆手,又给汝阳郡主做起了按摩。
关于汝阳郡主的这场病,书里交代过。
她之所以突发心梗,是因为她的大儿媳——秦国公世子夫人昨日进宫后,一夜未归,今天中午有人传出消息,世子夫人在静妃的宫里被皇帝染指,跳井自尽了——静妃,是杨晞的嫡长姐。
世子杨晔与妻子感情极好,听到消息就发疯了,欲进宫找皇帝要个说法,被杨晞拦住了。
杨晞绑了杨晔,一面派人去找秦国公回家,一面亲自带人出城追汝阳郡主。
汝阳郡主的死点燃了整个秦国公府的怒火,在兵部当侍郎的秦国公联合庶出的二皇子齐王谋逆,杨晞也被拉上了战车。
半年后,在重生女主的暗箱操作下,谋逆之事败露,秦国公府落得个满门抄斩。
上百号人的鲜血,染红了西市街口。
唐乐筠看故事时很爽,但当真身临其境,与当事人面对面接触了,感官上就微妙了起来。
秦国公府确实谋逆,但皇帝也罪有应得。
杨晞于重生女主来说确实不算好人,可他罪不至死,国公府的一家老小无辜,更不该被株连。
那么,她救活了郡主,秦国公还会和齐王勾结吗,故事该怎么继续……
唐乐筠不得而知,只当这件事和她没关系,专注治病,确定她的异能能做到哪个程度才是重点。
她继续按压两个穴道……
直到第一碗汤药熬好,汝阳郡主的心疾也未发生实质性好转。
由此可见,想用木系异能快速拔出纪霈之的毒有点异想天开,研究如何用药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二爷。”李妈妈来了,打断了唐乐筠的思考,“药熬好了,也凉得差不多了。”
赵医女道:“二爷,郡主情况如何了如果可以,还是赶紧回京吧,二爷三思啊。”
杨晞不为所动:“把药拿进来。”
唐乐筠在心里点点头,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个少年,却敢在不懂医药、母亲病危的情况下,坚持信任素不相识的路人,确实不同寻常。
李妈妈端着药碗上了车。
唐乐筠问:“药还在煎着吗!”
李妈妈把药碗放在小几上,“姑娘放心,煎着呢,得了老奴就端过来。”
唐乐筠把地方让开了,“你来喂。”她不会伺候人,也无须献那个殷勤。
李妈妈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又看杨晞一眼,见后者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坐过去,小心翼翼地喂了起来。
接连喂下三碗汤药,郡主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呼吸虽不畅,但面色好看多了,脉搏也更加有力了。
唐乐筠摸完脉象,对杨晞说道:“基本上稳定了,杨公子可以慢慢回京了。”
杨晞拱手:“姑娘怎么称呼,家在何处!”
唐乐筠真诚地说道:“杨公子不必客气,我说过,我家开药铺,这虽然是我第一次出诊,但疗效还算不错,如果可以,请杨公子付我二百两诊金。”
在末世时,她救一个人收五斤粮,无粮不救,从不做烂好人,更不图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杨晞愣住了。
他大概从未想过,居然会有人不要国公府的人情和谢仪,只要诊金。
唐乐筠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她在京城举目无亲,当然想要人情,但国公府前途未卜,自身难保,除了医患关系,她不想和国公府有任何往来。
她说道:“如果杨公子手头不方便,诊金可以改日送来,我姓唐,家在生云镇主街最南边,不用打听也能找得到。”
杨晞家里有事,母亲病重,无暇多加思考,听唐乐筠这么说,立刻从袖子里取出几张银票:“这里有一百五十两,剩下五十,待我忙完家事,亲自给唐姑娘送过去。”
“那就一百五,五十免了吧,感谢杨公子信任。”唐乐筠接过银票,起身下车,对车下的赵医女说道,“麻烦你跟我过来一趟,我再抓两副药,等下你就煎上,如果郡主回京后,情况仍不好转,继续喂服。”
赵医女嗫嚅道:“郡主回京后自有御医看顾……”
“赵医女,烦劳你去照顾郡主。”杨晞跟下来,打断了赵医女的话,“唐姑娘,我跟你去拿。”
唐乐筠点点头,大步走到自家马车旁,重新抓药。
这一次,她将附子分量减少十分之一,其他药剂量不变。
药多了,异能分解毒性所需的时间就长。
杨晞着急回京,见她动作不紧不慢,每一味药都要在手心里拿捏片刻,遂道:“唐姑娘,我帮你称重吧。”
唐乐筠道:“谢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杨晞抿了抿薄唇,转身吩咐小厮,让车队先行出发。
一刻钟后,唐乐筠总算“做法”完毕,把两包药递给杨晞,再次嘱咐道:“杨公子,如果到京后,郡主的情况仍然没有彻底逆转,这些药便日夜连服,不要断,如果御医说已经脱险,那么便每日一剂,煎好后,分三次服用。我收了银子,可以为此负责。另外,请你一定记住,我只对我的药和药方负责,任何人用我的药方出事,都不要找我。”
她面色严肃,目光也有了几分凌厉。
杨晞拱手道:“唐姑娘放心,我一定谨记。”
郡主病重,赶路求稳,马车走得很慢,差不多申正才与御医王文宏在西城门外汇合。
情况紧急,顾不上寒暄,王文宏上车就把脉,左右手都诊完方皱着眉头说道:“脉象沉微迟弱,虽非雀啄屋漏之象,却也不甚乐观啊。”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了郡主的指尖上,叹息一声又道,“幸好遇到行家了,救治及时,不然……”接下来的话太晦气,他没再说下去。
杨晞道:“路上遇到一位唐姑娘,使了些非常手段,将家母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赵医女躬身立在一旁,目光始终在杨晞身上,希望他问一问药的事,但是他没有,而且似乎没有提及的想法。
她觉得自己必须开口了,“王御医,唐姑娘给郡主开了药,您给瞧瞧,是不是稳妥。”
杨晞目光阴森地瞥了她一眼,“郡主还处在危险之中,王御医有办法吗!”
“这……现在只有四逆汤可以一用,但效果不会很好,需要再斟酌斟酌。”王御医有些为难,“那位唐姑娘用了什么药既然有效果,老朽想参详一二。”
赵医女不再征求杨晞的意见,献宝似的把一包药放在小几上,摊开草纸,指着附子说道:“王御医请看。”
王御医吓了一跳,“这么多附子!”
赵医女附和:“是啊,民女也被吓到了。”
杨晞面无表情,“或者会有不妥,但唐姑娘把郡主从鬼门关里抢了回来。”
其实,他认为他母亲能活过来,唐姑娘按压胸部、向嘴里吹气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但这件事有点匪夷所思,而且他没有权利替唐姑娘把治病的看家手段宣扬出去,便对此选择了沉默。
“目前来看确实如此,但大剂量地服用这样的药后续很难预料。”王御医取出一支银针,在药堆里拨了拨,“附子多,炙甘草增加了,此药可解附子之毒,重用山萸肉救脱,生龙牡固肾摄精,麝香省神……想法非常好,但老朽有个疑问,这么多的附子,毒性真的能解吗郡主身体虚弱,老朽以为,这样用药还是冒险了,太冒险了啊!”
听他这样说,杨晞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赵医女问:“那……这副药还能用吗!”
不待王御医回复,杨晞道:“既然此药不妥,就请王御医斟酌个稳妥的方子,我这就派人去抓药。”
王御医眼观鼻鼻观心地思谋了好一会儿,“郡主病势危重,老朽办法不多,不如杨二公子去请一请夏院判,他老人家在心疾上颇有研究,我们会诊一下也许更好。”
夏院判医术精湛,是皇上的专用御医,脾气不小,权贵们向来请不到,别说仆人,就是杨晞亲自去也不成,现在只能期待秦国公有这个面子了。
杨晞道:“先回府再说。”
王御医明白他的难处,立刻起身下车,“二公子,这个方子暂时不要用,老朽去开个稳妥的。”
杨晞同他一起下去,拿着新方子回来的时候,恰好碰到李妈妈端着药碗过来。
李妈妈问:“二爷,这药……”
杨晞把方子交给长随,压低声音道:“继续煎,继续喂,不要停。”
李妈妈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端着药上了马车。
唐乐筠看到生云镇时,差不多戌正了。
天气晴朗,月色如水,从高处俯视,镇子的全貌一览无余。
生云镇繁华,建筑密集,灰压压的屋顶连成了一大片,如果没有窗上透出的暖橘色灯光,那里一定像极了天上的黑色积雨云。
更远处的两个小温泉庄子也可一览无余,一处在西北的矮山前,另一处在西南向的小树林后面,后者看不见全貌,只能瞧见隐约的亮光。
唐乐筠猜测,西南向的庄子隐蔽,不易被过路人窥探,大概率属于纪霈之。
想到这里,她暗道,纪霈之每擅动内力一次,毒素便深入一分,秦国公世子夫人的事情一发,他就要忍耐毒发的蚀骨之痛了,估计就是现在,不知人怎么样了,还有秦国公府,这会儿也该乱套了吧。
离开了杨晞,唐乐筠的参与感就弱了,又有了隔岸观火的兴趣。
她自语道:“纪霈之的死活先不用管,但杨家的事应该打探一二。”
如果杨家不谋反,说明小世界的逻辑符合社会普遍规律,书的逻辑无关紧要。
那么当她与主剧情发生交集时,就不能完全依靠书里的经验了。
唐乐筠未雨绸缪片刻,很快撂开手,一路哼着小曲进了镇子。
街道两侧的铺子大多关门了,只有酒楼和小饭馆开着,食物的香气被夜风带过来,引的肚子咕噜噜地叫。
唐乐筠把车停在秦记小面馆门口,刚要进门,就见老板娘拎着笤帚走了出来。
她问:“老板娘,还能吃饭吗!”
老板娘凑过来,辨认了一下,“唐姑娘啊,怎么这么晚!”
唐乐筠道:“我刚从京城回来。”
老板娘飞快地瞄一眼车厢,见里面没人,惊讶地“啧”了一声,但她没多问,只道:“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唐乐筠道:“两碗臊子面,一碗热面汤。老板娘,我车上有货,不方便进去,明天还你碗筷可以吗!”
“你这孩子,那怎么不行等着,马上就好。”老板娘把笤帚扔在门口,风风火火地进门了。
唐乐筠的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还是这个时候的人好,朴实热情,但愿半年后,生云镇还是这样的民风。
后厨效率很高,她刚在脑海中温习五页医书,老板娘就端着面出来了,连带托盘一起端给了她,“都拿着,明天一并还我。”
“好。”唐乐筠把托盘放在身侧,数出二十五个大钱,“谢谢老板娘。”
“客气啥,又不是不收钱。”老板娘接过钱就塞进了荷包,拿着笤帚扫地去了。
唐乐筠带车往家走,刚走几步,就听到了一阵不属于人类的细碎脚步声。
她警惕地看了过去,发现一条小狗夹着尾巴追了上来——小狗骨架不小,身体极瘦弱,耷拉着两只耳朵,额头和脸蛋不是一种颜色,一片深棕一片黄白,界线十分明显。
“汪汪!”小狗跳着脚,朝她的臊子面叫了两声。
唐乐筠笑道:“看来是饿坏了呀。”
她以前养过一条变异的速度型白色细狗,名叫闪电,陪伴她五六年,三年前,为救她死在一次行动中了。
所以在她看来,有些时候,有些狗比某些人忠诚。
唐乐筠蹲了下去,直视小狗溜圆的大眼睛,“跟我回去吧,我养你。”
小狗听不懂,晃晃脑袋,清澈的目光看向臊子面,口水滴滴答答地从嘴里流了下来。
“走吧,到家就有饭吃了。”唐乐筠勾勾手指,站起身,带着马车过了马路。
小狗犹豫片刻,到底抵不住食物的魅力,走走停停地尾随着她进了后院。
来了就走不了啦!
唐乐筠迅速插上门栓,小狗转身要跑,却来不及了,跳着脚叫了起来,“汪汪汪,汪汪汪……”
她笑道:“骂得还挺脏,等我卸完车再来收拾你。”
唐乐筠牵车到车棚,支上车厢,马则系到了拴马桩上。
黄骠马看着她,用马脸蹭了蹭她的手肘。
唐乐筠用了些异能,在它脑袋上摸摸,柔声道:“又渴又饿吧,辛苦了。”
黄骠马很舒服,亲昵地拱了她两下。
唐乐筠忙不迭地从车厢后面卸下一袋子饲料,倒满食槽,然后带上桶往水井去了。
唐家有两口井,前院的在一进院照壁前面,后院的离桂树不远。
木桶和绳子是唐乐筠新换的,她把桶扔下去,略沉一沉,拎上来就是清澈沁凉的一大桶水。
黄骠马真渴了,水一来嘴巴就扎到了桶里,大口地喝了起来。
唐乐筠再打一桶水,洗了手,拖着托盘领着小狗到了东厢。她从碗橱中找出一只大碗和一只大盘子,用面汤把其中一碗臊子面过一遍,去掉些许油盐,再倒在盘子里。
盘子将将落地,小狗便“嗷呜”一声扑了过去,“吧嗒吧嗒”地大吃起来。
唐乐筠在八仙桌旁坐下,喝一口剩下的热汤,看一眼小狗,美滋滋地端起了臊子面……
唐乐筠吃完面,开始卸货的时候,重生女主唐乐音刚刚沐浴完毕。
她肩上披着夹棉的杏色大衣裳,端坐在梳妆台前,让小丫头帮她揉搓长且黑的湿头发。
澄澈的铜镜中映着一张秾丽娇美的脸,柳眉杏眼樱桃口,‘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施之粉则太白、施之朱则太赤’,形容的就是她这样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小丫头叫立冬,为人娇憨,一边擦一边痴痴地看着镜子里的唐乐音,“要说美,我们姑娘要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可不是”正在铺床的大丫鬟立春立刻接上了,“最可笑的就是那位竹子姑娘,居然敢跟咱们姑娘比美,还处处都想压咱们姑娘一头。”
“你去给我倒杯热水。”唐乐音从立冬手里接过手巾自己擦,“筠堂姐确实美,而且她与我不同,她是那种傲然风雪的美。”
如果说唐乐筠像梅,她就像牡丹,有的是人间富贵花的精致,却没有梅的孤高和坚毅。
当然,她说的仅仅是长相。
“她可配不上梅花,嘿嘿~”立冬嘿笑两声,“婢子下午去库房拿药,听大管家身边的小子说,竹子姑娘今天去城隍庙进药材去了。”
唐乐音放下手巾,惊讶道:“进药材,她要干她父亲的老本行,开药铺吗!”
立冬点头:“听说买的量很大。”
“那就是真要开铺子了。”唐乐音的表情严肃了几分,“读过几本药典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简直岂有此理。”
立冬道:“姑娘管她做什么,又不是我们府里的姑娘。”
唐乐音若有所思,“开药铺,出了事就是大事,即便她的事不归咱们管,也会有人说咱们唐家人不团结,放任一个孤女不闻不问。”
“确实。”立春深以为然,“姑娘要不要和二太太说一声。”
唐乐音生在长房,她母亲在她十二岁上没了,现在掌管他们长房的是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的继母。
唐老夫人认为大太太年轻,掌管不了后院,便让她二叔的太太掌家。
二太太精明得紧,只要她知道唐乐筠的事,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不过……
唐乐音回想了一下上辈子。
上辈子,唐乐筠抢了她二表姐的婚事,嫁给了磨剑山庄的大公子,即便遭逢乱世,也一样过得很好,从未做过经营之事。
难道是因为自己把她赶出去了,所以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大抵如此吧。
想到这里,唐乐音说道:“这件事不用我们出面,二太太会知道的,我这里倒是有一件事需要问问了,现在二更更鼓敲了吗!”
她话音刚落,清晰的更鼓声便传了进来,“咚,咚,咚……”
唐乐音面色一变,人就站了起来,“居然还没人报信吗!”
立春铺好床,转身走了过来,“姑娘在等谁的消息!”
唐乐筠没有回答,愣愣地坐下了。
汝阳郡主病势的消息在一刻钟以前就该到了,为什么没有了
是因为人还没死,还是她的重生改变了什么,消息要晚些到
唐乐音回想一遍重生以来的所作所为,实在想不出哪里做得不对,乃至于影响了宫里的那件丑事。
她定了定神,道:“立春,你去老夫人那里走一趟,看看有没有异常!”
立春问:“姑娘,什么样的事情算异常!”
唐乐音道:“不用到处打听,如果有,你去了就会知道。”
去世的汝阳郡主是她未来的婆母,唐家只有得到消息,必定会通知她的人,这就是异常。
立春答应一声去了。
唐乐音喝完热水,上了床,刚要拿起床头的书,就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赶紧坐了起来。
立春一边关门一边说道:“姑娘,老夫人和二太太都睡下了,什么事都没有,姑娘也安睡吧。”
唐乐音的心彻底凉了,没事就是人活着,秦国公府就没有了丧事,那退婚的事怎么办
唐乐音等不到的消息,纪霈之的人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王府管家白可进了起居室,小声问元宝:“王爷怎么样了,有危险吗!”
神医李无病把医书拍在八仙桌上,阴阳怪气地说道:“危险是没有,死路倒有一条!告诉你家王爷,下次再擅动内力,不必找我,直接找阎王爷去吧。”
这人三十多岁,穿一席苍色道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淡长眉细长眼,嘴唇极薄像两片刀,书卷气浓,眼里的戾气更是十足。
白管家赶紧长揖一礼,“神医息怒,神医息怒。”
李无病冷哼一声,拎起椅子上的大衣裳,起身朝门口走了过去,“与其让我息怒,不如让你家王爷息怒。以后人要死了再来找我,其他时间不伺候,走了!”
元宝快步走到条案前,抓起一只木头匣子追了过去,“李神医千万别生气,我替我家王爷给您陪个不是。这是今年的新茶,我家王爷早早让人备下了。”
李无病脚下一顿,回身把匣子抢过去,旋即走得更快了。
元宝目送他消失在大门口,摇晃着脑袋走了回来,“太医院的御医,脾气大多不错,咱们这位无官无职的李神医咋就这么难伺候呢!”
白管家道:“医术好,脾气就大呗,没办法。难伺候也得伺候,不然……”他朝盘坐在罗汉床上运功的纪霈之努了努嘴。
纪霈之双目紧闭,脸色铁青,丝丝缕缕的水蒸气从头顶挥发出来,形成了一小片白雾。
元宝肉乎乎的脸上有了几分喜色,“李神医说,冒气就好了,说明王爷的内力压制住了奇毒,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太好了太好了。”白管家也松了口气,“元宝啊,你日后还是要多劝劝王爷。”
元宝撅了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白管家知道自家主子的德行,便也罢了,又道:“李神医还说什么了是就疼这一次,还是以后只要毒发都会这么疼!”
元宝道:“他说,从此以后,王爷每擅动内力一次,剧痛就发作一次,每发作一次,毒便侵入内腑一分。”
“唉……”白管家长长地叹息一声,“王爷太固执了,太固执了呀。”
元宝“嘘”了一声,朝纪霈之抬了抬下巴,示意白管家不要乱讲话。
“人活着,如果不能痛痛快快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纪霈之收了功法,睁开眼,凉凉地看着他们俩,“你们说是不是!”
白管家摇摇头,“王爷可不能只顾着眼前痛快,不然岂不是如了那位的意!”
纪霈之默了默,若非不想如那老畜生的意,他也不会千忍万忍的活到现在。
说来也是有趣,人家都是父慈子孝,他这正好相反,不但不慈不孝,而且还不死不休。
这就是皇家的亲情。
他盯着脚下红得发赤的炭火,忽然转了话题,“白管家忽然上来所为何事邵家有消息了吗!”
白管家道:“回王爷的话,邵家暂时没有,但秦国公府有。秦国公世子夫人于昨日上午被静妃请进宫中,晚上没回府,今天一早跳井自尽了。下午,本该去往温泉庄子的汝阳郡主在路上突然发病,听说当时病危了。杨晞请了王御医,现在已经返回秦国公府,生死难料。”
“自尽了,哈~”纪霈之轻笑一声,“老畜生就是老畜生,这件事若说与他无关,我今晚就替汝阳郡主暴毙。”
他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皇帝让静妃帮忙,强/占了静妃的亲兄弟媳妇。
这可是天大的丑闻!
元宝垂着头,喜庆的小眼睛惊得滴溜溜地转。
“王爷。”白管家表情尴尬,“这种事不好乱说。”
“哈哈哈……”纪霈之喋喋怪笑,苍白的脸颊上腾起两团殷红,“我又不是阎王老子,说让谁死谁就死,你怕什么放心,那老畜生不死,我还舍不得死,他必须死在我前面。”
老畜生就是他的皇帝老子。
这话白管家附和不是,不附和也不是,为难得嘴角直抽抽。
纪霈之也没想得到他的回应,又道:“秦国公是兵部侍郎,世子夫人出身勇毅侯府陈家,勇毅侯府又是齐王的岳家,吩咐下去,我要知道这两家即将发生的所有情况,顺便,派人盯紧了齐王府。”
白管家垂下眼皮,遮住了震惊的目光,“王爷,勇毅侯府落败了。”
纪霈之道:“烂船还有三斤钉,老侯爷是武将,人脉在军中,即便不能一呼百应,也足以壮大齐王的野心。”
白管家点点头,“好,小人这就安排下去。”他打了一躬,准备转身出门。
纪霈之一抬手:“还有,传令下去,马上把此事宣扬出去,速度要快,范围要广,我要让大炎的所有百姓口口相传。”
“这……”白管家提醒道,“王爷,如此一来,秦国公府和勇毅侯府颜面全无……”
“怎么。”纪霈之下了地,双脚趿拉上丝绸制成的玄色绣万字纹的鞋,站起身,一抬头便对上了白管家中年发福的脸,“你觉得,是世子夫人的一条命不如他们的脸面重要,还是,你原本要维护的是那老畜生的脸面!”
白管家被两只黑漆漆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背心冒起一股寒气,赶紧拱手道:“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小人谨遵王爷命令,马上派人去办。”
唐乐筠赶一天路,干半宿活,身体疲劳,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嚓嚓嚓,嚓嚓嚓……”门口处传来密集的挠门声。
唐乐筠坐了起来。
那小狗听到床板的嘎吱声,立刻小跑过来,“汪汪,汪汪汪。”
唐乐筠看着它的眼睛,“你想拉屎尿尿!”
小狗歪了歪脑袋,像是答应了。
“好像还不笨。”唐乐筠下了床,“不要在前院拉,去后面的大树下,知道吗!”
小狗又歪了歪脑袋。
唐乐筠给它开了门,小家伙一溜烟地跑走了。
唐乐筠给黄骠马上了水和饲料,正在欣赏整齐划一的灰瓦铺就的屋顶,就听到前院有人来了。
田婶子道:“筠筠,你在家吗!”
“在家!”唐乐筠快步往前院去了,正在挠后门的小狗耸耸鼻子,也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
田婶子带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粥,两个馒头,一碟酱菜,两个水煮蛋。
她笑着说道:“早上看你家门锁开了,就知道你回来了,早饭不用出去吃了,这些要是不够,婶子再给你盛去。”
“谢谢婶子。”唐乐筠笑眯眯地接过来,“够了够了,连这小家伙的都够了。”
小狗趴在她脚下,眼巴巴地看着托盘。
田婶子“啧啧”两声,“这小东西太脏了,你想养着它!”
唐乐筠道:“养着吧,给我做个伴,还能看家护院。”
田婶子帮她打开东厢房的门,劝道:“筠筠啊,米面的价钱都在涨,这狗的体格将来小不了,吃的肯定不少。”
“确实涨得很快,该囤点粮了。”唐乐筠看了她一眼,把粥分出半碗,馒头掰碎泡在粥里。
田婶子道:“我家粮食有富裕,菜也该种起来了,问题不大。”
“粮价涨了,就什么都涨起来了。”唐乐筠把狗碗放在地上,小狗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田婶子明白她的意思,迟疑着说道:“那需要囤的东西可多了。”
唐乐筠道:“听说顺州一带造反来的,婶子家还有别的住处吗!”
“不是说已经压下去了吗”田婶子的消息不算闭塞,“你觉得还会大乱!”
唐乐筠道:“进药材的时候听人说了一嘴,而且,买药材的人比往常多了不少。”
这个消息很重要。
田婶子呆不住了,“筠筠你吃着,不够就来婶子家,婶子先回去了。”
唐乐筠送她出门,然后剥了只鸡蛋,放到了狗碗里。
小狗满意得直哼唧。
一人一狗刚吃完饭,田家荣就带人过来了,他们今天的目标是铺子的顶棚和窗户。
唐乐筠打了招呼,把秦记小面馆的托盘和碗还回去,顺道又往布庄去了。
早上客人不多,屋里温度又低,伙计们大多站在门口闲磕牙,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得热闹。
“孙大哥说了,只要唐姑娘的药铺敢开,他就有办法给她弄黄了。”
“就他别逗了,他就吹牛行。”
“我觉得也是,唐姑娘会武,他会啥!”
“这事真不好说,一个开医馆,一个药铺,到时候就说药效不好,唐姑娘也没辙。”
唐乐筠一边听,一边带着小狗从几个小伙计面前走了过去。
小伙计们不认识她,但知道是个大美女,停下话头,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唐乐筠感觉不自在,便加快了脚步。
布庄在医馆对面,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与那胖子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胖子挺着大肚子靠在门板上,用口型说道:“你等着。”
小狗大概察觉到了什么,冲着胖子呲牙咧嘴。
唐乐筠微微一笑,迈步进了布庄。
这种人没什么可怕的,他之所以敢当面叫嚣,是因为那晚没打服他,而把人打服这件事,她向来比较擅长。
第10章
布庄一进门处摆着裁缝用的宽大木案,上面堆着折叠整齐的布料,布料旁有一把大剪刀和一个针线笸箩,笸箩里是五彩的线和各种型号的针。
这就是裁缝呆的地方了,人呢
“唐姑娘,买布还是做衣裳”一道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唐乐筠朝西边看过去,就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拿着抹布,从陈列布料的柜台后面站了起来。
此人认识自己。
唐乐筠回忆了一下,布庄东家姓袁,这位也是老板娘。原身母亲活着时,经常带她来这家买料子,而且她这张脸和小时候差别不大,认得才正常。
她说道:“袁婶子好久不见,我想做三套男装。”原身会绣几朵花,但不会做衣裳。
术业有专攻,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学的必要。
袁婶子走了过来,“男装给你弟弟的吗!”
唐乐筠道:“给我做。”
“穿男装,你当真要开药铺子”袁婶子拿起一把木径尺,从案台后绕出来,走到门口时看了看对面,“你是姑娘家,这种生意可不好做。”
她没明着说,但提醒的意思很明显了。
唐乐筠福了福,“谢谢袁婶子提醒,主要是手里余钱不多。”
“是啊,坐吃山空肯定不成,生计是个大问题。”袁婶子附和一句,不再多言,开始给她量尺寸,“不过四年罢了,你竟长这么高了,和一般男子无异。”
唐乐筠不太擅长和陌生人闲聊,干巴巴地应了个“是啊”,二人便不再攀谈了。
量完尺寸,她回了趟家,把一匹布和两匹府绸送去布庄,再回来时,发现药铺门口多了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子。
在铺子里干活的小木匠对他们说道:“药铺还没开,不卖药,你们去福安医馆吧。”
福安医馆就是那胖子所在的医馆。
唐乐筠看看四周,几家店铺的伙计都在瞄着她这边。
那中年男子道:“福安医馆我们去过,马大夫说缺了一味主药,抓不全,让我们拿着方子来这里看看。”
小木匠看见唐乐筠了,大声说道:“铺子都没修好呢,你想看什么!”
中年男子头一转,也发现了目标,赶紧把老头放到了台阶上——那老头捂着胸口,神色委顿地靠坐在门槛上,显然是坐都坐不住了。
他朝唐乐筠走了过来,打一躬,就不站起来了,弯着腰说道:“唐姑娘,我爹病重,听说你昨儿个进了药材,帮帮忙,行行好,给我抓副药吧,我们有钱。”
唐乐筠知道,镇子小,她开药铺的事传得一定很快,但不知道还有人盯着她的行踪,连进药材这种小事都瞒不过他们。
她闪到一旁,顺便朝医馆的方向望了过去,那胖子已经来了,见她看过来,立刻藏到了两个行人身后。
唐乐筠道:“我现在不卖药,你们另想办法吧。”
中年男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咣咣咣就是三个响头,“求姑娘救我爹一命。”
他膝盖将一弯,唐乐筠就避到了窗根底下,响头全磕给了几个过路人。
几个过路人一脸懵,纷纷停下脚步围了过来。
不知哪个说了一句,“姑娘既然进了药,就卖他一副呗,人家又不是不给钱,你这药铺也不是不开了,大家说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
“做药铺最讲究口碑,见死不救,日后谁还敢买你的药!”
“就是就是。”
唐乐筠明白,这就是孙胖子联合医馆,打击报复自己的方法。
她思谋着,目光落到了老头身上。
老头身形佝偻,摇摇欲坠,脸上瘦得脱了相,皮肤松垮,颜色灰败,目窠内陷,目光浑浊迷茫,呼吸急促,春风一吹,还带来一股腐朽衰败的臭气,一看就命不久矣了。
这样的病人是救不活的,即便在末世之前的高科技时代。
一旦她卖了药,老头两脚一蹬,中年男子就会来铺子闹上一闹,说他爹命不该绝,是吃了她的药才死的,届时她不但要赔钱,铺子也必定开不起来了。
这个办法毒,几乎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唐乐筠正要说话,就听田婶子说道:“二位,药铺的手续还没办呢,卖不了药。”
田婶子从木器行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唐乐筠的手臂,耳语道:“这老家伙一看就活不长了,肯定是来找茬的,别理他们,咱就是不卖。”
这个时候敢出来替她主持公道,田婶子绝对是个大好人。
唐乐筠领情,不想拖她下水,因而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道:“这位大叔快起来,咱们借一步说话。”
田婶子掐了她一把,“你这孩子,还搭理他干嘛!”
那中年男子麻利地站了起来,一脸喜色地说道:“姑娘,可以卖我们药了吗!”
“婶子放心。”唐乐筠心里感激,去掉了田姓,言语上也亲热了几分。
她坚定地推开田婶子,带着中年男子往马路中间走了几步,靠近一干看热闹的人,说道:“大叔,我接下来的话不好听,不想让你家老爷子听见,但你可要听好了:并非我不卖药给你,而是你家老爷子只有四天好活了,与其拿钱买药,不如给他买点好吃的,让他舒舒服服地过完剩下的几天。”
“你胡说!”中年男子陡然提高了嗓音,“你不卖药也就……”
唐乐筠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是福安医馆的老病号吧,那里的大夫不可能不知道你爹是什么情况。他们让你来我药铺买药,四天后你父亲死了,便可说我卖假药,抓错药,害死了你的父亲,那时候你既能讹到我的赔偿,福安医馆又没有了对手,你们两全其美,是也不是!”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足够周围的七八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中年男子缩了缩脖子,脚下不安地动了动。摞着三四个补丁的布鞋,说明他身上过于肥大的新褂子不是他自己的衣裳,而是不知从哪里借来的。
周围的人议论了起来。
“你别说,这爷俩确实是福安医馆的常客,那老爷子病了两年了吧。”
“来我家吃过饭,好像是胃上的毛病。”
“这姑娘还挺好心,人家都算计到家门口了,她还舍不得老爷子受刺激呢。”
“怎么是算计呢,算计她什么了,医馆缺一味药,让病人带着方子去药铺买,这不是常有的事吗别说你们没去县城抓过药。”说这话的便是那位孙胖子。
不过,一般铺子可以缺货,医馆一般不会。
尤其是在进货的次日(昨日是医馆进药的日子)仍然缺药,且让病人去一个没营业的药铺买药就更匪夷所思了。
孙胖子强词夺理,明显在拿大家当傻子。
众人纷纷侧目,却也无人反驳——镇上只有一家医馆,得罪谁,他们也不会得罪看病抓药的大夫们。
那中年男子从孙胖子身上收回视线,梗着脖子说道:“你不卖药就不卖药,为啥咒我爹死,大夫还没说啥呢,你算个什么东西!还四天,你他娘的是阎王吗,说哪个时候死,就哪个时候死要我看,你连我爹得的什么病都不知道。”
“胃脘痛,现如今胃气全无,全身大肉已脱,唇角隐隐留有污血,显然已经吐血了,胃部糜烂,食道梗阻,食不下咽多日了吧,他顶多再活四天。”唐乐筠扫了众人一眼,又对那中年男子说道,“你不必在我门前闹了,我绝不会卖药给你,不管大家怎么说,也不管我的铺子日后有没有人来,都不卖!”
她转身就走,迈步进了铺子。
田婶子追了进来,絮絮叨叨地说道:“筠筠啊,婶子知道你懂点医术,但话不能说得太满,你这样一搞,那孙胖子找他师父马大夫想想办法,说不定就能多活几日,到时候你这药铺还没开,名头就先弱了。”
唐乐筠道:“婶子不要紧,我是卖药的,又不是大夫,看不准生死也没关系。”
四天,应该是准确时间,甭管马大夫还是牛大夫都无力回天——她有精神系异能,能清晰地感知对方的精神状态,一如末世时那些濒死的伤者。
田婶子和田家荣,以及干活的木匠们交换了一个眼色,无奈地笑了笑。
待唐乐筠进去后院,一个小木匠说道:“看准了还好,看不准就会说她咒人家死,德行不好,怎么会没关系呢!”
另一个附和道:“是啊,德行不好,谁还来买药!”
田家荣点点头,对田婶子说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看那爷俩是不是又去医馆了!”
“对对对。”田婶子小跑着出门,进了赵记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板娘就在铺子门口,见她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唐丫头被人算计了,那俩人去医馆了,马大夫的医术还是可以的。”
田婶子抚掌:“真去了啊,这孩子。”
老板娘道:“一个镇,两家药铺,福安肯定要出手,我看你跟那丫头处得不错,不如劝劝她,找个好人嫁了算了,眼下粮价疯涨,别把嫁妆都赔进去了。”
田婶子道:“谁说不是呢我是想劝那孩子,但那孩子跟小时候不一样了,话少,固执,油盐不进。”
老板娘道:“豪门大户出来的,心气高了呗。依我看啊,劝不动就别劝,省得生分了,等铺子赔了钱,她就老实本分了。”
田婶子长叹一声,没说话。
银子不好赚,一旦赔了,日子就不好过咯。
孙胖子正在向马大夫马清泉说明刚才的情况。
马大夫坐在官帽椅上,右手捏着几根花白胡须,眉心拧成了“川”字形,“这丫头倒也看对了几分,她当真学过医!”
孙胖子道:“我打听过,应该没正经学过,就是会抓药。楚老爷子的病,看热闹的提起过,她不过是听风就是雨罢了。”
马大夫问:“看热闹的说楚老爷子要死了!”
“那倒没有。”孙胖子的目光虚了虚,“师父,我也觉得楚爷子要不行了,但活四天没问题吧。”
马大夫起了身,“一个毛丫头而已,脉都没诊就给敢人断生死,不知所谓。”
孙胖子听他这么说,腰杆又直了几分,“就是,她真当自己是阎王爷呢!”
师徒二人出了门,进入医馆大堂。
马大夫在窗下的交椅上坐下,对那中年男子说道:“你不要慌,我再诊一诊,然后我们再谈。”
中年男子点点头,扶着老爷子,把他的手臂放到脉枕上,“马大夫,这姓唐的毛丫头,咱就讹不上了吧。”
马大夫不悦地轻咳一声。
孙胖子赶忙看看左右,谄笑道:“师父,没人听见,放心吧。”
马大夫这才摸上了楚老爷子的寸口脉,他半眯着老眼,“那怎么能叫讹呢,姓唐的丫头是玄衣卫指挥使唐锐安家出来的,唐家是什么来路,大家都知道,蕴州唐门出了名的机关陷阱多,钱多。楚老爷子病重,从她手里抠几个银子花不是天经地义吗!”
居然把讹人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中年男子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他下意识地躲开马大夫的目光,干笑道:“马大夫说的是,我在她爹手里买过药,她爹是好人,可惜不长命。”
孙胖子愤愤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明明镇上有医馆,非要再开个药铺,她安的什么心蛇蝎美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中年男子敷衍地点点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马大夫的脸上。
马大夫的表情惊疑不定,摸完左手,又换到了右手。
中年男子问孙胖子,“大侄子,那唐家女不……”
孙胖子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闭嘴。
马大夫恋恋不舍地放下老爷子的胳膊,对孙胖子和中年男子说道:“你们扶他去床上躺一会儿,我斟酌斟酌。”
二人答应着照办了。
马大夫独自回到内室,找出一本医术,把最后几页反复看了几遍。
孙胖子进来了,问道:“师父,怎么样,不会真的只有四天吧。”
“这哪说的准,我又不是阎王。”马大夫斥了一句,又压低声音说道,“眼下还不到真脏脉,素问阴阳别论说,‘四日者,为木生数之余,木胜土也’,依我看脾未见悬绝,但我估摸着确实没有多少时日了。”
孙胖子道:“那怎么办!”
马大夫揪着几根花白胡子反复的捋,“其实啊,人总归要死,早一天晚一天不算什么,你说呢!”
孙胖子的嘴角抽抽了两下,“所以,师父的意思是,让他早走几天!”
马大夫怒了:“你这小子,哪只耳朵听见我那么说了若非你和那小娘子有矛盾,我会趟这趟浑水!”
“啊!”孙胖子显然没料到自家师父是这种人,明明是他不想唐家药铺开起来,所以才把事情搞这么大,这会儿居然不认了,还暗示自己把楚老爷子提早弄死,但他不想承担任何责任。
他是爱说闲话,但不是傻子,当真杀了人,且不说良心上过不过得去,万一闹到官府,这辈子都完了,一个大钱的好处都拿不到,凭什么啊!
“师父,我明白了,不过……”孙胖子心里那么想,白胖的脸上还是真诚听话的表情,“这事有银子吗!”
“不是说好了吗”马大夫白眼一翻,“闹成了大家都有好处,闹不成就当没这回事……算了,我去给他抓副四逆汤,人要死的时候灌下去,说不定能多活几日。”
孙胖子松了口气,“成,这样更好,我都听师父的。”
福安医馆搞唐家药铺的消息,在三天后的中午传到了京城唐家。
小丫头立冬得到消息时,唐乐音正坐在一张木工操作台前,手里捏着一把木贼草,细细打磨一小块木制零件。
小丫头絮絮叨叨的,“现在,生云镇上的人都在关注那位姓楚的老爷子,一旦竹子姑娘说不准,她即便开了药铺,只怕也不会有几个人敢买。”
唐乐音放下小零件,喝了口今年的春茶,柔声道:“她不开最好了。父亲说,他会看看手下的人,如果有合适的就把亲事定了。”
立春给她续上茶水,“姑娘这招釜底抽薪用的妙,就算那楚老爷子明天真死了,她这铺子也开不起来了。”
唐乐音温婉地一笑,“如今世道不好,若能嫁给玄衣卫,她日后就能稳稳当当过日子。她父亲与我父亲幼年交好,我总要对得起她。”
立冬道:“姑娘就是心善。”
唐乐音眨了眨眼,加快了木贼草在小零件上的摩擦速度,会做杀人武器的人可不敢谈心善,毕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唐家。
她问立冬:“你哥呢,回来了吗!”
立冬道:“还没回来呢。”
立春把做木匠活儿的工具一一归了位,“姑娘,秦国公府真的很奇怪,别人家主母重病,都会让亲戚探望探望,他们家可倒好,闭门谢客了。”
“一点都不奇怪。”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快步走进来,附在唐乐音耳边说了几句。
唐乐音闻言愣了好一会儿,心道,上辈子这件事是被瞒下了的,秦国公和勇毅侯府一声不吭就和齐王绑在了一起,如今是怎么了。
难道汝阳郡主不死,两家的脸面就可以不要了吗
那妇人担忧地说道:“姑娘,秦国公的官位要保不住了吧。”
唐乐音的面色沉了下去,缓缓说道:“应该保得住,这种事不会有人告诉那位的。”
而且,皇上越是昏聩,首辅大人就是鞠躬尽瘁的名臣,更有利于他长久地把持朝政。
汝阳郡主还活着,此人心高气傲,如今丑事传遍天下,她这一关只怕过不去。
谋反可能还会发生。
那么,婚约不解除,势必连累唐家,此时找父亲陈明利弊,让玄衣卫帮忙查探杨晞和其表姐的私情,应该更稳妥。
想到这里,她站了起来,“我去找父亲。”
皇帝的丑事在豪门中盛传,几十公里外的生云镇也有人知道了,但不是像唐乐筠这样的平头百姓。
唐家还在按部就班地搞装修,药铺里的木质陈设重新油漆过了。
唐乐筠让田家荣打了两条简易长椅,靠窗口摆放,一方面可供客人休息,另一方面可在装修期间充当简易床,让她凑合睡上两天。
买来的花摆在柜台上,几棵蒲草都活了,兀自在瓷碗里郁郁葱葱。
唐乐筠还用小花瓶插了几根泛靑的杨柳枝,就放在窗边上。
随意,鲜活,恣意。
院子里的锯子、凿子在嘎嘎吱吱地叫,唐乐筠听着闹心,搬一把椅子坐在铺子外面,与那些闻讯而来、打算看她热闹的镇民们面对面。
小狗这几天吃的好,胖了几分,趴在她脚边晒太阳。
唐乐筠叫它小黄,黄骠马是大黄。
一辆普通马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有点像纪霈之那一辆,但又看不出哪里像。
唐乐筠正在审视,车窗忽然开了,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和一对黑沉沉的眼。
还真是他!
唐乐筠不甚紧张地起了身,福了福,“王爷好。”
纪霈之看着窗口的那瓶柳枝,“为何你的柳枝格外绿些!”
唐乐筠道:“在向阳背风处折的,想必比其他地方的柳树长得快些。”
纪霈之收回视线,凉凉地落到唐乐筠清隽的脸上,“我听说,你给人断了生死!”
唐乐筠道:“是的。”
纪霈之的薄唇微微勾了起来,扭头对车里的人说道:“三表哥,我就说生云镇更有趣吧。”
唐乐筠听那三表哥说道:“镇子不大,勾心斗角一样不少。”
纪霈之道:“其实没多大意思,这里地理位置不好,就算唐姑娘开起来,不出一年也必定会倒……”
“你谁啊,凭什么这么说”一个少年的声音在马车前面响了起来,“我爹开了七八年呢。”
纪霈之没什么形象地钻出窗户,和唐乐筠一起看了过去,就见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的漂亮少年绕过车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来。
他大约十一二岁,梳着时下江湖人流行的高马尾,腰间束革带,带上挂着一把长剑,手里还握着一只小巧的**,**弓背上刻着一个“唐”字,一看就是蕴州唐家的唐家人。
唐乐筠喜欢这个弟弟,不想他惹恼了纪霈之,立刻说道:“王爷,这是舍弟唐悦白,刚从蕴州回来,得罪了。”
纪霈之没有理会唐乐筠,审视着唐悦白,说道:“你爹开七八年就赔了七八年,不然你们唐家在镇上不会有这么好的口碑。”
“王爷说的对。”唐乐筠没什么诚意地应承一句,又对唐悦白说道,“小白,快过来,见过端王殿下。”
纪霈之缩了回去,飞快地关上车窗。
马车走了。
唐悦白捏着拳头说道:“什么东西,我还不稀罕见你呢。”
第12章
唐家姐弟年纪轻、经验浅,不理解古代上位者的骄矜自傲,四道目光中,两道讥讽,两道愤怒。
唐乐筠拍拍唐悦白的小肩膀,“算了,要死的人而已,不必计较。”
唐悦白在书中不算默默无名,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容貌俊俏的热血少年,他为人忠勇,头脑清醒,最后为男女主的大事业死在了战场上。
他是为数不多的死去的好人之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不想他死。
这是她即刻发信,让他回来的主要原因。
“好吧,二十多岁就面对死亡,确实可怜,我不跟他计较,不过……”唐悦白的目光转向唐乐筠,“姐,这种人就是死了,以咱们现在的身份也一样高攀不起,咱还是算了吧。”
小家伙是性情中人,性格宽厚,听唐乐筠一说就原谅了纪霈之的无礼。
唐乐筠道:“没想过高攀。他其实是来看我热闹的,他们也是。”她抬手朝四周一扫。
马路对面,木器行门前,站着男女老少七八个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姐弟。
唐悦白惊讶道:“怎么回事,你才回来这几天,就把人都得罪遍了!”
唐乐筠知道,唐乐音和蕴州一直都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关于原身的所作所为唐悦白一清二楚。
她说道:“我要开药铺,得罪了福安医馆,医馆就找了个重病之人来搞我,我说那病人明天必死无疑,所以……”
唐悦白明白了,登时剑眉倒竖,右手按住了剑柄:“姐,福安医馆在哪儿,我去找他们理论。”
真是少年意气。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唐乐筠拉住他的胳膊往台阶上走,“你还这么小,他们就让你自己回来了!”
唐悦白挣了一下,没挣动,不得已跟了进去,“不是,送我的师兄们直接进京了,我在前面岔路口下车,自己走过来的。”
这还差不多。
唐乐筠点点头,“你的行李呢!”
唐悦白道:“我没带行李,我师父说,你的婚事他们会帮忙订个好人家,我来看看你,待几天就回去了。”
唐乐筠:“……”
二人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唐悦白抽出自己的手,像个大人一样语重心长地说道:“姐,药铺咱还是别开了吧。我不懂,你又是姑娘家,不大方便。我知道你心高气傲,想跟堂伯他们赌一口气,证明咱们兄妹不是废物,不是凡事都指望他们,想法是好的,真干起来就太难了,尤其是镇上还有医馆的情况下。”
唐乐筠问:“这些话是谁让你说的,或者,你听谁说的!”
唐悦白老老实实道:“有些是我自己想的,有些是师父说的。姐,我们说这些是为了你好。”
唐乐筠道:“为了我好,所以可以不征求我的意见,就干涉和安排我的生活;我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就要冒着一辈子不幸福的风险嫁给他,是吗!”
“啊”唐悦白被问住了,脚下不自觉地搓了好几下,“他们说的时候我觉得都是对的,但姐你现在这样问我,我觉得你说得也没错。”
唐乐筠清了清嗓子,“对于京城里的大堂伯而言,我或者是他联姻的棋子,或者是父母留给他的累赘。即便他肯负责,也未必像亲生父母那般事事周到,你说呢!”
这就是原身的想法,她觉得并没有错,原身只是用错了方法,以及努力的方向不对。
唐悦白沉默了。
唐乐筠又道:“而你,我不认识你师父,不做任何评价,但说到底,你出身旁系,唐门绝技不会教你,未来顶多是个小卒子,投入某人门下,办点小差,还有什么呢!”
唐悦白惊讶极了,“不然呢,不都是这样的吗而且我师父说过,只要我好好习武,将来就一定能得到宗门重用。”
唐乐筠笑了,“你想一想,如果被宗门重用真有那么好,父亲为什么不回宗门我们再换一个角度思考,如果你我开好这个铺子,将来你想读书就读书,想快意江湖就快意江湖,岂不是更好!”
为了身边能有个亲人陪伴着,她觉得她把末世二十年没说的话都说了。
唐悦白才十一岁,三观未成熟,理想多样化,此刻果然被她动摇了。
他迟疑着说道:“姐,你这个铺子能开得起来吗就算开起来了,我就这么回来,岂不是对不起我师父!”
唐乐筠道:“姐姐懂药材,医术也会一点,开医馆或者吃力,但药铺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把买卖做到京城去,爹娘就你我两个孩子,你就不想帮帮姐姐吗!”
唐悦白嗫嚅:“姐,我喜欢习武,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开药铺,而且,我武功未成……”
唐乐筠见他不松口,对他的坚持和义气颇有了几分敬佩,笑道:“算了,这件事不急,姐先带你吃饭去。”
中午,姐弟俩在秦记小面馆吃了面,晚上和田家一起,去升云酒楼吃大餐。
因着断人生死之事,唐乐筠就像动物园里偷溜出来的猴,走到哪里都有人侧目。
这惹得唐悦白极为不快,到处跟人瞪眼睛。
田家人也不大自在,只有唐乐筠安之若素。
酒过三巡,田婶子道:“筠筠,依我看,你不如跟白白去蕴州,找个好人家嫁了,比在这里吃苦受累强多了。”
唐悦白附和道:“婶子说得对,你离我近些,也方便互相照应嘛。”
唐乐筠笑而不语。
田家荣的老父亲也开了口,“筠筠啊,你要是断不准,这铺子还开不开啊!”
唐乐筠道:“开呀。”
田老爷子道:“明摆着赔钱也开!”
唐乐筠道:“我的药好,不会赔钱。”
他们没订到二楼包间,在一楼大堂对起来两张桌子,四周都是食客。
唐乐筠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了议论声。
“一个开药铺的,敢随意断人生死,德行不行,谁敢买你的药嘛。”
“反正我不买,我去医馆买。”
“笑话,都是一处进货,她的药能好到哪里去!”
“就是就是。”
唐悦白红了脸,右手又按在了剑柄上。
唐乐筠拍拍他的手,“吃你的饭,我自有章程。”
田家荣父子对视一眼——你还有什么章程,只有姓楚的老爷子死了,你才能扳回一局,但人家的命有福安医馆保着呢,下午才打听过,人还清醒着,喝了不少鸡汤,你这是不输也得输啊。
大约戌正,唐乐筠在酒楼说过的话到了纪霈之和薛焕耳朵里。
表兄弟泡在奶白色的温泉池里,对面而坐,中间是一张长方形有云纹浮雕的汉白玉石桌,上面摆着茶水、围棋、点心,还有一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
薛焕往肉唧唧的胸膛上撩了些热水,评价道:“这姑娘脸皮够厚,是个干大事的料。”
纪霈之挑眉:“开个药铺也算干大事!”
薛焕认真道:“我一间铺子都没开过。”
“哈~”纪霈之哂笑一声,“你行。但如果可以,我也想不劳而获。”
说到这里,他吩咐元宝,继续盯着楚老爷子,只要人一没,速速禀报。
元宝出去了。
薛焕劝道:“长生啊,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你身体不好,好好睡觉比什么都强。”
纪霈之道:“睡觉多无趣,‘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薛焕摇摇头,轻叹一声,靠在池壁上,拿起那本书看了起来。
纪霈之长臂一伸,将书扯过来,扔到了温泉池上面,“别看了,陪我下棋。”
薛焕无奈地说道:“又是下棋,我下十次输十次,你有意思吗!”
纪霈之道:“当然有意思,特别喜欢看你被我虐得体无完肤的样子。”
薛焕:“……”
二更更鼓敲响的时候,元宝进来禀报,说楚家还是一片祥和,楚老爷子连寿衣都没换。
薛焕道:“过了今晚就是第四天,唐姑娘赢一半了。”
纪霈之道:“亥时不到,你急什么。”
薛焕不急,就是觉得泡久了浑身没劲,呼吸不上来。
在他的极力主张下,二人出了温泉池,在起居室落了座。
春夜的风一吹,薛焕精神了几分,他看着条案上、玉色玉壶春瓶里插的柳枝,笑道:“你这几支确实不如唐姑娘的绿,难怪你要问她。”
纪霈之冷哼一声。
元宝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薛焕赶忙补救:“但你这几支姿态比她那个好,颇有禅意,而她的只有粗野。”
“你只看到粗野,我却看到了欣欣向荣。”纪霈之不满地看了元宝一眼。
元宝正要解释,白管家敲了敲门,“王爷,楚老爷子不好了,楚家给他灌下了大剂量的四逆汤,喝下之后,人已经缓过来了。”
薛焕呆住了,“这个时候不好,死在第四天就大有可能了,这位唐姑娘的医术不简单啊!”
纪霈之道:“瞎猫碰到死耗子而已,福安医馆也是废物,这个时候不把人送走,还在等什么!”
薛焕呐呐:“长生,如果他们真那么做了,你打算怎么办!”
纪霈之理直气壮:“当然是扭送官府,不然我何必如此关注!”
薛焕:“……”
他以为自家表弟只是想看唐乐筠出丑,以报当初的算计之仇,没想到,那只是其中一环,他更想看到的是恶劣的人性,比如福安医馆,比如楚家。
他说道:“长生,人不都是坏的,你不要太悲观了。”
纪霈之不置可否。
唐乐筠练的是改版的唐家内功心法。
所谓改版,是她根据经络在人体中的分布,在精神力和木系异能的辅助下,对内力在经络中如何运行做出的科学调整。
比起改版前,她现在的修炼方式时间短,效率高,而且能最大限度的调动木系异能进入经络,并在周围形成一小团木系能量场。
因而,她每次练功小黄都舍不得走,那小东西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趴着,彷佛入定一般。
寅时末,唐乐筠下床,去了二进院。
正房大门敞开着,里面显然没人,后院隐隐传来利刃破空的声音。
还挺自觉。
唐乐筠欣慰地点点头,去东厢房拿上两只小铜盆,穿过夹道去了后院。
唐悦白在练武场练剑。
少年依旧梳着高马尾,穿着昨日那套苍色短打,脚下是一双黑色布鞋。
他下盘稳,身法快,剑更快,颀长的身形裹在一团滚滚的剑光之中。
剑法很好看,可谓酣畅淋漓,但对比纪霈之的暗卫,少了一分果决、两分速度,以及三分舍我其谁的杀气,总体看来弱了不少。
唐乐筠精神力远胜常人,唐悦白的弱点几乎一目了然。
她很想和他对打一下,但忍住了,这小家伙眼底青黑,显然晚上没睡好,等他决定回蕴州时再说。
一盏茶的功夫后,唐悦白把长剑插回剑鞘里,目光在铜盆上一扫,“姐,早上吃什么!”
唐乐筠道:“今天早上不做饭,小黄吃包子,我吃油条豆浆,你呢!”
唐悦白走了过来,“我和你一样。”
唐乐筠道:“好,咱先把马喂了。”
姐弟俩给大黄喂了草料和水,带着小黄从后门离家,往街上去了。
到了油条摊前,唐乐筠对摊主说道:“六根油条,两碗豆浆。”
一个打豆浆的街坊调侃道:“唐姑娘还吃呐,不上火吗,那楚老头活得好好的,你断的也不准啊。”
唐乐筠道:“那不是正好么,说明我不是乌鸦嘴。”
“噗嗤……”一个刚过来的小伙子笑了起来,“如果你说对了呢!”
唐乐筠耐着性子又抛出一个答案,“那说明我医术尚可,大家可以放心买药。”对于末世人而言,除死无大事,这点讥笑对她构不成任何伤害。
“哈哈哈……”众人哄笑起来。
唐悦白的脸色很不好看,怒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唐乐筠捏上他的手腕,“笑就笑吧,你还能不让人家笑!”
唐悦白愤愤地跺了跺脚,“姐,他们欺负你,你还要忍着!”
唐乐筠摇摇头,这算什么欺负,顶多不大厚道。
唐悦白有气没地撒,一整天都不大开心,闷闷不乐地把练武场旁边的地块翻完,又和唐乐筠一起,把外面的地收拾了。
傍晚,姐弟俩割完韭菜便收了工。
到家的时候,门口又围了好几个闲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楚家老爷子的病情。
“我去看过,人是不大行了,但今晚肯定没问题。”
“你又不是大夫。”
“我不是大夫,可我见过好几个死人,楚老爷子确实不到那一步。”
“这两姐弟心真大,还割了韭菜呢。”
“人家唐姑娘说了,不死更好,说明她不是乌鸦嘴。”
“哈哈……小丫头挺有意思。”
人们看热闹归看热闹,善良的人还是大多数,起一起哄就散了。
唐悦白重重地关上铺子的门板,说道:“姐,你收拾收拾,随我去蕴州吧。”
唐乐筠道:“世道要乱了,去蕴州买房子置地花销太大,不去。”
唐悦白道:“乱了哪里乱了!”
唐乐筠站在书案边,双手飞快地择着韭菜,“顺州闹过一次,被压下去了。现在物价飞涨,老百姓吃不上饭肯定还要闹。”
“姐!”唐悦白蹿了过来,“那更应该跟我去唐家了,唐家人多,机关厉害,无人敢惹。”
唐乐筠摇头,“我不想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唐悦白昨晚上没怎么睡,就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也不怎么想做棋子,但舍不得相处了四年的师父和师兄弟们。
夜幕降临后,生云镇最西面的大胡同总算安静了下来。
孙胖子站在楚家大门口,叉着满是脂肪的水桶腰松了口气,骂道:“好事的真他娘的多,没见过要死的人吗,想看就回家守着你的太爷太奶去,什么东西!”
“唉……”福安医馆的伙计栾旺叹了一声,“正常,镇上玩乐少,就指着这点闲事磕牙呢。”
孙胖子道:“一个糟老头子而已,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有什么好看的!有那能耐扒唐姑娘大门去,那小娘们长得好,也有看头不是!”
这话太难听了。
栾旺没有应和,脚下一动,离他远了几分,“孙大哥,我穿的有点少,冷了,先进去了。”
孙胖子道:“我也进去,再熬一碗四逆汤,喝不下,咱就给他灌下去,前半夜务必不能死。”
栾旺小声道:“孙大哥,这样不好吧,人都要死了还遭这个罪。”
孙胖子道:“怕什么,楚家人收了东家的银子,他就该遭这份罪。”
栾旺缩了缩脖子,没敢多说什么。
亥时正,升云客栈。
元宝从得到消息,迅速上到三楼,进了最里面不挂门牌的一间大客房。
薛焕扔下书本,问道:“怎么样,人死了吗!”
元宝道:“没死。原本是米水不进了,但福安医馆的人在前一个时辰撬开牙口,灌了一回加丹参的汤药,听说暂时死不了了。”
薛焕“啧”了一声,“不过多开一个药铺而已,居然拿垂死的老人作伐,真不是个东西。”
纪霈之面无表情地落下一枚棋子,“世上还是好人多吗!”
薛焕思忖片刻,“表弟,只是福安医馆而已,还谈不到‘世上’。”
纪霈之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嘴真硬。”
薛焕道:“这是事实。”
纪霈之懒得理他,问元宝,“那姐弟俩呢,这一整天都做了什么!”
元宝道:“吃饭,翻地,姐弟俩晚上还吃了韭菜盒子,现在已经睡下了。”
薛焕顺势又道:“如果按照表弟的看法,唐悦白会武,他应该去一趟楚家,仗着武功不让任何人靠近那老头,什么时候咽气,他什么时候走。”
纪霈之再落一子,“我只是说人性本恶,并非说所有人都恶。”
“……”薛焕无法反驳,只好转移话题,“看来唐姑娘输定了,时辰不早了,休息吧。”
纪霈之道:“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输,再等一等。”
薛焕问:“你希望唐姑娘赢,还是希望她输!”
纪霈之反问,“你呢!”
薛焕道:“我同情弱者,希望唐姑娘赢。”
纪霈之道:“唐姑娘弱吗!”
薛焕也反问他一句,“她不弱吗!”
纪霈之道:“如果她是弱者,当初就不会算计顾时,更不会在此时此刻酣然入睡。三表哥,我提醒你,厚脸皮的人一般都不是弱者。”
薛焕想了想,“福安医馆心术不正,唐姑娘脸皮虽厚,却很坦荡,我还是希望她赢。”
纪霈之不再说话,屋子里只剩棋子落盘的“啪啪”声。
不知过了几时,门被敲了两下。
元宝陡然惊醒,扑过去把门打开了,“怎么样,人死了吗!”
来人赫然是暗卫吕游,守在楚家等消息的人。
一股凉风袭来,纪霈之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人是几时死的!”
吕游拱手道:“回禀王爷,刚死,楚家人给穿上了寿衣,但孙胖子不让声张,打算到了子时再报丧。”
薛焕跳了起来,“真的吗!”
吕游道:“属下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薛焕惊讶道:“这都算对了,唐姑娘不但懂医,她还懂算命吧,厉害了呀!”
纪霈之道:“你立刻带几个人回去,戳破福安医馆的诡计,顺便让那孙胖子折一条腿。”
“是。”吕游的目光亮了亮,孙胖子在门口说的那番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即便王爷不交代,他也想给其一个教训。
吕游出去了。
薛焕奇奇怪怪地看着纪霈之。
纪霈之道:“怎么,想知道我为什么帮她!”
薛焕重重点头。
纪霈之道:“不为什么,我只是心情还算不错。”
薛焕:“……”
元宝默默点了点头,没什么好意外的,毕竟他家王爷做事只凭心情,不讲道义。
片刻后,一个黑影越过数十个屋脊,到楚家所在的胡同,大喊一声:“楚老爷子走了,楚老爷子魂归西天了!”
“谁!哪个孙子在喊”孙胖子气急败坏地跑出了大门。
“是啊,哪个孙子在喊”黑影从楚家对面的屋顶上跳下来,就地一滚,带着剑鞘的长剑就朝孙胖子的小腿砸了过去。
“咔嚓!”
“啊!”
孙胖子的惨叫声刺破浓稠的黑暗,点亮了附近的十几家烛火。
关注此事的人反应迅速,大门乒乒乓乓地响了几声,十几个人一边穿外套,一边就着月光跑了过来。
不等楚家人对大门口进行防卫,跑在前面的、穿着暗色短打的三个年轻人便冲进了院子,溜进了停尸的正房。
——楚老爷子真的去了,白布盖脸,头顶的香也燃了起来。
“梆,梆梆……”
子时的梆子敲响了,一切都恰到好处。
早上,唐乐筠练完功,洗漱完毕,准备去后院喂大黄。
刚要进二门,就遇到了神清气爽的唐悦白。
他小跑着迎上来,“姐,楚老爷子死了,真的死了。”
唐乐筠问:“他什么时候死的,你又什么时候知道的!”
“子时之前就死了,我喂完大黄去买早点,包子大娘告诉我的。”唐悦白拉着她往前走,“我原本想着半夜出去一趟,查探查探,但前天晚上睡得太少,昨天又干了一整天活,一不小心睡沉了,没能起来。”
唐乐筠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依我看,你不是睡得太沉,而是认为我开不了铺子更好,那样,你就有借口劝我去蕴州了。”
“哈哈!”唐悦白干笑两声,“姐,什么都瞒不过你。但不管怎么说,你赢了我更高兴。”
那倒是。
小少年的精气神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他的真诚。
唐悦白见唐乐筠不说话,拉着她的胳膊晃了晃,“姐,你不会生我气了吧。”
“我不生气也可以。”唐乐筠指了指四口大缸,“把水打满。”
“这点活不算什么,交给我。”唐悦白笑嘻嘻地应了,“姐,我知道你在他们家读过几本医书,可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蒙这么准的,靠运气吗!”
唐乐筠道:“运气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恰好,我的准备很充足。”
唐乐音是唐家嫡系,精通机关术,原身为了不被比下去,就用医书装点门面,确实读过不少书,但因目的不纯,记住的也就不多。
唐悦白若有所思,隔了片刻,他不好意思地说道:“姐,我这四年光习武、干杂务了,一本书没读过。”
二人一边说,一边进了东厢。
小黄早就到了,小小的一只,蹲在八仙桌下,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桌子上暄软肥胖淡黄色的大包子。
唐乐筠道:“包子没你的份,等会儿我去买两只鸡,切半只给你。”
唐悦白很喜欢小黄,抗议道:“我都给它买了,为什么不给它吃。”
唐乐筠道:“小黄是狗,吃太咸对身体没好处,你也一样。”
唐悦白半信半疑,“还有这种说法!”
唐乐筠“嗯”了一声,捏起大包子咬了一口……
“咚咚咚,咚咚咚!”后院传来战鼓般响亮且急促的敲门声。
唐悦白拿上一只包子,起身就往外跑,“我去开。”
来者不善呐。
唐乐筠把馅儿吃了,包子皮扔给小黄,也跟了上去,临出门前嘱咐一句,“小黄跟我走,不许偷吃包子。”
小黄一口接住,但它没有独自留下,而是一步三回头地跟了上去。
后门门口站着六个男子,为首的是个穿宝蓝色丝绸直缀的老男人,五十左右岁,个头不高,体态臃肿,肉鼻子肉眼,看着就很和善。
其余五个都是壮汉。
老男人笑眯眯地开了口:“唐小子,老朽姓黄,是生云镇的里长。”
唐悦白客气地拱了拱手,“黄里长好,有事吗!”
“当然。”黄里长道,“孙健把你们姐弟告了。”
“啊”唐悦白吃了一大惊,“我们没告他就不错了,他还敢告我们!”
黄里长愣了一下,“人不是你打的吗!”
“孙胖子怎么了”唐乐筠赶到了,“他凭什么告我们!”
黄里长道:“昨夜亥时,他的腿被人打折了,一早赶去县衙告了你们。”
唐乐筠冷笑一声,“就凭他的腿折了,我们姐弟会武功,所以就断定是我们打折的,对吗!”
黄里长道:“情况就是这样,衙役很快就到。”
唐乐筠朝几个壮汉扬了扬下巴,“里长好大的威风,据我所知,你就是福安医馆的东家。”
黄里长但笑不语。
唐悦白的手又按在了剑柄上,因为生气,说出话的又急又脆,“你这笑面虎,打量带来五个人,我就打不过你们了!”
他这个称呼戳到了黄里长的痛处,后者的脸色变了又变,“唐小子,我绝没有那个意思,孙家人认定是你们砸折了孙健的腿,我防范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唐乐筠在唐悦白的背上轻轻一拍,示意他稍安勿躁,“凡事要讲证据,衙门不姓孙,也不是谁告谁有理,感谢黄里长亲自通知此事,此事我会妥善处理。”
黄里长的笑容重新圆滑了起来,“还是唐姑娘深明大义,那我就先告辞了。”
唐乐筠道:“慢走不送。”
几个壮汉步伐稳健,肌肉贲张,不像寻常百姓。
唐悦白也看出来了,“姐,这个姓黄的不简单。药铺还没开,就来了这么多牛鬼蛇神,即便勉强开了,将来也必定麻烦缠身。”
唐乐筠道:“干什么都不容易,你在唐家学武,不也要干杂务,处理师兄弟之间的关系吗!”
唐悦白不服气,“那不一样,他们很照顾我的。”
姐弟俩插上后门,回到东厢继续吃早饭。
唐悦白问道:“姐,打人的不是你吧。”
唐乐筠摇头:“应该是看热闹的人。”
唐悦白没反应过来,“哪个看热闹的人!”
唐乐筠道:“端王。”
“啊”唐悦白目瞪口呆,“他不是在看你的热闹吗,不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唐乐筠用筷子点点包子,“吃饭吧,一会儿凉了。”
姐弟俩吃完早饭,田婶子就过来了。
她帮不上忙,却不避嫌,主动上门,也算一种声援。
唐乐筠安抚她一番,送其出门时,与围在铺门口看热闹的几十号人打了个照面。
有人提高声音问道:“唐姑娘,听说你打折了孙健的腿,是不是真的啊!”
众人纷纷应和:“对啊,是不是真的!”
唐悦白的小脸气白了,“当然不是真的!”
人群中静了静。
唐乐筠一字一句地说道:“对簿公堂吧,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一边说一边关上铺子的小门,正要上门栓,就听外面有人喊了一声,“捕头来了。”
唐乐筠只好重新开了门。
黄里长带着三个官差走到了台阶下。
一个年纪颇长的中年捕快说道:“二位就是唐家姐弟吧,孙健把你们告了,跟我们去衙门一趟。”
唐悦白道:“他告我们,我们就得……”
“捕头大叔。”唐乐筠拦住他的话头,“容我们收拾一下,马上就走。”
唐悦白气得直跺脚,“凭什么,就凭他长嘴了吗那我还说,他庸医误人,害人性命呢。”
唐乐筠站在台阶上,目光在不远处的普通马车上一扫,又飞快地收了回来,“就凭他身后有人撑腰,而你虽在唐家,却只是无名小卒,遇事无法自主。”
唐悦白:“……”他很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
但唐乐筠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普通马车里的纪霈之说的。
她知道,断孙健腿的人多半是他的人,叫破楚老爷子死期的人,也必然是他的安排。
帮一把,再祸害一把,还一大早跑来看热闹,真是个神经病。
不过,这人虽然软硬不吃,但一向喜欢客观公正,只要能摸准他的脉,说不定就能免了这一起无妄之灾。
想到这里,她拱了拱手:“无论如何,多谢替我出手的好汉,即替我证了名,又替我出了气,这场官司我担了。”
马车里。
薛焕打着呵欠夸赞道:“唐姑娘这份心胸当真了得。”
纪霈之从车窗的缝隙中看着唐乐筠,后者穿着桃红色夹袄,搭配一条墨绿色马面裙,身姿窈窕,拱手的动作却有着习武人的优容,表情平静。
每逢大事有静气,大概就是她这个样子了。
“我倒是很想看看她惊慌失措是什么样子……”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话头,闭了闭眼,“算了,元宝让吕游露个面,把这件事了结吧。”
里长黄有福有邵明诚撑腰,汤县县令是邵首辅的门生,若当真让唐乐筠姐弟陷到这场官司里,只怕很难全身而退。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就当他日行一善好了。
薛焕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如果不能确定他说的是这位表弟想听的,则不如不说,省得给别人添堵。
唐乐筠见元宝从车里钻出来,抬手朝某处做了个手势,心头顿时一松。
不错嘛。
只要你做人,我就送你一场长命百岁。
她拉上唐悦白,作势往铺子里走,就听人群外传来一个略熟悉的声音,“孙健的腿是我打折的,我跟你们走一趟。”
唐乐筠立刻转身,与一个腰挂长剑的年轻男子照了个面。
她认出来了,他便是在京城门口,与邵明诚的护卫交手的纪霈之的人。
那捕头问道:“你是何人!”
吕游钻过人群,进了包围圈,“昨晚在楚家大门外看热闹的人。”
那捕头又道:“你为何要打伤孙健,什么怨什么仇!”
“无冤无仇。”吕游一指黄里长,“这位为了赢,给楚家人十两银子,让他们隐瞒楚老爷子的死讯。孙胖子不做人,硬是别开垂死之人的嘴,生生把药灌了下去,老子瞧不惯,就给他一点教训。”
那捕头道:“你与唐家姐弟什么关系!”
“没关系。”吕游冷笑道,“你怎么不问问,这些一早上跑到唐家门外看热闹的人与唐家人什么关系!”
那捕头被问住了。
黄里长立刻说道:“他肯定是唐门的人,唐家姐弟仗着京里的大官,仗着唐门,在我们云生镇作威作福、草菅人命来了。”
这话非常有煽动性,所有人都看向了唐家姐弟。
黄里长的话把吕游气笑了。
他说道:“原来作为里长,也一样喜欢胡说八道。你且说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唐家或者唐门的人。”
黄里长道:“你替唐家人出头就是证据。”
吕游右手一扬,长剑出鞘,架到了黄里长的脖子上。
几个捕快吓一大跳,纷纷退后一步。
吕游道:“既然如此,我便杀了你,你去找唐家人算账便是,我看唐家人管不管这档子闲事。”
黄里长登时面如死灰,他身后的几个壮汉想上前,但顾忌着吕游手里的剑,又回到了原地。
中年捕头道:“这位壮士,有话好好说,莫要动刀剑。他死了,你也得偿命不是!”
吕游“嘿嘿”冷笑,长剑在黄里长的脖子上蹭了蹭,“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拦住我!”
黄里长的身子便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好汉好汉,咱有话好好说。”
吕游道:“好啊,我好好说。首先,我与姓唐的所有人无关;其次,我会跟他们回衙门,一切由县太爷做主,而不是听你妖言惑众,明白吗!”
黄里长抖得厉害,长剑和皮肤摩擦,交接处渗出了一缕缕血丝,“明白明白明白,我都明白,好汉赶紧撤剑吧。”
吕游把剑拿开,挽了个剑花,看也不看地收回了剑鞘。
唐悦白羡慕地说道:“这一手不错。”
“唯手熟尔。”吕游拱拱手,“抱歉,唐姑娘,给你们惹麻烦了。”
唐乐筠还礼:“无妨,‘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死者为大,感谢大侠为楚老爷子出头。”
“是啊是啊,楚老爷子都要死了,还被孙胖子那般糟践,太过分了。”
“楚家人也是,区区十两银子而已,孝道何在啊。”
“倒也不用那么说,楚老爷子治病,楚家人花了不少银子。”
“就是,都是穷闹的。”
马车里。
薛焕道:“唐姑娘有几分辩才嘛。”
“无论如何,黄有福都恨上了她。”纪霈之关上车窗,“也许,她跟唐悦白离开云升镇是最好的安排。”
薛焕摇摇头,“唐姑娘目光坚定,不像轻易放弃之人。”
纪霈之把小几上的暖手炉放在怀里,左手盘起了核桃,他手指修长,关节灵活,两只核桃在手里各转各的,速度快,且默默无声。
就在薛焕以为他不会与自己交谈的时候,他又开了口,“不走更好,生云镇还能多点乐子瞧。”
薛焕在心里为唐乐筠掬了一把泪,“那位黄里长像是有点来头,他们姐弟还是应该走。”
纪霈之道:“不然唐家姐弟直接武力镇压,哪里还有乐子可瞧呢!”
薛焕:“……”
纪霈之的马车走了。
吕游也跟着捕快们走了。
黄里长恢复了镇定,他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对看热闹的街坊们说道:“乡亲们,孙健给楚老爷子灌药那是绝对没有的事。咱们做街坊这么多年,福安医馆也开了四年,声誉怎样,大家心里都有杆秤。那游侠信口雌黄,随意伤人,绝非善类,诸位眼明心亮,想必心中有数,老夫言尽于此,大家散了吧,莫要阻碍官道通行。”
“黄里长所言不错,马大夫医技高超,医馆的药也都是好药,我们绝不会听信一个狂徒之言,走了走了,下地去了。”
说话之人声音不高,文绉绉,一看就是读书人,有几分号召力,有人一应和,人群就散了。
唐悦白咬牙切齿,“一群马屁精!”
黄里长朝唐乐筠拱了拱手,“唐姑娘,打扰了。”
唐乐筠福了福,没说话。
黄里长笑眯眯地,没事人似的带着壮汉们离开了。
田婶子跑了过来,把姐弟俩拉进铺子,急赤白脸地说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和那人没关系吧!”
“不认识。”唐乐筠道,“可无论有没有关系,我们都得罪了黄里长,婶子,你以后少和我们来往吧。”
田婶子“嗐”了一声,“你这丫头说什么呢那姓黄的虽然不是好人,但他外号笑面虎,绝不会因为你我两家是邻居,就明目张胆地对付我们。筠筠放心,婶子心里有数。”
唐乐筠道:“那就好。”
田婶子又道:“筠筠,你和白白走吧。”
唐悦白附和:“姐,走吧。”
唐乐筠道:“这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区区几个人渣而已,还不在她的眼里。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田婶子对她有了几分了解,知道劝不动,便也不劝了。
她说道:“你们有唐家撑腰,情况倒也不至于太坏,走一步看一步吧。”
唐乐筠点了点头。
田婶子又嘱咐几句,便告辞回家去了。
唐悦白还想再劝劝,但唐乐筠用行动制止了他,他只好作罢,倔乎乎地挑水去了。
唐乐筠耸了耸肩,走是不可能走的,纪霈之在哪儿她就得在哪儿,至于黄里长等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她活不成了,他们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阴翳,唇角也拉直了。
她面无表情地去了西厢。
她在西厢南面房间的地上用青砖围了两块小花坛,里面铺了十几厘米厚的土,一块里面培着从京城买来的百合、萱草、天麻、丹参、白芍、赤芍等草药的根茎,另一块则撒了人参、何首乌、桔梗、苦参等种子。
种子种下的时间不长,但她由于每天抽空向土里输送木系异能一次,原本一周才能发芽的人参种子已经开裂,长出了莹白色的小嫩芽。
有些根茎的发育速度比种子快,不过四五天时间,百合已经冒出了一个个粉色的头,萱草是绿意盈盈的一片,瞧着就让人心情愉快。
唐乐筠把它们用木系异能挨个“抚摸”了一遍。
植物们总是很纯粹,她赋予它们一分,它们便努力回报一分,不像某些人,即便她付出了九成九,但只要有零点一的失误,所有心血便付之东流。
“还是你们最好了。”唐乐筠做完“法”,从窗台上拿下小锄头,将白芍和赤芍连土带根一起挖起来,放到一旁的竹筐里,“走吧,跟我去后院。”
这两种植物通常三到四年才能收获,唐乐筠种它首先是为了美学价值,其次才是药用价值。
她喜欢把植物从小养大的成就感。
到了后院,唐乐筠把竹筐放在青砖甬道上,用镐把练武场西侧的一小块正方形地块刨出菜畦,再挖出一个个小坑,把白芍和赤芍分成两个阵营栽下去。
地块大约是三米乘三米的正方形,两种芍药共五十棵,栽得横平竖直,正正好好。
正要打水的时候,唐悦白来了,不由分说抢走桶,去水井打来水,把地浇了个透。
唐乐筠看着湿土地上的点点绿苗,心情大好,笑着说道:“待这些芍药开了花,剪下来,或者插在花瓶里,或者放在铺子卖,都是极好的。”
唐悦白正要说话,小黄呜呜咽咽地叫了几声,一边叫还一边朝后门歪头,因为太过用力,两只大耳朵呼扇呼扇的。
唐乐筠想起来了,这小家伙早上只吃了两个包子皮,到现在还饿着呢——它在跟她要鸡肉吃。
唐悦白显然也明白了,说道:“外面说什么的都有,还是我去买吧。”
唐乐筠道:“怕什么,将来你走了,我还不是要自己来”她小小地卖了个惨。
唐悦白的脑袋耷拉下去了。
“好了,你去烧点开水,给田叔他们泡点茶,招呼一下。”唐乐筠不再逗他,朝小黄招招手,从后门出去了……
镇上的菜市场在镇子的东北角,是专门的一块大场地,早上卯正开始营业,一直到午时,开放一整个上午。
唐乐筠来的时候正是菜市场人最多的时候,她一到,就引起了部分人的注意。
“诶诶,看见了吗,那就是唐姑娘。”
“长得挺好看。”
“带刺儿的,别瞎看。”
“我听说有男人为了她,打折了孙胖子的腿!”
“别说了别说了,她看过来了。”
唐乐筠苦笑,她算吃了纪霈之的暗亏,竟然凭空给她变出一个男人。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一般男子不敢打她的主意,少了许多麻烦。
唐乐筠不紧不慢地朝那几个议论的人走了过去,快路过的时候她忽的一笑,“如果那男人是我的,楚老爷子活不到昨夜亥时;如果那男人是我的,你们几个的腿都得折。”
众人的脸齐刷刷地白了。
唐乐筠满意地点点头,走到一个卖菠菜的摊子,说道:“给我称两斤菠菜。”
卖菜的大多是附近村里的,对唐乐筠既不认识更不了解,二人一个称菜,一个付钱,迅速地结束了交易。
然后是买鸡。
卖鸡的是婆媳二人,小媳妇二十多岁,个头不高,又黑又瘦,但杀鸡拔毛的动作干净利落,一双秀气的双手布满了老茧,仔细看,右手食指上还有冻疮。
那婆婆很胖,一百五六十斤,穿着大花衣裳,坐在小马扎上,跟隔壁卖鸡蛋的大姐聊得热火朝天。
小媳妇招呼完前面的大娘,问唐乐筠:“姑娘,你要啥样的,自己选,我给你宰。”
唐乐筠指了指两只大公鸡,“就这两只。”
小媳妇把盛鸡血的盆放到一边,起身去拿鸡,刚一起来,便摇晃了一下,眼睛一闭,就朝一边倒了下去。
“小心!”唐乐筠一个弓步蹿过去,抓住小媳妇的手往身前一扥,就把人拢在了怀里。
卖鸡蛋的大姐跳了起来,“天爷诶,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婆婆无动于衷,“鸡都会下蛋,她不会,还能怎么回事有病呗!天天就挣那一点点银钱,都他娘的给她买药了!”
卖鸡蛋的大姐没理会她,“哎呀,快扶她坐下,坐我这里来。”
唐乐筠半抱半扶,把人带了过去,顺便把手叩在其左手寸尺关上片刻……
没等坐下,小媳妇醒了,她下意识地挣扎一下,唐乐筠便松了手。
小媳妇走了两步,站稳了,“对不住了姑娘,实在对不住。”
唐乐筠道:“没关系。你怀孕了,身体劳损过度,有流产征兆,应该多休息。”
那婆婆总算跳起来了,“她月信刚走,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话提醒了唐乐筠:她在脉诊上空有理论,实践不多。
她回忆了一下小媳妇的脉象,确实是数脉且滑,只是滑得不那么明显,若非她有精神异能,很可能都感应不到。
而且,从神色倦怠、身形太过消瘦这两点看,小媳妇有劳损之相,所以才会晕倒。
她说道:“月信未必是月信,也许是劳损过度引起的流产,我说得明白一些,就是她干活太多,吃的不好。”
卖鸡蛋的大姐吓了一跳,神色复杂地看了那婆婆一眼。
那婆婆急了:“你自己还是个姑娘家,开口月信,闭口流产,羞不羞啊。我媳妇怀孕没怀孕我不知道我儿子不知道滚滚滚,我家不做你生意。”
唐乐筠生气了,但她没和那婆婆做口舌之争,对小媳妇说道:“你再这样当牛做马,这一胎必定保不住。我奉劝你,你不珍惜你的健康,别人更不会替你珍惜,明白吗。”
小媳妇呆若木鸡,彷佛没有听到她的话,“我怀孕了不能吧,那个刚来过啊。”
唐乐筠耐着性子说道:“你是怀孕了。我警告你,如果你不信我,只怕这辈子都做不了娘了。”
说完,她厌恶地看那婆婆一眼,往对面卖鸡的摊位去了……
两刻钟后,唐乐筠拎着两只鸡、两斤菠菜、四斤花生、五斤高粱米,以及十斤猪肉回去了。
冒尖的大竹筐,硕大的猪肉,全挂在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穿行在官道上,走得悠悠闲闲,毫不费力,走到哪里都让人为之侧目。
“母大虫”、“不好惹”等标签被生云镇的街坊们一一贴了上去。
那些议论声,唐乐筠听得清清楚楚,但她非但不气,反而引以为傲。
毕竟,在末世,软弱等于附庸,强横才能令人刮目相看。
回到家时,唐悦白正在书房,和田家荣研究他们的父亲留下的机关——因为事关机密,这一环其他木匠没有参与。
唐乐筠同他们打过招呼,带着摇头晃脑,盼着吃鸡的小黄去厨房了。
白水煮半只,是小黄的。
剩下一只半,唐乐筠用干香菇炖了,既能喝汤,又能吃肉。
菠菜开水烫过,用油炒过的花生米拌成凉菜。
一荤一素,营养健康。
做完饭就是中午,唐乐筠盛上一小盆,带着小黄给隔壁送了过去。
从田家出来的时候,她听到了铺子门口两道中气十足的骂声,一男一女,男的年轻些,女的年迈些。
“庸医!庸医!福安医馆的马大夫看过了,我家媳妇什么病都没有,就你还开药铺呐,开了也得黄。”
“我告诉你们,这铺子要是开了,可千万别来买,肯定要吃死人的。”
“小贱人,你出来,出来!”
一个街坊劝道:“这位大兄弟,别一口一个贱人,这家姑娘姓唐,你可惹不起。”
那男子道:“你要说她姓纪、姓邵,那我是惹不起,她就是一个姓唐的小贱人……”
一道黑影忽然从唐家铺子跳了出来,在三米高的空中转体三周半,落地时恰好站在骂人的男子身前,一把长剑带着鞘顶到了男子凸出的喉结上。
唐乐筠走出大门时恰好看到这样的一幕,她说道:“小白,算了,搭理他干什么。”
小黄蹿到小白脚下,对那人“汪汪”乱叫。
“诶,诶诶!”那胖婆娘跳脚尖叫起来,“你干嘛,你干嘛,有话好好说!”
唐悦白看向她,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滚不滚,不滚就打!”
那婆婆拉着儿子退后一步,“走,马上就走。”
娘俩上了一辆驴车,屁滚尿流地往南边去了。
唐悦白埋怨道:“姐,又出什么事了!”
唐乐筠道:“一点小事而已,打走就算了。”
中午的菜很好吃,姐弟俩都有点吃撑了,一起收拾完厨房,又一起去了地窖。
地窖打扫过了,瓶瓶罐罐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唐乐筠道:“这是咱家最隐蔽的地方,除了你我谁都不知道。我买了些糯米,等有时间了,就把上面的土层加固一下,以后我们把粮食储存在这里。”
唐悦白摇了摇装者粳米的大肚瓷瓶,起身道:“我大师兄交代过,我在家最多能呆十天八天,明天就开始吧。”
唐乐筠把一只中号坛子拿在手里,转身上了木梯,“你真忍心把姐姐一个人扔下!”
唐悦白道:“不忍心,所以才让你跟我一起走嘛。”
出了地窖,唐乐筠把坛子放在一旁的旧柜子上,“不去。”
唐悦白噘嘴了,“姐,你不讲道理。”
唐乐筠道:“我跟你去唐家,就要听唐家的支配,我不想。”
唐悦白道:“那怎么会!”
唐乐筠道:“你师父都要做主我的终身大事了,为什么不会!”
唐悦白道:“他那是为了你好。”
唐乐筠道:“不需要!”
“咚,咚。”后门被人礼貌地敲了两下。
唐悦白不想再谈,小跑着开门去了。
“这位就是白哥儿吧。”一个妇人带着个小丫头站在门口。
“我是,你是哪位。”唐悦白把大门让了出来。
唐乐筠关上地窖入口,快步走过去,她人还没到,就见一个熟面孔的妇人走了进来。
这位是唐指挥使的继室身边的老人王妈妈。
那继室年纪轻,脾气不大好,对自己的孩子尽心尽力,对原配和妾室的子女都是面子情,对原身只比陌生人好一点点。
唐乐筠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位是带着上意来的,而这上意,应该就是唐指挥使通知她未来另一半是谁,如果人性化一点,还可能有一场相亲。
隔着两三米,她停下来福了福,“王妈妈好,好久不见。”
王妈妈还礼:“筠姑娘,好久不见。”
寒暄几句,姐弟二人把客人请到了铺子里。
王妈妈左顾右盼,“见多了酱红色油漆的药柜,忽然瞧见这种原木色,感觉还挺新鲜,再加上花草,简直是画龙点睛,筠姑娘很有巧思。”
“王妈妈过奖了。”唐乐筠懒得绕圈子,“不知您此来有何贵干!”
王妈妈不那么明显地愣了一下,旋即未语先笑:“呵呵,筠姑娘离开京城后,豪爽多了。”
唐乐筠承认:“在自己家,随便一些。”
“的确。”王妈妈话头一转,立即入了正题,“老奴是奉大老爷的命来的。”
唐乐筠从唐悦白手里接过茶壶,亲自给这位徐娘半老的妇人倒了杯茶,“您只管说。”
王妈妈道:“恭喜筠姑娘,贺喜筠姑娘,大老爷给筠姑娘相看了一位青年才俊,姓齐,玄衣卫百户,蕴州人,今年二十二岁,武艺高强,家境殷实,先前曾娶过一房,因为难产去世了。筠姑娘虽然是继室,但婆母不在京城,嫁过去不用伺候一家老小,直接当家做主,一样自在得很呐。”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唐乐筠,“虽然官职不高,但姑娘也知道,咱家大老爷是玄衣卫指挥使,姑娘嫁了齐百户,齐百户就是大老爷的人,升官发财指日可待。筠姑娘以为如何啊!”
唐悦白拱了拱手,“敢问王妈妈,这婚事就定下了吗!”
王妈妈眨了眨眼,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唐乐筠,“筠姑娘不满意!”
唐乐筠道:“我并非不满意,只是药铺开业在即,目前无暇考虑婚嫁之事。感谢大堂伯和音堂妹的关心,请王妈妈替我转达他们,江湖儿女,爱恨随心,不想强求。”
不待王妈妈说什么,她又吩咐唐悦白,“这里离京城远,肯定赶不回去,你去收拾一间客房,再去升云酒楼要一桌席面来。”
唐悦白眼里满是不解,但还是听话地起了身。
王妈妈最擅长内宅交际,当然明白唐乐筠的意思——唐乐筠不想谈,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白哥儿不用忙。”她面色不变,也站了起来,“生云寺的桃花要开了,风景极其喜人,老奴还要跑一趟那里,筠姑娘就不用麻烦了。”
姐弟俩把王妈妈送到了马车上。
关后门的时候,唐悦白说道:“姐,你是觉得那个人的官不够大,还是觉得他的年纪太老了!”
唐乐筠反问道:“所以,连人都没见到,我就要答应吗!”
“还不都是……”唐悦白停下话头,“我明白了。”
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师父的女儿相看了好几个呢!
唐乐筠欣慰地点点头,刚要说话,唐悦白又开口了:“没关系,既然姐姐不想嫁给当官的,那我就在江湖上替姐姐好好物色,严格把关。”
唐乐筠:“……”她有那么恨嫁吗
第17章
在末世,不听劝的人,命一般都不太长,残酷的生存环境会教育每一个不屈不挠的大犟种。
所以,唐乐筠对于说服教育这件事也没什么耐心。而且,她也知道,她的婚姻观和唐悦白的有巨大差别,不是简单几句就万事大吉的。
她想用行动让他明白,她的婚事只能她自己做主,而不是任何唐家人。
从二十二日当天开始,她不再理会唐悦白关于婚姻、关于蕴州的任何建议。
直到二月二十八这天晚上,姐弟俩打扫完正房的卫生,坐在书房喝水时,唐悦白再提此事。
他盯着唐乐筠的眼睛,可怜巴巴地说道:“姐,我过两天就得走了,你真不跟我去蕴州吗!”
明天,唐乐筠要去京城进药材,如果今天谈不妥这件事,他们姐弟很可能就没有机会谈了。
唐乐筠也认为是时候了:“小白,在你心里,姐姐重要,还是师兄弟重要我不想听‘都重要’这样的屁话,换句话说,如果你把师兄弟看得跟我一样重要,我也不就必像以前那般看重姐弟亲情了。”
她这话说得够重,可以说,在逼着唐悦白选边站,而唐悦白只有十一岁,他和师兄弟们朝夕共处四年,几乎是记事之后的全部人生。
但是没办法,如果任他回到唐门,他就还是唐乐音的棋子。
而且,他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也想用“我都为了你好”这种借口把他绑在身边。
唐悦白白了脸。
唐乐筠垂着眼眸,避开了唐悦白狼狈的视线。
书房静谧得让人不安,趴在唐乐筠脚下的小黄像是觉察到了什么,抬起头,张开狗嘴,对着小白呜咽了两声。
唐悦白不知道它想表达什么,但它的存在提醒他注意到了一个事实——如果她姐姐不嫁,且真的把药铺开了起来,那么,她能指望上的人就只有他了,而他的师兄弟众多,师父有他没他都一样。
“姐。”他艰难地开了口,“姐姐最重要,我不去蕴州,我留下来陪你。”
尽管唐乐筠抱着——未来的日子有他没他都行的态度,但在这一刻,她还是听到了自己心花盛开的声音。
她抬手在他的头顶上揉搓了好几下,“好弟弟,委屈你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对待唐悦白。
唐悦白忽然想起来,父亲去世前,她经常抱他,扛他,以及这般弄乱他的头发。
无法言表的亲密感,瞬间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他笑眯眯地把小脑袋凑过去,让唐乐筠随便揉。
她也曾经这样的,在妈妈的手心里撒娇过,眼睛里的酸涩感突然而来……
唐乐筠眨了好几下,才勉强把泪意压了下去。
无论如何,他都无条件地选择了她,那么,她的诚意也该释放一下了。
她说道:“从今以后,你的武功就由我来教吧。”
“啊”唐悦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抗议道,“姐,我教你还差不多。”
唐乐筠把手放在桌子上,“掰掰手腕你就知道了。”
“掰就掰!”唐悦白做好决定,一颗心落到实处,孩子的心性就起来了,兴致勃勃地握住唐乐筠的手,“姐,我可来啦,你要用力哦!”
唐乐筠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来吧,你先用力。”
小男孩在唐门不是习武就是做杂物,一双手极粗糙,像个大老爷们。
唐悦白试探着用了一半的力气,唐乐筠的手纹丝不动。
于是,他加大了力气。
还是纹丝不动。
唐乐筠道:“来吧,让我看看你的真正实力。”
唐悦白重重点头,“我真的来了!”
小男孩瞪眼、屈鼻、嘴用力,最后上半身都压上来了……
唐乐筠的纤长白皙的手只是微微地摇了摇,便又慢慢回到了直立状态。
她笑着说道:“怎么,还想耍赖吗!”
唐悦白讪讪地泄了力气,旋即又不服气地说道:“你比我大四岁,多了四年内力,这说明不了什么。”
唐乐筠道:“天黑了,就不欺负你了,我教你一套修改过的功法吧。”
唐悦白跳了起来,“姐,我只是年纪小,并不是傻。”
小黄被他吓了一跳,向后一蹿,“汪汪”叫了两声。
唐悦白朝它“嘘”了一声,又道:“姐,唐家内功虽然算不上顶顶好,但也是被前辈印证了多少年的。我师父说,练习内功必须集中精力,否则一个搞不好就会走火入魔,一辈子都甭想好了,你怎么能瞎改呢!”
唐乐筠懒得跟他废话,把人赶到罗汉床上,与他面对面坐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会害你,你相信我吗!”
唐悦白狐疑地看着她,但还是真心实意地说道:“我信姐姐,但不信姐姐的新功法。”
唐乐筠道:“信我就好,不用信功法。”她善意地撒了个谎。
唐悦白乖乖点头,“好。”
唐乐筠笑了,笑得像只小狐狸,烛火映在她清亮的眼睛里,格外的明媚动人。
唐悦白有些看呆了,旋即便进入了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
他是小孩子,易于催眠,唐乐筠不费吹灰之力便搞定了。
接下来就好办了。
唐乐筠把改后的功法要点重复三遍,唐悦白记下来后,开始习练。
时间在不断缩短的蜡烛中过去了。
亥时的梆子声响起来时候,唐乐筠恰好结束第二个大循环。
她适时地停了下来,睁开眼时,与唐悦白对了个正着。
唐悦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姐,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他到底是个孩子,此时只有彻底的折服,丝毫没想过,自己为什么毫无反抗地修炼了新的功法。
唐乐筠道:“一点小改动而已,用不着这么惊讶。”
唐悦白摇头,“姐,这可不是一点小改动,我觉得这套功法至少可以媲美少林寺的易筋经。”
“没有比较,就没有发言权。”唐乐筠下了罗汉床,“记住,不可外传。”
唐悦白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唐乐筠道:“如果外传,唐门不会放过我们。我说过,我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庸。”
“对对对。”唐悦白一拍脑袋,“我师父说过,这叫什么匹夫无壁,怀壁……不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唐乐筠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等我们从京城回来,你就去读书,不用学太好,至少不能做文盲。”
“文盲”唐悦白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好,对,我不能做文盲。”
唐乐筠推开书房门,带上小黄,沿着回廊往上房去了。
唐悦白吹熄蜡烛,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姐,我去给你打洗脸水吧。”
唐乐筠道:“一起去,姐给你掌灯。”
温和清越的少女的声音,透过浓浓的夜色传过来,抵达耳朵时仍有余温。
唐悦白彻底坚定了之前的想法,他选姐姐没有错,不回蕴州是件好事。
毕竟,他不用伺候师父一大家子,不用帮师兄弟们做杂事,更不用成为唐门的附庸,他想读书就读书,想睡懒觉就睡懒觉,这是他自己的家。
二十九日,姐弟俩一起去了趟京城,驾轻就熟地进了药材,三十日下午返回。
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卸货,田婶子便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筠筠,筠筠呐,你可回来了。”
唐乐筠放下手里的麻袋,“婶子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唐悦白也道:“难道是我师兄他们到了!”
田婶子道:“不是不是,找白白的人没来,不相干的人来了。”
姐弟俩一起看着她,“那是谁!”
田婶子说道:“一个女子,黑瘦黑瘦的,听说是南边小马村的。她说她被婆家休了,娘家不要她。她还说,当初是你说她怀孕了,你给她出的主意,现在没路可走了,想找你给她拿个主意。如今人就在铺子外面坐着呐,等了一天一宿了,啧啧,你这丫头,怎么净惹是非啊。”
她也是恨铁不成钢,食指愤愤地在唐乐筠面前点了两下。
“原来是她。”唐乐筠道,“她在市场上卖过鸡,婆婆苛待她,身体劳损过度,怀孕了不知道,要流产了也不知道。”
“啊!”田婶子一拍大腿,“就是前一阵子在门口叫骂的母子俩吧。”
唐乐筠点点头。
唐悦白道:“可恶,我当时应该揍他们一顿的。”
唐乐筠想了想,“小白把车卸了,我去看看。”她一边说,一边往前面走。
“你打算怎么办”田婶子跟了上来,“这件事不好弄,她有那样的婆家和娘家,一旦人出事,咱就惹祸上身了。”
唐乐筠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在末世时变成“毒医”,就是被类似的事件逼出来的。
她说道:“婶子提醒的是,看看再说。”
药铺的小门一开,唐乐筠就看到了台阶上坐着的消瘦的背影。
小媳妇听到声音,立刻转过身,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姑娘,我知道不该来麻烦姑娘,我是白眼狼,但我实在是没有活路了,请姑娘给指条活路吧。”
唐乐筠问道:“你流产了!”
小媳妇梗了梗脖子,“没有,我没流产,自打你说我怀孕了,我就什么都不干了,我就躺着,躺了好几天,所以他们才休了我。”
田婶子道:“我听说,你昨天中午去福安医馆了,马大夫不是说没怀孕吗!”
小媳妇看向唐乐筠,“他说了不算,这位姑娘说我怀了,那我就是怀了。”
唐乐筠的话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抓住就不松手了。
田婶子无奈地“啧”了一声。
唐乐筠道:“如果没流产,那就是怀了,现在看不出来是因为时间太短。”
“马大夫在妇科上算不错的,这几年没失手过。”田婶子摇摇头,“楚家的事才过去,你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唐乐筠没和她争,把小媳妇扶了起来,却没有立刻说话——她年纪轻,经验浅,一时想不出来怎么帮助这位。
她家房子大,常住人口只有她和唐悦白,按说留下这人不成问题,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留一个陌生的孕妇在家绝不是好主意。
但不管肯定是不成的。
唐乐筠思虑再三,从荷包里挖出两块碎银子,掂了掂,“这是三两,你在我家附近租个房子住,租好了过来找我,我给你抓一副安胎的药。”
“好,太好了,恩人呐!大恩人呐!”小媳妇又要往下跪,“我叫邓翠翠,小马村人,这三两银子是我借的,将来一定还给姑娘。”
唐乐筠扶住了她。
田婶子叹了口气,抬手指向街对面,“那条胡同第三家有个西厢空着,上房住了两个书生,院子很安静,每月一百二十文。你是本地人,讲讲价,说不定少一点也是使得的,房东人很好,你去问问吧。”
“好,好嘞。”小媳妇跪不下去,只好连连作揖,“谢谢姐姐,谢谢姑娘,我这就去。”
她扶着腰,一步一步地下了台阶。
田婶子又道:“可怜见的,你要真怀了,就少走动吧,这三两银子够用一阵子了。”
邓翠翠停下来,“我都听姐姐的。”
二人目送邓翠翠进了对面胡同。
唐乐筠失笑:“还没怎么着呢,就扶上腰了。”
田婶子表示理解:“二十多岁,最起码当了五六年媳妇,一个孩子没生,好不容易有消息了,不珍惜才怪呢。”
唐乐筠“哦”了一声,“那也是。”
田婶子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筠筠啊,这铺子后天就开张了,你要是不请大夫,就少看病,咱只卖药,就算生意不好做,也比三天两头有人找麻烦强,你说呢!”
唐乐筠本想拒绝她的提议,但人家实在是好意,遂道:“婶子,我会注意,您放心吧。”
姐弟二人一起卸了货,喂了马,又把药材搬到了药铺,分门别类地进行收纳。
正忙碌着,邓翠翠慢悠悠地进了门,“唐姑娘,我来了。”
唐乐筠站了起来,“怎么,你没租到房子!”
邓翠翠笑了,“租到了租到了,我来就是想告诉姑娘一声。”
唐乐筠想起了之前说的话,她指指放在书案前的交椅,“你稍坐一下,我给你诊诊脉,再抓一副保胎药。”
邓翠翠也不推辞,“多谢姑娘,姑娘这有砂锅和火炉吗!”
唐乐筠知道,她保胎心切,想尽早吃上药,所以才这般急不可耐,一而再地有求于她。
这样也好,说明她求生欲强,比纪霈之那样的强多了。
“有的。”唐乐筠看向唐悦白,“你去把小炉子、小炒锅,以及煎药的砂锅拿过来。”
唐悦白对邓翠翠一家原本极为反感,但此刻见她瘦得脱了相,怜悯油然而生,忙不迭地去东厢房取了。
唐乐筠在书案后坐下,拿过邓翠翠的手,扣在了寸尺关上……
邓翠翠的眼泪刷的一下落了下来。
唐乐筠不会安慰人,只当没看见,闭上眼,认真地感受了一下脉象。
邓翠翠休息得不错,今天的脉明显好于上一次,胎儿确实还在,顶多一个多月,但劳损和营养缺失的征象依然明显。
她问道:“你怀过孕吧。”
邓翠翠没有回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唐乐筠在她手腕上拍拍,就当安慰了。
邓翠翠哭了很久才安静下来,抽抽噎噎地把过去的情况讲了一遍。
她确实怀过孕,还是刚过门没多久的时候,她那会儿十六岁,什么都不懂,怀了也不知道,丈夫索取无度,孩子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流掉了。
为此,婆婆说她不知羞,丈夫责怪她废物,二人一骂就是几个月。
即便她因此大病一场,家务活也没少干,冬天洗衣,夏天种地,从此落下了病根,再也没怀过。
唐悦白有些唏嘘,他这才深切地了解,自家姐姐为什么对婚姻那么抗拒,原来并不是所有家庭都像他家和师父家一样和睦,还有像邓翠翠这样的,嫁给了坏蛋的可怜人。
唐乐筠在典籍库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用寿胎丸的配方。
她在药柜前跑了几趟,一边把药抓齐,一边用木系异能把能处理的都处理一遍,最后用戥子称重。
唐悦白把小炉子烧了起来,唐乐筠的药也搞好了——菟丝子、桑寄生、续断、真阿胶,因着邓翠翠体虚有热,她又加了人参和生地各二两。
前三味和生地轧细、炒制,人参文火煎水,将阿胶用人参汤化开,加入前几味,做成一分重的药丸。
弄完这些,天已经擦黑了。
唐乐筠取了二十丸药,让邓翠翠服了下去。
邓翠翠吃完药,满足地摸摸小腹,黑瘦的脸上有了几分释然,“唐姑娘,这回我的孩子稳了吧。”
唐乐筠道:“只要你好好休息,好好吃饭,不生气,问题不大。”
唐悦白把做药的工具收拾了,好奇地问道:“翠翠姐,他们都不要你了,你为什么还要生这个孩子将来生出来了,被他们要走怎么办!”
邓翠翠道:“我不争馒头蒸口气,就算要走我也生,我就是想告诉他们,我能生,能生!”
她那双枯瘦的手抓紧了椅子,仿佛是一松开,孩子就没有了似的。
唐乐筠道:“你还想回他们家吗!”
邓翠翠坚决地摇了摇头,“绝不回去,我宁可要饭也不回。”
唐乐筠点点头,“那行。你以后白天到我的铺子来,做点不费力气的杂事,我不给工钱,包你三餐和药,你看如何!”
邓翠翠麻利地把交椅往后一挪,右腿一迈,人便跪到了地上,“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感谢姑娘大恩大德。”
唐乐筠躲避不及,硬着头皮接受了。
邓翠翠能干,且细致麻利,有了她,姐弟俩少了不少麻烦事。
三月二日,春风和煦,诸事皆宜。
卯正三刻,唐悦白用火折子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地声音惊动了大半个生云镇。
身穿酱红色府绸短打,绑着马尾辫的唐乐筠,从台阶下一跃而起,直冲匾额,大有不撞房檐不罢休之势……
田婶子牵着田小霜的手,双双扭过头,看向别处,生怕唐乐筠一个不慎,撞得头破血流。
田家老中少四个男人则瞪大了眼睛,纷纷在心里评判唐乐筠这一手到底厉不厉害。
只见唐乐筠流星赶月一般地飞到了匾额前,右手一挥,捏起蒙在上面的红色绸布,旋即潇洒回转,长长的红绸随着她的身形移动,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龙形波纹……
“好!”田江蔚和田江芮兄弟俩一起喝了一声。
田老爷子感慨:“真看不出来,娇滴滴的小娘子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田家荣看了两个儿子一眼,若有所思。
田江蔚是他的大儿子。
他没注意到亲爹的眼色,“咦”了一声,问道:“怎么是有间药铺呢,难道不该叫唐家药铺吗!”
唐乐筠解释道:“唐家太大,叫了只怕有人会提意见。”
田婶子也没想到,唐乐筠居然给自家铺子起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名字。
但唐乐筠一解释,她就明白了。
她笑着说道:“名字虽然奇奇怪怪,但很好记,恭贺我们筠筠、白白开业大吉,财源广进。”
田家男人也想起了这一茬,齐齐拱手:“恭祝开业大吉,财源广进!”
“哈哈,还财源广进呐。我今天让你开张,就算我输。”孙胖子坐在一辆平板车里,由几个年轻男子推了过来。
这些男的各个吊儿郎当,一看就是花钱雇来的帮闲。
唐悦白怒道:“你这狗贼,你爱输不输,干我屁事!”
唐乐筠把红绸缠起来,上了台阶,略一抬眸,就看到了从西南而来,沿着官道往东北去的普通马车,直觉告诉她,纪霈之就坐在马车里,白着一张脸看她的热闹。
她活了二十年,头一次知道看热闹也能看得勤勤恳恳,居然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他不是有病,而是有毒!
孙胖子见围观的人不多,没敢靠得太近,在赵记杂货铺附近停下,派来三个帮闲,站在官道上对着姐弟俩指指点点。
田婶子担忧地说道:“孙胖子找不来这么多帮闲,肯定是黄里长请的。”
唐乐筠道:“没事,我原本也没指望今天开张,婶子你们回家吧,该干什么干什么。”
田婶子和田家荣交换了一个眼色,果断带着孩子们撤了。
唐乐筠朝唐悦白勾勾手,“你把小黄叫回来,咱们做些药丸。”
姐弟俩对这个局面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唐悦白之所以发火,不过是少年意气,听唐乐筠一说,他就罢了,叫回跳脚乱叫的小黄,回到了铺子里。
邓翠翠拿来做药工具,三人净了手,正要开干,就见四名男子从容自信地走了进来。
打头的人正是纪霈之。
唐乐筠蹙了蹙眉头,“贵客买药吗!”
纪霈之不答,往长椅走了过去,他身边的小厮忙不迭地把厚厚的锦垫铺了上去。
另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说道:“唐姑娘,唐指挥使的嫡长女昨夜宿在升云客栈了。”
唐乐筠道:“所以,你们要凑近了看我的热闹!”
那男子不答,脸红了。
纪霈之无动于衷。
唐悦白胀红了小脸,他大步上前,抬手指向纪霈之:“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小黄跳脚跟上:“汪,汪汪,汪汪汪……”
纪霈之好整以暇地转着文玩核桃,对他的愤怒充耳不闻。
小厮元宝挡在他前面,“什么怎么回事,你这不是药铺吗,怎地,不让进!”
唐悦白反问:“不买药你进来干嘛!”
元宝不屑:“买药嘁!居然把主意打到我们爷头上了,我们爷吃的药,都是天南海北搜罗来的一等一的珍品,就你们也配。”
“咳咳!”薛焕咳嗽两声。
元宝赶紧看了纪霈之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胸脯又挺了起来,还要再骂,就听到外面有人乱七八糟地接上了他的话茬。
“就是,两个黄口小儿也敢开门卖药,简直笑话!”
“他们敢卖,咱们可不敢买。”
“谁要是买了她家的药,就甭想来我福安找马大夫。”
元宝回头看一眼,是那伙儿帮闲,他晦气地“呸”了一口,闭嘴了。
“人家是贵客,好歹给咱壮了门面,白白不要无礼。”唐乐筠拍拍自家小弟的肩膀,又对那书生游说道,“我观公子最近睡眠不好,要不要安神的药!”
“我姓薛,行三。”书生自我介绍一句,又道,“安神就不用了,回家好好睡觉就是最好的良药,多谢唐姑娘。”
唐乐筠知道他是谁了。
薛焕,魏国公府三公子,纪霈之的三表哥,烂好人一个——她听过他的声音。
此人性格好,人脉广,书里的很多关键人物都是他的好朋友。但因为多方面因素,他和纪霈之关系最铁,且从头到尾只挺纪霈之一个。
纪霈之死后,他被新皇流放,终身不得回京。
“薛三公子好。”唐乐筠行了礼,对纪霈之说道,“这位贵客要不要把把脉呢,我把脉很准的。”
她知道他绝不会答应,但动动嘴皮子不花钱,顶多被拒绝,又有什么关系呢
“姐!”唐悦白不依地叫了一声,“你又来了!”
纪霈之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落到了唐乐筠脸上,“你断了楚老爷子的生死,现在也想断断我的!”
他面色平静,语调和缓,但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杀意。
“哈哈~”薛焕干笑两声,“表弟,唐姑娘不可能是那个意思。”
纪霈之自顾自说道:“好啊,你不妨断一断,我不怪你。”
唐悦白不安地拉住了唐乐筠的手,“姐!”
唐乐筠捏了捏,示意他不必担心,说道:“贵客身体抱恙,确实不……”
“筠姐姐!”一道柔婉但坚定的女声从嘈杂的嗡嗡声中脱颖而出,打断了唐乐筠的话。
唐乐筠看见了正在进来的牡丹花般漂亮的小姑娘。
这就是唐乐音,她真的来了。
唐乐筠回忆了一下原身和唐乐音的交往,遂迎了两步,“音妹妹好。”
薛焕站了起来,拱手笑道:“唐大姑娘。”
唐乐音吃了一惊,“薛三爷!”她吃惊的样子很可爱,杏眼圆睁,嘴巴微张,像只受惊的小松鼠。
唐乐筠用余光扫了扫纪霈之,后者饶有兴致地看看唐乐音,然后把目光射向了她……
唐乐音也看见纪霈之了,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唐乐筠知道,唐乐音从骨子里害怕纪霈之——她以灵魂存在的那段时日,曾亲耳听说,纪霈之弑/父、弑/兄,夺取皇位后,亲自带兵赶赴大苍和大炎边境,在战场上以一人之力砍杀大苍上百人,最后毒发身亡,死得又惨又烈。
纪霈之就是个疯子,没人不怕他!
纪霈之显然注意到了唐乐音的动作,嘴角挂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唐大姑娘,我很可怕吗!”
唐乐音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但她到底是女主,迅速地稳住了情绪,上前福了福:“小女见过……贵客。”
自己叫贵客,她便也叫贵客。
唐乐筠在心里点点头,女主就是女主,灵活机变,能力和容貌一样出色。
纪霈之略一点头,给元宝使了个眼色。
元宝便道:“我家主子在这里休息片刻就走,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薛焕表情尴尬,赶紧转身从窗口往外看。
纪霈之则越过唐家姐弟,走到药柜前,研究起了货柜上用毛笔书写的标签。
“哈~”他忽然轻笑一声。
唐乐筠脸红了。
字是她写的,一塌糊涂——原身耐心欠佳,毛笔字不好,她本人在末世时有根铅笔就不错了,又哪里写过毛笔字呢。
薛焕见那边有热闹,立刻丢下唐家人凑过去了。
“你就是小白。”唐乐音和颜悦色,“我们也算神交已久了吧。”
唐悦白打了一躬:“唐悦白见过音姐姐。”
“小白!”一个男子叫了一声,旋即室内光线一暗,三个年轻男子鱼贯而入。
“大师兄、二师兄、五师兄!”唐悦白雀跃着迎了上去,“你们怎么才来!”
师兄弟三人,一是大块头,弱冠年纪;一个是瘦子,年纪比大块头大些,二十多岁;还有一个容貌斯文,算得上英俊帅气,十七八岁的模样。
替唐乐筠解答的是最小的那个。
“我们遇到些事情,多耽搁了几天。”他说道,“快去收拾行李吧,我们这就出发了。”
唐乐筠开了口:“不好意思,我不想让我弟去蕴州了。”
唐乐音与师兄们异口同声:“为什么!”
唐乐筠道:“家中只剩我们姐弟两个,我不想让他离我太远。”
大块头师兄蹙起眉头,“你可以去蕴州嘛。”
唐乐筠道:“我在蕴州无房无地无铺子无熟人,为什么要去蕴州!”
大块头道:“你把这里卖了,带着嫁妆到蕴州嫁人便是,有小白和我们在,怎会没有熟人。”
他三言两语,便决定了别人的人生。
唐乐筠道:“如果易地而处,我让你卖了父母的祖宅,你卖吗!”
大块头被她问住了,当即抱了抱拳:“不好意思,是我多嘴了。”
瘦子道:“筠姑娘,小白有习武天赋,你这样留下他,将来要后悔的。而且,他已经拜了师,这样说走就走,唐门岂不是毫无规矩可言!”
唐乐音审视着唐乐筠,目光中隐隐有了一丝不以为然。
唐乐筠顿时意识到,她把这件事想得太浅,太理所当然了。
那怎么办呢
“你说得对,是我狂妄了。”她从善如流,也打了一躬,“既然如此,就请诸位师兄代我通禀一下,就说小铺刚刚开业,需要我弟帮忙几日,再过些日子,铺子有了起色,我亲自送他回去。”
唐乐筠聪明地用了“拖”字诀,只要把这三位送走,什么时候送唐悦白回去,她说了算。
开铺子,缺人手,情况摆在这里。
姐弟俩相依为命,这个时候带走唐悦白未免不近人情。
师兄弟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决定。
唐乐音道:“筠姐姐,我这次是替家里来的,为的就是铺子一事。”
唐乐筠猜到了,“你家里是什么意思!”
唐乐音略微提高了声音,“我家里的意思是,我们唐门是大族,不该与百姓争利,既然镇上有医馆,筠姐姐不妨考虑做些别的生意,去蕴州也可,届时族里会给你合适的安排。”
唐乐筠摇头:“对不起,铺子已经开了,我一定会继续做下去。”
“筠姐姐,你不过是读过几本医术而已,何必呢!”
“不管我读过几本医术,都不妨碍我进好药,卖好药,音妹妹你说呢!”
“筠姐姐,你和小白在镇上孤立无援。”
“放心,我本就没指望过唐门。”
“你……唉……”唐乐音意识到硬碰硬不成,语气又软了下来,“筠姐姐,你这般要强做什么,我们女子,婚事才顶顶重要,你亲自做这里的掌柜,可有想过未来!”
唐乐筠道:“把我的铺子做大做强,难道就不是未来吗!”
唐乐音的唇角有了一丝讥讽的弧度,“筠姐姐,你太天真了。”
唐乐筠知道她在想什么,“放心,再苦再难,我都不会连累唐门。”
“好吧。”唐乐音遗憾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请家父给族里去一封信,解除小白与师门的关系吧,你们就不必大老远跑一趟了,但筠姐姐要想好了,小白很有习武天赋。”
她在拿唐悦白的前途要挟唐乐筠。
只可惜,汝之砒霜我之蜜糖,
唐乐筠没想到还有这种美事,答应得极为脆快,“我想好了,多谢音妹妹。”
唐乐音对她如何反应不以为意,“没什么,我们姐妹一场,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就……多多保重吧。”
唐乐筠道:“你也一样。”
唐乐音略一颔首,转身朝两个明目张胆听壁角的厚脸皮福了福,旋即对堵在门口的一干帮闲说道:“诸位,我们是蕴州唐门,亦是京城唐家,我代表他们郑重告知父老乡亲,有间药铺的任何经营行为,都与我们无关,望周知!”
“哈哈,我就知道!”
“没有唐家撑腰,我看她能开几天。”
“且看着吧,我赌她一个月开不了张。”
唐乐音回头看向唐乐筠姐弟,“对不住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唐悦白吃惊地看着她……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个在书信中一直关心他、鼓励他的温柔可亲的大姐姐,手起刀落时竟是这样的狠辣决绝。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亦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唐乐筠姐弟非但不能给唐门带来利益,甚至还会带来巨大的风险,唐门放弃他们,不再给他们庇护便是顺理成章。
唐乐筠心平气和:“你们也一样。”
唐乐音笑了。
她的苹果肌略微肥厚,笑起来时颧骨突出,打破了和谐美,颜值便减了两分。
她对师兄们说道:“三位师兄,我在外面等你们。”
大块头略一迟疑:“好,我们马上就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仨也无心逗留,但小师弟即将脱离师门,又碰上铺子开业,一点表示都没有的话,成全不了那四年的情谊。
瘦子和大块头眉目传情一番,瘦子掏出了五两纹银,算是给了彼此一个交代。
唐悦白依依不舍地把他们送了出去。
唐乐音和丫鬟就站在人群之中,双双看着“有间药铺”四个大字出神。
大块头师兄对唐悦白说道:“小白,我觉着你姐的铺子一时半会儿开不起来,看见了吧,都是看热闹的,一个买药的没有。你现在后悔来得及,师妹那里我去替你说项。”
唐乐音闻言,朝唐悦白点点头,眼中满是鼓励之色。
但唐悦白刚刚被她吓到了,他看都没看她,大声道:“多谢大师兄,我不后悔。”
瘦子排排他的肩,摇头道:“你这傻孩子啊,保重吧!”
英俊少年也在他肩头轻轻一砸,“小师弟,后会有期!”
“这孩子傻了,宁可要赔钱的破铺子,也不要唐门,造孽啊。”
“你说他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气活过来。”
“年轻,太年轻了!”
“小伙子长的不错,可惜没长脑子。”
围观的老百姓议论纷纷,全在为唐悦白感到惋惜。
唐悦白捏着拳头,额头沁出一层冷汗,低垂的眼皮盖住了眼里的泪意。
唐乐筠知道,他年纪小,心性不稳,情绪有波动很正常。
她走下两级台阶,搂了搂他的小肩膀,正要说话,就见一个面孔熟悉的中年妇人穿过人群,笔直地朝他们姐俩走了过来。
唐乐音也注意到了,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妇人。
那妇人福了福:“唐姑娘,我家主子让我买些药材回去。”
居然是汝阳郡主身边的管事婆子李妈妈!
唐乐筠没想到,杨晞居然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还她的人情。
她看向唐乐音,后者在秦国公府做媳妇多年,定然认识李妈妈,如今汝阳郡主没死,唐乐音会不会想到是她救了汝阳郡主
不会的!
越是了解汝阳郡主的病情,越是了解原来的唐乐筠,唐乐音就越不会认为这里面有她的手笔。
唐乐音最多能猜到她的药救了汝阳郡主。
唐乐筠笑着说道:“妈妈请进,我亲自给您抓药。”
李妈妈行礼,“有劳姑娘。”
二人肩并肩进了药铺。
大约是脸疼,围观现场一片安静。
唐乐音自觉无趣,头一低,扶着丫鬟走出包围圈,上了马车。
唐悦白的小脸上有了笑意,拱手道:“感谢三位师兄,我送你们。”
师兄们齐齐叹气,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孙胖子喊道:“那婆娘,她家药不好,你千万别被她骗了,镇上还有一家福安医馆呐,要大夫有大夫要药有药!”
“是啊是啊。”
“你哪儿人啊,怎么上来就买。”
几个帮闲大声附和。
李妈妈对唐乐筠说道:“唐姑娘真是不容易,我家二爷……”
看到纪霈之和薛焕,她顿住了,膝盖本能地向下,旋即又直了起来。
唐乐筠解释道:“那二位是看药的客人,李妈妈不必多虑,这边请,您把方子给我。”
李妈妈是老油条,立刻明白唐乐筠的意思了,神经一松,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笺,“方子在这里,姑娘给抓十副吧。”
唐乐筠接过来,一目十行看了一遍。
御医开的是炙甘草汤,总共九味药,小楷写的精致漂亮。
“您请坐,我去抓药。”唐乐筠把方子还给李妈妈,“小白,给李妈妈倒茶。翠翠姐,你洗洗手,帮我包药。”
小白脆快地答应一声,小跑着往后院去了。
邓翠翠闻言,也端着水盆出去了。
李妈妈坐在书案前的交椅上,一会儿看看窗台上青翠的柳枝,一会儿看看药柜角上长势喜人的蒲草,只觉得唐乐筠不但人漂亮,铺子也布置得漂亮,而且待人接物让人舒心,不枉她大老远跑来一趟。
另一侧的薛焕有些诧异了,他小声问纪霈之,“这妇人像是哪个庄上的老嬷嬷,怎会特地来这里买药!”
这附近的庄子都属于显贵之家。
纪霈之不答,问元宝:“她是谁!”
元宝记人脸最是厉害,他说道:“汝阳郡主身边的人。”
纪霈之道:“救人的原来是她。”
薛焕惊问:“你认为是她救了汝阳郡主!”
纪霈之道:“出事那天是十五,她也在京城。”
薛焕又问:“你怎么知道!”
纪霈之道:“碰到了。”
薛焕奇道:“她真有那么好的医术!”
纪霈之怜悯地看着他:“她只是恰好进药回来,她的药救了汝阳郡主。”
薛焕讪讪地看向唐乐筠。
唐乐筠抓药的动作不快,每次拿起来都在手中掂了又掂,就像某种仪式。
她抓好后,由邓翠翠称重,再倒在一张张铺好的草纸上。
薛焕道:“十份炙甘草,居然一次都没加减过,难怪开药铺,光是这一手就非常不错了。”
纪霈之裹了裹斗篷,难得地附和一句:“只可惜不是旺铺,不然就凭她的麻利劲儿,也能比别家多卖几副药。”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好话。
唐乐筠不自觉地反驳了一句:“贵客放心,不是旺铺也没关系,我们铺子保质就成,不用走量。”
纪霈之微微一笑,对薛焕说道:“三表哥听懂了吗,她的意思是,别人卖十副药,她卖一副就可以了,可见药价之贵。”
元宝很有眼力见,立刻对李妈妈说道:“这位妈妈,唐姑娘宰客呢。”
李妈妈笑而不语,她来这买药不就是变相送钱的吗,毕竟,府里任意一棵都比寻常药铺的好。
纪霈之也看到了唐乐筠正在拿出来的小人参,一转身就朝门外去了——靠人情开了一张,即便赢了孙胖子也没什么意思。
薛焕朝唐乐筠抱了抱拳,跟着走了。
唐乐筠扬声道:“白白,快送客。”
唐悦白噘着嘴送了出去,待这二位上了马车,他又高兴了,对孙胖子说道:“看什么看,小爷开张了,还开了个大的,气死你气死你个王八蛋!”
孙胖子的气势已然萎了,勉强叫嚣道:“不过头一天而已,咱看明天、后天的。”
唐悦白道:“明天后天怎么了,我姐说了,我家药药效好,得病要想好的快,有间药铺把药带!”
这是他想了半宿才想到的两句打油诗,又押韵又好记,此番说出来,不免有些洋洋得意。
帮闲们嘘了他几声,但其他人不帮腔,已经一群群撤了。
薛焕在纪霈之下首坐了,从窗缝中恰好看到唐悦白喜悦漂亮的小脸。
他笑着说道,“虽然无父无母,但姐弟俩同心协力,未尝做不好这个铺子。”
纪霈之抚摸着暖手炉,“为了一个即将倒闭的铺子,放弃了那么大的唐门,大炎眼见着就要乱了,我不知道他们姐弟是蠢呢,还是蠢呢!”
他这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显然除了嘲讽,还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薛焕“啧”了一声,“我没想到唐门居然这么狠,号称狭义,却也如此势力,令人好生失望。”
纪霈之冷笑:“不然呢,明知有坑也要往下跳我早说过,人性本恶,趋利避害才是本能。”
“王爷。”元宝推开车门,送进来一张小纸条。
纪霈之接过来,展开,又重新捻成一长条,塞进了暖手炉里。
他说道:“唐大姑娘很有意思,她在生云寺撞破杨晞与其表姐的奸情,退了婚,却也不肯放过秦国公府,让唐门的人监视了这么多时日,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啊”薛焕坐直了,“你不是说秦国公、勇毅侯、齐王,最近往来频繁吗难道,唐门也发现了什么!”
纪霈之放下暖手炉,无声无息地转着两只油润的文玩核桃,“唐锐安只忠于老畜生,所以才能执掌玄衣卫多年,如果是他有所发现,老畜生已然出手,不会至今没有行动。”
薛焕道:“那是不是说明,唐锐安现在的态度很暧昧,所以不用玄衣卫的人!”
纪霈之道:“还有可能是,用唐门中人的不是唐锐安,而是唐家这位嫡长女。”
薛焕连连点头,“我听说杨晞和其表姐的私会地点不在生云寺,而是生云寺附近的一条小溪旁,既不在官道,也不在寺庙,更与桃花无关,可谓隐蔽,但唐大姑娘依然找了上去,这说明唐门的人起了作用。”
他举一反三,立刻想通了关键之处。
纪霈之道:“有目的的退婚,有目的的监视,这位嫡长女还是机关设计的天才,不简单呢。”
薛焕道:“表弟,唐姑娘和这位嫡长女,哪一个更强!”
纪霈之反问:“你觉得呢!”
薛焕道:“唐姑娘在生云寺被人设计,之后发配乡下,又被唐门驱逐,而这位嫡长女代表唐门办事,直接抄了唐悦白的后路,还是嫡长女强些。”
纪霈之闭上了眼睛,“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薛焕也躺了下去,“表弟,明日的百花宴你打算如何应对!”
三月三花朝节,怡王府奉皇命设宴,为几位未婚皇子挑选皇子妃,纪霈之破天荒的榜上有名了。
纪霈之道:“你放心,那老畜生只会给我配冥婚。”
薛焕道:“可惜了,我听说这位嫡长女也要参加,以她的家世背景配你也算勉强。”
纪霈之瞥了他一眼:“快睡吧,路途遥远,梦里什么都有。”
第21章
唐乐筠把十副药包好,亲自拿到书案上,“李妈妈,我的药药效好,毒性小,分量比方子上的略有减少,且每种药的单价比市面上贵,所以药价不菲。”
李妈妈放下茶杯,没有立刻说话,表情相当微妙。
唐乐筠遂加了一句:“这并不是针对您,而是所有客人一视同仁。如果您不同意,这些药我可以收回。如果您仍要购买,那么回去后,不妨和其他药铺的药对比一下。”
“唐姑娘不必如此,上次的药就很好,多贵我都要。”李妈妈笑着站了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这是一百两银票,唐姑娘请收好。”
在这些药中,人参最贵,但一斤才五两银(唐乐筠的定价),李妈妈却直接给了一百两,不用找零!
唐悦白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唐乐筠也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明白了李妈妈代表的国公府的意思——这是变相的感谢。
她迟疑片刻,到底说道:“好,虽然生云镇和京城相距甚远,但也欢迎李妈妈常来常往。”
李妈妈点头:“好,唐姑娘的茶格外的清香,一定常常过来,告辞了。”
她福了福,转身向外走去。
唐乐筠把她送到了门口。
看热闹的街坊已经散了,只有附近几家铺子的伙计对他们药铺有所关注,见李妈妈手里提了两大串药包,纷纷和同伴小声议论了起来。
唐悦白问:“姐,你认识她,她家很有钱吗!”
唐乐筠道:“这位是秦国公府、汝阳郡主身边伺候的李妈妈,我上次救了她家主子的命。”
唐悦白满眼都是崇拜:“姐,你可真厉害,我也想学。”
唐乐筠道:“那就学。”
唐悦白又道:“姐,你说……给我写信的人真的是音姐姐吗!”
唐乐筠道:“当然。”
唐乐音给唐悦白写信,一开始没有功利之心,只是同情他们姐弟,单纯地想通过写信,给唐悦白的身份加一加砝码,好让他在唐门的日子好过一些。
重生后,她事故了,心狠了,唐悦白又义无反顾地选择脱离唐家,她自然就没有了怜惜。
唐悦白不知道细节,浅显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无须多说。
二人聊几句,一起回到铺子里,记账的记账,做药的做药。
到了中午,升云酒楼把唐乐筠提早定的席面送来了,田家荣的徒弟和田家人一起列席,大家在东厢房吃了顿开业宴。
酒过三巡,田老爷子问唐乐筠:“筠筠,你们唐门是怎么收徒的,能不能让小白教教我家这两个孩子!”
唐乐筠道:“田爷爷,唐门刚把我弟弟除名,他们想学唐家武功肯定不成。”
田江蔚和田江芮“啊”了一声,双双耷拉了脑袋。
田老爷子遗憾地说道,“唉,为了一个不赚钱的铺子闹得这么僵,你们这是何苦。”
田婶子道:“白白,那入门的功夫还能教吗!”
唐悦白摇头,“不能。”
“婶子别急,唐门不能教我能教。”唐乐筠朝田家哥俩扬了扬下巴,“不是唐门的功夫,你们还学吗!”
她在末世,学的是杀人的功夫,尽管不成章法,但高效快捷,教田家兄弟只需用现世的武功套路重新整理一下,应该不会比唐门的差。
唐悦白道:“姐,我也要学。”
“当然。”唐乐筠摸了摸田小霜的小鬏鬏,“小霜也可以一起学。”
田婶子笑得合不拢嘴,“那敢情好,我是不年轻了,要是年轻我也学。”
唐乐筠苦笑,丧尸暴动时人类的惨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郑重说道:“一旦真的乱了,不会有人管你是不是年轻,婶子、田叔、田爷爷,只要你们想学,我都教。”
她最后一句是跟田家荣的三个徒弟说的。
三个徒弟面面相觑。
大徒弟刘泉说道:“嗐,我是想学,但总得先养家糊口吧,有活干活没活下地,晚上睡觉,哪有功夫呢!”
其他二人一起点头。
“可不是”田婶子接过话茬,“别说他们,就是你田叔也是没工夫的,你田爷爷还差不多。”
田爷爷大笑:“对对对,我去,省得咱们筠筠不敢管他们两个猢狲。”
田江蔚做了个鬼脸:“爷你放心,念书我不喜欢,学武肯定好好学,不用你管。”
田江芮和小霜的性格像田家荣,腼腆话少,但都对大哥的话表示了赞同。
“那就这么说定了。”田婶子一锤定音,再开口就换了话题,“筠筠,我还想起个事,你这些日子得小心些,千万不能卖毒性大的药,知道吗!”
田老爷子一拍桌子,“这话太对了,儿媳妇不说我也想说呢。去年,汤县县城就出过一回事,城南的马家药铺卖出的药里有一味马钱子,吃死人啦。明明是方子里写了的,但买药的就是不认,开方子的大夫也说药铺给抓多了,马家人有嘴说不清,药铺都搭进去了,才捡回一条命。”
唐乐筠没想过这一茬,闻言心中一凛,福安医馆虎视眈眈,她确实要防一防。
她赶紧道谢:“谢谢田爷爷,谢谢婶子,下午我就拟个章程出来。”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唐乐筠让邓翠翠回家休息,唐悦白午睡,她自己看铺子。
章程一事,她没什么经验,思来想去就围绕“毒”字找到两个点,还是田婶子和汝阳郡主给她的灵感。
她把两点落到纸面上,修修改改,得到了自认为幽默轻松的两小段话:毒/药配吗不配;虎狼之药配吗不配不配!
备注:一、本店购药需出示药方;二、购买有毒药材者需留方画押;三、成品药除外。
初稿定了,唐乐筠找来一大张草纸,工工整整地誊写一遍,用浆糊贴在药铺的大门旁。
然后,她去西厢找到漆油漆的田家荣,请他打一块可以立住的板子,用来张贴店规。
弄完这些,唐乐筠马不停地用异能处理新购进的药材,以保证她卖的和唐悦白卖的药同一品质。
待到唐悦白睡醒,邓翠翠从家归来,姐弟俩一个采购粮食,一个下地种药,齐齐忙了起来。
忙碌的时间过得最快,眼睛一闭一争,就是开业第二天。
一大早,孙胖子就带着帮闲来了。
他搬了张板凳,坐在台阶下,对着唐乐筠的店规指指点点:“街坊邻居们,大爷大娘大哥大姐们,不懂医却非要卖药,不是毒药也是毒药,大家一定要慎重啊!”
“慎重,肯定慎重。”有个围观的男街坊搭上了话茬,“孙胖子,你昨天说人家开不了张,结果人家开了个大的,你又说今天明天也开不了,她到底能不能开,咱要不要赌一把!”
“不赌!”孙胖子果断拒绝,他问围观的二十几个人,“大家有买药的吗!”
围观的异口同声:“没有!”
孙胖子一摊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她开不了!”
马蹄声响起,一个穿着苍色短打、腰间挎剑的年轻男子骑着马,慢慢吞吞地踱了过来。
孙胖子看了过去,脸色大变,站起来,拄着拐棍躲到了一个身形彪悍的帮闲背后。
其他看热闹的也看了过去。
那男子居高临下地笑了,“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子吗!”
看热闹的见他随和,顿时哄笑了起来。
男子看向有间药铺,见牌匾挂了,店规有了,又道:“哟,铺子开张了啊,进去瞧瞧,看看药效如何,也不枉我替她跑那么一趟。”
他一边说,一边极潇洒地跳下马,牵着马进了包围圈。
“诶,孙胖子,藏什么藏,老子早就看见你啦。”他把马栓在马桩上,“又来捣乱,就不怕老子宰了你!”
孙胖子被叫破行藏,只好站了出来,“好、好汉,我也是来看热闹的,没、没捣乱。”
年轻男子就是吕游,他当日跟捕快去了汤县,当日就从大狱打了出来,一个时辰都没耽搁。
吕游用手指点点他,“当大夫不好好当,你这是找死。”
孙胖子红了脸,“好汉,她开这家铺子,明摆着要抢我们医馆的买卖,分明是她欺人太甚。”
吕游哂笑一声进了铺子,对坐在书案后忙碌的唐乐筠说道:“唐小子,给我来几瓶金疮药。”
“几瓶”唐乐筠看了看手头正在勾兑的金疮药,“存货不多,而且价格昂贵,你要吗!”
“哟,是唐姑娘啊,开业大吉!”吕游拱了拱手,“贵也要,就当那日连累你吃官司的赔礼了。”
唐乐筠道:“赔礼倒也不必,主要是我的药好。”
吕游笑着摇摇头,目光在书案上一扫,“随你吧,给我来十瓶。”
唐乐筠就做了十瓶,都在书案上,他是数着数买的。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带拎手的布袋子,一瓶一瓶装进去,“三两银一瓶,总共三十两。”
“娘咧,这不是宰人吗,哪家金疮药卖这么贵!”
“确实贵,太贵了。”
“福安医馆有金疮药,只要一两。”
门口围了十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吕游也很惊讶,但想想那日的情形,两姐弟无端受惊吓,自觉没什么好说的,找出三张十两的银票,告辞离开,往京城去了。
春日的下午,太阳暖煦,微风徐徐。
隐隐间,悦耳的丝竹之音夹带着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飘过围墙,不经意地钻进很多人的耳朵里。
于一般男人来说,那些声音是美好,也是向往,但于纪霈之来说,只有魔音入耳,扰人清梦。
他闭着眼睛对元宝说道:“你去看看,唐家那位嫡长女是不是来了,和谁在一起。”
元宝答应一声,出了客院。
客院坐落在花园,原本是给所有宾客更衣休息的,但这里有了纪霈之,其他客人就不敢来了。
元宝穿过一小段林荫道,上了假山,在第二折 山路上看到了唐乐音。
她站在凉亭边缘,目光恰好看着客院方向,其他几位姑娘在和侯府、国公府的公子聊天打趣。
唐乐音确实很美,眉目如画,身姿若仙,只是……她的眼里有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
她在愁什么,难道是为了他家王爷吗
元宝站住了,正要转身,就见唐乐音忽然看了过来,目光凌厉而又警惕。
他立刻意识到,她应该是看着他过来的,而且,她不喜欢他家王爷。
是啊,谁会喜欢我家王爷呢!
说是嫡皇子,其实半分皇子的尊贵也无,性格阴晴不定,行事狠辣,可谓臭名昭著。
真是一群瞎子!
只怕是我瞎了吧,嘿嘿嘿……
元宝嫌弃地在心里自我嘲笑一番,神色镇定地继续往上走,转了个弯,就遇到了瑞王和顾时。
瑞王纪雩之(yu,二声)身形魁梧健硕,眉眼舒朗,是皇上的第二任皇后的嫡子,行五。
他笑着问道:“你家王爷在客院吧!”
元宝行了礼:“回禀瑞王,我家王爷确实在客院小憩。”
瑞王对顾时说道:“你看看,这小奴才生怕我去骚扰他家王爷呢。”
元宝笑嘻嘻地赔罪。
“这小子。”顾时作势踢他一脚,“我替王爷教训他。”
“你可别。”瑞王道,“我那九弟是个护犊子的,他的人他可以欺负,别人欺负可不成。”
二人一边说,一边往下走了。
元宝想了想,也跟着下来了,目送他们去了唐乐音所在的凉亭,这才独自回了客院。
纪霈之没睡,门一开他便睁开了眼睛,“怎么样!”
元宝道:“禀王爷,唐大姑娘来了。小人还遇到了瑞王和顾小公子。瑞王知道王爷在这里,但他们好像没过来的打算。”
纪霈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老畜生要来了,他们不敢找我。”
“王爷!”元宝急得就差跳脚了,“诶呦喂!”
纪霈之不以为然地看了眼太阳,“老畜生很快就到了,少女们的噩梦也要开始了吧。”
元宝死盯着门口,生怕哪个不长眼地闯进来。
纪霈之轻笑一声,重新闭上眼睛,浓密卷曲的睫毛翘翘地搭在下眼皮上,黑黑的影子代替了冰冷深邃的目光,整个人都可爱了几分。
元宝松了口气。
纪霈之在思考。
尽管昨夜已经否定过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反复琢磨,在怡王府击杀老畜生的可能性。
算了算了,只要大炎不乱,邵昌文就不会让老畜生死。邵昌文大权在握,他手上没兵,想再多也是无用。
纪霈之继续询问:“唐家大姑娘和谁在一起!”
元宝道:“女宾有魏国公府的两位姑娘,邵家两位庶出的姑娘,还有怡王府的淳和县主,男宾有魏国公府的小表少爷,礼王世子,清平长公主的嫡长子,吏部张老大人家的嫡长孙,还有,瑞王和顾小公子刚刚也过去了。”
纪霈之心道,如果唐大姑娘有婚配目标,那会是谁呢清平姑母看不上她的身世,瑞王娶侧妃,她不可能答应,礼王世子已经婚配,顾时是庶出,命硬,年纪大,而且不被长辈重视,如果没有瑞王,帖子都不会有他的份。
不过……老畜生要来了,以她的美貌只怕很难躲过这一劫。
她可以不来的,难道她想进宫
这种可能性很小。
如果硬要选一个,那还是顾时吧。顾时号称京城第一美男子,身手在众多世家子弟中出类拔萃,他看似爱玩不着调,实则性格沉稳,有勇有谋,有瑞王帮扶,即便现在艰难些,未来也一定不错。
唐大美女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她盯着秦国公府,是不是等同于盯上齐王同理,盯上顾时,是不是说明唐家有选择瑞王的可能性。
纪霈之蹙起了眉头……
元宝见他如此,心中一紧,赶紧退后一步,脑子也飞快地转了起来。
难道王爷真的看上唐大姑娘了,她虽然家世一般,但唐指挥使年富力强,握有玄衣卫……
呸呸呸,老畜生怎么可能让王爷娶唐大姑娘呢
即便王爷看上了,也只有暗自神伤的份。
哎呀,可别是真的看上了吧,那可是要了命了!
“谁”纪霈之猛地坐了起来,目光笔直地朝门口看了过去。
“王爷。”吕游进了门,他腰上的长剑没了,手里提着一只食盒,苍色短打和怡王府的长随小厮一般无二。
纪霈之问:“邵昌武走了!”
邵昌武是首辅邵昌文的亲弟弟。
吕游抱拳回道:“早上辰正,带着邵明诚一起,往西南去了。”
纪霈之的文玩核桃在手里“格拉”一声,“传令下去,至少三天弄他们一次,在抵达洪安前停手。”
“是。”吕游脚下一动,想了想,又挪了回来,“王爷,唐姑娘的药铺开张了,名字叫有间药铺。”
纪霈之道:“我知道。”
元宝看了纪霈之一眼,替他问道:“昨天开张了,不知道今天怎样。”
吕游以为自己说了句废话,正要脚底抹油,听到元宝发问,顿时松了口气,“今天也开张了。我买了几瓶金疮药,她宰我三十两。还毒/药不配,虎狼之药不配,我看那孙胖子说得也对,唐姑娘心狠手黑,比毒药还毒呐。”
纪霈之道:“什么毒/药不配!”
吕游笑道:“禀王爷,唐姑娘搞了个告示,上面说:‘毒药配吗,不配;虎狼之药配吗,不配不配’,她还搞了个劳什子备注,说买药必须有药方。”
元宝若有所思:“谁家药铺搞这个,唐姑娘还真是奇怪。”
纪霈之道:“唐家的姑娘都不简单。”
墙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吕游和纪霈之交换了一个眼色,快步到了东墙根下,单脚起跳,一手扒住院墙墙头,身体飘然而上,不见了踪影。
元宝迎到了门口。
来人是怡王府的女管事和永宁帝身边的老太监,他们带来了皇帝口谕:宣纪霈之去前院正堂觐见。
纪霈之上次见永宁帝还是在五年前,太皇太后驾崩的时候——若非有太皇太后的遗命,他不可能安安生生地活到现在。
纪霈之知道,永宁帝见他,与亲情无关,更与婚配无关,只是看看他还有多少时日罢了。
瑞王、齐王等人都到了,只有他是最后一个来的。
大堂里百十号人,除了永宁帝和怡王还在交谈,他的几个皇家兄弟,几十号权贵子弟,以及立在角落的男女下人齐刷刷地看着他。
纪霈之瞬间明白,永宁帝最后一个见他,为的就是让他长跪在大庭广众之下,以此来羞辱他。
跪是不可能跪的,除非他死!
纪霈之果断调动内力,凝在左手掌心,将核桃捏得粉碎,内力和毒的平衡被瞬间打破,剧毒由内而外,迅速攻击了他的脏腑。
他脸色一白,身形摇摇欲坠,旋即一口鲜血喷了出去,人也摔到了地上……
“啊!”
不知是哪位女眷发出一声轻呼,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永宁帝和怡王也停止了寒暄,正堂比之前更加寂静,可谓鸦雀无声。
片刻后,永宁帝开了口:“你瞧,朕刚想给你赐婚,你就来这么一出,朕即便想替你做主,却也不能不为你未来的妻子着想……唉,罢了,朕替你问一问吧。”
说到这里,他停下话头左顾右盼起来,目光在一众姑娘的脸上缓缓扫过……
纪霈之略微抬头,鄙夷的目光赤果地落在永宁帝的脸上。
永宁帝今年四十八岁,身材明显发福,比五年前苍老多了,头发花白,脸颊浮肿,眼袋巨大,一看就是纵/欲过度产生的恶果。
他的目光就像吐着信子的蟒蛇,冰冷而又粘稠。
所有姑娘都低下了头。
永宁帝满意地说道:“今儿花朝节,姑娘们不妨大胆一点,凡是中意我们端王的原地不动,其他姑娘后退一步。”
正堂内响起了混乱的脚步声,所有姑娘都迫不及待地退后了一步。
“唉。”永宁帝摊了摊手,“朕都替你尴尬,罢了罢了,还是罢了吧,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终究是我们端王配不上,朕就不勉强了吧。端王,你意下如何!”
“终究是我们端王配不上”,这句话启发了疼得汗如雨下的纪霈之。
他心中暗道,原来唐乐筠的告示是这样来的,配怎么不配,本王的寡妇你最配了!
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走极端。
纪霈之也不例外,即便唐乐筠没有那个意思,他也一样迁怒了她。
他握紧文玩核桃的残渣,任由碎片刺入手心,血滴滴答答的流出来,落到砖地上,很快就汇成了一小滩。
永宁帝盯紧了他的手,脸色亦沉了下去:“端王,朕在问你话呢。”
纪霈之咬牙道:“皇上,臣确实配不上她们,臣与生云镇有间药铺的唐掌柜早有私情,还请皇上成全。”
永宁帝起了身,一步一步踱到纪霈之身前,阴鸷昏庸的老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纪霈之,“生云镇的唐掌柜是谁,某个男人的小寡妇吗端王,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第23章
永宁帝起了身,腆着微鼓的肚子,一步一步踱到纪霈之身前,阴鸷昏庸的老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生云镇的唐掌柜是谁,某个男人的小寡妇吗端王,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这话可笑,明明彼此恨之入骨,明明天下皆知,却依然不肯摘掉伪善的面具。
纪霈之不再挣扎,颓然倒在地上,“我是什么身份在皇上面前,我不过是个瘫倒在地,无人敢问的可怜虫而已。即便是寡妇,配我也绰绰有余了吧,更何况唐姑娘出身唐门庶族,容貌秀美,身体康健!”
说到这里,他渐渐适应了毒发带来的剧痛,理智回笼,心里不免有了悔意。
挺好的一个小姑娘,性格坚毅,自食其力,就这么被他带到了阴沟里。
不过……
只要老畜生同意,有他的名头在,她应该可以太太平平地经营铺子了吧。
永宁帝抬起头,左右环视,“唐门庶出的,唐家嫡女来了吗!”
纪霈之心中一凛,忽然想起了唐乐音,暗道,有我在,这老畜生不会拿唐乐筠怎么样,但唐乐音要顾及唐门,好拿捏,老畜生说不定就要有想法了。
在场的客人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唐乐音却始终没有站出来。
十几息后,怡王妃禀报道:“臣妾回禀皇上,唐家大姑娘下山时崴了脚,已然回府了。”
这是巧了,还是顺理成章呢——毕竟唐锐安就在怡王府外警戒。
纪霈之没有正确答案,心烦意乱,只觉得痛意更甚,身体里像有无数把小刀,在他的脏器上切切割割,疼得无法呼吸,疼得令人作呕。
“呕……”他果然吐了出来,但因为中午吃的少,只有一些黄黄的酸水。
馊酸的气味把永宁帝逼回到椅子上。
他满意地捻了捻厚重的胡须,“这孩子也是老毛病了,传御医吧。”
这是他的真正目的——让御医看看他的毒还在不在,他的命还长不长,羞辱只是顺带的。
纪霈之疼的无法思考了,他现在只想昏过去,可一旦真的昏过去,老畜生就会指使御医要他的命。
他是不想活,但老畜生和邵昌文父子必须死在他前面。
纪霈之打点起全部精神,勉强调动起一丝丝内力,护住心脉,以抵御毒血对心脏的全力攻击。
夏院判来得很快,他大抵就在门外等着传召。
他摸了纪霈之的寸关尺,大概怕不把握,又把上部和下部补全了。
良久之后,夏院判颤巍巍起了身,躬身道:“启禀皇上,解索脉现,情况甚是不妙。”
解索脉是死脉,永宁帝听说过,但夏院判措辞模糊,‘甚是不妙’说明纪霈之不至于立刻就死。
永宁帝遗憾地叹息一声,想当年,他当着朝廷重臣的面,向太皇太后保证过,绝不会伤害纪霈之的性命。
那么此时此刻,他便不能等着纪霈之在众目睽睽之下咽气。
永宁帝思索再三,“也罢,你这身子骨,合该找个正经人家的女子冲冲喜,既然你中意那唐家女掌柜,朕就替你把把关,只要家世长相过得去朕就准了。”
说到这里,他扭头对怡王说道,“赐婚怕是等不及了,怡王替你这苦命的侄儿找个媒人,操操心吧。”
怡王恭声道:“臣谨遵圣谕。”
傍晚,唐锐安把唐乐筠即将为纪霈之冲喜的消息带到了唐老夫人的起居室。
唐老夫人惊讶极了,“她居然做了正妃嗐……且不说别的,她会不会连累我们!”
她问出了所有唐家人的疑问。
唐锐安放下茶杯,“不会。皇上对儿子还是信任的,她只是族里的姑娘而已。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儿子还是把唐悦白逐出唐门的信送出去了。”
唐老夫人欣慰地拍拍唐乐音的手,“幸好咱们音音聪明,提早做了安排。”
唐乐音挤出一抹笑意,干巴巴地说道:“祖母,筠姐姐的心太大了,万一出了事,对父亲对我们唐门的影响都很大。”
如果说,汝阳郡主没死,是因为她把唐乐筠驱逐出了唐家,那么,纪霈之即将迎娶唐乐筠又算什么
唐乐筠还救了纪霈之吗
她救了他,却被他诬为有私情,他有这么无耻吗
或者,他本就是这么无耻!
还是……变故只发生在唐乐筠身上,她真的是神医
这怎么可能!
唐锐安告辞的时候,唐乐音也跟了上去,父女俩肩并肩,一起沿着夹道往后院走。
唐乐音道:“父亲,能不能派几个人手看着筠姐姐!”
唐锐安瞥了她一眼,少女神色紧绷,心事重重。
他安抚道:“她与我们唐门不会再有瓜葛,你安心便是。”
唐乐音微微摇头,“父亲不觉得她很奇怪吗,一起生活四年,她从未提起过药铺,一朝回家,她便义无反顾地开了起来。而且,以她的性子,对端王即便不是唯唯诺诺,也该避如蛇蝎才对,但她都没有,只是不卑不亢。”
唐锐安道:“你说的这些,我可以用两个词概括,一是此一时彼一时,二是欲擒故纵。音音放心,她再强也是孤女,翻不出大的风浪。再说了,只要她和端王成亲,就落到了皇上和首辅大人的眼睛里,根本无需你我操心。”
他掌管玄衣卫多年,能力和心胸都是一流的,一番分析入情入理。
但唐乐音还是认为,他不了解唐乐筠。
纵然是她先改变了唐乐筠的命运,以唐乐筠的本性也做不出这样的选择——在她家生活的四年,打开了唐乐筠的眼界,一个小小的药铺绝对满足不了她的欲/望。
唐锐安大概能想到唐乐音想到的,他又道:“以目前来看,端王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权贵,不管端王是什么处境,她都是名正言顺的端王妃,可以顺理成章的压你一头。”
也许是吧。
唐乐音被说服了,她换了话题:“父亲,下山的时候顾家小七爷顾时扶了我一把,这事您知道了吧。”
皇上必死,太子必倒,端王和齐王必反,但笑到最后的只有顾时辅佐的瑞王。
顾时为人不错,她喜欢他身上隐隐的松香味,干净,清冽,沁人心脾。
她必须努力一下,即便顾时看不上她,她也要想办法让唐锐安向瑞王靠拢。
唐锐安颔首:“问题不大,唐家女儿算半个江湖人,你不必在乎那些虚礼。但顾时这人我了解过,人品不错,功夫好,可堪大用。所以,我只想知道音音有没有想法。”
唐乐音脸颊发烫,垂下头,呐呐道:“女儿故意避开了那位,就怕生变,确实想早点定下来。”
唐锐安遂想起了傍晚入宫的两位娘娘,沉声道:“音音放心,父亲明日就去办。”
端王府在城北,是一座位置最偏,面积最大,建筑也最旧的老宅子。
先皇时期,这里曾是献王宅邸,后因谋反败露,一家被屠戮殆尽。
鬼宅亦因此得名。
因着土地所有权是皇上,纪霈之即不修缮,也不常住,只养着皇帝、邵首辅,以及他的一干兄弟们的眼线。
此番毒发,他不得不任由永宁帝把他送回这里,并让白管家把李神医以游医身份送了进来。
纪霈之躺在拔步床上,面如金纸,呼吸浅淡,如同死人一般。
李神医摸完他的脉,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元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李神医,我家王爷要是死了,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李神医跳脚道:“他放不过你做什么,有本事朝我来!”
元宝垂着大脑袋:“求李神医怜惜。”
李神医踹了他一脚,“怜惜个屁,老子又不欠你的。”
白管家拱手:“是我们欠李神医的,好酒好茶好吃的,需要什么您尽管提。”
听到这些,李无病到底冷静了下来,他不满地踹了一脚床腿,命令元宝扶起纪霈之,将两粒丸药塞进其嘴里了。
随即,他在纪霈之身后坐下来,将内力逼到双手,抵住其灵台穴,喝道:“端王,你要还想活着,不妨振作一下,接应一下我输入的内力。”
纪霈之处于半昏迷状态,他很清楚,只要放任这样的状态持续一个时辰,就是大金罗仙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他振作了一下,让一直催动着的那丝内力接应李无病送进来的外援,迅速将其融合,再带动丹田的运转……
源源不断的浑厚内力重新散布于五脏六腑间,加之李无病的回春丹,暂时压制住毒性,疼痛亦得到了缓解。
李无病收手,骂骂咧咧地下了床,“一进京就出事,在生云镇呆着不好吗,瞎跑什么!”
元宝讨好地端上一杯好茶,“皇上有口谕,我家王爷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来。”
李无病摆摆手,“凭王爷的实力,他哪里去不得你少说废话吧。”
他在书案后坐下,斟酌着开了个方子,“这一番折腾,王爷又虚了不少,补一补吧。”
白管家把方子拿起来看了看,“好,我这就去抓药,李神医这边请,我送您出去。”
大约丑时,纪霈之收了功法,虚弱地倒了下去。
元宝一听到声音就扑过来了,“王爷,温水已经备好,饭菜也在食盒里温着呢。”
“对,吃饭,呵呵~”纪霈之阴恻恻地笑了两声,“我不死,老畜生就得先死。”
元宝跪了下去,战战兢兢地说道:“小人恳请王爷珍惜身体。”
他曾经是街边差点被人打死的小乞丐,是纪霈之把他救了回来,养三年才养成现在的样子。
所以,纪霈之的脾气再差,他再害怕,也想他的端王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纪霈之道:“珍惜珍惜了身体就会好吗!”
元宝哑口无言,只是磕了个响头。
纪霈之道:“扶我起来。”
元宝赶忙走到床边,把人扶了起来。
才大半天而已,他家王爷又瘦了,他的手几乎能感觉到背部的肉又薄了一层。
坐在八仙桌旁,纪霈之喝了整整两大杯水。
端起饭碗的时候,他问元宝:“你觉得,唐姑娘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元宝心里一沉,这种事他哪知道啊。
但不答不行,他支支吾吾地说道:“如果是我,我肯定高兴。”
纪霈之问:“你为什么高兴!”
元宝道:“王爷英俊潇洒,智计过人,富可敌国,武功高强。”
纪霈之嘿然一笑,即便都是事实,也敌不过老畜生对他的威胁,更敌不过一个“死”字。
“咄!”门被敲响了一声。
元宝赶过去打开,吕游闪身钻进来。
他换了黑色夜行衣,脸上的蒙布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纪霈之问:“出什么事了么”事情若不紧急,吕游不会深夜前来。
吕游拱手:“王爷,顺州百姓没有种子,无法耕种,粮价居高不下,官府放不出粮,加之大苍国细作煽动,已经有小批流民往各地去了。尽管来京城的不多,但属下估计是迟早的事。”
这件事是纪霈之早就交代下的,只要有流民,必须第一时间通知他。
纪霈之低低地笑了起来,大概是兴奋,他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红润,鬼气散掉一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吕游满脸担心,欲言又止。
纪霈之道:“好,我知道了。”
王爷知道什么了
吕游和元宝对视一眼,都没敢多问,一个告退,一个躲到一旁去了。
药铺开两天,只开了两张,但每笔生意的盈利都不错。
姐弟俩心情不错,早早起来,带着田家兄弟练完功就下地了,把外面的园子种了起来。
桔梗、萱草、百合、玉竹,四种植物把地分成四大块,周围的栅栏内还种了金银花,等它爬满墙,这里就是一片绚烂的花圃。
干完活儿,唐乐筠去了趟菜市场,买了早点和中午吃的菜,回来时又顺便到粮店囤了些糯米和秫米。
进入东厢房,邓翠翠也到了。
她这两天吃的好,睡的好,气色比刚来时好多了。
唐悦白道:“翠翠姐,我熬了小米粥,你看看有没有进步!”
邓翠翠做饭很有一手,人特别勤快,但唐乐筠姐弟怕累到她,家务活尽量多干。
邓翠翠看看砂锅里金黄色的米粥,笑道:“熬出米油了,没糊,说明火候掌握得好,不错不错。”
唐悦白顿时美了,“姐,我聪明吧!”
唐乐筠调侃道:“聪明,大聪明就是你了。”唐悦白是鼓励型选手,越夸越爱干。
唐悦白就嘿嘿地笑。
邓翠翠端起碗,“筠筠,孙胖子又来了,就不能想个法子整整他吗!”
唐悦白咬了口大包子,“姐,我去揍他一顿吧。”
唐乐筠道:“这个时候打他,无异于自投罗网,黄里长就等着咱们动手呢,到时候抓人封铺一条龙。”
邓翠翠赶紧劝道:“那还是别干了。”
唐悦白有点后悔,“姐,我要是还在唐门,他们是不是就不敢这般明目张胆了!”
唐乐筠不紧不慢地夹了根酱菜,“不要紧。咱家药贵,要不了几天黄里长就想明白了。”
即便黄里长想不明白,世道一乱,他也顾不上了吧。
到那时,他若还是不依不饶,她不介意送他一个死亡大礼包。
邓翠翠做过生意,明白这其中的道道,闻言松了口气,“这话说得在理,再忍一忍好了。”
三人吃完饭,邓翠翠刷碗,唐乐筠和唐悦白去了铺子。
孙胖子确实守在门外,但帮闲和看热闹的街坊不见了。
可见热闹只是一时的,别人过得再惨,也替代不了自己过日子,专注自家人、自家事才是正道。
唐悦白在门口骂了孙胖子几句,孙胖子不敢还嘴,他就觉得没意思了,便开始打扫铺子卫生。
唐乐筠继续做金疮药,她有预感,纪霈之的人还会再来,在不久的将来,也许金疮药就能养活他们仨。
今天运气不好,到巳正了,依然一个客人没有,孙胖子耀武扬威两句,回自家铺子去了。
邓翠翠最近嗜睡,也家去了。
田家荣这两天在给老客打嫁妆,西厢顶棚的活计耽搁了下来。
家里没有闲杂人,唐乐筠打算和唐悦白一起,熬些糯米浆,把马棚的地面收拾了。
刚要关铺门,一辆普通马车就停在了门前。
车里下来一个三十左右岁的男人,他一边下车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审视和评估的意味极浓。
唐乐筠很不高兴,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男子愣了片刻,看一眼东北向官道,飞快地跑上台阶,抬手在门上“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唐乐筠道:“今天闭店歇业,不卖了。”
男子还是敲,“唐姑娘,在下不买药,在下是来救命的。”
“救命”唐乐筠吓一跳,“你要救谁的命!”
那男子道:“赶快开门,这里不方便说。”
唐乐筠双臂环胸:“你不妨求求我。”
男子无奈,只好从善如流:“好,我求求你,唐姑娘。”
唐乐筠这才开门,把人让了进来,“我不想听废话,你是谁的人,要救谁的命。”
男子道:“唐姑娘,我是端王的管家,姓白,你可以叫我白管家,我来是要救姑娘的命。”
白管家确实是纪霈之的人,此人擅长易容,更擅长算账,心思缜密细腻,负责纪霈之的一切日常安排。
唐乐筠嗤之以鼻,“我不明白。”
白管家道:“皇上要给我家王爷指婚,我家王爷说,他和唐姑娘你互生情愫。皇上遂决定为我家王爷相看唐姑娘。现在,宫里的人已经在路上了,还请姑娘将面容遮上一遮,以免、以免……”
以免被皇帝看上,强抢了去。
这话白管家不好表述,但唐乐筠看过书,自然听懂了。
但她不明白,在书里,花朝节的宴会上,纪霈之明明只是毒发,并以此抗拒了永宁帝的羞辱。
是什么改变了情节,把她搭了进去
白管家见她沉默不语,又探头看了看来路,催促道:“唐姑娘,这婚事改不了了,咱们抓紧时间易容吧。”
第24章
对于唐乐筠而言,命最重要,进宫即便不等同于没命,也一定会为她保命计划带来重重阻碍。
活着最大,即便生气,她也只能接受这场无妄之灾。
但易容有待商榷。
这不是欺君么,纪霈之打的什么主意
借刀杀人
白管家见她心存疑虑,嘴角微勾,“唐掌柜放心,绝不会有欺君之嫌。”
他朝身后一勾手,小厮就捧着一只大木匣子过来了。
唐乐筠想起来了,永宁帝喜欢女色不假,但作为一个油腻的老男人,他最喜欢清纯无垢的女孩。
白管家所谓的易容,应该不会捯饬得面目全非,把她弄得风尘一些即可。
白管家打开木匣子,露出一套妍丽的衣裳,几盒胭脂水粉,还有几样款式老土的黄金镶嵌首饰。
果然如此。
唐乐筠做了个请的手势,“里边请。”
关上铺门,一行三人往内院走。
白管家用余光打量唐乐筠,见她衣着朴素,身形挺拔,步态从容,似乎完全没把即将到来的危险放在心上。
他心里暗道,还以为多爱慕虚荣呢,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作为女子,她身形过高,不够丰满,五官寡淡,但穿男装极合适,有一股子无法形容的潇洒意味,从这一点来看,似乎又碾压了所有美人。
真没想到,王爷竟然好这一口。
三人进了书房。
正在厨房鼓捣糯米的唐悦白听到动静赶了过来,见来了生人,礼貌地打了招呼,随即又问:“姐,有什么事情吗!”
唐乐筠平铺直叙道:“这位是端王殿下的白管家,他说,我必须嫁给端王,皇上的使者马上就到,让我赶紧打扮一下。”
“啊!”唐悦白不但瞪大了眼睛,还张大了嘴巴,“为什么,凭什么,他不是要死了吗!”
这话忒难听。
白管家蹙起了眉头,但唐悦白才十一岁,身量未长开,浓眉大眼,漂亮可爱,而且,人家说的是实情,他家王爷确实对不起唐姑娘,不高兴也得忍下。
“小弟慎言。”唐乐筠扫了眼白管家,“姐姐嫁给端王,咱家铺子就有靠山了,不是挺好的嘛!”
唐悦白只是单纯,并不是单蠢。
他怒道:“什么靠山,分明是欺负人。姐,他是不是要死了,让你去冲喜!”
对对对,就是冲喜。
唐乐筠把这段突如其来的婚姻关系捋顺了一点,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冲喜的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她。
难道是唐乐音使的坏,就因为她救了汝阳郡主
唐乐音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算了算了,纪霈之那个疯子谁能猜的透,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小弟。”唐乐筠赶在白管家之前开了口,“你现在说什么都是无能狂怒,白管家做不了主,姐姐做不了主,就是端王也一样做不了主。走吧,你陪姐姐换衣服去。”
她单手抱着盒子,推着唐悦白出了门。
白管家若有所思……
很快,唐乐筠换了新发型、穿着新衣服回来了,后面跟着一脸郁郁的唐悦白,小白脚下还有一条耷拉耳朵的小机灵狗。
白管家笑道:“倭坠髻加黄金首饰,再搭配胭脂红襦裙,果然是增加年龄的最好办法。唐姑娘画画眉,再抿一点口脂就够了。”
唐乐筠的眉偏浓,眉弓高,眉形锋利。
白管家说,要想柔媚,必须把现有的眉毛绞掉,重新画。
绞眉肯定来不及,唐乐筠从后腰上抽出一把匕首,三下两下就把眉毛刮了,用眉黛画了两道一高一低的柳叶眉。
刚要上口脂,铺子门就震天地响了起来。
唐乐筠道:“小弟,你去开门,什么都不要表现出来,只当是普通客人,我马上到。”
唐悦白深吸一口气,挺起了小胸脯,“姐姐放心,我知道轻重。”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铺子,抽出门栓,猛地拉开了小门。
门外之人敲得正起劲,忽然洞开的门吓了他一跳,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娘”。
唐悦白一乐,又赶紧正了正神色,“贵客买药吗!”
门外站着两个人,敲门的十几岁,另一个三十多岁,面白无须。
二人一看就是传说中的大小太监。
唐悦白好奇,盯着大太监看,听见街面上有人说他们铺子又要开张了的话,才想起来问一句,“二位贵客买药吗!”
大太监左右看看,面色稍有不虞,“你们掌柜在吗!”
唐悦白想逗逗他们,“买药找我就行了。”
大太监道:“我看病,赶紧把你们掌柜找来。”
“不看病也可以找掌柜。”唐乐筠出现在后门门口,“二位贵客买什么药,带方子了吗!”
她捏着嗓子说话,声音稍细,但不柔媚,只是老鸨儿味十足。
大太监道:“没带方子,还是看病吧。”
“这……”唐乐筠假意思考片刻,“奴家医术不佳,贵客若不嫌弃,奴家就勉为其难吧。”
双方隔着一张书案坐下了。
大太监把手放在脉枕上,唐乐筠按上了他的寸关尺。
良久后,她说道:“脉端长且直,弦且数,有力,春天脉弦,问题不大,贵客让奴家看看舌象。”
大太监伸了伸舌头——舌苔不算厚,质淡。
唐乐筠想了想,“贵客得过风寒吧,刚刚痊愈用饭后,偶尔有恶心想吐的感觉!”
“有的有的。”小太监惊讶了,“干爹,这位掌柜确实懂医,难怪敢开药铺。”
大太监道:“开方子抓药吧,我们赶着回京呢。”
唐乐筠拿起一本医书翻了翻,“奴家开个香附理中汤吧,可以疏肝温脾阳。”
唐悦白磨好了墨,麻利地把草纸铺了起来。
唐乐筠笔走龙蛇地乱写了一通。
大太监瞧着她那笔破字冷笑连连,“这样的字也敢开方看病……难怪和那位有了……唐掌柜胆子够大。”
唐悦白辩解道:“那有什么,会开药方不就行了!”
居然被太监嫌弃了!
唐乐筠脸颊发烫,她也想练字,这不是忙着做药,一直没时间吗
她尴尬地笑笑,“贵客稍等,我去抓药。”
中规中矩的七味药,比之原方略有加减,因为都用异能处理过,只需称重即可,速度便快了很多。
唐乐筠把三包药放在书案上,“本店药好,价格高于其他药铺,三副药三两半银,如果贵客……”
大太监冷哼一声,朝小太监扬扬下巴,起身出门了。
小太监麻利地扔下两块碎银,跟了出去。
唐乐筠送到门口,就见那孙胖子也来了,谄笑着凑到大太监面前,“老客,她家药贵,你上当了。”
“她说她家药好。”
“骗人呢,有人在城隍庙看过她,一样进货,她的药怎么可能比别人的好!”
“这样……我听说唐掌柜有个相好的,你见过吗!”
唐悦白惊恐地看向唐乐筠,小声道:“姐,完蛋了!”
唐乐筠哂笑:“放心。”
唐悦白不放心,但他不敢说了,生怕错过孙胖子说的每一个字。
孙胖子道:“相好的啊,我见过,两三个呢,一个江湖人,一个书生,还有一个病秧子。”
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觑着唐家姐弟。
“你找打!”唐悦白跳脚过去了。
唐乐筠没管他,退回到铺子里——她换了衣着,多少不大正常——不管她有没有相好的,孙胖子这样说都该揍,只有假戏真做才能骗过永宁帝。
孙胖子腿折了,不敢跑,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杀人啦,唐家小子要杀人啦!”
街上的行人和周围店铺的伙计们听到动静,迅速赶过来围观。
大太监拦住了唐悦白,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唐悦白怒道:“你要买药就买药,瞎打听什么。”
“我自有我的道理。”大太监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缰绳,对孙胖子说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孙胖子被他的同伴拉了起来,“当然是真的,她开业后,三个男的都来过。就那个病秧子,自打唐掌柜回来,他来镇上好几回了,不信你问他们。”
唐悦白道:“什么病秧子,那位是端……”说到这里,他及时刹了车。
他不确定“端王”的名号能不能提,及时闭嘴了,但在大太监看来,他在欲盖弥彰。
大太监精准地选择了赵记杂货铺的小伙计,问道:“你说,唐掌柜有相好的吗!”
小伙计道:“不知道,咱可不敢瞎说。”
孙胖子不服气:“你这才是瞎说。她开业那天,马车上下来两个男的,你就在对面看着呐,你敢说你没看见!”
小伙计看看唐悦白,瑟缩一下,转身走了。
大太监满意了,扶着小太监上马,一夹马肚子,“驾,驾!”
二人说走就走,留下了一头雾水的众人。
“怎么回事,这俩人干啥的!”
“买药的,拎三副药走了。”
“怎么还扯到相好的了呢!”
“前天早上,确实有两个年轻男子进了有间药铺。”
“这么一说,还真像相好的。”
“人家唐姑娘又没得罪你们,干嘛呢这是。”
“就是,分明就是两个买药的,而且人家又开张了,孙胖子是吧!”
“哈哈,对啊,人家又开张了。”
“姐,世上还是好人多。”唐悦白溜回了药铺。
“也许吧。”唐乐筠拿出二两银,“你去买两张字帖,一份小楷,一份行书。”
唐悦白嘲笑道:“咱爹说过,字是门面,姐你这门面真不咋地。”
唐乐筠道:“从明天开始,每天一百个大字。”
唐悦白道:“我也要写!”
唐乐筠瞪他一眼,“不然呢!”
唐悦白不敢再说,招呼上小黄,兔子似的跑了出去。
唐乐筠回到院子里,对白管家拱拱手:“应该过关了。”
白管家长揖一礼,“估计媒人很快就到,如果是怡王打发过来的人,唐姑娘一定要谨慎接待。”
唐乐筠道:“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继续开铺子;第二,我弟弟一定跟着我。”
“好。”白管家毫不迟疑,“在下一定向王爷禀报。”
三月五日,中午。
纪霈之结束上午的修炼功课,坐到了八仙桌前。
桌面上摆着四道菜,一盘虾,一碗鸡汤,一盘炒青菜,还有一份炙羊肉。
简单,但营养全面。
元宝给他盛了碗粳米饭,“王爷,消息传出来了,去的是黄公公,但没出任何纰漏。”
纪霈之把夹起来的羊肉扔了回去,“死太监都回去了,白管家还没回来吗!”
元宝道:“王爷,白管家去庄子拿药了,已经回来了。”
纪霈之道:“把他叫来。”
元宝出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把人带了回来。
白管家道:“启禀王爷,事情都办妥了。”
纪霈之问:“她说什么了态度如何!”
白管家慎重地说道:“唐姑娘很错愕,但接受得很快,应对黄公公也很得体,小人回来时,她提了两个要求……”
纪霈之挑眉:“她有这么好说话吗!”
白管家点头:“唐姑娘就是这么说的。”
纪霈之疑惑:“一个敢把普通药材的价格提高数倍出售的人,胃口居然只有这么一点,难以置信。”
白管家拱手:“小人也不大理解,她卖给黄公公三副药,其中只有党参比较贵重,但她收了三两半。”
“呵呵~那老畜生恐怕要笑死了。”纪霈之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她弟弟呢,什么态度!”
白管家歪着头想了一下,“用唐姑娘的话说,无能狂怒,无可奈何,但他很听他姐姐的话。”
“无能狂怒,呵呵呵……”纪霈之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个词有趣,就像为老畜生量身定做的,我就喜欢他那无能狂怒的鬼样子。”
白管家深以为然,重重点头,他也很喜欢这个词,继而对那个镇定的姑娘有了好感。
据他观察,唐姑娘是最适合他家王爷的人。
纪霈之喝了口鸡汤,又道:“伍畅去顺州了,生云镇的生意你多照看一些,最好多走几趟有间药铺,务必不能在怡王那里出了岔子。”
白管家道:“要不要把京里的形式给唐姑娘说一说!”
纪霈之颔首,“说,尤其是秦国公府。”
秦国公世子还在丧期,但谋逆之事已然启动了。
因着此事轻易就泄露了出去,纪霈之很不看好,他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从一开始迫切地想要推动一把,变成了隔岸观火,看永宁帝笑话。
唐乐筠和唐悦白苦干两个晚上,总算把地窖入口封严实了。
三月七日,一大早就下雨了。
唐乐筠让田家兄弟在自家做蛙跳,她自己则和唐悦白对打了一场。
唐悦白的武功招式学得不错,但对打时应变速度明显不够,即便唐乐筠有意相让,他也远不是对手,不超过五招必定败下阵来。
好在唐悦白心大,知道差距后,并不急着以战胜姐姐为目标,而是以一天比一天撑的时间长为努力对象。
心态好,能持之以恒,进步便指日可待。
唐乐筠很欣赏他的心态。
吃过早饭,邓翠翠回家休息,她和弟弟去地里拔草。
雨天地面潮湿,拔草事半功倍。
不到一个时辰就干完了,姐弟俩带着一筐荠菜和一把野杏花回了家。
野杏花插瓶,放在书案上格外娇艳。
荠菜包饺子,但还欠了一点猪肉,和少许调料。
唐乐筠吩咐唐悦白先读书,后择菜,她自己撑伞去了趟菜市场。
回来时,她在福安医馆门前看见了孙胖子。
他和一个伙计正在赶一群人出来。
难得有别人的热闹看,唐乐筠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孙胖子嚷嚷道:“出去,快出去,人都要死了,还往医馆送,你们安的什么心!”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马大夫,我爹刚发病,咋就要死了呢你开开恩,明天我就把银钱送过来。”
马大夫出来了,“这位兄弟,不是我不治,而是治不了。”
“吁~”一辆马车在唐乐筠身边停了下来,车窗拉开了,露出白管家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他笑着说道:“唐姑娘不救上一救吗!”
唐乐筠摇头,“生死有命,不能强求。”
白管家大概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答案,他滞了一下,笑道:“我还以为唐姑娘会路见不平。”
唐乐筠不置可否。
她自己想活,所以要拼尽全力,但对别人,她自认没有责任,只能讲求一个缘法。
再说了,她的铺子刚开张,她也不想让人死在她的铺子里。
白管家见她不答,自觉地岔开了话题,“王爷让在下给唐姑娘带了礼物,唐姑娘看怎样更方便!”
唐乐筠正要说话,就听马大夫高声说道:“闹什么闹,有间药铺的女掌柜能断人生死,药好,你们要想活命,不如去她家碰碰运气。”
白管家一惊,赶紧从另一侧车窗看了过去,就见一帮人抬着一扇门板,疯了似的朝有间药铺去了。
唐乐筠知道黄里长无耻,孙胖子无耻,但不知道马大夫也这样无耻。
她脚下挪一小步,探出半个脑袋,恰好看到马大夫站在伞下,怡然自得地望着有间药铺的方向。
白管家道:“唐姑娘上车,我送你过去。”
唐乐筠略一思索,腿一抬,就坐到了车厢前面——她平时赶车坐的地方。
马车的动静引起了马大夫的注意。
他看到了唐乐筠,微微一笑,转身回铺子去了。
白管家道:“这位大夫没有医德。”
唐乐筠道:“我是新人,医德也没有很多。”
白管家笑了起来。
路程短,马车很快停了下来。
唐悦白就站在铺子门口,一边朝唐乐筠招手,一边安抚病人家属:“你们别急,我姐姐回来了。”
这个小少年,还不知道自家被人阴了,一心为病人着想呢。
白管家赞道:“令弟倒有副侠义心肠。”
言外之意,唐乐筠冷漠。
唐乐筠不以为意,她不冷漠,她在末世就活不了那么久。
“姐,快来!”唐悦白飞奔下来,从她手里抢下篮子,“有病人,快要死了,你赶紧救他。”
“好吧。”唐乐筠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这就去救。但人各有命,姐姐医术尚浅,未必救得活,你知道吗!”
唐悦白小鸡啄米式地点头,“知道知道,姐你快点快点儿,不然真死了。”
白管家看着姐弟俩进去了。
车夫道:“这傻小子,被人卖了还数钱呢。”
白管家不赞同他的话,“他那个年龄,就该有一副赤子之心,反倒是唐姑娘,有点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车夫疑惑,“我觉着她就是自私了点儿,女孩子家家,又无父无母,为自己考虑很正常。”
白管家摇摇头,没有争辩,自私是肯定的,但每个人都为自己活着,只要不蓄意破坏别人的事,无可厚非。
他只是觉得唐乐筠脾气太好了,区区十六岁,却有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唐乐筠不知道自己还能和“气度”联系在一起。
她的处事原则是:只要不危急生命,就没什么可着急的,像铺子里死人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她大发雷霆。
她被唐悦白拉上了台阶,刚一进门,就有两个男子越众而出,急吼吼地跪到了地上,“唐掌柜,快救救我爹,救救我爹吧。”
室内光线阴暗,待唐乐筠站定,诸位病人家属总算看清了她的长相,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妇人拽一把跪在她身边的男人,小声道:“这么年轻,还不如马大夫呢。”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嘛,咱还是去找马大夫吧。”
两个穿着儒衫的小伙子重新把门板抬了起来……
唐乐筠这才看到门板上的病人:他五十岁左右,面色如纸,汗出如油,双目紧闭,呼吸衰微,已经处在昏迷状态了。
此人大抵是‘正气暴脱,阳不敛阴,汗液大泄,气随汗出,导致了阴阳亡失’,难怪马大夫直接撵人了。
走吧,走了也好。
虎落平阳,如今她的异能派不上大用场,未必能救此人。
唐乐筠把门口让出来了,“马大夫经验丰富,现在回去来得及。”
跪在地上的一名男子磕了个响头,直起身,泪流满面:“还请姑娘救救我爹。”
唐乐筠淡定开口:“诸位不常到镇上来吧。马大夫之所以打发你们来我这里,并非出自好心,只是因为我抢了他们的生意,想让我知难而退罢了。”
唐悦白抓住她的手,“姐,你不给他看看吗!”
唐乐筠道:“小弟,你觉得姐有那么高超的医术吗!”
唐悦白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姐最厉害了。”
他眼底有泪,手心有清凉的汗意。
唐乐筠忽然想起了父亲唐锐新去世前,唐悦白哭得撕心裂肺的情景。
另一个跪着的男主子也叩了个头,“姑娘救命,我爹平日身体很好的,他一定能熬过来。”
病人家属跪地不起,抬着病人的两个小伙子便也不走了。
一干人眼巴巴地看着唐乐筠。
“唉……”唐乐筠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你们不肯走,也不过是认命了,想在我这碰碰运气罢了。”
众人沉默。
唐乐筠对上自家小弟期待的目光,到底说道:“把人放在长椅上,我试着看一看。”
不管能不能救,不该让小孩子对她的品德失望。
也许,经此一事后,唐悦白能看到更多的人性,以免总是这样天真。
众人让开了,两个小伙子把门板放到了长椅上。
唐乐筠单膝跪地,叩上了病人的寸关尺。
铺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她问几个家属:“病人什么时候发作,发作多久了!”
病人的一个儿子答道:“就在一个时辰前,我爹忽然感觉身体没劲,大汗淋漓,我们以为躺一会儿就好,没想到,人忽然就不行了。”
唐乐筠又问:“以往得过什么病吗!”
那男子道:“我爹身体很好,过午不食,早睡早起,从未没得过大病,就是前些日子染了一场风寒,但早就好利索了。”
另一个儿子也道:“是啊是啊,他平时喷嚏都不打一个的。”
唐乐筠想了想,“最近饮食也一直很好!”
两个儿子一起点头,“他老人家非常自律。”
唐乐筠有些头疼,她站起来踱了两步,心道,身体好,生活规律,突发疾病,没有心梗的征象,那会是什么病呢
她试着翻阅脑海中的典籍库,但海量的信息让她迅速败下阵来。
此时,病人的气息更微弱了,再拖下去,就真要死在药铺里了。
有人小声提议,“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再去找找马大夫吧。”
有人反驳,“马大夫还不如这位姑娘,至少她敢让咱呆在这里。”
抬门板的小伙子忽然说道:“先生喝水好像比一般人多。”
唐乐筠的脑海里自动跳出了“消渴症”三个字,她正要说话,门口有人抢了先,“喝水多,是不是尿也多啊!”
还是孙胖子。
唐乐筠懒得理他,对唐悦白说道:“你跑一趟厨房,把开水壶、糖罐、碗、勺子,一并拿来,越快越好。”
唐悦白答应一声,飞快地蹿出去,不到二十息,人就回来了。
唐乐筠在书案上往碗里倒水,化糖,让家属扶起病人,捏开其下巴,往里灌了一口。
病人昏迷着,没有自主吞咽能力,水撒出一大半。
一个妇人道:“我会喂,我来吧。”
唐乐筠把碗和勺子给她,自己则把功力和木系异能运于右手,按在病人胃部,顺时针按摩,一圈又一圈——书上说,一旦出现昏迷、癫痫等症状,注射更适合,但眼下没有那种医疗条件,以外力辅助病人推动胃肠吸收糖分,或者可以事半功倍。
二人一个喂,一个揉,坚持了一刻钟,病人依然没有起色。
有人质疑:“吃糖也能救人吗!”
铺子里的人没人能够回答他。
但孙胖子可以,他说:“有间药铺的药贵,糖也贵,说不定能救。”
喂糖水的妇人说道:“你们发现没有,老爷子的汗少了,呼吸不那么急了。”
别人还没说什么,唐悦白先凑过来了,“真的吗,那太好了!”
孙胖子拄着拐上来了,“怎么可能,别是要死了吧。”
一个小伙子怒道:“你咒谁呢真是丧心病狂!”
孙胖子自知失言,在门口停下了脚步,“抱歉了诸位,我是好意,怕病人耽误了病情。”
病人的一个儿子说道:“你要是怕耽搁病情,就不会连门都不让我们进,下雨天,作为医者,你们于心何忍!”
孙胖子词穷,靠在门口不说话。
唐乐筠木系异能不足,内功也不够深厚,又过一盏茶的功夫后,就感觉到力不从心了。
一旦异能透支,不仅身体虚弱,还会在发生危险时失去抵抗能力。
她决定,再坚持半盏茶,病人不醒就放弃了。
“唔……”病人嘴里发出一声呻/吟,悠悠转醒了。
唐乐筠收了手,暗道,这位是个识时务的,省了我许多力气。
唐悦白跳了起来,“姐,你成功了,成功啦!”
“爹!”
“公公!”
“先生醒了!”
一干家属七嘴八舌地叫了一通。
病人挣扎一下,想要坐起来,但被唐乐筠按住了。
她说道:“您需要休息,不要动,先躺着吧。”
他的两个儿子又跪了下去,“唐姑娘高义,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唐乐筠避开,让唐悦白把二人扶了起来。
病人的儿媳问道:“唐姑娘,我公公到底得的什么病,为什么来得快,走的也快!”
唐乐筠道:“我怀疑病人有消渴症。因为前几日的风寒,他的饮食更加清淡,再加之有过午不食的习惯,导致早上血糖过低,严重了就会威胁病人生命。”
病人儿媳追问:“那以后怎么办!”
唐乐筠道:“我只是猜测,先确诊,再治疗吧。”
病人的一个儿子说道:“一事不烦二主,请姑娘为我父亲诊治。”
这几人衣着朴素,讲话比一般老百姓有水平,两个抬门板的又叫病人先生。
唐乐筠推测病人是位不错的私塾先生。
她思忖片刻,“我年纪小,医疗经验不足,仅限于开开方子,看看无伤大雅的小病。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我建议你们带病人去趟京城,找个老大夫看一看,日后买药可以到我这里来,我的药比较好。”
孙胖子叫道:“她的药贵,你们别被她骗了!”
病人的家属纷纷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你把要死的病人都治好了,怎么还经验不足了呢
唐悦白也不明白,直勾勾地看着自家姐姐,脸上就差写上“你撒谎”三个字了。
唐乐筠解释道:“猜到缺糖,是我侥幸。我有内功傍身,可以促进病人胃肠蠕动,加快糖分吸收,是病人福大命大。我这样说,你们明白了吗!”
唐悦白骄傲地说道:“对,我姐会武功,不然真救不了这位老先生。”
孙胖子见缝插针,“你们应该感谢我师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放屁。”一个妇人骂得脆快,“日后,我宁愿去城里,也不会去福安医馆。”
“对对,我也不去。”
“见死不救,什么人啊!”
这话听着有点扎心。
唐乐筠有点尴尬地别开视线,凑巧撞上白管家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瞬间又镇定了,心道,你有纪霈之那样的主子,有什么资格笑话我呢!
不过,她居然要嫁给纪霈之了。
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也好,省了她一番功夫,可以就近研究纪霈之的病情了。
想到这里,唐乐筠的心情更开朗了。
病人家属再次要求诊脉时,她便没有拒绝,诊完后,还认真询问了病人的饮食起居。
确诊消渴症后,她给病人开了十副药。
孙胖子阴阳怪气道:“居然开这么多,崔先生一个月的束脩不知道够不够。”
崔先生的大儿子搓了搓手,“唐姑娘放心,明日在下就把银钱送过来。”
唐乐筠想了想,“银钱就算了,不如让我弟去学堂读书,你们免了我弟的束脩怎么样!”
病人姓崔,就一定是生云镇学历最高的崔举人了。
崔家是生云镇老户,家族庞大,学堂很有名气,就是财力不济。
崔先生的大儿子松了口气,“感谢姑娘体贴,家学随时恭候令弟就学。”
病人走了,孙胖子也回去了。
白管家指挥小厮把三只箱笼搬进铺子里。
他说道:“唐姑娘,我家王爷说,这些不是赔礼。”
唐悦白惊讶道:“那是什么,聘礼吗!”
白管家道:“也不是聘礼,就是礼物。”
唐乐筠理解了。
礼物或者是一种恩赐,或者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安抚。
纪霈之那人自视甚高,不但不可能道歉,还可能会送来一堆金银,以嘲笑她随便抬高物价吧。
唐乐筠打开一只大箱子,里面装着市面上最流行的丝绸面料,颜色都很鲜艳。
第二只箱子里有只花梨木百宝箱,百宝箱里放着红宝、珍珠、羊脂玉镶嵌首饰各一套。
第三只箱子略小,里面垫着绒布,绒布里包裹着一只半尺见方的翡翠白菜。翡翠水头极好,雕工精湛,布局合理,菜心部分有一大块呈蜜黄色的黄翡,一看就价值不菲。
非常大手笔,也很纪霈之。
唐乐筠笑了,她居然猜对了,简直毫无新意。
不过,不管它们是礼物,还是道歉的礼物,都是钱,她最需要的黄白之物,
唐乐筠拱了拱手:“请白管家代为转达我对端王殿下的谢意,只可惜民女家境贫寒,拿不出像样的回礼……不然,请白管家替我带一罐茶叶送给王爷!”
三只箱子,白银三千两,回礼只有一罐茶叶
白管家佩服唐乐筠的勇气,“礼轻情意重,多谢唐姑娘。”
唐悦白道:“白管家,我姐姐买的茶特别好喝。”
白管家道:“感谢唐小少爷分享。”
唐悦白道:“你叫我小白就行。”
白管家拱手:“好的,小白少爷。”
唐悦白“啧”了一声,主动请缨拿茶叶去了。
白管家道:“唐姑娘医术不错,不妨直接开间医馆,黄里长那边有我们处理。”
唐乐筠摇头:“不了,我只卖药,我的药最好。”
白管家哑然失笑,等唐悦白取来茶叶,便起身告辞了。
乘车回升云客栈时,他看见黄里长的马车从福安医馆的方向快速驶来,越过有间药铺,往西南去了。
他心里暗道,唐乐筠救了崔先生,打开了局面,而福安医馆不但丢了医德,马大夫的医技也会让人质疑。
黄里长坐不住,八成去找邵明诚的大管事商量对策去了。
唐家姐弟依然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风雨。
如果铺子开在京城倒也罢了,一个生云镇而已,何必呢。
想不开呀!
第26章
对于福安医馆的打压,唐乐筠没什么想不开的,铺子才开几天,就拉近了她与纪霈之的距离,她对此极为满意。
因此,她对唐悦白的教导都比平时温柔了几分,“小弟,你知道你今天做错了什么吗”
“知道。”唐悦白脸上的笑意弱了三分,“姐,福安医馆一个好人都没有,对不对!”
唐乐筠点头:“我们被马大夫算计了。”
唐悦白把翡翠白菜放在货架底层的破木箱里,用一块脏抹布盖上了,“姐,不管怎样,你都救了病人,福安医馆却因此失了人心。”
唐乐筠一边把早上买回来的小米倒进罐子里,一边说道:“姐在医疗方面经验尚浅,救不活病人的可能性更大,如果病人死在咱们的铺子里,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唐悦白道:“孙胖子出现后,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不能见死不救。”
唐乐筠抖了抖布袋子,确认每一粒米都装进去了,这才直起腰,把袋子折成小方块拿在手里。
忙活好几天,地窖里的十个米坛子才装满四个。
她说道:“你明天去一趟县里,多买些米回来。”
“好的。”唐悦白答应了一声,又道,“姐,咱们就三口人,吃不了那么多米。再说了,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唐乐筠踏上了梯子,“早着呢。皇上恨不得端王马上就死,即便是冲喜,动作也不会太快,等三媒六聘走完,半年就过去了。”
“这样啊……”唐悦白跟着上来,顺手盖上盖子,把大黄的食槽回到原位,又道,“姐,咱是不是不能见死不救!”
他不但要救,还要按头自己必须救。
唐乐筠本想说教一番,刚要张嘴,就想起现在不是末世了,妈妈告诉过她,末世生存环境艰难,求生的欲望放大了人性的恶,并非人性本恶。
那么,眼下不是末世,道德底线还在,她就不该用末世时的思想约束唐悦白。
只是……该讲的道理还是要尝试着讲一讲。
她斟酌着说道:“从崔老先生这件事的结果来看,救是正确的。但你也要想到,如果崔老先生在铺子里去世了,崔家人诬我是庸医,将我告上县衙,我定会面临牢狱之灾,这时你若还觉得救是对的,那就是对的吧。”
唐悦白问道:“姐,如果不救,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你不会内疚吗!”
唐乐筠眨了眨眼,心道,当然不会,他是病死的,又不是我害死的,我为什么要内疚
可话不能这么说,对小孩子来说,太冷酷无情了。
她反问:“如果我因此进了监狱,你会内疚吗!”
“会!”唐悦白的回答铿锵有力:“所以我一定会去大牢救姐姐,绝不能任由别人冤枉你。”
傻小子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不逃避责任,至少人品不错。
唐乐筠很高兴自己有一个这样的弟弟,没再说什么,“好吧,你想救那便救吧,但要学会吃一堑长一智,知道吗!”
拔苗助长是不科学的,险恶的人类世界会慢慢改造每一个纯真善良的人。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进大狱的。”唐悦白自以为说服了唐乐筠,顺手拍了大黄的马屁一下。
大黄吓了一跳,愤怒地尥起了蹶子。
“臭小子!”唐乐筠踢了他一脚,右手带些木系异能,抚了抚大黄的马头。
大黄又高兴了,使劲蹭蹭她的掌心。
唐悦白笑嘻嘻的:“姐,我发现你很会养东西,大黄小黄都听你的话,就连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比别家茂盛许多。我听小蔚哥说,之前这棵桂树都要死了,你回来没几天,它就缓过来了。”
唐乐筠道:“我是水命,养木,旺植物。”
唐悦白惊讶了,“真的假的!”
唐乐筠:“你猜。”
唐悦白自以为明白了,“姐你这么说,那肯定是假的咯。”
姐弟俩把丝绸塞到柜子里,便去了厨房,和面的和面,剁馅儿的剁馅儿,紧锣密鼓地张罗起了中午饭。
包饺子的准备工作即将完成时,邓翠翠来了,唐乐筠就把拌馅儿的任务交给了她。
邓翠翠家境贫寒,虽有做菜天赋,但实操极少,好在唐乐筠末世时看的书多,纸上经验多,一番指挥后,一盆水灵灵、绿莹莹、油汪汪的菜馅儿就拌好了。
唐乐筠的精神力充沛,面剂子揪得均匀,面皮也擀得又快又圆。
邓翠翠包得快,唐悦白也不甘落后,三人通力合作,不到半个时辰就包了一桌子饺子。
邓翠翠煮好一锅,捡上一小盆,递给唐悦白,唐悦白再盖上一块屉布,端着盆往后院去了。
刚打开门,他就看见了面带微笑的白管家。
白管家略一闪身,“王爷请。”
脸色苍白的纪霈之便越过了白管家,扫量唐悦白一眼,径直进了后院。
元宝紧随其后。
这是我的家。
唐悦白自觉领地被侵犯了,不满地蹙起了眉头。
白管家道:“小白少爷请回吧。”
唐悦白很不高兴,但他知道,纪霈之得罪不起,遂噘着嘴转了回去。
纪霈之在一小片绿油油的幼苗前停住了脚步,“这里的花草为什么这么茂盛!”
唐悦白道:“王爷,这不是花草,这是我姐精心培育的红花。”他知道唐乐筠说的关于水命的说法是逗他玩,所以按照自己的理解给了一个答案。
纪霈之继续往前走,“所以,我家的花草长不好,是因为下人没有精心培育的缘故,对吗!”
这话有点危险。
唐悦白回头看了眼白管家。
白管家道:“王爷……”
纪霈之道:“我问你了吗!”
白管家闭了嘴。
唐悦白挠挠头,决定按照姐姐的说法胡说八道,“王爷的这个问题,我问过我姐姐,我姐说,她是水命,旺木,所以我家的植物长得比旁人的好。”
纪霈之一甩袖子,“无稽之谈。”
唐悦白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但纪霈之却没有别的动作了,目光在白芍、赤芍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到了半枯半荣的桂树上。
纪霈之道:“也许,这里才是最好的养生之所。”
“啊”唐悦白吓得差点跳起来。
白管家抬起袖子,挡住了勾起的唇角,心道,这里地处闹市,条件简陋,安全毫无保障,王爷怎么可能来住小孩子就是好吓唬。
然而,他的念头刚刚转过,纪霈之就吩咐了下来,“回头让你姐姐收拾出一个房间,本王偶尔会在这里小住。”
这一次,唐悦白真的跳起来了,直言道:“王爷,这不合规矩。”
小家伙长了心眼,说话声音很高。
“什么不合规矩”唐乐筠的声音从前院传了过来。
她的脚步轻盈迅捷,很快就赶到了,略略蹲身后,便不那么客气地问道:“王爷想做什么!”
“姐。”唐悦白蹿到她身边,“王爷说,咱家园子侍弄得好,要死的桂树都养活了,他要搬进来。”
唐乐筠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纪霈之肯搬进来当然是好事,这有利于她展示自己,获取他的信任,研究他的病情。
但她家院子就那么大,他来了,她的隐私就没有了保证,这要如何是好
纪霈之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有实质。
唐乐筠总有种错觉,如果此人生在末世,必定是那种一眼看去,就能将对手毙命的大高手。
纪霈之道:“我的规矩就是规矩,更何况,那老……”
“王爷!”元宝突然大叫一声。
纪霈之停下话头,冷冷瞥他一眼,“掌嘴十下。”
元宝垂下圆脑袋,低声应道:“是。”
这就罚了!
唐悦白紧张地抓住了唐乐筠的胳膊。
纪霈之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他的手上,“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合规矩的是你。”
唐悦白下意识地松手,又飞快地抓了回去,“我不管,她是我亲姐姐!”
唐乐筠安抚地拍了拍他,对纪霈之说道:“王爷来小住是可以的,但民女这里房屋少,院子小,只能带一个人过来伺候,如果王爷能答应,民女匀出一间未尝不可。”
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了活下去,牺牲一点隐私也没什么。
但绝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该提的条件必须提,顺便观察一下这位王爷的底线和疯狂程度。
纪霈之“咳嗽”两声,与她擦肩而过,穿过夹道,进了二进院。
唐乐筠看了一眼白管家。
白管家点了点头。
唐乐筠明白,纪霈之答应了——还好,不算太疯——至于元宝,他那一声让她也吓了一跳,罚他不算过分。
站在廊下,纪霈之重点观察了梅树和竹子,点点头,没说什么,越过上房,进入东厢,在餐厅的八仙桌旁落了座。
屋子里的陈设朴素,只有黄榉木打造的餐桌、条案和橱柜。
北墙面上挂着一副名不见经传的花鸟画。
条案上摆着一瓶迎春花,七八根枝条桀骜不驯,密密匝匝的黄花娇艳灿烂,枝条尖尖上冒出了嫩绿的叶芽,星星点点的绿意为整个作品增色不少。
到处都是干净的,包括呆立在厨房的年轻妇人。
纪霈之很满意,朝唐悦白勾了勾手。
唐悦白不明所以,正要问他想干嘛,就见自家姐姐把装饺子的盆拿过去,放到了八仙桌上。
唐乐筠说道:“王爷,这是野菜猪肉馅儿的饺子,锅里有新煮的,您再等一等,马上就好。”
“我家王爷不喜欢吃烫的。”元宝顶着一张又红又肿的脸进来了,“唐姑娘,还是小人伺候吧。”
唐乐筠退后一步,在心里啧了一声,元宝真是个好孩子,不记仇,知恩图报。
纪霈之看看他前面的空座位:“都坐吧。”
唐乐筠有点无语,明明是她的家,居然被人反客为主了。
她把唐悦白按在椅子上,“你陪王爷用饭,我去厨房,帮帮翠翠姐。”
厨房就在外面,邓翠翠听得分明,立刻说道:“饺子马上就煮得了,筠筠先吃,我一个人能行。”
纪霈之抬起眼。
白管家赶紧开口,“唐姑娘请坐,我去外间看看。”
唐乐筠立刻认识到一个现实:她这是引狼入室,“家将不家”了。
但她有不同意的权利吗
这里不是只讲拳头大小的末世,而是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
纪霈之在皇室在卑微,但他实力雄厚,身份也比她这个平民高贵的多,识时务才是保全自己的最好办法。
唐乐筠在唐悦白身边落座,分别拿起酱油瓶和醋瓶,各倒了一点点。
她夹了只饺子放在唐悦白碗里,“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唐悦白见她不紧张,他也不紧张了,夹起一只放在嘴里,咀嚼三两下就咽了下去,喜滋滋地说道:“姐,今天的饺子特别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元宝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真没见识,野菜饺子而已。
纪霈之也是这么想的,他之所以坐下吃饭,不过是想尝尝普通老百姓的饭食而已。
他把藏在大袖里的右手露出来,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矜持地咬了一口。
面皮劲道,馅儿的咸淡正好,猪肉香浓,但更香的味道居然来自野菜,那种清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口感。
确实担得起“最好吃”三个字。
元宝以为,他家王爷能吃一个就是给唐姑娘面子了,完全没想到,他居然夹了一个又一个,足足吃了十个饺子才停筷。
唐乐筠心里有点慌,暗道,他不会因为饺子好吃,就来家里长住吧……不会,绝不会,这人秘密太多,很难长期待在一个地方,自己一定是多虑了。
纪霈之喝了口茶,问道:“唐姑娘,所有的野菜都这么好吃吗!”
这是一道送命题。
唐乐筠有点后悔,她不该在荠菜上使用异能的。
她想了想,“当然不是,大多野菜都有药物作用,口感苦涩。今天的菜,应该是开水烫的火候合适,赶巧了。”
纪霈之面无表情,“希望下一次还能这么赶巧。”
唐乐筠:“……”
纪霈之换了话题,“怡王派的媒人明天下午到,本王在你这里住上一晚,便做实了‘你我有私情’这件事。”
唐乐筠不明白,“皇上不是已经相信了吗而且,拖端王殿下的福,街坊四邻也都知道了。”
唐悦白冷哼了一声。
纪霈之乜了他一眼,小家伙吓着了,搬着椅子就往唐乐筠身边靠了靠。
纪霈之的目光森寒,“他们确实知道,我只是怕你们不知道。”
唐乐筠微微一笑。
说来也是,纪霈之的神来一笔是欺君之罪,掉脑袋的大事。
他身体状况不好,动不了也就罢了,只要还能动,就必须赶过来把主动权掌控在自己手里。
她在末世时也是如此。
从某种角度上讲,他们是一类人。
不过,她还是很好奇,纪霈之为什么要拉她下水,于是问道:“以民女浅见,王爷若想成亲,想必会有一千种法子能达到目的,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不想。所以,民女很好奇,王爷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咳咳咳……”纪霈之咳了起来,不剧烈,且毫无征兆,这说明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唐乐筠并不了解这一点,待他稍稍停歇便继续追问:“王爷真的需要女人冲喜吗!”
纪霈之忽然起身,大步朝门口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对站在门口的白管家说道:“你留下,看牢他们三个,以及隔壁田家。”
白管家拱了拱手,“小人明白。”
唐乐筠十分不解,怎么还恼羞成怒了呢,他不会真的喜欢上自己了吧。
她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唐悦白也来了,扯着她的袖子小声问道:“姐,王爷不住了吧。”
唐乐筠点头:“对。”
唐悦白松了口气,“那可太好了。”
唐乐筠:“嘘……”
她这一声有点迟了,纪霈之已经停下脚步,一个转身又回来了,与她姐弟二人擦肩而过,径直进了上房东次间。
元宝朝唐悦白做了个鬼脸。
白管家摸了摸耳朵。
唐乐筠知道,他在提醒她,端王的听觉非常灵敏。
她也很恼火,伸手在唐悦白的腰上掐了一把。
唐悦白自觉理亏,默默忍下来,拉着唐乐筠往夹道里走了几步,凑到她耳边、以更小的声音说道:“姐,这位爷气量狭窄,还被皇帝仇视,不是良人,你不能嫁,咱们找个机会逃吧。”
唐乐筠摇摇头,“姐姐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谨慎应对便是。”
他活着,她才能活着,走是走不了的,共生关系的两个人必须捆绑在一起。
姐弟俩出了夹道,迎面又遇到了白管家。
白管家说道:“王爷选了小白少爷的卧室,在下去帮王爷准备东西,唐姑娘也帮小白少爷另寻一张床榻吧。”
唐乐筠道:“没问题。”
白管家又道:“王爷身体抱恙,生不得气,二位一定要谨言慎行。”
唐悦白听说床榻被占,原本还很愤愤,但一想起纪霈之的身体状况,气就消了。
他对唐乐筠说道:“好吧,姐姐,我不跟病人一般见识。”
西厢房的棚顶没做完,窗下还放着一大堆木料,瞧着有些凌乱,但住人没什么问题。
姐弟俩和邓翠翠一起把房间打扫干净,从后门出去了。
邓翠翠问:“筠筠,那位真的是王爷!”
唐乐筠看了看左右,“翠翠姐,他是皇上的第九子,端王殿下,这人脾气不好,得罪不得,你最好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他。如果有人问起端王和我的关系,你就说你刚来铺子,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哦……”邓翠翠是个认死理的人,自打唐乐筠收留她,她就觉得唐乐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好,我就那么说。”
“还有。”唐乐筠又加一句,“我和端王的关系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媒人明天就到。”
邓翠翠松一口气,“那还行。”她虽然不敢深问,但能看得出二人的关系不大正常。
“翠翠姐,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小事,只要你试图提起我和端王的事,就会掉脑袋。”唐乐筠把声音压到最低,“谁都不许抬头看,有人看着咱们呢,就在房顶上。”
唐悦白硬生生地忍住了回头看的动作,咬牙切齿地说道:“欺人太甚,我看他不是身体有病,而是心里有毒。”
唐乐筠笑了笑,“这话说得好,以后不许再说了。”
唐悦白自觉被夸了,刚想得意一下,就想起了纪霈之那双森寒的眼睛,激灵了一下,嘟囔道:“不说就不说,惹不起我躲得起。”
邓翠翠有点担忧,“筠筠,会不会出事啊!”
唐乐筠道:“只要你不跟别人提,就什么事都没有。翠翠姐要是害怕,今天下午就别过来了。”
邓翠翠犹豫片刻:“没事吧,我不怕,那位可是王爷,你俩做饭不大成,还是我来吧。”
邓翠翠回家了,姐弟俩去了赵记杂货铺。
“唐姑娘,要点什么”老板娘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听说今天也开张了,恭喜呀。”
有间药铺开没开张,是生云镇的重大话题,熟悉的不熟悉的,见了面就会问上一句。
“要那个。”唐乐筠指指角落里的床垫子,“还行,给我弟赚了个束脩钱,明天就可以上学了。”
老板娘佩服地说道:“真没想到,你居然救了崔先生,镇子上都传开了,估计你家生意能好一点了。”
唐乐筠摇头:“我家药贵,福安医馆的实惠一些,不差钱的、病重的可以来。”
“哈哈~”老板娘干笑两声,“唐姑娘真实在。”
唐乐筠认真地点点头,“我家铺子就这点好,保证货真价实。”
一两银子的药卖三两,怎么就货真价实了呢
老板娘尴尬地拍拍身上的灰,放弃沟通,吆喝自家伙计拿床垫去了。
唐乐筠对唐悦白说道:“你去选一套文房,明天上学用。”
“好嘞!”唐悦白答应一声,美滋滋地往放文房的货架去了。
床垫子选厚实均匀、质地紧实的即可,文房在这种小地方找不到太好的,随便买买就成。
姐弟俩很快完成了任务。
唐乐筠让唐悦白送货回家,自己去了菜市场。
唐悦白铺好床,顺便躺了上去,将一闭眼,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略重,不虚浮,应该是纪霈之的。
他赶紧坐起来,下了地。
纪霈之背着手进来了。
“王爷有事”唐悦白趿拉着鞋子迎了两步,“屋子还没收拾完,有点乱,我们去书房说话!”
纪霈之左右看看,“你姐姐呢!”
唐悦白道:“她去买菜了。”
提到买菜,顺便就想到了晚饭,纪霈之忽然有点期待。
他转身往外走,“你觉得你姐姐的医术很高明吗!”
唐悦白抬起下巴颏,正想吹嘘一把,视线一飘,就和元宝的撞了个正着。
他说不好元宝的目光有什么示意,但就是能感觉到一种嘲讽。
于是他谨慎了起来,斟酌着说道:“我回来不久,并不是很了解。但我姐姐说了,她能治好崔先生是运气。”
说完,他又看向元宝,后者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明显有些惊讶。
唐悦白又有点得意了。
三人到了书房。
唐悦白请纪霈之在太师椅上就座,自己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大喇喇地坐下了。
元宝朝他挤眉弄眼,示意他站起来。
唐悦白明白他的意思,但就是不理——这是他的家,他又不是纪霈之的奴才,凭什么不能坐
纪霈之倒没说什么,又问:“你姐姐治好了汝阳郡主也是运气吗!”
唐悦白老老实实回道:“那件事我不太清楚,王爷去问我姐姐吧。”
纪霈之的目光落在书案上放着的新书箱上,“你要去读书了吗!”
唐悦白点头:“对,崔先生家的家学,我姐替我说好了。”
纪霈之道:“秦国公府的家学更好,杨晞是大炎最年轻的状元。”
唐悦白不知他这句话的用意,只道:“杨晞是谁,他好厉害啊!”
纪霈之耐着性子,“杨晞是秦国公府的二公子,唐指挥使嫡长女曾经的未婚夫。”
“哦……”唐悦白像是明白了,但又没明白,“王爷,我现在不是唐门的人了,音姐姐的未婚夫和我有什么关系!”
纪霈之手里无声旋转的核桃忽然“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唐悦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单纯’让对方感觉到了无奈,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问道:“王爷为什么要转核桃,在练功吗!”
元宝闭了闭眼睛。
纪霈之右手一扬,两只核桃就奔唐悦白的两只眼睛去了。
唐悦白吓了一跳,但他反应极快,双手一抄,就将两只核桃抓在了手里,笑道:“王爷送我了吗谢谢!”
纪霈之脸色森寒,起身就走。
唐悦白莫名其妙,心道,你个痨病鬼,小气鬼,身体有病,心里有毒,小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念完这一句,他心里就舒坦了,坐回椅子上,学着纪霈之的样子转了转。
他的手比较小,核桃比较大,文盘不行,武盘尚可,磕磕绊绊地转几下,就没意思了。
唐悦白想起今天的大字还没写完,赶紧起身磨墨去了。
写完三十个大字,院子里有了脚步声。
唐悦白扔下笔跑了出去,“姐你回来啦!”
唐乐筠道:“在练字吗!”
唐悦白接过篮子,“对,明天就去上学了,不能丢姐姐的脸。”
唐乐筠在他头上揉了揉,“乖。”
“嘿嘿~”唐悦白傻笑,“姐,今天晚上吃什么好吃的!”
纪霈之站在窗前,看着姐弟俩进了东厢房。
他说道:“这傻小子有个好姐姐。”
元宝道:“姐姐太精明,弟弟太糊涂。”
纪霈之自失地一笑,“他可不傻,只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这话没错,元宝无言以对。
同样没有父母关爱,唐悦白比他们幸福多了。
纪霈之又出来了,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看天井里两尺多高的竹笋,也往东厢房去了。
唐乐筠买了两块豆腐,一把菠菜,一根大骨头,还有一副白花花的猪肠子。
纪霈之进门时,她正坐在灶台前面的空地上洗肠子。
少女穿着江湖人习惯穿的短打,梳着江湖男子常梳的高马尾,脸蛋清冷寡淡,手里却拎着一大坨白花花、油腻腻、臭烘烘的肠子。
“汪汪!”小黄朝纪霈之叫了两声。
唐乐筠知道纪霈之来了,但她没站起来,只道:“王爷,这里腌臜,一旦看多了,晚饭就要吃不下去了。”
纪霈之蹙起剑眉,“晚上就吃这个!”
唐乐筠道:“王爷可以不吃。”
纪霈之迈过门槛进了门,定定地看着唐乐筠把肥肠一点点翻过来,“人的肠子和猪的有什么差别!”
元宝当即“呕”了一声。
唐悦白一遍烧火,一边没心没肺地说道:“我觉得猪的肠子更粗,人的可能要稍微细一些。”
“也许吧,仵作一定知道。”纪霈之颔首,吩咐元宝,“你记着这件事,回头找人问问。”
元宝勉强应了。
唐乐筠有些好奇,“如果仵作不知道,王爷打算怎么办!”
纪霈之唇角微勾,“你说呢!”
唐乐筠觉得,他会找个死人开肠破肚一番,好好搞搞清楚。
但这样的话只能想想,不能说出口,所以她换了话题,“王爷,我弟弟不熟悉京里的人际关系,您有什么事问我便是。”
纪霈之在元宝搬来的交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问道:“好啊,我问问你,汝阳郡主心疾严重,你是怎样治好的!”
“王爷的好奇心很重,但是不好意思,救人的法子是我自己想的,我不想让外人得知。”说到这里,唐乐筠有了个猜测,她试探着说道,“救活汝阳郡主,我只收了一百五十两银,大约是杨家二爷过意不去,才以买药为名,到这里行了感激之事。”
“一百五十两,哈~”纪霈之哂笑一声,“汝阳郡主的命就值这么点银子吗,我倒是小瞧了你。”
唐乐筠道:“王爷,我虽然卖药,却也算医者,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收二百两银不高不低,但因为杨二爷身上只有一百五,便只要了一百五。”
“伶牙俐齿。”纪霈之道,“那崔老先生病危,你又为何推三阻四!”
唐乐筠开始往肠子上撒面粉,“我……”她想说她医术浅薄,但她明明救了汝阳郡主,又救了崔老先生,这样说纪霈之不但不会相信,还会激怒他。
纪霈之的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确实盯牢了她。
唐乐筠道:“我的医术,基本属于纸上谈兵,只有撞到见过的医案,我才能凑巧救上一救。在了解崔老先生的病情之前,我毫无把握,既然马大夫不能治,我出于自保,当然也不想治。”
“啪,啪,啪!”纪霈之拍了三下手掌,“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唐乐筠不说话了——无懈可击的理由,大多出自事实,她没什么好说的。
屋子里陡然沉寂下来,灶坑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就有些吵闹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
唐乐筠劝道:“王爷,这里烟气大,您还是回房休息去吧。”
纪霈之放下了二郎腿。
唐悦白以为他要走了,站起身打算恭送一下,就见他好整以暇地换了只腿。
真烦人!
唐悦白很不满,舀热水的动作粗犷豪放,哗啦哗啦地溅了一地,柴火都被打湿了。
唐乐筠斥责道:“你这孩子,小心点。”
纪霈之的眼里有了些许笑意,他决定了,日后要经常来此住一住,招招猫,逗逗狗,挺由意思的。
唐乐筠没心思观察纪霈之,她知道纪霈之打听秦国公府一事的目的——他实际上在询问她和秦国公府之间的关系,是否有人情羁绊。
纪霈之有“钞能力”,情报网极为强大。
她是不是可以从他的反应推断,即便汝阳郡主没有死,秦国公府还是反了。
那么,是因为剧情的推动,还是现实的逻辑依然存在呢
不一定是前者,后者则是肯定的。
就像她和纪霈之的关系,既然剧情里没有这一出,就必然是有某种因素影响了纪霈之。
只要剧情可以改,她、唐悦白、纪霈之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至于纪霈之和唐乐音的关系,那不重要,她不喜欢纪霈之,纪霈之喜欢谁都没关系。
邓翠翠来的时候,纪霈之走了。
他坐马车到升云客栈,上到三楼时,暗卫齐平已经等在门外了。
“王爷。”他拱了拱手。
纪霈之进了客房,在罗汉床上坐下,问道:“怎么样!”
齐平道:“邓翠翠很老实,和同住的两个书生没有交流。”
纪霈之点点头,“那就不必去了,盯紧唐家姐弟即可。”
齐平很惊讶,但什么都没说。
纪霈之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白管家查过邓翠翠,这个女人老实本分,只要唐乐筠姐弟不想死,就不会向她透露他们之间的真正关系。
只要把握这一点,他就能确定邓翠翠出不了纰漏。
他现在只担心老畜生对唐家姐弟下手,毕竟,这姐弟俩又开药铺,又会武功,老畜生不会那么放心。
还有邵家。
他威胁到邵明诚的安全了,邵昌文不会袖手旁观。
邵家很可能通过黄里长和福安医馆整治唐家姐弟,但暂时不会下杀手。
他们的主要目标还是他。
元宝沏了杯茶,清香的气味引起了纪霈之的注意。
他说道:“这不是咱们的茶。”
元宝道:“确实,放在桌子上的,小人就泡了。”
纪霈之想起来了,白管家禀报过,说唐乐筠的回礼是一罐茶。
两位唐姑娘都很古怪。
一个会养植物,一个会挑男人——唐锐安亲自见了顾时,只要顾时不傻,媒人很快就会上门。
“咚咚。”白管家敲门进来,“王爷,太子朝生云镇来了。”
老畜生没出手,小畜生先到了。
纪霈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清香回甘的茶汤荡涤了心里瞬间腾起的躁意。
“好茶!”他破天荒地赞了一句,随后一饮而尽,“叫上所有人,包围有间药铺,以摔花瓶为令。”
太子纪霄之是当今皇后的嫡子,皇后是曾经的冠宠后宫的皇贵妃,其人出身永昌伯府,阴险狡诈,永宁帝以往的三位皇后均栽在她的手里,纪霈之的母后便是其中之一。
纪霈之身上的奇毒,就是在永宁帝的授意下,由她亲手所下。
纪霈之幼年时经历的一切绝非几句话可以概述,他与他们一家三口的仇恨可谓不死不休。
白管家小声道:“王爷的意思是……”他以手代刀,在脖颈间比划了一下。
纪霈之将文玩核桃扔下,手一抬,元宝就把一只装有如意珠的荷包放到了他的手里。
白管家神色一凛,那就是杀了。
他硬着头皮问道:“王爷,会不会连累唐家姐弟!”
纪霈之道:“带他们走便是。”
白管家点点头,这样也好,反正他们姐弟在这里无依无靠,就此离开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第28章
唐乐筠把猪大肠淘洗干净了,吩咐唐悦白舀出锅里的热水,再舀一锅凉水,放葱姜料酒,下猪大肠……
水开后,捞出来,再用凉水洗。
洗完就是邓翠翠的活儿了,炒糖色,调卤汤,开始卤煮。
纪霈之进来的时候,厨房已经恢复了秩序,锅台整洁,地面干净。
就是人有点狼狈。
唐乐筠的左脸颊上有面粉,油腻的手上有黑灰,姜黄色的粗布衣服还湿了一大片。
人是镇定的,仿佛脏的不是她,而是不相干的人。
唐乐筠道:“王爷回来早了,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纪霈之面无表情:“你们收拾一下,准备跟我的人出发。”
唐悦白“啊”了一声,“去哪里!”
唐乐筠的目光落在了纪霈之挂在腰间的沉甸甸的暗红色荷包上。
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一只装着如意珠的荷包。
此如意珠与佛教象征物完全不同,那是一个个鸽子蛋大小、颜色暗沉,但表面光亮油润的实心纯铁铁蛋子。
纪霈之一旦用它换掉核桃,就代表着有人必须死了。
他伪装多年,不惜爆马也要杀死的人会是谁呢
唐乐筠的脑海中瞬间有了一个名字——纪霄之,太子殿下。
蝴蝶效应。
因为她的缘故,居然有了这样的重大变故。
她要阻止吗
还是要阻止的吧!
唐乐筠来不及细想方案,凭着本能问道:“王爷,我为什么要走!”
纪霈之道:“不走就会死。”
邓翠翠吓得后退一步,一脚踩在靠墙的笤帚上,笤帚倒地,发出“啪”的一声。
唐乐筠扶了她一把,“翠翠姐先回吧,有事我喊你。”
说到底,这件事与她无关。
“诶,诶,诶诶。”邓翠翠觑了纪霈之一眼,见他无动于衷,撒丫子跑了。
纪霈之没有拦,只望着唐乐筠,“唐悦白收拾要带走的东西,你换换衣裳,带上兵器,去药铺里见见太子。”
果然如此!
如果没人阻拦,纪霈之此时此刻就会走上书中所写的上辈子的老路,杀太子,杀皇帝,称帝,最后在战场上毒发身亡。
她同情他的遭遇,但他准备好了吗
而且,大炎已然风雨飘摇,只要内部有了异动,大苍和大弘就会联手,一起瓜分大炎边界。
她不怕乱世,但安稳的日子才过上没几天,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
唐乐筠打点起精神,直视纪霈之的双眸,审慎地说道:“王爷,杀死一个仇人很简单,手起刀落,仇人就解脱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某些人儿子众多,死了一个还有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届时他把抓捕逆贼的差事交给听差的,自己照样吃喝玩乐睡女人。而王爷你,戴上一顶逆贼的帽子,就很难招到人手了吧,如果抢不到那把椅子,你除了给他人做嫁衣,还能得到什么!”
这是什么话!
唐悦白一只手使劲扒拉唐乐筠,另一只捂住张大的嘴巴,并盯紧纪霈之的嘴,生怕那里吐出更可怕的言论。
纪霈之亦深深地看着唐乐筠。
在他看来,杀死了纪霄之,皇后那贱人就会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也是他不假思索、痛下杀手的最大原因。
至于老畜生那把椅子,他身中剧毒,又无子嗣,夺之无用。
他只要老畜生死在他手里,别无他求。
另外,他苦心经营多年,宫里埋伏的人手不少,即便今日逃离京城,想杀老畜生也一样有机会。
然而……
纪霈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转折一下,但他就是转折了。
然而,唐乐筠的话并非没有道理,纪霄之死了,他逃了,老畜生和邵昌文会更加防备,刺杀难度会加大,时间会拖长,万一他死在老畜生前面……
不行不行!
他绝对绝对不能死在老畜生前面,老畜生必须死在他手里。
纪霈之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渐渐缩了回去。
他口风陡然一转:“你胆子不小,居然敢打太子的主意。”
唐乐筠白着脸,“……”这是什么话。
唐悦白跳了起来:“你血口喷人!”
“汪汪汪……”小黄咆哮着朝纪霈之扑了过去。
这要是真扑上去了,一条小狗命就没有了。
唐乐筠忍住恍惚感,抬起腿,挡住了小黄,柔声道:“小黄乖,不要无礼。”
“汪汪。”小黄听懂了,叫两声,从她脚上跳下来,趴在她的双脚之间,警惕地看着纪霈之。
唐乐筠搂住唐悦白的肩,用力按了按,“王爷恕罪,确实是我孟浪了。”
“明白就好。”纪霈之不大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但改就改了,大不了再等上一等,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右边的太阳穴,“太子喜欢美人,与我有私情的女人,他更是感兴趣,你若不走,打算如何应对!”
这疯子居然把问题抛给了自己。
唐乐筠自嘲地一笑,也无所谓吧,毕竟不想打开逃难模式的是她。
她说道:“该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如果王爷不在乎我的名声,我便是与他周旋一番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反将一军。
“随你!”纪霈之一脚踢飞地上的扫帚,大步出了厨房。
白管家和元宝难以置信地看着唐乐筠。
唐乐筠问:“有什么问题吗!”
白管家道:“王爷决定的事,从未改过主意。”
元宝重重点头。
唐乐筠不动声色:“或许……王爷也觉得时机未到吧。”
精神力异能者释放精神力时,气场会变强,她刚才观察过,白管家在门口,元宝在纪霈之身后,二人未曾注意到她。
白管家的目光中有些许感激之意,他拱了拱手,和元宝一起往上房去了。
唐悦白抓住唐乐筠的胳膊,“姐,我们怎么办!”
唐乐筠道:“放心吧,姐能应付。”
唐悦白嘟囔道:“那可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放心。”
唐乐筠摸摸他的脑袋,“没事的。”
书上说,纪霄之有洁癖,如果他只是对纪霈之喜欢的人感兴趣,那她对症下药就可以了。
退一步讲,即便这个计策不奏效,她剩下的精神力也足以应付了。
唐乐筠让唐悦白看着灶台里的火,她回到东次间,驾轻就熟地挽了倭坠髻,插两个黄金首饰,换上应对大小太监时穿的衣裳,抹抹口脂,再把从厨房掐来的菠菜放在嘴里嚼一嚼,对着镜子照照,这才带着一张浅色抹布去了铺子里。
到了铺子后门,白管家和元宝恰好从里面出来,二人一个抱着插瓶,一个抱着蒲草和君子兰。
白管家解释道:“王爷说,这些东西太打眼了,先放后面去。”
唐乐筠微微一笑,有些人再混蛋,底线也依然存在,不像有些人,表面道貌岸然,实则人性全无。
没有了鲜花的药铺顿时减色不少。
唐乐筠把抹布扔在地上,反复用脚搓脏,再拿起来,一边翻账本,一边用耳朵观察官道上的动静。
纪霄之没让她等太久。
不到一刻钟,官道对面停下三辆马车,马车周围分散着身穿同款曳撒的十几个带刀护卫。
三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相继下车,聚到一起,便朝有间药铺看了过来。
中间的一个男子格外出色些——此人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瓜子脸,五官秀丽,一席墨绿色缂丝氅衣衬得他贵气十足——漂亮是漂亮,就是有点男生女相。
此人便是纪霄之了吧。
人长得好看,好色者多看几眼也是人之常情。
唐乐筠收起账本,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拿起抹布走到敞开的窗户前,假意擦拭窗格上的灰尘。
三个男子被护卫们簇拥着走了过来。
纪霄之前面无人保卫,空门大开。
唐乐筠暗道,这是个刺杀的绝佳时机,一颗如意珠就能要了他的命。
但愿纪霈之忍得住,妈妈在天之灵保佑!
一干男子到了台阶下。
纪霄之抬起头,警惕地望了望铺子里,问道:“你就是药铺的唐掌柜!”
“我是。”唐乐筠抖落一下抹布,问道,“诸位贵客要买药吗!”
纪霄之皱起眉头,“你看我像买药的样子吗!”
“抱歉。”唐乐筠歉意地一笑,“是不大像,贵客找我何事!”
纪霄之左侧的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纪霄之嫌恶地盯住了唐乐筠的牙,“端王不在你这吗!”
“他刚离开,不知道去哪儿了”唐乐筠神色一肃,走到门口盈盈一福,“民女猜,王爷可能回庄子了,贵客不妨去庄上寻他。”
纪霄之问:“你面对端王时,也是这副鬼德行!”
唐乐筠回头擦了下眼角和嘴角,“贵客见笑了,中午忙着伺候王爷,饭没吃踏实,刚垫了一口,铺子人手不够,难免忙碌些。”
她给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
纪霄之哂笑一声,对左右伙伴说道:“堂堂郡王,竟然看上如此腌臜的一个女子。”
唐乐筠收敛了笑意,“贵客这是何意!”
“唐姑娘,回去照照镜子吧。”纪霄之的一个同伴好心地指了指牙齿,又对纪霄之说道,“人长得不错,就是不太谨慎,否则也不会在生云寺闹出那样的笑话。”
这话看似替唐乐筠解了围,实则变相地贬低她。
“就她”纪霄之嗤之以鼻,“孤的洗脚婢都比她强些。”
他一甩袍袖,往马路对面去了。
唐乐筠绷紧的肌肉松弛了,自语道:“可惜了,居然一单都没卖出去。”
“筠筠,铺子开张了吗”田婶子的声音从隔壁门口传了过来。
唐乐筠回道:“没有,几位贵客是找端王殿下的。”
田婶子急忙忙跑了过来,“找端王的,那得是什么人啊!”
唐乐筠摇头,“不知道,应该是王爷的亲戚吧。”
她的声音不算小,马路也不算太宽,走在后面的护卫明显听到了,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田婶子把唐乐筠拉到铺子里,压低声音道:“感觉不是善茬,不会是皇家的吧,我听说王爷不大受宠。”
唐乐筠继续否认,“不知道,我觉得不会,皇家人尊贵,来我这里作甚!”
田婶子看着她牙齿上的菜叶,欲言又止,“嗐,好奇呗,那可是王爷呀,却看上了一个民女。”
唐乐筠失笑,“怎么,婶子也觉得我配不上王爷!”
田婶子道:“婶子倒没那么想,只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怕你将来吃亏。”
唐乐筠点点头,“放心吧,不会的。”
田婶子不放心,但事情已定,说什么都没用了,她拍拍唐乐筠的手,叹着气回自家铺子了。
唐乐筠拿着脏抹布出了后门,左脚刚落地,就瞧见了目光森寒的纪霈之。
纪霈之和纪霄之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尽管他的外形同样不够硬朗,但他似乎有外族血统,皮肤冷白,眉骨极高,一双欧式眼太过深沉,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吸血鬼般的冷酷。
唐乐筠道:“他走了。”
大概是口型不够开,纪霈之没看见她的一排小白牙。
纪霈之问:“你哪里腌臜了!”
唐乐筠没什么形象地呲了呲牙——一片小绿叶牢牢地贴在中间的门牙上。
纪霈之闭了闭眼。
白管家忍俊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
唐悦白也在,他有些骄傲,还有些不好意思,“姐,亏你想得出来!”
纪霈之又问:“你是如何想到的!”
“女子的本能吧。”唐乐筠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从书上看的,“王爷看到这样的我,是种什么感觉!”
纪霈之明白了,但凡讲究一点的男人,都难以对这样的女人生出兴趣。
不过,他好像不大一样——他觉得这丫头还挺……有意思的
聪慧,机变,废话不多。
“唐掌柜在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药铺里传了出来。
唐乐筠略一思索,脸色顿时大变,她做了个躲起来的手势,“贵客稍等,我马上就来。”
纪霈之道:“谁!”
脚步声近了。
唐乐筠用口型说道:“杨晞!”
纪霈之表情一变,一摆手,带着白管家和元宝消失在二门门洞里。
唐乐筠用舌头舔掉牙上的菠菜叶,摘掉两只金钗扔给唐悦白,重新回到铺子里。
“唐掌柜。”杨晞恭敬打了一躬,“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唐乐筠福身还礼,“郡主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杨晞道:“好多了,多亏唐姑娘的药,在下感激不尽。”
唐乐筠点点头,“我的药贵,药效极好。”
杨晞道:“这话当时我是不信的,现在信了。这是方子,请唐掌柜斟酌着再抓十副。”
斟酌,就是让唐乐筠酌情加减。
唐乐筠请杨晞落了座,自去药柜前抓药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她把一串棱角分明的药包递给了杨晞的随从。
杨晞道:“唐掌柜是玄衣卫唐指挥使的本家,对吗!”
唐乐筠立刻明白,纪霈之为何急匆匆地走了——杨晞此来,应该是为纪霄之的命来的——购药只是幌子。
“是的。”唐乐筠走到后门,喊了一嗓子,“小弟,有贵客,沏壶茶来。”
“好嘞。”唐悦白在厨房的方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遥远。
杨晞道:“那……唐掌柜一定知道我和唐大姑娘的关系咯”
唐乐筠在书案后坐下,“知道。”
杨晞表情尴尬,“是我对不起她。”
唐乐筠不关心他是不是对不起唐乐音,她只担心纪霈之联手杨晞的人,一起杀死纪霄之。
她心不在焉地说道:“杨二爷心有所属,便是与音妹妹无缘,这个结局甚好。”
杨晞很意外,“唐掌柜心胸宽广。”
唐乐筠道:“还行。”
她把天聊死了,但杨晞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继续说道:“身在豪门大族,婚事很难自主,在下很羡慕唐姑娘,可以和端王殿下两情相悦。”
唐乐筠:“……”两情相悦真没有,互相看热闹才是真的。
她正想着如何附和,就见一个腰挂长刀的江湖人进了铺子。
那人粗声大气地问道:“有金疮药吗!”
“失陪。”唐乐筠麻利地站起了身,“有的,三两银子一瓶,贵客要吗!”
江湖人吓了一跳,“你他娘抢钱啊!”
唐乐筠坐了回去,“药效也是寻常金疮药的三倍。”
江湖人稍作踟蹰,“那行,先给我来一瓶。”
唐乐筠去药柜里找来一瓶,接过江湖人递过来的碎银,掂了掂,从抽屉里取出十枚铜钱和药一起推了过去。
江湖人笑了,“你这双手倒是很准。”
唐乐筠道:“本店药好,童叟无欺,欢迎贵客再次光临。”
江湖人大喇喇一抱拳,“上当受骗就一回,还是江湖不见吧。”
唐乐筠但笑不语,送了几步,重新回到了书案后面。
杨晞道:“唐掌柜的药铺一定会好起来的。”
唐乐筠点点头,心里却道,如果纪霈之参与进去了,药铺是不是能好起来就很难说了。
纪霈之站在福安医馆的大堂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马大夫、孙胖子,以及伙计栾旺低头站成一排,六条视线随着那双褐色麂皮短靴来回移动着。
元宝和白管家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们以为,纪霈之得知秦国公府可能会暗杀太子的事实后,绝不会袖手旁观,匆匆离开药铺就是为了参与和布局,以免失手。
但没想到的是,他一出来就撤掉布置在药铺周围的所有人手,让吕游带着他们往生云山一带布控,自己则来了医馆,要求在半柱香功夫内见到黄里长。
马大夫说过,黄里长访亲戚去了,眼下不在镇上,别说半柱香,就是一柱半香也赶不回来。
药王神像前的檀香只剩半寸长了,黄里长再不来,他的铺子只怕要倒大霉。
“咳咳咳……”纪霈之咳嗽几声,待停歇后问他面前的马大夫,“你知道我和有间药铺的关系吗!”
马大夫先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刚听说了,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纪霈之眉头一拧,“你觉得……我想听的是这个吗!”
马大夫故作不懂,“王爷,请恕小人蒙昧。”
纪霈之看了眼元宝。
元宝身形一闪,只听“啪”的一声,马大夫脸上就多了一道白色的五指印。
马大夫懵了,其他两个赶紧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元宝。
纪霈之又道:“你们打量我这个郡王无权无势,不足为惧,便想随意蒙骗于我,好继续打压有间药铺,是也不是!”
他的语气不算重,甚至因为身体不好、音量太小,而显得轻飘飘的。
但有了马大夫挨的毫无预兆的一巴掌,其他二人都不敢怠慢。
栾旺和孙胖子一起跪了下去。
“不敢不敢。”孙胖子嚷嚷道,“王爷明鉴,我们以后不敢了。”
马大夫后知后觉,也跪了下去,阴毒地看着麂皮短靴上连绵不断的万字纹,“王爷恕罪,从今天开始,小人定会对徒弟严加管束。”
他把责任直接推给了孙胖子。
不等纪霈之示意,元宝高高扬起的右手便甩了下去,孙胖子被打的歪了头,嘴唇被牙齿硌破,鲜血倏的流了下来。
栾旺瑟瑟发抖。
纪霈之看看药王神位前的香,再次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咳咳……”
孙胖子的两只手握成拳头,死死地顶在地面上。
元宝踹了他一脚,“你不服气!”
孙胖子一哆嗦,拳头换掌,“服气,小人服气。”
纪霈之总算不咳了,慢慢朝门口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地交代道,“砸了吧。”
白管家拱手:“小人马上就办。”
杨晞在有间药铺坐了小半个时辰方告辞离开。
唐乐筠送他出门,目送马车离开了生云镇,沿着官道,往温泉庄子汇集的方向去了。
如果太子等人还有活口,此刻已经出现在这条官道上了吧。
如果他死了,他的死,将不亚于八级地震,届时朝廷上下震怒,生云镇首当其冲,一定会遭到最严厉的盘查。
那么……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杀出去便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乐筠屏蔽了脑海中的杂念,看向远处的风景。
太阳落到山顶上了,野杏花和杜鹃花正开得灿烂,一片粉白,一片粉红……
她想,如果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关,改天就去采药吧,顺便再摘些野杜鹃回来。
唐乐筠收回视线,在转身的瞬间,恰好看到站在赵记杂货铺前的几个街坊——一干人见她看过去,立刻闭嘴,原地解散了。
这是什么情况,知道她是未来的郡王夫人,所以害怕了
唐乐筠思忖着回到铺子里,关上窗、插上前门,往后院去了。
院子里飘着卤大肠的浓香。
唐乐筠吸吸鼻子,一旦世道乱了,这样的香气就是祸水了,趁着还有时间,应该多吃些好吃的。
还有,安全屋也该备起来了。
“姐,客人怎么待了这么久”唐悦白从厨房里探出头,“卖药了吗!”
唐乐筠道:“卖了两份,收入一百零三两。”
“这么多啊!”唐悦白喜出望外,“哪个冤大头买的!”
唐乐筠踢了他一脚,去水盆里洗了手,掀开锅盖——红润亮泽的肥肠一圈圈绕在锅里,用筷子夹起来一根,抖一抖,软弹软弹的。
“姐,我尝过了,特别好吃!”唐悦白道,“米饭蒸好了,菠菜也焯水了,豆腐怎么做,还需要我做什么!”
唐乐筠道:“我做个锅塌豆腐,你把那个灶烧起来吧。”
“锅塌豆腐”唐悦白在另一个灶台前坐下来,“肯定好吃。”
唐乐筠去缸里舀来凉水,倒进锅里,“只听说没做过,但愿能做好。”
唐悦白“哦”了一声,把隔壁灶坑里的炭铲过来,再把干木柴塞进去,火就慢慢着起来了。
他生火极其麻利,一看就是在唐门做惯了这些活。
灶坑里有小股白烟冒出来了。
唐悦白搬着小板凳往旁边让了让,严肃地问道:“姐,王爷到底还是去……”他没敢把话说完,只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唐乐筠打了一颗鸡蛋,三两下切了豆腐,再切葱花和蒜末,刀子“咄咄咄”连响,“不好说。”
唐悦白道:“那我们怎么办!”
唐乐筠道:“如果他做了,又不带我们走,我们就自己杀出去。”
唐悦白“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好,那我去收拾银两。”
唐乐筠点头,“收拾吧,单独准备三两银子留给翠翠姐。”
唐悦白答应一声出去了。
火旺,水开得快。
唐乐筠把豆腐焯一遍水,沾上面,沾鸡蛋液,再把开水舀出来,倒油。
白净的猪油化开了,滚了,将豆腐下锅煎至两面金黄,盛出来,加一勺油,下葱蒜……
盛菜的时候,院子里有了脚步声,而且是两个人的。
唐乐筠心里一紧,端王来了!
不过五六息,纪霈之进了门,大概是油烟味太大,他又咳嗽着退了出去。
外面传来唐悦白压抑的声音,“王爷,我都收拾好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纪霈之问:“你打算去哪里!”
此言一出,唐乐筠松了口气,他不是没参与,就是杨晞没动手,但是……如果动手了,杨晞会不会嫁祸于他
纪霈之在门口说道:“太子死了。”
唐悦白冲了进来,“姐,别吃了,我们走吧。”
唐乐筠把菜放到八仙桌上,“王爷没参与”只要纪霈之没参与,永宁帝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纪霈之道:“我把福安医馆砸了。”
“啊”唐悦白呆若木鸡,“这是哪跟哪儿啊!”
唐乐筠虽不擅长权谋,但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这样一来,王爷隔岸观火就够了,反正有那么多人可以证明,某人出事时,王爷就在镇子上。”
“哦……”唐悦白像是明白了,“不是王爷干的,那是谁!”
唐乐筠道:“你还小,沉不住气,这些事暂时不必知道,等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你。”
唐悦白不服气,“姐,我都十一了。”
纪霈之冷笑一声,“某些事知道多了,容易被灭口,如此,你还想知道吗!”
唐悦白看看他,又看看唐乐筠,嘟囔道:“既然没事,我就给翠翠姐送吃的去了。”
唐乐筠道:“好,你去拿食盒吧。”
纪霈之在元宝拉开的官帽椅上坐下了,姐弟俩都没理他,自顾自把饭菜装好,由弟弟拎着出去了。
唐悦白走后,唐乐筠问道:“杨晞此来,是想让我做证,还是想拉王爷下水!”
纪霈之道:“都有。”
唐乐筠有些不耐,“不会过堂,或者下天牢吧!”
纪霈之又道:“难说。”
唐乐筠叹息一声,“我的损失不小,王爷你要赔偿。”
如果,她与纪霈之无关,那即便她救过汝阳郡主,朝廷也未必会怀疑她。
有纪霈之就不一样了。
纪霈之问:“你想要什么!”
唐乐筠道:“我想在附近弄一块山地,多种些药材。”
纪霈之没有犹豫,“我让人安排。”
唐乐筠又高兴了起来,“王爷用饭了吗,要不要一起用一些!”
纪霈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死了二十三个人,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唐乐筠愣了一下,“我该在意吗”不相干的人她为什么要在意
纪霈之:“……”即便不相干,那也是二十三条人命,而且她刚刚打过交道,难道不该唏嘘一下吗
他不明白,是唐乐筠太无情,还是他高估了大夫的操守。
唐乐筠见他不说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便去厨房盛饭了。
盛好三碗饭,唐悦白回来了,他小声说道:“姐,好像没出啥事,街面上很平静,王爷是不是逗我玩呢!”
唐乐筠道:“报官需要时间,官报朝廷的时间更长,官家做出反应,最早也要到凌晨之后了。”
“生云镇离京城太远,唉……”唐悦白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今晚必将是个不眠之夜。”
唐乐筠把米饭放在托盘里,“你还是小孩子呢,不关你的事,一会儿吃完饭就去田婶子家睡,晚上别回来了。”
“我哪都不去。”唐悦白先表态,又问,“姐,真的会查到咱们家吗!”
“你不去,真出事谁接应我,谁打理铺子呢”唐乐筠示意他掀起门帘子,端着三碗饭进了餐厅,“尽管不一定查到杨晞头上,但我们还是以防万一吧。”
纪霈之凉凉地一笑,“皇上强了杨晞的亲嫂子、秦国公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在宫里自尽,差点气死汝阳郡主,现如今太子在生云镇附近被杀,你说谁家嫌疑最大!”
唐悦白的下巴都快惊掉了。
唐乐筠假意道:“居然还有这种奇事难怪汝阳郡主直接昏死了过去。不过,此事应该是皇家隐秘才对,王爷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纪霈之夹起一块肥肠,飞快地放到嘴里,咀嚼……
元宝嫌弃地别过脸,替他解释道:“这件事已经在京城传遍了,我家王爷知道也不稀奇。”
敢把这样的丑事传遍京城,除了眼前这个疯子外,不会有别人。
而且,这个疯子自觉要死了,什么吃食都肯尝试,两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夹了三筷子猪大肠。
反倒是唐悦白,因为担心,一口菜没吃。
“没事的,办案的肯定是唐指挥使,即便我们脱离了唐家,他不会救我们,但看在父亲的份上,也绝不会落井下石。”唐乐筠安慰一番,又向纪霈之求证,“王爷,我说的对吗!”
纪霈之淡淡笑道:“一旦下了天牢,能吃的只有馊饭,我奉劝你们,最好吃饱一些。”
唐乐筠:“……”
小客厅的八仙桌上摆着两荤两素,以及上好的竹叶青一壶。
杨晞坐正位,和往常一样吃得慢条斯理。
“二爷。”他对面的、身穿藏蓝色道袍的英俊男子放下了筷子,“那位女掌柜很有心机,她会不会看出什么来!”
杨晞捏起青瓷小酒杯,“方大哥想多了,她救过我母亲,便是我杨家的恩人,如果是杨家刺杀了太子,于她就是一场大/麻烦,所以,即便她看出什么,也一定会咬死‘不知情’三个字。”
道袍男子举杯,在他的杯子上轻撞一下,“我总觉得,她应对太子时太过云淡风轻,无论心机还是胆量,此女都在一般人之上,不简单啊!”
杨晞道:“能和端王相处的人,绝不会是普通人,日后若有机会,方大哥不妨照顾一下她的生意,虽然贵,药效却是极好的。”
“行。”道袍男子干了杯中酒,起身抱拳道,“时间不早了,在下该走了,二爷保重。”
杨晞起身,端端正正长揖一礼:“方大哥保重。”
道袍男子走了两步,快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二爷,齐王未必是良主,国公府应该多做打算。”
杨晞道:“路上小心。”
这就是破釜沉舟了吧。
道袍男子遗憾地摇了摇头,推开门,右脚点地,身形拔地而起,越过院墙,不见了身影。
杨晞重新坐下来,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起来。
直到酒壶空了,再也倒不出来了,他才醉眼迷离地问一旁的长随,“去问问,表姑娘睡下了没有。”
长随答应一声,快步出去了。
纪霈之在唐悦白的房间住了下来。
他有元宝和白管家伺候,唐乐筠什么都没管,自顾自地睡了过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铺子的大门被“叮叮咣咣”地敲响了。
唐乐筠本能地、以极快速度穿上衣服,要出门时才想起来,自己不必这么快,太快了反而让人起疑。
于是,她在屋里盘旋片刻,施施然出门,慢吞吞地去了药铺。
“谁啊,大半夜的!”她没好气地抱怨一句,“别敲了,别敲了,来了来了!”
“嘎吱~”小门洞开,两个身穿铠甲、手持火把的士兵率先冲进来,四下照了照,“蓝将军,铺子里就她一个。”
唐乐筠不动声色地退到柜台前,盯着那个身材肥胖的中年将军腆着大肚子别进了屋。
中年将军的行动不甚爽利,但胡须浓密眼神凶狠,仿佛要吃人一般,“端王可在!”
唐乐筠低头含胸,双臂环抱,小声道:“在上房呢。”
蓝将军,应该是太子的舅舅之一——皇后姓蓝,蓝彩菲出生于大弘和大炎交界的幽兰州,蓝家是此州大族。族中高祖是百花门创始人,她亦因此在皇家做妾多年,直到压制她多年的太皇太后归天——蓝皇后用在纪霈之身上的毒/药,就来自百花门。
“不成体统。”蓝将军一摆手,一众手持长刀的士兵便哗啦啦跑了进去,只留两个卫兵守在药铺门口。
唐乐筠尾随过去……
西次间的灯亮了,摇晃在窗纸上的两个黑影表示,纪霈之也起来了。
“端王可在”蓝将军亲自喊人,言语中没有半点客气。
“咳咳咳……”回答他的是一阵咳嗽声。
“我家王爷正在更衣,何人在此喧哗”元宝替主子发话了。
“我是蓝铎,西郊大营指挥使,有要事求见,还请王爷麻利些,以免耽搁大事。”蓝将军态度强硬,就是身体不行,中气略有不足。
纪霈之依然不答。
元宝不紧不慢:“王爷身体欠佳,蓝将军请稍等。”
蓝铎怒道:“端王,太子殿下遇刺,你若再拖延,末将可就冲进去了。”
隔了几息,元宝答道:“蓝将军若是想吃核桃了,不妨一试。”
“你!”蓝铎收回要推门的白胖大手,按回腰刀刀把上,‘唰’的一声抽出半截,忽地转身,从天井穿过去,朝唐乐筠来了。
唐乐筠知道,她是民女,身份低微,蓝胖子想拿她撒气,以此反击纪霈之。
她在末世生存了二十年,怎么可能不会保护自己
唐乐筠立刻上了游廊,躲过几个试图拦截的士兵,很快到了西次间门口,“王爷,奴家这就来了。”
蓝铎连个女人都抓不到,颜面大失,将长刀彻底拉了出来,怒道:“贱人,你……”
“嘎吱……”上房门开了,纪霈之裹着厚厚的斗篷立在门口,幽幽问道,“蓝将军骂的是谁!”
骂纪霈之肯定不行,唐乐筠又是纪霈之的女人,轮不到他来教训。
蓝铎只能指着身边的亲卫,憋憋屈屈地说道:“王爷不要误会,我骂的是他。”
“如此甚好。”纪霈之迈过门槛,手里的核桃“哗啦哗啦”地转了两圈,“说吧,太子情况如何如果需要用药,药铺里有的是,我让唐姑娘抓几副便是。”
蓝铎道:“末将此来,是想问问王爷,申时正到酉时初,王爷在哪里!”
纪霈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蓝铎拱手:“王爷,末将只是问问而已,王爷不答也没关系。”
纪霈之道:“这样最好,本王去御前作答便是。”
蓝铎的刀柄上流苏微微颤抖着。
他怒道:“那就请王爷随末将一起进京吧。”
纪霈之冷哼一声,“就凭你,也想带本王走!”
“你……”蓝铎气结,来回踱了好几步,“王爷,太子薨了,就在距离生云镇不到二十里、通往生云寺的路上。王爷要是觉得不进京也没什么问题,末将这就告辞,将情况如实禀报皇上。”
“咳咳咳……”纪霈之轻咳几声,“只要皇上没有旨意,进不进京就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滚吧,马上给本王滚出去。”
“你……”蓝铎彻底没了脸面,却不敢当面撒泼,怒气冲冲地带人走了。
唐乐筠跟着回去,插上门,回到上房,刚要上床补觉,房门就被敲了两声。
她只好重新穿上大衣裳,下地开了门。
屋子里的灯没亮,披着姜黄色大衣裳、穿月白色长裤的年轻女子面无表情地站在浓稠的黑暗之中。
冷静,自持,无情。
纪霈之凝视着唐乐筠,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以上三个形容词。
他说道:“你重新睡下了!”
唐乐筠反问:“夜深人静,不睡觉做什么!”
纪霈之转身就走。
元宝道:“唐姑娘,姓蓝的走了,汤县县令很快会到,你睡不下。”
“哦……”唐乐筠颔首,“多谢提醒,我准备准备。”
她关上房门,凭感觉找到火折子,点燃蜡烛,放到了梳妆镜前。
镜子里的姑娘和末世的她有七分相似,但比她漂亮精致得多。
她抬起手,摸了摸美人尖,末世的她这里有一道巨大且丑陋的疤痕……这回好了,不用剪刘海了。
唐乐筠拿起梳子,将一头乌发拢起来,在头顶盘了两个丫髻——这样的发型显得年幼一些,单纯无害,比较容易获得老男人的好感。
衣服穿原主的,粉色夹袄搭配靛蓝色百褶裙,粉粉嫩嫩,娇娇柔柔,一看就涉世不深。
刚打扮完毕,铺子的门就又被敲响了。
唐乐筠等了等,见元宝始终没有动静,便小跑着去了铺子。
西次间的门半开着,纪霈之一扭头,便看见唐乐筠群裾飞扬、穿花蝴蝶般地飞了出去。
他唇角微勾,“我以为她和唐乐音在伯仲之间,如今看来,我低估了她。”
元宝提醒道:“王爷,听说唐家大姑娘在机关术上极有天赋。”
唐门机关术传男不传女,但唐乐音却得到了破格传授,可见其天赋了得。
纪霈之无声无息地转着核桃,“怎么,你更看好唐大姑娘!”
元宝急忙否认:“不不,王爷看好谁小人就看好谁。”
“瞧你那怂样儿!”纪霈之踹了他一脚,起身出门,不慌不忙地到了一进院。
一个上了年纪穿着七品补服的老者踉跄地跑了两步,长揖一礼道:“下官鲁千山参见端王殿下。”
纪霈之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说道:“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本王砸了福安医馆,太子之死与本王无关,你们若拿不出圣旨,再吵本王,本王就不客气了。”
鲁千山愣了一下,想跟上,又不敢跟,原地转了个圈圈,一跺脚也走了。
偌大的两进院,只剩下唐乐筠一个人,安静得可以听得到外面墙根下隐约的呼吸声。
唐乐筠道:“是小弟么,过来吧。”
“好嘞!”唐悦白蜥蜴似的游上墙,单手挂墙头,右腿一荡,人轻轻落到了地上,“姐,不要紧吧。”
唐乐筠道:“目前官家未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暂时与我们无关!”
唐悦白凑到她耳朵旁,“等找到与杨家有关的,我们就麻烦了对吗!”
唐乐筠道:“杨晞也只是去了庄子,顺带着在我们药铺买了药而已,是不是与太子的死有关,谁都不知道。我们掌握的信息,到时候官家也能掌握,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能不参与进来,就不要参与进来,明白吗!”
“哦……”唐悦白点点头,“姐,那官家是不是也要去秦国公府的庄子上!”
唐乐筠微微一笑,“不错,反应很快,所以只要田家不赶你,官家不找你,你就踏踏实实呆着。如果姐姐出事了,端王不会袖手旁观,他会派人找你,你自己不要乱了阵脚。”
唐悦白道:“姐,他三灾六病的不靠谱,我还是去找我的师兄弟吧。”
唐乐筠往田家的方向瞥了一眼,“找唐门是下下策。如果端王不管,我找机会逃出来便是。”
唐悦白想起唐乐筠的手段,顿时信心爆棚,“好,那我等着姐姐。”
一个黑影自东厢房顶上冒出头来,悄声道:“别等了,你小子赶紧回田家,蓝铎回来了。”
唐乐筠点燃书案上的蜡烛,枯坐片刻,蓝铎就带人来了。
台阶上脚步声一响,她就抽出门栓开了门。
蓝将军在台阶下瞪着她,凶狠地抹了把络腮胡,“端王何在!”
唐乐筠道:“县太爷来的时候,王爷也走了。”
他一个正三品带不走的人,被一个正七品带走了。
蓝铎气得七窍生烟,大手一挥,吼道:“把她给我带走!”
唐乐筠知道,蓝铎和纪霈之有仇,此番亲自前来,就是憋了一肚子火,打定主意让纪霈之难堪。
她不想给他这个机会——拿起挂在门内侧的锁头,闪身出门,关门锁门,一整套动作下来,负责拿她的两名亲卫将将走到门口。
唐乐筠身形一晃绕过他们,利落地下了台阶,问道:“蓝将军,我们去哪儿!”
她身形虽高,可脸蛋稚嫩,在一群糙汉中显得格外柔弱。
原本想推搡她的士兵不免畏手畏脚,有人还悄悄退后了一步。
蓝铎上前两步,又停下了,握着刀把的大手因过于用力而指节泛白。
隔了两息,他到底与唐乐筠擦肩而过,往镇子里面去了。
唐乐筠心里一笑,他还不算糊涂,知道亲自对一个听话的小姑娘动手必定会丢脸。
另外,纪霈之再怎么也是龙子凤孙,他就是气死也不敢太过分。
菜市场里聚集了不少老百姓,至少一二百人。
纪霈之也在,他裹着厚重的月白色斗篷,身姿挺拔地站在手握长剑的白管家和手持火把的元宝中间,表情冷酷,与一干惶恐不安的老百姓形成了鲜明对比。
唐乐筠在闪烁的火光中仔细辨认片刻,在后排找到了田家荣父子——田婶子和几个孩子都没来。
这说明蓝铎虽笨,但没有疯,她和街坊们的处境就不至于太艰难。
县令鲁千山说道:“蓝将军,临街住户都已请到,无一疏漏。”
蓝铎颔首,给一旁的亲卫使了个眼色。
亲卫出列,大声喝道:“不许讲话,都闭嘴!”
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蓝铎道:“现在,本将军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们答好了就可以回去睡觉,答不好,休怪本将军不客气。”
“问啥啊,咱们啥也不知道啊!”
“就是!”
“将军,怎么叫答好了,怎么叫答不好呢!”
人们骚动了起来。
衙役和亲卫们一起出声压制:“肃静,肃静!”
蓝铎的脸色更难看了,待老百姓安静后,他抛出了第一个问题:“这几日,有没有可疑的江湖人出现在生云镇!”
唐乐筠有些担心,一旦有人在此时爆出她卖金疮药给江湖人,以及杨晞在她铺子买药的事实,她就被动了。
不过,街坊们很谨慎,站在前排的几个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第一个出声。
蓝铎质问:“怎么,需要本将军挨个问吗,黄里长何在!”
黄里长躲在人群后面,不得不钻了进来,作揖道:“将军,草民昨天串亲戚,傍晚才赶回来,至于江湖人嘛……”
说到这里,他抬手指向一位中年男子,“升云客栈的高掌柜,想必比草民更清楚。”
那高掌柜是纪霈之的人,三十多岁,目露精光,极为精干。
他拱手道:“启禀将军,这里是官道,草民的酒楼每天都在接待外地客人,江湖人和商旅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小人实在不知如何作答。”
“对对对,我家也这样。”
“将军,每天都有江湖人,昨天有、今天有,单独的、成群的啥样都有。”
“这样说的话,我觉得今天和往天比,没什么不同。”
“会不会根本就没往镇上来,那边不是还有庄子吗!”
“是啊是啊。”
蓝铎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看向纪霈之,见后者眼神轻蔑,一股火又蹿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他吼了一声,“太子遇刺,凶手犯下了灭九族的大罪。本将军奉劝你们,最好把看到的可疑之人说出来,否则你们都是帮凶!”
太子遇刺,灭九族的大罪!
老百姓被吓到了,他们面色如土,面面相觑……
菜市场内安静得可怕。
唐乐筠默默关注着每一个站在前排的街坊,并做好了被某人重点关照的心里准备。
“蓝将军。”纪霈之毫无预兆地开了口,“站在这里的大多是正经生意人,每天忙忙碌碌,做的都是琐碎且重复的活计,只要没人打架斗殴,客人就都是客人,没人知道哪个可疑,哪个不可疑。只有特殊的事,他们才会有所关注,本王举个例子,如果本王问,福安医馆昨天有没有被砸,是谁砸的,不出三息就会有结果。”
元宝转过身,问一个老年男子,“你知道福安医馆被砸了吗,哪个砸的!”
老年男子惊慌失措地看着纪霈之。
纪霈之道:“你看,他虽然不敢说,但指向非常明显,对,就是本王干的。福安医馆为难有间药铺,就是与我端王为敌,我便亲自带人砸了它,黄里长,你明白吗!”
黄里长冒汗了,“草民明明明白。”
蓝铎怒道:“王爷,太子被刺,你却借这个时辰为你的女人立威,你居心何在!”
“我只是想请蓝将军认清一个现实,生云镇来来往往都是客,只要客人不闹幺蛾子,没人会记得他们。同样道理,想杀太子的人心虚,他们绝不会在镇上闹市,甚至不会在这里露脸。”纪霈之轻咳两声,“大家说是不是啊!”
“王爷说的是。”
“我们只认钱,不认人。”
“就是,一天天那么多活儿,上哪儿记得客人去!”
老百姓纷纷附和起来,声音比刚才大多了。
鲁千山盯着纪霈之看,喉结耸动一下,到底低下了头。
唐乐筠微微松了口气,但她知道,官府肯定还会私下调查,她接待过江湖客的事瞒不住,她总要想法子面对。
蓝铎脸色铁青,正要拔刀,就听见官道上有杂乱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一名亲卫跑出去,很快又回来了,禀报道:“将军,去各个庄子搜查的人回来了。”
蓝铎有了台阶下,整个人精神几分,踱着步子等待各个庄子带回来的人。
唐乐筠看看纪霈之,纪霈之略一点头,她便凑了过去。
纪霈之道:“鲁千山老奸巨猾,一定会建议单独调查,等杨晞到了,你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以免被动。”
唐乐筠点点头,“多谢王爷指点。”
纪霈之道:“本王吃你两顿饭,替你操一操心也没什么。”
唐乐筠道:“我更希望王爷能照顾照顾小店的生意。”
纪霈之冷哼一声,略一低头,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本王不怕死,但现在还不能死,明白吗!”
二人距离很近,唐乐筠又恰好微微扬头,她能清晰地看到两个黝黑的瞳仁里模糊的自己。
这样子太暧昧了。
她下意识地转头,“如果王爷不想死,更应该试试我的药。”
卖药是治病的第一步,尽管可能性不大,但她还是想尝试一下。
元宝闻言,讥讽地笑笑,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唐乐筠的侧脸上——唐乐筠的侧脸非常美,细腻的皮肤在火光中同样莹白润泽——他一时间看呆了。
纪霈之无动于衷,他淡漠地挪开了视线,“谢谢,不必了。”
唐乐筠第一次试探失败。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不急着死,难受的亦不是她,她便不用上赶着讨嫌。
几辆马车接连驶了进来,杨晞的马车排在第三,两边各有一队士兵,显然是重点防范对象。
唐乐筠的心情有点复杂。
皇上、皇后、太子都死有余辜,作为读者,她并不想看到杨晞一家被人斩草除根,眼下剧情发生了重大改变,不知他们会不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杨晞下车了,身边跟着一个女子。
该女子二十左右,容貌秀美,身形娇小,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极为可爱。
唐乐筠弯了弯唇,原来状元郎喜欢这个类型的,难怪对唐乐音不感兴趣呢。
蓝铎道:“诸位,打扰了。太子遇刺,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个中年男子道:“蓝将军客气,出了这么大的事,再怎么折腾咱们也不敢有怨言。”
“多谢体量。”蓝铎满意地捋捋胡子,认真地听取了属下的汇报,便把目光落到了杨晞身上。
他问:“小杨大人何时来的生云镇!”
杨晞道:“下午,不知道几点,但我在杂货铺和药铺都买过东西,他们想必是知道的吧。”
赵记杂货铺的老板说道:“应该在申时左右。”
唐乐筠恰到好处地开了口,“对,我也想起来了,那时我还卖了一瓶金疮药。”
蓝铎阴恻恻的问道:“金疮药!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唐乐筠道:“蓝将军问的是可疑的江湖人。那位买药的只有一个人,又只买一瓶,民女并不觉得可疑。但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要跟将军禀报一下,我怀疑太子殿下来过我的铺子。他们一行三人,带着十几个护卫,说是要找端王,端王当时不在我家,他们就羞辱我一番走了。”
她话音一落,田家荣也出声了,“对,那些人我们也看见了。他们没进铺子,说两句就上了车,往生云山的方向去了。”
“我也看见了。”
“我的天,那就是太子啊!”
“太可惜了!”
关注有间药铺的人果然不少,他们没有立刻供出唐乐筠,也算有情有义了。
蓝铎问纪霈之,“端王那时在哪里!”
纪霈之道:“我在去福安医馆的路上。”
鲁千山附和道:“下官问过了,王爷确实是在那个时候去的福安医馆。”
蓝铎无法,只好暂时放过纪霈之,“小杨大人,你为何来生云镇。”
杨晞道:“春暖花开,我带表姐来庄子踏青。”
蓝铎冷笑:“真的是踏青吗!”
那姑娘用袖子掩了脸。
杨晞道:“其他的是我个人私事,与将军无关,将军无权过问。”
蓝铎道:“是不是你的私事,查了才知道。”
杨晞很平静,“下官只是个书生,可谓手无缚鸡之力,蓝将军只管去查,正好还我一个清白。”
鲁千山问:“唐掌柜,太子殿下和小杨大人谁先到的铺子!”
唐乐筠道:“太子殿下。”
鲁千山又问:“相隔多久!”
唐乐筠道:“没太注意,大概不到一刻钟的样子。”
其实,从秦国公府和皇家的仇恨来看,杨晞跟着太子而来的可能性不小。
鲁千山问这个时间节点,也是为了提醒蓝铎注意。
无论如何,只要有杨晞和纪霈之,他们这一宿就没白忙活。
蓝铎明白这一点,他按了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王爷,在此案没有侦破之前,请您留在生云镇,以免错过圣旨。至于小杨大人,你跟本将军回一趟京城吧。”
杨晞道:“蓝将军,下官不是很明白,大家都在各自的庄子里安睡,为什么我就要回京城。按照唐掌柜所说,太子一行至少二十人左右,我一个带着女眷的文弱书生能做什么!”
这个问题蓝铎无法解答,他总不能说,因为皇上强了你嫂子,你怀恨在心,所以就杀了太子。
他看向了鲁千山。
鲁千山小声道:“下官以为,天亮后就会有主持大局的大人们来到生云镇,不如先把他们放到升云客栈统一看管,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蓝铎想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当然想早早回京表功,但他也觉得,光是凭着杨晞离出事现场不远,就断定他刺杀了太子,这绝对说不过去。
到时候,势必把皇上做的那点不光彩的事情端到台面上来,一个搞不好,他就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此他觉得鲁千山说的没错,天一亮就有人来了,他犯不着贪功冒进。
他说道:“就照你说的办,带他们去云升客栈,等候皇上的旨意。”
唐乐筠和田家父子一起回了家,刚到药铺门口,就见纪霈之由鲁千山陪着过来了。
鲁千山道:“王爷,下官就送到这里了,告辞。”
纪霈之没搭理他,自顾自上了台阶,朝唐乐筠扬了扬下巴,“还不开门!”
田家荣父子惊讶地看着唐乐筠。
唐乐筠解释道:“王爷是君子,只是暂住。”
田老爷子叹息一声,拉着田家荣往自家去了。
唐乐筠朝鲁千山福了福,快步上了台阶。
纪霈之道:“本王从不是君子。”
唐乐筠:“那你……”
纪霈之压低声音道:“你想的没错,本王就是小人!”
唐乐筠蹙起眉头,“你想干什么!”
纪霈之靠近了她,“一男一女在一起,你说我想干什么!”
唐乐筠的余光看到了始终未动的鲁千山,有点猜到纪霈之的用意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只用胯部撞了他一下。
一关上门,纪霈之便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不过是做戏而已,你明白吗!”
唐乐筠把锁匙挂在老地方,顺口接道:“当然,谁认真谁就输了。”
纪霈之脚下一顿,抬手摸摸滚烫的脸颊,转身看向唐乐筠。
铺子里光线极暗,他只能看清唐乐筠的身形,但后者拿门栓、插门栓的动作利落准确,没有丝毫赘余。
纪霈之明白了,她也在做戏,而且丝毫不走心,刚刚撞他的一下在她看来也许就是兄弟间的小打小闹。
脸上的热度迅速下降……
他说道:“你我的事已经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你在外面一定要谨言慎行。”
唐乐筠走了过来,“你我的事是你强加给我的。我本可以嫁一个普通男人,过平凡幸福的日子,可现在全被王爷毁了,我以为,王爷没资格要求我什么。”
普通和平凡,是大多数人与生俱来的品质,却是纪霈之怎么求都求不到的。
他没有反驳,静静地立在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儿才一甩袖子走了。
“唐掌柜这是往我家王爷心窝子上扎呢。”元宝不满地小声嘀咕一句,匆匆跟上去了。
老古董,小病娇。
唐乐筠微微一笑,摸黑在书案后坐下了。
官道上有士兵来回走动的声音,应该是蓝铎派来监视纪霈之的,不足为虑。
她现在担心的是,蓝皇后会不会借刀杀人,强行让纪霈之为太子的死负责。
一旦如此,纪霈之就白忍了这一遭,她也会因此牵连进来。
还有秦国公府,杨晞本可以不露面,为什么要在这里出现
临场指挥不用他,只有出现意外情况才会用到他。
所以,他很可能是为了以防万一才来的。
以他的聪明,既然敢来,就应该有所安排吧
算了,盘算这些没有用,见招拆招,谁的命谁负责吧。
唐乐筠从抽屉里取出一卷两寸宽的纱布,掀起群裾,把袖子里藏的匕首缠在了大腿上。
回到二进院时,西次间的灯依然亮着,但里面已然悄无声息,连元宝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看样子是睡了。
唐乐筠知道,纪霈之不喜欢黑,且有失眠症,只要被吵醒,必定大发雷霆。
本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的原则,她踮着脚尖走到东次间,压着门轴开了门……
和衣睡了小半宿,照例鸡鸣时分起床打坐。
等窗纸白了,唐乐筠便出了房间,去厨房烧上开水,拿着两只小铜盆上街了。
快到官道时,田婶子喊住了她。
唐乐筠回身等她,“婶子也买早点么!”
田婶子小跑过来,“不买,就是出来看看。”
自打唐乐筠发出乱世警告,田家就很少买早点了。
唐乐筠道:“你们没事,放心吧。”
田婶子也这么觉得,“倒是你,唉,怎么就惹上那位了呢!”
二人说着话,到了官道上。
官道上的烟火气还在。
馄饨摊上冒着热腾腾的白烟,秦记小面馆的门开着,里面坐着几个食客。
包子铺的大包子刚出锅,老板正在翻翻捡捡,等待着客人上门。
多好啊。
人祸比天灾幸运多了。
唐乐筠在心里感慨一句,说道:“婶子放心,太子的死影响不到咱小老百姓,我是例外。”
“那倒是。”田婶子叹息一声,“行了,婶子回去做饭,你自己小心点。”
纪霈之吃饭不怎么挑,干净卫生就行,二人各自吃完,各自处理自己的事情。
唐乐筠收拾好碗筷,去杂物房抱上一捆新买的干竹竿下了地。
这个春季风调雨顺,地里绿油油的一大片,各种草药长势极好。
唐乐筠先把杂草拔了,再更换地头上的栅栏。
她力气大,速度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完成了长方形的一条长边。
地头离矮山更近,适合赏花。
唐乐筠欣赏良久,这才返回去拿竹竿。
将要到路边,纪霈之和元宝就来了,后面还跟着鲁千山并两个衙役。
纪霈之朝官道扬了扬下巴。
唐乐筠明白,一定是大官们到了生云镇,要他们过去和其他人一同受审。
她把竹竿抱起来,放到药铺里,与纪霈之汇合,肩并肩往升云客栈走。
纪霈之瞥了下鲁千山,后者很识趣,距离他们有三四丈之遥。
他说道:“跟随太子的总共十五人,但只留下了十四具尸体。”
唐乐筠颔首。
这说明有一个人逃了,而且大抵是此人与同伙里应外合,刺杀了太子。
有此人背锅,杨晞的嫌疑也许会轻那么一点。
她说道:“不错。”
纪霈之看着她的侧脸,“你今年多大!”
唐乐筠道:“十六。”
“这么小。”纪霈之刻薄地说道,“我以为你至少三十六。”
唐乐筠:“……”
这是什么话,我长得很老相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
元宝噗嗤一声笑了,“唐姑娘确实少年老成。”
唐乐筠:“……”
在末世中成长的孩子大多像她这样,如果不是,那便早早死了,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对。
升云客栈被布置成了临时大堂,高坐上位的是风尘仆仆、一脸倦意的邵昌文,次座刑部尚书,再次便是唐锐安和蓝铎了。
邵昌文大约五十出头,中等身材,皮肤微黄,长脸形,眼睛细长且有神,虽不英俊,但极儒雅,书卷气十足。
难以想象,他这样的人竟能养出邵明诚那样的败家儿子。
纪霈之一进门,邵昌文就看见了,示意下属在侧面给他加了个座位。
唐乐筠便站到了他的身后。
大堂里的人主要是住在各个温泉庄子的主家,其次是官道两侧店铺的掌柜或东家。
三四十人挤挤挨挨地站着,但只听得到某些人紧张的喘/息声。
这就是大炎第一权臣的排面了。
唐乐筠左右环顾,权衡了一下,她认为自己击杀邵昌文,安全逃脱此地的几率至少有百分之八十。
这么一想,第一权臣的光辉便在她心里缩小了不少。
反倒是唐锐安,锐利的视线如有实质,始终在研判着她。
唐乐筠故意不看他——唐乐音赶原主出来,是其咎由自取,她没意见,但他在唐乐音的授意下,写信让唐门将唐悦白除名,说明他心胸狭窄,没有担当,她很不佩服,毫无打交道的欲望。
“诸位。”邵昌文开口了,“太子遇刺,二十三人身死,这是我大炎开国以来第一大案,事情的严重性无须老夫赘言。所以,咱们长话短说,凡提供有效线索者,或加官进爵,或赏银千万;凡有意隐瞒不报者,与犯案者同罪,诛三族,望所有人明晰。”
他这边一停,那边的刑部尚书就接上了他的话茬:“大家都说说吧,小杨大人,你先说。”
“是。”杨晞躬身一礼,“诸位大人,下官既提供不了有效线索,也没什么可以隐瞒不报的,下官只做以下几点说明。”
“第一,下官和太子并没有遇上,如果所料不差,他们一直走在下官前面;第二,太子遇刺时,下官还在镇上,对此毫不知情;第三,如果此案与下官有关,那么下官可以不来生云镇,即便来了,也不该在镇上露面。”
“以上几点,请首辅大人、尚书大人酌情考虑。”
他的表达条理清楚,声音稳定,不卑不亢,很有说服力。
邵昌文道:“小杨大人莫多心,现在只是了解情况,是不是与杨家有关,我们会用证据说话。”
这话看似安慰,其实威胁意味十足。
“多谢首辅大人!”杨晞再次行礼,“首辅大人明察秋毫、铁面无私,太子一案定能早日告破。”
邵昌文没有理会他,转而看向纪霈之,“听说王爷昨日也在镇上,不知对此案有何看法啊!”
纪霈之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京城中,谁人不知道我与太子的关系我的看法是,诸位大人若认为是我派人下的手,未免太蠢了些。”
这话犀利,且奇臭无比。
尚书李大人、唐锐安齐齐蹙了眉头,只有邵昌文依旧和颜悦色。
邵昌文道:“王爷所言极是,那么,王爷可有建议呀!”
纪霈之轻咳几声,“没有。只要你们不烦我,便与我无关,怎么着都成。”
他摆出的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坦坦荡荡,无所畏惧。
邵昌文无法,让鲁千山和蓝铎对温泉庄子的主人,以及生云镇临街店铺的所有人进行询问。
鲁千山喊的第一个就是唐乐筠。
他说道:“我听说,小杨大人在你的铺子里坐了许久,为什么你们是什么关系,很熟吗他为什么不在京城买药,非要到生云镇来!”
几个老奸巨猾的人一起盯住了唐乐筠的脸。
唐乐筠不好表现得太镇定,她垂下头,对着地上的青砖说道:“回鲁大人的话,上个月十五,汝阳郡主在来温泉庄子的路上病重,碰巧为民女所救。小杨大人来此买药,一是因为药铺刚开张,他想支持民女一下;二是,民女的药药效好,童叟无欺;三是,民女略通医术,小杨大人与民女交流汝阳郡主的病情。”
“你救了汝阳郡主你的药药效好”鲁千山重点重复了这两点,又问出和纪霈之一样的问题,“你今年多大!”
唐乐筠道:“十六。”
李尚书道:“据我所知,汝阳郡主得的是心疾,御医们束手无策。”
邵昌文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忽然问杨晞:“她是如何救的汝阳郡主!”
杨晞迟疑着看向唐乐筠,“这个……还是请唐掌柜自己说吧。”
邵昌文道:“老夫想听小杨大人说。”
杨晞只好朝唐乐筠拱了拱手,“在下要对不住唐掌柜了。”
一屋子人的焦点都在唐乐筠身上,他们大多秉持同一个看法——十六岁的姑娘能有多好的医术,怎么可能救下罹患心疾多年的汝阳郡主,肯定是撒谎!
唐乐筠耸肩摊手,姿态和表情都很怪异,但清晰地表达了她的无奈和无所谓。
“呵~”纪霈之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
杨晞道:“唐掌柜救人的方式很独特,她先是按压家母的心脏部位,再向家母嘴里吹气,如此反复多次,才把家母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唐掌柜不但救人特别,用药也与众不同,赵医女和太医都觉得那是虎狼之药,建议下官停了,但下官坚信唐掌柜不会害家母,家母的病情才彻底有了好转。唐掌柜诡异的救人方式只有在下知道,虎狼药的事,赵医女和王御医都能证明。”
唐乐筠新奇的救人方式镇住了在场的每个人,大堂里鸦雀无声。
邵昌文问道:“唐掌柜,敢问救人的道理何在啊。”
唐乐筠道:“道理很简单,用外力按压的方式帮助心脏恢复跳动,用人工呼吸代替自主呼吸,虽然不会每次都奏效,但汝阳郡主很幸运。”
邵昌文又问:“只能是将死之人吗!”
唐乐筠福了福:“大人明鉴,死透了就救不了了。”
邵昌文又道:“这个方法可以让太医院研究一下吗!”
唐乐筠道:“当然,医者父母心,只要可以救人,谁学民女都教。”
邵昌文表示很满意。
在唐乐筠之后,鲁千山又重点问了她家附近的几个铺子。
最终一无所获。
从升云客栈出来,唐乐筠把地头的栅栏装好了,安安稳稳地守了铺子一整天。
唐锐安和鲁千山都没有骚扰她,纪霈之也没有了踪影。
镇子看似恢复了平静,其实不然。
身穿玄色曳撒的玄衣卫三三两两地晃在官道上,只要看到陌生面孔就会抓走盘问一番。
镇子上的客人少了不少,各家买卖都很萧条,有间药铺更是如此。
唐乐筠没敢让唐悦白去崔家读书,他继续和田家两兄弟呆在一起,不是习武,就是偷偷回家吃饭,练大字。
邓翠翠重新上了门,帮唐乐筠守铺子,做药。
一连三天过去,不但纪霈之没有消息,怡王的媒人也始终没有上门。
唐乐筠认为,她和纪霈之的婚事很可能就这么黄了。
不过,黄了不要紧,要紧的是,纪霈之若被皇帝和邵昌文当成太子一案的替罪羔羊,她便也活不成了。
就在她寝食难安的时候,白管家忽然来了。
他一进门就打发了邓翠翠,说道:“太子一案迄今毫无进展,王爷被软禁,秦国公被找了个理由罢官降爵了。”
唐乐筠问:“王爷有生命危险吗!”
“暂时没有。”白管家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这是王爷让在下给唐姑娘的,总共十二亩荒地,就在王爷庄子的前面,右边的峡谷也是唐姑娘的,那里虽然没有遮风挡雨之处,但土质适合种草药。”
纪霈之居然旅行诺言了。
唐乐筠高高兴兴地接了过来,“我还以为王爷忘了呢。”
白管家道:“王爷记性很好,从不忘事,只是在下一时没找到合适地块,所以才耽搁了些时日。”
唐乐筠福了福,“谢谢白管家。”
白管家道:“不客气,王爷让我给唐姑娘带句话。”
唐乐筠有些意外,“什么话!”
白管家道:“王爷说,唐姑娘编瞎话好歹编得像一些,去京城城隍庙进药时最好背着些人,或者多去山里采几回药,问梅山上的野生药材就有不少。”
唐乐筠:“……”
白管家见她不说话,又道:“我家王爷还说,如果唐姑娘真想卖好药,他可以找人提供货源,保证货真价实。”
唐乐筠:“……”
这人把生意做到她的头上来了,难怪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
白管家追问:“唐姑娘意下如何!”
唐乐筠道:“成交!”
白管家满意地点点头,他家王爷肯出手照顾这么小的铺子,已经是看在挂名夫妻的份上格外开恩了,如果她拒绝,就真的是不知好歹了。
白管家走后,生云镇的管控更加严格了,不但人身自由受限,货物进出也受到阻碍。
衣食住行不便,老百姓怨声载道,但官府始终充耳不闻。
时间进入四月,各地散发的流民相继抵达京郊附近。
朝廷意识到,控制生云镇已经不再是给帝后和死去的太子的交代,保证京城不乱才是,便撤了玄衣卫,放了生云镇一马。
恢复通行的第一天,唐乐筠让唐悦白和邓翠翠看铺子,自己带着大黄小黄去了汤县。
汤县县城外,聚集了上千流民。
鲁千山还算有点能力,在城外架起了十口大锅,口口冒白烟,淡淡的米粥香很远就能闻到。
唐乐筠路过时看了灾民的粥碗一眼,米粥不算稠,也不是清汤寡水。
鲁大人较好地平衡了官府的能力和灾民的忍耐力。
大家的情绪都很稳定。
南街的几家粮店生意红火,门前都在排长队,秫米价格涨到一两四一石,粟米和稻米更是到了一两八。
唐乐筠逛了一圈,发现中间一家排队的人最少,便拴了马车,挤了上去。
她深知,从此后,三五年内,粮价只涨不跌,所以今天至少要买到多半车粮。
粮铺的工具笨重,称重和装车都麻烦,轮到唐乐筠时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出来嚷嚷道:“稻米还有八石,粟米十石,大后面的明日请早,不要再排啦。”
商家都不傻,今天卖的多,明天就赔的多,限购是必要手段。
这是唐乐筠赶着进城的主要原因。
唐乐筠道:“我要稻米一石,玉米一石,秫米一石。”
那伙计道:“总共四两二,兄弟们称重啦。”
唐乐筠从碎银中捡出合适的银块,拿上找回来的三百个大钱,看着伙计们把粮食装上了车。
从南城门出来,走半柱香功夫,就到了田婶子介绍的刘家镇,镇上肉铺、杂货铺都有,价格比城里实惠得多。
唐乐筠在刘家镇备齐调料,又买了猪后腿、排骨,以及五花肉若干,顺便还抓了八只小母鸡,准备带回家养大。
小黄喜欢这些鸡,它趴在车厢板上,专心致志地守着它们。
快到生云镇时,后面追上来一队车马,速度很快,卷起好大一片烟尘。
唐乐筠戴上面巾,挠了挠小黄的小狗头,“古代就这点不好,到处尘土飞扬。”
“呜呜!”小黄歪着小脑袋点了点。
唐乐筠笑了,“好像你真懂似的。”
“呜呜!”小黄又认真地呜咽了两声,意思是我懂我很懂。
太可爱了!
唐乐筠把木系异能凝在右手,奖励地搓了搓它的脑袋。
马车进了镇子。
唐乐筠敏锐地感觉到,镇上比往日热闹了几分,许多掌柜和伙计站在店门口,对着升云酒楼的方向指指点点。
马车迅速靠近酒楼,视线越过两棵繁茂的老柳树,唐乐筠看到了刚刚那队车马……
一干穿着劲装的俊男靓女正站在酒楼门口叽叽喳喳,鲜亮、高级的衣饰瞬间活跃了小镇的气氛,就连沿街叫卖的挑夫声调都比往日响亮了几分。
“顾大哥,这家饭菜好不好吃!”
“当然,以前我们常来常往。”
“我们是谁!”
“常来温泉庄子玩的人。”
“楚大哥来过这边吗!”
“来过一两次。”
唐乐筠听了几耳朵,目光在几个男子身上一扫而过。
顾大哥,江湖人,会不会是顾时那位身形挺拔、剑眉星目、鹤立鸡群的,就很符合男主的特征。
楚大哥,则可能是磨剑山庄的楚飞远,原身上辈子所嫁之人,该男子在书里戏份少,描述不多,她看不出来到底是谁。
待马车渐行渐远时,一个男子说道:“你们先点菜,我买一点东西,去去就来。”
有女子问:“楚大哥,镇上能有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急,不如回京城再说。”
“当然有,听说这里有家‘有间药铺’,金疮药极好,我去多买几瓶,如果店家没有,及早预定也是好的。”
总算有识货的了!
唐乐筠窃喜,回头去看,就见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子越众而出,带着一个小厮往她这边走了过来。
原来他就是楚飞远,中等偏上的长相,眉眼清澈,笑容干净,男子汉气概十足。
唐乐筠心道,原身眼力不错,此人下盘稳健,目光沉着,一看就是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老实人。
盏茶的功夫后,马车拐了弯,钻进胡同,在自家大门停了下来。
“姐,你可算回来了!”唐乐筠还没下车,唐悦白就打开大门迎了出来。
唐乐筠道:“路上有点事,稍微耽搁了一下。”
唐悦白紧张兮兮地抓住她的袖子,“不要紧吧。”
“不要紧。”唐乐筠扒拉开他,把车拉到车棚,将大黄卸下去,吩咐跟过来的唐悦白,“你去舀些不太凉的水给它喝,顺便看着点人,我把粮食送下去。”
唐悦白答应一声,拎上水桶往墙边的储水大缸走了过去。
唐乐筠打开地窖入口,单手一甩,大袋粮食便上了肩膀,手上再拎一袋,上下三五趟,粮食就搬下去了。
挡好入口,唐悦白把水放在大黄前面,又倒了些饲料在食槽里。
伺候完大黄吃喝,二人拎着猪肉和小鸡仔去了厨房。
唐悦白负责清洗,唐乐筠去前面看铺子。
刚要进后门,就见邓翠翠探出了半个身子,见到是她,兴奋地招了招手:“筠筠,来贵客了,说想见你,正在里面等着呢。”
唐乐筠心里咯噔一下,要求见她的人多半与唐乐音有关,也不知道唐乐音和顾时的婚事怎么样了。
她说道:“什么人,我认识吗!”
邓翠翠有点懵,正想说‘不知道’,就见唐乐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唐乐筠没想让她回答,只是提醒来客:他们不熟。
她进了铺子,目光往长椅上一扫,就见两个男子站了起来,一个是楚飞远,另外一个便是顾时。
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端坐在椅子上并未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唐乐筠走上前,抱拳道:“二位贵客,有何指教!”
顾时还礼:“唐掌柜,在下顾时,家父武定侯。”
楚飞远也道:“唐掌柜,久仰大名,在下磨剑山庄楚飞远,慕名而来。”
他二人说完了,那女子矜持地起了身,审视地看着唐乐筠,“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吧,竹子姑娘。”
她在向两位男子卖弄她对唐乐筠的了解。
原来是楚飞远的官配,慕容秀秀,她大抵是听唐乐音说过什么,来这里耀武扬威了。
唐乐筠唇角微勾,精致的脸上有了浅淡的笑容,寡淡因此减弱几分,整个人便灵动了些许。
她说道:“不知三位有何见教!”
“这……”顾时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听说唐掌柜的金疮药好,大家又是熟人,我们特地过来打个招呼。”
唐乐筠不接他的话茬,只道:“金疮药的确好,三两银子一瓶。”
楚飞远道:“我要十瓶。”
“楚大哥!”慕容秀秀叫了他一声,“寻常的金疮药才一两银子。”
慕容家也是江湖世家,慕容秀秀二十岁,擅长梅花针,因长相美艳,绰号称梅花女侠。
唐乐筠懒得解释,径直走到柜台后面,拿出了一瓶金疮药。
顾时跟着过来,打开瓶塞闻了闻,“味道确实稍浓一些。”
“秀秀不必担忧,我家有人用过了,小伤口抹上后迅速结痂,止血效果极好。”楚飞远也走了过来,“唐掌柜莫要吝啬,在下要十瓶。”
唐乐筠看了慕容秀秀一眼,后者垂着眼帘站在原地,显然颇感为难堪。
顾时道:“慕容姑娘不如也买上一瓶,若不好用,找楚大公子算账便是。”
不愧是男主,这话很有些意思了。
唐乐筠道:“慕容姑娘与我更熟,不如来找我,不好用我退款。”
慕容秀秀顿时来了精神,“好啊,既然这么好,那我就买一瓶好了。”
阴谋像下水道里的臭气般扑鼻而来。
唐乐筠道:“但我要提醒一下慕容姑娘,一旦退了,我们铺子将不会再卖任何药品给慕容姑娘。”
这是她临时加的条款,以应对慕容秀秀这样的客人。
慕容秀秀道:“没关系,如果不好用,我也不会再来了不是毕竟,我们慕容家不如唐门有钱,唐门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所以才养不相干的人好几年。”
唐乐筠道:“我记得我去唐指挥使家时,我爹是给了银子的。我弟弟从七岁开始,就在唐门做各种内务,怎么到了慕容姑娘口里,我们就成被唐门豢养的米虫了呢!”
慕容秀秀无言以对。
铺子里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顾时适时开口:“唐掌柜莫要动气,外人不知内情,误会也是有的。”
唐乐筠道:“所以,她可以误会我,但我不可以动气,对吗!”
顾时:“……”
“诸位,既然话不投机,不如各退一步,咱就是买个金疮药而已。”楚飞远从袖子里拿出几张小面额银票,又让小厮拿了几两碎银,“唐掌柜,十一瓶的银钱在这里了。”
唐乐筠莞尔,“还是楚大公子爽快,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邓翠翠拿出一只带拎手的布袋子,撑开,她数出十一瓶装了进去。
“银货两讫。”唐乐筠递给楚飞远,“其中一瓶是慕容姑娘的,如果她来退货,本店将不再卖任何药品给她,还请楚大公子做个见证。”
楚飞远拱手,“唐掌柜放心,慕容是江湖儿女,向来一言九鼎。”
那就好。
唐乐筠做了个请的姿势,“诸位玩得开心点,恕不远送。”
慕容秀秀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楚飞远追了上去。
顾时若有所思,抱了抱拳,跟着出去了。
第34章
慕容秀秀下了台阶,对楚飞远说道:“楚大哥,你上当啦。竹子姑娘在唐家从未经手过药材,只读过几本医书。而且,我听说她家药材就是在庙前街进的货,此事为唐家的管家亲眼所见。她卖那么高的价格,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
楚飞远并不争辩,“秀秀,没关系,唐掌柜不是说了,药可以退吗!”
顾时道:“庄子里的下人干粗活居多,时不时就会有人受伤,药好不好一用便知。大家都是熟人,唐掌柜不会耍赖。”
楚飞远眉头微蹙,不赞同地看了顾时一眼。
顾时注意到了,不由微微一笑。
他承认自己没安好心,暗戳戳地为难一个姑娘家,但是没办法,他就是觉得竹子姑娘与他打听到的大不相同,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顾时等人走后,唐乐筠盘算了一下:顾时对唐乐音并非一见钟情,二人的结合,始于唐乐音的盘算和瑞王的推动——前者认为跟着顾时她和唐家前途大好,后者是为了拉拢唐锐安,那么联姻关系最是可靠。
基于此,顾时为难她应该不是为了唐乐音,而是为了深入了解端王的女人。
想到端王,唐乐筠便想起了那块山地,她决定尽快走一趟,好及早搭建一个临时避难所。
邓翠翠凑了过来,“筠筠,她要是真的来退,会不会影响铺子的名头!”
唐乐筠道:“不会,她只会影响她自己。”
“啊”邓翠翠没反应过来,“为啥呢!”
唐乐筠道:“当然是因为我们的药好。”
“哦……”邓翠翠无条件信任唐乐筠,“对,对对,她今天退了,以后就不能买药了。”
唐乐筠把塞在柜台下面的几个布袋子拿出来,点了点,总共还剩七个。
她说道:“翠翠姐,你若有精力,可以帮我做几个袋子,带简单刺绣的十二文,大的八文,小的五文,布料和针线我出。”
邓翠翠的胎坐稳了,别说做点手工,就是下地干活也没什么问题。
她说道:“我手艺一般,不要钱,你要多少我就做多少。”
唐乐筠关上铺子的小门,插好,往后门走了过去,“这种袋子还要什么手艺,只要缝结实就成。今天粮食又涨价了,秫米一两四,还会再涨,保不齐你的家人和婆家会找上门来,到时你若于心不忍,还能帮扶帮扶。”
“呵呵~”邓翠翠冷笑两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她的话唐乐筠根本不信,但唐乐筠又懒得废话,遂道:“将来孩子出生了,花销肯定比现在大,你手里有了钱,做什么都有底气。”
“这倒是。”这话打动了邓翠翠,“是这个理儿,筠筠……”
她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出口,但秀气的眼里隐隐有了泪光。
唐乐筠道:“走吧,我买了不少肉,咱们收拾一下,多存一些,以免过些日子想吃吃不上。”
邓翠翠扶着腰,喜滋滋地跟了上去,“筠筠你知道吗,我在老马家,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捞到一两块肥肉片子。”
唐乐筠心道,那也没什么,至少食物质量没问题,我在末世时,经常吃发霉的面包和变质的罐头。
两人进了二进院,唐悦白从厨房探出头来,“姐,我正要找你呢,肉洗完了,还做什么!”
唐乐筠道:“你烧火就行。”
“好嘞。”唐悦白一转身坐到灶台前,把一块木头塞进灶坑里,“姐,谁找你,卖药了吗!”
唐乐筠道:“卖了十一瓶金疮药,下午咱们再做一些。”
“太好了!”唐悦白喜出望外,“什么人买了这么多!”
唐乐筠道:“磨剑山庄少主,楚飞远。”
邓翠翠卷袖子,开始切排骨,“原来还是个少主,那人不错,说话和气,不像……”
她大概想说纪霈之,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把后面的话吞回去了。
“天,磨剑山庄啊!”唐悦白托着腮,神情向往,“姐,听说磨剑山庄的剑特别贵,极好的要五六百两银呢。”
说起这个,唐乐筠也颇为意动。
太子已死,几个皇子肯定蠢蠢欲动,朝廷官员忙着站队,大炎国库空虚,各地老百姓春耕和口粮问题无法解决,流民进城的进城,进京的进京,乱象已然来了。
他们姐弟也该在安全上多想想了。
养狗费粮食,机关、陷阱和兵器性价比更高。
不过,磨剑山庄的剑他们买不起,唐门的机关不太会,但没关系,在末世成长起来的她会炼一点钢铁,懂一点武器,做几个连发弓/弩完全没有问题。
镇上就有铁匠铺,届时租用几个晚上,搞一搞便是。
“姐。”唐悦白叫了她一声,“楚飞远是专门来买金疮药的吗!”
唐乐筠回过神,“对,太子出事那天来的那个江湖客,可能是他家里的人。”
唐悦白吃了一惊,“这……没什么关联吧。”
锅里的水开了,唐乐筠把排骨丢下去焯水,“如果有,楚飞远不会明目张胆地来,应该是赶巧了。”
唐悦白松一口气,“听说太子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眉目呢,好可怜啊。”
唐乐筠用笊篱搅动排骨,“那你觉得流民可不可怜被流民抢劫的普通老百姓可不可怜!”
邓翠翠和唐悦白惊讶地看着她。
说太子该死,是大不敬,一旦被玄衣卫听到,会被抓走杀头的。
唐乐筠辩解道:“我的意思是,大炎风雨飘摇,大家都很可怜。”
邓翠翠切完五花肉,开始切肥油,“筠筠的意思我明白,要说可怜,还是咱小老百姓可怜。我听老一辈说过,流民吃不上饭就会到处抢。他们拉帮结伙,杀人抢劫,城里的好一些,有士兵守着闯不进去,像咱这样的城边子就难说了。”
唐悦白将手里的火钩子转了两圈,“翠翠姐,你别怕,我保护你们。”
邓翠翠笑了,“对,翠翠姐不怕。”
三人边聊边干,白白的猪油熬了,排骨红烧了,大块的肉也腌在了半人高的小缸里。
吃完饭,唐乐筠打发邓翠翠回家睡觉,唐悦白看铺子,她自己去了菜市场,跟做豆腐的大娘定上二十块老豆腐,又买了一斤千张、三十个鸡蛋和一捆小葱。
春日的下午,暖阳微醺,草木新绿,空气格外清香。
木系异能者比一般人更能感觉到这个季节勃发的生机。
唐乐筠心情好,她轻易地原谅了孙胖子骤然翻起的大白眼,笑着跟布庄老板娘打招呼。
“袁婶子好,等会儿我送来两块布,您给我家小弟做两套夏裳吧。”
“好啊,你让他自己来。我给他做大点儿,他这个年纪身体长得快。”
“那行,麻烦您了。”
“不麻烦。”
袁婶子来客人了,摆摆手进屋去了。
唐乐筠继续往前走,才走几步,田小霜就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筠筠姐,御医来了,白哥哥和一个小姐吵起来了。”
小丫头慌里慌张,绣花鞋都跑掉了。
慕容秀秀沉不住气,她这时候发难很正常
唐乐筠并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御医亲自到了生云镇。
她给小霜穿上鞋子,牵着她的小手往回走,心道,这么礼贤下士,莫不是有什么幺蛾子吧。
铺子门前停了三辆马车,若干匹马,小厮长随一大群。
楚飞远站在铺子门口,焦急地望着唐乐筠来的方向,一看到她本人,便快步迎了上来,“唐掌柜,秀秀太执拗,给你添麻烦了。”
唐乐筠让小霜先回家,说道:“阁下也来退金疮药!”
楚飞远抱拳,“在下绝无此意。”
唐乐筠颔首,“那就好。”
楚飞远尴尬地笑笑,“还请唐掌柜包容一二,唐掌柜和令弟的兵器,磨剑山庄包了。”
唐乐筠与他擦肩而过,“楚大公子不必为别人的错误道歉,我不接受。”
“……”楚飞远无言以对,只好默默跟了上来。
铺子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药瓶是我家的,药绝对不是我家的。”
“我刚在你家买的,怎么就不是你家的了!”
“我家的药,比瓶子里的味儿大。”
“焉知你会不会以次充好。”
“你……”
“小弟,给慕容姑娘退了便是,吵什么”唐乐筠扬声说道,“三两银而已。”
“姐,她说她不要银子,她让我们当着两位御医和镇上人的面,给她道歉。”汤余额白说得又快又响,显然气急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想法。
唐乐筠觉得,她低估了慕容秀秀的心机和无耻。
她扫视一圈——升云酒楼门前的俊男靓女们都在,顾时靠窗而站,姿态闲适,仿佛对此事漠不关心。
唐乐筠收回目光,看向了慕容秀秀,“道歉可以。”
慕容秀秀道:“你们看,她心虚了,我就知道!”
“但我可以发誓,如果我卖给慕容姑娘的药以次充好,我弟弟生儿子没**,我爹娘不得托生,永居十八层地狱。”唐乐筠举着三根手指走到慕容秀秀的面前,“慕容姑娘,你敢像我这样发誓吗只要你敢发,我就道歉,决不食言。”
慕容秀秀愣住了。
药铺里像是刮过一股寒流,冻住了所有人。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唐乐筠。
后者穿着月白色劲装,乌发被一根同色发带扎住,束成马尾垂在脑后,整个人清爽秀丽,英姿勃发,比慕容秀秀还要美上几分。
慕容秀秀是江湖儿女,不太怕发毒誓这种无稽之谈,但楚飞远和顾时都在,他俩都很清楚,她就是为唐家出气,故意来找茬的,一旦发了,后果不堪设想。
唐乐筠的毒誓张口就来,慕容秀秀则一言不发。
其他人就明白得差不多了,除了两个四五十岁的御医,其他年轻人脚底抹油溜了。
慕容秀秀红着脸,“你不要太得意。”
唐乐筠接过唐悦白递过来的三两银,塞到慕容秀秀的腰带里,“药送你了,以后不要来我的铺子,好走不送。”
“谁稀罕!”慕容秀秀转身就走,“你给我等着。”
唐乐筠没理她,朝两位御医拱拱手,“二位大人好,见笑了。”
其中一位御医面色极为严肃:“金疮药而已,唐掌柜的药确实贵了些。”
另一位御医笑眯眯地打圆场:“老王你这是何必唐掌柜敢卖那么贵,必然有贵的道理。老百姓买不起,自然就去买便宜的了。”
唐乐筠道:“大人所言极是。”
王御医道:“老郑,医者父母心,唐掌柜这么干,于理不合。”
唐乐筠蹙起了眉头,但没有反驳。
郑御医也不太高兴,但他修养不错,直接岔开了话题,“听闻唐掌柜有起死回生之术,老夫此来便是想讨教一番,不知唐掌柜能否不吝赐教。”
“不敢当。郑大人太客气了,二位请随民女到后面稍坐。”唐乐筠往后门走了两步,又吩咐唐悦白,“小弟关上铺门,去泡壶好茶来。”
唐悦白见唐乐筠兵不血刃地化解了危急,心里佩服至极,脆快地答应一声,蹦跳着插门去了。
唐乐筠领着客人到了小客厅,一起在次座上落了座。
她说道:“二位大人,心肺复苏法不难,一学就会,适用的病人也相当广泛,所以,我把不适用的情况主要说一下,以免因此造成不必要的……”
王御医打断了她,“唐掌柜,我想,你应该先证明一下,你所谓的心肺复苏是否真实有效。”
唐乐筠笑了,“王大人,这心肺复苏的秘法,民女并非一定要传给太医院。”
郑御医也道:“老王,我听说福安医馆的老马与你有旧,你不妨去他那里走走”
唐乐筠明白了,原来此人不单单是汝阳郡主的主治大夫,还与福安医馆有关。
王御医被点明心思,恼羞成怒:“老郑你这是何意,她一个闺中女子,何来那等骇人听闻的救人之法我让她证明自己,也是为了你我的名头,以免将来被人耻笑,说咱们一把年纪了,还被毛丫头哄骗了去。”
郑御医的脸色难看至极,他忽然起身,拱手道:“唐掌柜,打扰了,老夫告辞。”
王御医没料到他会这么做,登时有些无措,“老郑,我只是把丑话说在了前面,你何至于此!”
郑御医没理会他,大步朝门口走了过去。
唐乐筠道:“王御医请。”
王御医无法,只好愤愤然跟了上去。
待唐悦白端茶出来,两位老御医已经登上马车走人了。
他惊讶道:“姐,这俩人也是老捣乱的吗!”
唐乐筠接过他递过来的清茶,闻了闻,“一个是,另一个不是。”
唐悦白在她对面坐下,感慨道:“姐,我在唐门时,经常有人说其慕容家如何行侠仗义,没想到呀……不过如此。”
唐乐筠正要说话,就见两个男子搀扶着一个用手巾捂脸的年轻姑娘下了马车。
她站了起来,“小弟,又有生意上门了。”
唐悦白道:“姐,那不是生意,那是病人!”
对药铺而言,病人就是生意。
不做生意的药铺是慈善机构——唐乐筠没有做慈善的资本,更没有那个习惯。
她不紧不慢地迎到门口,恰好迎到了一起进来的三个人。
一个男子拱了拱手:“唐掌柜,内子流鼻血,情况严重,劳烦您给看看。”
知道掌柜姓唐,且直接让她看病,足以说明此人了解有间药铺的基本情况。
但唐乐筠还是说道:“本店问诊免费,药价很贵,贵客了解吗!”
那男子道:“了解。在下马东山,在崔先生的私塾里求学。”
“原来还是师兄。”唐悦白过来了,上赶着打了一躬,“师兄好。”
“先看病人吧,这边请。”唐乐筠往回走,抬手朝书案前的椅子一指,“坐吧。”
病人坐下了。
唐乐筠认真地观察一番。
她面色发红,眼睛发赤,捂在口鼻上的毛巾浸满了血,春风拂过,就有一股淡腥味扑面而来。
唐乐筠问:“是外伤造成的吗!”
病人摆手。
马东山道:“唐掌柜,不瞒你说,这个病我们在福安医馆看过几次了,凉血和止血的药吃过不少,但都不见效,还是月月出,而且最近还增加了新病症,心悸,目赤,又热又痛等。”
居然月月出,这是什么病
唐乐筠有点懵,但面色如常,她又问:“还有其他症状吗!”
女子动了动腿。
马东山想起来了,“对,她脚底凉,两只膝盖疼。”
“哦……”唐乐筠还在典籍库苦苦查询,言语上不免怠慢了些。
女子见她发呆,不安地看向马东山。
马东山道:“唐掌柜也没见过这种病症吧,您这边有什么建议吗!”
唐悦白紧紧张张地看看自己姐姐,看看病患家属,又看看门外,生怕有谁过来瞧他家的笑话。
唐乐筠用上了精神力,寻找速度加快,更加无暇理会他的问题。
唐悦白有些尴尬,解围道:“确实是奇症。师兄,我姐常说她医术一般,这事是真的,我们能救下崔老先生只是个意外……不瞒你说,我家的药才是一等一的好。”
“那……”马东山和另一个男子对视一眼,“不然就给我们开几副止血的药在汤县开的方子我们带来了。”
唐悦白推推唐乐筠的胳膊,“姐……”
唐乐筠道:“不着急,我先摸摸脉。”她大抵有了些眉目,现在需要确定一下。
病人一听,眼里顿时有了希望,赶紧把手放到脉枕上。
唐乐筠叩住寸关尺,认真感受,片刻后松开手,又道:“我看看舌头,你小便多吗!”
她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医案,写道:脉大,无规律,寸部尤盛,芤脉。
病人点点头,伸出舌头。
唐乐筠看一眼,继续写:舌红无胎,尿多,双膝冷痛,面红……完全符合倒经衄血的症状,火不归原,因前期误用凉血之药,应在引火汤外加油桂五分。
她拿出一张草纸,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张方子,“如果觉得我家药贵,可只买一副,其他两副药去福安医馆补齐,我在上面写了两种剂量,多的那个是其他医馆药铺的,少的是我家的,我说明白了吗!”
马东山道:“唐掌柜,既然来你家了,就买你家的药,贵也没关系,止血就成!”
唐乐筠起了身,吹了吹墨迹,交给唐悦白,“如果都买我家的药,两副就够了。”
马东山喜出望外,“那就更好了,谢谢唐掌柜,肯定见效,对吗!”
唐乐筠道:“一副便止,二副巩固。但有一件事你们要知晓,如果退药,本店将不再卖任何药给你们。”
据她所知,崔先生收取的学费不低,这位马同学衣着朴素,家境想必不太好。
如果他这会儿只买一副,第二副就可以便宜从事了,省得大家犯口舌,影响唐悦白在私塾的人缘。
马东山犹豫片刻,与另一个男子商议道:“要不然先买一副!”
另一个男子点点头。
唐乐筠和唐悦白就一起到了药柜前,一个抓,一个包,很快就搞定了一副药。
把人送走,唐悦白负责上账,唐乐筠则在告示牌的红纸上加上一行话:拒绝退货者再次光临本店。
她写完了,唐悦白也记好了。
小家伙凑过来,左左右右看了片刻,“姐,你写的字进步好大呀,而且特别工整,怎么做到的呢!”
唐乐筠心道,毛笔字的关键在于控笔,她之前写不好是因为练得少,审美一般,但她是精神力异能者,学习这些其实很小儿科。
但话不能这么说。
她说道:“我年纪大,开窍比你快。不用跟我比,跟你自己比就好了。”
唐悦白在习武上常常被唐乐筠打击,人早就皮了,这点小事更不在话下。
他美滋滋地说道:“那我也进步了,姐你看看我写的。”
有间药铺发生的事情,当天傍晚就通过白管家的嘴传到了纪霈之的耳朵里。
纪霈之在梅庄——梅庄在距离生云镇不到五里的问梅山下。
太子纪霄之死后,永宁帝只难过了不到两天,但蓝皇后确实疯了。
她逼着永宁帝以莫须有的罪名夺了秦国公府的丹书铁券,罢了秦国公一家老小的官。
同时,派永昌伯府豢养的死士刺杀纪霈之,但都被纪霈之的暗卫一一击溃了。
这几天,太子一案有了新进展,蓝皇后才停止了攻击——案发现场少的那具护卫尸首,在京城北郊的小树林中出现了,死亡时间在太子被害的前两天。
由此可以推断,有人易容假冒该护卫,联合外人对太子进行了刺杀。
蓝皇后与百花门关系密切,她从江湖上得知,百花门的宿敌,蓝海剑派的几个中层骨干曾在京城附近出现过。
蓝海剑派的剑法以快著称,剑身短而窄,与那名护卫身上的伤口丝毫不差。
以此可以推断,太子的死很可能和蓝海剑派相关。
蓝皇后立刻派人赶去幽兰州,秦国公府和纪霈之便松了口气。
秦国公府正在举家搬迁,纪霈之也可以带着小尾巴自由活动了。(小尾巴,监视之人)
白管家禀报完,纪霈之手里的核桃哗啦哗啦地转了几圈,这种声音通常说明两种情况,一种是他心情不错,另一种则是不耐烦了。
白管家和元宝疑惑地对视一眼,显然对他的心情没有了拿捏。
“一间小药铺而已,戏码还不少,唐家、慕容家轮番上阵,未免太小家子气。”纪霈之下了地,“还有顾时,如果他想阻止,慕容秀秀根本闹不起来。”
薛焕道:“所以,表弟认为顾时有意为之!”
纪霈之略一颔首,冷笑道:“明日他一定会来,白管家就说本王身体不适,不见。”
薛焕提醒道:“目前,瑞王入主东宫的呼声很高。”
纪霈之乜了他一眼,“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薛焕换了话题,“如果唐掌柜的药真有那么好,你是不是也可以试一试了!”
纪霈之道:“我的药都是各地草药汇集之后挑选出来的精品。”
“这倒也是。”薛焕道,“看来,她很擅长制作金疮药。”
纪霈之点头,“白管家,明日派人去一趟有间药铺,多订几瓶,备用。”
薛焕道:“替我买两瓶。”
“是,三表少爷。”白管家拱手,退出去了。
纪霈之坐在炉火旁,手心里的核桃转得飞快,披着薄斗篷,弯腰弓背,从后面看,简直就是个年近古稀、命不久矣的老太爷。
薛焕知道,这样的纪霈之是在思考,但他从不知道后者在思考什么。
尽管他二人相交多年,但他很少能猜到纪霈之的真正想法。
就像,世人都以为,太皇太后和他们薛家庇佑了纪霈之,让他在身中奇毒的情况下,安然活到现在。
其实不然,若非有纪霈之的经济支援,他们薛家早就成了京城的破落户。
至于太皇太后,即便她活着的时候,纪霈之也没少遭到蓝皇后的暗杀,可他不仅活了下来,杀手还一一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因此,世人还以为,纪霈之不死,一是因为阎王不收,二是有江湖高手暗中护卫。
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纪霈之的脑子有多聪慧,警惕性有多高,内力有多浑厚。
聪慧是与生俱来的,警惕性是环境造就的,内力却绝不可能一蹴而就。
二十三的人拥有百岁老人才能的内力,这件事太过蹊跷,但只要纪霈之不说,外人就无从得知。
有人觉得,帝后不杀纪霈之,是养虎为患。
但他很想告诉他们,不是不想杀,而是已然晚了,尾大不掉杀不了了——一个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着母亲自尽的人,任何人、任何事都拿捏不了他——这也是永宁帝放任他们魏国公府苟活到现在的根本原因。
“三表哥。”纪霈之忽然开了口,“如果你入仕,也会支持瑞王,对吗!”
薛焕道:“如果没有表弟你,我谁都不支持。”
纪霈之哂笑,“你觉得我适合当皇帝!”
这话看似玩笑,其实不然。
薛焕当然不会上当,他毫不犹豫地说道:“那位适合吗如果你当,最起码大炎的经济比现在好百倍千倍万倍。”
“有道理。”纪霈之伸出右手,放在火盆上方,苍白的皮肤在火光的照耀下有了血色,沉静的目光似乎也鲜活了起来。
薛焕起了身,在他对面坐下,“你想争一争!”
“嘁~”纪霈之笑了,“如果我想争,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太可怕了。
薛焕情商高,向来油滑。
他笑着说道:“当然是用你的方式了,怎样我都支持你。”
纪霈之很满意,核桃无声地转了两圈,亲自倒了两杯茶水。
薛焕还要再说,白管家敲门进来了,禀报道:“王爷,唐家姐弟摸黑来问梅山了。”
五里地,不到三千米,盏茶功夫就到。
四月初三,月牙如钩,星河灿烂,但山地被问梅山的巨大阴影所覆盖,光线极其黯淡。
姐弟俩站在地头的大石头上,四目所及,草色弥漫,一片荒凉。
唐悦白一屁股坐了下去,幽幽道:“姐,你怎么要了这么一块破地。”
唐乐筠道:“云生镇的周围基本都是皇庄,若不是地不好,根本轮不到你我。另外,这种土壤最适合种草药,离王爷的庄子也近,等同于在他的羽翼之下,白管家费心了。”
提起端王,唐悦白来了精神,指着小树林那边、影影绰绰的二层小楼问道:“姐,就是那里吧!”
唐乐筠看过去,眉头微蹙,“应该是。”
“果然有雾气,姐,温泉水是不是很烫!”
“你想洗吗!”
“有点想,我想尝试一下。”
“等姐有能力了,咱也买一个温泉庄子。”
“真的!”
“当然真的,咱们可以开个度假山庄,就叫新唐山庄。”
“新唐,新唐门!”
“我是这个意思。”
“哈哈哈,好,太好了,就叫新唐山庄!”
小少年笑声清脆,在这暗夜里格外响亮。
“噗……”
暗夜静寂,这一声轻笑连唐悦白都听见了,他手腕一转,一把小弩便出现在了手中,“什么人!”
唐乐筠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道:“出来了,一个普通人,一个会武功的普通人,还有高手若干,应该是端王在附近。”
唐悦白有点不高兴,“这么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明明是你们姐弟俩鬼鬼祟祟,天黑才来,怎么就成我家王爷鬼鬼祟祟了呢”元宝不服气地接了一句。
“地是我的,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唐乐筠反驳他一句,又道,“王爷听壁角听得开心吗!”
淅淅索索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了,五个黑影钻出了小树林。
中间那人身材高,体积大,一看就是披着玄色披风的纪霈之。
他说道:“新唐山庄,名字不错,本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倒要看看你这庄子买不买得成。”
“唐掌柜,度假,就是去你家庄子吃住玩耍的意思吗”另一个黑影问道。
唐乐筠道:“薛三爷猜得没错。”
薛焕实话实说:“位置好的温泉地基本都被权贵占去了,我薛家也就梅庄这么一小个,你想买难了。”
唐乐筠挑了下眉,没错,梅庄是纪霈之买的,但记在薛家名下,这样,他就低调了不少。
说话间,五个人到了近前,林子重新安静了下去。
唐乐筠从石头上跳下来,拱了拱手,就算见了礼。
唐悦白不大高兴,“那就不买了呗。”
唐乐筠道:“傻小子,又不是只有京城有温泉,外地很多的,到时咱们选一处风景秀丽的地界,更有利于度假山庄发展。”
唐悦白又高兴了,“对啊,还是姐姐的想法灵活。”
纪霈之道:“想法不错,等你们存够了银钱,可以告诉我,包管你们满意。”
元宝嘿笑了一声。
唐悦白道:“你小子笑什么!”
元宝道:“流民四起,日后想赚钱难喽。”
唐悦白冷哼一声,“流民怎么了,有了流民,老百姓就不买药了吗!”
元宝道:“唐小少爷等着瞧吧,汤县已经有了,生云镇也安生不了几天了。”
唐悦白一句不肯让,“等着就等着。”
纪霈之轻咳一声,问:“这地怎么样!”
唐乐筠在地上踹了一脚,“不错,沙质土,符合某些药材的土质要求。”
纪霈之略一颔首,朝山脚下走了过去,“山谷里有不少萱草,想必环境合适它生长,你不妨扩大种植。”
唐乐筠朝唐悦白招招手,“王爷所言极是。”
唐悦白跳到她身边,“姐,我知道萱草,也叫忘忧草,不如我们就管这里叫忘忧谷吧,到时候我就是忘忧谷谷主啦。”
薛焕笑道:“恐怕小白要失望了,山小,峡谷也小,总共五六十米长,你这个忘忧谷谷主一点都不气派啊。”
唐悦白不在乎,“那又什么关系,反正也是虚名。”
薛焕道:“那倒也是。”
纪霈之身材高大,步幅长,走路速度快,一行人跟着他,很快就进了山谷。
这里大约十七八米宽,散落的大石头一块接着一块,看不到小路,也没有踩踏的痕迹,可见这片地至少从去年开始就荒着了。
隔壁的山也不高,怪石颇多,植被稀少。
唐悦白左看右看,“姐,为什么叫问梅山,有梅树吗!”
“有的。”唐乐筠精准地指向一棵枝干遒劲的老树,“估计是哪个文人墨客留下的。”
薛焕赞道:“唐掌柜好眼力。”
“还行。”唐乐筠微微一笑,“萱草确实不少。小弟,等过了夏,我们就有黄花菜吃了。”
薛焕道:“唐掌柜,听者有份哟。”
唐悦白抢先道:“没问题,我家地里还种了不少呢。”
纪霈之莞尔,瞥了唐乐筠一眼。
唐乐筠只当没看见,解释道:“傻弟弟,如果流民来了镇上,咱们能保住的只有房子和人,外面别说吃的东西,估计连药材都剩不下。”
流民也是老百姓。
唐悦白不相信流民有那么可恶,但他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反驳自家姐姐,只“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跟着大家出了山谷,到了山南。
山南的地块只有很窄的一条,土质和山北差不多。
一条尺许宽的小溪从地头流过,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有山有水,相当不错的地方!
唐乐筠满意极了,心情大好。
一行人顺着原路返回。
走到山谷中央时,唐乐筠音乐听到了隐约的兵器敲击的乒乒乓乓声。
她略一思索,到底叫住了纪霈之,“王爷,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有人来杀你了。”
薛焕“啊”了一声,“杀手在哪里!”
唐乐筠道:“小树林吧。”
纪霈之停下来,狐疑地看着她。
唐乐筠不想解释,始终保持沉默的白管家忽然施展轻功,几个起落赶到了山谷入口。
他在那里张望片刻,以更快的速度返了回来,“王爷,情况属实,而且人数不少。”
纪霈之道:“我就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我。”
薛焕问:“表弟,庄子里的人怎么办!”
纪霈之不慌不忙:“我不在,吕游他们就会且战且退。杀手找不到我,就不会跟着吕游他们离开梅庄,而此时梅庄的人听到动静已经躲起来了,他们终将一无所获。”
薛焕在唐悦白肩上一拍,“来得好啊,来得好。”
唐家姐弟不来,他和纪霈之就不会出来凑这个热闹。
他俩不出来,这就是一场死战。
唐乐筠问:“他们今晚找不到人,明晚还会再来,王爷打算怎么办!”
“蓝贱人没有了太子,做事越发没有顾忌了。”纪霈之所答非所问,“白管家,放鸽子,知会魏国公府放弃府邸,下半夜就按既定计划离开。”
唐悦白拉住了唐乐筠的手。
他小手冰凉,显然吓到了。
唐乐筠安抚地握了握,示意他不要怕,有她在呢。
薛焕的声音有些抖,“有这么严重吗!”
纪霈之没有回答他的话,对唐乐筠说道:“你们跟我走。”
唐乐筠道:“王爷认为蓝皇后会对付我!”
纪霈之朝山南走了过去,“你现在还不在她的眼里,带你走是不想泄露我目前的行藏。”
唐乐筠道:“你既然有能力,为何不杀了帝后”她的声音清透,寒凉,且毫无感情波动,明明是要置帝王于死地,却说得如同杀鸡取卵一般简单。
“姐!”唐悦白使劲拉了她一把。
唐乐筠道:“怕什么,又没有旁人。”
她看书的时候,一直有这种疑问,但作者始终没有交代清楚。书里以感情线为主,只说唐乐音如何与纪霈之相交,如何在两个月后救了薛焕和纪霈之,并以此说服纪霈之辅佐瑞王,谋逆小团伙正式成立。
从她掌握的线索来看,纪霈之若以死相搏,一命换一命,未必不是皇上及其护卫的对手。
薛焕见纪霈之沉默不语,警告道:“唐掌柜慎言。”
纪霈之率先出了峡谷,往西边去了,“你猜,你若猜对了,我卖给你的药材可以减一成利润。”
他还有心思玩猜猜猜。
唐乐筠心里松了松,“皇上还有对付王爷的后手!”
纪霈之不置可否。
那就是不对。
唐乐筠把书里的大致内容盘一遍,便想起了邵昌文。邵昌文把持朝政多年,势力盘根错节,纪霈之扳不倒他。
她说道:“王爷不想把大炎拱手让给邵昌文。”
纪霈之和薛家在官场上人脉不够雄厚,金钱买不来武将的忠诚,在这一点上,齐王和瑞王都比他优势。
薛焕道:“倒是我小看唐掌柜了。”
纪霈之也道:“减少一成,白管家知会下去。”
白管家在后面应了一声。
唐乐筠不关心进货价格,毕竟她的卖价远高于进价,她现在关心的是,如果纪霈之不杀帝后,她这个挂了名的‘未婚妻’该怎么办。
生云镇,是不是还能回去,药铺是不是还能开。
薛焕善解人意,替他们姐弟问出了这个问题,“表弟,万一蓝皇后丧心病狂……”
纪霈之道:“蓝贱人丧心病狂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她和老畜生都很清楚我的身体状况,我和唐掌柜不会有任何私情。否则,他们姐弟不会如此安然地呆在生云镇,带他们走,才是真正的害了他们。”
薛焕道:“万一……”
纪霈之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的揣测:“没有万一。”
大约一刻钟后,他们进入另一条山谷,在这里,唐乐筠听到了吕游的声音。
可见纪霈之应对刺杀确实有了相当完整的策略,如何进,如何退,以及如何汇合,都有缜密的章程可循。
在这里,唐乐筠和纪霈之等人分开,一名蒙面人护送他们姐弟回到有间药铺,确认铺子安全后不见了踪影。
姐弟俩经了这一遭,都有些魂不守舍,练功便不大成了。
唐乐筠拉着唐悦白进了厨房,用火折子点燃蜡烛,吩咐道:“你把小灶点着,我做点夜宵。”
“汪汪!”小黄跳过门槛,进了门。
唐乐筠蹲下来,在它头顶摸了摸,“小黄乖,家里有陌生人来过吗!”
小黄顶顶她的手,摇摇小脑袋,表示没有。
唐乐筠心里便有了数,干活的动作也轻快了起来,洗手、舀面,拌疙瘩……
唐悦白把火生了起来,问道:“姐,蓝皇后真的不会对付咱们吗!”
对于他而言,蓝皇后是一个惹不起的庞然大物。
唐乐筠道:“如果蓝皇后把你我放在眼里了,她应该先想办法拿下你我,再去对付纪霈之,但她没有。”
唐悦白点点头,又问:“那她肯定把魏国公府放在眼里了,她为什么不先杀薛家人!”
唐乐筠道:“如果薛家人真没死,那就是另外一个原因——只要纪霈之死了,薛家什么时候杀都行。纪霈之在薛家不可能不安排人手,于她来说,不打草惊蛇也很重要。”
唐悦白稚嫩漂亮的小脸上有了些许释然,“所以,她真的不会来对付我们,是吗!”
唐乐筠打了两只鸡蛋,“不会的。”
书中提到过这位蓝皇后,智商、武功和野心都很了得,且心狠手辣,这也是已故太皇太后一直压制她的根本原因。
聪明人,往往想得比普通人多,纪霈之越给她脸,蓝皇后越相信她就是烟幕弹。
现下,纪霈之一走了之,把他们姐弟抛在这里,便足以证明了一切。
但以上分析代表不了现实,所以,唐乐筠做好了带着弟弟杀出去的心理准备。
唐悦白往灶坑里添了根柴,“姐,我还是不明白,太子被杀之前,他明明打算带我们走来着。”
“如果他不能确定是不是有人监视他,而他又亲手杀了太子,以当时的情况来说,必须带我们走。”唐乐筠道,“他现在走,几乎等同于谋逆,你我跟着走了,少不了一个同谋的罪名。若你我有自保能力,不如在生云镇安生度日。”
唐悦白道:“流民就要来了,我们不能安生度日呢!”
唐乐筠笑了,“傻弟弟,那是你我的问题,不是端王的。你不会以为他真的喜欢我,想照顾我们姐弟吧!他那人行事只凭喜好,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给地、压低药价,他已经很给面子了。”
无独有偶。
唐乐筠说的话,几乎在同一时间从纪霈之的口里说了出来。
他哂笑一声,“你知道我的身体状况,能不动情就不动情,能不破身就不破身,童子功才能更有效地对抗剧毒。对唐掌柜有情,这样的事情只有生云镇的普通老百姓相信。我虽然只是一时兴起,但也不曾对不起他们姐弟。地价多少银钱你知道,持续的低价供药又值多少,至于他们姐弟能不能活下来,那不是我的事。而且,唐掌柜有那等耳力,连我都不如,你还怕她活不下来吗!”
道理是这样,但听着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冷酷,无情!
但薛焕认识纪霈之不是一两天,早就放弃了说服教育感化的念头。
他拿起剪刀,剪掉正在“噼啪”的灯花,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纪霈之道:“忍耐几日,我送你们离京。”
薛焕道:“你呢,不走吗!”
纪霈之摇头,“不走。”京城才是核心,一旦脱离,许多大事便不能及时掌控,他必须留下。
薛焕默了片刻,“那我也不走,不用想着说服我,到了如今,薛家已然深陷其中,既然没有了顾忌,我必须留下来帮你。”
纪霈之道:“那样也好。”
薛焕心思一定,这才有心思打量这间书房,房间不大,陈列不错,一整套的酸枝木家具,多宝阁上摆着十几个摆件,瓷器、古董青铜器、漆器、玉石等,件件都是精品。
院落坐落在汤县以南、刘家镇上的胡同里,明面上属于一家五口,但此五人都是纪霈之的人。
位置不起眼,交通便捷,便于居中指挥。
但这里快马到京城要两个多时辰,一样的远水接不了近渴……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薛焕不可遏止地想起了家人,“不知家里是不是顺利。”
纪霈之道:“蓝贱人不会打草惊蛇,鸽子一定先于杀手把消息递回去,我们有时间。如果三表哥实在没有可以担心的了,不如替我想想,京城哪里最隐蔽,适合屯兵。”
提到屯兵,薛焕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纪霈之笑了笑,“三表哥觉得我们走到了哪一步!”
薛焕道:“举兵起事。”
纪霈之道:“暂时没有,但未来一定有。”
薛焕“嗐”了一声,“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表弟干吧。”
唐悦白睡不着,吵着要跟唐乐筠呆在一个屋里,唐乐筠让他来了,上床不到一刻钟就睡过去了,而且睡得极死,怎么扒拉都不醒。
值夜是指望不上他了。
唐乐筠索性不睡,盘膝修炼内功。
这一练就是一宿。
公鸡将一打鸣,唐悦白的生物钟便起作用了,小少年睁开眼,第一句就问:“姐,没人来吧。”
唐乐筠道:“没有,如果白天也没有,我们就没事了。”
唐悦白“嘿嘿”了两声,“蓝皇后还算讲道理嘛。”
唐乐筠道:“即便杀死你我,也换不来纪霈之的自投罗网,她不像无能狂怒之人。别琢磨了,赶紧洗漱练功去。”
“对,我要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唐悦白晃晃拳头,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跳下床,去厨房打洗脸水去了。
后门一开,田家兄妹就进来了。
“白白哥。”田小霜甜甜地喊了一声。
“看我黑虎掏心。”田江蔚朝唐悦白当胸一拳。
“打不着。”唐悦白身形一晃,从哥俩中间穿过去,关上了院门。
田江蔚道:“小白,你的速度好像更快了。”
唐悦白道:“那是,我今天早上格外有精神。”
唐乐筠暗道,被危机感逼着长大的孩子就是斗志昂扬。
她拍拍手,“老规矩,先跑十圈,蛙跳一圈。”
田家兄妹都是本分人,习武从不叫苦,指哪儿打哪儿。
田小霜尤其认真,尽管小胳膊小腿跟不上,但模仿能力强,做什么都有模有样。
唐乐筠喜欢他们,教得格外用心。
唐悦白六岁开始习武,如今已经是第五个年头,唐门的基础武功滚瓜烂熟,但高等剑法还没等学,就被唐乐筠叫回来了。
所以,唐乐筠要补上这一课。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虽然没有高深的武学,但唐乐筠精神力出众,她从拿得动武器开始,就一直在跟丧尸和坏人做生死搏斗,搏杀技巧极其优异。
整合现有资源,提纯一套新剑法,对她来说并非不能尝试。
每天早上与唐悦白的对战,就是她编练剑法的基础。
热身完毕,唐乐筠把考虑成熟的第一式练了出来:双脚与肩同宽,单手提剑,剑尖自然向下,后撤步,提剑格挡,弓步前刺……
因着她有意放慢速度,这一式极长,全部练完,足足用了三四十个自然呼吸。
唐悦白有些傻眼,“姐,你管这叫一招!”
田江蔚也道:“筠筠姐,剑法不是很好看的吗!”
唐乐筠道:“好看的剑法不能杀人。”
田江蔚白了脸。
唐悦白道:“姐,这剑法确实不好看。”
唐乐筠懒得废话,岔开双腿,倒提木棍,“你来攻击我。”
“好嘞。”唐悦白挺着烧火棍朝她直刺过来。
唐乐筠后撤,格挡,推开唐悦白的剑后,弓步前刺,“我这一式剑法,包含十三种变化,每种变化都应对敌手可能使出的剑招,演练熟练之后,对方一出手,你便了然于心,应对起来得心应手,迅捷无比。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是‘快’的基础。”
唐悦白明白了,“姐,所以这是你通过与我对打自创出来的,对吗!”
唐乐筠颔首。
“我要学。”唐悦白佩服得五体投地,“姐,这套剑法叫什么!”
唐乐筠没想过名字,但他既然问了,就随便起了一个,“就叫务实剑法吧,至于多少式,看情况再说。”
田江蔚笑道:“筠筠姐真挺务实的。”
“当然,只有务实才能准备充分,才能在关键时刻保命,不然练它做什么,睡觉不好吗”唐乐筠板着脸,“我再练三遍,然后让小白教你们。”
唐悦白和田家三个收起嬉笑,一起应了声“是”。
为了安心,唐乐筠去街上逛了一圈。
今天的生云镇很安静,做早点生意的像是一起罢了工,只有有豆腐铺、包子铺和小面馆还在经营。
买早点的人极少,零星几个,买完就做贼似的跑胡同里去了。
唐乐筠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豆腐铺的老板娘,“大娘,今天怎么这么冷清!”
老板娘反问:“唐掌柜没去抢米吗!”
唐乐筠明白了,这个时候再不捂紧钱口袋,过些日子就得饿死了。
老板娘又道:“家里老人说,流民不会总是待在县城的,唐掌柜不妨小心些。”
唐乐筠谢过,带着二十块豆腐回了家。
这么多豆腐肯定吃不了,唐乐筠要把它们做成腐乳,这样日后就有下饭菜了。
邓翠翠对昨晚的事一无所知,照例在早餐时间来到唐家,和姐弟俩一起用了饭。
饭后,她主动收拾了碗筷,又和唐乐筠一起做豆腐乳。
做好一坛子的时候,负责看店的唐悦白前来报信:
一是,昨天来过的御医又来了。
二是,他的便宜师兄也出现在了门外,但人在街对面徘徊,要进来又不进来的样子十分可疑。
唐乐筠到药铺时,郑御医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椅上,像个普通的等待大夫看病的人。
唐乐筠尊敬这样不喜欢摆架子的前辈。
她吩咐唐悦白去找马东山,自己快走两步,拱手道:“不知郑大人前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郑大人起了身:“唐掌柜客气,是老夫不请自来。”
两句话的功夫,唐悦白和马东山进来了。
唐乐筠道:“郑大人稍坐,来的这位是病患家属,不知他因何而来,待晚辈问上一二,再来与您叙话。”
郑大人坐了回去,“唐掌柜请自便。”
马东山见唐乐筠口称大人,便在门口停住脚步,长揖一礼道:“唐掌柜,内子的血一副药就止住了,在下感激不尽。”
“既是如此,为何……”话说到一半,唐乐筠就明白马东山的心理了,“你觉得应该再吃一副,可现在粮价上涨,药这么贵,你舍不得买,想去福安医馆,又觉得对不起我,是吗!”
马东山红了脸,“唐掌柜心思敏捷,一料既中,在下确实是这么想的。”
唐悦白“嗐”了一声,“那有什么,我姐昨天就说了,去福安医馆按照分量多的方子抓,你就去嘛。”
唐乐筠道:“舍弟心直口快,却也是我本意,马公子请自便。”
马东山又是一礼,“多谢唐掌柜,既是如此,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唐乐筠道:“马公子不忙,我还有件事想要麻烦你。”
马东山脸上有了些许释然,“唐掌柜请讲。”
唐乐筠道:“舍弟一直要念书,一直耽搁着,想请马公子买药回来后带他走上一趟。”
马东山笑得灿烂,“这有何难,我买了药和菜就来,烦请多等一下。”
唐乐筠道:“没问题,小弟你去送一送马师兄。”
唐悦白送他出去了,唐乐筠继续招呼郑御医。
郑御医问:“一剂而愈,唐掌柜,不知是何病症啊!”
唐乐筠道:“倒经衄血,晚辈用了引火汤加油桂。”
郑御医惊讶极了:“这个病症可不常见,唐掌柜好见识……一剂而愈,唐掌柜的药有奇效啊。”
这话看似五分玩笑,五分试探,但郑御医表情郑重,显然当真了——倒不是他耳根子软,别人说什么信什么,而是他来的时候遇到了马东山,他看了大半辈子病,太懂马东山脸上的矛盾挣扎了,绝不可能是做戏。
唐乐筠淡淡笑着:“郑御医不妨当成特产带回去一些。”
“特产!”郑御医也笑了起来,“老夫正有此意。”
这时,唐悦白进来了。
唐乐筠把他叫了过来,“郑大人此来想必是为了起死回生一事,晚辈让小弟充当一下病人,把方法与大人细说一遍。”
郑御医拱手,“唐掌柜菩萨心肠,老夫代天下医者感谢唐掌柜厚赐。”
唐乐筠还礼,“郑大人言重了,天下医者不骂我有伤风化就不错了。”
郑御医有些莫名,谨慎地说道:“唐掌柜多虑了。”
很快,他就觉得自己还是不够谨慎,按压胸膛也就罢了,还要往嘴里吹气
成何体统啊!
“……而且,大力按压可能会导致患者骨折,尤其是老年人,需要慎重。”唐乐筠站了起来,“怎么样,郑御医,是不是有伤风化不过,心肺复苏难度不大,如果有大夫指导,由家人进行按压,就没有那些问题了,您说是不是!”
郑御医擦一把额头上的汗,大大松了口气,“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命重要,还是风化重要。”唐乐筠问唐悦白,“小弟,如果姐姐要死了,需要你嘴对嘴给我吹气,你要不要吹!”
唐悦白明显愣了一下,但回答的时候不假思索:“我不要姐姐死,必须吹。”
唐乐筠道:“很好。”
唐悦白被夸奖了,小胸脯挺的老高。
郑御医若有所思。
唐乐筠回到书案后,取出墨锭,研了墨,把操作流程详细写一遍,吹一吹,交给了郑御医。
郑御医感激不尽,抓了二十两银子的常用药以示感激,大包小包地登上马车,朝京城的方向去了。
送走他,唐乐筠正要回去,余光便扫到了站在街对面、拄着拐杖的孙胖子。
他这个时候过来,无非是想替王御医和马大夫瞧一瞧,郑御医是不是学到了应该学的东西。
她懒得理他,权当没看见,继续往台阶上走。
唐悦白咽不下这口气,他朝孙胖子做了个鬼脸,“看什么看,御医也要跟我姐学习,马大夫就是个屁!”
马大夫是屁,孙胖子就是屁的徒弟。
他勃然大怒,“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你家看完病还不是要来我家买药!”
唐悦白道:“我不在乎,你一个屁徒弟能把我怎么样!”
孙胖子脸气红了,“我们要是屁,你们姐弟更是,一天开不了一张,铺子迟早黄,走着瞧吧。”
唐乐筠拍唐悦白一下,“你搭理他做什么,还不去收拾书箱!”
唐悦白“呸”了一声,“你们铺子黄了,我们的也不会黄。”说完他嘻嘻一笑,屁股着火似的跑了。
唐乐筠不管孙胖子,不紧不慢地往自家走。
“吁~”一辆青帷油车停了下来,门帘一掀,跳下来一位穿着苍色直缀,长相清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中年男子。
唐乐筠问:“你好,买药还是看病!”
中年男子举止斯文,声音冷硬,“买药。”
买药就成。
唐乐筠不在乎客人的态度,右手一划拉,“贵客里面请。”
中年男子哼了一声,迈着四方步上了台阶。
一个街坊对孙胖子说道:“胖子,还是别看了吧。你一来,人家铺子就进人,反正不是一个路数,大家各做各的生意,何必生闲气。”
孙胖子怒道:“我看看怎么了,还不是那小子最贱,不说人话!”
另一个街坊也劝:“你跟一孩子置气干什么,回吧。”
孙健见没人帮他说话,懒得多说,拄着拐杖“咚咚咚”地走了。
唐乐筠转到了柜台里,“贵客要什么药!”
中年男子道:“金疮药,如果你把那个狗屁起死回生的法子教我,我就在你这儿买上二百瓶金疮药。”
二百瓶,就是六百两银子!
唐乐筠的嘴角不可遏制地翘了起来,“狗屁”二字也不那么刺耳了,“眼下没那么多现货,我不要定金,咱们可以约定一个交货时间吗!”
“保长升的银票,六百两。”中年男子扔过来一沓银票,“不要定金,你就不怕我盗走你的起死回生之术吗!”
唐乐筠道:“我的药不愁卖,至于起死回生,多救一个人,我就多攒一份功德,无所谓。”
她猜到此人是谁了。
脾气大,颌下无须,眉眼清秀,再加上金疮药和心肺复苏,很大可能是神医李无病。
李无病哂笑一声,“唐掌柜还挺高尚,既然如此,烦请喊个人来,好好地教我一教。”
恰好,邓翠翠从后门而入,“筠筠,我都弄好了,你看……”说到这里她看到了客人,便自觉住了嘴。
唐乐筠道:“翠翠姐,你过来躺这里,我在你身体上比划一下,给这位贵客展示一下如何救人。”
邓翠翠犹豫片刻,到底走过来,在长椅上躺了下去。
唐乐筠一边做,一遍把适用范围,技巧,以及可能造成的危害,如此这般地解说了一番。
李无病越听眉头蹙的越紧。
他来之前认为此乃无稽之谈,刚刚听唐乐筠说什么功德,更觉得她在哗众取宠。
但如今小丫头讲得头头是道,根本无从反驳,这才认真了起来。
他问道:“唐掌柜便是这样救了汝阳郡主!”
唐乐筠点头。
他又问:“身中剧毒者,毒血攻心后,有效吗!”
他这个问题确定了他的身份。
唐乐筠道:“元气耗空,脏器衰竭,无效。”
李无病叹息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唐乐筠让邓翠翠取出三十瓶金疮药,装在布口袋里,亲自送了出去。
李无病接过袋子,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压低声音道:“这是一千两,唐掌柜收好。”
唐乐筠没接,“前辈这是何意!”
李无病道:“学费,拿着吧。但不要多买粮食,小心树大招风!”
还挺讲究,比御医大方多了。
唐乐筠接了过来,顺势劝道:“前辈,小店药好……”
“够了!”李无病跳上马车,“你我的药来自同一处,好不好我能不知道吗!”
唐乐筠:“……”
马车走远了。
唐乐筠回到铺子里,关上了店门,对邓翠翠说道:“翠翠姐,做腐乳需要素油,我去趟县城,你看会儿家吧。”
邓翠翠道:“我听房东说,流民正往这边走呢,你自己去是不是太危险了!”
“没事。”唐乐筠摆摆手,“我中午回来,你辛苦一下,把中饭做一做。”
她说着话,转眼就不见人了人影。
邓翠翠从柜台下找出一个做半截的布口袋,自语道:“做饭有什么好辛苦的,倒是你,小丫头家家跑那么远。”
做金疮药的药材不够,唐乐筠停下马车,让小黄看着,独自进了升云客栈。
从内堂过来的高掌柜一眼认出了她,“唐掌柜,有事吗!”
他这一声不算高,但大堂安静,里面唯二的客人之一立刻看了过来。
唐乐筠下意识地回望,看到了一张易过容,但依然有些熟悉的面孔。
此人应是薛焕,那么他旁边那位、背对着她、脱掉了披风的高瘦身形,就属于纪霈之了吧。
薛焕贴了八字胡,脸色黑了一度,眉毛加粗了。
普通人轻易分辨不出来,但唐乐筠看到眼睛就知道了——他的眼神里有着异于常人的平和,很好认。
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分。
唐乐筠神情漠然,毫无波动,她转回视线,压低声音说道:“如果白管家过来,请把这张单子转交给他,谢谢。”
白管家告诉过她,药材供给由高掌柜负责中间环节,她给出数量后,三天内可到货。
高掌柜接了过去,略一扫量,便放进了袖袋里,“唐掌柜客气,还有其他吩咐吗!”
唐乐筠当然没有,道过谢,离开了升云客栈。
高掌柜送到门口,目送唐乐筠往汤县的方向去了,这才回到大堂,如此这般禀报一番。
薛焕道:“应该是买粮去了,这丫头也真是胆大。”
纪霈之不以为然,“蓝贱人忙着找你找我,哪有时间理会她。”
薛焕倒了两杯茶,自己捏起一杯嘬了一口,“只靠她的人肯定不够,不知蓝铎会不会参与进来。”
纪霈之道:“他们的消息没咱们快,早一点在中午,迟一点就是晚上,蓝铎一定会来生云镇。”
薛焕有些担心,“唐掌柜不会有事吧。”
纪霈之道:“七成不会,三成留给蓝贱人会不会丧心病狂。”
薛焕问:“如果她丧心病狂怎么办!”
“那他们姐弟就只能随我一起谋逆了,呵~”纪霈之轻笑一声,“军中缺军医,即便是女大夫,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薛焕:“……”
皇城,凤栖宫。
蓝皇后正在用早餐。
她今年四十岁,因为常年习武,且养尊处优,时光仿佛在她脸上停滞了,依稀还是三十左右的样貌。
娥眉淡扫,瑞凤含情,把宫里大多数宫妃比了下去。
用完牛乳,蓝皇后用绢帕按了按唇角,便有大宫女捧来茶水和痰盂,伺候她漱了口。
换一张新绢帕擦干红唇上的残水,她开了口:“赵嬷嬷,你回伯府一趟,让伯爷立刻通知蓝铎,让他以搜捕刺嫌犯为名,对生云镇及周边进行挨家挨户地盘查。”
赵嬷嬷躬身应是,倒退两步,出宫去了。
侍立一旁的魏嬷嬷问:“娘娘,薛家怎么办!”
蓝皇后抬起右手,看了看豆蔻染红的长指甲,“一个看着自己母亲自尽的人,又岂会在乎薛家人的死活。魏嬷嬷,你那个贱种还不够了解,只要本宫和皇上不死,他就舍不得死,我就算屠尽天下人,那贱种也一样无动于衷。”
她声音柔婉,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仿佛口里说的只是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
魏嬷嬷道:“娘娘,那贱种肯为那个唐家女子说话,是不是……”
“哈哈哈……”蓝皇后笑得花枝烂颤,“本宫打听过了,那女子在生云寺扑过那贱种,当时就被小厮踢到放生池里去了,你说那女子在他心里能有什么地位不过是拿来跟皇上掰一拜手腕罢了。”
“这……”魏嬷嬷释然了,“原来还有这一节。”
“是啊。”蓝皇后起了身,“本宫倒是理解她。寄人篱下,想嫁个好人家,以为王爷是个好归宿,岂料……罢了罢了,若非本宫年幼无知,本宫又怎会嫁到这宫里来太子又何至于曝尸荒野呜呜呜……”
说到这里,她忽然哭了起来,哭声极大,涕泪横流,优雅和风情没有了,就像狂风暴雨后的残花败柳,说不出的狼狈。
蓝皇后哭了好一大通,洗完脸,眼睛已然又红又肿,她靠在贵妃榻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只恨我的娘家兄弟,没一个中用的,如今大权旁落,我空有野心,却毫无抓手,连个贬为庶民的秦国公都按不死,只能靠追杀那贱种出出怨气了。”
魏嬷嬷道:“娘娘,流民四起,国库空虚,边疆告急,大炎稳当不几天了,伯府应该早做打算才是。”
蓝皇后睁开眼,一下子坐了起来,“嬷嬷说得是,无论如何都该做准备了,那贱种逃了,不会不对付伯府和百花门,嬷嬷亲自走一趟,替我把伯爷请过来。”
魏嬷嬷躬身行礼,也退了出去。
尽管米价还在疯涨,但唐乐筠接受李无病的建议,比昨天买的还少——马车走土路,货越多,车辙越深,掩饰不了的痕迹一定会留下祸根。
从汤县前往生云镇的路上,确实多了不少流民。
他们中的一小部分端着盆或碗,见人就伸手,不给不让走。
但这个时候敢外出的人,基本上拉帮结伙,只要态度强硬,就不会出乱子。
唐乐筠带着小黄,小黄大概很懂她,流民将一靠近,小家伙就叫得相当狂躁。
流民目前还不够饥饿,胆子自然也不够大,有狗的要不着,找没狗的就是。
归程走了一半,始终无惊无险。
快到杨家洼附近时,前面路上传出一声男子的惨叫,瞌睡状态的唐乐筠顿时被惊醒了。
“吁吁……”跟在她后面的几辆马车同时刹住了车。
“怎么回事!”
“要不要去看看!”
“是不是谁从车上掉下来了!”
“看看吧,咱人多,万一是谁亲戚呢!”
彼此距离不远,唐乐筠听得到他们的对话。
她也让大黄停下了,拿出短剑放在身侧,以备不时之需。
前面是个S弯,有密林隔着,看不清什么情况——也就是说,这一处非常适合抢劫,被一伙儿聪明胆大的流民率先占领了。
四个男子拿着拳头粗的棍子朝前面去了。
唐乐筠从口袋里取出四颗松子糖,一颗放自己嘴里,一颗给小黄,两颗给了大黄。
二黄很高兴,两毛茸茸的长尾巴一起扫动了起来。
“抢劫啦!抢劫啦!”
“我的粮食,我的粮食啊,呜呜呜呜……”一个男子绝望地哭喊起来。
又一拨车马过来了。
路过唐乐筠时,有人叫她一声,“唐掌柜!”
唐乐筠看过去,就见赵记杂货铺的小伙计兼老板娘的大儿子赵大毛正殷殷地朝自己笑。
他和赵老板在一起,同行的还有两辆骡车,但车主她都没有见过。
唐乐筠略一颔首,“赵小哥,前面出事了。”
“是啊,我也听见了。”赵大毛停了下来,“唐掌柜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小白呢!”
唐乐筠答:“他有事,在家呢。”
赵老板从车上跳下来,往前走了几步,自语道:“看来这汤县以后是来不了了。”
他话音刚落,刚刚的四个男子便带着两个大汉和一辆车转了出来。
其中一个大汉受了伤,胳膊上鲜血淋漓,那声惨叫估计就这样发出来的。
赵老板问:“咋,流民杀人啦!”
一个男子道:“没杀,可抢走了粮食也和杀人差不多了!他娘的,好日子到头了!”
赵大毛也问:“现在能走不!”
另一个男子道:“能走了。谁有纱布,给这位大哥包一下。”
赵家父子就看向了唐乐筠。
唐乐筠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药铺老板,已经被人赋予了救死扶伤的义务。
她从带在身上的布袋子里取出一小卷白布,扔了过去。
一个男子接住,给伤者包扎起来。
片刻后,一行人一起进入这段视野上比较隐蔽的官道。
大家左看右看。
但除了树林就是丘陵,什么都没有。
赵老板感慨道:“家在城里的有福了。”
他的同伴附和道:“我今天打听过,城里的租金涨了,要是有想法,还得请早。”
赵老板摇摇头,“租金加上好几口人的嚼用,花销太大,不知道粮价还要涨到什么时候去,这个决定不好做。”
“是啊是啊。”
“城里我是去不起,我想好了,就拼命吧,谁要抢我,我就杀谁。”
受伤的大汉黯然说道:“我也那么想的,但抢我的流民会点武艺,人数还多,一个照面就把我的柴刀卸了。”
“这么厉害!”
“完了完了。”
“太难了!”
一进生云镇,唐乐筠就感觉气氛不太对,家家户户店门紧闭,官道上一个行人没有。
赵老板也感觉出来了,狠狠在骡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骡子吃痛,狂奔起来。
其他人也不傻,钻胡同的钻胡同,下车的下车,七八辆车转眼就不见了。
唐乐筠猜测,眼下的情况可能和蓝皇后有关。
如果她想躲,此刻就该离开生云镇,而不是回家自投罗网。
但家里还有亲弟弟,囤积的粮食都在,只要不到生死关头,她就不该舍弃现成的基地。
那样并不明智。
唐乐筠不紧不慢地沿着官道到了最前面,拐进了自家胡同。
停车后,唐悦白没有接出来,后院没有人声,只听得见马棚里的小鸡崽的叽叽喳喳声。
不会出事了吧
唐乐筠的心里一紧,赶紧推门。
门开了,药池里的草药郁郁葱葱,空地上没有脚印,完全没有来过大兵的痕迹。
唐乐筠轻轻吐口气,牵大黄进马棚,大门也插好了。
她这次没有先卸车,而是先进了前院。
前院很安静,邓翠翠也不在。
唐乐筠蹙起眉毛,又去了一进院。
刚要进药铺,唐悦白便跑了出来,抓着她的胳膊说道:“姐,你总算回来了,出事了!”
唐乐筠看着他。
唐悦白自动往下说:“姐,那个蓝将军又来了,说生云镇有嫌犯,正挨家挨户搜呢,我怕连累翠翠姐,把她赶回家去了。”
唐乐筠问:“她不是自己走的!”
唐悦白拉着她往后面走,“当然,她的菜还没下锅呢。”
唐乐筠释然:“那就好,你跟我过去,把米面油放地窖里去,顺便把大黄喂喂,刷洗刷洗。”
唐悦白搂住她胳膊:“姐,买好吃的了吗!”
“姐买了烧鸡、松子糖,还有瓜子花生。”唐乐筠道,“你在私塾呆了多久,先生和同窗都怎么样!”
唐悦白道:“先生挺好的,同窗大多也还行。”
大多还行,就是有不行的。
唐乐筠问:“估计是福安医馆的亲戚,或黄里长的家属。你不用惯着他们,欺负你就打回去,出了事姐兜着!”
“好嘞!”唐悦白脆快地应了一声,“姐,幸好我没走,还是跟你在一起痛快。”
唐门规矩大,他年纪小,师父的话他得听,师兄的话他还得听,哪像在家里,除了姐姐他最大。
唐乐筠在他脑袋上揉了揉,“痛快有什么用,好好活着才是正经,你放心,不会出事的。”
唐悦白点点头。
姐弟俩一起收拾了车马,刚给大黄小黄喂了水,后门就被敲响了。
“开门开门开门!”
“不开门砸了啊!”
“来了!”唐乐筠给唐悦白使了个眼色。
唐悦白收到信号,高抬腿轻落步,悄无声息地到了院墙之下,壁虎似的爬上去,便没了人影。
“来了,谁啊!”唐乐筠拎着木桶打开门,看到气势汹汹的蓝铎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原来是蓝将军,有什么事吗!”
蓝将军腆着肚子,一摆大手,一干士兵跑步进门,直奔前院去了。
很快,前面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
唐乐筠明白,蓝将军不是来搜查的,而是公报私仇来了。
蓝将军一手塞在镶金佩玉的宽腰带里,另一手握着腰刀的把,涎着脸,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端王呢,最近没来这里睡!”
唐乐筠回视他,精神力外放,并放缓了语速,“自打太子出事,端王就没来过生云镇,蓝将军,端王是不是出事了!”
蓝将军眨了眨眼,“人家是郡王,能出什么事本将军只是随便问问。”他的语速也慢了下来,说到这里,忽然朝后面的亲卫一摆手,“走吧。”
那亲卫吹了声口哨,在前院翻找的士兵便呼啦啦跑了回来。
“还开药铺呢,真他娘穷,一个铜板没找到。”
“我听镇上人说了,他家基本不开张,银子你就甭惦记了。”
“嘁,这买卖做的。”
“一个弱女子而已……”
一干人两手空空地离开了。
蓝铎上了马,出胡同,往京城的方向走,快到菜市场时精神还有些恍惚。
他不太明白,自己明明打算为难那女子一下,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呢
想到这里,他勒住缰绳停下来,回头看了过去。
亲卫问:“将军,有什么吩咐吗!”
蓝铎道:“算了,没什么。”既然已经离开,再回去找别扭,只会影响他的威信,毫无意义。
唐悦白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姐,你没事吧。”
唐乐筠道:“除了心疼,别的什么事都没有。”
唐悦白安慰道:“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也该换换了。”
唐乐筠深吸一口气,再看看满院子的绿意,心头的郁郁散了不少。
她说道:“你去看看都损失了什么,能不买的东西暂时不买,必须买的,姐去城里买。”
姐弟俩一边说一边回了前院,一个盘点损失,一个去厨房做菜。
大概是没来得及,厨房未遭到任何破坏,还是邓翠翠离开时的样子。
一块白白的豆腐躺在大海碗里,砧板上的小葱洗干净了,豆腐用开水烫烫,小葱切碎拌一拌即可。
唐乐筠买了烧鸡,肉拆开就能吃了。
搞定豆腐,唐乐筠刚拿起烧鸡,小黄就跳了进来,坐在一边狂流口水,滴滴答答,如倾盆大雨。
唐乐筠不忍心,到底把鸡胸肉给了好几块。
小黄不贪心,吃到了就心满意足,小尾巴讨好地摇几圈,去后院找小鸡崽和大黄玩去了。
饭摆上桌,唐悦白和邓翠翠一起进来了。
邓翠翠面有惭色,“筠筠,你们都没事吧。”
唐乐筠道:“能有什么事,洗手吃饭吧。”
“我刚才洗完了。”唐悦白在八仙桌旁坐下来,“姐,问题不大,家具倒了不少,但都没坏。瓷器碎的多,梅瓶两只,茶具一套,砚台也打了,花盆无一幸免,幸好家里备的花盆多,我刚才重新栽上了,就差地面没打扫了。”
邓翠翠洗完手,“幸好没进厨房,不然……”
“刺客向东逃了,快追!”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邓翠翠的话。
她吓了一大跳,干手巾落到水盆里,瞬间打湿了。
唐悦白站了起来,“又出事了,姐,我出去看看。”
唐乐筠道:“你吃饭,我去。”
邓翠翠顾不上捞手巾,甩着手往门口走了过去,“还是我去,你们姐俩太惹眼了。”
唐乐筠拦住她,“我上房,不用出去。”
邓翠翠一拍脑门,“对对对,还能上房。”
三人关上东厢的门,一起进了一进院。
唐乐筠走到东边墙下,单脚一蹬,身子飘然而起,右手在墙顶轻按,人就上了药铺房顶。
总共用了不到一息时间,且未发出一丁点声响。
邓翠翠骇然,“原来筠筠这么厉害呢。”
唐悦白道:“这算什么,要不是害怕蹿太高暴露身形,姐姐可以更快。”
唐乐筠闻言微微一笑,附身趴在了屋脊上。
步兵从京城方向过来,潮水一般地涌向赵记杂货铺和秦记小面馆的两条胡同里……
脚步声嘈杂,没有兵器相击的声音,说明杀手撤退路线明晰,速度足够快。
三四百名士兵进去了,观察到后面没人了,唐乐筠离开屋脊,从房顶跳了下来,落地时轻如鸿毛。
唐悦白羡慕地说道:“姐,光是这一手,你就比我师父厉害多了。”
唐乐筠玩笑道:“我只在这方面比你师父厉害吗!”
唐悦白道:“那当然不是。”
他觉得,他姐让他师父一只手,他师父也未必能打过他姐。
他姐的速度无敌了。
邓翠翠崇拜极了,“我要是有筠筠这本事,何至于被婆家和娘家欺负啊!”
唐乐筠问:“如果你有我的本事,还会要那样的婆家吗!”
邓翠翠“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是肯定不会要了。”
下午,唐乐筠睡了一觉,太阳落到山顶时出了门。
官道两旁的铺子都开门了,田婶子站在赵记杂货铺门口,和几个老板娘聊得火热。
唐乐筠有事,没跟她们打招呼,径直往前面去了。
铁匠铺在镇子边缘,要穿过一整个主街方到。
唐乐筠敲敲虚掩的木门,见无人应,便推门进去了……
“嘎吱”,木门沉重,门轴转动的声音极大。
她在门后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一块颇有厚度的铁板。
铺子里没人,但火炉还有余温,屋子里的温度比外面高多了。
锻造台上摆着十几件刀具坯子,从光泽度来看,都不是精品。
“有人吗”唐乐筠绕过锻造台,到了后门,“史掌柜在吗!”
一个脸上挂着泪痕的老妇人从二门探出头来,“你有什么事!”
唐乐筠道:“我有笔买卖想找史掌柜谈谈。”
那老妇人道:“唐掌柜,我家老头子刚被官兵打折了腿,眼下什么活儿都接不了了。”
唐乐筠想了想,“史大娘,我懂些医术,需要帮忙吗!”
“我们刚从福安医馆回来,马大夫说骨头碎了,接不了了。”史大娘的眼泪成双成对地掉了下来,“我家老头子脾气太倔,怎么说都不听,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唐乐筠上前两步,“大娘,既然涉及到了营生,不如让我看看,我不要钱,反正也看不坏,对不对!”
不要钱,还看不坏。
史大娘动心了,到底说道:“那就麻烦唐掌柜了,里边请。”
唐乐筠跟着她进了正房东次间。
史老爷子脸色发青地躺在床上,嘴里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
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分别侍立两边,面色都很难看。
史大娘道:“老头子,唐掌柜来看你了,她说她想上上手,看看是不是能治。”
史老爷子睁开眼,瞥了瞥唐乐筠,后者穿着苍色短打,梳着马尾辫,一看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他怒道:“马大夫都没办法,她一个小丫头能干什么,瞎胡闹!”
“行吧,既然老爷子乐意瘸着过下半辈子,我当然不会强求。”唐乐筠表情淡漠,“老爷子,我来是想租你的铺子一用,自己打点兵器,铁疙瘩按实际使用分量收,三个晚上,租金二两怎么样!”
史老爷子的一个儿子说道:“闲着也是闲着,成交!”
老爷子却睁大了眼睛,“你真的有办法!”
唐乐筠正色道:“我确实有办法,但还要看看骨折情况。”
老夫妇的另外一个儿子说道:“爹,她能有什么办法!不如把铺子租她,三个晚上二两银,咱自己添点,能再买一石粮。”
“滚!”史老爷子怒不可遏,拿起了一旁的痰盂,“都给我滚出去。”
痰盂里又是水又是痰,两个儿子吓得够呛,各自拉着媳妇跑了出去。
“唉……”史大娘叹气,“都说养儿防老,我看我是养了两个孽障。”
史老爷子道:“下次不要让他们进门,不孝的东西,养猪养狗都比养他们强。”
史大娘不答应,还是叹气。
史老爷子不再理她,对唐乐筠说道:“只要你能治好我的腿,铺子随便用,铁疙瘩随便拿。”
唐乐筠微微一笑,“那敢情好,就这么说定了吧。”
史老爷子道:“说定了,说定了,赶紧的,总这么躺着我可躺不住。”
说是史老爷子,其实也就五十出头,因为常年打铁,肌肉健壮,脸色黑红,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多了。
史大娘道:“唐掌柜,你需要老婆子干什么”
唐乐筠卷了卷袖子,“您什么也不用干,史大爷不是穿着裤子呢吗!”
“穿着呢。”史老爷子自己把被子掀开了,“老头子污了姑娘的名头,可没法子啊,我是真不想瘸。”
他穿的是府绸长裤,面料贴腿型,可以很直观地看到右腿小腿中上部位有严重变形。
史老爷子别过头,史大娘又哭了起来。
唐乐筠道:“大娘别哭了,您上床,抱住老爷子,让他别动,我摸一摸,可能会比较疼。”
史大娘用袖子擦了泪,脱掉鞋,坐到史老爷子身后,把人抱在了怀里。
“您忍着点。”唐乐筠把裤腿卷上去,露出伤口,就外伤的走向判断了一下外力作用的方式,从而对骨头折断的形态有了初步推断。
她说道:“您还算幸运,只是腓骨骨折,动脉没受到威胁,但确实碎了,不太好处理。”
史大娘满怀希望地问:“还能治吗!”
“我试试。”唐乐筠道,“您忍着点儿。”
史老爷子咬牙切齿:“你尽管来。”
他话音未落,就见唐乐筠忽然握住他的大腿和脚踝,狠狠一扯,再一放。
史老爷子闷哼一声。
史大娘道:“你这是干嘛!”
唐乐筠眉头一蹙,“按住他!”
她表情严肃,目光凌厉,史大娘吓一跳,本能地搂紧了史老爷子。
唐乐筠摸上伤处,史老爷子又是一声闷哼,腿上的肌肉也哆嗦了几下。
待他习惯了这种疼痛,唐乐筠闭上眼睛,仔细体会骨折处各个碎骨的走向……
隔着皮肉,看不到也摸不清爽,必须用精神力和木系异能做辅助,通过木系异能与骨头断面的接触,由精神力反馈到大脑,才准确判断,将其一一捏回原位。
骨头断了,断面会造成肌肉受损,复位的过程无异于钝刀子割肉。
史老爷子的确是硬骨头,除了不停地哼哼,竟一下未动。
“好了。”唐乐筠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但只限于骨头不再发生位移的情况下。史大娘,您去找两根木头,我做个夹板固定一下。另外,我建议把床掏个洞,老爷子解大手也在床上解决吧。”
如今,她对木系异能的使用已经得心应手,但能量太少,只能对骨头周围的神经损伤稍做梳理,想让碎骨头渣子愈合是不可能的。
只要碎骨头移位,她这番努力就白费了。
史老爷子道:“都在床上那怎么行!”
唐乐筠看着他,反问:“怎么不行,除非你想瘸。”
史老爷子当然不想瘸,他看看形状已经恢复正常的右小腿,纠结道:“唐掌柜,流民马上就要进镇子了,我那两个儿子靠不上,家里就一个老婆子怎么能行!”
唐乐筠问:“您就两个儿子吗!”
史老爷子道:“还有一个大儿子和一个小女儿,俩孩子倒是孝顺,但大儿子在城里当掌柜,回不来,小女儿嫁人了,咱不好麻烦人家。”
“爹,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一个女子脆快地声音从外面响了起来,“嫁人了就不是爹娘的女儿了吗!”
一个浓眉大眼、皮肤微黑的女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跟她一起的还有两个男子,其中一个庄稼汉打扮,手上裤腿上都是泥土,显然是得到消息,从地里跑过来的。
“爹娘平时没少照顾我,我尽一点孝心也是应该的。”女子眼中含泪,快步走到床前,“爹,你的腿怎么样了,听说报信的说治不好了!”
唐乐筠道:“如果挪动身子,导致碎骨移位,确实就治不好了。”她又强调了一遍。
“那就是可以治好了!”女子又惊又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谢谢唐掌柜,谢谢唐掌柜。”
唐乐筠将她扯了起来,“我和老爷子谈妥了条件,谢就不用了。你既然抬了门板来,不如就舍了这门板,挖个窟窿,你看如何!”
“有何不可”女子反应很快,“你的意思是,我用门板搭张床,让我爹凑合睡几天!”
唐乐筠点点头。
女子一拍手,“那就更没问题了。爹,娘,你们是跟我回去,还是我留下来。”
史老爷子闭了闭眼,“杏花,你家人口多,不方便,还是你和姑爷搬回来吧。”
史杏花能干,性子爽利,安排人去木器行找夹板、锯门板,又把靠墙的家具挪开,用长凳和矮几搭了个简易床榻。
唐乐筠用白布和夹板把史老爷子的腿包扎好,又指挥着史杏花的男人和小叔子把人抬起来,放到简易床上。
史大娘问:“唐掌柜,需要吃什么药吗!”
唐乐筠道:“吃药也无非是活血化瘀,不吃也可。黄瓜籽能补钙,如果不贵,可以买一点。另外,老爷子不能总是躺着,左腿能动就动左腿,上半身能动就动上半身,就像这样,幅度不宜太大。”
她给老爷子做了几个示范动作。
史老爷子很上心,立刻跟着做了几遍,嘴里还说道:“唐掌柜什么时候用铺子言语一声就行,随便用,铁疙瘩随便拿。”
“最迟明天。”唐乐筠道,“史老爷子,还有一事我要多一句嘴。”
史老爷子道:“你说就是了。”
唐乐筠道:“老爷子,我和福安医馆的恩怨,估计你们听了不少。”
史大娘“嗐”了一声,“那都是误会,事情过去就好了,等我家老头子的腿一好,谁不说唐掌柜是神医啊!”
唐乐筠道:“不是这样的,史大娘。”
史老爷子道:“你说。”
唐乐筠道:“问题在于马大夫治不好的腿,被我治好了,你们可还记得楚老爷子的事!”
史大娘“诶哟”一声,“那可真的是。”
史杏花插了一句,“看来这事还得保密!”
他们听懂了。
唐乐筠颔首,“否则一旦有人使坏,老爷子的腿就不好说了。另外,如老爷子所说,镇上的流民肯定越来越多,老爷子若是示弱一把,人心肉长,未必是坏事。”
史老爷子道:“唐姑娘的药铺应该不应该开我不管,但我觉得福安医馆在楚老爷子那件事上做得不地道,他们那么干就是良心坏了。”
他这话表明了一点,镇上对唐乐筠开药铺和福安医馆竞争颇有微词,就是他们一家对她也没多少好感。
但唐乐筠并不在乎这些是非曲直,她只要达成她的目的。
从史家告辞回来,她在木器行门口碰到了田婶子。
田婶子神神秘秘地叫住了她,“筠筠,那位蓝将军被人杀啦!”
唐乐筠对此早有预料,眼下得到印证,还是有一点惊讶。
她问道:“婶子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箭射的,听说没到医馆就是死了。”田婶子压低了声音,“活该!”
田婶子是老实人,这么如此旗帜鲜明地讨厌一个与她不相干的人还是头一回。
唐乐筠问道:“咋还活该了呢!”
田婶子道:“我听说,铁匠铺的老史头腿折了,老钱家的大儿媳妇小产了,黄里长家的被抢走一整套金首饰,还有赵家嫂子,她前年买的大金镯子也没了,造孽啊!”
镇子太小,谁家有点事放个屁的功夫就都知道了。
唐乐筠问:“婶子家呢,没事吧。”
田婶子家也有个小机关,仿照唐家做的,财物损失肯定不多,这也是她没有特别询问唐乐筠的一个原因。
“感谢你爹,没什么事。”田婶子脸上重新有了笑意,“你干什么去了,从菜场那边回来怎么没见你买菜。”
唐乐筠道:“我往汤县那边张望了一下。婶子,我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出事了……”
她把路上发生的事如此这般地说了一说。
田婶子的脸色又变了,嘱咐唐乐筠几句就回屋和田家荣商量事情去了。
回到铺子里,唐乐筠带着唐悦白和邓翠翠做了十几瓶金疮药。
吃完晚饭,邓翠翠回家了,姐弟俩去地窖里盘点了一下粮食。
地窖里的米缸和米坛子基本上装满了,还有几袋子装不进去,摞成一摞,塞在堵头处。
日后就在镇上买点高价粮,放厨房里就成——雨季马上就到,只有三个人吃饭,囤多了浪费也多。
一更时分,天彻底黑了。
姐弟俩各自背一个背筐,带上柴刀、小半袋粮食,以及锹和镐,去了问梅山。
沿着山路,盘旋着上到山腰,他们在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上停下来,向梅庄眺望……
梅庄黑漆漆一片,毫无人迹,即便有银月挂空,也像极了鬼宅。
唐悦白感叹道:“姐,你还说有端王照着呢,人去楼空了。”
唐乐筠无奈地耸耸肩,她也没想到小说规则完全被现实规则取代,她这只蝴蝶几乎改变了一切。
唐悦白又道:“姐,肯定是端王杀了蓝将军,这庄子说不定被看起来了,这片地咱还能要吗”
唐乐筠道:“怕什么,有官兵看着,咱们的药田不是更安全吗!”
唐悦白嘿嘿一笑,“那倒也是。端王倒也不坏,几乎预料到了一切。姐,他还挺聪明的,是吧。”
唐乐筠把周围观察了一番,“是的,不然他长不大,毕竟他的很多兄弟都没活到成年。”
唐悦白叹息:“皇帝的儿子也很可怜呐。”
唐乐筠笑了,“应该说,昏君的儿子很可怜。走吧,我们下去。”
姐弟俩下了山,沿着忘忧谷往南走一小段,再从一处野草旺盛的地方往山上爬一两丈,直到一棵山槐树之下。
这里有几块巨石拱卫,形成一小处平台,老槐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唐悦白绕着老山槐走了一圈,“姐,然后怎么办,搭建窝棚吗,太惹眼了吧。”
唐乐筠放下背筐,走到两块巨石中间,在夹缝中的泥土上挖了一锹,“惹眼就惹眼,问题不大。你过来,帮我把这里的土掏出来。”
两块巨石一大一小,有点像“入”字,下半截分的比较开,把泥土和碎石掏出来,就是个可以藏东西的好地方。
姐弟俩干活都是把好手,不到一刻钟里面就空了。
唐乐筠取出背筐里的大肚坛子,再把唐悦白背来的半袋米倒进去,用三层油布把口封严实,塞到洞里,再在坛子口压上一块比坛口大的石块。
掏出来的洞不算小,至少可以放三只坛子,装三十多斤米。
如果一天只吃一顿饭,足够一个人活两三个月。
二人把碎石垒回去,泥土堆在碎石外,找一些枯枝撒外面,基本上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唐悦白道:“不错,明天再背来两个坛子,这里就不用动了。”
唐乐筠点点头,“现在,搭棚子吧。”
唐悦白稀奇道:“姐,你真会搭棚子!”
唐乐筠笑了笑,你那个存在于小说里的姐姐自然不会,我这个现实中的姐姐却是非常擅长的。
她指着斜坡上:“书里看到过,很简单。咱俩上去,把那一簇毛竹砍下来。”
问梅山上多是杂树,竹子很少,通常和梅树长在一起,显然是有人特地种的,正好便宜了他们。
二人很快就拖着竹子回到了原处。
唐乐筠取八根粗壮且等长的竹子,削掉竹叶,摆成长方形,用草绳系好,固定在山槐树下。
再来四根,分别插在长方形四个角,做一个四棱锥。
剩下的竹子均匀绑在已有的框架上,最后再用荆条把缝隙填充起来……
月上中天了,山槐树前也有了些许月光。
唐悦白里外看了看,“还挺结实,就是漏雨。”
唐乐筠道:“如果是你我过来住,记得带一块油布就好了。”
“是个好办法。”唐悦白拉着唐乐筠进去,席地而坐。
棚子里光线更暗,山谷间仿佛更加静寂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透过稀疏的竹叶望向山顶,山顶上有一条发光的星星河,它们镶嵌在黑蓝色的天幕上,一颗挨着一颗,密密麻麻,闪闪烁烁。
“真美。”唐悦白的小脑袋一歪,亲昵地靠在唐乐筠的肩窝上,“姐,我六岁的时候,爹爹带我去房顶看星星,他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你说,他们俩是不是都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唐乐筠道:“对,只要咱们过得好,他们就安心了。”
这是她妈妈去世前再三说过的话,她相信,妈妈一定在天上看着她,看着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看着她把学过的本领一一应用起来,即便换了个时代,也一样过得风生水起。
唐悦白道:“姐,我想爹和娘了,你想他们吗”他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唐乐筠揽住他的肩膀,“对,我非常非常想她。”想念那个生下她,一直护着她的好妈妈。
清新的空气中忽然有了一种燃烧的味道。
唐乐筠神经一紧,带着唐悦白起了身,“闻到味了吗,应该是哪里出事了。”
他们从竹帐篷里钻出来,带上东西,一路小跑出了山谷,左右一看,就见镇子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又出事了!”唐悦白跺了跺脚,“姐,不是咱家吧。”
“确实不是。”唐乐筠道,“但有点像赵记杂货铺,别看了,赶紧回吧。”
火很大,照亮了方圆百十米以内。
街坊们都出来帮忙了,你来我往,呼呼喊喊,一盆一桶地往建筑上泼水。
胡同里,官道上,到处都是人。
唐乐筠和唐悦白先进了药田,卸下背筐,和锹镐一并藏在篱笆下的阴影里。
二人不露痕迹地融进打水的街坊中间,吆喝两句露露脸,再从前院翻墙回家,打开后门,正式跟其他人一起忙活起来。
泼水的时候,田江蔚看见了唐悦白,“小白,你也被吵醒了!”
“是啊!”唐悦白道,“怎么就着火了呢!”
“不知道怎么着的,我爹说,赵家人自己也不大清楚。”田江蔚把水泼在火上,跟他一起往回走,“筠筠姐呢!”
唐悦白指了指前面细高挑的背影,“那儿呢。”
田江蔚道:“还不知道折腾到几点,早上练功吗!”
唐悦白道:“当然练,我和我姐睡多晚都准时起床,白天再睡嘛。”
田江蔚挠头,为难道:“可是睡不够的话,白天没精神啊。”
唐悦白道:“那你随意吧,反正我姐也没那个要求。”
二人一起排队打水。
前面的人正在议论这场毫无征兆的火灾。
“不是流民干的吧,杂货铺特别招贼。”
“不好说,你们别忘了,昨天还死了个将军呢。”
“不可能是同一伙人,依我看,流民干的面大,大家要小心了。”
“如果是流民,他们偷东西就得了,烧人家铺子干啥!”
“那蠢贼想必是觉得,烧了才不知道被偷了,可以降低咱们的戒心。”
“诶哟,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唐乐筠也觉得是那么回事,而且,放火的人也许就是路上抢劫粮食的。
县衙还有米汤,他们就走上了抢劫放火的道路,说明道德底线极低。
生云镇真的要乱起来了。
升云客栈,二楼,天字号甲房。
屋里没开灯,地板中间燃着一盆炭火,暗暗的橘红色火光让家具们隐隐有了轮廓。
窗户开着,两只黑影并排站在那里,齐齐看着赵记杂货铺的方向。
“唉……”薛焕叹一口气,感慨道:“生云镇只怕没有好日子过了。”
纪霈之没有附和。
薛焕又道:“八成是流民干的,表弟,要不要解决了他们!”
纪霈之关上窗,坐到炭盆旁,伸出手放到上面烤着,冷白的皮肤被红光染上了血色,让他多了一点活人气。
薛焕在他对面坐下,朝元宝招招手。
元宝从角落里出来,拎起水壶,在两只罗汉杯里倒了热水。
纪霈之捏起一只杯子,浅抿一口,“三表哥心系民生,是个好人。”
薛焕“啧”了一声,“我大概猜到你的想法了。”
纪霈之看向他,“你说说看。”
薛焕道:“生云镇附近都是皇庄,有心之人早就看好了这里,只要流民在,基本上就安生不了。另外,蓝铎死了,朝廷一定会派人来处理此事,他们抓不到你我,自然就会把这伙流民抓回去,用不着你我操心。”
纪霈之微微一笑,“道理是这样,但我没你想像的那般高尚。我只是想,乱比不乱强,更有助于你我在夹缝中生存。”
薛焕:“……”
隔了一会儿,纪霈之又开口了:“汤县已经没粮了,县令鲁千山昨天在州府蹲了一天,一石米没要到。”
薛焕惊讶极了,“府库没粮了吗,还是……”
纪霈之道:“还是邵昌文做了手脚!”
薛焕明白了,“所以邵昌文以边关告急、粮草紧张为借口拒绝开仓放粮,他想让京城乱起来,拿捏皇上,以杜绝齐王和瑞王上位的可能性。”
纪霈之颔首,拿起放在一旁的核桃,无声无息地转了起来。
“伪君子,老匹夫。”薛焕骂了一句,“你说的对,有他从中作梗,京城好不了,我们还是应该专注自己,以免暴露得太快。”
将近四更天,赵家的火灭了。
三间门脸烧了个一干二净,只剩断壁残垣仍在冒着缕缕黑烟。
赵家老板娘嚎啕大哭,赵老板和几个儿子垂头丧气地站在其身后,一言不发。
在这个时候被烧光了所有货物,几乎等同于断了财路,没有了财路,生计就会出问题,确实太苦了。
一干街坊想劝又不知如何劝,纷纷唉声叹气。
良久,田婶子上了前,安慰道:“赵姐,别哭了,只损失了门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赵老板娘用袖子抹了把眼泪,“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我可我呜呜呜……”她又哭了起来。
“唉……”赵老板站了出来,拱手道,“多谢各位邻居,辛苦了,将来我若能翻身,定置办一席感谢大家。时辰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我就不送了。”
唐乐筠早就不耐烦了,这边逐客令一下,她就拉上唐悦白往外走。
其他人也跟着散了。
回到家,小黄从马棚里跑出来,欢快地摇着小尾巴,跟着姐弟俩到了前院。
唐悦白去厨房舀来热水,倒在唐乐筠的洗脸盆里,担忧地说道:“姐,咱以后就没有好日子了吧。”
唐乐筠洗了把脸,“日子肯定会艰难些,但只要好好过,还是能过好的。”
尽管有坏人,但至少没丧尸,难度低多了。
唐悦白蹲在地上,双手撑着小花脸,大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前面,“姐,我有点儿不信,咱家的药虽然赚钱,可好几天才开一张呢,粮价都涨那么高了。”
唐乐筠没搭理他,出去把自己的脏水倒了,给他打了一盆新的来,“洗洗睡吧,今天给你放假,可以睡到天亮,吃完早饭就去上学。”
唐悦白听说不用练功,到底精神几分,勉强把头和脸洗了,回屋睡觉去了。
公鸡叫的时候,唐乐筠照例起床修炼内功。
天亮后,她去后院把总结出来的前十式温习了两遍。
田家的三个孩子大概也还睡着,在约定的时间没有来敲门。
唐乐筠先喂了大黄和小鸡崽们,然后去厨房点燃锅灶,蒸了一铜盆米饭和四只鸡蛋。
邓翠翠来时,饭正好上桌了。
唐乐筠道:“从今以后,咱们艰苦点,今天吃猪油渣和酱油拌饭,搭配一个鸡蛋。”
邓翠翠噗嗤一声笑了,“筠筠呀,艰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依我看,有猪油拌饭就不错了,鸡蛋还是要省着吃。”
唐乐筠把她的鸡蛋递给她,在八仙桌旁坐下,“你是孕妇,我和小白还在长身体,都得吃,什么时候买不起了,什么时候再说吧。”
邓翠翠捏了捏拳头,“我以前,半个月也吃不上一个鸡蛋。”
这话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唐乐筠问:“你出来这么久,娘家和婆家找过你吗!”
邓翠翠神色黯然,“没有,可能我娘托人打听过我吧,知道我活着就不管了。”
人活一世,无论死了,还是活着,都希望被人惦记着。
唐乐筠如此,邓翠翠更是。
唐乐筠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换了个角度说道:“将来孩子出生了,她就是你最亲的人。”
“对!”邓翠翠高兴起来了,“我有孩子,将来不用指望他们,自己就能活得好好的。”
吃过早饭,唐悦白上学了。
唐乐筠把铺子交给邓翠翠,独自出了门。
阴天,云层又浓又低,仿佛压在矮山顶上,与民宅的黑瓦连成一大片。
唐乐筠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压抑,烦闷。
赵记杂货铺黑黢黢地立在街对面。
它就像一个警钟,只要看到,心里就会不自觉地听到一声长鸣。
街面上人不多,杂货铺外只有的几个打听火情的,听口音都是外地人。
本地人行色匆匆,大多往粮铺去了。
唐乐筠也不例外,她加快速度跑了过去。
“今天多少银钱啦!”
“稻米二两半了!”
“草!”
骂的人又脆又响。
“稻米二两半,只卖五十石,先到先得哈!”一个小伙计来回走动着提醒各个买家,以免买不到伤了和气。
队伍里又是一片骂声。
小伙计道:“有粮买就不错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汤县的粥已经是米汤了。”
“这世道!”
“他娘的,没好日子过了。”
“怕啥,大不了咱也抢。”
“活不下去了可不就得抢”
人们又议论了起来。
人们手里银钱不多,买的粮也不多,基本上三斤五斤的买。
很快就轮到了唐乐筠,她不想出风头,只买五斤,放在买菜篮子里,拎着去了菜市场。
菜市场商贩不多,买菜的人更少。
唐乐筠挑挑拣拣地买了十二个鸡蛋,两把葱,一把小白菜,以及大棒骨两根。
提着篮子往家走,刚过升云客栈,就听见前面有人喊,“抢劫啦,抓住他,他抢我粮食!”
“噔噔噔……”一个衣着破烂的男子拎着口袋朝唐乐筠这边跑了过来。
唐乐筠正打算往旁边让一下,就见一道羽箭带着风声朝那男子身后射了过去……
“小……”
“啊!”
唐乐筠的提醒还未完全出口,就见那男子背心中箭,摔了下去。
“过去看看,活的死的!”
“管他活的死的,反正能交差了。”
两个拿着弓箭、穿着布甲的士兵从胡同里跑了出来。
赶在他们之前,失主从死者手里抢回米袋子,骂骂咧咧地跑远了。
唐乐筠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丈,她能清晰地看到死者消瘦黑黄的脸。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抵担负着一家老少的温饱——他抢到了,他们就能吃一顿饱饭,抢不到,就会饿一顿或一整天。
买粮的也是个中年男子,应该也是同样的景况吧。
唐乐筠无意分辨谁好谁坏,只是心情更糟糕了。
第43章
唐乐筠送菜回家,抓三副活血化瘀的药,关上店门,嘱咐邓翠翠非必要不出门,这才去了铁匠铺。
铁匠铺同样大门紧闭,唐乐筠叫了好一会儿,才把门叫开。
唐乐筠先去看史老爷子的腿。
老爷子怕瘸,一直没敢动,完全保持着原样,就是肿胀得厉害。
史杏花孝顺,让男人买了黄瓜籽,已经吃上了。
唐乐筠把篮子里的药拿出来,交给史大娘,“大娘,老爷子说铁疙瘩不要银钱,我就带了药来,药效很好。您每副煎三次,药汤混在一起,分三次喝。”
史大娘忙不迭地接过去,“那敢情好,不瞒你说,大娘昨天去福安医馆了,他家的药涨价了,哎呀,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史老爷子瞪了史大娘一眼,“你这孩子,不是说好了不要钱吗!”
唐乐筠道:“现在都不容易,你老还病着呢。”
史老爷子没再说话。
从上房出来,史杏花带她去东厢拿东西,边走边道:“听说官兵来了,杀死好几个流民,唐掌柜知道了吧。咱们两家把着镇两头,可要小心啦。”
唐乐筠道:“知道,我家也关门了。”
史杏花点点头:“夜里也得精神点,可不敢睡太死。”
库房不大,东边的木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打铁工具和各种半成品,角落里有三筐铁疙瘩,窗下还有一新一旧两架风箱。
没有坩埚,也没有焦炭。
这意味着,唐乐筠做不出更锋利更坚韧的兵器来。
她默了片刻,认清现实,打算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唐乐筠在铁疙瘩里挑挑拣拣,刚找出三块成色尚可的,史大娘就进来了。
她扯过一条板凳,让史杏花扶着她站上去,把木架最上层的两把柴刀拿了下来,“我家老头子说了,这两把好,让我给你找出来。”
唐乐筠接过柴刀,眼前顿时一亮:两把都是百炼钢做的,刀身钢性很强,柔韧性不错,尽管做工粗糙,但东西是好东西。
若是成品(非名师打造),放在磨剑山庄的铺子里卖,每把至少二十两银。
她有些迟疑,“大娘,这两样可不便宜。”
两把柴刀可做两把短剑,正适合她的武功路数。
史大娘道:“再贵也是柴刀,再贵也比不上我家老爷子的腿。”
唐乐筠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三张十两银票放到史大娘手里,“放别人手里不值钱,但在我手里值钱。如今流民四起,这些银子您拿着吧。”
史大娘翻拣了一下,吓了一跳:“好孩子,可不值这么多啊!”
唐乐筠道:“收着吧,这些银子包括拉风箱的人工钱。杏花姐,你给我找个人!”
史杏花把银票往她娘手里一拍,“娘,柴刀是不值三十两,但你老还是得收下来,谁让咱穷呢!唐掌柜,你这就是救命之恩了,日后有机会,我们老史家一定报答!”
唐乐筠解释不清,那就不解释了,结个善缘也好。
史杏花在铁匠铺长大,即便不干活,怎么干也门儿清,她亲自给唐乐筠拉风箱。
风箱呼啦啦地响,烘炉里的火烧起来了,柴刀在火焰上灼烧,屋里的温度随着柴刀逐渐变红而迅速升高。
史杏花出汗了,她用布帕子擦了一把,笑道:“唐掌柜一滴汗都不出,也能拎得动铁锤吗!”
唐乐筠不出汗,不是因为身体不好,正好相反,而是身体太好,可以适应更高的温度。
她拿起大号铁锤,轻巧地耍了一圈,“我有武艺傍身,杏花姐可不要小瞧人哦。”
史杏花的眼睛瞪圆了一大圈,“我的老天爷诶!”
唐乐筠把赤红的柴刀从火上拿下来,放在铁砧子上,铁锤举起落下,发出“铛”的一声,随后接连挥起,“钉钉铛铛”声连成一片,如同雨落铜盆,绵绵不绝。
纤长的少女,手挥大铁锤,这副样子无异于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史杏花看呆了。
待疾风骤雨的一拨过去后,唐乐筠把逐渐变凉的柴刀重新放到火焰之上。
史杏花叹息:“想不到啊想不到,你这活计可比我爹强多了。”
唐乐筠给柴刀翻了个面,“我从小修习内力,史老爷子是普通人。”
史杏花“啧”了一声,“我总算明白你开医馆的底气打哪里来了。”
唐乐筠笑了,没有说话。
史杏花又道:“换了我这个暴脾气,一天打孙胖子师徒八遍。”
唐乐筠道:“打了他铺子就开不成了,不值得。”
“那倒是,有功夫傍身也得吃饭不是”说到这里,史杏花忽然一拍大腿,“唐掌柜,以后要是上城里,你言语一声,万一我家有事,正好跟你一起走。”
这个没问题,唐乐筠答应了。
史杏花爱说爱笑,和她一起干活,一点都不寂寞。
二人忙一整天,两把短剑都做好了。
临回家前,唐乐筠又去看史老爷子的腿——因为吃了药,骨折部位的肿胀肉眼可见地有了好转。
史大娘很惊喜:“邻居们都说有间药铺药好是吹牛,依我看是真的好。”
唐乐筠笑而不语。
史老爷子道:“唐掌柜,听说剑打好了,能不能给我看看!”
唐乐筠把装在篮子里的一把小剑拿了出来……
剑长不到两尺,宽不到一寸,剑身光亮平整润泽,双刃极锋利,手柄上细细密密地敲了麦穗图案,尽头以朴实无华的一字型做了收尾。
史老爷子“忽”地一下坐了起来,“怎么这么好!”
唐乐筠谦虚地笑笑,“您给的材料好。”
史老爷子接过短剑,在棉被上的线头上割了一下,毫无阻力,“小丫头不简单,真不错,真不错啊!”
史杏花道:“爹,唐掌柜每一锤都不会砸错,厉害得紧。”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啊。”史老爷子反复观摩,“好手艺,我年轻时也做不到。”
唐乐筠心道,我有精神力支持,这是你老无论如何都比不了。
史老爷子恋恋不舍地把短剑还给了她,“唐掌柜要是开铁匠铺,我这个糟老头子只怕就没饭吃咯。”
“不开。”唐乐筠道,“开了,也影响不到您,我卖的贵。”
“以前这话大娘根本不信,现在可是信咯。”史大娘笑着往外走,“唐掌柜,家里饭好了,一起吃顿便饭吧。”
唐乐筠拱手:“谢谢大娘,家里准备了我的饭菜,这就回了,明天见。”
从铁匠铺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天阴了一整天,在这一刻总算有几颗雨点落下来了。
行人开始跑了起来,唐乐筠也不例外,快到自家胡同时,她撞见了拿伞接她的唐悦白。
“姐,你怎么才回来!”小少年埋怨道,“饭菜都快凉了。”
唐乐筠道:“借人家的铺子,总得把手头的活计干完。”
唐悦白点点头,“那倒是。”
唐乐筠道:“翠翠姐做什么饭菜了!”
唐悦白抬手指向一棵被薅秃了的香椿树,“香椿炒鸡蛋,蔚蔚哥送来的,还有中午剩下的骨头汤小白菜。”
田家有香椿树。
唐乐筠道:“回头我让田婶子给咱留几个种子,咱也栽两棵吧。”
唐悦白不置可否,拉住了唐乐筠,“姐,咱家没菜了。”
唐乐筠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就见一个头发花白、衣着破旧的老女人站在街对面,脚下放着几把菠菜,渴望地看着每个路过的行人。
雨大起来了,落到土地上,打起一股股白烟。
唐悦白道:“姐,咱帮她一把吧。”
唐乐筠道:“回家。”
唐悦白不走,“姐!”这一声带着一波三折的尾音。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强硬。
唐乐筠蹙起眉头:“日后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人,我们帮不过来。”
唐悦白道:“日后是日后,今天是今天,姐,求求你。”
唐乐筠不为所动:“如果日后,她因此讹上你,总来找你怎么办!”
“哼!”唐悦白不高兴了,松开她的胳膊,“你不帮我帮。”
他径直跑过去,扔下一串大钱,拿着两把菠菜跑了回来。
那女人连连作揖,收起剩下的菜,往小马村的方向去了。
唐乐筠转身进了胡同,唐悦白跟上来,一声不吭往家走。
唐乐筠知道,小少年不高兴了,可那又怎样,她也不高兴。
那女人很可能是小马村人,邓翠翠婆家和娘家都在那里,一个搞不好就是一大堆麻烦。
姐弟俩谁也不理谁,到家闷头吃饭,送走邓翠翠就各自回了房间。
唐乐筠以为,只要她不轻易妥协,唐悦白在这件事上就会慎重,即便那女人无害,也会对他的成长有利。
下雨了,问梅山去不了了。
唐乐筠烧了些热水,浅浅洗了个澡,刚穿上衣服,唐悦白就敲门进来了,倔头倔脑地坐在太师椅上。
唐乐筠慢条斯理地用手巾擦头发。
唐悦白道:“姐,我没做错。”
唐乐筠不想争吵,“锅里还有热水,你也洗洗吧。”
“哦……”唐悦白继续道,“姐,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们能吃饱,稍稍帮帮别人,有什么不好的呢!”
唐乐筠把放在梳妆台上的两把短剑拿起来,“我做好了两把,你要不要!”
唐悦白有一把剑,是唐门最普通的制式剑,市价一两半,与这两把短剑几乎没有可比性。
果然,他那双大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大声道:“磨剑山庄的短剑!”
唐乐筠道:“这是我劳动一天的成果,怎么就成磨剑山庄的了呢!”
“居然做完了,姐你太厉害了!”唐悦白扑了过来,“有我的吗!”
“开刃了,小心点。”唐乐筠往后一躲,“刀把不一样,你先挑。”
“这把好看。”唐悦白拿了手柄尾部只有一横的。
蝶翼形的归了唐乐筠。
唐乐筠嘱咐道:“很锋利,不要带到学堂去。”
“明白。”唐悦白在刃上试了试,“真的是好剑。姐,真是你做的!”
唐乐筠挽了个剑花,“你可以去铁匠铺打听一下。”
唐悦白美滋滋地比划了两下,“那还是算了,我姐既然如此英明神武,小气就小气一点吧,我不跟你计较。”
唐乐筠:“……”
她真没想到,自家弟弟竟然这样完成了自我攻略。
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说教一把,“小弟,如果我没猜错,那女人应该是小马庄的,离这里不远。”
唐悦白不以为然,“翠翠姐认识,那不是更应该帮忙吗!”
唐乐筠把剑放在梳妆台上,“如果她告诉村里人,村里人都来找翠翠姐帮忙怎么办!”
唐悦白愣了一下,“找她干什么,难道不该找我吗!”
唐乐筠顺着他的意思,“嗯,找你,然后呢,你都帮吗!”
唐悦白明白了,“姐,能帮的我就帮,不能帮我打走便是。”
唐乐筠觉得,没事还好,只要有事,就绝不会这么简单。
但事情还未发生,说再多都没用,不如静观其变。
她说道:“但愿能如你所愿。”
春雨下了一夜,早上一开店门,就能听到官道两侧沟渠里响起的流水声。
清新的空气将店里的浓浓药味荡涤一空,唐乐筠深吸一口,感觉心胸都开阔了不少。
邓翠翠拿着抹布打扫卫生,“筠筠,今天开门吗!”
唐乐筠迈出门槛,往京城的方向张望着,官道上只有两伙人,一伙儿至少十几个,车马辎重,一看就是车队。
她说道:“不开,我去铁匠铺。”
吃饭时,唐乐筠说起过唐悦白买菠菜的事,邓翠翠尽管没说什么,但表情不自然,明显有了心事。
此番唐乐筠说不开门,她立刻松了口气,“我什么也不懂,还是关门好,筠筠还要去铁匠铺几天!”
唐乐筠道:“最少三天。”
打铁是个对专注力有要求的职业,而唐乐筠的专注力向来不错。
六个不间断劳作的上下午,她锻造出两把不错的长剑(铁)、三把连弩,以及箭镞三十个。
连/弩,和唐悦白的手/弩完全不同,是末世时盛行的大块头武器。
如果不拼装起来,就是一堆黑漆漆的铁疙瘩。
即便是史杏花看着唐乐筠做的,她也不知道那些玩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唐乐筠也不希望史杏花知道,做完装备后,她又给史家五两银子的材料费兼封口费——其实也算不上封口,她只是不希望他们在闲聊时随意向外人提起这件事。
武器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要集中精力做金疮药了。
纪霈之的商队送货很及时,说三天内就三天内——四月七号傍晚,一个姓张的管事送来了整整四大车。
药铺货柜放不下,唐乐筠便征用了西厢房,并拜托田家荣打了三排简易木架,将药材装了进去。
四月初十,关门好几日的药铺总算重新开张了。
唐乐筠将铺门打开,告示牌摆在门口,推开书案旁的窗子,舒舒服服地在官帽椅上,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唐悦白旬休,他把做金疮药的工具和药材搬过来,一一陈列在书案上。
唐乐筠道:“小弟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可以出去走走,找同龄人玩一会儿。”
唐悦白眼睛一亮,“真的!”
唐乐筠道:“当然真的,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京城里有没有消息!”
“啊”唐悦白不开心,“姐,玩就玩呗,为什么要问这些!”
唐乐筠瞥一眼刚坐下来的邓翠翠,“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吗!”
唐悦白“噗嗤”一声笑了,“姐,你还记着呐,我都忘了。”
唐乐筠把适量的樟脑放在药碾子里,“当然,我这人小气得很。”
唐悦白道:“姐,事情都过去了,而且,确实什么事都没发生啊!对吧,翠翠姐!”
邓翠翠没他那么天真,她正色道:“我们村都是佃户,去年年景不好,余粮不多,好人家省着吃的话,吃一两个月没问题,可现在东西都贵,家里出点事就完蛋。”
她没给结论,但懂的都懂。
“即便有事,他们也不会找翠翠姐,毕竟翠翠姐都被赶出来了,哪个脸皮那么厚呀。”唐悦白有些讪讪,“算了,不说了,我走了。”
小家伙不服气,扭身出去,刚出门口就遇到了田婶子母女,他问清田江蔚在哪儿,快快乐乐地找小兄弟玩去了。
唐乐筠起了身。
田婶子道:“筠筠甭起来,又不是外人,咱边干活边聊。”
邓翠翠搬来一张椅子给她,“田姐坐这儿。”田婶子比她大不了几岁,大家各叫各的。
田婶子道:“你瞧瞧,你一个孕妇那么勤快干什么,我自己不会拿吗!”
邓翠翠跟她一起落了座,“筠筠说,我这一胎坐住了,不妨事。”
田婶子道:“那也得注意着点。”
邓翠翠仔细看了看新进的乳香,“放心吧,我小心着呢。”
唐乐筠道:“婶子,我这两天没怎么出门,附近有事吗!”
田婶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官兵抓了好几天人,咱这里消停多了,田家湾那边死人了,一家好七八口人,就三个孩子活下来了,啧啧啧,世道真的乱了啊。”
邓翠翠吓了一跳,“有钱人吗!”
田婶子道:“不算有钱,但有地,粮食都被搬空了。”
邓翠翠愣了会儿神:“真是造孽啊!”
“唉……”田婶子叹了一声,“现在有粮的没粮的都夹着尾巴做人。咱这条街上,家里没有三五个男人的,都在随时准备关门,就怕遭抢。”
惊弓之鸟。
乱世之人必备的一种心态。
习惯就好了。
唐乐筠细细地捻着樟脑,辛辣味蹿鼻,既提神又醒脑。
“你们家男人多,我们家有筠筠和小白,两家互相照应,倒也不用太担心。”说到这里,邓翠翠起了身,“田姐坐着,我去泡点茶水。”
“麻烦了。”田婶子没有拒绝,待她出去了,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放在唐乐筠面前,“筠筠,这是那两把剑的银钱,你赶紧揣好了。”
唐乐筠停下手里的活计,“婶子这是干啥,他俩也算我的徒弟了。”
田婶子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能教他俩就不错了,我怎能让你搭钱呢赶紧收起来!”
敏感时期,她不想在邓翠翠面前与唐乐筠有银钱往来。
唐乐筠刚要往回推,就被田婶子按住了手。
田婶子凑在她耳边说道:“傻姑娘,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拿着吧。”
唐乐筠点点头,“好的婶子。”
她把银子揣了起来。
田婶子重新坐下了,“这就对了,你不拿我心里不安稳。”
乱世欠人情,动辄要命还。
唐乐筠理解她的心情,否则还真不在乎这一点银子。
田婶子盯着门口,“邓翠翠在家,你也得在家,知道吗!”
“我尽量。”唐乐筠一遍遍地推着碾子,“有时候也是实在没办法。”
田婶子道:“没办法也得想办法,马虎不得。”
唐乐筠替邓翠翠辩解了一句,“她人还不错。”
她话音刚落,就听门口有人喊了一声,“翠翠,翠翠在吗!”
这是个男子的声音,含糖量比较高,且油油腻腻。
唐乐筠站了起来,就见邓翠翠的男人一脸热切地上了台阶,几大步就到了门口。
田婶子幽幽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那男人被唐悦白吓过,不敢进门,只在外面叫邓翠翠的名字。
他不进门,唐乐筠便不吭声,只等邓翠翠回来自己处理。
田婶子道:“算算日子,也该来了。筠筠,你不出面吗!”
唐乐筠摇头,“看翠翠姐自己的,她若想回去,我不拦着。”
田婶子重重点头,“这个时候了,养活一个孕妇可不容易,即便你想找人搭把手,也得找手脚利索能干的不是!”
“你来干什么!”邓翠翠手提茶壶,寒着脸从后门进来了,“你给我滚!”
男人谨慎地进了铺子,“翠翠,听说你真怀了我的孩子,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邓翠翠把茶壶放在书案上,给唐乐筠和田婶子倒上了,“孩子不是你的,你回吧。”
男人色/眯眯的目光落在邓翠翠的脸、胸和屁股上,“快别说气话了,娘说了,只要你认个错,你就还是我媳妇。”
“别做梦了!”邓翠翠把茶壶往书案上一摔,转过身,歇斯底里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她刚要上前推搡男人,就被田婶子一把拉住了,“你是双身子,可不能随便动手。”
邓翠翠闭了闭眼睛,“对,田姐说的对,我不理他就是了。”
男人朝她走了过来,刚要抓她的肩膀,就见唐乐筠凌厉地看了他一眼,凉凉地说道:“出去!”
男人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左右看看,见唐悦白不在,又谄笑道:“小妹子,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
唐乐筠打断了他的话:“如果翠翠姐跟你复合了,我这里不会要她;如果她肚子里的是个女儿……”
男人“草”了一声,转身就走。
田婶子唏嘘道:“这哪里是惦记人啊,我看是惦记上药铺了。”
邓翠翠抹了把泪,“他家和其他佃户还不一样,卖鸡挣了不少钱,不至于这会儿就吃不上饭吧!”
田婶子“啧啧”好几声,“怎么不至于用我大儿的话说,人家这叫未雨绸缪。稻米三两银子一石了,所有东西都在涨价,我家都快支撑不住了,你觉得他家能坚持多久我告诉你,他就是觉得,你有了他的孩子,就还是他的人,你靠上筠筠,筠筠靠上王爷,等于他也靠上了王爷。”
邓翠翠“呸”了一声,“做梦呢吧。”
田婶子道:“怎么是做梦呢,他是你孩子的爹总没错吧。看着吧,等你爹娘想通了,也会来找你的,搞不好两个亲家还要合计合计呢。”
邓翠翠的脸色不大好看,对唐乐筠说道:“筠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跟他们回去的。”
田婶子无奈地笑了,“家里还有活,我回去了,你俩忙着,不用送了。”
她起了身,快步走了出去。
田家荣正在做八仙桌的榫卯,见田婶子气呼呼地进来,问了一句,“你怎么了,生谁的气呢!”
田婶子道:“邓翠翠的男人找来了,说要邓翠翠回家。筠筠说,只要邓翠翠跟他走,她就不留邓翠翠了,然后那男人就走了。什么人啊,猪狗不如!”
田家荣直起腰,“你没说什么吧。”
田婶子道:“没说,筠筠不说,我能说什么。我就怕我管不住嘴说出什么,赶紧回来了。”
田家荣道:“那就对了,这个时候,咱谁都得罪不起。”
田婶子拿下他头上的两粒木屑,“唐家就俩孩子,都还一派天真……算了,该说我都说过了,不听咱也没办法。”
田家荣道:“咱家三个孩子,武艺平平,更没有端王做后盾,你还是多为他们考虑考虑吧。”
邓翠翠的前任走了就没再回来。
邓翠翠松弛了不少,她对唐乐筠说道:“我就说嘛,他家不至于揭不开锅了,就像田婶子说的,这是来找靠山来了,筠筠放心,他靠不上我。”
唐乐筠把碾细的樟脑倒在空盘子里,抓一把新的,继续碾。
她说道:“这件事还没完。”
“不会吧。”邓翠翠的笑意僵在了嘴角上,“他不是怕我生了女儿,连累他们一家吗!”
“会,你等着就是。”唐乐筠懒得解释,她更喜欢用事实说话。
中午,唐悦白回来了。
人还没进屋,声音先到了,“姐,中午吃什么,我饿啦!”
“吧嗒”一声,门被推开了。
唐悦白带着小黄进了门,一手提背篓,一手还提着一小捆木柴,“姐,我和蔚蔚哥上山砍柴去了,顺便采了些药。”
小家伙骄骄傲傲地站在门口,等待着唐乐筠的夸奖。
镇上大多数人家都买柴烧,如今粮价疯涨,上山打柴的人便多了起来。
唐乐筠把炒好的蒜蓉菠菜盛在盘子里,笑着走过去,“这么能干,我看看都采了什么药柴胡,黄精,徐长卿,黄芩,桔梗,还有石竹花!”
唐悦白点头,“姐你不是喜欢花吗,马上就开了,我帮你栽起来。”
唐乐筠指着他右手上拎着的柴火,“根不错,别烧,我来做个根雕。”
那是个大榆木疙瘩,造型很有些艺术性。
在末世时,插花和根雕是她唯二的消遣——技术一般,但专业对口。
“好嘞。”分别四年,前面七年唐悦白年幼无知,唐乐筠会什么他都不意外,“我放你卧室去。”
吃饭时,唐乐筠问起让唐悦白打听的事。
唐悦白告诉她,京城一带的流民越来越多,治安也越来越差。
趁着官兵在这一带活动,官道上安全,黄里长带一家老小进县城了。
镇上的富户几乎都走了,开商铺的人家也都把妻儿送走了。
田家兄妹将来要回村里——生云山有个田家村,一村子都姓田,有族长领头,只要齐心就比生云镇安全,他们家已经有所安排了。
“姐,城里更安全些。”唐悦白做了总结性陈词,“是不是!”
唐乐筠道:“要看乱多久,如果持续半年以上,城里房租越来越高,粮食越来越贵,到那时,人们为一口吃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唐悦白沉默地扒了几口白饭。
邓翠翠问:“皇帝老子的江山乱了,他就不出来管管吗!”
唐乐筠给唐悦白夹了一筷子蒜蓉菠菜,“他在皇宫内院,歌舞升平,看不到外面的世界。首辅大人要想保证大炎不被大苍和大弘侵犯,就要保证兵强马壮,粮草充足,老百姓的安委他暂时顾不上。”
她这话半真半假。
根据书里的描写,一方面国库空虚,赈灾无粮;另一方面,皇子们能干,邵昌文为把持朝政,他本人想让京城一带乱起来。
他以为他能把控大局,收拾残局手到擒来。
但事与愿违,顺州一带百姓在江湖组织‘同袍义社’的带领下,反叛队伍逐渐扩大,他们不惜牺牲大炎的利益,与大苍和大弘打配合,试图分解大炎,成立自己的王国。
眼下这个阶段,便是邵昌文自觉‘力能扛鼎’、试图进一步垄断大权的乱世初期。
邓翠翠不知有假,在她朴素的思维里,边关肯定比老百姓重要,大炎的江山怎能让外族占了呢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小白有武艺傍身,不会进城的,对吧。”
唐乐筠道:“暂时不会。”
唐悦白喝了口水,“放心吧翠翠姐,我们总能想办法活下去的。”
邓翠翠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下午,马永福还是没来。
姐弟三人专心做了一下午金疮药。
天黑后,唐乐筠和唐悦白带上发了芽的藿香、苍耳、益母草、刺五加、大青叶等种子,走了一趟问梅山。
姐弟俩先去忘忧谷。
往山槐树去的路上,野草无人踩踏,简易竹棚也维持原样,安安静静地立在树下。
打开藏米坛之处,坛子和米都在。
二人把带来的两坛子米藏进去,又原样封好了。
从上面下来后,唐悦白回头看了好几次,他担忧地问唐乐筠,“姐,那个竹棚会不会太惹眼了,流民会不会住进去!”
唐乐筠道:“附近就有好几个庄子闲着,我不认为他们会舍近求远。退一步讲,即便有人占了也没关系,夏天雨大,石头下的土很快就会被雨水冲实,没人能想到竹棚后面的石头下有米。”
“这倒是。”唐悦白放心了,踢了一脚高高的草丛,“姐,咱总得先除草吧,这么多地,咱俩要干到什么时候!”
唐乐筠道:“不除草,镐头勾一勾、翻一翻就种。”
“啊”唐悦白不明白,“那岂不是长不好!”
唐乐筠微微一笑,“物竞天择吧。”她用异能改造过那些种子,就算不能每颗都活,存活率也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只要保证这片荒地没人占,就不会有人来她的地里采药——放竹棚的目的之一,就是宣誓所有权。
姐弟俩先到山南,把益母草等喜阳的植物种在南边。
唐乐筠选择野草植株长势旺盛之处,让唐悦白拿镐头勾一道浅沟,她跟上他的节奏,将种子撒进沟里,再用脚把土培上。
刚下过雨,泥土柔软,干这活并不吃力。
二人借着月色干到丑时,撒完所有种子,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
路过梅庄时,唐乐筠停下了脚步。
唐悦白有点紧张:“姐,出事了吗!”
唐乐筠没理他,闭上眼,认真地听了好一会儿,“里面没人。”
唐悦白奇道:“黑着灯,当然没人,姐你没事吧。”
唐乐筠挑眉,狡黠地一笑,“没人的话,姐可以带你进去洗澡啊。”
唐悦白原地一蹿,“好啊好啊!”
去人家家里偷着洗澡,绝对不是件道德的事,但刺激也是无疑的。
二人轻而易举地越过院墙,循着空气中流动的硫磺味到了单独的一个院子。
温泉在院心,被砌在一个圆形池子里,池子周围有三条水道,分别通往上房和东西厢房。
唐乐筠道:“你我是客人,就去东西厢房吧。”
唐悦白答应一声,自动去了东厢。
唐乐筠进了西厢。
吹燃火折子,微光照亮了室内陈设——一进门的墙角处有衣架和衣柜,南边靠窗有贵妃榻,西面有条案,上面摆着火烛和装饰性瓷瓶。
中间就是镶嵌在地里的水池了,大概是许久没人用过,水池底部落了一层灰。
唐乐筠拔出进水口里的塞子,把水放进来,涨到三寸高,再拔掉出水口的塞子,把水排出去。
一刻多钟后,她脱掉衣服舒舒服服地躺到了水里。
水很烫,但解乏,酸乏的肌肉在这一刻得到了巨大的慰藉。
“唔呋……”唐乐筠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还是活着好啊。”
她在末世从未享受过这样的生活,难怪人们会为了权势而拼尽全力。
或者,她不该太低调,既然活着,不好好享受怎么行呢
姐弟俩泡了许久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男子进了纪霈之在刘家村的临时住所。
纪霈之正在吃早饭,见他进来,问道:“庄子里出事了!”
中年男子道:“王爷,属下失职,昨天后半夜,庄子闯进来两个孩子,一个是十五六的姑娘,一个是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纪霈之停了筷子,“唐家姐弟他们干什么了,难不成是洗澡!”
他顷刻间想到了答案。
中年男子道:“王爷英明!属下见他们的意图简单,就没有出面阻拦。”
“我见过偷庄稼,偷鸡摸狗的,就是没见过偷着洗澡的,”薛焕笑道,“他们在哪儿洗的!”
中年男子道:“两间客室。”
薛焕道:“表弟,人家也算照顾你了。”
纪霈之有轻度洁癖,能忍耐的人不多,陌生人用他浴池绝对不成。
“我求他们去了”纪霈之面色不虞,“他们胆子不小啊!”
中年男子道:“王爷,那男孩子走的时候有过担心,但那姑娘说,她是王爷的未婚妻,在客室洗个澡不算过分,以后还会再来。”
“哼!”纪霈之冷哼一声,“如果我所料没错,她那是发现你的踪迹了。”
“小丫头耳力惊人,定是如此。”薛焕颔首,“也算借老黄的口,给表弟一个交代,哈哈,妙人啊!”
纪霈之的脸色缓和了些,“罢了,且随他们去吧,如果是旁人,格杀勿论!”
老黄松了口气,“属下明白。”
待老黄出去,薛焕道:“表弟,你对他们姐弟仿佛格外宽容。”如果是以前,老黄定会挨上十鞭,唐家姐弟也会被恐吓一番。
纪霈之道:“李大夫研究过,她的金疮药与他做的金疮药在成分上没什么不同,但她的药效却是他的十倍。”
薛焕吓一跳,筷子一颤,刚夹起来的小包子就掉了下去,“难道说,她说她的药好是真的!”
纪霈之道:“不忙着下结论,买几副药一试便知。”
薛焕道:“所以,你对唐掌柜只是利用。”
纪霈之有些不耐,“不然呢!”
薛焕道:“我以为,你对她是有些不同的。”
纪霈之深深地看着他,“我与三表哥同浴,同餐,同车,同睡,那么……”
“打住!”薛焕一哆嗦,“表弟,你这话不是认真的吧。”
纪霈之懒得理他,把最后一个包子放进嘴里,吃完,再接过元宝递过来的茶,漱漱口,戴上斗笠出了门。
中午,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驶入莳花院后门。
停车后,两个穿着统一服饰的年轻车夫,分别牵着两辆青帷油车迎了上来。
侍从打开豪华马车的门,上面的人上了油车。
油车轻盈,辚辚而行,沿着九转回肠的青石板路往花园深处去了。
车停在绮丽园外。
绮丽,夹竹桃别名。是以,园中植物以夹竹桃为主,辅以桃花点缀,满园青翠中夹杂着点点粉嫩的桃红色,美得清新脱俗。
穿着深棕色绣金团花直缀的胖男子领着几个小厮迎上来,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长揖一礼:“小人常振业给东家请安。”
“嗯。”纪霈之面无表情地下车,环顾四周,施施然进了上房。
薛焕紧随其后。
二人在起居室落座。
常振业拿过小厮手里的热水壶,亲自泡了两杯茶,然后退到一旁,静候纪霈之发话。
纪霈之道:“你去吧,这里用不着你。”
常振业一躬身,麻利地出去了。
纪霈之靠在太师椅上,闭着眼,两枚圆润的核桃在修长苍白的大手中转得无声无息。
他在思考问题。
薛焕不打扰他,端起了造型挺拔、方中带曲的六方杯,橙黄色茶汤微晃,一根根青翠的嫩芽随着水波起舞,香嫩清高的茶香便扑鼻而来了。
顶级雀舌。
薛焕尝了一口,有些许甜,口感丝滑,非常好……
可还是没有唐乐筠送的普通茶叶滋味厚重,有特色。
他至今也没想明白,唐乐筠送的明明是普通春茶,为什么就得了他的意,甚至认为其他茶远远不如。
这……会不会就是她自称她的药比其他药铺药效好的根本原因呢
可是,凭什么,又为什么呢
实在想不通!
一盏茶喝完,吕游不知从何处进了房间,禀报道:“王爷,瑞王和顾七爷快到了。”
纪霈之略一点头,一挥手,他又退了出去。
很快,常振业的声音在小院外面响起了起来,“贵客里面请。”
纪霈之起了身,在正堂门口迎着瑞王纪雩之,“五哥,好久不见。”
“是啊小九,上次见面已经是一个月前了。”瑞王身形健硕,几大步就到了跟前,审视地看着纪霈之,“好像又瘦了,身体不要紧吧。”
“咳咳~”纪霈之扭头轻咳两声,“不打紧,还能扛几年。”
瑞王亲昵地拍拍他的肩,“小九,不能这么想,一定会好起来的。”
纪霈之笑了,“我若真好起来了,五哥你会不会担心!”
这话有些尖刻,瑞王变了脸色。
纪霈之却毫不在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五哥里面请。”
薛焕趁机上前,“薛三见过五爷。”
顾时也道:“顾七见过九爷。”
两位王爷各自应酬两句,一起进了堂间,在主座坐下。
薛焕和顾时则分列两侧次座。
元宝上了热茶。
瑞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顾时也嘬了一口,“确实好,都说莳花院是销金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纪霈之转着核桃,“据我所知,顾七爷五天前在这里招待过江湖豪客。”
“哈哈~”顾时干笑两声,“什么都瞒不过九爷。”
纪霈之道:“顾七爷绰号铁扇公子,响当当的江湖侠客,与磨剑山庄少主楚飞远走在一起,我就是想不知道也不成啊。”
瑞王放下茶杯,“说起江湖,我听说永昌伯父请了两个大镖局保一趟镖,把家中的几个聪慧小辈和几车财物一并送往幽蓝州了。”
“是吗”纪霈之的薄唇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大弘陈兵边境,战事一触即发,幽蓝州也不安全。而且,顺州有武林人士组织了大批流民,永昌伯府在这个时候把人送走,很可能要人财两空了。”
他这番话说得平淡,像是在简单陈述一个事实,但在座的几个都清楚如果有人动手,有八成可能是他。
瑞王道:“永昌伯府既然敢放人出去,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顾时附和:“我还听说,永昌伯进了一趟宫,回来后就有了这番动作。”
这样的事外人很难得知,如果知道了,就可说明瑞王在凤栖宫安插了人手。
瑞王此时说出来,是递给纪霈之的一支橄榄枝。
纪霈之接了,彼此间就算有了默契,如果不接,再见可能就是敌人。
纪霈之道:“五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被蓝皇后的人暗杀,永宁帝无动于衷,但他反手杀了蓝将军,永宁帝查都不查便削了他的郡王爵,邵昌文顺势将太子案的主谋落到了他头上。
他被朝廷通缉,瑞王冒险相见,所求定然不小。
瑞王道:“九弟,边关告急,京城正处在巨大的危机之中……”
纪霈之打断他的话,“五哥,讲重点。”
瑞王道:“我想杀邵昌文,太子案我会想办法替你昭雪。”
纪霈之的核桃转了一圈,发出“嘎吱”一声,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瑞王:“太子死了,我逃了,如今邵昌文又死了,岂不是更加坐实了我是主谋!”
瑞王解释道:“顾七杀过他两次,都没能要那狗贼的性命,所以五哥昏头了,以为你会有办法。”
邵昌文这段时间遭遇过两次暗杀,一次是太子遇刺的第二天早上,另一次是大前天,上朝的路上。
邵昌文身边至少有三个大高手暗中保护,如果准备不充足,失败就是必然。
纪霈之看向薛焕,“三表哥,你去找一趟管事,把午饭安排一下。”
其实,安排午饭向来由元宝做,但他接下来的话,不适合薛焕在场。
薛焕大概是明白的,朝瑞王和顾时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我的确有办法。”纪霈之转动着核桃,“如果你承诺,将来不干涉我杀死老畜生和蓝贱人,不动薛家,我就帮你做这一票。”
瑞王有野心,他要求纪霈之杀邵昌文,就是想上位,一个未来的皇帝绝不会允许弑父这样的大不孝罪名落到自己头上。
纪霈之不在意,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但薛焕和薛家人还要活很久。
瑞王平静地和顾时对视一眼,显然对他的要求毫不意外,甚至没有惺惺作态,“成交!”
纪霈之哂笑一声,“呵~”
瑞王知道纪霈之在笑什么,他没有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只道:“我们两次未成,邵老贼加强了防范,九弟一定要小心应对。”
纪霈之道:“我心里有数。”
午饭后,瑞王和顾时走了。
薛焕担忧地说道:“表弟,我能猜到你和瑞王的交易,但你要知道,江湖人讲义气,帝王从来不讲。”
纪霈之道:“有顾时在,你们也是表兄弟,且关系向来不错,只要他不死,薛家就不会有事,其他的你不用担心。”
薛焕叹了一声,“表弟,你就没想过,你未必会死吗!”
纪霈之道:“首先,我的毒无解,我清楚我的身体状况;其次,如果我能活下去,那个位置只能是我的。”
他受够了任人宰割的日子,哪怕全天下人站出来反对,他也依然要坐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薛焕:“……”
未时初,唐悦**神抖擞地进了药铺,朝书案后做药的唐乐筠招招手,“姐,我上学去啦。”
唐乐筠道:“路上小心。”
“嗯。”唐悦白答应一声出了门。
他刚要下台阶,就见三个妇人从官道对面走过来。
其中一个鼻尖下长着大黑痦子的年轻妇人问道:“小兄弟,邓翠翠在不在啊!”
唐悦白愣了一下,又笑了笑:“不在,她晚一点来,你们有事!”
另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说道:“我们是她娘家人,过来看看她。”
唐悦白回头,与唐乐筠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呐呐道:“你们不是把她赶出来了吗!”
先前说话的年轻妇人道:“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再说了,我们那也是为了她好。”
唐悦白道:“把一个孕妇赶……”
“好啦!”唐乐筠道,“小弟,你去上学吧,翠翠姐的事你管不了。”
邓翠翠姓邓,她肚子里的孩子姓马,从伦理关系上讲,他们姐弟做不了她的主。
“姐……”唐悦白迟疑着,“我们……”
唐乐筠道:“你去吧,我知道怎么做。”
唐悦白还是没去,而是进了屋,小声道:“姐,她们未必心怀歹意。”
唐乐筠塞上瓶塞,放到抽屉里,“说的也是,你去请个假,快一点回来。”
现实中的功课,比书本上的‘之乎者也’生动有趣多了。
唐悦白答应一声,撒丫子跑了。
唐乐筠继续往小瓷瓶里倒金疮药。
三个妇人进了铺子,她们先把屋里的陈设打量一番,这才朝唐乐筠走了过来。
老妇人先开口:“姑娘,我是邓翠翠的娘。”
她不到五十岁,身体壮实,头发乌黑,丝毫不见老态,就是衣服旧了些,补丁摞补丁的。
唐乐筠道:“翠翠姐不在,你可以在长椅上坐着等她。”
翠翠娘似乎有些意外,她看看左右两个儿媳妇,又道:“我们……”
唐乐筠把剩下的药装在另一只瓶子里,“我当初只是可怜翠翠姐,给她一口饭吃,并没有雇她做长工或短工,所以,她不但赚不到银钱,还欠了我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翠翠娘惊讶极了,“她是不是疯了!”
“娘!”梳着圆髻的中年妇人拉了她一把,“我听说翠翠租房子了,不然没地方住。”
翠翠娘道:“药铺这么大地方,她住哪儿不行,非要花那个冤枉钱!”
“娘!”两个妇人一起喊了一声,夹着她就往外走,“我们出去说。”
三人走到台阶下面,自以为很小声,但唐乐筠把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娘,咱来是和好的,不是吵架的。”
“就是啊,她不在铺子里住,肯定是人家不想让她住。”
“对,人马永福说了,那丫头的弟弟会武艺,咱可千万别得罪了人家。”
“咱先把人哄好了,以后才能借上劲呢。”
“是是是,我是急糊涂了。万一人家把她赶出来,咱就啥都指望不上了。”
翠翠娘冷静了,三个人没进来,坐在台阶上守着邓翠翠。
邓翠翠做了一上午药,身体疲累,午睡时间长,未时过半才来铺子。
还没过马路,就见三个熟人在台阶上站了起来。
她转身就走。
“翠翠。”她娘大叫一声,“你给我站住。”
邓翠翠哆嗦一下,到底停住了脚步。
“二妹,我们特地过来看你,你咋连个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跑呢。”
“是啊二姐,爹娘都很惦记你,要不是地里活计多,爹和大哥他们也一起来了。”
“翠翠,娘对不住你,你快过来,让娘看看你。”
不少路人看了过来,邓翠翠不想闹大,到底过了马路。
恰好,唐悦白也背着书箱回来了,他急三火四地把书箱放在唐乐筠身后,起身趴在窗上听壁脚。
“马永福让你们来的!”
“他说你怀孕了,是他的种,只要生男孩,马家就还要你。”
“我知道,如果生女孩他就不要我了,你们呢,你们怎么想,要接我回家待产吗!”
三个妇人一起沉默了。
邓翠翠绕开她们,“回去吧,我在这里有吃有喝饿不死,就是一个大钱都赚不到,甭指望我了,我啥也给不了你们。”
三个妇人犹豫片刻,到底又跟上来了。
邓翠翠不理她们,搬来凳子,坐下开始干活。
她的弟妹谄笑着走过来,“唐掌柜,你这还要人不,你这活我男人也能干,包吃就行,我们也不住。”
唐乐筠道:“抱歉,我家活少,不雇人。”
她弟妹又道:“现在世道乱了,家里没有个男劳力怎么成,我男人……”
唐乐筠有些不耐,右手拿起一支毛笔,纤细的大拇指在上面轻轻一压,毛笔就在顶端一寸左右之处折断了,断口整整齐齐。
“我家真不需要男劳力。”她非常有诚意地说道,“如果翠翠姐想要照顾家人,不妨回家照顾,我这里是药铺,不是善堂。”
邓翠翠尖声道:“筠筠,我连我自己都养不起,怎么可能养他们!”
唐乐筠看向翠翠娘:“你们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听见了。”翠翠娘赔着笑脸,“唐姑娘这是干什么,翠翠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是担心她,和她嫂子过来看看,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真怀孕了。”
邓翠翠的大嫂子也道:“是啊,唐姑娘。你没生过孩子,当娘的到啥时候都惦记自家闺女。再说了,翠翠头回怀孕,啥也不懂,我们经常过来看看,也能照顾一二不是!”
唐悦白闻言点了点头。
唐乐筠看向邓翠翠,后者的眼睛湿润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砸在了书案上。
她说道:“说得倒是入情入理。所以,丑话说在前面,你们来看翠翠姐我不管,但我不喜欢你们打扰我干活,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邓翠翠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筠筠,我这就送她们走。”
娘四个一起出去了。
唐悦白有些不满:“姐,你未免太冷酷了。”
唐乐筠道:“是啊,我不但小气,而且还冷酷。”
唐悦白拉着她的胳膊:“姐,翠翠姐怀孕了,她娘家人知道了,来看她不是很正常吗再说了,女人一旦被休,娘家也会跟着受影响,翠翠姐被赶出来不全是她娘家人的错。”
不得不说,他的这番话符合这个社会的普遍逻辑。
但唐乐筠不在乎谁对谁错,她就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仅此而已。
邓翠翠送走了家人,回来后心情好了不少,有说有笑的。
趁着她去茅房,唐悦白道:“姐,尽管可能是因为我的善举,招来了翠翠姐的家人,但结果还算不太坏,对不对!”
唐乐筠没理会这个话,直接换话题,“你在学校都学了什么,跟得上进度吗!”
唐悦白回道:“千字文,不难,多写两遍就记住了,就是字差一点,先生说我力道有余,收放不够自如。”
唐乐筠把几种药按比例混合在一起,“你去练字,我自己装瓶。”
活不多,唐悦白也就不坚持了,“好,我在这练,姐你看着我写。”
姐弟俩一个装药,一个写字,气氛好不和谐。
“买药。”一个穿劲装的年轻男子进了门,从怀里掏出两张方子递给唐乐筠,“各十副。”
二十副呐!
唐悦白的眼睛亮了,赶紧把方子接过来,再递给自家姐姐。
唐乐筠起了身,一张方子扫一眼,一张是桂枝汤,一张是小柴胡汤。
二者都是常用药,也都适用于风寒感冒,只是作用机制不同,且各有侧重。
她说道:“同一种药物,本店价格远高于其他药铺,贵客了解吗!”
那男子道:“知道,赶紧抓药。”
人家不差钱,那就不用废话了。
姐弟俩一个抓,一个复核重量,很快搞定了二十副药。
待邓翠翠从茅房回来,直接帮忙打包,大家配合默契,很快便送走了客人。
邓翠翠站在门口,目送客人离开,“不用太多,这样的主顾一天来两个就成。”
她话音将落,一个中年男子从马车跳下来,快步上了台阶,边走边掏方子,“十副炙甘草汤,药方在这里。”
炙甘草汤,汝阳郡主的常用药。
唐乐筠也过来了,接过方子看了眼,每一副药的剂量都符合她家的草药用量,完全用不着加减。
唐乐筠问:“病人现在怎么样!”
男子打了一躬:“有劳唐掌柜惦记,已经好多了。我家爷让小人转告唐掌柜,以后几日要小心了。”
‘以后几日要小心了’——可能是流民暴动,也可能是齐王谋逆。
书里有过这样的剧情:
邵昌文以国库空虚、边境不稳定为由,拒绝开仓放粮,流民吃不饱肚子,反叛情绪高昂。
齐王趁机推动流民暴动,并借势发动宫变。
京城陷入混乱时,瑞王联手纪霈之刺杀邵昌文,但后者早已准备充足,纪霈之的人遇到了大高手,险些遭反杀,被知晓先机的唐乐音所救。
从此后,唐乐音在纪霈之的心里有了一席之地,在她的斡旋下,关系还算不错的两位王爷有了些许默契。
如果杨晞的警告,为的就是那一段情节,便说明故事的时间线虽然大幅度提前,但因为条件基本一致,该发生的依然存在可能发生的可能性。
不过,为什么呢
时机明显不成熟,齐王和杨家为什么要铤而走险
是太子的死,还是别的什么
唐乐筠一时想不出来。
她抓完药,收下男子的银票,说道:“前几天我起了一卦,从卦象上看,应该可以印证你的忠告。请转告你家主子,如今群雄逐鹿,请他务必小心。”
这话大有玄机。
男人似乎听懂了,面色发白:“敢问唐掌柜,那是怎样的卦象!”
唐乐筠微微一笑,“懂的自然懂,天机不可泄露。”
男人脚步踉跄地出了铺子。
唐悦白很好奇:“姐,你还会起卦!”
邓翠翠崇拜地说道:“筠筠什么都会。”
唐乐筠道:“翠翠姐太看得起我了。我当然不会,不过是故弄玄虚,不想领那位不知是何方神圣的爷的情罢了。”
“哈哈……”唐悦白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姐,你可真是越来越鸡贼了。”
唐乐筠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小气,冷酷无情,如今还要加一个鸡贼!”
“姐,我错了。”唐悦白迅速收敛笑意,“我姐那不叫鸡贼,叫聪慧,对聪慧,嘿嘿嘿……”
他脚下一垫,蹿出去一丈有余,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后门门口。
邓翠翠艳羡地说道:“还是你们姐弟感情好。”
“那是因为我制得住他。”唐乐筠收起银票,重新回到书案后,“我听……我娘说过,血亲之间也会因为利益而变得水火不容,除非彼此都有本事,不惦记家里那点财产。”
“是这个理。”邓翠翠道,“小白不小了,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按这个时代的规矩来讲,女子不能继承父母的房产,这座二进院的所有权归唐悦白所有。
但大家有目共睹,铺子的经营全靠唐乐筠。
唐乐筠道:“不用这么早打算,他还小,脾气秉性尚未成型,大一些再说。”
从目前来看,唐悦白不是那种白眼狼孩子,他们姐弟亦不会为这点家产闹得不欢而散。
邓翠翠迟疑片刻,“筠筠,你觉得我娘和我嫂子怎么想的她们是真的关心我吗!”
唐乐筠看着她。
一个没有家,且前途未卜的人无疑是渴望亲情的。
他们希望自己在身陷泥潭时,亲人能无条件地拉上一把,病了有人送药,雨天有人撑伞,饿了有人做饭……
邓翠翠是孕妇,心理脆弱,尤其如此。
唐乐筠理解她的心情,这也是她乐于照顾唐悦白的心里基础。
她说道:“我是外人,这个问题你要问你自己。”
邓翠翠把玩着捣药的石杵,“以前,我娘对我挺好的,我和我嫂子、我弟妹的关系不咋地,但也没怎么红过脸,可他们在我被休后都变了脸。”
她问出这样的话,说明心里有危机感,对亲情没有了基本信任。
还不算糊涂。
唐乐筠道:“如果你想知道,只要带着包袱回家一趟,说铺子不景气,我怕招惹麻烦,把你打发回去就可以了。”
她认为,如果邓翠翠和她家人有了正常来往,她和她的铺子就有了来自内部的不安定因素——就像人群之中有人感染了丧尸病毒一样。
此时未雨绸缪一下未尝不可。
邓翠翠沉默片刻,忽然起身:“筠筠,我这就回去一趟!”
唐乐筠看一眼窗外,太阳落到丘陵上了,小马村不算远,但来回走一趟天也黑了。
这对于孕妇来说,运动量太大,而且也不安全。
她说道:“明天再说吧。”
邓翠翠却道:“不行,这事在我心里搁着晚上睡不好觉,我脚程快,天黑前一准回来了。”
自家老娘来看她,她心里是高兴,但也记得她弟妹说过的,关于让小弟也来铺子打短工的话。
她看得非常清楚,唐乐筠不喜欢她家里人,而且她还看得出来,唐乐筠从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一旦她家人的存在威胁到了铺子,唐乐筠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赶她出去,那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她今天必须把这件事弄明白。
唐乐筠对躲在门口狗狗祟祟地唐悦白说道:“小弟,你去套车,把翠翠姐送家去吧。”
唐悦白带着小黄进了门,“翠翠姐,不至于,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
邓翠翠正要说话,就听大街上有人喊道:“抢劫啦,抢劫啦!”
“噔噔噔……”官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唐悦白一个健步就要往前冲,却被早有预料的唐乐筠一把拉住,“不许出去!”
“为什么”唐悦白瞪大了眼睛,“姐,不抓贼吗!”
唐乐筠道:“今天你抓了贼,明天被火烧毁铺子的可能就是我们。”
邓翠翠下意识地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
“可是……”唐悦白顿了好一会儿,“姐,如果不管,将来有人抢我们,别人也不会管我们。”
唐乐筠道:“我不需要别人管我,我只记得赵记杂货铺是个什么下场。”
邓翠翠:“……”
唐悦白试图讲道理:“姐,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习武不就是为了惩凶除恶吗!”
唐乐筠道:“他们也许算不上凶和恶,只是一群想吃饱肚子、不想被饿死的可怜人。”
邓翠翠道:“筠筠啊,被抢的人也会饿肚子!”
唐乐筠当然知道,“所以,谁更强谁就能活下去,这也是我让你们强身健体的根本原因,也是我不愿意翠翠姐和家人亲密往来的根本原因。”
唐悦白的脸色很难看,“姐,亲人之间不该这样子,我发誓,如果只剩一口饭,我绝不会跟姐姐抢。”
唐乐筠还是摇头:“我相信你,但我更相信自己,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不会让咱们的日子过到那种程度。”
脚步声到了窗下,三个矫健的身影飞一般地过去了。
稍后,追赶的几个人一闪而过,看外形似乎是粮铺的几个伙计。
唐悦白买过好几次粮,认得他们,他松了口气,“竟然是粮铺,那抢就抢了吧。”
唐乐筠松开他的胳膊,“抢的是银钱,很可能是有组织、有预谋、有选择地抢劫。”
这意味着生云镇的治安在进一步恶化。
“看来今天不能回去了。”邓翠翠叹一口气,“筠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如果“知道”就可以避免发生一些事情,就不会有“身不由己”这样的成语。
唐乐筠不置可否,只道:“如今端王不知所踪,我们又得罪过黄里长和马大夫,大家都要小心些,尤其是小弟,上下学一定注意安全。”
提起黄里长等人,唐悦白冷静多了。
他问道:“姐,黄里长进城了,他还会想办法对付咱们吗!”
唐乐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云镇的秩序一旦崩溃,抢劫和杀人放火就会时时发生。届时,只要有实力,就可以进行精准地打击报复。”
唐悦白捏起小拳头,“我不怕,来就来,打他们一个满地找牙。”
“姐姐相信你。”唐乐筠拍拍他的肩膀,朝书案走了过去。
邓翠翠跟了上来,“筠筠,马大夫和黄里长真有那么坏吗!”
唐乐筠反问:“在你爹娘赶你出家门之前,你也从未没想过,他们会不要你吧。”
邓翠翠再一次哑口无言。
除担心被邓家人抄了自己的小家外,唐乐筠还担心纪霈之死在即将到来的那场乱战里。
二更时分,修炼完内功,她躺在床上,把书中所有关于纪霈之刺杀邵昌文的内容回忆了一遍。
首先,作者没有明确的日期,她当时只看了个热闹,时间线糊里糊涂。只知道开端在早上,城门一开,流民突破防线,杀进城里,玄衣卫紧急镇压,齐王趁机逼宫,但邵昌文和瑞王早有准备,双方都组织人手进宫救驾,纪霈之就在邵昌文的必经之路上下了手。
其次,刺杀地点在衡泰大街,那里地形复杂,便于脱身。
最后,唐乐音之所以在刺杀现场,是因为前世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准确地说,她是通过避免纪霈之团队的团灭,而避免了纪霈之动用内力救人,从而救下了纪霈之。
那么,如今的唐乐音还能准确预料宫变的发生时间吗
顾时会向唐乐音透露这件事吗
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没有唐乐音的出现,纪霈之即便不死,也会元气大伤,那样一来,等同于去掉她的半条命。
不,不行。
她不能冒这个险,不管唐乐音会不会参与进来,她都要亲力亲为地保证纪霈之全身而退。
心思一定,唐乐筠便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在公鸡的鸣叫中醒来。
今天早上,田小霜没来习武,据说被田婶子送回爷爷奶奶身边去了。
田家兄弟倒是照常出现了,而且比往日更加努力。
为让他们对剑招有更好的运用,唐乐筠教一式至少用七八天,先熟记每一个动作,再用数天时间喂招,以达到在对战中灵活应用的目的。
田家兄弟学得不慢,但给她惊喜最大的还是自家亲弟弟。
唐悦白确实有优于常人的习武天赋,他模仿力强,记忆力好,反射弧天生比普通人短,应变速度极快。
如果说,他以前的出剑速度只有唐乐筠的五分之一,经过不到一个月的训练,他已经把差距缩小到了三分之一。
从内力上来说,他离高手还很远,但如果只论剑招,他的水平已经超过相当一部分用剑的武林中人。
对打了一局,唐乐筠很满意他的进步,把教导两个少年的任务交给他,独自去药田拔草了。
田刚蒙蒙亮,薄雾一大片一大片地漂浮着。
草绿色的田地里已经有劳作的农人了,他们拔草的拔草,施肥的施肥,各自忙忙碌碌,仿佛岁月依旧静好。
唐乐筠站在地头看了一会儿,正要打开栅栏门进去,就听官道上有男人说道:“听说了吧,包子铺被偷了,丢了两袋面粉呢。”
“偷就偷呗,我家也快断粮了,活不下去,不偷怎么办!”
“唉……”
唐乐筠站起身,把一把野草扔到田埂上。
她在书里看到过一个词,叫“破窗效应”,镇子上的情况就是对这个词的有效验证。
“咚咚!”耳边传来敲门声。
唐乐筠朝自家前门望过去,就见两个带孩子的女人正在敲门。
二人身材纤细,衣着破旧,但都很干净,小女孩穿得相对好些,侧脸甚至还能看见婴儿肥。
大抵是要饭的。
门没插——观察门缝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大门一推就开,端看他们有没有别的心思。
但没有。
两个女人见无人应门,便牵着孩子离开了。
“等一下。”这样的女性同胞总能激起唐乐筠的同情心,她到底忍耐不住,快步出了药田,“有事吗!”
三十多岁妇人的眼里先是有了惊喜,随即脸红了,“妾身,我们……”
“我饿……”小女孩两三岁,五官很漂亮,她口齿清晰地说道,“姐姐我饿。”
另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妇人闻言泪流满面,蹲下去,搂紧了她。
唐乐筠从路边扯了两棵野菜,递给年长的妇人,“这两种草都能吃,吃之前洗干净,焯一遍开水就行。”
尽管衣着破旧,但都是府绸,这说明他们之前的生活不差,对野菜没什么概念。
那妇人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多谢姑娘指点,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她扯着孩子就要走。
唐乐筠道:“稍等,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年长的妇人道:“姑娘请讲,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唐乐筠看一眼她的黑眼圈,“你们是从京城来的,京城不舍粥了吗!”
年长妇人道:“是的,京城已经给了两天米汤了。”
唐乐筠颔首,“你们自己走过来的。”
年长妇人道:“走了一天一宿,早上刚到这里,实在是饿极了。”
唐乐筠明白了,京城还不到没粮的地步,之所以搞成这样,就是因为有人要逼流民造反。
这妇人是聪明人,感觉到危机,及早带着家人脱身了。
她问:“这么多商铺,为什么选我家!”
年长妇人道:“不瞒姑娘,妾身以为,医者父母心,比起其他商人,总会多一分仁慈。”
她又问:“那为什么不敲铺子门。”
年长妇人道:“街面上眼睛多,即便有同情心,也不敢随意施舍。”
确实聪慧。
唐乐筠道:“你们等着,我去拿一点米给你们。”
“谢谢姑娘!”年轻妇人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唐乐筠身形一闪,将人扶住了,“不必客气,如果有可能,尽早南下吧。你们可以去安江府,至少饿不死。”
她在书里见过这个地名,那里官员廉洁,府库充盈,瑞王调集粮草,准备两线开战时,安江府和其他几个州县起到了关键作用。
年长的妇人还要感谢,但唐乐筠已经以极快地速度进了院子,并插上了院门。
小女孩哭了,“祖母,我饿……”
年轻妇人道:“娘,她不会是……”
年长的妇人道:“此女武艺不低,不怕咱们仨,插门是因为足够谨慎。她会送吃的出来,我们去她的药田看看,帮她把草拔一拔。”
唐乐筠拎了一小袋子米出来,但只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她们不会把孩子扔给我了吧。
小女孩一看到她就笑了,转身对药园里的二人喊道:“娘,祖母,姐姐回来了。”
唐乐筠这才注意到地里面,两个妇人正在帮她拔草。
自尊自立的人,即便落魄了,也会赢得陌生人的尊重。
唐乐筠拉着小女孩进了药园,把米袋子递给年轻妇人,“第一,最好分散着藏起来;第二,我是种药的,米只给一次,再来我是没有的。”
“妾身明白。”年长的妇人跪下去,磕了个头。
唐乐筠来不及阻拦,只好生受了。
她想了想,从荷包里取出二十几个大钱和二两多碎银,“离开京城吧,这里不安全。”
“姑娘高义!”年长妇人果断接了过去,又道,“救命之恩妾身没齿难忘,妾身有一言相告……”
她附身过来,小声在唐乐筠耳边嘀咕了两句。
唐乐筠怔了一下,她没想到,绞尽脑汁想要弄到的消息竟然以这种极其巧合的方式得到了。
那妇人又道:“尽管京城离这里不近,但很多流民知道,这里有皇庄,存粮多,蔬菜多,如果那事不成,这里很可能会成为土匪窝。”
唐乐筠点点头,“言之有理,我会小心的。”
那妇人不再多说,和儿媳一起,把大部分米分装在衣服里,将快空了的袋子卷成卷塞进袖子,沿着官道往西南方去了。
唐乐筠有理由相信,她们不会回来了。
早上吃凉拌马齿笕,煎鸡蛋饼,每人再来一碗小米粥。
吃完饭,唐悦白带上武器,背着书箱上学去了。
唐乐筠和邓翠翠收拾完厨房,就打开了店门。
门一开,两个身材壮硕的男子便进了门,其中一个说道:“唐掌柜,买药,这是方子,每个方子五副。”
唐乐筠起身把药方接过来,看一看,数一数,竟有六张之多,都是春夏两季常见病的常用药。
她知道,这二位大抵是郑太医派过来的,他趁着治安没有彻底恶化,赶来囤药了。
她们照方抓药,很快就送走了二位客人。
邓翠翠喜滋滋地说道:“筠筠,照这样卖,我们很快就能发财了。”
唐乐筠把剩下的草纸放到抽屉里,“今天早上包子铺也被偷了。”
这句话就像滚烫的熨斗,将邓翠翠脸上的笑痕瞬间抹平。
她“啊”了一声,好半天没说话。
唐乐筠没心思猜她的想法,交代一句:“翠翠姐看铺子,我去菜市场。”
邓翠翠赶忙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唐乐筠道:“一刻钟,你关门吧。”
邓翠翠松一口气,起身送她出去,转个身,便插上了店门。
唐乐筠四下看看,流民果然又多了。
秦记面馆关门了,田家的木器行没开,赵记杂货铺的废墟还没拆,黑漆漆地耸立在街面上,触目惊心。
一路走过去,几乎所有铺子呈关门状态,东家们或者掌柜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大声地议论着当前的形式。
唐乐筠听了几耳朵,见没什么新意,便直接进了生云客栈——这里正常营业,只是门口多了两个门神一样凶神恶煞的店伙计。
高掌柜听到脚步声,立刻抬头看了过来,见是唐乐筠,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唐掌柜,有事!”
唐乐筠道:“高掌柜,我再拿一些药,再定做一批精致的小瓷瓶,有门路吗!”
高掌柜从柜台后转出来,“药没问题,瓷瓶要问一问才能给你答复。”
唐乐筠道:“如果没有瓷瓶,金疮药就无法及时交货,请高掌柜通融通融,以免耽误正事。”
这话蹊跷!
高掌柜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他正要说话,就听有人在楼梯上开了口,“你怎么知道金疮药是我要的货!”
唐乐筠眨了眨眼,纪霈之居然还在生云镇。
声音是纪霈之的,下来的却是白管家。
他朝唐乐筠做了个请的手势,“唐掌柜,我们去楼上详谈。”
跟男子去客栈二楼,传出去名声不好。
但所见之人见不得光,唐乐筠不得不从,她略一迟疑,还是跟了上去。
天字号甲房。
薛焕下了罗汉床,笑着打招呼:“唐掌柜好久不见,快请坐。”
“王爷好,薛三爷好。”唐乐筠在太师椅上落座,目光飞快地在二人脸上扫了一扫。
薛焕和上次见面一样,没什么变化,纪霈之瘦了不少,他面色苍白,五官立体,端坐于罗汉床上,和古典画室里摆着的石膏人像一模一样。
纪霈之道:“说吧。”
唐乐筠不喜欢这种说话方式,故意问道:“说什么!”
“你说呢”纪霈之蹙起眉头,沉默地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淬了冰的玄铁,又冷又硬。
“猜的。”唐乐筠不怕他的精神压迫,但懒得多说废话,“我想要几款小瓷瓶,王爷能供货吗!”
纪霈之知道她是猜的,但事关重大,小心为上,他就是想印证一下。
唐乐筠回答时眼神不闪躲,甚至颇有不耐,足以说明她说的是真话。
他问:“你想要多少。”
唐乐筠道:“五百个粗瓷,一百个细瓷。”
“这么多。”纪霈之挑了挑眉,总算有了些许活人气,“粮价每天都在上涨。”
唐乐筠道:“没关系,如果客人要细瓷瓶,我的药价也会跟着上调。”
纪霈之颔首,“需要小样吗!”
唐乐筠道:“不用,我相信王爷的审美。”
纪霈之大概很满意她这句话,眸子里的笑意一闪而过,“既然如此,我便让白管家仔细一些。”
唐乐筠道:“多谢。”
纪霈之道:“如果你能把你的好茶经常给我一些,我可以让价一成。”
唐乐筠拱手:“成交。”
生意到这里就谈完了,按说唐乐筠可以起身告辞了,但她欲言又止,犹豫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离开。
房门关上了。
薛焕道:“她似乎还有话说,不知为何又不说了,难道是想问婚事!”
纪霈之哂笑一声,“婚事她比男人还像男人,哪有想要成婚的样子!”
薛焕道:“十六岁,不小了,恰逢乱世,她应该找个好男人,以免势单力薄。”
纪霈之踱步到窗前,看着唐乐筠出了客栈,往菜市场的方向去了。
她身形矫健,步履稳健,每每旁边有人经过,她的视线都会不自觉地跟随片刻,这说明她在时刻保持警惕。
他说道:“我还是觉得这丫头有异于常人的神秘,比如茶,比如在她家吃到的青菜,还比如那些药材。”
还比如,她面对他时的轻松自在——据他所知,没有哪个女子能在他的注视下面不改色。
薛焕问:“李神医是不是该有消息了!”
“应该有了。”纪霈之看见李无病进了客栈。
门外传来上楼梯的声音。
薛焕问:“不是来了吧!”
“咚咚。”
敲门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薛焕赶忙道:“进来。”
白管事把李无病请了进来。
李无病开门见山:“东家,用不上十副,一副药就能说明问题,有间药铺的药就是好于其他药铺,效果显著。”
薛焕沉不住气了,“为什么,不是一样的进货渠道吗!”
李无病摇头,“不知道,我研究了每一味药,但看不出有任何不同。”
纪霈之看不到唐乐筠了,他试着在人群中找了一下,但都不是她。
这时,元宝在角落里小声嘀咕一句:“原来她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
薛焕道:“简直匪夷所思。”
李无病道:“东家,有办法查到原因吗!”
纪霈之转过身,“估计严刑拷打才行。”
李无病道:“那不像话,花钱买不成吗!”
纪霈之摇头,“这是她的摇钱树,多少钱都不会卖。”
李无病着急了,“那怎么办!”
薛焕道:“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知晓的秘密,我们只要在她那买药就行了。”
李无病摇头,“薛三爷看浅了,药王谷不会不感兴趣的,她未必能守得住这个秘密。”
薛焕道:“对呀,还有御医们,那位会不会对唐掌柜的药感兴趣!”
“郑御医不是多事的人。”纪霈之道,“药王谷是个问题,但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想问,药效的强弱能决定我的生死吗!”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所有人看向李无病。
李无病残忍摇头:“不能。”
纪霈之垂下眼眸,“谁又能护谁一辈子呢只要她能守住秘密,就能守住性命,我们买药即可,其他的就不必操心了。”
人活着,总会有个三灾六病,若想病好的快,就要用好药,只要秉持这一点,就不会有人想要害他们。
就像李神医,他性格再差,脾气再暴躁,要价再高,一般人也不敢得罪于他。
“东家透彻。”李神医夸赞一句,大步往外走,“你们聊,我再去买点药备上。”
白管家道:“李神医稍等,我和您一起。”
送走白管家和李神医,唐乐筠手上多了四十五两现银。
邓翠翠笑得合不拢嘴,“真没想到,世道乱了,药铺的生意倒好起来了。”
唐乐筠在书案后坐下,把账本拿出来,将李神医提走的金疮药上账,“生意越好,盯着我们的人就越多。”
邓翠翠警惕地看一眼店门,已经插上了,再看窗外,街对面有两个衣着破烂的男子,正一边看着她一边说着什么。
她吓了一跳,赶紧关窗,却被唐乐筠制止了。
唐乐筠早就看见那两个人了,他们溜达两回,又在对面蹲了一个多时辰。
她说道:“只要被盯上,关不关窗并不重要,从里面把窗户钉上才是正确做法。”
邓翠翠连连点头,“筠筠说的是,可是怎么钉呢!”
这个时期的家具都是榫卯结构,钉子需要在铁匠铺定做。
“那就不钉了吧。”唐乐筠看向摆在东头的单独的柜子,“等小白回来,我们把柜子搬过来。”
邓翠翠“啊”了一声,“那我们在哪儿做药!”
唐乐筠道:“小客厅,那里光线明亮,地方也够大。”
邓翠翠又问:“卖药怎么办!”
唐乐筠想过这个问题,“我想办法装个铃铛吧。”
邓翠翠一拍手,“是个好主意。”
二人开始做药。
唐乐筠一心二用,手上碾着樟脑,脑子却在思考别的事情。
李神医和白管家一起买药,说明纪霈之已经意识到了她的药与众不同,他一定非常好奇,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为什么呢
因为药可以加速病情好转,却不能解剧/毒
这应该是正解。
太子死的不是时候,不然她就嫁给纪霈之了,即便牺牲一些自由,也好过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三天后的宫变。
她本想发出警告的,但忽然发现警告之后无法自圆其说,只会招来纪霈之的警惕和防备。
所以,京城之行就不可避免了。
当天傍晚,唐乐筠和唐悦白把柜子挪过来,挡在窗口上。
柜子上再放一只破口的瓷瓶,以做报警之用。
之后,姐弟俩在门框上掏一个小洞,细麻绳从这里穿出去,一头系在门锁上,另一头从屋顶顺到后门,系上铃铛,悬挂在房檐下。
这样一来,以唐乐筠的耳力,基本上不会错过任何买家。
一更天过半,官道上安静下来了,但正在西厢房播撒菜籽的唐乐筠听到了店铺外隐约的说话声。
“草,挡上了。”
“咱把窗户砸开吧,这家就俩孩子!”
唐乐筠把剩下的一把菜籽放回碗里,出西厢,到前院,一拧身就蹿上了房顶。
越过屋脊,趴在房檐往下看,白天盯着她家的男子手里拿着大石头,正准备砸向窗棂。
她赶紧清了清嗓子,“嗯嗯!”
拿石头的男子吓一大跳,石头落地,差点砸伤他的脚。
惊魂未定的二人一起抬头,与唐乐筠的俏脸对了个正着。
唐乐筠右脚一抬,左脚跟上,整个人迅速下坠,却轻盈落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二人吓得屁都没敢放一个,撒丫子就跑……
唐乐筠施展轻功是为了震慑,把人吓跑,她的名头传出去,药铺就能安全许多。
目的达到,她满意地笑了笑,视线落在窗户上:窗纸被暴力撕开一角,但窗框完好无损。
经此一遭,邓翠翠和唐悦白又谨慎了不少。
两天后,唐乐筠决定以购买瓷瓶为名进京。
临行前,她让邓翠翠带着米和菜回家休息,唐悦白则请了两天假,在家看店。
为不引起外人注意,唐乐筠选择中午出发。
她步行出生云镇,搭便车走一半路,另一半路靠腿,于当晚凌晨抵达西城门外。
西城门外聚集了大量流民,隔着几百米就能听到夜风送来的鼾声、说话声和哭闹声。
一簇簇篝火燃烧着,照亮了流民们黑瘦的脸,照亮了高大且坚硬的城墙,以及城墙上穿着铠甲的士兵。
唐乐筠知道他们有多苦,但对他们的苦束手无策,便不打算近距离地承受煎熬,选择在一百米开外的树上安顿了下来。
三个时辰不长,打两个盹就过去了。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城门口也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开门声。
唐乐筠醒了,背上包袱,攀着树枝到最高处——只见大部分流民醒了,相当一部分青壮年不动声色地向城门口靠近。
守城士兵打着哈欠,彼此聊着天,对流民中涌起的暗流一无所知。
进城的人就等在城门口,他们大多是送货的小生意人,大捆大捆的柴火,一车车蔬菜,还有装在木桶里的河鲜……
唐乐筠下了树,一路小跑赶到城门口,排在长队后面。
蠢蠢欲动的流民们离城门更近了,排在前头的生意人也开始进城了。
一队士兵分散开来,呼呼喝喝地展开了搜查。
“冲啊!”流民中有人大喝一声。
青壮年们潮水一般地朝城门涌了过来……
“关门,关门!”城墙上的士兵拼命挥手。
负责搜查的士兵慌慌张张地往城门楼里跑,众生意人紧随其后。
唐乐筠左冲右突,很快超过一干生意人,甚至赶在几个士兵之前进了城。
他们忙着关城门,无人在意她这个小女子,她顺利穿过一干严阵以待的士兵,到了西城。
大街上没几个人。
唐乐筠跑了二三十丈,才找到一个收夜香的老人家,问清了衡泰大街的位置。
衡泰大街在皇宫东南,不算太远,但也要跨越一整个西城。
唐乐筠盘算过,流民在此时进城,邵昌文得到消息后组织人手,再赶往皇宫,至少要大半个时辰,这段时间足够她赶到现场。
发足狂奔便是!
衡泰大街是东城最窄的一条主要街道。
这里离皇宫近,街道两侧盖了不少小宅子,或卖或租,住的都是经常上朝的官员们。
比起民间戏称的王府街、勋贵街,这里胡同多,人多,地形复杂,是埋伏邵昌文的最佳地点。
衡泰大街东侧的某个小院里。
纪霈之坐在太师椅上,左手攥着两只如意珠,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元宝侍立一旁,抓耳挠腮,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黑灰色的屋顶——那里匍匐着一个黑灰色的人影,长剑已然出鞘,在晨起的微光中泛着灼灼寒光。
不知过了多久,屋顶的黑影给元宝打了个手势。
元宝立刻禀报:“主子,来了。”
纪霈之的如意珠无声无息地转了一圈,人也从椅子上坐直了,“动手。”
屋顶的黑影便举起长剑,向下一压。
埋伏在大街两侧的好手一跃而起,下饺子似的蹿到了大街上。
“有刺客!”
随着一声惊呼响起,大街上传来了刀剑相击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各家各户的关门声积极配合,隔壁小妾打骂丫头的声音也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
纪霈之莞尔,起了身,施施然走向大门口。
元宝赶在前面开门,白管家手按长剑殿后。
三人保持一定距离,朝胡同口走了过去。
“啊!”一个蒙面黑衣人惨叫着在三人面前倒了下去。
蒙面黑衣人是纪霈之的人。
他脚下一顿,周身的气势陡然凌厉了起来。
白管家疾走两步,小声劝道:“东家勿急,顾七爷说过了,他身边有高手。”
东家,是纪霈之在商场上的普遍称号,无名无姓,低调务实。
自打郡王爵被抹除,他就让身边人以这个代号称呼自己。
纪霈之没有回答,加快了脚步。
不出三息,又一名黑衣人扑倒在地,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惨叫声越来越多了。
白管家心惊肉跳地拉住了纪霈之,“东家,情况不对,邵昌文老奸巨猾,也许他预料到了咱们会动手。”
纪霈之正要说话,就见吕游捂着肩膀,从左侧屋顶落下,“东家,至少四名大高手护着邵昌文,兄弟们难以靠近,损失惨重,快走!”
纪霈之道:“什么人!”
吕游道:“两个如顾七爷所说,出自南海剑派,一个没露面,还有一个像是大弘国如意宗的路数,虽然只是一把普通长剑,但他速度快,招式随心所欲,换成灵蛇剑便像个九成九。”
纪霈之继续往前走,“灵蛇老人。”
灵蛇老人内力浑厚,剑招犀利灵动,是当世九大剑手之一,绝非普通人能敌。
白管家身形一晃,和元宝一起拦在他前面,“东家,不能去。”
他不去,他的人就会全军覆没。
而且,邵昌文活下来,老畜生也会安安稳稳地活下来。
只有除掉灵蛇老人,除掉邵昌文,他才不至于一败涂地。
纪霈之手里的如意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他异常平静地说道:“让开!”
他越是暴怒,就越是冷静。
白管家和元宝不敢再拦,双双让开,跟着纪霈之出了胡同。
短短十几丈的距离,横了二三十具尸体,青石板路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七八个黑衣人同邵昌文的护卫斗在一起,四个黑衣蒙面人在围攻两个南海派高手。
剩下的五六个黑衣人围在马车旁,同一名穿灰道袍、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缠斗——从那只青筋暴起、不甚光滑的手部皮肤判断,该男子至少五六十岁。
纪霈之一出来,那男子便注意到了。
他怪笑一声,左手在袭来的长剑上一拍,右手长剑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抖动一下,击退了两个黑衣人的同时袭击,说道:“这样才对嘛,当缩头乌龟算怎么回事!”
纪霈之道:“灵蛇老人,今日你若不死,我定屠你全宗,包括你养在幽兰州的私生子。”
那人手上一滞,旋即手中长剑微颤,毒蛇吐信般地接连刺向几名黑衣人。
几名黑衣人躲避不及,纷纷受伤,各自后退。
“你敢!”灵蛇老人长剑一指,“小子过来受死。”
纪霈之徐徐迈步,“你既想死,我便成全你。”
灵蛇老人拍拍车厢,里面钻出一个侏儒矮人,手里拿着一把宽大的柴刀,缓缓在车前坐下了。
纪霈之道:“原来矬金刚也在,难怪首辅大人毫不畏惧。”
“端王。”邵昌文开了口,声音清冷,还带有一丝沙哑,“你若认罪伏法,老夫或者可以给你求一个全尸。”
纪霈之道:“甚好,不过……在此之前,首辅大人不妨先求求我,我定赏你一个全尸。”
邵昌文没再说话,但马车车厢晃动了一下。
他怕了,换了个位置。
“呵~”纪霈之哂笑一声,“不过如此。”
“咚咚!”邵昌文敲了两声车厢板。
灵蛇老人得到指示,不再废话,提着带血的长剑,一步一步地逼近纪霈之。
纪霈之凝视着他,身形不动不摇,只将手里的如意珠转得丝丝拉拉作响。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就在一瞬之间,纪霈之用的是暗器,尤为如此。
是以,灵蛇老人的每一步都很谨慎,全身肌肉处在高度戒备之中。
“噔噔噔……”对面胡同里忽然想起一阵脚步声。
声音轻盈,速度极快。
灵蛇老人脚下一滞。
纪霈之的如意珠的转速亦有所降低。
就在二人怀疑对方来了帮手的时候,一个脸上蒙着面巾、头上戴着竹编斗笠的男子出现在了胡同口。
邵昌文道:“杀了他。”
南海剑派的两大高手之一,勉强脱身出来,挺剑刺向斗笠蒙面男子。
斗笠男不闪不避,迎面直上,仿佛事先预知了对方的招式一般,身形在行动中后仰,避过剑锋,扭身,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对方右肩肩甲处刺了一剑。
她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仅用一招,就让对方的武力值暂时归零了。
白管家又惊又喜,“东家,来帮手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斗笠男单脚一点,身体如同激射而出的箭,扑向了灵蛇老人。
灵蛇老人顾不上纪霈之了,手中长剑发出“呲呲”两声轻响,化作数道残影攻向斗笠男。
斗笠男速度不减,短剑不慌不忙地指向其中一道剑光,只听“叮”的一声……
白管家和元宝同时闭了闭眼,完了,灵蛇老人内力浑厚,要吃亏了。
然而并没有。
灵蛇老人的剑势被打断,动作亦随之迟滞了一下。
纪霈之目不转睛,心道,如果他能抓住这个机会……
他的心思还未转完,斗笠男已经接连刺出了三剑,因为是近身攻击,每一剑都角度刁钻。
灵蛇老人身形高大,不擅近战,只能连连后退,伺机寻找反击机会。
但他完全没有机会了。
斗笠男动作太快,且每一剑都料准了他的退路。
灵蛇老人怒道:“你个小畜生到底是什么人!”
几乎所有看到这场对战的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但斗笠男没有开口,短剑越来越快,灵蛇老人像是裹在一团乌蒙蒙的剑光里。
“啊!”灵蛇老人突然发出凄惨的一声,胸口喷出的血液蹿出数尺,踉跄地摔了下去。
斗笠男避过血污,干干净净地到了马车前。
矬金刚忽地向前一蹿,蹿到了马背上,柴刀砍断缰绳,“驾!”
斗笠男也不恋战,脚下一点,飘飘然上了对面的房顶,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吕游骇然:“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大高手!”
白管家道:“内力比灵蛇老人高,剑招乱七八糟,但速度奇快,无人能敌。”
纪霈之迈着四方步朝邵昌文的马车走了过去,“首辅大人,我日行一善,有遗言吗!”
邵昌文打开车门,直视纪霈之:“你应该明白,我死了对朝局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辅佐你坐上那个位置。”
纪霈之道:“我不需要。”
邵昌文道:“如果老夫死了,京城必将陷入混乱。”
“你觉得现在还不够乱吗”纪霈之笑了,“对,是不够乱,你在等叛军的规模越来越大,你在等大弘进犯大炎边境,你还在等同袍义社的人推举你黄袍加身呢。要想称帝名正言顺,你必须让朝廷大乱特乱,四面楚歌方能显你首辅大人的英雄本色。”
邵昌文白了脸,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我应该早点杀了你的,不过没关系,他们叔侄会为我报仇的。”
纪霈之挥了挥手,“我等着。”
白管家掷出长剑,刺中邵昌文的心窝,他闷哼一声,从座位上摔了下去。
邵昌文的护卫死伤大半,找来的四个高手,一死一伤两逃。
纪霈之让手下打扫了战场,带着几个轻伤的暗卫,驾驶着邵昌文的马车,朝宫城南门去了。
大约半刻钟后,他们远远地看到了潮水般冲向宫城的流民。
纪霈之观察片刻,叫停了马车,“这些不是流民,而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白管家道:“东家……”
纪霈之制止了他的话,“派人打探一下,蓝贱人和老畜生是否还在宫中,以及,这些到底是谁的人马齐王,瑞王,邵昌文,还是秦国公府。”
白管家松了口气,“好,小人亲自走一趟。”
纪霈之下了马车,“我在莳花院等你。”
宫中情况不明,眼下人手不足,贸然闯入,只会让他死在永宁帝前面。
莳花院江湖人多,人手充足,距离这里不远,步行可达,是最佳的避难之所。
一行人钻进胡同,不紧不慢地向西而行。
莳花院,夹竹桃园。
薛焕一听见门响就从上房奔了出来,看到纪霈之全须全尾地进了门,他鼻头一酸,脸上浮起一个释然的大大的笑容,“表弟,事情办得怎么样!”
纪霈之道:“损失不小,好在问题解决了。”
薛焕的表情顿时垮了大半,要笑不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
纪霈之与他擦肩而过,“进屋聊。”
二人进了起居室。
掌柜常振业也跟着进来。
纪霈之接过元宝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大口,问常振业:“这里怎么样,有异常吗!”
常振业道:“有五个江湖人一大早结账离开,确系往皇宫的方向去了,名字已有记录。”
纪霈之道:“很好。院子里的人手安排了吗!”
常振业道:“东家放心,已然严阵以待。”
不管谁得势,莳花院都会被流民冲击,只要挺过这一波,接下来就好办了。
常振业出去了。
薛焕压低声音问道:“那位呢,解决了吗!”
纪霈之微微摇头,“流民势头很猛,训练有素,不知是谁的人马。宫里情况不明,白管家去打听了。”
“难怪你回来得这么快。”薛焕站起身,焦躁地踱了两步,“如果是齐王和瑞王还好,换做其他人,只怕更是要天下大乱了。表弟,如果邵家叔侄解决得不利索怎么办!”
“没办法。”纪霈之面无表情,“他们会在洪安自立为王,联手大弘侵占大炎土地。”
薛焕道:“大炎四分五裂,你我岂不是成了罪人!”
纪霈之笑了,“罪人是邵家人,与你我何干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总比被邵昌文一锅端了的好。”
薛焕绕着八仙桌走了几圈,又道:“如果齐王成了怎么办!”
纪霈之道:“我说过,我只担心老畜生被别人杀了,其他的与我无关。”
薛焕忧心忡忡,“那位有大太监王有福护卫,蓝皇后的身手也可一战,逃出来问题不大。”
他现在很矛盾,一方面担心永宁帝死在别人手里,纪霈之抱憾终身;另一方面又担心永宁帝逃了,组织大军卷土重来,如果让他重新掌握朝纲,纪霈之和薛家必将永无宁日。
另外,无论如何,大炎都更加混乱了,灾民得不到救济,边关危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死去。
纪霈之被他转得心烦意乱,蹙着眉头说道:“你的担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薛焕明白这个道理,他勉强自己坐了下来,问道:“你就不担心吗!”
纪霈之道:“担心无用。我现在只想一个问题,救我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救你的人”薛焕吓了一跳,“到底怎么回事!”
纪霈之朝元宝抬了抬下巴,“你讲讲。”
元宝早就忍不住了,接到指令,立刻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薛焕听得直咋舌,“戴斗笠,还蒙了面巾,严严实实,这是不是说明你们认识!”
纪霈之道:“我也这么想,但我确实没见过那种武功路数。他的剑窄、薄、短,极为罕见,武器和招数一样,都自成一派,且内力深厚。”
“自成一派”薛焕惊讶极了,“那岁数一定不小了吧。”
纪霈之道:“我也这样想过,可令人奇怪的是,他的身形没有丝毫暮气,反应迅捷得可怕,完全不像中老年人。”
薛焕不明白,“内力深厚,年纪却不大,这也太奇怪了吧。”
“就是很……”纪霈之的‘奇怪’二字没能说出口。
他忽然想到了唐乐筠,她也是一个满身谜团的人,而且,她似乎对他的这一场硬仗早有预料。
薛焕问:“你想到谁了!”
纪霈之道:“唐掌柜。”
元宝忍不住“啊”了一声。
薛焕道:“她若有如此武功,唐家岂会放她出来。”
元宝也道:“如果是她,她手上至少有好几条人命。”
但唐乐筠身家背景清白干净。
纪霈之道:“但除了她,我想不到别人……罢了,不管是谁,他都是友非敌。”
“咚咚!”常振业敲门进来了,三人的讨论到此为止。
常振业道:“东家,流民来了。”
薛焕又站了起来,“多少人。”
常振业道:“总共二三百,正在前门围攻,问题不大。”
薛焕道:“不过是些饿极了的老百姓,吓唬吓唬行了。”
常振业不敢答应,只看着纪霈之。
纪霈之瞥了薛焕一眼。
薛焕哀求地看着他。
“妇人之仁。”纪霈之也起了身,“走吧,看看去。”
薛焕松了口气,暗道,我是妇人之仁,你小子也并非无可救药。
一干人从夹竹桃园出去,右拐,进入一条专供莳花院内部人员行走的夹道,由此穿过偌大的园区,进入前面主楼,从楼梯上到了最顶层。
流民的喊叫声震耳欲聋。
“冲进去。”
“里面什么吃的都有!”
“撞啊,撞开它!”
“咣咣咣……”
常振业打开窗户,气沉丹田,说道:“诸位,这里是有钱,但你们有命抢没命花,都散了吧。”
他这番话声音不算大,但足以穿透那片声浪,传到大多数人的耳朵里。
流民们冷静了,撞门声也停止了。
片刻后,后面有一男子喊道:“怕他干逑,冲进去,冲进去就有吃的了。”
“就是,冲,快冲!”
“咣咣咣……”
纪霈之冷笑一声,“有些时候,不见血是不行的。”
薛焕道:“见血可以,要命就算了吧。”
“呵呵~”常振业尴尬地笑了两声,“三爷说的是,在下试试。”
他从袖子里摸出两粒算盘珠子,一把甩了出去,一颗向南,一颗向东南……
旋即,有两个人捂着鼻子发出两声惨叫。
元宝眼力不错,看清了受伤的二人,正是方才鼓动流民继续撞门的人。
他说道:“就是他们,好手段!”
那二人的惨叫引来了周围人的关注,大概是有人询问,受伤男子捂着鲜血长流的鼻子指了指敞开的窗户。
“我再出手,必定死人,你们可以试试。”常振业又开了口,“楼上弓手准备。”
“我草你二大爷!”受伤男子咒骂一句,转身就走。
其他人也怕了,呼啦啦跑了二三十个。
这时,大门前有人喊道:“加把劲儿,门马上就开了。”
不等常振业安排,楼上射下一排羽箭,瞬间倒下去十几个。
凄厉的惨叫声击溃了流民们的侥幸心理,二三百人做鸟兽散。
常振业道:“三爷放心,还是留手了的,马上安排救助。”
薛焕松了口气,长揖一礼,“常掌柜仗义。”
常振业见纪霈之没有反对之意,说道:“不瞒三爷,我也是苦出身,了解他们的难处。”
楼梯上有了轻巧的脚步声。
常振业道:“听起来像是白管家回来了。”
“阿弥陀佛。”薛焕念了句佛号,满怀期待地看向门口。
纪霈之没有转身,目光依然落在斜对面的酒楼上,流民在**,妇人和掌柜绝望的哭声和饥饿的流民们发出的一样悲惨。
“东家。”白管家果然进来了。
纪霈之还是没回头,但手里的如意珠停止了转动,“情况如何!”
“那位和蓝贱人还活着。”白管家知道纪霈之想听什么,直接给出了答案,“玄衣卫和禁军合力杀退同袍义社组织的流民大军,齐王和瑞王一起接管乾坤宫,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纪霈之了然一笑,“如此甚好,只是……”
薛焕想起了他之前推断的一种可能性——他说,邵昌文准备多年,势必要吓破老畜生的胆,流民若是他的人,数量一定不小,瑞王和齐王能掌控的武力太少,未必是其对手,合二为一才有胜算。只是,二人都想做大,朝廷即便进入表面的和谐,也会陷入严酷的党争之中,加上国库空虚,流民难以安抚,京城治安尚可维持,但京外一定会陷入混乱。
他竟然全都说对了。
“东家。”常振业问,“只是什么!”
纪霈之道:“没什么,人各有命。”
他不具备掌控别人命运的能力,便不必为任何人的生死惋惜,现在端看瑞王和齐王能否力挽狂澜。
至于那永宁帝老畜生的命,不急,他曾经历过的黑暗,老畜生都要尝试一下。
唐乐筠去了唐指挥使家,轻车熟路地摸进了指挥使太太的东厢房里。
这是间杂物房,平时少有人来。
唐乐筠刚在罗汉床上打了个盹,就被慌里慌张的报信人惊醒了。
“太太太太,老爷让人传话,叛军已被赶出皇宫,玄衣卫和禁军正在清理流民。”
“太好了,老天保佑,佛祖保佑!老太太知道消息了吗!”
“知道了,大姑娘就守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呢。”
玄衣卫和禁军。
唐乐筠抓住了重点,唐家和瑞王联手,玄衣卫代表的是瑞王,那么禁军呢也是瑞王吗齐王怎么样了
她不记得这一部分剧情了,必须搞搞清楚。
等院子里恢复平静,唐乐筠从东厢房溜出来,打算沿夹道去正院。
进去没走几步,前面就有了淅淅索索的脚步声。
唐乐筠无处躲藏,便扒上墙头,横着躺在上面,屏住呼吸——墙高一丈,只要不抬头,就看不到她。
脚步声进了夹道。
唐乐筠微微探头,就看见唐乐音带着立冬和立春走了过来。
立春道:“姑娘,这回太平了吧。”
唐乐音愁眉不展:“流民的温饱问题解决不了,京城附近就很难太平,而且,大弘和大苍虎视眈眈,大炎两头作战是早晚的事。”
立冬道:“姑爷武艺好,他若领兵定能打他们一个丢盔卸甲。”
唐乐音忽然抬头……
唐乐筠赶紧往里避了避。
幸好,唐乐音只是看了一眼前面,便继续说道:“没那么简单。邵大人若是殁了,武将们必然涉及到站队问题,朝廷光是选将就要耽搁不少时间。”
她从头到尾都没提皇帝驾崩一事,也就是说,齐王和瑞王合力打败流民,救了永宁帝。
唐乐筠大概清楚现在是怎样的局面了。
她必须马上回生云镇,以免唐悦白应付不来。
第52章
生云镇越来越乱了,昨天晚上有两家店被盗,一家店被烧,街坊们一会儿抓贼一会儿救火,动静闹得很大。
唐悦白想出去帮忙,又怕被流民偷家,左右为难之下,一宿没太睡好。
早上,公鸡一叫他就起来了,带着两个小伙伴练了功,又把大黄和小鸡崽子们喂了。
早餐是疙瘩汤和两个煮鸡蛋,他吃两个蛋白,蛋黄都给了小黄。
刚刷完碗,后门就被敲响了。
唐悦白带上长剑,和小黄一起去开门。
门外传来田婶子的声音,“小白,是我。”
“来了。”唐悦白抽出门栓,开了门。
田婶子和田江蔚兄弟都在,他们的肩上背着包袱,手里提着东西,一看就是出远门的样子。
他问道,“婶子,你们要回乡了!”
田婶子道:“对,镇上越来越乱,必须走了,你田叔暂时不走,有事你就去找他,知道吗!”
“好的。”唐悦白点头,“你们路上也要小心!”
田江蔚手里抓着长剑,不满地嘟囔道:“娘,我应该留下来陪我爹,还能和小白做个伴呢。”
田婶子不理他,继续嘱咐唐悦白:“街上出啥事你都不许出头,一切等你姐回来再说,知道不!”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埋怨唐乐筠,“你姐也是,乱成这样还瞎跑什么万一出点事,后悔都来不及,心忒大了!”
其实,唐悦白也不太理解自家亲姐的安排,但他坚信,她肯定有她的理由。
他笑着说道:“婶子放心,我小心着呢,昨晚上哪儿都没去。”
小少年眉眼俊俏,说话乖巧,甚是招人疼。
田婶子怜爱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插门吧,谁来都不开,包括你翠翠姐。”
唐悦白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但想起唐乐筠说过同样的话,便顺着她的意思答应了下来。
田家母子走后,唐悦白上了房顶。
官道上行人很多,就像田家一样,有亲戚可以投奔的人家都在带着细软和粮食搬家,马车、骡车、驴车、手推车……车水马龙,比赶大集还要热闹。
他们大多往东南和西南两个方向去了,两边都是山区,只要进了山,就好过留在镇上任人宰割。
想通这一点,唐悦白的心里忽然腾起一种恐惧感,小伙伴走了,私塾上不了了,铺子开不下去了,未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如果还在唐门……
瞻前顾后毫无意义,就像姐姐说的,人生没有如果。
唐悦白不想胡思乱想,果断跳下屋顶,在空地上把剑法温习一遍,然后去书房取来字帖和草纸,磨了墨,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乱了起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
唐悦白写不下去了,他放下毛笔,再次上了药铺的房顶。
“天呐!”唐悦白倒吸一口凉气,一屁股坐在屋脊上。
官道上到处都是流民,无头苍蝇似的飞往各家各户,砸门的、跳墙的、钻胡同的,还有二三十人往田家和药铺来了。
唐悦白慌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摸上长剑,握了握,坚实的剑柄给了他一些力量。
他自语道:“怕什么,手无寸铁的流民罢了,吓走他们不难。”
“咚咚咚……”
“嘭嘭嘭……”
两扇店铺门同时被擂响了。
唐悦白拔出长剑,走到房檐上,探头道:“人在这儿呢,有事吗!”
敲门声停止了,几个男子抬起头,看到了唐悦白,见他手里有剑,纷纷退后几步。
唐悦白挽了两个剑花,“诸位,我家开的是药铺,不开粮铺。”
一个男子怒道:“我管你开什么铺子,老子饿了,想吃饭,你赶紧把门打开!”
事情没来时会有各种各样的担心,慌张得不行,一旦事情来了,发现不过如此,反倒镇定多了。
唐悦白开了个玩笑:“我老子去世好几年了。”
“草!撞门!”那男子恼羞成怒,“不过一把破剑而已,老子没当流民前家里也有一把。”
这句话大大地鼓励了一干饿肚子的人,三四个人一起撞上去,铺门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唐悦白知道,自己若不露出一点真本领,这些人不会放过他。
于是,他右脚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空中转体三百六,稳稳落地后,长剑一挺一刺,便将自称老子的男子的发髻挑开了。
打绺的脏发散了一脸,人也被吓得惨叫一声。
“轻功!”
“还是个高手。”
“惹不起,赶紧撤,不然什么都抢不到了。”
唐悦白原本还想吓唬几句,但一干人已经散了。
他颇为自得地挽了一个剑花,剑身入鞘,再单脚起跳,右手勾住房檐,略一用力就将身体卷了上去。
田家外面的流民还在砸门。
唐悦白小胸脯一挺,将剑抗在肩上,沿着房檐和墙头走了过去,喊道:“别敲了,那是木器行,该搬走的早就搬走了。”
有人瞧见他的身手了,跟旁边的人说道:“这孩子有武艺。”
那人反驳道:“有武艺咋的,他还敢杀人!”
“他娘的,吃不上饭是死,被人杀死也是死,反正都得死,有胆你就来。”一个五十六岁的老男人挑衅地指向唐悦白,“你来,你过来。”
“小白!”唐悦白还要再说,就听田家荣在某处喊了他一声。
这个时候喊他,无非是警告他不要多事,换句话说,田家有所准备,不用他出头。
他便也罢了,对一干流民说道:“不信拉倒,随你们。”
唐悦白回到自家屋顶上,四下巡视,以免被哪个混蛋放火烧了去。
这一溜达就是一个时辰。
田家的大门大概是加固了,流民撞了半天,始终没能冲进去。
唐悦白在房顶上也起到了震慑作用,没有人敢爬两家的院子。
流民们自动自觉地往别处觅食去了。
到了中午,不少人家的烟囱都冒起了炊烟,顺带着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唐悦白知道,笑的不是住在这里的街坊们,而是鸠占鹊巢的流民。
“不知翠翠姐怎么样了。”他自语了一句,话音还未落地,就见邓翠翠从对面的胡同里走了出来,顶着一脑袋乱发,脸上又红又肿。
唐悦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下意识地藏到了屋脊后面。
唐乐筠的安排和田婶子的嘱咐他都记得,他知道此时不方便收留邓翠翠。
但他更知道,如果真的拒绝了,日后将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小白!”邓翠翠的呼喊声出现在后门。
唐悦白从墙上落了地,犹疑片刻,到底直奔后门,把门打开了。
邓翠翠捂着半边脸,哭着说道:“小白,我知道不该来,但是没办法,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了。”
唐悦白道:“翠翠姐,谁打的你!”
邓翠翠道:“还能有谁流民呗,翠翠姐打不过他们,又怕弄掉孩子,只好忍了。”
唐悦白道:“忍了就对了,别想那么多,做饭去。”
二人说着话,穿过夹道,进了厨房。
唐悦白点了大灶的火。
邓翠翠把米淘了,再打两个鸡蛋,多放一点水,用大锅一起蒸了。
大约两刻钟后,米饭和蒸鸡蛋一起熟了。
唐悦白洗几棵小葱,舀一碟子酱,和邓翠翠一起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饭菜虽然简单,但白米饭晶莹,蒸蛋水嫩,小葱翠绿,看着就很喜人。
邓翠翠摸了摸肚子,再次感慨道:“还是有武艺好啊,不然什么吃的都没有了,等我的孩子长大了,一定让他习武,省得被人欺负。”
唐悦白连着扒了好几口饭,囫囵说道:“翠翠姐快吃,正是饭点上,等会儿还不一定出什么事呢。”
邓翠翠原本以为靠着唐悦白就万事大吉了,但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流民那么多,确实大意不得。
二人不再说话,专心吃饭。
唐悦白很快吃完一碗,正要盛第二碗时,药铺的门又被人擂响了。
“开门,赶紧开门!”
“翠翠,家里都被抢完了,你要是不管,我们就没地方去了。”
“是啊翠翠,咱爹咱娘都来了,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开门,赶紧开门!”
“翠翠,我是你孩子的亲爹,开门吧,不管生男生女我们都好好过日子。”
邓翠翠听得清楚,喊叫的人里有娘家人,也有前夫家的人。
她颤声道:“小白,咱吃咱的,不用理他们。”
唐悦白这才明白,唐乐筠为什么不让他出手帮人,也不让邓翠翠这两天来店里。
原来为了就是这一刻。
不帮吗,他们是邓翠翠的亲人。
帮吗,他们姐弟没有那样的实力。
不过……
赚钱的是姐姐,他还是个孩子,怎么帮
权当没听见吧。
他定了定心,把饭盛满,又吃了起来。
外面的人还在喊,邓翠翠吃不下去了,她的眼泪成双成对地落了下来,“小白,我不该来,我应该在大街上坐一会儿的,那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唐悦白道:“翠翠姐,你是孕妇,在大街上坐着怎么成呢你别着急,只要咱们不开,他们敲一会儿就走了。”
“汪汪汪……”正吃饭的小黄叫了几声,忽然朝外面跑了过去。
唐悦白知道不好,赶紧跟着跑了起来。
一人一狗穿过夹道,就见一个男子已经打开了后院大门。
那男子笑道:“小白是吧,我是你翠翠姐的男人,咱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
此人正是马永福。
“爹娘,这边开了,快来!”外面有人喊了一嗓子。
“唰!”唐悦白变了脸,拉出腰间的长剑,“你给我出去!出去!”
马永福笑嘻嘻地走上前,用手比划着脖子,“你要是敢,就朝这儿来,一划拉就喷血,跟杀鸡似的,你来你来……”
唐悦白气得手直抖,剑也拔了出来,“你别逼我。”
“逼你怎地有本事你把我们全杀光。”一个胖女人冲进来,“快进快进,先找吃的,再找银钱。”
二十几个男女老少冲进来,呼啦啦地朝前院去了。
他心里很矛盾。
一方面觉得这些人没有家了,确实可怜;另一方面又觉得他们太无耻,对邓翠翠毫不怜悯,说赶出家门就赶出家门,这会儿需要她了,又不管不顾地贴上来,让他们姐弟照顾他们一大家子,好大的脸。
二进院上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人进药铺了。
厨房里也有动静,不知谁弄掉了碗筷,瓷器落地的脆响震得唐悦白心惊胆战。
他想去药铺,又担心上房的暗格被发现,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拦起。
杀人肯定不行,只打的话吓唬不住,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唐悦白垂头丧气地站在天井,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邓翠翠从厨房出来了,哭着大喊道:“你们都给我住手,不然等筠筠回来,我让她把你们全杀了,全杀了!”
“她敢!”胖女人抱着一只花瓶走了出来,“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就算会点武艺又能怎地翠翠,做人要识相,知道吗世道乱了,我们住在这对她们姐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知道吗!”
邓翠翠怒道:“拿人家东西,吃人家的粮食,这是好处我警告你们,放下东西,赶紧滚出去,不然没好果子吃。”
“翠翠,他家把金银放哪儿了,怎么一个大钱也没有啊。”邓翠翠的亲娘从上房出来了。
唐悦白气过头了,用袖子擦一把泪,冷笑道:“钱在我手里呢,你们要是想要,可以到过来抢了。”
邓翠翠的亲娘盯着他手里的剑,干笑道:“抢是不可能抢的,小白心地仁善,买来米面,大家有福一起享就成。”
邓翠翠的父亲邓大山也出来了,这一位皮肤粗糙,表情狠厉,一看就不好相与。
他嫌弃地看了眼邓翠翠,“你别忘了,你姓邓,不姓唐,除非你跟这小子有点啥,否则别他娘的胳膊肘往外拐。”
“你放屁你放屁,滚,给我滚出去。”邓翠翠气急了,她扑到小白身边,“把剑给我,你不敢杀,我敢,我要杀了他们!”
马永福把玩着一把短剑走了出来,“就你那个熊样,还想杀人还是消停点儿,好好把儿子生下来,咱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唐悦白长剑一指,搭在了马永福的脖子上,“把我的剑还我。”
马永福吓得一哆嗦,“小白兄弟,你这是干啥,我就拿着耍一下,又少不了你的。”
“你干什么!”胖女人嚎叫一声,伸手就朝唐悦白的小脸蛋抓了过去,“不许你指着我儿子!”
唐悦白剑花一挽,下意识地朝她的两只手砍了过去。
“娘!”马永福慌了神,挥着短剑劈向唐悦白的脑袋。
“小白!”邓翠翠惊呼一声,赤手去挡短剑。
“完了!”
邓家的和马家的几个同时捂住了眼睛。
“叮叮!”
两声兵器敲击的金属声响起,一长一短两把剑脱了手,飞到空中,被一只纤长的手接了过去。
旋即,唐乐筠飘然落下,站在那块假山石上。
院子里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果然抢到我家里来了。”唐乐筠黑着脸,“怎么样,是我一个一个地把你们丢出去,还是你们放下我的东西,自己滚出去!”
邓大山换了张笑脸,“唐姑娘,乡里乡亲的,给条活路呗,咱要不是活不下去了,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事。”
唐乐筠反问:“你是我儿子吗,我要管你死活!”
邓大山被堵得哑口无言。
邓翠翠的母亲求救地看着邓翠翠,“翠翠,你快说句好话。”
邓翠翠冷笑道:“你让我说什么,人家收留我还不够,还想让人养活你全家!”
“我们可以干活啊,下地、卖药,干什么都成。”邓翠翠的弟妹来了机灵劲儿,“只要你给口吃的,让我们干啥就干啥。”
她说得好听,手里却还拿着唐乐筠一件粉地撒朱红小碎花的襦裙。
唐乐筠道:“我再说一遍,把东西放下,我恭送你们出去,如若不然,我就要打出去了。”
“不行了。”胖女人忽然捂住脑袋,“不行了,我头晕,哪儿也去不了,谁动我我就跟谁拼命。”
她还来混的了。
唐乐筠从假山石上跳下来,把两把剑放到唐悦白手里,朝马永福走了过去,“我想,你们还不够了解我,等我掰折马永福的一根手指,你们或许才能意识到,想赖上我那是万万不能。”
马永福拔腿就跑。
然而,他才跑出两步,唐乐筠便挡住了他的去路,她出手如电,陡然抓住他的右手,食指往后一按,众人便听到了一声脆响。
马永福“嗷”地惨叫一声。
唐乐筠一手持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掐着他的手掌,“这是第一只,还会有第二只,如果你们识相,我或者会把它接好,全须全尾地送你们出去。如果你们不识相,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马永福的手指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
所有人都吓到了。
邓翠翠的弟妹骂了句脏话,扔下衣服,抱上孩子转身就走。
邓家其他人不敢耽搁,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出去了。
胖女人不装了,跳脚骂道:“你个贱人,放开我儿子!”
唐悦白把剑顶到她的脖子上,略一用力,鲜血便流了出来。
胖女人尖声叫道:“杀人……”
唐悦白挫了一下长剑,鲜血和疼痛让胖女人主动消了音。
他说:“你说的对,如今世道乱了,杀人也随便了,我终究要长大,不介意先拿你练练手。”
“我们走,马上就走。”马永福的亲爹总算开了口,“但你要把我儿的手接好。”
唐乐筠道:“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她压上马永福的另一根手指,一点点往后掰。
马永福疼出一脑门子汗,求饶道:“我们走,马上就走。”
他爹拉上了胖女人,“还侠女呢,没有半点仁义之心,小孩子连口糙米饭都吃不上,他们却有蛋有肉,连狗吃的都是白米饭,什么东西!”
邓翠翠斥道:“谁的儿孙谁养活,别不要脸!”
胖女人回头啐了她一口,“小贱人别得意,咱走着瞧。”
她不敢冲着唐乐筠,却敢向邓翠翠指桑骂槐。
一干人飞快地退出了唐家后院。
唐乐筠推着马永福走到后门,“咔哒”一下将他的手指恢复到原位,再将人搡出门外。
她说道:“这两天不要用力,稍微养一养就好了。”
马永福活动活动手指,阴毒地看着她:“少他娘的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们不得好死。”
唐乐筠道:“不劳操心。你只需记得,如果有人故意使坏,我一定会弄死他。”
她关上大门,上了门栓。
唐悦白耷拉着脑袋,膝盖一弯就跪了下来去,“姐,我错了,你罚我吧。”
动不动就跪,那是唐门的规矩。
“男儿膝下有黄金,即便错了,我也不会让你跪着认错。”唐乐筠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站起来,今天的事情是个教训,在这样的乱世,人人自危,人心叵测,绝不能同情心泛滥,你明白吗!”
唐悦白抹了把泪,抽噎着说道:“姐,我明白了。”
唐乐筠道:“罚练剑一百遍,明白了写一百遍。”
唐悦白乖乖点头:“姐,我一定好好练,好好写。”
“筠筠,都是我的错,你还是罚我吧。”邓翠翠也哭着跪下了,“是我惹的祸,不怪小白。”
唐乐筠扶她起来,“翠翠姐不必自责,要不是小白非要买那捆菠菜,他们不至于这么快就把脑筋用到我这里。但这样的事迟早都会发生,大家因此长个记性也好。”
她很欣慰,邓翠翠站队坚决,丝毫没有向着家人的意思。
经此一遭,邓家人和马家人肯定恨毒了她,她势必要在这个家里占上一个床位了。
唐乐筠道:“翠翠姐,家里没有正经客房,药铺不太好住人,不如你在西厢委屈一下,如何!”
邓翠翠破涕为笑:“那敢情好,筠筠放心,以后打扫和厨房的活计我都包了。”
“大家一起干就行。”唐乐筠摆摆手,朝马棚走了过去,那里多了一匹神骏的黑马,正在食槽子里吃大黄剩下的饲料。
唐悦白又惊又喜,“姐,你怎么又买了一匹马!”
唐乐筠道:“我不买马的话,能及时给你解围吗!”
“那倒是。”唐悦白挠挠头,“这得多少钱啊。”
唐乐筠把木桶扔了过去,“马没多少钱,饲料才要钱,以后割草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好嘞。”唐悦白接住木桶,跑去井边打水了,“姐你放心,大黄和大黑的草料我包了。”
唐乐筠把马背上的包袱卸了下来,从里面掏出一只烧鸡,“早知道你小子这么废,就不该给你买好吃的。”
唐悦白把水桶提过来,放在大黑前面,谄媚地抱住唐乐筠的胳膊,“谢谢姐,没有下次,一定,我发誓。”
邓翠翠把药池里的野草拔了,问道:“京城城墙高大,想必安全得很吧。”
唐悦白也问:“姐,瓷瓶定好了吗!”
“定好了。不过,京城一样不安全,流民结成叛军冲进城了。”唐乐筠安抚地摸了摸大黄的脑袋,“如果叛军失败,他们很可能会选择这里安营扎寨,估计晚上就到了,生云镇的局势还会继续恶化。”
唐悦白“啊”了一声,“那怎么办,姐,我们也避一避吧。”
唐乐筠道:“不急,看看再说,你去通知田叔,让他早做准备。”
唐悦白答应一声,飞也似地出了门。
田家荣得到消息,当即把剩下的好木料运到唐家后院,自己带着一点细软回乡下了。
他不善言辞,嘱咐也不多,但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唐家姐弟目送他离开。
唐悦白问:“姐,他为什么不邀请咱们跟他一起回乡!”
唐乐筠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如果是你,就邀请他们一起回乡了,对吗!”
唐悦白故作委屈:“我可没那么想,就是问问他的想法。”
唐乐筠拉着他进了门:“你自己想。”
唐悦白道:“怕咱们白吃他家粮食可咱家不是有米吗!”
唐乐筠插上大门:“再想。”
唐悦白又想了片刻,“他怕咱给他们带去麻烦!”
唐乐筠在他脑袋摸了一下,“没错,一是黄里长,二是端王。田家有一族的人,数百口之多,他们再担心咱们,也要优先考虑家人,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唐悦白重重点头,“姐,以后我也凡事先想着你,然后才是别人。”
唐乐筠莞尔,“孺子可教!”
这样多好,把孩子放在自己身边,教什么就是什么。
下午,三人一起补了一觉,起来时太阳快落山了。
唐乐筠活了白面,让邓翠翠烙三张葱花大饼,做一小盆菠菜汤,带着小黄一起把晚饭吃了。
收拾碗筷的时候,唐悦白问道:“姐,镇上的人现在怎样了,他们也会像流民一样吗!”
“很多流民就是这么来的。”唐乐筠想起了昨天早上遇到的体面的祖孙三代,“饿死的恐慌会放大人心的恶,你抢我我抢你,弱肉强食。”
邓翠翠把水舀到大锅里,用锅刷转了几圈,“筠筠,你说……我爹和我婆婆他们还会来吗!”
唐乐筠道:“他们不敢,但一定会鼓动其他人来。不过,这事你不用堵心,他们不来也会有别人。只要你不做内应,谁来都一样。”
她毫不客气地点明了这一点。
邓翠翠举起三根手指发起了毒誓:“筠筠放心,我若做内应,生孩子没**,长大了没出息。”
经过这一遭,她看得越发清楚,邓家人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而唐家姐弟也从来不是面捏的,只要她拎不清,唐乐筠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丢出去。
她不傻,知道哪条是活路,哪条是死路,绝不可能选错。
唐乐筠道:“翠翠姐言重了。”
邓翠翠笑了笑,她知道,自己发的誓一点都不重,既然住进来了,就该给人家姐弟一个交代。
她最讨厌白眼狼,便不能成为白眼狼。
吃完饭,趁着还有天光,唐乐筠带着二人把后院的植物通通浇了一遍透水。
然后又去药铺,点上蜡烛,继续做金疮药。
大约一更过半,邓翠翠就呵欠连天了。
唐乐筠道:“翠翠姐去睡吧,这里有我们姐弟守着。”
邓翠翠怀着孕,正是嗜睡的时候,确实挺不住,自去洗漱了。
姐弟俩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姐,那两家人会饿死吗!”
“首先,他们说家里被流民占了是撒谎的。”
“你怎么知道!”
“镇上比乡下富裕,流民没道理放着镇上的宅子不占,去占乡下两个穷苦人家。而且,从外表看,他们完全没有跟人发生冲突的迹象。你翠翠姐还挨了一巴掌呢,他们那么多人,没有道理不反抗。”
“哎呀,真的是。姐,还是你聪明。”
“我只是细心一些。其次,就算他们饿死,我也不打算帮忙,如果有余粮,我可以帮助心地善良的人,让好人有好报不是更好吗!”
“那倒是。姐,那我还能行侠仗义吗!”
“家里的东西有你一份,但你年纪小,经验不足,容易被人蒙骗,行侠仗义需要与我商量。如果事情紧急,无暇商量,却非人命关天,你不确定可不可以做的,一律不做。”
这要在以前,唐悦白定然不服气,如今有了马邓两家的教训,小家伙理智多了。
他说道:“好吧,我都听姐姐的。”
唐乐筠在他的小脸蛋上掐了一把,“不是让你都听我的,而是要跟我商量。”
“姐。”唐悦白拉着长音叫了一声,扭捏道,“我都十一岁了。”
唐乐筠又掐了一把,“你就是一百一了也是我弟弟。”
唐悦白七岁就没了爹娘,内心深处非常很渴望母爱,所以他看似抗拒,实则眼里星光璀璨,唇角也高高地翘了起来。
姐弟俩装完了十瓶药,外面依然安静着。
没有更鼓,就没有时辰,唐乐筠根据月色判断,应该二更天了。
她说道:“你去睡,姐姐练会儿内功,顺便值个夜,你早上起来再替我。”
唐悦白年纪小,熬不惯,听话地回去睡觉了。
唐乐筠在长椅上坐下,修炼了一个大周天。
官道上有声音了,不算大,但很密集。
唐乐筠听得清楚,那是大队人马的脚步声和正常音量的说话声。
应该是叛军到了。
她去了一进院,悄无声息地上了房顶,匍匐在屋脊之后,往东北向瞭望,就见一队人马整齐有序地开进生云镇,队伍的前排已经到了升云酒楼。
原来叛军也是成建制的。
但成建制未必讲规矩,这个时期的叛乱,领导者多半会纵容士兵的恶,以此换来他们的忠诚。
“安营扎寨!”
“前面的,安营扎寨了!”
指令一声一声递过来,终于传到了前面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停下了。
不等命令,一干人原地解散,瞬间钻进了胡同,留在官道上的不足五十人。
唐乐筠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硬抗肯定要付出代价,不如见机行事——这是她一早就定下的章程。
她火速离开房顶,去马棚下的地窖,一次性拿出三袋米,稻米倒进厨房原有的米缸里,另两袋则藏到了东次间的柜子里。
刚忙活完,药铺的门就被敲响了,声音有节奏,不算生猛。
这说明造访者是体面人。
唐乐筠提着唐悦白的长剑赶到铺子里,扬声问:“谁啊!”
外面有人说道:“好像是个妇人。”
另一个道:“叫开再说。”
先前那人说道:“开门,我们想借贵宝地休息一个晚上。”
唐乐筠本想说‘家里只有妇人和孩子’,但考虑对方的素质未知数,这样的话说了不如不说,便直接打开了小门。
门口站着两个腰挂长剑的年轻人,身上有浓重的血腥气,一个浓眉大眼,看着就很憨厚,另一个剑眉星目,甚是潇洒帅气。
二人见到唐乐筠手里拿着的长剑也很吃惊,齐齐退了一步。
憨厚的年轻人解释道:“姑娘,我们真是借宿的,绝不乱来。”
唐乐筠问:“你们是什么人!”
她当然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她想通过他们的自称判断一下这支反叛队伍的破坏力。
帅气的年轻人回答道:“我们是同袍义社的社员。”
唐乐筠略松一口气,尽管同袍义社的领导者有通敌卖国之嫌,但社里普遍是好人。
他们有侠者风范,嫉恶如仇,且劫富济贫。
她说道:“借宿可以,但我家里有孕妇,请不要吓到她。”
“娘!”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唐乐筠面色一变,右手抓紧了剑柄。
两个年轻人再退一步,彼此对视一眼,表情极为尴尬。
帅气的年轻人保证道:“姑娘放心,我们肯定不乱来。”
唐乐筠冷笑:“但你们纵容了其他人乱来。”
二人没说话,强硬地挤进铺子,其中一个还主动上了门栓。
唐乐筠便也罢了,抱着长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我弟西次间,我在东次间,西厢房住着孕妇,你们想住哪儿!”
憨厚的年轻人伸手轮了一下,“咱们在这儿对付一宿就成,麻烦姑娘,给咱们烧些热水,做一口热饭吃。”
唐乐筠在心里点了点头,运气不坏,碰到两个不错的人,但其他街坊……算了算了,自家势单力薄,根本无暇他顾,就不要无端结仇了吧。
想到这里,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稍等……”
那二人又道:“我们帮你做。”
唐乐筠道:“那就一起来吧。”不过是怕她下药罢了,她满足他们。
三人先后进了厨房。
唐乐筠点燃蜡烛,烛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她的脸。
帅气的年轻人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姑娘贵姓!”
唐乐筠道:“免贵姓唐。”
“姓唐。”憨厚的那位去看她长剑剑柄上的标识,惊讶道,“你是唐门中人!”
唐乐筠道:“唐门庶支,但不是唐门的人。”
“我知道了。”帅气的年轻人想起了什么,“听说唐门前不久除名了一个,就是你家的吧。”
唐乐筠颔首,“那是我弟弟。”
“原来如此。”憨厚的年轻人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姑娘放心,我们真是好人。”
唐乐筠瞥他一眼:“请问,哪个好人不住店,硬闯陌生人的家!”
这话不好回答。
帅气的年轻人轻笑一声,直接转了话题,“在下周钰,江湖绰号小周瑜,姑娘怎么称呼!”
“在下姚恒。”憨厚的插了一嘴,又道,“姑娘不方便可以不说。”
唐乐筠把装柴火的背篓拎了过来,在小灶前坐下了,“唐乐筠。”
周钰拱拱手,“唐姑娘大气。”
唐乐筠用蜡烛点燃软柴,塞到灶坑里,“人在江湖,不过是没办法罢了。”
周钰似有所感,“这话极是,所以……唐姑娘,有些事咱们确实情非得已,还请见谅。”
唐乐筠没有说话——她没资格替受害者原谅他们。
厨房陡然安静了下来。
唐乐筠把粗木柴放进去,起身洗了把手,烧上水壶,又从面缸舀了两碗面,说道:“家里没什么菜了,就做点疙瘩汤吧。”
二人一起点头,“劳烦唐姑娘。”
唐乐筠舀来凉水,准备拌面疙瘩,然而,她刚拿起瓢,就听见孙胖子的声音尖声尖气地响了起来,“唐姑娘,快开门,庞将军受了伤,想借你的金疮药一用。”
庞将军……
唐乐筠想了想,她在书里见过这个姓,如果没记错,此人是叛军的小首领之一,性喜渔色,最后死在顾时手里了。
孙胖子这个时候领他前来,即便以金疮药为借口,也一定没安好心。
她回头看了周、姚二人一眼,二人已然变了脸,正在打眉眼官司。
“咚咚咚……”店铺门被人擂鼓一般地敲响了。
“姐。”唐悦白在外面喊了她一声。
“筠筠。”邓翠翠也来了。
唐乐筠知道躲不过去,果断出了厨房,对他二人说道:“你俩进厨房,再多添一碗面,打几个鸡蛋,做一盆疙瘩汤,咱们招呼客人。”
唐悦白还要再说,但邓翠翠看到了正在出门的周、姚二人,遂拉了唐悦白一把。
唐乐筠介绍道:“这二位是同袍义社的社员,路过借宿,疙瘩汤就是给他们做的。”
听到‘同袍义社’四个字,唐悦白的眼睛亮了亮。
唐乐筠给邓翠翠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拉着他往厨房去了。
唐乐筠和周钰、姚恒一起往一进院走。
周钰小声道:“庞将军江湖绰号一线天,武器是横刀,唐姑娘可要注意了。”
“咣咣咣……”
“开门开门,再不开老子就跳墙了,到时候没好果子吃。”
“来了来了!”周钰喊了一嗓子,又小声警告道,“此人武艺高强,得罪不起,唐姑娘切不可莽撞。”
他还挺仗义。
唐乐筠顺着他的意思说道:“明白,多谢周大侠。”
说话间,三人进入药铺,打开了小门。
周钰拱手笑道:“庞将军,我们刚去了趟茅房,来晚了。”
姚恒附和:“是啊是啊,庞将军莫怪。”
孙胖子看着唐乐筠,阴阳怪气道:“唐姑娘,我叫这么大声你都听不见,耳朵聋了不成还是见着男的……”
唐乐筠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孙胖子的话没能说下去,他缩了缩脖子,转身和其中一个交代一句,下台阶就跑了。
他总共带来三个人。
中间一个腰挂长刀的中年男子长得比较奇特,宽肩,长脑袋,还长了一双细长的眯眯眼,确实很像一线天。
这位门一开,目光就粘在了唐乐筠的脸上——她在室内,光线昏暗,但轮廓秀美,一看就知道是美人坯子。
一线天涎着脸道:“今晚我住这里,你俩可以走了。”
唐乐筠道:“他们要是走了,我做的那么多疙瘩汤怎么办!”
周钰干笑两声:“庞将军吃饭了吗,不如一起吃点儿!”
听说有吃的,一线天的肚子咕隆隆响了一声。
他看向唐乐筠的胸口:“行啊,一起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嘛。”
周钰提醒道:“庞将军,唐掌柜是唐门庶支,这间药铺就是她开的。”
正往里走的一线天冷哼一声,“唐门庶支又怎样还不是纪霈之玩剩下的!”
这话说得忒难听了。
周钰和姚恒同时停下脚步。
周钰甚至有了一丝怒意,“庞将军,唐掌柜可是我们武林中人。”
“怎么的”已经走到后门门口的庞将军忽然转过身,“她还想在我手底下走上几招不成依我看,她还是在我身/下耍耍花招的好,不但快活,还不伤性命,哈哈哈……”
他越发过分,居然装都不装一下了。
周钰的脸着着实实地黑了下去。
姚恒在他胳膊上抓了一把,示意他不要冲动。
唐乐筠审视地看着庞将军的长脖子,“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我会是端王妃,庞将军就不考虑后果吗!”
“哈哈~”庞将军大笑两声,“你还是别做梦了吧,纪霈之杀了首辅大人,整个……算了,我跟你个小贱人说这些干什么,你懂个屁!”
他说这话时正好到了二门,因为声音足够大,把唐悦白气了出来。
赶在他开口之前,唐乐筠叫住了他,“小弟去烧火,这里没有你的事,听话!”
唐悦白不想听话,可他刚表过态,而且唐乐筠的安排几乎没出过错。
他气呼呼地进去了。
庞将军斜了唐乐筠一眼,“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个明白人。”
唐乐筠懒得理他,朝东厢房指了指:“庞将军请这边用餐。”
庞将军大步进了门,在八仙桌旁落了座,对跟进来的周钰和姚恒说道:“小子,这是万社长赏下来的,知道吗不然凭什么让大家伙儿出生入死,权势、女人、金银财宝,哪一样都少不了。”
姚恒道:“庞将军,能让咱们同袍义社的兄弟团结在一起的,靠的难道不是一个‘义’字吗!”
“哈哈哈……”庞将军大笑了起来,“真没想到还有你们这样的二傻子,老子向来不喜欢好为人师,但今天破个例,教你们个乖,‘义’字在武林中确实能号召一批人,但事情一旦沾上了权势,那玩意就不管用了,非要用同等的东西来换不可,否则凭什么呢谁特么活够了,就喜欢抛头颅洒热血呢真是笑话!”
姚恒站了起来,这回轮到周钰拉住他了。
姚恒一甩手,“既然如此……”
“姚大侠!”唐乐筠打断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既然如此,就吃饱了再说吧。”
姚恒愣了愣,下意识地坐了回去。
同袍义社,加入难,退出更难。
一旦姚恒真的提出来,他就要接受三刀六洞的惩罚,搞不好小命都要交代在这了。
周钰道:“是啊是啊,先吃饭,打了一场硬仗,又走了一天,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唐乐筠去厨房把装疙瘩汤的盆端了过来,唐悦白陪着她,送进来一摞碗。
庞将军道:“让这小子先吃一碗,他吃完我再吃。”
唐悦白二话不说就盛了一满碗,吹一吹,大口吃了起来。
唐乐筠盛了三碗,分别放在三人面前。
周钰和姚恒不管那么多,拿起勺子就开吃,风卷残云一般,吃完就走了。
庞将军这才满意地端起了碗……
“噔噔。”外面有动静,就像有人跳到了天井里。
庞将军把碗一扔,横刀出鞘,喝道:“什么人!”
“噗!”一道袖箭穿过窗纸,直袭庞将军的咽喉。
庞将军举刀一磕,袖箭被凌空劈成了两半,与此同时,他的人推门而出,一个纵跃到了天井里。
假山石上站着一个穿黑衣的蒙面人,见庞将军出来,他说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一线天啊,还庞将军,依我看,螃蟹将军更适合你,怎么着都是清蒸的命。”
庞将军叫道:“鼠辈,有种你摘下面巾,咱好好打一场!”
蒙面人道:“你说对了,我就是鼠辈,没种,面巾定然不摘,但打一场没有问题。”
庞将军先下手为强,横刀一指,脚下一垫,炮/弹一般冲了上去。
蒙面人不闪不避,长剑一格,与横刀撞在一起,随着“锵啷”声响起,他闷哼了一声,右脚向后踏出半尺,踩了个空,差点摔下假山石。
庞将军“哈哈”一笑,“不过如此,既然不想活,本将军成全你。”
他说话多,手上动作却不含糊,快刀接连劈出,逼得那人左摇右摆。
这时,他的一个跟班摸到蒙面人后面,准备伺机偷袭。
唐乐筠看了看留在自己身边的跟班,这人二十多岁,目光正在她的身上流连忘返。
她问:“我好看吗!”
“忒好看。”那人笑得极荡漾,“等你和将军爽完了,咱俩也爽一爽,包你满意。”
他大概是觉得语言表达不过瘾,还挺了挺胯。
“好啊!”唐乐筠的右手快如闪电,突然勾住他的后脑,左手跟上,一搓,他的脖子发出一声脆响,整个人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旋即,她摸了把大腿,抽出早就藏在那里的匕首,单脚一垫,直扑庞将军身后,简简单单的一个偷袭便结果了他。
蒙面人骇然,但另一个跟班已经攻了上来,他只好挺剑回防……
这次他利索了不少,只用三招就结果了对方。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平静。
“这个黑锅你们背了吧,咱们扯平了。”说完,唐乐筠大叫道,“有刺客,庞将军遇刺啦!”
“呵呵~”蒙面人轻笑,“唐掌柜果然不俗,在下可以交差了。”
唐乐筠道:“慢走不送。”
蒙面人单脚一跺,飞身跃上房顶,和埋伏在那里的三个黑影大摇大摆地朝田家的方向跑了过去。
唐乐筠看向站在厨房门口,已然吓傻的二人,“等会儿知道怎么说吧。”
邓翠翠捂着嘴,全身颤抖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悦白的情况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他踉踉跄跄地走几步,挪到唐乐筠身边,不管不顾地往她身上一扑,热泪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裳。
刚刚还谈笑风生的三个人,瞬间横尸天井,而且下手的还是自家不太苟于言笑的亲姐姐。
唐悦白必须承认,他在抱住唐乐筠之前被吓得不行,但被那团温暖包围后,惊恐迅速退去,心情变得五味杂陈,震撼、惧怕、崇拜……甚至还有了一些暗爽。
邓翠翠艳羡地看着姐弟俩,她的心情没唐悦白那么复杂,只有纯粹的恐惧和绝对的敬畏。
她决定了,只要不死,她就不会背叛唐乐筠。
唐乐筠从小就靠杀戮延续生命,对他们此刻的心情无法共情。
但这不妨碍她心疼亲弟弟,她抱着怀里的小家伙,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不怕了,不怕啊,他们已经死了。”
邓翠翠无语了,我们怕的是他们不死吗,我们怕的是杀人不眨眼的你。
唐乐筠继续道:“以后这样的日子多着呢,习惯就好了。”
唐悦白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唐乐筠在心里叹息一声,这小子胆子不大,他从胆小鬼成长为唐乐音的铁血暗卫,只怕也付出了不少代价吧。
“唐掌柜,出什么事了”周钰的声音房顶上传了下来。
唐乐筠道:“周大侠,有人杀了庞将军,好几个黑衣人,刚刚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房顶上响起了瓦片被踩碎的声音。
唐乐筠压低声音道:“如果你们害怕,等会儿就什么都别说,听我说就行。”
她推开唐悦白,让他靠在回廊的栏杆上,拿着匕首进入书房,打开书柜的暗格,把带血的匕首放到了最上面。
再回到现场,把一线天的尸体翻过来,查一查鼻息,确认死透了,再抹点血在手、脸和身上,把衣服弄凌乱,这才跑去打开前门,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庞将军出事了。”
她这一声喊得没什么情绪,在邓翠翠看来,几乎和包子铺的叫卖声一模一样,毫无诚意。
邓翠翠酝酿了一下,大喊道:“来人呐,死人啦,快来人呐,死人啦,快来人呐……”
她复读机似的来回重复着,声音尖锐凄厉,的确比唐乐筠有感情多了。
唐悦白离她最近,被吓了一大跳,脑子顿时清醒多了。
他站起来,感觉腿还有点软,便重新坐了回去,弯着腰,透过二门观察前面的情况……
唐乐筠带着去而复返的姚恒和周瑜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五六个奇形怪状的武林中人。
一干人到了天井。
蓄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点燃火折子,和另一个男子一起检查庞将军的尸体。
其他人议论纷纷。
“我看见凶手了,往北边去了。”
“几个人!”
“四个。”
“你们觉得是谁的人!”
“端王吧,听说他常年在此地养病,应该有些人手。”
“确实。这位唐掌柜和他有染,否则不会来得这么及时。”
唐悦白变了脸色。
唐乐筠道:“这位仁兄慎言,如果我和端王有染,我们姐弟岂会留在这里当活靶子,而且,他们杀了你们的人,又岂会不带我们走!”
一个男子道:“慎什么言,端王想娶你总是真的吧。”
唐乐筠冷笑:“端王是什么人,你总有所耳闻吧。他若真想娶我,我会活到现在吗!”
那男子又道:“那你如何解释,庞将军一来他的人就来了!”
唐乐筠道:“真是笑话,你能确定他们就是端王的人吗退一步说,即便他们是端王的人,就不会同时也是庞将军的仇家吗依我看,这位庞将军祸害不少女子了吧,天知道你们内部是不是早有人欲除之而后快。”
她这番逻辑无懈可击,那男子闭嘴了。
络腮胡道:“唐掌柜不但胆子大,还牙尖嘴利。”
“过奖了。”唐乐筠道,“生死存亡之际,不得不舌灿莲花一番。”
络腮胡默了默,“庞将军武艺不错,此番应该是被高手偷袭了,死的很快,倒是没受罪,那两个兄弟也一样。”
姚恒问:“接下来怎么办!”
络腮胡道:“你们把尸身收了,将来连同抚恤的银两一并送回去。”
此人说话有些分量,他一声令下,其他人就干了起来,三具尸体很快被清了出去。
“红颜祸水,自古红颜多命薄。”络腮胡审视地看着唐乐筠,“嘴皮子往往最不可靠,祸从口出,你好自为之。”
唐乐筠福了福,“感谢大侠诤言。”
络腮胡面无表情地看看周钰和姚恒,右手一按长剑,转身出去了。
周钰上前一步:“唐姑娘,你别怕,我们兄弟不走,就宿在药铺里。”
唐乐筠心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怕了
但话不能那么说,这二人还算不错,可以争取一下——只要他们不变坏,就能少几个被害的女性。
她说道:“多谢二位大侠,来者是客,今晚你们就在西次间委屈一下吧。”
“这……”周钰看向唐悦白,后者蔫蔫巴巴地靠在那里,应该是吓坏了,遂道,“客随主便,感谢。”
唐乐筠又嘱咐邓翠翠,“翠翠姐,厨房明天一早再收拾,你和小白先去我房间,我去煮一壶安神茶给大家吃。”
她脚下一拐,就要往一进院走,却被唐悦白拉住了,小家伙扯着她的袖子跟了上去。
邓翠翠是成年人,心理调适的快,她想了想,转身进了厨房,在炉灶前坐下来,用火钩子勾勾剩余的炭火,拿出两根木柴架了上去……
“嘎吱……”门轴轻响一声。
她扭头看过去,就见周钰和姚恒一前一后进了门。
周钰搬了把小凳子,在一旁坐下了,问道:“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邓翠翠道:“我姓邓。”
“姓邓”周钰有些意外,“你和唐家姐弟……”
邓翠翠道:“我被婆家休了,娘家不要我,是唐掌柜收留了我。”
周钰对姚恒说道:“粮价一直在涨,多一个人就要多花不少银钱,唐掌柜太仗义了。”
邓翠翠想了想,“唐掌柜的药比一般人好,医术更好。”
周钰非常意外:“她才十五六岁吧。”
邓翠翠摸了摸肚子,“对,但医馆的老大夫都没看出我怀了,她看出来了。”
她的孕期顶多三个多月,不大显怀,但她的衣服是唐乐筠给的,稍微有点小,腰部的臃肿清晰可见。
周钰和姚恒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都不大相信。
邓翠翠就不再说了。
周钰问:“端王经常来药铺吗!”
邓翠翠警惕地看着他。
周钰解释道:“邓姐姐千万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闲聊。”
邓翠翠道:“我没见过几回。而且,他每次来铺子,都是因为铺子出了事,他就是个看热闹的,我们掌柜白白担了个虚名。还有福安医馆,他们恨唐掌柜抢了他家生意,到处说我们掌柜的坏话。”
她不傻,这些人是叛军,和端王不是一路人,即便是端王的人救了唐乐筠,但他只要不带她走,就必须澄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周钰脸上有了些许释然,对姚恒说道:“我就说嘛,端王那种人怎么可能……”
外面有了脚步声,他自觉地停下了话头。
唐乐筠和唐悦白回来了。
邓翠翠起身把常用的药罐找出来,取水涮一涮,加水放到了炉火上。
唐乐筠打开药包,把酸枣仁、百合、茯苓、桂圆等药材一股脑地放了进去。
她说道:“这是百合枣仁茶,安神的,我特意多抓了点,二位大侠一起喝一杯,好好睡一觉。”
周钰盯着她看,“谢谢唐姑娘,叨扰了。”
姚恒搬来一张交椅,也坐了下来,问道:“唐姑娘不怕吗!”
唐乐筠道:“当然怕,但更多的是轻松。”
邓翠翠崇拜地看着她,真好,谎话都说得这么妥帖。
唐悦白点了点头,他想起来了,他从厨房冲出去的那一刻也想过杀人这件事。
说到底,是姐姐做了他想做却没敢做的事情。
而且,他不敢设想,如果蒙面人不来,如果姐姐不动手,他将面对的是个怎样的结局。
一念至此,他的脑子里肃静了许多,对唐乐筠的恐惧没有了,剩下的只有崇拜。
他承认,他确实年纪小,经验少,直到庞将军和蒙面人交手,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解救姐姐。
就这样还想行侠仗义呢
真是笑话!
当百合枣仁茶开始在药罐中翻滚起来的时候,几个蒙面人悄悄摸回升云客栈,进了茶水房。
为首的蒙面人走到墙角,扳了一下角柜上的铜茶壶,左手边的墙面便有了一道缝隙。
另一个蒙面人用手推开,大家鱼贯而入,沿着一道木楼梯到了地下甬道里。
甬道三米长,尽头是个大空间,布置温馨,光线明亮。
“是谁”里面传来了薛焕的声音。
为首的蒙面人快步穿过甬道,“三爷,是我。”
薛焕道:“没受伤吧,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白管家摘下蒙面,笑道:“都杀了。不出东家所料,那人就是唐掌柜,她下手稳准狠,丝毫不拖泥带水。”
另一个蒙面人补充道:“她一上手就拧断了一个人的脖子,随后偷袭一线天,前后不超过三息。毫不夸张地说,三怪之一的谷大娘完全不是她对手。”
薛焕目瞪口呆。
纪霈之放下手头的书,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白管家道:“东家,唐姑娘是这样说的,‘这个黑锅你们背了吧,咱们扯平了’。”
纪霈之颔首:“她是明白人,知道我们既是试探也是解围。”
薛焕道:“我不明白,白管家已经带人去了,她为何还要自爆身份呢!”
白管家道:“我没尽全力,她应该看出来了。”
纪霈之喝了口茶:“不完全是。”
薛焕问:“那还为了什么!”
纪霈之道:“世道乱了,她在江湖上孤立无援,只有展示自己的强大,才能招揽合适的盟友。不得不说,此女确实非同一般。”
“确实了不得。”薛焕抚掌赞了一句,又问,“表弟,你什么打算!”
纪霈之眼里有了一丝笑意,“这么好用的一把刀,我没道理不用。”
薛焕:“……”
第56章
唐乐筠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成为“刀”,因为在被纪霈之利用之前,纪霈之已经成了她维系生命的“药”。
为发展一段平等的、良性的社会关系,她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纪霈之,她有能力与之合作互惠。
目的达到了,心事便少了一半,唐乐筠带着小弟睡了个好觉。
卯初,练完内功,姐弟俩一起下了厨房。
邓翠翠起的也早,他们到时大小两个灶都烧上了,从脸色来看,她这一宿睡得也不错。
唐乐筠道:“我们煮一点儿粥,再烙几张鸡蛋饼吧。”
“行,我来做。”邓翠翠往门外看了看,“筠筠,你往米缸里加米了!”
唐乐筠点头。
邓翠翠急了,“这个时候你加它做什么,万一被他们抢了怎么办!”
唐悦白看过来,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唐乐筠解释道:“我们家条件不差,很多人知道我去城里买过米,家里就那么点米,人家不会信。”
邓翠翠琢磨片刻,“噗嗤”一笑,“对,对对,还是筠筠聪明。”
唐悦白揭开米缸里的盖子,“姐,这些他们也不会信吧。”
唐乐筠道:“信了更好,不信我还有别的安排。”
唐悦白放了心,接下烧火的活计,让邓翠翠淘米去了。
唐乐筠则独自从前门出了院子。
四月的清晨很美,新绿喜人,野花遍地。
如果没有那些隐约的哭声,唐乐筠也许会怡然自得地欣赏一番,但她来自末世,深知旁人的悲惨其实就是噩运吹响的号角,即便不怕,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警惕地左右看看,快步进入药田,在地头上割下一小绺韭菜,择好了,又迅速回了家。
刚一进门,周钰就迎了上来,他笑着说道:“唐掌柜早安。”
唐乐筠颔首:“周大侠早。”她插上门,同回转的周钰一起往二门走。
周钰状似无意地说道:“今天要征粮了,又是哭爹喊娘、鸡飞狗跳的一天。”
这是一个警告。
唐乐筠领他的情,“你们日后就驻扎在镇上了吗!”
周钰道:“我们不住镇上,去生云山,在那是不是驻扎,驻扎多久都要看情况。”
朝廷一定会组织平叛,打猛了他们就跑,反之,也可能滞留此地,壮大叛军的力量。
在书里,这伙人一直在附近一带搞游击。
唐乐筠问:“那位蓄着络腮胡的人,也是江湖上有名望的大侠吗!”
周钰拱了拱手,“那位是北髯客古森,古大侠,庞将军死了,这里说了算的就是他了。”
这又是一句警告。
唐乐筠道:“这位作为庞将军的副手,似乎与庞将军不太和睦!”
周钰笑了笑,“你也说了,姓庞的为人……唉,死者为大,我就不说了吧。”
唐乐筠道:“多谢周大侠。”
周钰道:“唐掌柜客气,不必叫大侠,叫我周钰就好。”
唐乐筠从善如流:“好的,多谢周兄。”
二人一边说一边进了厨房。
唐乐筠拿来一个铜盆,将韭菜洗了,用菜刀切成碎末,和鸡蛋一起放在面糊里。
做完这些,小灶上的水就开了,唐乐筠把壶拎起来,放上小铁锅,准备好猪油,就把这里交给了邓翠翠,她自去泡一壶茶,倒了五杯,放在八仙桌上,邀请周钰和姚恒落了座。
姚恒感叹道:“但愿日后每天都能过现在这样的日子。”
周钰闻了闻茶香,“一定会的。”
唐悦白拿碗进来,闻言问道:“两位大侠以前吃不上饭吗!”
姚恒哈哈一笑:“我们吃得上,但老百姓吃不上。”
唐悦白撇撇嘴,“我不信,明明是你们来了,我们才吃不上饭的。”
周钰道:“小兄弟有所不知,去年一场大灾,京城以北的大部分州县都欠收,不少老百姓忍饥挨饿过了一冬,他们以为熬过冬天,朝廷就会开仓放粮,可还是什么都没有,不但没有粮,就连种子也没有了。”
姚恒接着话茬问:“小兄弟,你知道没有种子意味着什么吗!”
“没有种子意味着明年也会挨饿。”唐悦白回答道,“他们是很惨,但我们又做错了什么你们就听不见外面的哭声吗!”
周钰、姚恒哑口无言,默默喝起了茶水。
待唐悦白出去,姚恒小声道:“真特么憋屈,里外不是人。”
周钰道:“牺牲是暂时的,只要明君现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声音很大,外面的三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邓翠翠有了几分憧憬:“筠筠,只要真有明君,就一定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唐乐筠暗道,他们以为的明君并不是什么明君,不过是同袍义的社长和前首辅邵昌文的狼子野心罢了。
但这样的话不能说,她只道:“如果是明君,就该军纪严明,而不是靠践踏老百姓的尊严维护下属的衷心。”
邓翠翠和唐悦白一起点头,里面也没有了动静。
吃过早饭,外面就响起了哨声,周、姚二人告辞离开了。
唐家三人把挨着房山的甬道拆了,和练武场的空地一起翻了翻,将之前培好的菜籽都种上了。
干完地里的活,唐悦白自去练唐乐筠罚写的大字,唐乐筠和邓翠翠去药铺做金疮药。
巳时一过,周钰和姚恒就过来收粮了,他们带走了厨房的所有米面,以及半坛子大油。
中午,叛军开拔,果然朝生云山的方向去了。
唐乐筠姐弟三人站在铺子门口看了会儿热闹。
唐悦白问:“姐,这里离京城这么近,他们就不怕朝廷围剿吗!”
唐乐筠道:“生云山很大,易守难攻,而且那里背靠皇庄,生存空间着实不小。”
“唐姑娘,告辞了。”周钰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我们只收编了一小部分流民,未来这里不会太平,你们最好换个地方生活。”
姚恒小声道:“去京城吧,至少能保命。”
“多谢二位大侠。”唐乐筠朝唐悦白耳语两句,又道,“你们也是,多保重。”
那二人一起拱手,“保重!”
唐悦白从铺子里出来,将手里的袋子递给了姚恒,“我姐送你们的。”
唐乐筠道:“我家的金疮药很好用,里面有绷带,以备不时之需。”
二人长揖一礼,“多谢唐掌柜。”
叛军走了,镇上的原住民纷纷走上街头,凑成几大堆,义愤填膺地咒骂叛军,声讨朝廷,声浪一声比一声高。
唐乐筠让小白看家,她和邓翠翠往田家走了一趟。
木器行的门锁被砸了,但铺子没被破坏,基本上保持了原样。
二人从后门出去,进了院子。
这里的情况比较糟糕,几乎所有的房门都敞开着,不用进门就知道到处被翻遍了。
厨房被破坏得尤为彻底,几乎所有的瓷碗都碎碎平安,所有的筷子都一刀两断。
邓翠翠怒道:“还为了老百姓呢,依我看他们就是山匪,就是强盗!”
唐乐筠道:“这是他们对田家什么都没留的报复。”
“哼!”邓翠翠冷哼一声拿起了扫帚,“欠他们的吗!”
唐乐筠道:“不用收拾,只要没人住,就会被洗劫第二次第三次。”
邓翠翠悻悻然扔下扫帚,跟着唐乐筠走出了田家。
刚一出门,就见赵记杂货铺的赵大毛带着二三十个街坊往有间药铺去了。
邓翠翠吃了一惊,“他们想干什么!”
唐乐筠略一思忖,“如果我没猜错,大概是饿昏头了吧。”
二人从后门回家,插上门,直奔药铺。
人还没到,就听唐悦白说道:“借不了,我家粮食也被收走了。”
“你胡说,我都看见了,他们就拿了两小袋。”
“对,你们姐弟在镇上就买了不少粮,赵大毛说你姐去县城拉了整整一车呢。”
“大家都是邻居,你们姐弟总不能看着我们饿死吧。”
“就是就是。”
“做人别太自私了,我们饿死了对你们姐弟有什么好处!”
唐悦白大概是心虚,除了先头反驳一句,后面始终没有说话。
唐乐筠让邓翠翠呆在院子里,自己去了前面。
她站到唐悦白前面:“诸位,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为难小孩子。”
赵大毛道:“唐掌柜,我们没有恶意,就是肚子饿了,想借点粮。”
唐乐筠笑了:“既然是借,那我可不可以选择不借!”
“不行,不能不借,我们的粮都被叛军收走了。”
“对,你不借,我们就得饿死!”
“借了你们,我们就得饿死,只要不傻,就知道应该怎么选,对不对”唐乐筠按上挂在腰间的长剑,“诸位,是叛军收走了你们的粮,不是我们。你们的命是命,我们姐弟的命也是命,都散了吧,早点想到办法,就能早点填饱肚子。”
有人威胁道:“你可别忘了,你还有药田呢,惹恼了我们,你的药就别想要了。”
唐乐筠拿着长剑拱了拱手,“只要你们还有力气,尽可以去作践,但事后的报复必然少不了,缺胳膊断腿我都不保证。”
“草,看着像个人,其实良心早被狗吃了。”
“就是,简直毫无人性。”
“算了算了,打又打不过,咱说的又不占理,散了吧散了吧。”
还是有明白人的。
街坊们陆陆续续走了。
赵大毛指着唐乐筠的鼻尖,“你这么自私,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唐乐筠没理他,直接关上了小门。
唐悦白道:“姐,这样是不是很不好!”
邓翠翠也进来了,担忧道:“咱好像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唐乐筠走到书案后,“如果我借了他们,会不会还有其他人抱着侥幸心理来借!”
邓翠翠道:“那肯定吧。”
唐乐筠又道:“如果我们说没了,他们信不信!”
“这……”邓翠翠揣摩着自己的真心,“我信,但像我婆婆那样的,估计不会信。”
唐乐筠朝后门的方向看了过去,“这个时候借粮,等同于借命。你们真的善良到连命都要出借了吗”
邓翠翠和唐悦白一起摇头。
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本以为唐掌柜会仗义疏财,没想到,居然是我多虑了。”
唐乐筠听到了脚步声,但万万没想到来人会是纪霈之。
他和往常一样,手里把玩着文玩核桃,身后带着元宝和白管家,但衣着变了,没有斗篷,也没有绫罗,而是和普通流民一样,穿着灰扑扑的布衣短打。
唐乐筠蹙起了柳眉,“王爷容貌出众,身材高大,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这样大喇喇前来,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白管家从身后拿出一只斗笠,“唐掌柜放心,我们东家有安排。”
“非常时期,自然要非常谨慎,王爷见谅。”唐乐筠做了个请的手势,“王爷请坐。”
“无碍。”纪霈之在书案前的交椅上坐下了,“唐掌柜可以叫我薛掌柜。”
薛掌柜,也是纪霈之的化名之一,掌握的商队遍布三国,名气之大不弱于‘东家’。
唐乐筠道:“那么,薛掌柜有何贵干!”
纪霈之看了唐悦白和邓翠翠一眼。
唐乐筠点点头,唐悦白便和邓翠翠一起出去了。
唐乐筠道:“你可以说了。”
“首先,你为何会出现在衡泰大街!”
“第一,杨晞差人警告过我,这几天要小心从事;第二,我帮过几个流民,她们帮我确定了叛军起事的时间;第三,薛掌柜说过,你很介意邵昌文的存在,一旦发生混战,先杀他是必然;第四,衡泰很适合动手。”
“听起来条理清晰,毫无破绽,但你说服不了我。”
“我不需要说服你,我只是想让你欠我一个人情,为此多费一点心力,多赶一点路也没什么。”
她这番话中的细节触动了纪霈之。
他记得,她是跑过来的,而不是事先埋伏,这说明她不确定刺杀的地点,也说明她以上的解释并非完全不可信。
纪霈之不纠结,问了第二个问题,“其次,你与灵蛇老人对了一剑,你的剑没飞,内腑也未曾受伤,对吗!”
唐乐筠迟疑了一下,她才十六岁,论理不该有能够抗衡灵蛇老人的内力,而且,她也确实没有,之所以丝毫不受影响是因为木系异能替她抵挡了所有冲击,并瞬间抚平了翻滚的气血。
她思考片刻,到底说道:“我当时确实受到了冲击,但影响不大。而且,我所练功法比较奇特,事关个人隐私,就不必多说了吧。”
纪霈之不满意她的答案,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打听别人的武功秘法是大忌,他无话可说。
他道:“既然是隐私,那我就不问师承了。最后一个问题,唐掌柜大费周章,到底想在我这得到什么!”
居然没问关于草药的任何问题。
唐乐筠喜欢他识时务的态度,诚恳地说道:“我是一名医者,很想参与到对薛掌柜的病体的治疗之中。在杏林扬名立万,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纪霈之:“……”
关于唐乐筠的目的,他曾想过很多,比如她心悦于他,比如她可能知道他富可敌国,比如她图他能给她带来一时安稳,就是没想到她想成为一代名医。
他定定地看着她,想从她的眼里找到一丝破绽,以证明他的预料至少对了一个。
但是没有,唐乐筠不回避,不躲闪,目光清澈,甚至还带着一丝傲然。
她笑着说道:“薛掌柜,这等完全不亏本的生意你做不做!”
纪霈之道:“成交。”
他中的是奇毒,唐乐筠若是解了,她便是神医,且有李无病和药王谷背书。
即便解不了,他也没什么可损失的,毕竟从未报以希望。
唐乐筠打蛇随棍上,将脉诊推到纪霈之前面,“薛掌柜请。”
纪霈之没想到她说来就来了,但这是进一步了解她的好机会,便毫不犹豫地把手腕放了上去。
唐乐筠伸出三指,准确地叩住了他的寸关尺。
纪霈之抿了抿薄唇,目光落在唐乐筠骨节均匀、质感略粗的手指上……
这是一双典型的习武之人的手,指尖粗糙,虎口有茧——外形纤长细弱,但内里不可小觑。
他想起了唐乐筠刺杀灵蛇老人的那几招,剑与招搭配完美,出招速度之快放眼整个武林,几乎无人能及。
大概,这就是天赋碾压了吧,如果与她对剑的是我,我该如何应对呢
唐乐筠的手指挪动了一下。
指尖与他白嫩的皮肤摩擦,令他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酥麻感。
他不安地动了动。
唐乐筠道:“不要胡思乱想。”
纪霈之心神一凛,暗道,她能摸出我的心乱了,医术或许比我想象的好一些。
唐乐筠放开他的手,又道:“伸舌头看看。”
纪霈之用余光扫了眼坐在后门门口、耷拉着舌头的小黄,收回手腕,蹙着眉头道:“你摸出什么来了吗!”
唐乐筠注意到他的目光了,并不强求,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针灸包和一只白瓷小碟,“薛掌柜的脉洪大且虚,说明病邪猛烈,身体亏空极大,但这并非无药可医。眼下,我学医时日尚浅,经验不足,对毒药的研究尤其少,但这不等于我会止步不前,还请薛掌柜给我时间。”
“呵~”纪霈之轻笑一声,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不屑,“神医李无病跟我五年了,又怎么样呢”
“他是他,我是我,薛掌柜遵守我们的口头协议便是。”她从针袋里取出一只鑱针,“劳驾,我需要你的一点血。”
“放心,我是生意人,口碑向来不错。”纪霈之再伸手,“唐掌柜,你只提了你的条件,就没想过,得到我的配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唐乐筠道:“我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不过杀人而已,但我有拒绝的权利,薛掌柜同意吗!”
“定位这个词有意思。”纪霈之玩味了一下,“我同意,你也不用担心吃亏,无论进货,还是粮食,只要你需要,我便想办法。”
“多谢。”唐乐筠捏住他泛凉的指尖,反复揉搓,直到指尖变得红润发热,才拿起鑱针轻轻刺入,再拔出来,将血挤在白瓷小碟里。
一滴,两滴,三滴……淡淡的腥味在鼻尖萦绕……
唐乐筠深吸一口,试图分辨腥味里蕴含的毒素信息,但是不行,即便有精神力辅助,她也无法把能分辨出的几种气味和药性对号入座。
她的积累远远不够。
“够了吧。”纪霈之的手被她捏着,虽然不疼,但感觉很奇怪。
尤其是被一左一右四只眼睛紧盯着。
唐乐筠松开他的手,把一瓶金疮药丢给他,“今天交货五十瓶,这是其中之一,薛掌柜自己抹一抹吧。”
纪霈之瞪了她一眼。
“还是小的来吧。”元宝赶紧凑上来,打开瓶塞,抠出一点,给他涂上了。
药很清凉,止疼效果明显。
纪霈之把指尖送到眼前,血已经止住了,因为切口极细,几乎看不出伤口在哪儿。
唐乐筠把碟子塞回抽屉里,问道:“薛掌柜,生云镇上的流民,以及生云镇的新流民,朝廷都不管了吗!”
纪霈之放下手指,“我以为你不会多事。”
唐乐筠道:“我也不喜欢多事,但我更怕麻烦。”
“我是跟着你回来的。”纪霈之起了身,“朝廷如何决策我不清楚,但我了解瑞王,他不会不管,按照现在的局势,齐王重用杨晞,瑞王重用顾时,二人一起剿匪的可能性极大。”
唐乐筠也站了起来,把装好的金疮药递给白管家和元宝,“招兵并不能解决温饱问题。”
纪霈之朝后门去了,“只要有人当兵,朝廷就负责一家人的温饱,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唐乐筠道:“聊胜于无。”
纪霈之冷笑一声,“看着吧,这是他们最大的仁慈。”
一干人进了二进院。
纪霈之忽然停下了脚步,正色道:“你欠的茶叶还没给我。”
唐乐筠问:“不知我的瓷器何时能到。”
白管家答了一句,“这个时候进货太惹眼,我会看情况悄悄送来一批,唐掌柜需要茶叶吗!”
纪霈之看向了唐乐筠。
唐乐筠道:“当然,最好薛掌柜喜欢喝什么你们就送什么。”她没什么好隐瞒的,只要他相信她的能力。
纪霈之道:“我对唐掌柜越来越感兴趣了。”
唐乐筠道:“薛掌柜千万不要,我听说兴趣是热爱的开始,然而我并不想做寡妇。”
“热爱则是疯狂的开始。”纪霈之的面色陡然阴沉了几分,“你可以做寡妇,但我只会对你的秘密感兴趣。”
“那就好。”唐乐筠打开后门,张望了一番,见胡同里确实没人,这才让到一边,“慢走不送。”
纪霈之从胡同里走了,没走官道。
门刚关上,唐悦白就和邓翠翠赶了过来。
她从唐悦白手里拿过长剑,“他来主要是为了金疮药的事,不必担心。你们看一会儿家,我出去一趟,”
唐悦白有些不安,“姐,你去哪儿!”
唐乐筠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插上门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孙胖子的账该算算了,她必须告诉街坊们,唐乐筠从来不是面捏的。
第58章
唐乐筠出了胡同,路过田家时,发现有流民住进去了,一大堆碎瓷被打扫出来,在就堆在了店门口。
只要田家不回来人,这种事就管不了。
她只当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赵大毛还在官道上,聚集一群同龄人,正对着她家的方向指指点点,见她过来,纷纷闭上了嘴。
唐乐筠懒得理会他们,快步到了福安医馆。
“唐姑娘。”她正要上前,就听身侧有人叫了她一声,听声音,是布庄的老板娘袁婶子。
她没事,这可太好了。
唐乐筠心里有了几分欣喜,转身笑道:“袁婶子,你们没事吧。”
几日不见袁婶子憔悴不少,她苦笑道:“总归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唐乐筠走到她跟前,“您要是有难处,可以告诉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她从不亏待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
“你还是个孩子呢。”袁婶子的眼里泛起些许泪花,“快跟婶子进屋吧,你弟弟的夏衫做好了。”
袁婶子给街坊做衣裳,一般后收费,也就是说,她拿了衣裳,就要付账了。
唐乐筠看看左右,整条街的人都在看着她们,这个时候跟袁婶子发生交易,对她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她说道:“袁婶子,我这会儿手头没钱,而且还有事情要办,衣裳先放着,我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来取。”
袁婶子一听,顿时有些急了,努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去医馆。
唐乐筠看懂了,但她不想接受袁婶子的好意,便只当看不懂,“婶子放心,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过几大步穿过马路,推门闯进了福安医馆。
“嗖……”利器带着风声朝她的脖颈削了下来。
唐乐筠向后倒仰,后手翻避开,再起身时,人就返到了门外。
她抽出长剑,“孙胖子,偷袭算什么能耐,滚出来!”
孙胖子喊道:“有种你进来。”
“呵~”唐乐筠冷笑一声,“孙胖子,我且问你,你为何带着那位姓庞的敲我家大门!”
孙胖子道:“怎么着,你能伺候端王,就不能伺候伺候人家庞大侠吗再说了,人家庞大侠只要美人,拿剑逼着我找,我不找你找谁唐姑娘,你可是咱生云镇响当当的大美人,别不识抬举嘛。”
“草,这小子说的是人话吗!”
“不想让开药铺可以理解,还想毁人清白,这孙胖子忒不是东西了!”
“是呗。他娘的,我家前院的儿媳妇被流民给那啥了,今天早上就上吊了。”
“死了吗!”
“没有,她公公瞧见了,早上让她娘家人接回去了。”
“这世道逼死人啊。”
孙胖子大概意识到了唐乐筠的用意,闭上臭嘴,不吭声了。
唐乐筠手持长剑,重新进门。
她前脚刚迈进门槛,就有人斜刺里冲过来,一刀劈向她的头顶。
与此同时,正前方亦射来一箭。
唐乐筠的长剑挽了个剑花,将羽箭一分为二,右腿后撤,却绊在门槛上,身体失衡,直挺挺地摔了下去,在肩膀与门槛即将相撞的瞬间,她的左脚将持刀之人勾起,甩到了门外面。
“我草了,福安医馆要杀人了!”
“太猖狂了吧。”
“散了吧,散了吧,免得惹火上身。”
“怕什么,怎么死都是死,他要是一剑宰了老子,老子就不用饿死了。”
看热闹的一边议论一边疯狂后退,不是退到对面胡同,就是退到官道两侧的二十三丈处。
持刀的刀客见事情败露,干脆不装了,落地后一个测滚翻,翻到唐乐筠脚下,长刀横扫,攻向其下盘。
此时,唐乐筠已然靠腰力挺了起来,见状立刻抓住尚未完全敞开的门扇,带动身体向上,后空翻,跃到了刀客的身体上方。
刀客横向翻滚让开,回刀再向唐乐筠的右腿横扫。
唐乐筠单脚落地,脚下一拐,向左侧方摔了下去,她的双手试图维持平衡,在空中做了一个类似划桨的动作,长剑恰巧从刀客的额头途经左眼珠划到了左肩甲。
“嗖……”又一支羽箭擦着她头皮飞了过去。
刀客的长刀亦割开她的长裤,擦着皮肉过去,一股热流便顺着小腿流了下来。
刀客重伤,惨叫一声,捂着左眼向后逃窜。
唐乐筠则在倒地后右滚,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花拳绣腿,运气还不错。”剑客从医馆里冲出来,一招白虹贯日直插唐乐筠心脏。
唐乐筠不管不顾,笨拙地再退一步,长剑横扫,与对方兵器猛烈地撞在一起。
“老子眼瞎了,快杀了她!”刀客脸上鲜血恒流,咬牙切齿,声嘶力竭。
“老张放心,我饶不了她!”剑客面容一肃,浓黑的扫帚眉勉强立了起来,一双虎眼既狠又利,“小贱人,这是你自寻的死路。”
唐乐筠并不答言,“锵锵”两下,挡住了对方的双龙摆尾,顺势又退了两步。
对面屋顶上。
吕游道:“看来她打定主意藏拙了。”
白管家道:“她不藏,有心人就会把邵昌文的死联想到她头上,暂时忍一忍还是有必要的。”
“唐掌柜对自己真狠,装的也像,连我都看不出破绽。”吕游一瞬不瞬地盯着战况,“老白,我就不能出手助她一把吗!”
白管家摇头,“东家说,这支叛军实力强悍,平叛需要时间,只要生云镇一带的形式不明,我们和唐掌柜的关系就不能摆到明面上。”
吕游道:“这姑娘不错,东家如此关注,是不是……”
白管家想了想,还是摇头,“好奇,算计,利用。”
在他看来,尽管纪霈之在问诊时没有拒绝唐乐筠的碰触,表情也没有那么坦荡,但也不过是男人的正常反应罢了,谈不到儿女私情。
几句话的功夫,唐乐筠被扫帚眉逼到墙根底下,退无可退了。
扫帚眉笑道:“如此跋扈,还以为是个高手呢,没想到花拳绣腿都算不上,赶紧去死吧。”
他一边说废话,一边挺剑直刺,当胸刺了过去。
待唐乐筠举剑欲挡,他哈哈一笑,中途变招,脚下一点,身体腾空而起,双脚接连向唐乐筠踹了上去。
唐乐筠躲过第一脚,却未躲过第二脚,右肩被踹,重重地摔在墙面上,不由闷哼一声。
剑客踩着她向后翻滚,一招浪子回头再次刺向她的胸口。
他这一套组合打得极快,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谓眼花缭乱。
但唐乐筠不是普通人,她早把剑客的空门看在眼里,假意慌张失措,在其使出最后一剑前往地上坐了下去,长剑在胸前一划,恰好挡住了致命一击。
她抓起地上的泥土,一扬……
“贱人!”剑客中招,他闭上双眼,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迅速后退。
装傻并不容易。
唐乐筠不想给他机会了,长剑向前一掷,便准准当当地扎到了他的大腿上。
“娘嘞,这都行!”
“居然打赢了!”
“这姑娘真狠,难怪敢硬刚。”
扫帚眉怒不可遏,拔下长剑就要反击,却发现腿上的鲜血倾泻而下,顿时长啸一声,朝福安医馆奔了过去。
唐乐筠微微一笑,拍拍手上的尘土,捡起长剑,说道:“孙胖子出来,我饶你不死。”
“嗖!”又一支羽箭射出来,擦着她的耳朵飞了过去。
唐乐筠丝毫不惧,快步进入医馆,就见孙胖子还在张弓,但马大夫和两名伤者都不见了。
孙胖子见她进来,再射一箭,见她轻松避过,吓得转身就跑。
唐乐筠再掷一剑,赶在孙胖子跑到后门之前,钉在了他的后肩上。
孙胖子痛叫一声,踉跄两步,摔到门槛上。
唐乐筠看了伙计栾旺一眼,见其面色发白,表情呆滞,猜测此事与他无关,便放过他,走到孙胖子身侧,握着剑柄把剑拔了下来。
长剑入鞘。
栾旺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正要为孙胖子求求情,就见唐乐筠高高地举起剑鞘,朝孙胖子粗壮的小腿砸了下去……
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孙胖子原本还算笔直的小腿向下凹了下去。
栾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上下牙来回打架。
唐乐筠笑道:“请你转告你们东家和马大夫,再惹我,必死无疑。”
说完,她淡定地掸掸被血染红的月白色长裤,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我没看错,是三个人围攻吧。”
“是三个人。”
“都说唐门的人不好惹,确是如此。”
“那粮啊,谁爱借谁借去吧,反正我不去。”
“她受伤了。”
“受伤咋了,你就能打得过了!”
唐乐筠无视潮水一般的议论声和街坊们惊恐的目光,径直朝布庄走了过去。
袁婶子不待她说话,慌里慌张地跑进铺子,把唐悦白的两套衣裳拿了出来。
“多谢!”唐乐筠接过衣裳,朝自家去了。
几个妇人凑了过来。
一个问道:“袁嫂子,她连银钱都不给了!”
另一个道:“就是,不借粮也就罢了,不给银钱怎么行,找她要去!”
还有一个说道:“我的天,谁敢要啊,唐姑娘多狠啊,腿都被砍伤了,硬是看都没看一眼。”
袁婶子深以为然,“算了吧,他们两姐弟相依为命,附近连个亲戚都没有,不狠只怕护不住弟弟,更护不住铺子。”
唐乐筠还没走远,把袁婶子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又暖了暖。
好人好报,钱是一定要给的。
她只是不想当着街坊们的面给罢了,而且,她还想送些粮食,以感谢袁婶子的回护之心呢。
唐悦白一直等在后门,唐乐筠刚要敲门,门就开了。
“姐,怎么去了这么久”唐悦白嘴里埋怨着,目光上下扫量一圈,便落在唐乐筠受伤的腿上了,他红了眼圈,嘴巴一扁就哭了起来,“呜呜……”
“啪!”
唐乐筠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就是割了道口子,有什么好哭的。”
唐悦白用袖子擦了把眼泪:“那也受伤了!”
“拿着。”唐乐筠把衣服塞进他怀里,“去拿金疮药和绷带吧。”
“哦!”唐悦白小跑两步,又转回来了,倔头倔脑地蹲在唐乐筠面前,“我背你。”
唐乐筠不习惯这样的接触,拍拍他的后背,“你再晚点拿药,它自己就长好了,还不去快去!”
唐悦白这才往前院去了。
“汪汪!”小黄跳脚叫了几声,担忧地看着她的伤口。
唐乐筠道:“没事,上点药就好了。”若是用上木系异能,她能好得更快,之所以不用,是不想撒更多的谎。
小黄点点头,跟着她往前院走。
还没进夹道,邓翠翠就慌慌张张地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咋还受伤了呢!”
唐乐筠道:“我去收拾孙胖子,不知他从哪儿叫来两个江湖中人,在医馆埋伏我。”
“埋伏!”邓翠翠倒吸一口凉气,“伤得重不重!”
“就像镰刀不小心割了小腿,不要紧。”唐乐筠举了一个邓翠翠容易联想的例子,“前面的人走了吗!”
“走了吧。”邓翠翠不太确定,“反正没什么人叫唤了,孙胖子怎么样了!”
唐乐筠道:“被我刺伤了肩膀,打折了另一条腿。”
“嘶……”邓翠翠呲牙咧嘴,表情古怪,“那可是真疼,不过……活该吧,筠筠没杀他已经便宜他了,他的两个帮手咋样了!”
二人一起往前院走。
唐乐筠道:“重伤。”
邓翠翠又道:“没死啊,会不会报复!”
唐乐筠道:“一定会,不过……他们暂时没有那个机会吧。”
黄里长和邵家的大管家处得不错,邵家又和同袍义社勾结。
由此可以推断,两个杀手大抵是同袍义社拨给福安医馆的人。
只要朝廷的人来得足够快,他们想报仇需就要先击溃平叛大军。
唐悦白站在夹道出口,“他们要是敢再来,我就杀了他们!”
小小少年又豪情万丈了。
唐乐筠不想打击他,更不想他早早地背上人命,只道:“我自己的仇自己报,你小子不用操心了。”
三个人一起进了东次间。
唐乐筠让二人在碧纱橱外等着,自己带着金疮药进去了。
脱掉裤子,唐乐筠在交椅上落了座,将伤腿搭在床边上仔细看了看——还好,伤口不算深,两毫米左右,血已经止住了,就是大片的凝固的污血看着有点吓人。
她用湿纱布擦掉血迹,涂上金疮药,用绷带包扎好,换上干净衣裳便出去了。
唐悦白在试穿第二套衣裳,扣袢还没扣好。
他的新衣服也是短打,款式和唐乐筠新做的差不多——长上衣加现代版哈伦裤——裤子上有明袋,长上衣有里袋。
唐悦白不扣了,“姐,伤得严重吗!”
唐乐筠活动一下伤腿,“没伤筋动骨就是不严重。”
这是习武之人的共识。
唐悦白放下心,双手插兜,给唐乐筠转了一圈,“姐,衣裳好看吗!”
唐乐筠审视片刻:“挺好,天黑后我再走一趟,把手工费送过去,顺便带一点米给袁婶子。”
唐悦白弯了漂亮的眉眼,抓住她的胳膊,撒娇地说道:“姐,原来你也不是铁石心肠。”
邓翠翠下意识地点点头。
唐乐筠拍掉他的手,“我的大方只对值得的人。”
邓翠翠表示赞同:“这话可太对了!”
唐悦白若有所思,但没有表态。
唐乐筠朝门口走了过去,“干活去了。”
邓翠翠跟上来了:“晚上吃什么!”
唐乐筠道:“地头还有一点儿菠菜,做汤面吧,小弟去割一点回来。”
邓翠翠道:“我去割,小白不知道割多深。”她说着话,自去东厢房南侧的小杂物间取镰刀了。
姐弟俩到了药铺,打开小门,在台阶上站了站。
唐悦白拐了个弯,去看药田和邓翠翠,回来后兴高采烈地说道:“姐,药都好好的长着呢!”
唐乐筠道:“于情于理他们都不敢。”
唐悦白问:“为什么!”
唐乐筠看向斜对面,官道上基本没什么人了,偶尔有两个路过的也是行色匆匆。
她说道:“谁能保证自己不生病,谁又能保证破坏药田不被我们发现呢!”
“姐姐说的是。”唐悦白道,“但我不明白,你的身手明明很强,怎会受伤呢!”
唐乐筠欣慰地摸摸他的后脑勺,“知道动脑了,你猜猜吧!”
唐悦白道:“隐藏实力可是,姐姐大摇大摆地收拾孙胖子,不就是想让大家怕你吗!”
邓翠翠的脚步声近了。
唐乐筠压低声音道:“我在京城替端王杀了灵蛇老人,他才趁机杀了邵昌文。”
唐悦白顿时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合不上了。
唐乐筠上下一按,手工合上他的上下颚,“所以,翠翠姐可以说我武功高,但你作为内行却不能那样吹嘘,明白吗!”
她的武功高,却又不能太高。
唐悦白看看左右,小心翼翼地眨了眨眼——明白!
唐乐筠掐掐他的小脸蛋,转身回去了。
唐乐筠打残孙胖子,震慑了一干蠢蠢欲动的街坊,安安生生地度过了叛军走后的第二天。
第三天,如纪霈之所料,平叛大军开来了,驻扎在菜市场和东北向的官道上。
唐乐筠不关心谁是大将军,她忙着做金疮药,天擦黑才吃完晚饭。
三人绕着天井散步时,药铺的门被敲响了。
邓翠翠有些紧张,“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唐乐筠道:“不知道,翠翠姐先回房休息,我和小白去应付。”
邓翠翠听话地回去了。
唐乐筠和小白一起打开了药铺小门。
顾时和杨晞一前一后站在门外,齐齐拱了拱手,“唐掌柜一向可好!”
此二人,一个是唐乐音的前未婚夫,一个是现未婚夫;一个在书里是反叛者,一个是平叛者,此时此刻竟然站在了一起。
不得不说,唐乐筠作为扇动翅膀的那只蝴蝶,还蛮有成就感。
她还了礼,寒暄几句,把二人请进了书房。
落座后,杨晞开门见山地说道:“唐掌柜,此番前来,我们想采买一些金疮药,以备不时之需。”
唐乐筠惊讶地看向顾时。
顾时起了身,毫不犹豫地长揖一礼:“以往多有得罪,还请唐掌柜见谅。”
唐乐筠再次还礼,“顾小将军客气,我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顾时道:“好药就是好药,是我偏听偏信,眼拙了。”
杨晞勾着唇角,笑而不语。
“请坐吧。”唐乐筠道,“我的药是好药,可价格也贵。如果个人购买,我很推荐,若用于军队,不但我的草药不够,只怕你们的军费也吃不消。”
顾时道:“所以,顾某有两个请求,还请唐掌柜斟酌一二。”
唐乐筠略一思索,“请讲。”
顾时道:“第一,大炎去年遭了大灾,国库空虚,军费必须缩减开支,我想请唐掌柜降价售卖;第二,唐掌柜这里人少,我可以出人,帮唐掌柜做药。”
唐乐筠看向杨晞,杨晞拱手道:“大炎处在危难之际,杨某恳请唐掌柜施以援手。”
唐乐筠在心里点点头,这位还是那么清醒,完全没有因为分属不同阵营就使绊子的意思。
那么,如果不答应,她就同时得罪了两个当权人物。
她问:“二位能接受的价位是多少!”
杨晞道:“一两三钱,三百瓶,如何!”
非常时期,也不是不能接受。
唐乐筠想了想,问道:“生云镇被流民侵占,镇上的佃户正在成为新流民,敢问二位大人,朝廷有应对的办法吗!”
“唐掌柜心系黎民,顾某感佩之至。”顾时拱手,“如今边关战事已起,朝廷一方面要保证大军有足够的粮草,一方面还照应灾民,确实难以面面俱到,但生云镇及京城周边其他村镇的难处瑞王已经有所考量。”
唐乐筠追问:“不知是何考量!”
顾时和杨晞对视一眼。
杨晞道:“明日一早,我们将在镇上征兵,凡自愿参军者,或安排新住处,或按月发放钱粮。”
纪霈之料对了。
唐乐筠心里佩服,面上却不显,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一两三吧,你们派人帮我做药。”
杨晞和顾时大喜,双双起身道谢。
做药当晚就开始了。
顾时在镇上筹集了不少工具,又把田家的宅子要了回来,两处一起开工,效率就高多了。
接连做了两天,耗完所有药材,恰好做完三百瓶。
杨晞负责军需,他验完货,利落地结清了所有银两。
回到军营,将一进营帐,顾时就跟着来了。
杨晞让小厮泡了茶,问道:“兵征得怎样了!”
顾时道:“很顺利。”
杨晞叹息一声,“当了兵,才能给家人拼出一条生路;不当兵,家人便要在乱世中苦苦煎熬,怎样都不容易。”
“倒也不必唏嘘,毕竟我们也是一样的。”顾时微微一笑,“算了,不谈公务,我们说说唐掌柜吧。”
杨晞问:“顾小将军想说什么!”
顾时翘起二郎腿,看着杨晞说道:“小杨大人不觉得唐掌柜古怪吗!”
杨晞道:“顾小将军关注她,是因为唐家嫡长女吧。”
顾时失笑,“小杨大人还是这么犀利。”
杨晞还要再说,就听外面的亲兵禀报道:“杨大人,顾将军,端王在军营外请见。”
顾时道:“快快有请。”
二人不敢耽搁,赶紧迎了出去。
顾时从善如流:“九爷一直在生云镇吗!”
他知道纪霈之刚回来不久,纪霈之便同样揣着明白当糊涂,“一直在。”
顾时拱手:“请教九爷,叛军人数大约几何!”
这本是纪霈之来这里的目的。
他说道:“三千左右,如今盘踞在生云山深处。”
杨晞感慨:“果然在生云山,易守难攻啊!”
顾时道:“一线天在义社中人缘不好,他为人刚愎自用,只要多花点心思,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
纪霈之道:“一线天死了,现任是北髯客。”
“一线天死了”顾时面容一肃,“怎么死的!”
纪霈之不动声色:“他想强女干民女,被蒙面人杀死了。”
“这……”顾时探究地看着他,勉强把滑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原来如此。古森接任,看来我们要小心应对了。”
纪霈之道:“不管一线天是不是死了,古森在义社都不是摆设。”
顾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话没错。”
杨晞注意到了二人之间涌动的暗潮,问道:“此人很有谋略吗!”
顾时道:“他是北方四杰之一,京城人士,五年前做过百户,性格刚直,与上司起了冲突,被朝廷革职了。此人深谙兵法,对生云山颇为熟悉。”
纪霈之微微一笑:“二位,不管谁进生云山,打的都是易守难攻的主意,古森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擅长兵法,一线天能得到万鹤翔的重用,也不会像你想的那般愚蠢,不知顾小将军意下如何!”
顾时语塞,尴尬道:“九爷所言极是。”
杨晞起了身,拱手道:“下官斗胆,恳请九爷指点一二。”
顾时附和:“小杨大人所言极是,九爷长居此处,想必对生云山多有了解,末将恳请九爷指点迷津。”
纪霈之道:“流民多,探子就多;泄密多,仗便难以打赢;山大且深,易守难攻,但物资也难以运送,以我拙见,扫荡这支叛军需要水磨工夫,若想速胜,功夫当用在洪安和同袍义社两处。”
杨晞和顾时默了默,眼里皆有钦佩之色。
顾时道:“九爷之言如醍醐灌顶,末将明白了。”
“顾小将军不必客气,只是一家之言,纸上谈兵罢了,还有待于印证。”纪霈之起了身,“不打扰二位了,告辞。”
卖一批军需药,赚了一百多两银,唐家的小金库又充实不少。
但此事的意义不全在于钱,还在于名——军队开走后,敢来药铺借粮的人完全没有了。
于是,镇子上便起了新的流言,一说唐乐筠和匪徒有染,二说她与朝廷大军的将军有旧,两边通吃,可谓‘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唐家姐弟在镇上没多少人脉,按说不该听到这样的闲言碎语,但布庄的袁婶子感激唐乐筠,不但带来一罐好吃的酱菜,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唐乐筠不在乎这些,她就喜欢他们嫉妒得发狂、却毫无办法的样子。
邓翠翠生活在小马村,早就听惯了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也不怎么当回事。
只有唐悦白气了个半死,自行把练剑时间增加一倍,只为将来为姐姐报仇雪恨。
有压力才有动力,努力是好事。
唐乐筠不但不干涉,而且还乐见其成。
因为制作金疮药的药材耗尽,唐乐筠不得不规划了新的工作内容——每天早上研读典籍库三刻钟,其他时间制作寿胎丸和六味地黄丸。
如此过了三天,田婶子一家忽然回来了。
他们路过药铺时,被靠在门边休息的邓翠翠瞧见了。
她吓了一大跳,立刻缩回去,藏在门垛之后,待其过去后才告诉正在捣药的唐乐筠。
唐乐筠道:“大包小裹的,看来搬回来了!”
邓翠翠点头:“筠筠,我看得清楚,他们肯定没带粮食回来!”
唐乐筠站起身:“如果所料不差,他们村也被叛军抢了。”
邓翠翠道:“筠筠,怎么办,你管不管!”
田家人口多,让唐乐筠管那么一大家子,只怕有心无力。
唐乐筠关上小门,“走,找小白商量商量去。”
田家宅子被顾时要回来后,就一直空着,田家人回家没受到任何阻碍。
一家七口从铺子进去,见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纷纷松了口气。
田婶子和田老太太扔下东西,快步去了后院。
一个进厨房,一个去上房,片刻后,二人一起回到天井,抱头痛哭起来。
田家荣四下走了一圈,脸色越发难看了。
田老爷子坐在天井里的小板凳上,蹙着眉头说道:“看来回来也没有活路啊!”
田家荣道:“咱还有些木头放在唐家,能换一点银钱。”
田老爷子摇摇头:“木头不是吃食,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买它。”
这是实话,田家荣无法反驳。
田婶子抹了把泪,“我去唐家,筠筠肯定能帮忙。”
田老太太道:“咱逃难的时候没想着带人家,遭难了又想起人家来了!”
“话是这么说。”田老爷子用颤抖的左手按住了一直抖的右手,“咱做大人的总不能眼看着孩子们挨饿吧。”
一家七口都沉默了。
盏茶的功夫后,田婶子决绝地站了起来,“我和筠筠关系好,就豁出去这张脸不要了吧。”
田老太太欲言又止,到底让她去了。
田婶子一出铺子,就遇到了赵记杂货铺的老板娘。
老板娘惊讶道:“田家弟妹,真是你们,咋还回来了呢!”
田婶子叹息道:“唉,哪儿都一样。”
老板娘道:“怎能一样呢,你家又不在生云山。到底怎么回事,朝廷的大军不是开过去了吗!”
田婶子道:“我家确实不在生云深附近,但叛军哪有粮抢哪儿。他们都是江湖人,咱躲不过也打不过。听说朝廷的大军就驻在寺庙附近,一直没打,咱也不知道人家到底干啥去了。”
“娘诶!”老板娘一手按上了胸口,“这种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不到十天,她瘦了不少,脸上多了不少皱纹,仿佛过去了十年。
“是啊。”田婶子泪流满面,“眼瞅着就活不下去了。”
老板娘道:“让你家田兄弟当兵去吧,当兵就能有条活路,我家大毛已经去了。”
田婶子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不成不成,他都三十出头了,去了也是送死。”
“不然怎么办,你想去唐家想办法啊,嘁~”老板娘鄙夷地嗤笑一声,“不可能的,那小娘们儿心狠着呢,粮食谁都不借,恨不得全镇只活她一家。”
田婶子心道,福安医馆欺负人家姐弟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帮忙,就知道看热闹,这回肚子饿了知道找人家了,早想什么来着
她苦笑道:“总得试试,即便我们不怕死,孩子也总要活下去。”
老板娘道:“妹子,别说我没提醒你,唐姑娘的名声可是臭大街了。叛军来的那晚,在她家死了一个庞将军,那还住进去两个年轻的叛军呢,连粮都少拿不少。前几**廷大军在镇上驻扎时,两个年轻的大官也去找她,关系非常好,从她那买了不少药,我的老天爷啊,大家都饿着肚子呢,他们还高价买药,你说说,这得是什么关系!”
她说的话,田婶子一个字都不信。
她只道:“筠筠是个好孩子,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她的药好,军队要打仗,买了也是应该。”
老板娘的嘴快撇到天上去了,她转身就走,嘴里嚷嚷道:“去吧,你去找她吧,她要是帮了你们老田家,我倒着走出生云镇。”
她说这话时声音不小,在官道上坐着的闲人们都看了过来。
“他们一家七口人呢,管是不可能管的,任谁都管不了。”
“那也说不好,老田家为人本分,往日里很照顾唐家两姐弟。”
“那又怎样,他家逃难也没带着唐家姐弟呀。”
议论声顺着暖融融的春风飘进田婶子的耳朵里,听得她遍体生寒。
她脚下如有千钧重,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几次想回去,却又被脑海中女儿可怜巴巴喊饿的样子逼着往前走。
好不容易走到有间药铺,就见药铺的门关上了,严严实实。
田婶子清楚地记得,她刚才过来时,门是开着的。
她的心里就像塞了个秤砣,又沉又疼。
她实在鼓不起勇气上前敲门,只好转了身,再一步一步地往家里挪。
“看吧,关门了。”
“粮食多金贵啊,有钱都买不着,一家七口,谁都不敢管。”
“唐家丫头的银钱来路不正,田家靠上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那是那是。”
田婶子心里五味杂陈,一进自家铺子,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了。
赵记老板娘心满意足地跑了过来,“咋样,我说着了吧,锁门了。妹子,你就让田兄弟当兵吧,朝廷管饭,就算吃不饱,却也饿不死。”
她倒霉了,大概就盼着别人跟她一起倒霉,话里话外不但没有同情,反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灾乐祸。
田家人听到声音,纷纷从里院赶了出来。
田老太太一看就明白了,“红秀啊,他们姐弟也不容易,算了吧,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田家荣也道:“爹,娘,儿去当兵,明天一早就走,你们暂且忍上一忍。”
“现在就这一条活路可走,只能如此。”老板娘道,“我家有点粮食,可以借你们一斤,但田兄弟的口粮下来后,你们要还我一斤半,怎么样!”
田婶子吃惊地看着她,“赵家嫂子,你是当真的!”
老板娘一摊手,“如今家家都缺粮,又有什么法子呢你可以不借,但朝廷的粮食发下来至少要五天,你们要是禁得住饿,等着也成。”
田家荣张了张嘴,脏话都冲到嗓子眼了,又想起了自家族人的嘴脸,便忍了下去。
老板娘又补充一句,“要不是看你们家人老实,我还不敢借呢,不信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现在哪个家里还敢借米。”
田老太太道:“赵家的,容我们琢磨琢磨,决定借了再去找你。”
老板娘冷哼一声,“别惦记唐家姐弟了,那小贱人如今厉害得很,还差点打杀了孙胖子呢。”
“你怎么不说孙胖子带着叛军去我家,存心要害我姐呢”唐悦白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田家人的七双眼睛瞬间亮了。
赵记老板娘涨红了脸,“苍蝇不叮无缝蛋,那是你姐活该。”
唐悦白人一进门,带着鞘的长剑就搭在了她的脖子上,“你再说一句!”
赵记老板娘哆嗦了一下,一把推开长剑,慌慌张张往外跑,却一不小心绊在门槛上,摔了大马趴。
第61章
田婶子犹豫一下,到底扶了赵记老板娘一把,回来后说道:“咱们这才走几天,这人怎就变成这样了呢!”
田老爷子问唐悦白:“你们两家打架了!”
唐悦白道:“没打架,就是叛军一走,她儿子就带着一群人来我家借粮,我家没借。”
说起这件事,他可能觉得自家的做法不太仗义,小脸蛋红扑扑的。
田老爷子幽幽道:“不借是对的,绝对不能借。”
田家荣也道:“万万不能。”
听他们一说,唐悦白顿时没了心理负担,小腰板挺起来了,“田爷爷,我姐请你们去我们家坐一坐。”
请他们过去,就是帮忙的意思了吧
田婶子喜笑颜开,“好,白白等婶子一下,我们把东西收拾收拾就过去。”
如果是以往,她肯定让唐悦白先回家,但她刚经历过闭门羹,心里有种不确定感,便想留他下来,陪着他们。
一家人把带回来的仅有的一点东西藏起来,又找出两把旧门锁,锁好门,这才跟着唐悦白一起回去了。
田家人来的时候,唐乐筠和邓翠翠正在厨房烙饼,听见他们到了,她赶紧迎出来,把人让到了书房。
唐悦白去厨房,沏了一壶热茶水。
田婶子泪眼婆娑,不能自已。
田老太太干脆哭出声了。
田江蔚道:“奶,娘,你们这是干啥,大不了我去当兵,总能有条活路。”
“你才多大,用不着。”唐乐筠看向田老爷子,“田爷爷,你们老家也出事了!”
田老爷子长叹一声,“叛军抢粮食,没给族里剩多少。”
唐乐筠有点意外,“那他们在镇上算是手下留情了!”
“嗐,这事没啥好隐瞒的。”田老太太道,“筠筠,叛军没赶尽杀绝,我家的粮被族人吞了,说我家地少粮少人多,就给分了十斤糙米,他们还逼着你田叔当兵送死呢!”
“我呸!”田婶子怒火中烧,“我家地是不多,但每年孝敬族里的都不少。回家前你田叔送回去四石粮,棉花是棉花,布料是布料,连调料都备齐了,全被公中占了去啊,再往回要就什么都没有了,良心都被狗吃了。”
田家荣的脸色很难看,他瓮声瓮气道:“算了,还提他们干嘛!”
田婶子的眼泪又下来了,“怎能不提都是至亲,他们太让人寒心了,咱家人的命不是命吗!”
田小霜怯怯地拉住她的手,叫了一声“娘”。
“婶子不哭,没了再赚,别吓到孩子。”唐乐筠劝了一句,又道,“田爷爷,我是这么想的,我家还有活儿没做完,比如西厢房的棚顶,或者家里需要的小家具,都得靠我田叔叔来做。”
田老爷子立刻道:“那没问题,应该的。”
唐乐筠颔首,继续说道:“还有,我家的金疮药还得做一批,丸药也陆续要上,但小白要读书,我想多点功夫研究医术,翠翠姐的身子也会越来越重,我想请你们全家都来帮帮忙,一日两餐我管了,工钱按市价减半,不知意下如何!”
这个时候能管一顿饭都是天大的好人了,更何况两餐还加工钱啊!
田婶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田老太太道:“我们不要钱,供两顿饭就成。”
田老爷子也道:“是啊是啊,没啥重活,管饭就很好了。”
田家荣抹了把泪,“筠筠,你这是救了我们一家子啊。”
田江芮忽然从椅子上起了身,跪在唐乐筠面前就是三个响头,“谢谢筠筠姐!”
田江蔚赶紧起身,准备附和,却被接收到信号的唐悦白拉住了。
田婶子道:“让他拜,应该的!”
唐乐筠把田江芮扶了起来,“婶子太客气了,不必如此。”
田婶子感叹:“人和人相处,只有经了事才知道谁好谁坏。”
“事关生死,计较的自然就多了。”唐乐筠转了话题,“你们知道我和福安医馆的事了吧,有些事我得交代清楚。”
田老爷子道:“你打残孙健那事!”
唐乐筠点头:“孙健联合两个江湖人围攻我,我认为他没那个能耐,但黄里长有,所以这件事可能还没完。你们若是害怕,我可以借你们一些米粮,将来你们有了再还也是使得的。”
田老爷子道:“唐家丫头,你这就小看我们老田家了。你放心,我们不怕。”
如果害怕,他们就要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与其让田家荣当兵,不如冒点险,投靠唐乐筠,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好。
田家人纷纷点了头,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田家人留下田老太太帮忙做饭,其他人回去收拾屋子。
他们刚到家,赵记老板娘便又厚着脸皮上了门。
她问田婶子:“妹子,怎么样,唐家丫头借你们粮了吗!”
田婶子道:“没借。”
赵记老板娘一拍手,“你瞧瞧,我就说吧,那丫头毒着呢,没用的。”
田江蔚朝她做了个鬼脸,“筠筠姐让我们去她家吃,赵伯母,你说你要倒着走出生云镇,可要说话算话啊!”
“啊”赵记老板娘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粮食买都买不到,她疯了不成!”
田婶子觉得,有些话还是说明白一些更好,一方面避免让人觉得田家人不要脸,占唐家姐弟便宜,也最好不让大家以为唐家姐弟是大善人,谁都可以来占便宜。
她说道:“赵嫂子,我儿子没说谎,我们一家确实要去筠筠家吃饭,但我们一家也要给她家打短工,饭就是工钱。”
赵记老板娘松了口气,“怪不得呢,啧啧,吃她一口饭,还得一家子都卖身啊。”
田婶子道:“那……”
田家荣适时地插了一句,“没办法,总比卖命强。”
赵记老板娘被这一句点了死穴,“那小娘们儿厚此薄彼……”
她接下来的话没能说下去,毕竟,唐乐筠除了买东西,没跟她说过一句闲话,人家帮她家灭过火,她却一句话都没替人说过。
田家回来的第二天,白管家就把唐乐筠定的药材和瓷瓶全数送了过来。
唐乐筠带着他们做了三天药,然后撂开手,只负责成品混合这一部分。
如此,她便有时间研究医典,研究毒,研究纪霈之的血了。
小说里说,纪霈之的毒无解,传说由百花门门主掺杂多种无解且罕见的剧/毒混合而成,只做成一份,都用到了纪霈之身上。
没有样品,就很难分辨所中毒药的成分。
于是,纪霈之利用做药材生意之便,收集了各种各样的毒物。
李无病用这些毒物研究出十几种毒药,都找到了对应解药,可那些解药都没有一种适用纪霈之的毒。
目前,纪霈之一方面靠内力增加五脏六腑的抗毒能力,避免剧毒造成更大的破坏,另一方面靠李无病的回春丹增强自身机能,以减弱一部分毒性,别无他法。
在过去的几天里,唐乐筠集中学习了毒物的几种作用机理,熟悉了四五十种毒物,力争记住每一种毒物的味道、性状,以及药性和毒性。
但若想在血液中分辨毒药气味,光有理论是不够的,她必须通过研究实物,才能增加既定计划的可行性。
所以在上次进货时,她特地向白管家要了幽兰州特产的几种毒蛇的毒液,但送货时一样都没有送来。
唐乐筠找过白管家一趟,但白管家和纪霈之均不在升云客栈,只好作罢了。
四月二十五日一早。
田婶子早早地赶过来,告诉唐乐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朝廷在生云山打了个胜仗,歼灭叛军二百多人;
坏消息是朝廷撤军了,据说大军正快速前往幽蓝州,以抵御大弘国的侵犯。
唐悦白放下碗筷,“姐,大军撤走了,我们岂不是更要遭殃!”
田江蔚也吃完了,“所以我娘才说是坏消息呢。”
小霜吃的慢,她把剩下的米粥递给了田婶子,“娘,我吃不下了。”
田婶子在她头顶摸了摸,“娘不饿,你吃吧,吃了才能长身体呢。”
唐乐筠不管他们大人的早餐,三个孩子却是管的,光是这一点,就能让她给唐乐筠当牛做马一辈子。
唐乐筠道:“顾小将军不会不管的,但情况有所恶化也并非没有可能,家里怕丢的东西还是要好好藏一藏。”
田婶子把小霜抱起来,坐在她的座位上,“镇上的人又有要走的了,他们都说安江府好,灾民有活路,比在这里等死强。”
唐乐筠问:“婶子想去吗!”
田婶子没有底气,避开了她的目光,“说实话,我们不大好意思一直麻烦你,可路上不太平,小霜还小,老爷子老太太年纪也大了,就怕这一走……”
说到这里,她鼻头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
唐悦白道:“那就不走呗!”
他这话将一出口,就想起了地窖里空得越来越快的米缸,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偷看了唐乐筠一眼。
米确实少了。
但那是唐乐筠没跟纪霈之提需求,而且,她也不想囤太多,以免唐悦白同情心泛滥。
不过……
田家人不错,如果他们不想走,她很乐意与他们继续合作下去。
唐乐筠道:“婶子,你们是担心我的药卖不出去,我们姐弟也会喝西北风,对吗!”
田婶子重重点头。
唐乐筠道:“其实没必要。如果我们的药卖不出去了,说明这里已经无法继续生存了,到那时,我们姐弟跟你们一起走,大家互相照应,岂不是更好!”
田婶子的唇角翘了起来,但嘴里却道:“什么大家互相照应,还不是你们照应我们一家!”
唐乐筠不解释,因为这一定是事实。
她只道:“婶子一家都是我敬重的好人,跟好人在一起,多做些事情也是值得的。”
田婶子泪流满面。
“田嫂子,快别哭了吧,谁都有难的时候。”邓翠翠起身收拾碗筷,“脸皮厚一点就好了,就像我。”
“你是一个,我是一家,那怎么一样呢唉……”田婶子叹了一口气,拿上抹布擦起了桌子,“脸皮再薄,为了一家老小的小命,也不得不学着厚起来,筠筠和白白就多担待吧。”
“婶子不用想太多,”唐乐筠起了身,“今天你们看家,小白和蔚蔚、芮芮学习前给院子里的药和菜浇一浇水,我去山里砍点柴。”
镇子上的经济基本上处在停摆状态,没人买木柴,也就没人卖了,她必须亲自往山里走一趟。
唐悦白道:“姐,要不要我陪你!”
唐乐筠摆手,“镇上不安稳,你看家,下次换你和蔚蔚芮芮砍柴。”
“好嘞。”唐悦白和蔚蔚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还是姐姐心疼我。”
“知道就好。”唐乐筠扔下一句,去了隔壁柴房。
唐乐筠带上工具,背上背篓,往问梅山去了。
此时天刚亮,官道上没有旅人,地里更是一个佃农没有——附近都是皇庄,但皇家不管他们了,银钱没有,粮更没有,肚子都填不饱,谁还有心思侍弄庄稼呢
唐乐筠孤孤单单地到了梅庄附近,查探纪霈之是不是在生云镇,是此行的目的之二。
庄子上方的雾气依然很重,白白的,浓浓的,景物依稀。
烟囱上没有轻而白的炊烟,纪霈之便依然不在。
唐乐筠绕到庄子门口,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确定没有声音,这才朝山地走了过去。
前几天下了场雨,野草越发的高了,野花一片一片的,说不上多美,但因为是自家地,便觉得心旷神怡。
唐乐筠专门看了种中药的地块,药材大部分长得都不错,比寻常野草更有竞争力,但还是有不太好的。
她把遮挡阳光的野草拔一拔,割一割,挖几棵嫩野菜,再给长势不旺的中药材输入一点木系异能,以确保其顺利长大。
这一忙活就是一个多时辰,直到查完所有地块,异能耗尽,她才进到忘忧谷,去山槐树下的竹帐篷看了看。
竹帐篷还在,但帐篷前多了一个碎石堆成的简易灶坑。
虽然有人来过,但两块石头中间维持了原样。
她的米还在。
唐乐筠在这里练了一个小周天的功,异能回复些许后就上了山。
生云镇的人害怕叛军,不敢去生云山,问梅山与镇子的距离近,来这里打柴的人便多了起来,不少树的枝杈都被修剪过了,只有陡峭的地方没人去过。
这些地方正好便宜了唐乐筠,砍树枝、割灌木,攒一攒就是两大捆。
把两捆柴从山坡上扔下去,唐乐筠背着一背篓枯草下了山。
到了山脚下,找到扁担,把两捆柴担在肩上,颤悠悠、轻松松地往家里去了。
“表弟,有人上问梅山砍柴了。”薛焕举着车帘子,问坐跟在外面的白管家,“那片地唐家姐弟种了吗!”
白管家道:“没有,原来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薛焕“啧”了一声,“也是,他俩弄不过来,雇人又雇不起。就算雇得起,也害怕被叛军惦记上。”
白管家深以为然,“唐掌柜年纪小,做事却很有成算,别人家都吃不上饭了,她不但养了个邓翠翠,还招揽了田家一家,太招摇了,要不是她亲手收拾了福安医馆,流民们早就下手了。”
纪霈之靠在车厢上,一边想事情,一边看着迎面过来的摇摇晃晃的大捆柴火——柴火是竖着担的,很高,完全挡住了打柴人的上半身,只看得到走得轻松愉快的两条细长的腿。
大概是害怕柴火刮到马车,距离马车还有两三丈的时候,那人总算把插在裤子里的手拿出来,推了推斗笠,看了看骡子车。
居然是唐乐筠!
纪霈之诧异地坐了起来,随后哑然失笑……
第62章
唐乐筠也看到纪霈之了,还有他唇角挂着的明晃晃的笑意,但她丝毫不以为忤,心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她把柴火放在地上,揉揉被压疼的肩膀,拱手道:“东家好,我正要找你呢!”
纪霈之道:“想要毒液我没有。”
这话太硬了。
薛焕接了一句,“唐掌柜,东西在李神医那儿,他若不想给,匀出来就比较困难。”
这话唐乐筠信,但她也相信,只要纪霈之同意,这件事就不成问题——他不过是不相信她能解毒,不肯用心罢了。
她思索了一下,“既然李神医不肯割爱,东家能不能费费心,再替我收来一点还有百花门的各种毒药,我都想要一点!”
纪霈之道:“那些东西都不便宜,你确定要买吗!”
这句话把唐乐筠难住了。
她手头只有不到两千两银,万一纪霈之狮子大开口,一家老小的粮就不够吃了。
薛焕试探着说道:“表弟,怎么说唐掌柜也是为了你……”
纪霈之道:“她不是为了我,她是为了扬名立万。”
薛焕:“……”
“……”唐乐筠道,“东家,先记账,可以吗!”
纪霈之凝视着她,“跟我做生意的人都知道,我从不赊账。”
唐乐筠指了指两捆柴,没什么诚意地拱手说道:“世道如此艰难,东家就可怜可怜我吧。”
她穿着洗掉色的黑色短打,鞋子被荆棘刮出好几个小口子,头上顶着的男式发髻被树枝勾成了乱蓬蓬的一堆。
和柴火站在一起格外搭配,一看就是穷苦佃农。
纪霈之被她突如其来的示弱取悦了,苍白的脸上重新有了一丝笑意。
他说道:“我现在也不容易,马车换成骡车,过了今日,骡车可能还会变成驴车、牛车,大家互相体谅一下如何!”
唐乐筠垮了脸,担起柴火便走,很快就走远了。
纪霈之无动于衷地靠回去,闭上了眼睛。
薛焕试探道:“表弟,李神医不是放弃研究百花门的毒,转去研究传说中的大小还魂丹了吗”
“逗逗她而已。”纪霈之道,“白管家,三天后给她送过去。”
纪霈之从未与女孩子开过玩笑。
薛焕的瞳孔放大了一下。
纪霈之看也没看他,却准确地预判了他的心理活动,“她不是女孩子,是大高手。”
大高手这种称呼,和“大家”一样不分男女,超越性别,是对武林中人的最高评价。
薛焕道:“所以,逗一个女孩子无趣,耍一耍旗鼓相当的大高手就有意思多了!”
他的重点在旗鼓相当上。
纪霈之听懂了,他承认唐乐筠在武艺上可能与他旗鼓相当,但仔细想想,他其实没有戏耍的意思,就是觉得逗逗她很有趣。
但人心是复杂的,越描越黑就没意思了,遂道:“不错,我很欣赏她的变脸速度。”
骡车驶进梅庄,黄管家已经收拾好了温泉池和卧室。
二人泡一个澡,安睡一宿,第二天换上辆驴车,轻车简从地往生云镇去了。
路过有间药铺时,铺子已经开门了,窗户也敞开着。
唐乐筠坐在窗边的书案旁,拿着匕首,正在对一只大树根‘上下其手’。
薛焕道:“这丫头还会根雕!”
纪霈之闭着眼。
薛焕又道:“哈哈,好像不怎么会,四不像嘛。”
纪霈之扭头撇了一眼,就见一个黑不溜秋、看不出形状的根雕正在唐乐筠的刀下逐渐完成。
她落刀速度很快,一刀挨一刀,似乎不假思索——与其说是根雕,不如说乱雕更合适。
纪霈之正要回头,唐乐筠停手了,没有了手臂的阻拦,他看到了根雕的全貌,心头不由一凛,喝道:“停车。”
元宝及时停车。
薛焕看一眼街对面,“有人,我们不宜露面。”
纪霈之吩咐道:“白管家,让她把根雕给我,我给她毒液。”
白管家答应一声,跳下车,往铺子去了。
大树根拿回家有些时日了,唐乐筠忙着做金疮药,一直没空处理它。
如今有田家人帮忙,她才利用早上的这一点时间把它雕完了。
正要欣赏一番,就见白管家大步走了进来,她下意识地往外一看,便与纪霈之深沉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纪霈之略一颔首,不太熟练地勾勾唇角,说道:“出发吧。”
驴车不紧不慢地走了。
唐乐筠暗道,能让端王主动打招呼,肯定没好事。
她警惕地看着白管家,“白管家有事!”
“唐掌柜好。”白管家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直奔主题,“唐掌柜还会根雕啊。”
唐乐筠道:“谈不上会,随便玩玩。”
白管家上下打量着这只奇形怪状的树根,心里非常认可她的话——在他看来,此根雕除了刀工好、看着顺眼之外,没有任何艺术性。
他说道:“唐掌柜太谦虚了,若只是随便玩玩,我们东家不可能一眼就相中它。”
唐乐筠蹙起眉头,“所以呢!”
白管家的笑容里有了几分讨好,他拱手说道:“恳请唐掌柜割爱,我们东家说,毒液很快就到。”
这还差不多。
唐乐筠把根雕往前一推,“你们东家倒是识货,便宜他了。”
这不是普通的根雕,而是她顺应精神力和木系异能的指引,按照‘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自然法则做出来的根雕。
主题便是万物生。
有缘人看到,会从中汲取到宁静和谐的自然力量。
如果纪霈之想要,说明他感觉到了这种力量。
这样也不错,起码不会明珠暗投,大家各取所需,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多谢唐掌柜,”白管家把根雕抱了起来,“唐掌柜不想问问如今的局势吗!”
唐乐筠道:“叛军小股流窜,朝廷便会一小股一小股地歼灭,白管家还有补充吗!”
“这……”白管家滞了滞,“没有了,如果唐掌柜想进京避难,我可以安排。”
唐乐筠道:“多谢,如果有这个要求,我一定去找白管家。”
进城,就要考虑到出城,并不方便,而且,她厌恶应酬自觉高人一等的权贵们。
不如留在这里,等鱼儿们自己上钩。
白管家带着根雕追上纪霈之的驴车,把根雕交了上去。
薛焕认真打量着摆在脚下的、长约一尺半、宽为半尺有余的大物件,“刀工非常好,唐掌柜武艺精湛,这没什么可说的;造型嘛,从这边看像山石,这一部分像云雾,还像一棵树,她到底想表达……”
纪霈之打断了他的话,“它什么都不像。”
“我就说嘛。”薛焕松了一口气,玩笑道,“难得有一个什么都不像的根雕,表弟拿回去打算做什么,当柴火烧吗!”
纪霈之道:“唐掌柜深不可测,若非亲眼看着她完成,我绝不相信这是她的作品。”
纪霈之从未这般夸过某个人。
薛焕骇然,“表弟认真的吗它到底好在哪里!”
纪霈之道:“如果你看不出来,那便说了你也不懂。”
薛焕:“……”
他喜爱读书,毛笔字和工笔画都比同龄人出色得多,怎么就不懂了呢
他不服气。
然而,对着根雕盯了一路,他也没发现关于艺术的任何端倪。
纪霈之同样如此。
不过,与薛焕不同的是,他只是单纯地看着,从而陷入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安静之中。
仿佛整个世界都澄澈了。
未时初,纪霈之从青帷油车上下来,进了夹竹桃园。
常振业笑眯眯地倒了茶,禀报道:“东家,瑞王在牡丹园,正在与唐家大姑娘会面。”
薛焕道:“他们居然私下见面了,所为何事!”
常振业道:“唐姑娘说她做了一款适合守城的大型弓/弩,想请瑞王帮忙,给顾小将军送到珑州去。”
“哦……”薛焕了然,“唐家的两个姐妹都很了不起啊。”
纪霈之道:“表哥还是不要相提并论的好。唐家嫡长女固然优秀,但若与唐掌柜比,她还不够格。”
起居室里安静了一下。
薛焕欲言又止。
常振业有点发懵,却不妨碍他立刻了唐乐筠一个马屁,“那是,这位嫡长女即便做出了弓/弩,也在正常人的能力范围内,但那位唐掌柜十六岁击杀灵蛇老人,却是大大地超出了常人所能。”
纪霈之笑而不语。
“东家。”白管家从外面进来,“瑞王带着唐家嫡长女到了。”
纪霈之起了身,“走吧,我们迎一迎。”
两拨人在天井里碰了面。
一番寒暄后,瑞王道:“九弟,春色正好,我们去后院走走,如何!”
天气热了,纪霈之不那么怕冷了,他欣然应允,和瑞王等人穿过夹道,进了后院。
夹竹桃园是莳花院最大的园子,后院有花木,有荷塘,也有敞轩和小桥,景色不甚大气,胜在精致耐看、幽静安全,非常适合这样的私下会面。
一干人沿着五彩石铺就的小路绕了一圈,最后在敞轩落了座。
瑞王喝了口热茶,叹气道:“托九弟和唐姑娘的福,本王总算回人间一趟,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
不到半月,他憔悴不少,眼袋发青,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
唐乐音道:“王爷为大炎、为百姓日理万机,着实辛苦了。”
薛焕看一眼纪霈之,见后者全然没有附和的意思,便道:“差事是办不完的,王爷当劳逸结合才是。”
阳光照在身上很暖,瑞王打了个呵欠,“你们还不知道吧,洪安的乱军和大弘国勾结,幽蓝州已经失守了。北部的珑州岌岌可危,就看顾小将军能不能及时赶到了。”
纪霈之早已知晓此事,依然面无表情。
“难怪王爷如此劳累。”薛焕故作惊讶,“朝廷有对策了吗!”
“唉……”瑞王长叹一声,站了起来,“九弟,我与齐王商过,打算逼父皇恢复你的王爵,你走一趟洪安如何!”
第63章
洪安与幽蓝州毗邻,是大炎与大弘国的第二道防线,易守难攻,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但如今已经落在了由同袍义社领导的叛军手里。
邵明诚和邵昌武都在那里,他们叔侄对纪霈之恨之入骨。
但邵昌文死后,邵家失去了对各层文武官员的掌控,他们叔侄便没有了与同袍义社社长万鹤翔同等对话的地位。
邵家人对纪霈之构不成威胁,齐王和瑞王便认为,由纪霈之代表皇室对万鹤翔进行招安最为合适。
纪霈之道:“五哥认为,招安万鹤翔,万鹤翔就会率领他的叛军帮助大炎抵御大弘国,是吗!”
瑞王反问:“那你的意见是……”
纪霈之道:“万鹤翔姓万,他绝对不会答应招安。”
薛焕惊讶道:“莫非他是幽国皇室的后人不可能吧,如果是真的,邵昌文怎会与他合作!”
纪霈之淡淡一笑,“为什么不能合作把幽蓝古国的地盘还给万鹤翔便是,他照样做大炎的皇帝。”
“难怪他要勾结大弘,难怪他不惜背上叛国骂名,原来如此。”瑞王神色黯然地坐了回去,“九弟,看来大炎真的保不住了。”
大炎国库空虚,却要在西北和西南两线作战,国内叛乱层出不穷,他和齐王还要为王权争斗,他累了,真的累了。
纪霈之道:“五哥还是早做打算吧。”
瑞王缓缓摇头,“事到如今,无论是我,还是齐王,都已无力回天,成王败寇,我还能做什么打算!”
“事在人为,只要不放弃,总会有法子的。”唐乐音非常突兀地开了口,“王爷见谅,民女鲁莽了。”
瑞王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没关系,你说。”
唐乐音道:“就算万鹤翔是幽蓝古国的后人,但其他江湖人不是。即便他打着济困扶危、共建乐土、永享太平的口号,但其纵容下属对老百姓胡作非为,也引起了同袍义社其他正直兄弟的愤慨,只要我们抓住这一点,从内部瓦解分化他们,未必不能成事。”
她能说出这番话,说明她对江湖、对同袍义社都有相当的研究,头脑清楚,格局亦不小。
纪霈之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瑞王精神了几分,“九弟,你怎么看!”
纪霈之道:“可以一试。”
唐乐音捏了捏拳头,鼓足勇气问道:“九爷知道万鹤翔是幽蓝古国后裔,难道不知道同袍义社内部并非无坚不摧吗!”
如果你知道,为何劝瑞王打退堂鼓,又为何对水深火热的大炎置若罔闻呢
纪霈之把刚刚生出的些许好感收了回来,“社员退出义社,需要接受三刀六洞的惩罚,背叛就是死罪。在同袍义社内部,胡作非为如一线天者是少数,怜惜吃不上饭的灾民的江湖人才是大多数,说服这一部分人并不难,拿出钱粮即可,但问题是没有钱和粮。”
瑞王调整好情绪了,“钱和粮是大问题,二位说得都在理,尤其是唐大姑娘,即便实行起来不那么简单,但毋庸置疑,这是一条新思路。”
“能帮上忙就好。”唐乐音的神情顿时轻松多了,她起了身,“出来的时辰久了,再晚只怕不好交代,民女先行告退。”
瑞王笑道:“京城也不安全,我派人送你。”
唐乐音福了两福,“王爷放心,民女有自保的能力。”
她转了身,带着侍女立春往外面去了。
瑞王目送她进了夹道,“当真巾帼不让须眉,顾小将军好福气。”
纪霈之点了点头,“此女不简单。”
瑞王回到正题:“你不赞成招安!”
纪霈之道:“对,来不及了。”
瑞王叹息一声,“是啊,来不及了。不得不承认,无论我,还是齐王,都没有力挽狂澜的实力了,邵昌文这个老匹夫把咱们大炎坑惨了。”
纪霈之道:“怨不得邵昌文,是老畜生让大炎走到了穷途末路。但你们未必没有机会,有得就有失,南谈北战,把幽蓝古国的几个州府都划给大弘,让万鹤翔的期望落空,再死守嘉兰城一线。”
“万一收不回来,我们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瑞王又站了起来,绕着八仙桌绕圈圈,“但不得不说,如此一来,将大大地缓解朝廷的压力,避免了……两线溃败的风险。”
两线溃败,等同于灭国,他没有勇气说出来,选用了一个相对柔和的词语。
纪霈之道:“以大炎目前的实力,既要又要肯定不成了。你们不想背骂名,那就交给老畜生好了。”
这也是他还让其活着的目的所在——绝不能让老畜生死得干干净净,最后把骂名留给他自己,以及那些不争气的兄弟们。
至于大炎是不是被瓜分,他并不在乎,毕竟,只有神才能干涉旁人的命运。
他只是个将死之人罢了。
瑞王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他捏起茶杯,细细地品了一口,“不得不说,这莳花院的茶比我王府里的还要醇厚些。”
薛焕违心地附和一句:“确实不错。”
他沾了纪霈之的光,喝的是唐乐筠用异能加工过的好茶,这里的茶再好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太阳落到山头时,药铺里呼啦啦地来了十几个人,各个带着兵刃。
田家兄妹正在看店,见状都吓傻了。
还是田江蔚反应够快,对田小霜说道:“你快去找筠筠姐。”
田小霜撒丫子就跑,一出门就开始喊:“筠筠姐,叛军来啦,叛军来抢粮食啦!”
“这个误会可大了。”为首一人管事打扮,笑着对着长剑拔出半截的田江蔚说道,“小兄弟,我们两家是来买药的,可不是叛军。”
“啊”田江蔚挠头,“买药也要这么大阵仗吗!”
另一个管事道:“我们从京城来的,人不多的话哪个敢来!”
这话唐乐筠听了个正着,她把匕首插回后腰上,笑着进了门,“买什么药,我来抓。”
一个管事道:“大小柴胡汤,香附理中汤,金疮药,你们有六味地黄丸吗,有的话要五瓶。”
另一个也道:“他要的我都要,还要厚朴生姜甘草半夏人参汤,桂枝汤和葛根汤,各十副。”
居然买这么多。
田家兄弟面面相觑。
田江蔚道:“我家药贵,你知道吗!”
田江芮扒拉自家傻哥哥一下,示意他说错话了。
唐乐筠接茬儿道:“而且剂量需要根据药方进行加减。”
田江蔚朝田江芮做了个鬼脸,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个管事说道:“方子带来了,唐掌柜只管加减,银钱无所谓。”
唐悦白也来了,“那就没问题了,姐我帮你抓。”
四个少年人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不到三刻钟,便搞定了所有药物。
一个管事道:“唐掌柜,这些都是好药吧,咱们可是从京城慕名而来,主家还等着药治病呐。”
唐悦白道:“放心吧,我姐说了,我们卖的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好药。”
另一个指着门口的告示牌,“可以退药,退了日后就不再卖了,这是怎么回事!”
唐悦白解释道:“字面意思,我家可以保证药是好的,只要发生退药,要么是药不对症,要么就是无理取闹。”
他这样一说,那二人反倒放心了,痛快地结了账,带着药材呼啦啦地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田江蔚把四十二两银反复称了三遍,“这下好了,我娘不用天天担心筠筠姐坐吃山空,大家一起饿肚子了。”
田小霜扯扯唐乐筠的衣角,“筠筠姐,京城里的人都很有钱吗!”
唐乐筠往门口走了过去,“不是都有钱,但有钱的特别有钱。”
对面果然有人在盯着有间药铺看,见唐乐筠出来,赶紧和同伴一起走了。
唐悦白也看见了,“姐,我们会有麻烦吗!”
唐乐筠道:“饿肚子的人始终要想办法填饱肚子,在没有其他来源的情况下,抢是唯一的途径。”
唐悦白道:“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姐,我们是不是想想办法!”
唐乐筠转身回屋,等唐悦白进来后,关门,插门栓,再指挥田家兄弟一起,把单个货架搬过来,挡住了窗户。
进二门的时候,唐悦白道:“姐,将来钱赚多了,我们也开粥铺吧。”
唐乐筠道:“你这是怕叛军不抢咱家吗!”
田江蔚“啧”了一声,“还真是。”
唐悦白耷拉了脑袋,晚饭都没吃多少。
这几日,唐悦白空闲的时间比以往多,去镇上走动的次数便也多了。
到处都是挨饿的人,到处都是哀哀的哭声。
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便吃得饱,穿得暖,也一样需要强大的心脏。
且不说唐悦白,田老太太也是一样,她是不敢说什么,但唉声叹气的次数明显多了。
待田家人走后,唐乐筠把唐悦白叫到书房,“练字,练完字再说其他。”
唐悦白有些忐忑:“姐,你要说什么!”
唐乐筠面色严肃:“不管我要说什么,你都先练字,而且必须写好,写不好我会让你重新写,明白吗!”
她要好好磨磨他的心性,以免将来不是被人杀死,而是被人算计死。
唐悦白挺了挺胸,“明白!”
姐弟俩一起练字。
唐乐筠写五十个行楷就停了下来,洗好毛笔,坐在椅子上,开始在典籍库里寻找对毒药具有普遍效用的方子,或者,比李无病的回春丹更好的丹方。
——她知道典籍库里没有,但需要学习相关药方的配伍,由此推彼,才能做到有据可循。
不知过了多久。
唐悦白道:“姐,我写完了,你睡着了吗!”
唐乐筠睁开眼,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把唐悦白的大字挨个看一遍。
“有进步,用功了。”她肯定的说道,“无论做什么事,好的坏的,都要沉住气,行事慌张大多时候意味着失败,喜怒不形于色,你明白吗!”
唐悦白有点不好意思,“我一吃饭,就想起还有那么多人在饿肚子,真的食不下咽。姐,你不难受吗!”
这个问题很难答。
唐乐筠知道说真话的后果,遂选择了假话:“当然也难受,但作为决策者,在他们和我们之间,我只能选择我们。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呢!”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熏陶,唐悦白早已明白大发善心会带来的种种恶果。
但自己每天都能吃饱饭,眼睁睁看着别人饿死,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唐乐筠见为难,便不再逼他,“当然了,姐姐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些话,而是想交给你一个任务。”
唐悦白恹恹地,“你说吧,我一定完成。”
唐乐筠道:“翠翠姐准备了六个小布口袋,每只都装着一海碗秫米,我想让你把它们送给六个附近最困难的家庭,可以吗!”
一碗米能煮一大锅粥,虽然不能让人饱餐一顿,但加些野菜,至少可以保证几天内饿不死。
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再多就无法保证他们自己的生存了。
唐悦白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姐,这个法子好诶!”
唐乐筠揉揉他的脑袋:“哪里好,你说说看!”
唐悦白道:“做好事不为人所知,我们的麻烦就少了,还能实实在在地帮到人了。”
唐乐筠道:“所以,想助人没有错,但要有脑子有耐心,对不对!”
“对。”唐悦白抓着她的胳膊荡了荡,“姐,我明白了。”
唐乐筠又道:“那你说说,什么时候去最合适,怎样做才能更安全。”
唐悦白被调动起了积极性,“首先,练完功再去,那时候人们都睡了;其次,呃……蒙面,对蒙面更安全;还有,不能被人盯上,回来时要注意一下有没有尾巴。”
孩子是好孩子,难怪唐乐音重用他。
唐乐筠道:“不错,孺子可教,回房练功去吧。”
晚上,唐悦白出去时,唐乐筠偷偷跟了出去。
小家伙确实有心,投粮的都是苟延残喘的家庭,她能想象得到,即便她给的不多,也足以让他们燃起生的希望。
虽然不赞成,也舍不得,但不得不说,她睡了一个踏实的好觉。
第二天上午,唐乐筠让唐悦白出去打探了一下,未发现有人议论此事。
姐弟俩都松了口气。
但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在正常的社会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寻常事,而在非正常的社会下,人被生存压力扭曲,善不一定有善报,恶也不一定有恶报。
下午,唐乐筠带着大家做苏合香丸。
田婶子带了个布口罩,细致地碾着麝香,一边碾一边问:“筠筠,这药是给什么人用的!”
唐乐筠道:“中风、癫痫、心绞痛等,类似突然昏倒、牙关紧闭的患者。不过,这药有麝香,孕妇不能用,所以这个药翠翠姐也不能做。”
“诶哟。”田婶子道,“还是救命的药呐,这一丸想必不便宜吧。”
唐乐筠正要说话,就听到外面有人说道:“唐掌柜,真活不下去了,可怜可怜我们吧。”
她起身往外看去,就见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在台阶下站定,然后一起跪了下去。
孩子的身体状况略好些,两个大人极瘦,脸颊凹陷,皮肤蜡黄,双目无神,一看就是饿很久了。
“天爷诶!”田婶子站了起来,“这要怎么办啊。”
外面的乞讨声大了起来,“唐掌柜可怜可怜我们吧。”
唐悦白白了脸。
田家兄妹面面相觑。
“我家养了田家七口人,没有余粮。”唐乐筠“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又对田江蔚说道,“关门,他们要跪就随他们跪去,那是官道,死活都与我们无关。”
田江蔚迟疑着,看向了田婶子。
田婶子也愣住了。
田江蔚又去看唐悦白,正要说话,田江芮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巴。
唐悦白道:“姐。”
唐乐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后者哆嗦了一下,到底快步走了过去,把门插上了。
这里是唐家,不姓田!
田婶子醒悟过来了,立刻招呼两兄弟把窗户也封了。
一干人火速撤到小客厅,继续做药。
刚刚的轻松荡然无存,大家各干各的,谁都没有说话。
田江蔚虽然时不时地扫量唐乐筠一眼,可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唐乐筠道:“小弟,你去房顶,看看他们是不是走了,官道上是不是有人,重点是有没有熟人。”
唐悦白照做了。
他上了房顶,还没走到屋脊,就听见有人说道:“你们这是干啥,这家姐弟最不是东西,求也没用。”
“我呸!”有人吐了一口,“要不是我大哥收到了粮,我也不会带着孩子做这般下贱的事。”
“收到粮了啥意思!”
“没啥意思,我就说他们姐弟做不出这种事吧,老三走吧,走吧,散了散了。”
唐悦白的脸红了白,白了又红。
他呆呆地坐在瓦片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翻滚着:姐姐是对的,好人绝对不能随便做!
待那些人走了,唐悦白回了小客厅。
唐乐筠放下手头的活,“怎么样!”
唐悦白搓了搓脸,“就是姐姐想的那样,人已经走了。”
田婶子摇摇头,“老天爷,这要是管了,门口是不是就要被膝盖磨平了”她刚才听唐乐筠说了昨夜的事。
田江蔚也感叹:“好人难做啊!”
田老爷子也来了,问唐乐筠:“你打算怎么办!”
唐乐筠道:“婶子认识他们,知道地址,今天晚上再送六小袋,包括他们一家。”
田老爷子道:“没啥意思,送了也不领情。”
唐乐筠道:“但能洗得清唐家送粮的嫌疑。”
“呵呵呵……”田老爷子低低地笑了起来,“这样也好,反正你也不图他们回报,还是你这丫头精明。”
那家人不值得。
唐悦白不大乐意,但只要唐家能安稳过日子,委屈一点也没什么。
大丈夫能屈能伸。
晚上,唐乐筠没让唐悦白去,按照田婶子的指引,亲自给六家送了口粮。
回家时她走的后院,刚翻过墙,就听见了官道上的马蹄声。
这么晚,不太寻常啊。
她摘掉蒙面,先到二进,从书房里拿上组装好的弩,再到一进,上了药铺房顶。
马匹没动,还在门口,从浅浅的呼吸声判断,总共七个人,都是练家子。
其中一个在用匕首拨弄门栓,窸窸窣窣弄了好一会儿,说道:“拨弄不动,走窗户吧。”
“老马说,那小娘们精明着呢,窗户用货架堵住了。”
“干脆跳墙,咱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行,走这边,从后院进。”
马留下了,人走远了。
唐乐筠有些疑惑,老马是谁,翠翠姐的前夫哥
还是……马大夫!
唐乐筠想起来了,她在福安医馆被围攻时,马大夫跟着两个偷袭者走了。
那么,马大夫找来帮手,报仇来了
还是马大夫根本就是叛军的人,进山当军医去了
她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
到了后院,唐乐筠站在房檐下的黑影里,静静地等待猎物的出现。
很快……
一个黑脑壳出现在围墙上面,墙上的瓦片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那人可能吓了一跳,胳膊一松,又跳下去了。
“废物,一边去,我上。”
这人功夫好些,无声无息地上了墙,正要跳下来,就听“嗖”的一声,什么东西贴头皮钻过去了,一阵锐痛后,一股热流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二话没说,一转身人也没影了,压低声音道:“有埋伏。”
“什么埋伏!”
“你受伤了!”
“不就姐弟俩吗,怕什么!”
“擦,我人都没看见,人就射中了我头皮,你不怕我怕。”
“蒙的,咱一起上,总共俩孩子,怕个逑。”
这一次,墙上同时升起三个黑脑壳。
“嗖,嗖嗖!”
三人同时捂着耳朵跳了下去。
“唐门的机关吧。”
“有可能。”
“走吧,想吃饱也得有命才行。”
“走了走了,不如让老黄想想办法,去县城一趟吧。”
“县城好进不好出,这事得从长计议。”
外面没有动静了
唐乐筠从黑影里出来,走到马棚里,把弩放在车架上,安抚地摸了摸被惊醒的大黄和大黑。
然后跳上墙,准备找找射出去的三只铁箭。
脚刚刚落地,就听官道上传来一声轻微的门响,从位置上判断,像是田家的木器行。
唐乐筠戴上面罩,发足狂奔,朝木器行跑了过去。
听声辨位是末世人必须掌握的保命手段。
唐乐筠闪身避过,绕到对方身后,双手抓住对方的脑袋,又是一拧……
对方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有人吗谁在哪儿!”
“你爷爷我!”
“咣当!咣当!”
“老头子!”
院子里有了田老太太和偷袭者的对话,门似乎被踹开了。
唐乐筠加快脚步,刚一出后门,就有两把利器朝她的头顶砍了下来。
她向后一倒,快要落地时双脚齐飞,将埋伏的二人一起踹了出去。
双手在地面轻拍,上半身弹起,向前扑,拔出插在后腰上的匕首,插进了从二门扑出来的黑影的胸膛里。
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刚刚埋伏她的其中一个杀到了。
唐乐筠猝不及防地矮身躲避,起身再刺……
不过几息而已,她就干掉了三个。
“草,点子忒硬,快来!”听声音,此人就是被她射破头皮的那个。
他给队友示了警,却不敢上前,跑到木器行后门口,随时准备撤退。
唐乐筠不理他,往西厢房去了。
西厢房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娘!”
伴随着田小霜的尖叫声,一个黑色物体朝唐乐筠的脑袋砸了过来。
这是田小霜。
唐乐筠精准地抓住孩子下意识挥舞的手臂,右脚轻点,整个人向右旋转,避开偷袭的长刀,带着孩子到了天井。
放下田小霜,瞄一眼从上房出来、押着田老太太和田老爷子的两条黑影,揉身再进,眨眼间到了那人身后,匕首一划便抹了他的脖子。
温热的液体呈扇形喷射出去,大概溅到了田小霜,又引来孩子歇斯底里的几声惊叫。
“小霜!”田家人吓坏了。
“娘,大哥,爷爷……”田小霜哭了起来,“呜呜呜……”
“住手,再不住手我就杀了她!”押着田老太太的人压了压长剑。
“啊!”田老太太痛叫一声。
唐乐筠大怒,异能灌注于右手,一扬,匕首脱手,正中眉心。
那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侠饶命!”押着田老爷子的人松手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脑袋捣蒜似的磕了下去,“我没想杀人,就是想押着田家人去找唐掌柜,让她匀一点粮食给我们,饶命啊,饶命啊大侠!”
唐乐筠撤回凝在指尖的异能,左脚轻点,上了东厢房顶。
那人捡回一条命,连滚带爬地朝二门跑了过去,和唯一还活着的同伴汇合,脚不沾地地赶到有间药铺门前,上了马,带着五匹马往生云山的方向去了。
唐乐筠从房顶下来,闻闻手上的血腥味,正要回后院洗洗,就听见后院有了抽拉门栓的声音。
这是什么情况
她迅速穿过夹道,就见唐悦白把院门拉开一条缝,撅着屁股,小脑袋探在门外面,显然努力在辨认田家传来的声音。
唐乐筠很想知道,唐悦白会怎样做,便不上前,静静地看着他。
很快,他关上门,插好,跳墙出去了。
脚步声远了。
唐乐筠把大黄喝水的木桶拿过来,洗了手,点燃火折子,在衣襟和袖子上照了照,未发现血迹,这才跟了出去。
这一次,她不走正门,直接上到田家房顶,走到正堂,扒着屋檐往下看。
田家荣拿着菜刀,田老爷子则握着一把铁锨,两个少年各执一把长剑,四人站成一排,警觉地看着二门门口。
唐悦白提着长剑,谨慎地走了进来,嘴里还叨咕着:“田叔叔,田婶子,蔚蔚哥!”
“白白,是白白啊!”田婶子带着哭腔说道,“你姐姐呢,她来了吗!”
唐悦白颤巍巍说道:“我没叫她……居然又死人了,出什么事了!”
田婶子道:“我们也不知道,你田奶奶说,她听到外面有动静,就想起来看看,一出来就被人用剑指上了,没一会儿外面就打起来了,有人说家里来了高手,等我们出来时已经死好几个了,最后一个跪地求饶,那高手没杀他,从房顶走了。”
唐悦白下意识地看向房顶……
唐乐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左手食指竖着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做声。
阴天,光线极暗,隔着两三丈,很难看清五官。
唐悦白吓一大跳,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旋即想起来,那好像是自家亲姐,这才勉强镇定下来。
他明白,是姐姐救了他们,她手上又添五条人命!
可他们不死,死的就是自己人。
对,就是这样!
他隐约觉得自己成长了,人也自信了许多,说道:“报官肯定不成了,田爷爷打算怎么办!”
田老爷子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些人说是奔着你家的粮来的,估计是叛军,如果真是这样,会不会报复我们!”
田婶子提醒道:“爹,人不是咱们杀的。”
田老爷子道:“咱没粮,人不也照样来了吗!”
唐悦白瞟着房顶,试探着说道:“不然……我去找我姐吧!”
“你姐也是孩子,总不能什么都指望她,我们自己解决。”田家荣的神色坚毅了许多,他对田老爷子说道,“爹,咱把尸体抬出去埋了吧。”
田老太太包扎了伤口,端着灯台出来了,“万一叛军要人咋办!”
田家荣道:“那就如实说呗,高手留了活口,想来就是怕叛军找咱家寻仇。”
唐乐筠心道,田家荣学徒出身,三十左右就开了铺子,脑子还是很灵活的。
有马大夫在,田家和唐家一样,都脱不开干系,与其灭口,不如留活口震慑对方一下。
至于叛军会不会大规模寻仇。
她觉得不会——即便周钰和姚恒不帮忙,那位北髯客也不是一线天之流,做不出那等下作事。
田老爷子点点头,“行,让他们入土为安也是咱老田家的厚道了。”
两个当家人发了话,大家立即行动了起来。
田老太太照顾小霜,其他六人分成三组,每组抬一具尸体,往通往小马村方向的官道上去了。
唐乐筠把铁箭捡回来,放回杂物间,洗漱一番,换上居家穿的丝绸中衣,上了拔步床,专心研究医典库里的制毒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有了唐悦白的脚步声。
小家伙回房鼓捣一会儿,很快就敲响了唐乐筠的门,“姐,你睡了吗!”
唐乐筠睁开眼,盘膝坐起来,“进来。”
唐悦白在床沿上坐下,脱掉鞋子,往里面蹭了蹭,盘膝与唐乐筠对面而坐,把洗干净的匕首放在了中间。
他换了一套鸭蛋青的府绸中衣,浓密的碎刘海遮住小半个额头,很乖小的一只。
“谢谢小弟。”唐乐筠把匕首塞到枕头底下,“你不睡吗!”
唐悦白摇摇头,小声道:“姐,你真不怕吗!”
唐乐筠唇角微勾:“怕什么,鬼吗!”
唐悦白点头,“我以前的师父说,凡事都有因果,不能随便杀人。”
唐乐筠道:“所以,我不该还手,就让他们杀我,下地狱的时候,再让阎王审判他们,对吗!”
“……”唐悦白挠头,释然地笑了,“才不是呢。”
唐乐筠重新躺下去,闭上眼:“想清楚了就去睡觉吧。”
唐悦白没动,眼巴巴地看着她,“姐,我抬了两具尸体,拔匕首的时候,他一直瞪着我。”
唐乐筠坐起来,握握他的冰凉且颤抖的小手,无奈道:“去拿被子和枕头吧。”
第二天早上,唐乐筠一开门,等在台阶下的一干护卫就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小霜跟在她身边,吓得小脸都白了。
田江芮把小妹妹抱起来,安慰道:“不怕,他们是来买药的。”
护卫身后停了三辆马车,都是大户人家的管事乘坐的寻常马车。
前面一辆下来个红脸汉子,大步流星地上了台阶,“掌柜的,买药。”
中间一辆下来一个中年管事,他下来后做作地四下看了看,待上面的两个婆子下来后,与她们一起走了上来。
唐乐筠与第一个管事说道:“贵客带方子了吗,知道小店的规矩吧!”
那管事有些高傲,“药铺卖药还讲什么规矩!”
田江蔚道:“本店药好、价高、需出示药方,支持一次退货,但只要发生退货,就不再卖第二单。”
那管事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叠药方,“这也叫规矩又不是吃不起,退什么退,抓药吧。”
那就好!
唐乐筠接过药方,查了一下,又看看其他三个人。
那三人已经自动自觉地在长椅上坐下了,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
她便道:“三位贵客稍等,我这边抓完了再给你们抓。”
那男管事笑道:“掌柜先忙,我们不急。”
十二张方子,少则三副,多则二十副。
四个人一起忙了大半个时辰,才搞定了所有药物,送走了那位管事。
唐乐筠走到长椅前,对其中一个水桶腰、脸颊却非常瘦削的中年女子说道:“这位贵客是来看病的吗!”
那中年女子的目光亮了几分,“你看出我有病了!”
唐乐筠滞了一下,慎重地说道:“抱歉,冒昧了,那您是来……”
那女子萎了,眼里含了泪,“原来瞎猜的,我还是买药吧。”
她旁边的婆子劝道:“太……这么远,来都来了,还是瞧瞧吧,这位是女子,比男子方便多了,万一呢!”
“倒是这个理儿。”那女子收了泪,摸着肚子站了起来,“对,我是来看病的,我家男人一直在边关上,但我的肚子却日渐的大了。”
邓翠翠差点惊掉下巴,她反应很快,迅速地拉走唐悦白和田家兄弟,顺便还把后门也带上了。
男管事从前门出去了,屋子里只剩女子、婆子,以及唐乐筠。
女子温婉地笑了笑,“你看,还没等我说呢,就把你家的伙计都吓跑了。”
人言可畏!
唐乐筠知道,这就是她不惧叛军,长途跋涉赶来生云镇看病的主要原因。
她把脉枕往前推了推,“贵客请坐,我诊一诊脉。”
女子由婆子扶着,缓缓落座,脸色亦更加黑沉了,“如果你诊出滑脉,我饶不了你。”
唐乐筠无动于衷,拉过她的手,三指一起叩在寸关尺上,不客气地说道:“既然来看病,就不要说废话了吧。”
婆子大怒,“你知道你在……”
唐乐筠瞥了婆子一眼,“安静,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女子见她如此,反倒安心了,闭上眼,调整呼吸,生怕坏情绪影响到脉搏,真诊出个喜脉来。
片刻后,唐乐筠把两只手都诊完了一遍,目光落在女子脸上,“让我看看你的舌头。”
女子配合地伸了出来。
“好了。”唐乐筠又看向她的肚子,“月事是怎样的疼吗!”
“对,月事一直有。”女子的眼睛亮了亮,“疼三四个月了,以前都不疼的,五天左右就走了,现在就不行,总要十天,甚至更多。”
唐乐筠磨了墨,拿起一支兼毫毛笔,“经血观察过吗,可以详细说说吗!”
女子道:“看过的,很不正常,颜色发黑,血块也多。”
唐乐筠不说话了,她一心二用,脑海里开始寻找案例,右手执笔,在医案上记录刚刚掌握的情况:脉弦,面色暗淡,淡红舌,经期绞痛……
女子问:“唐掌柜,你觉得我这是什么病!”
唐乐筠找到答案了,但她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起身绕过书案,指了指女子的大肚子,“我可以按按吗!”
女子迟疑片刻,到底站了起来,“按吧。”
唐乐筠用了些异能,隔着衣裳按了下去……
女子惊喜道:“唐掌柜的手真热,肚子一下子就舒服了。”
婆子道:“那不如……”她大概知道自己过分了,及时闭上了嘴。
通过异能,唐乐筠清晰地触摸到了子宫里塞满的肿瘤。
这还是她第一次探查这种疾病呢——她发现,肿瘤较为坚硬,与周围的组织界限清晰。
应该是良性。
唐乐筠松一口气,直起身,回到座椅上,提笔在医案上写下四个字,说道:“你得的是妇科癥瘕。”(zheng jia)
“妇科癥瘕”女子重复一遍,也坐了回去,追问,“唐掌柜,我确实没怀孕,对不对!”
婆子也问:“癥瘕是什么,既然不是怀孕,肚子为什么会大!”
唐乐筠道:“因为胞宫里长满了东西。”
女子又紧张了起来,“东西不是孩子吧,为什么会长东西。”
唐乐筠道:“肿块,或者说瘤子。”
女子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我不会要死了吧。”
人就是这样,一个危急解除了,又开始担心更大的危急。
“不会的。”唐乐筠拿来一张草纸,写下桂枝、桃仁、丹皮等一应草药,“我标注的数量是我铺子里的,如果你们不方便来,可以用后面括号里的数量,这就是括号。”
婆子双手按在书案上,脑袋凑了过来,“这个药要吃多久。”
唐乐筠道:“需要复诊才能得知。如果你们一定要知道时日,差不多两个月。”
女子破涕为笑:“你放心,我们不去旁的药铺,就来你这儿。”
唐乐筠正色道:“世道不安全,贵客看情况吧。”
女子连连称是,“好,我听唐掌柜的。”
唐乐筠起身到后门,把邓翠翠叫过来,二人一起抓药。
女子道:“唐掌柜,我再抓点常用药吧。”
唐乐筠道:“一症一方,药物的配伍因人而异,不好随意抓处方药,但我这有六味地黄丸、苏合香丸、金疮药、寿胎丸,您看看需要什么!”
“也好。”女子笑道,“六味地黄丸五瓶,金疮药两瓶,寿胎丸是保胎的吧,要三瓶,我送个人情,苏合香丸干什么的!”
唐乐筠如此这般地解释一番。
女子道:“原来是救命的,我要一瓶,长辈们年纪大了,万一呢!”
唐乐筠把十一只小瓷瓶放在柜台上,用邓翠翠和田老太太做的袋子装好,“总共三十六两,服用的剂量贴在瓶子上了。”
婆子冲口说道:“这么贵啊,寻常药铺二十两顶天了。”
“多嘴!”女子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冷冷道,“付账吧。”
婆子自知失言,右手一抬,娴熟地给了自己一巴掌,麻利地付了银票。
马车走远了。
邓翠翠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退货!”
唐乐筠道:“不会。”
田江蔚在后面接了一句:“为什么不会,我看他们不像很有钱的样子。”
唐乐筠道:“京城的官太太,故意穿了下人的衣裳。她目的明确,来之前,一定对我们铺子的定价有所了解。”
她转身回到铺子里,“成品药种类太少,得做起来了,我们今天做知柏地黄丸。”
田婶子来了,“听说又开大张了,别说筠筠,我这心里都舒坦不少。”
唐乐筠问:“田奶奶睡了吗!”
田老太太一宿没睡,她给煎了安神的药,又送了一碗粥和一碟酱菜过去。
“好多了。”田婶子开始搬做药工具,“筠筠,街坊们都盯着你呢,如今生意又有了起色,会不会……”
“会!”唐乐筠掂了掂黄柏的重量,“只能严防死守,你们要是怕,可以搬过来住,让田叔打几张简易床便是,药铺,小客厅,都能住人。”
“你当真”田婶子高兴极了,“筠筠啊,你就是客套一句,婶子也要当真了呀。”
“当真。”唐乐筠点头,“但从此后,地里的活你们也要干。”
救人救到底,半途而废不是她的风格。
既然她影响到了田家的基本生存,不如让他们住过来,正好家里的也活多。
田婶子一拍大腿,“保证干得妥妥当当的,你先忙着,我去给你田叔说一声,看看他们同意不同意。”
她一溜烟地出去了。
唐乐筠摇头失笑。
邓翠翠感叹:“不处不知道,田婶子一家都是好人,干活麻利,嘴不碎,还会照顾人,难怪你这么看重他们。”
唐乐筠“嗯”了一声。
邓翠翠又道:“以往也没觉得我娘家和婆家的人多不好,如今一比才知道,真的是天上地下。”
唐乐筠问道:“你想他们吗!”
邓翠翠嘿嘿一笑,“想他们干嘛,都是麻烦,我只求他们千万别想起我。”
唐乐筠道:“只要肚子饿久了,他们就一定会来。”
邓翠翠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筠筠你别吓唬我。”
唐乐筠把最后一味药放在第八只白色海碗里,又把蜂蜜桶从柜台下面拎了起来。
“好,我不吓唬你。”她又端起一碗药,往书案去了,“不用太担心,他们这么久没来,估计是有人当兵去了。”
邓翠翠拿了两份药,“我也这么想,而且我还想,一旦哪位兄弟死了,我爹娘都会冲过来杀了我。”
唐乐筠道:“他们不敢。”
二人把药摆在桌子上,关上门,只留窗户,以免有人硬闯时措手不及。
田婶子很快就带着田老爷子和田家荣来了,三人言辞恳切地感谢唐乐筠一番——他们决定花一天时间做床,晚上就搬过来。
人有心事时,想办法忙碌起来是最好的解压方式之一。
田家人就是如此,他们做木工的做木工,做药的做药,学习的学习,时间便水一样的流过去了。
两天后的傍晚,做完最后一批参茸三鞭丸,田婶子和邓翠翠做饭去了。
唐乐筠带着唐悦白和唐家兄妹收拾药铺,刚要关窗,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总共五匹马,从生云山的方向而来,很可能是叛军。
“吁,吁……”他们减速了,说明目的地就是有间药铺。
唐乐筠立刻关上窗:“芮芮,你带小霜去后院,白白和蔚蔚帮我搬柜子。”
“是!”三个男孩子齐声应道。
“唐掌柜!”唐乐筠和唐悦白二人刚把柜子搬到门口,外面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口音。
唐悦白道:“姐,应该是那位小周瑜。”
田江蔚道:“你们认识!”
唐悦白道:“对,但他们是叛军。”
三人把柜子放下了。
田江蔚苦着脸:“完了,肯定是来寻仇的。”
唐乐筠道:“你们回后院,准备好兵器。”
“那你怎么办”田江蔚怕归怕,义气还在,“我们不走。”
唐乐筠看了唐悦白一眼。
后者接收到信号,一边劝一边拉,撤出了药铺。
唐乐筠打开药铺小门,对刚刚下马的周钰和姚恒拱了拱手:“二位大侠,好久不见了。”
周钰抱拳,调侃道:“我们若经常见面,只怕生云镇就没人了。”
姚恒道:“瞎说什么大实话。”
其他三个年轻男子嗤嗤地笑了起来。
唐乐筠把人让到铺子里,到后门喊了唐悦白上茶,又道:“你们此来是为了那晚发生的事吗!”
姚恒赞道:“对,跟唐掌柜打交道就是痛快。”
唐乐筠在书案后落了座,“尸体被田家人埋了,现在田家人住在我家,你们要是想问,我可以帮你叫人。”
周钰颔首:“那太好了。虽然不是我们的亲朋好友,但也都是义社的好手,上面让我们来查一下,到底是何人所为。”
唐乐筠问:“所以,你们义社盯上我们家的粮了!”
周钰有些不自在,“那倒不是,我们打过招呼,只是……唉,现在乱得很,我和姚恒说不上话,有些事就没办法。”
姚恒不自在地看向了门外。
这时,唐悦白端着茶盘进来了。
唐乐筠接过来,吩咐道:“家里没什么吃的,你和蔚蔚去一趟升云酒楼,要一桌席面,我请这几位兄弟吃饭。”
周钰并不拒绝,“叨扰唐掌柜了。”
“没什么,来者是客。”唐乐筠看向唐悦白,“六菜一汤,荤素搭配,如果你不会要,就让掌柜看着安排。”
唐悦白见场面和谐,心头的大石落了地,“好,我去去就来。”
世道乱了之后,家里的副食就断了供应,除了那点咸肉,他们再也没吃过鸡蛋,小家伙也瘦了不少。
唐乐筠道:“小弟,单要一个大葱炒鸡蛋,告诉掌柜多做点儿,给家里加个菜。”
“好嘞!”唐悦白一声欢呼,不见了人影。
姚恒叹息道:“孩子还小呢,都不容易。”
他们的一个同伴说道:“等我们义社掌权就好了。”
你们掌权也一样。
唐乐筠换了话题,“昨晚上的事,我曾问过田家人,他们说,是一个蒙面人救了他们。当时他们家的女孩子在天井嚎哭,两位老人被你们的人用剑顶着脖子,老太太还被割出一道大口子,那蒙面人什么样,他们压根就没注意到。”
姚恒蹙起双眉,连番叹气。
周钰道:“你们家有唐门机关!”
唐乐筠摇头,“我弟在唐门学的是武功,未曾学过机关的设计与制作。”
周钰若有所思,“那就是羽箭一类了,看来那位高手既擅长射箭,又擅长近战。”
姚恒“啧”了一声,“这样的人不可能寂寂无名,但我从未听说过。”
周钰看向坐在长椅上的三个人,三个人也摇了头。
五个人面面相觑,眉目传情。
片刻后,一个额头有疤的年轻男子说道:“唐掌柜,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想参观参观你的家。”
参观,是搜查的代名词。
北髯客派三个人跟着周钰和姚恒,肯定有监视的意思。
他怀疑唐门,怀疑他们姐弟了。
唐乐筠心里咯噔一下,她的弩就在杂物房,虽然藏起来了,但只要想找,找到它并不难。
周钰摆摆手:“唐掌柜说笑了,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唐乐筠道:“确实是玩笑,看看而已,没什么不方便的。”
她之所以担心,是不想引来太大的麻烦,如果避无可避,大大方方承认也没什么,最坏的结果就是杀了他们,带一家老小进京罢了。
一进院里响起了跑步声,来人到门口时顿了两息,然后进了屋。
唐乐筠看过去:“蔚蔚,你怎么回来了!”
田江蔚道:“筠筠姐,有个男的给你送药,小白让我把他请到书房了。”
男的,送药
哪个男的……
除了白管家,应该没有别人了吧。
不如赌一把。
唐乐筠计上心来,说道:“我这里有客,你和芮芮一起,把东西放到杂物房,弄好了再来告诉我一声。”
“好。”田江蔚出去了。
唐乐筠果然听到一轻一重两个脚步声,她猜测,另一个肯定是踮着脚走路的田江芮。
她说道:“我家茶不错,大家先喝茶,等会儿再参观也来得及。不然一个勾结叛军的大帽子扣下来,我这副小肩膀担不住。”
“理解理解。”周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道,“兄弟们都尝尝,唐掌柜的茶确实好。”
茶杯不大,五六口就见底了,唐乐筠正要给他们续上,田江蔚就回来了,说送药的已经走了。
时间太短。
唐乐筠推测自己的计划没有实现,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周钰腰上挂着的长剑,笑道:“诸位请吧。”
几人一起到了二进院。
此时,太阳快落山了,只有东厢房下稍显明亮,其他地方都暗沉了下来。
唐乐筠道:“上房东次间、西厢房,小客厅,都住有女眷,其他地方你们随意。我失陪一下,去胡同口迎一下我弟弟。”
姚恒见她坦荡,更不好意思了,“唐掌柜放心,我们懂礼数。”
唐乐筠点点头,朝夹道走了过去。
田江蔚快步追了上来,“筠筠姐,我也去。”
二人一起到了后院。
小黄摇着尾巴迎上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唐乐筠。
田江蔚道:“筠筠姐,明明我和小白都经常喂它,它怎么就跟你最好呢!”
唐乐筠笑道:“大概……我们合眼缘吧。”
田江蔚不服气地“切”了一声。
唐乐筠开门时,田江蔚回头看了眼,见没什么人跟上来,遂道:“筠筠姐,姓白的把你的几个铁疙瘩拿走了,说是不能让叛军发现,那玩意是什么啊”
唐乐筠夸赞道:“等到这会儿才问,蔚蔚的耐性有长进了。”
田江蔚嘿嘿一笑,“那是,总不能被芮芮那小子耳提面命吧。”
唐乐筠道:“那是拆开的弩。是芮芮提醒的白管家吗!”
“对。”田江蔚很为弟弟骄傲,“他说,叛军想搜查咱家,药材原本放西厢,筠筠姐既然要求放杂物房,杂物房里就一定藏了东西,还真让他说着了。”
唐乐筠道:“芮芮心思细腻,脑子转的也快,改天给你们加鸡腿。”
“姐。”唐悦白回来了,“我点完菜了,掌柜的说马上就得。”
小黄迎上去,撒欢儿似的跑到胡同口,再折返跑,回到唐乐筠身边。
唐悦白欣慰地看着它:“这几日把它憋坏了,等世道不那么乱了,我天天带它出去玩。”
唐乐筠道:“柴要烧没了,如果明天天气好,你们去附近砍一点,到时就带着小黄大黄大黑一起去。”
田江蔚呜呼一声,“太好了,我可以骑马了。”
姐弟仨回家时,白管家带着唐乐筠的弩回到了升云客栈。
纪霈之和薛焕正准备吃饭。
薛焕看着他捧在手里的木箱子,问道:“不是给唐掌柜送去了吗,怎么又拎回来了!”
“三爷,毒药送了,就是箱子拿回来了。”白管家把木箱放在条案上,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只弩臂,“东家,唐家来了五个义社的人,唐掌柜暗示田家兄弟把这玩意藏起来,我觉得挺有趣,就没经唐掌柜同意,把它带出来了。”
纪霈之问:“这东西放哪儿了!”
白管家道:“杂物房的柜子里,用棉被盖起来了。”
“看来来者不善。”纪霈之哂笑一声,“知道原因吗!”
白管家道:“东家明鉴。我问过田家小子,他说,就在前几天,叛军想抓他家人,逼唐掌柜捐粮,结果被一个蒙面人杀死五个,剩下的两个跑了。”
薛焕道:“蒙面人是唐乐筠,放跑了是怕叛军无差别报复生云镇!”
“叛军此来,大抵是为了调查此事。”纪霈之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弩臂上,“这是连弩。”
他观察片刻,把文玩核桃放在一旁,拿起零件、轻车熟路地装上了,回身瞄准瓷盘子的苹果……
“嗖!”苹果应声碎裂,铁箭继续向前,最后钉在了墙面上。
“这么大威力。”薛焕惊讶道,“她从哪搞来的!”
白管家道:“我听人说,唐掌柜租铁匠铺三天,当三天铁匠,顺便治好了老铁匠的断腿。”
“我真好奇,唐掌柜一个女孩子家,从哪儿学的这些技能。”薛焕从纪霈之手里接过铁弩,“居然这么沉!”
纪霈之道:“甭管从哪儿学的,东西是好东西,非常实用。”
薛焕见白管家兴致盎然、一瞬不瞬地看着铁弩,赶紧递了过去。
白管家托着铁弩往地上瞄了瞄,“好东西!比唐门的还好!”
“迟一些再还,你找人多做几套。”纪霈之回到八仙桌旁,“告诉唐掌柜,我送她一套西城带门市的小院子。”
带门市的西城院子,一般都是两进,位置不好也要三千两左右了。
白管家原本还为难了一下,怕唐乐筠对他不满,现在有房子了,便可以向唐乐筠交差了。
他笑着问道:“东家,这一件还回去吗!”
纪霈之道:“还。”
白管家的心情更好了,收起铁弩,净了手,和元宝一起伺候两位主子用餐。
非常时期,纪霈之吃的相对简朴,一碗澄黄香浓的鸡汤,一盘油润的红烧鸡块,还有一份颜色清新的香椿炒鸡蛋。
食不言寝不语。
盏茶的功夫后,表兄弟一起放下筷子。
纪霈之道:“白管家,你去找吕游,让他把那几个叛军处理一下。”
白管家有点为难,“东家,唐掌柜和他们的关系好像还不错。”
纪霈之端起茶杯,“关系不错,所以才搜查吗!”
薛焕道:“表弟,假如关系不好,他们就直接杀进来了。如果唐掌柜杀光了他们,北髯客一定会来,届时双拳难敌四手,她在生云镇就呆不下去了。”
“这倒是。”纪霈之喝完鸡汤,把碗放到一边,“可她为什么一定要呆在生云镇!”
薛焕闻了闻茶香,“这是个好问题,以她的本事,只要不去京城开铺子,在哪里生存都不成问题。”
元宝很好奇,小声道:“三爷,为什么不能去京城!”
薛焕道:“在京城,她就要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麻烦事太多。”
元宝又道:“在这里不也一样吗!”
薛焕道:“那怎么能一样呢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求药的,影响不着京城的药铺。”
元宝心服口服:“这位唐掌柜还真是个聪明人呢。”
纪霈之道:“生云镇离京城不远不近,而且附近还有皇庄,也许,这就是她赖在这里不走的原因!”
薛焕道:“表弟当真不明白吗!”
纪霈之道:“我应该明白什么!”
薛焕道:“唐掌柜喜欢你啊,不然她为什么要为你解毒,为了你苦学医术!”
纪霈之有些不自在:“人家那是要在杏林扬名立万,与我何干!”
薛焕恨铁不成钢,“不然你让人家怎么说,因为心里有你吗!”
纪霈之还是摇头,“不可能,一个人是不是撒谎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薛焕道:“如果是旁人,或者你能看出来……但换成唐掌柜,未必。”
纪霈之陷入了沉思。
薛焕又道:“如今田家搬进了唐家,两家患难与共,表弟去串门便安全了许多,咱们不妨多走动走动。”
纪霈之莫名其妙:“你想干什么!”
薛焕道:“她对你上心,解毒这件事研究得就快,万一呢!”
纪霈之失笑,“所以,你想让我用美男计!”
薛焕理直气壮:“苦肉计,空城计,连环计,反间计,你用的计还少吗表弟,唐掌柜值得。”
“呵呵呵……”纪霈之低低地笑了起来,“表哥想多了,她不是那样的人。而我,则早就看淡了生死。她能不能解我的毒,我并不关心,我只是好奇她这样神秘的人,医术到底会达到怎样的水平,能不能超越李无病。”
薛焕道:“那你要活着才能看到啊。”
纪霈之唇角微勾,“无所谓,顺其自然。”
这二十三年,他吃了太多的苦,但也享了世人享不到的福。
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早把他的心脏锤炼得如同钢铁一般。
足够了。
他接受任何结果。
周钰等人找不到唐门的机关,也没找到关于高手的任何信息,他们风卷残云地吃了顿饱饭,带着唐乐筠主动捐出的五十两银、二十斤米,以及十瓶金疮药离开了。
马蹄声消失在黑暗中……
田婶子倚在门框上,担忧地说道:“日后肯定要经常来了,这谁受得了啊!”
田家荣道:“给了怕,不给也怕,左右为难。”
唐乐筠看向木器行的方向,“没关系,只要生意不出问题,交点保护费也没什么。”
“左右逢源,唐掌柜好手段。”熟悉的声音和脚步声一起传了过来。
来人果然是纪霈之。
他的脚步声很特别,大概是内力集中在脏腑的关系,他的步伐没有大高手的轻盈,但比一般人强许多,每一步都极稳,完全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就像一个拥有高阶精神力的丧尸,时刻警惕,处处小心。
田婶子瑟缩了一下,小声问唐乐筠:“那人谁啊。”
田家荣拉了她一把,“筠筠,要是熟人,我们就先进去了。”
唐乐筠道:“是熟人。我请他们到书房稍坐,走的时候从后院出门,你们该休息休息。”
田家夫妇进去了,纪霈之等人也到了跟前。
“抱歉,有失远迎。”唐乐筠迎到了台阶下,“敢问……贵客今天是薛掌柜,还是东家!”
纪霈之道:“你随意。”
唐乐筠遂道:“贵客里面请。”
薛焕问:“唐掌柜的客人都是贵客,就没有特别一点的称呼吗!”
“当然有。”唐乐筠一本正经,“就像薛三爷您。我叫贵客,只是不想出错罢了。”
几句话的功夫,大家穿过二门,进了书房。
唐悦白原本还在练字,听说来了人,赶紧把铺了一大片的草纸摞成一摞,笔也扔到了笔洗里。
见纪霈之等人进来,他上前打了一躬:“见过……”他顿住了,目光飘香唐乐筠,询问应该怎么称呼。
唐乐筠道:“这位是薛掌柜,还有薛三爷。”
唐悦白从善如流,一一打了招呼。
纪霈之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无话可说。
他走到书案旁,拿起唐悦白写的大字看了起来。
薛焕凑了过来:“笔力有余,控制尚且不足,不过……相对于他的年龄,已经很好了。”
唐悦白得意地拱了拱手,“谢谢薛三爷夸赞。”
“确实有进步。”唐乐筠也肯定了一句,“去泡茶吧。”
“好嘞!”唐悦白乐颠颠地蹿出去了。
三人分宾主落了座。
唐乐筠道:“白管家没把我的铁弩送回来,薛三爷此来想必是为了此事!”
纪霈之颔首,“我用京城西城价值三千两的商铺换铁**,你可愿意!”
唐乐筠完全没想到,一张铁**值这么多钱,惊讶道:“卖是可以卖的,但给其实也是可以给的,王爷是不是给太多了!”
卖是收钱,给就是不收钱。
“哈哈~”薛焕笑了两声,“我只见过嫌钱少的,还没见过嫌钱多的,唐掌柜可是不精明了哦。”
唐乐筠的心情有些复杂,但一时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想的。
她不想解释太多,便道:“我是药铺掌柜,也是个大夫。”
大夫多少都回有一点悲悯之心。
纪霈之懂得她的言外之意:“据我所知,你这个大夫至少杀死八、九个人了吧。”
唐乐筠:“……”
纪霈之道:“依我看,你做神医勉强,但毒医绰绰有余。”
毒医,跟末世时一样,很亲切的称呼。
唐乐筠并不在意。
薛焕反倒有些不自然,想拦纪霈之又不大敢的样子甚是好笑。
纪霈之道:“给你你就拿着,城外呆不下去,就去城里避上几天。”
西城的门市,价值三千两的一定不是旺铺,但做药铺足够了,而且低调,不显山不露水。
人家一定给,唐乐筠便放心要,“如此,多谢薛掌柜。”
小姑娘浅笑的样子恬淡温婉,眉眼弯弯,朱唇微翘,美好得如同画中人。
唐门什么时候也出美人了呢
纪霈之想起唐乐音,进而想起了他和唐乐音、瑞王在夹竹桃园的一段对话。
他试探道:“唐掌柜为了自保而支援同袍义社时,有没有想过朝廷的军队正在为剿灭他们殚精竭虑,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其实,他不觉得唐乐筠做错了,只是想听听唐乐筠如何为自己辩解。
唐乐筠道:“薛掌柜,如果叛军一直剿灭不了,朝廷有没有想过老百姓的艰难处境另外,我虽是个普通人,但已经杀了邵昌文等五六七八个叛军,是不是比朝廷的士兵还要能干些呢!”
纪霈之:“……”
“哈哈……”薛焕又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比起纸上谈兵,还是实战来的更痛快,唐掌柜真豪杰也!”
他没用女中豪杰这个词,因为即便放在男人堆里,唐乐筠也是极其强大的存在。
唐乐筠道:“薛三爷谬赞,说到底还是为了自保,但无论目的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人要先有自己,才能有大义。
纪霈之勾起唇角,他喜欢唐乐筠的这个说法,很纯粹,很对他的口味。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眼下的大炎面临的正是这个问题。
老百姓一日吃不饱肚子,大炎就一日安生不下来。
唐悦白托着茶盘进来了。
“唐掌柜这话没错。”薛焕从他手里接过茶杯,换了话题,“唐掌柜的毒研究得怎样了!”
“还在摸索中。”唐乐筠道,“王爷,我想再看一看,可以吗!”
看一看,看什么,怎么看
纪霈之问:“诊脉吗!”
唐乐筠迟疑着,她所谓的看,其实是用木系异能看,手按在纪霈之的胸腹上——诊完子宫肌瘤的女人后,她发现异能作为诊疗工具比诊脉更直观。
薛焕好奇地问:“如果不是诊脉,那是什么!”
唐乐筠瞄一眼唐悦白,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想摸摸王爷的……脏腑。”
她本想说胸腹,但那样太暧昧,说脏腑不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可再含蓄,也改变不了手要和肚子紧密接触的实质。
“姐~”唐悦白很大声地叫她。
纪霈之和薛焕对视一眼,元宝和白管家亦面面相觑。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尴尬了起来。
纪霈之总算感觉到了面红耳赤的真实含义。
但他心里非常清楚,或者,这就是唐乐筠的能力所在,同样的茶到她手里就好喝了,同样的药到她手里药效就加倍,这一切的关键可能就在于她的手。
他很想问问唐乐筠,她的手是被仙人施过仙术,还是她的手天生具有某种能力。
但是他不能,唐悦白不理解唐乐筠,说明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的秘密,即便大家都猜到了,也不该由他这个外人戳穿此事。
他很想拒绝——即便是看病,却也是暧昧的,更何况,他其实不在乎了,不想给自己任何希望。
然而,他想接受建议的意愿更强烈,他对唐乐筠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实在太好奇了。
薛焕不是笨蛋,他立刻劝道:“表弟,病不避医,我和小白都在呢,不会有闲话的。”
唐悦白撇清自己:“姐,诊脉不行吗,为什么要按肚子!”
唐乐筠道:“因为毒就在那里,而且,按诊是问诊的一部分,没什么稀奇的。”
唐悦白的情绪有些激动,“但姐姐你是女的,女的呀!”
唐乐筠道:“既然当了大夫,就没有男女之别。”
唐悦白不满地撅了嘴,小眉头也挤在了一处。
就在姐弟俩争吵的当口,纪霈之做出了决定,“就这样坐着按吗!”
唐乐筠喜出望外:“最好是躺着,不过,坐着也不是不行。”
薛焕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唐掌柜。”
唐乐筠起了身,“没什么,我还要多谢薛掌柜不像我弟弟那般迂腐。”
“噗嗤……”元宝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笑个屁啊笑。”唐悦白瞪元宝一眼,起身陪在唐乐筠身边,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警告纪霈之,“我姐是大夫,你千万不要乱想。”
唐乐筠在他头顶摸了一把,扭头看向门口:“外面来了一位高手。”
纪霈之颔首,他也听到了。
片刻后,门被敲响了。
唐悦白跑去开了门:“吕大侠!”
吕游点点头,“东家,宫里有重要消息,属下不敢耽搁,便自作主张直接送过来了。”
说着,他把一只端口画有红漆的手指粗细的小竹筒递给纪霈之。
纪霈之接过去,把字条倒出来,展开,看一眼,又递给了薛焕,忽的笑了:“那老畜生还不算蠢,果然报复回来了。”
薛焕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没想到他也是这种人。”
纪霈之道:“想要那个位置的人,哪个干净得了呢!”
薛焕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他不该把唐掌柜拉进来。”
纪霈之道:“前有因后有果,意料之中。”
唐乐筠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但想一想就明白了,“之前的婚事又提起来了!”
“是。”纪霈之面无表情,“连累你了。我想,这个京城你不想进也得进了。如果你担心,我可以把小白送走,再给他十万两银子。”
一出手就是十万两。
唐悦白麻了,无措地抓着唐乐筠的胳膊,“我哪儿都不去,姐姐在哪儿我在哪儿。”
这傻小子居然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十万两的诱惑!
唐乐筠热泪盈眶,单手搂住唐悦白的肩膀,“好,将来姐姐给你赚出个十万两。”小孩子还是放在身边教养的好,她也舍不得这个弟弟。
“嗯!”傻小子又傻傻地点头,“谢谢姐姐。”
纪霈之对薛焕说道:“你瞧瞧人家姐弟!”
这话太酸了。
薛焕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唐乐筠道:“薛掌柜,我记得薛三爷一直陪着你,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纪霈之哑然。
唐乐筠知道,他心里肯定转过了不少念头,本想乘胜追击多说几句,劝他珍惜身边人、珍惜生命,又怕弄巧成拙,便索性不说了。
她问薛焕:“薛三爷,既然我也牵涉其中,是不是可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纪霈之回过神,亲自解释道:“大炎要与大弘割地求和,我被封亲王爵,率领使团前往大弘,负责谈判事宜……”
“割地求和”唐悦白非常震惊,“哪个卖国贼出的这等馊主意。”
薛焕正在喝茶,差点呛到了。
元宝和白管家则一同退了一小步。
唐乐筠秒懂,不动声色地把弟弟护在身后,“只怕这个主意是薛掌柜自己出的吧。”
“是的。”薛焕道,“不然南北两线一起开战,你觉得如今的大炎能坚持多久。”
唐乐筠“哦”了一声,“断尾求生,的确是个法子,但为什么一定要薛掌柜去,哦……我明白了,薛掌柜给他们出了主意,但卖国求和是要载入史册的,其他人为了名声不愿去,而且义社从中阻挠,只怕刺杀一事少不了,所以就谁出的主意谁做。”
唐悦白眼泪汪汪:“姐,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一定要嫁!”
唐乐筠道:“大概是因为他们找不到薛家人,还想留一个人质制约薛掌柜,以防薛掌柜撂挑子,或者从中作梗。”
薛焕道:“就是这样,一点不差。委屈你了,唐掌柜。”
唐乐筠不觉得委屈,她的心态跟以前比没什么变化,“嫁给薛掌柜是我高攀,但有两件事我想请薛掌柜帮忙,第一,我要保住这套房子和外面的药田;第二,尽量晚一点让我做寡妇,毕竟,我还没有在杏林扬名立万呢,那可是你给我的承诺。”
纪霈之:“……”
薛焕忙不迭地说道:“这两个要求都很合理。唐姑娘放心,我表弟最讲信用,说到做到。”
纪霈之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反对,起了身:“圣旨明日就下,婚事定然从简,还望唐掌柜海涵。那边的铺子我会安排好,这边有什么需求你可以跟白管家提,能满足的都会满足。”
唐乐筠点点头,“我都明白,但你的脏腑我还没有检查。”
纪霈之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那个不急,成完亲再说。”
薛焕和其他两个一起笑了起来。
唐悦白又不高兴了,“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我姐是大夫!”
薛焕正了正神色,“对对对,小白说的对。”
唐悦白还要再说,肩膀被唐乐筠拍了拍,知道不能造次,只好闭上了嘴。
唐乐筠把纪霈之等人送了出去。
门一插,唐悦白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黄在他脚下钻来钻去,只盼小主人看它一眼,好不那么伤心了。
唐乐筠把他半搂在怀里,柔声道:“你是觉得姐姐被欺负了,还是担心进京后危险重重!”
唐悦白道:“都有。”
唐乐筠拿了张帕子,擦了他的眼泪,“你放心,姐姐没有被欺负,进京也没什么危险,总比这里三不靠来得安全。姐姐不爱进京,只是因为权贵多,太麻烦,进城出城也不那么方便,而且,这里方便洗温泉浴。”
唐悦白道:“真的!”
唐乐筠看着满院子的植物,“当然真的。”
如果还有舍不得,那就是这些草药了,毕竟每一棵都是她亲手种起来的。
不过没关系,等将来稳定下来了,还可以带走它们。
这天下午,薛焕和白管家一起来了。
唐乐筠把他们请到了书房。
将一落座,薛焕就表明了来意——圣旨下了,婚期定了,就在五月初六
大概是永宁帝不想给纪霈之那个荣誉,他还是没有明旨赐婚,只有口谕。
薛焕道:“王爷说了,聘礼和彩礼都由他来准备,药铺也在安排了,你把这里收拾收拾就好。”
唐乐筠问:“我的房子怎么办!”
薛焕道:“如果……高掌柜搬到这里,住在西厢,唐掌柜有意见吗!”
唐乐筠笑道:“没意见,有人住是最好的,请白管家替我谢谢他。”
“他求之不得,有什么可谢的。”薛焕起了身,“王爷说,城里什么都有,尽量轻车简从,今天是初三,明天收拾一天,后天就出发,端午就在新铺子过吧。”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好的,我明白了。”唐乐筠知道他忙,并不挽留,把人送到了门外。
晚饭前,唐乐筠正式向田家和邓翠翠公布了此事。
她把几位长辈叫了个遍,说道:“端王晋升了亲王爵,我和他的婚事定下来了,就在初六。所以,我们姐弟最迟要在初四搬到京城。”
除了唐家姐弟,所有人都被这个重磅消息砸懵了。
邓翠翠的眼泪刷地一下落了下来。
田婶子神色惶惶:“怎么这么突然!”
唐乐筠道:“我想问问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进京。”
邓翠翠眨眨眼,把睫毛上的泪珠抖落下去了,笑道:“只要你不扔下我,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田家人面面相觑。
唐乐筠道:“京城局势不定,不一定比这里安全,如果你们选择留下,我就把粮食留给你们。”
邓翠翠不假思索:“危险我也去京城。”
田老爷子为难地看着田家荣,后者垂着头,显然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出决断。
田婶子开了口:“当家的,房子没了可以再买,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筠筠既然不嫌弃咱们,咱们就应该去京城。”
田奶奶点点头,“孩子还小,进了京可以好好地读几天书。”
田老爷子道:“你们进京,我留下,正好也替筠筠看看家。”
田老太太不干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想戳儿子的心窝子吗,一个破院子罢了,值他爹的一条命吗!”
她这话说的很艺术,既劝了田老爷子,也打了田家荣一棒。
田家荣有了几分精神气,对唐乐筠说道:“那就……给筠筠添麻烦了。”
唐乐筠道:“不麻烦,进京也要开铺子,我未必宿在王府,到时候,咱们还跟现在一样。”
关于田家的宅子,她觉得没必要麻烦纪霈之,如果能保存下来,就是田家人的意外之财,如果付之一炬,将来帮忙想想办法就是。
听到不会白吃白住,田奶奶更开心了,“那敢情好,就这么说定了吧。”
田江蔚捶了唐悦白一下,“小白,我们又可以一起玩了。”
唐悦白没想到是这个结局,当下乐得不行,“是啊蔚蔚哥,这可太好了。”
田小霜问:“娘,京城好玩吗!”
田婶子道:“娘没去过,这事得问你爹。”
田家荣心绪不佳,敷衍道:“京城很大。”
唐乐筠道:“世道乱了,现在的京城什么样谁都不知道,等到了京城,小霜和哥哥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田小霜的大眼睛亮了,“好。”
当晚午夜和第二天晚上,唐乐筠和唐悦白不辞辛苦地把地窖里的粮食送出去一小半,剩下大半装了车——不是唐乐筠小气,而是京城形势不明,她又担心纪霈之的人照应不及时,必须留一点后手。
五月初五,寅时末,唐家前门来了七辆骡车。
车一停,唐乐筠便赶过去开了门。
白管事道:“唐掌柜,随身的东西你们带走,剩下的你告诉我拿哪些,我们来就成。”
他身后站着十几个壮汉,从外形判断,各个都是练家子。
唐乐筠道:“应该带走的东西都在药铺里,已经打包好了,装车就成。”
白管家笑道:“唐掌柜就是利索,那我们开始干了。”
唐乐筠对他身后的人拱了拱手:“大家辛苦了。”
“不辛苦。”
“没事。”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承了一堆,跟着白管事走了。
需要带走的东西主要有两大块,一是药,二是被褥和装细软的箱笼,前者占四大车,后者占一大车。
剩下两辆坐人,田家人和邓翠翠一辆,白管事和他的人骑马。
唐乐筠赶自家马车,唐悦白骑大黑。
不到卯时,一行人出发了。
路过生云客栈时,高掌柜从客栈里送了出来。
唐乐筠下了车,“院子就麻烦高掌柜照料了。”
高掌柜拱手道:“唐掌柜客气,是我占便宜了才是。”
唐乐筠还礼:“高掌柜辛苦,告辞了。”
高掌柜目送唐乐筠的车队离开,正要进屋时,袁婶子的男人凑了过来。
袁老板问道:“那是唐掌柜吧,她这是要搬到哪儿去啊!”
“她和端王要成亲了,此番是进京。”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她把房子都租给我了。”
“怪不得呢,这孩子可真不错。”
“怎么个说法!”
“唉,我家昨夜收到不少粮,肯定是她给的。”
“那一定是了。”
“都说唐掌柜为富不仁,我看她比谁都心善,我听说不少人家都陆续收到过粮,估计都是她给的吧。”
“不瞒你说,我见过他们姐弟半夜派粮。”
“我就说吧,肯定是她。这回她走了,就没那些麻烦事了,我得好好替她分辩分辩。”
“行,等将来唐掌柜回来,我定会把此事告之于她。”
“那就不必了。得,我回家去了,你忙着。”袁老板头也不回地家去了。
“慢走。”高掌柜笑眯眯地,心道,我看见是假的,你替她正名却是真的,谢谢您了。
第69章
一路上,车队遇到了数百号讨饭的,他们有瘦骨嶙峋的,有衣不蔽体的,有双目无神的……到处都是哭嚎之声。
在这繁花似锦、草木旺盛的初夏,人间仿佛变成了炼狱。
唐乐筠敢保证,若非有白管家殷殷的叮嘱,唐悦白、邓翠翠、田家人定会于心不忍。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施舍,就必然状况百出,有江湖经验的人都不敢冒那个险。
人都是自私的,灾民们如此,他们也不例外。
煎熬了四个时辰,马车总算在太阳落到山尖前抵达了永康门。
阳光白花花地照在城墙上,一支支靠在垛口上的红缨枪闪烁着寒芒,士兵们却三五成群的趴在墙垛上侃大山。
唐悦白靠在唐乐筠的肩膀上,眯缝着眼睛,幽幽说道:“姐,这就是徒有其表了吧。”
唐乐筠还没表态,牵着大黑走在一旁的田江蔚笑了起来,“这是什么话,如此巍峨的城门楼子,怎么还徒有其表了呢!”
唐悦白道:“国库空虚,边境战乱,老百姓吃不起、穿不起,墙再也高又能怎样呢!”
田江蔚“嗐”了一声,“原来是这个意思。放心吧,总会好起来的。”
骑在大黑背上的田小霜问道:“大哥,要是好不了怎么办呢!”
田江蔚笃定地说道:“不可能!总会有人站出来的,就像筠筠姐,要不是她,咱家这辈子都甭想进京。别人也一样,或早或晚罢了。”
唐乐筠冷不防被扣上一顶大帽子,不禁微微一笑。
上梁正,下梁不歪。
田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田江蔚乐观,田江芮谨慎,田小霜年纪虽小,却有着许多大孩子都没有的努力和执着。
这时,白管家和守城的校尉沟通好了,打手势示意唐乐筠可以进城了。
唐乐筠在大黄屁股上轻轻一拍,大黄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在一干士兵的瞩目下走进城门洞……
进入永康门后左转,马车上了城墙根下的同喜大街,往北走六七里后右转,走三四里,过一道三孔桥,左转,再过一座小拱桥,白管家的马车便靠左侧停下了。
唐乐筠看看左手边的铺子,脸上有了笑意。
唐悦白欢呼一声,“姐,我们的铺子诶!”
三间门脸,大门敞开着,匾额上“有间药铺”四个大字遒劲有力。
唐悦白道:“姐,这个字好看。”
“那当然,我们王爷亲自写的!”元宝从药铺里出来了,朝唐乐筠恭恭敬敬地打了一躬,“唐掌柜,我家王爷在小客厅。”
唐乐筠对唐悦白说道:“姐姐去见王爷,你多帮帮忙,不懂就去问白管家和田爷爷他们,知道吗!”
唐悦白挺起小胸脯,“姐姐放心,保证妥妥当当。”
唐乐筠拍拍他的肩,跟着元宝进了药铺。
这个药铺比她家的大多了,但药柜只有六组,瞧着有点空。
唐乐筠问:“原来的东家开的是医馆吧。”
元宝道:“唐掌柜明鉴,因为是医馆,所以留下来的药柜很少。王爷交代过,如果唐掌柜喜欢生云镇的柜子,不妨让白管家拉过来,不然买些木料,重新打一套也是使得的。”
唐乐筠道:“药已经运来了,打家具只怕来不及,用现成的吧。白管家公事繁忙,我自己走一趟就好。”
元宝对唐乐筠心服口服,“白管家经常往返生云镇和京城之间,辛苦的是那些骡子,唐掌柜不必客气。”
唐乐筠不再坚持,从后门出去,见对面墙根处摆了两只大缸,缸里盛开着粉色的睡莲,心情又了好不少。
院子是两进,但有大门二门两个倒座房。
大门六间,二门的布局和唐乐筠家一模一样。
正房三间,还有耳房两座。
纪霈之在东边的小客厅里。
门敞开着,唐乐筠加重脚步,长驱直入。
屋子里摆着一水的酸枝木家具,纪霈之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唐乐筠一进屋,他便看了过来,动作迅速,目光警惕。
唐乐筠长揖一礼,“见过王爷。”
她今天穿了身姜黄色府绸短打,梳长马尾,腰间还挂上了那把形制不甚规则的短剑。
纪霈之道:“铁弩在东边耳房,我还让人准备了两把磨剑山庄的长剑,这把剑暂时收起来为好。”
唐乐筠喜出望外,拱手道谢:“多谢王爷。”
纪霈之指指旁边的太师椅,“明日就成亲了,只要我不死,你就是我的王妃,不必那么客气。”
唐乐筠这才有了马上成亲的迫切感,脸颊不由有些发烫,遂转移了话题:“王爷什么时候走!”
纪霈之见她脸红,心里宽慰不少,又道:“老畜怕我当真生出孩子来,让我明日傍晚动身。”
末世时,人的荣辱心很弱,真人现场表演时不时发生。
唐乐筠对床上那档子事并不陌生,只要光说不练,她也没什么好在乎的。
她问:“有宾客吗!”
纪霈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齐王和端王会来,没有其他宾客,实在对不住了。”
唐乐筠感受到了他的真诚,不禁粲然一笑:“仪式是给外人看的,罪却是自己遭的,越简单越好,我不在意。”
纪霈之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笑,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忽然认识到,唐掌柜再能干,也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不但身体没长开,对权贵间的你来我往也不甚明晰。
他解释道:“仪式确实是给外人看的,但如果没有,或者不够隆重,你就会成为权贵中的笑柄。”
唐乐筠蹙了眉头,“没关系吧,我又听不见。如果听见了,我就去偷偷教训一番,你看如何!”
这样很不错!
纪霈之心想,他和她其实是一类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遂道:“只要不被人抓到,随你。”
唐乐筠心满意足,“放心,在京城,能抓住我的人不多。”
这一点纪霈之必须承认,但他不想唐乐筠太过放肆,提醒道:“磨剑山庄、慕容世家、唐门、赤焰镖局,以及盐帮,在京城都有分舵,分舵中都有高手坐镇。我不在京中,有些事难以面面俱到,你们务必谨慎。”
唐乐筠道:“好的。我只是卖药而已,不想打擂台,至于小白他们,我会好好约束的。”
纪霈之摇摇头,“没那么简单。这条街叫五柳街,磨剑山庄的剑行在斜对面,盐帮离这里不到十丈,镖局和盐帮挨着,所以这里还有一个绰号,叫狼窝。”
唐乐筠:“……”
纪霈之见她谨慎多了,放了心,起身往外走,“我还有事,其他事情明日再说。”
因着心怀歉意,他本想陪唐乐筠一起过个端午,但在她抵达这里之前,他的人传信过来,瑞王和齐王正在守志阁等他。
议和之事还有许多细节没有完全敲定,他必须赶过去。
唐乐筠道了声“好”,把他送了出去。
回来时,她的箱笼已经进上房了,白管家正在指挥伙计们往库房里搬药材。
唐乐筠进去参观了一下,药架子直接到顶,一格一格规规矩矩,比生云镇的西厢房好多了。
从库房出来,她把各个房间走了一遍。
白管家确实能干,不但买齐了家具,连房间都替她分配好了。
田家人住在一进倒座房,邓翠翠和他们姐弟在二进,仍住西厢房。
唐悦白和她的卧室的家具也是酸枝木的,床榻都是碧纱橱,大概怕她嫌弃颜色沉闷,窗帘和帷幔用了比较鲜亮的淡青色,既大气,又飘逸。
从正房出来,唐乐筠往西边走了走,越过一道月亮门,进跨院,跨院里是耳房,里面空着。
小院七八平米,墙角处还意外地开了一道小角门。
唐乐筠好奇地打开了角门,探头一看,就见墙外连着半亩多地,地头的西北角盖着一座四角小木亭,木亭两侧稀疏地种着几棵垂柳。
垂柳再往前,是一丈多宽的葫芦溪,溪水对面又是一片白墙黛瓦。
垂柳青翠,溪水潺潺,只要忽略地里长势旺盛的杂草,就能充分感觉到京城的美好。
唐乐筠感觉赚大了。
“唐掌柜。”白管家来了,“兄弟们识不得药物,装柜只能你们自己干了。”
唐乐筠道:“那当然,已经非常非常好了,谢谢白管家。”
小姑娘谢得既用力又认真,仿佛嫁亲王的另有其人,她真的只是唐掌柜一般。
白管家笑了,“唐掌柜的事就是王爷的事,王爷的事就是小人的事,唐掌柜千万不要太客气,小人反而不自在。”
他自觉地换了自称。
唐乐筠对如何自称不敏感,自然无动于衷,还是说道:“每个房间我都很喜欢,尤其是我的。”
白管家道:“事出仓促,很多装饰都不到位。但王爷有交代,唐掌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吩咐小人,日后慢慢完善吧。”
“好的,有劳白管事。”唐乐筠看了看太阳,“晚饭时间了,不如我做东,咱们去附近的饭馆吃顿便饭吧。”
白管事道:“唐掌柜不必张罗,王爷让人定席面了,马上就送过来,至于兄弟们,小人有安排了。”
唐乐筠有点意外,“王爷……这么细心的吗!”
白管事道:“谣言不可信,我家王爷是最好的主子,他只是……”
他只是脾气古怪。
唐乐筠在心里接了一句,嘴里却促狭地说道:“他只是偶尔心情不好。”
白管事笑道:“便是如此,便是如此。”
二人从小跨院出来,沿回廊往前走。
白管家又道:“唐掌柜,城里不比生云镇更安全,偷盗和抢劫时有发生,为安全起见,嫁妆和聘礼由小人明日上午送过来,绝不会误了时辰。”
唐乐筠问:“拜堂在哪里!”
白管家道:“端王府,没来得及收拾,望唐掌柜海涵。”
居然还是那儿,不但破旧,人员也颇为复杂。
唐乐筠若有所思。
第70章
纪霈之要的席面很高端,不但有飞禽走兽山珍海味,还有几道未曾普遍上市的时新小菜,嫩绿的小黄瓜,尖尖的野山笋,以及被称为‘皇帝菜’的茼蒿,道道色香味俱全。
在此之前,唐乐筠等人只在前几日吃过一回肉——三只鸡腿花了一两半银,大人只沾沾油星,肉都给四个孩子和一个孕妇吃了。
大家伙儿百感交集。
邓翠翠道:“要不是有筠筠,我可能这辈子都吃不上这样的饭。”
田老太太深以为然,“房子也是好的,我听我爹说过,葫芦溪一带是咱老百姓能住得上的最好的地方了。”
田老爷子闻了闻杯中酒,“地方宽敞,家具齐整,风景还好,真是托筠筠的福了。”
“田爷爷田奶奶客气了,福气是大家自己的。”唐乐筠端起酒杯,“敬大家,端午节安康。”
“端午安康!”
“好!”
“姐姐安康!”
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地应了,彼此撞撞杯子,各自吃了起来。
忙了一天,他们早就饿坏了,除田老爷子和田家荣喝了两杯,其他人都在风卷残云,很快吃完了这顿饭。
收拾碗筷之前,唐乐筠说道:“不忙着收拾,有件重要的事还得跟大家说一下。”
田婶子道:“你说。”
唐乐筠清清嗓子,把纪霈之和白管家的话复述一遍,又道:“我补充一下,并不是说这里的治安比其他地方更差,而是这里的人不好惹,江湖人喜欢比拳头大小,但他们也喜欢讲义气。只要我们不惹是生非,就能相安无事。”
田老爷子松了口气,“这话说的是,只要不惹事,这里就比生云镇强些,叛军可不会跟咱们讲道理,上来就抹脖子。”
田婶子用手指点点田江蔚:“听到了吗,不许惹事!”
田江蔚不高兴了:“娘,我就是爱玩,什么时候惹事了!”
田婶子欣慰地笑了笑:“那倒是,娘就是提醒提醒你。”
唐乐筠看向自家弟弟,“还有,凡事都有来龙去脉,在搞不清的情况下,不许行侠仗义。”
有了邓翠翠的教训,唐悦白谨慎多了:“姐,你放心吧,我保证不管闲事。”
田江芮和田江蔚一起点了点头。
收拾完厨房,田婶子进了东次间,“筠筠,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哪有成亲头一天新娘子连喜服都见不着的呢!”
唐乐筠“嘿嘿”一笑,心道,婶子,要不是你提起来,我自己都忘记还有这件事了。
但话不能这样说,毕竟她这桩婚事还有欺君之嫌。
她解释道:“明天白管家会连同彩礼一并送来,不急。”
田婶子恨铁不成钢,“你说你这成的什么亲啊,比我当初还不如,我说你什么好!”
唐乐筠道:“不怕婶子知道,便是明天也不过走个过场罢了,婚礼一结束,王爷就出远门了。”
“啊”田婶子惊讶极了,“怪不得这么糊弄。好孩子,世道这么乱,万一王爷……”
说到这个万一,唐乐筠其实也没那么乐观。
小说里,邵昌文此时还没死,他巴不得大弘给大炎的边境施加更多压力,压根就没有这场谈判。
如果邵家人和蓝皇后一起对纪霈之动手,纪霈之能应对吗
或者,她应该……
想到这里,唐乐筠想起了唐悦白。
如果她跟纪霈之走了,唐悦白该怎么办呢。
“我哪儿都不去,姐姐在哪儿我在哪儿。”
那傻小子坚定地选择了她,她却为了自己,把他独自扔在这虎狼之地,替她面对朝廷的责难吗
可是,如果她死了,他同样要独自面对这个乱世……
不,不对,是她把他从唐门拉回来的。
还是不对,她不拉他,他的结局也是死,只是不是现在。
“筠筠”田婶子见她出神,叫了她一声,“算了,已经这样了,就不想了吧。我也是,马后炮。我走了,你洗洗澡,早些休息,明天还得早起呢。”
“好的。”唐乐筠回过神,“婶子,我后天一早就回来,你不用担心。”
田婶子听到这话,明显安心几分,嘴里却道:“这成的什么亲,嗐……算了算了,咱小老百姓做不得主,就这样吧。”
送走田婶子,唐乐筠去了西边耳房——这里空着,家里也没有太多杂物,她打算把这里做成洗澡房,届时让田家父子修一道排水沟,让用完的洗澡水直接排到河里去。
她到的时候,小白已经把她的木桶打满了热水。
唐乐筠插上门,脱掉衣服,泡到热水里,继续思考纪霈之出使大弘一事。
她这会儿不像田婶子在的时候那般纠结了。
纪霈之不但憎恨永宁帝,还讨厌虚伪的齐王和瑞王,按道理不该为他们卖命,可还是选择了走一趟。
为什么呢
唐乐筠分析,他一方面有自己的考量,另一方面,还是为了避免生灵涂炭——在她看来,纪霈之行事诡谲,杀人不眨眼,但他依然不是无情之人。
他尚且如此,她又怎能为了自己,便毫不顾惜自己的亲弟弟呢
再说了,纪霈之作为小说里最强大的反派,不可能闯不过这样的小关卡。
而且,那是他自己出的主意,必然会有相应的计策。
她不必过于紧张了。
洗完澡,唐乐筠换上家常睡衣,趿拉着鞋子回到东次间。
唐悦白跟着过来了,坐在太师椅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姐,你不会跟王爷走的,对吧!”
唐乐筠有些心虚,“当然。你为什么这么问!”
唐悦白道:“姐姐不是怕他死掉吗!”
唐乐筠自嘲地看着黄铜镜中不太真实的自己,“确实有点怕,但姐姐要是跟他去了,朝廷定会大发雷霆,一定会连累到你。”
唐悦白道:“所以,姐姐是为了我才不去的,对吗!”
唐乐筠笑了,“你说呢!”
唐悦白高兴极了,跑过来,拉着她的手摇了摇,“谢谢姐姐。”
他谢谢她也选择了他。
这一夜,唐乐筠睡得不太踏实,她梦到了基地被丧尸包围的那一夜,还梦到了妈妈被高阶丧尸围攻的那一幕,她拼了命地杀死两个中高阶丧尸,赶过去支援,却只看到妈妈倒下去的身影。
“妈……”她叫出了声音,自己也陡然醒了过来。
睁开眼,她自语道:“妈,好些日子没梦到你了,今天突然梦到,是因为我要结婚了吗,那可真是心有灵犀,你总说你英年早婚,如今一看,你还不算早。”
“妈,比起我没见过的爸爸,我要嫁的男人还不错,别的暂且不论,就是有钱。在这里生活,比末世有尊严多了。您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咳咳……”外面传来田老爷子克制的咳嗽声。
他起来了,时间就差不多了。
唐乐筠不练功了,洗漱一番带着小黄去了前院。
刚打开铺子门,就见有人骑着马自北而来,转眼就到了近前。
“吁……”元宝跳下马,揖礼道,“唐掌柜早。”
“早。”唐乐筠有些意外,“你这是……”
元宝道:“王爷说,唐掌柜不认识旁的人,白管事又脱不开身,让我把喜服送来让唐掌柜试试,万一有什么不合适,还能调一调。”
唐乐筠道:“时间仓促,能找到合适的衣服很不容易,难为你家王爷了。”
喜服工艺复杂,制作时间长,她能有衣服穿,应该是挪用了其他人的。
元宝卸下马背上的两个大包裹,“唐掌柜,我们王爷不喜欢用别人的东西。这是王爷花了三倍价钱,让锦绣阁赶制出来的,因为要的急,款式简单了些,还望唐掌柜海涵。”
唐乐筠挑了挑眉,用别人东西的人不是她吗,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过,抠字眼没什么意思,说到底,他也是不想她成为权贵圈子的笑柄——锦绣阁是京城最好的绣庄,京中的贵女都以在此处订到喜服为荣,订单往往要排到一两年后,只要她能穿上,就能挽回一些面子。
唐乐筠接过来,“元宝在药铺稍坐,我去去就来。”
元宝道:“不急,一定试好了。还有头面呢,都需要功夫。”
唐乐筠回到一进院时田婶子正好出来,见她拿着东西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赶紧跟了过来。
她絮絮地说道:“你身材高,找到合适的喜服可不容易,但愿能穿。还有头发,你这孩子把头发剪这么短,盘起来很难,头面怎么插戴呢!”
进了二门,邓翠翠也出来了,一眼就看到了她手里的包裹,拍拍胸口道:“哎呀,我这心总算落地了,田姐姐、筠筠,我做了一宿筠筠穿着短褐上花轿的梦。”
田婶子笑道:“我倒是没做梦,就是中间醒了好几回。”
三人说笑着进了东次间。
唐乐筠把包裹放在贵妃榻上,开始脱身上的短打。
田婶子打开软包裹,惊叹道:“缂丝,居然是缂丝啊,怪不得做得这么快。”
没有遍绣的祥瑞图案,更没有龙凤呈祥纹样,而是用缂丝织物在袖口、领子、衣襟、裙摆等处做了重点装饰。
唐乐筠以为,这套喜服在做工上没有传统喜服隆重,但在金钱上绝对不会逊色太多。
“衣裳这么好,首饰肯定也差不了吧。”邓翠翠打开紫檀木的首饰匣子,露出了一整套红宝石头面,叹息道,“可真好看啊!”
田婶子道:“翠翠别看了,快来帮忙。”
邓翠翠并不留恋,赶紧放下了,和田婶子一起,拿衣裳的拿衣裳,系裙子的系裙子,忙活半盏茶的时间,总算把所有衣服穿齐了。
衣裳非常合适,如同量身定做一般,大家都送松了一口气。
最后一步是梳头发。
唐乐筠留的是男头,没有假发戴不上整套头面,正好她也不想戴那么多。
她自作主张地编了一个松松的麻花辫,再盘成较活泼的丸子头,用上一支长簪和一枚蝴蝶簪,再戴上耳坠和项圈便搞定了。
田婶子左看右看,“虽不成体统,可确实好看。”
邓翠翠绕着她转了两圈:“筠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新娘子。”
“姐!”
“筠筠姐好美!”
田家的三个和唐悦白闯进来了,围着唐乐筠好一顿夸赞。
元宝走后,唐乐筠换下衣服,和大家一起忙活起来,做饭、收拾房间、上货,一干就是半天。
彩礼是中午送到的。
白管家转述了纪霈之的话: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就不搞一百二十八抬了,六十四抬即可。
反正东西不是自己的,唐乐筠没意见,甚至看都没看一眼。
下午申时,唐乐筠照之前的样子装扮好,等纪霈之迎亲。
男人在外面侯着,田家婆媳和邓翠翠留在中堂陪她说话。
田老太太说道:“端王长得可俊,这世道要是没乱,他来亲迎的话,说不得要堵半条街。”
邓翠翠惊讶道:“那他还会不亲迎吗!”
“不好说,咱不懂皇家的规矩。”说到这里,田婶子大概是怕唐乐筠伤心,换了个口风,“筠筠是正妃,我觉得他不能不来。”
“筠筠姐,筠筠姐,白管家来迎亲了。”田江蔚一路跑着进了中堂。
原本言笑晏晏的四个女人,脸色瞬间变了三个。
唐乐筠不以为然,“端王忙着出门,薛焕又不能露面,也就白管家能来了,不算什么。”
邓翠翠嗔道:“你倒是心大。”
田老太太叹息一声,“罢了罢了,皇家的事咱小老百姓弄不明白,别平白坏了心情。筠筠走吧,吉时到了,走吧。”
原本唐乐筠该由唐悦白背出去,但小家伙个头没长起来,即便背得动,唐乐筠也毫无形象可言。
所以,她便自己走出去,上了轿子。
白管家长揖一礼,“娘娘,对不住了,王爷实在来不了。”
他说来不了,而不是有事。
唐乐筠听进去了,想了想,大概有一些猜测,遂道:“不要紧,起轿吧。”
轿子从门洞出去,上了五柳街,带着六十四抬嫁妆逶迤地朝东北向的端王府去了。
轿子颠簸,速度又不快,唐乐筠昏昏欲睡,为打发时间,她干脆盘膝修炼了起来。
一个小周天循环完,她感觉精神不少,外面的嘈杂声也一起涌进了耳朵里。
“谁啊,这个时候还成亲!”
“听说是端王。”
“端王,不是说被夺爵了吗!”
“不知道,知情人是这么说的。”
“多少台嫁妆!”
“不少,六十四抬呢。”
“哒哒哒……”
唐乐筠正听得起劲,不知哪里传来了马蹄声,即便遇到迎亲队伍,似乎也没有减速的意思。
“这是哪家的。”
“不认识。”
“擦,大白天纵马,什么人呐。”
“诶,看着点啊。”
“砰,咔嚓!”
“诶诶,你干啥!”
“对不住对不住,他为了让那骑马的,撞了我一下。”
“嫁妆碎了,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赔,你赔!”
桃李街,不是闹市,也不是五柳街抵达端王府的必经之路。
但这条路是状元游街的首选,名头好,凡是够得上这里的迎亲队伍,大多会来逛一逛。
因此,桃李街也是豪门大户打探小道消息的最佳场所。
一品茶楼位于该街中段,从二楼往下看,迎亲情况一目了然。
唐乐音半隐在窗前,不赞同地问道:“二表姐,那是你的人吧。”
慕容秀秀道:“音音,这话可不能乱说,人家大喜的日子,我是那种人吗!”
她嘴上不认,脸上全认了,红唇高高地翘着,眉眼弯弯,得意的样子连傻子都骗不过去。
唐乐音摇摇头,转了话题:“我看得清楚,那柄如意本可以不碎的,但那挑夫就是站不住,怎么看都有故意的嫌疑。”
慕容秀秀道:“我觉着也是。依我看,不是她自己运气不好,就是送亲的人中有人见不得她好,怪不得旁人。”
几个挑夫和撞挑夫的男子吵起来了。
“咋的,仗着人多欺负人啊。”
“行,我不欺负你,咱们见官。”
“见官就见官,但你得把纵马那人给我抓回来。”
“那我不管,你撞的我,我就找你!”
“草,什么人啊……啧,什么玩意,一个破青玉如意,不油不润,雕工粗糙,十两银子都不值,赔就赔,留着给新娘子买棺材吧。”
这话说得恶毒,不少看热闹的听不下去了,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赔钱的男子。
男子骂不过,扔下十两银子的银票跑了。
慕容秀秀道:“一柄如意才十两银子,是端王穷,还是竹子姑娘穷!”
唐乐音心道,端王不可能穷,穷的只能是唐乐筠。
她说:“可能不想招摇吧。”端王的富,一般人不知道,但瞒不过她这个重生者。
慕容秀秀“噗嗤”一声笑了,“飞上枝头了,怎可能不想招摇,不然她来桃李街干嘛!”
唐乐音正要反驳,就听另一扇窗户旁的男客人粗声大气地说道:“如意都这么廉价,只怕没什么好东西吧。”
“听说新娘子身份不高,小镇姑娘,家里是开药铺的。”
“噗……”慕容秀秀笑喷了,“京里的消息传得可真快。”
唐乐音蹙着眉头,“她这样,对我家也没什么好处。”
慕容秀秀道:“你想太多了,她现在不是唐门中人,只是个唐家族人罢了,你家养她四年,仁至义尽了。”
“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唐乐音的心理年龄比慕容秀秀大多了,考虑的事情也比较全面,“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嗐!”慕容秀秀故作惊吓,“原来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唐乐筠微笑:“二表姐不是听懂了吗!”
“姑娘,二表姑娘。”立春站在屏风外禀告道,“大少爷,四表少爷和楚少主来了。”
“过去了吗,过去了吗”唐悦眀急吼吼地蹿了过来,“怎么样,多少抬嫁妆!”
慕容秀秀如数家珍:“六十四抬,打了一抬价值十两银子的玉如意,还有六十三。”
“哈哈哈~”唐悦眀夸张地大笑三声,“太丢脸了吧。”
“成什么样子。”唐乐音沉了脸,“你别忘了,她也姓唐。”
唐悦眀满脸不服,但声音低了下来,嘟囔道:“姓唐的多了,都是我唐门中人吗!”
他的五官和唐乐音有五分相似,是帅得浓墨重彩的浓颜型帅哥。
唐乐音不理他,招呼楚飞远和慕容霖坐下。
二人落了座,慕容霖道:“看来这位唐姑娘的亲事不太顺利。”
楚飞远道:“这个时候成亲,肯定在风口浪尖上,出意外也正常,但愿她不要太过介意此事。”
慕容秀秀收敛了笑意,“你还挺会怜香惜玉的嘛。”
楚飞远给了慕容霖一个求救的眼色。
慕容霖仗义执言:“二姐,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大舅一家已然与她达成和解,你又何苦抓着不放。”
他与慕容秀秀是叔伯姐弟,在慕容家行四,今年十九岁,丹凤眼,瓜子脸,厚嘴唇,属于第二眼帅哥,斯文干净秀气。
慕容秀秀想起在生云镇丢的脸,怒道:“我就喜欢抓着不放,你管不着我。”
唐乐音见气氛不对,赶紧把话题重新引到外面,“你们看,那管家息事宁人了,他们要走了。”
唐悦眀道:“这么大的事,端王妃居然忍了,当真想不到呀。”
慕容霖起了身,目送迎亲队伍敲敲打打地走远了,说道:“依我看,她还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人都会变的,只要变好了,就是好人。”
不待慕容秀秀说话,唐乐音道:“四表哥说的极是,我们得给人家机会。”
楚飞远道:“端王此去危险重重,她刚嫁过去就要独自面对偌大的端王府,只怕日子不会好过。”
慕容秀秀道:“求仁得仁,那是她应得的。”
慕容霖忽然想起来,“这是在哪儿接的亲,你们知道吗!”
慕容秀秀瞥他一眼,“你还不知道吗,她搬到五柳街了,那也有家医馆,人家要做老本行了。”
楚飞远很惊讶,“什么时候搬的,我怎么不知道!”
“昨天下午。”慕容秀秀道,“音音,幸好你家把他们姐弟除名了,不然还不定出什么乱子呢。”
楚飞远和慕容霖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
唐家把一对孤儿除了名,这事经不起讲究。
唐乐音有些尴尬,但心里认可慕容秀秀的说法——且不说药铺如何,唐乐筠如今嫁了端王,端王要去与大弘议和,此去路途艰险,一旦人回不来,她的处境便一言难尽了。
唐乐筠要求白管家加快速度,于是,迎亲队伍迅速离开桃李街,抵达了端王府。
王府大门挂了一排崭新的大红灯笼,门上贴了大红喜字,但红漆还是旧的,某些地方甚至斑驳了。
两厢对比之下,很有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喜感。
该花的钱花多少都成,不该花的一文钱都不花,这是纪霈之做生意的重要原则之一。
端王府不是纪霈之的,而是永宁帝说拿走就拿走的皇室财产,之所以给纪霈之,只因为这里鬼宅的名头响亮。
若非必须住在此地,纪霈之看都不会看这里一眼。
唐乐筠放下轿帘,心如止水地蒙上了盖头。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震耳欲聋。
轿子进入大门,又走了相当长的一段。
落地后,迎亲队伍中的婆子掀开轿帘,把唐乐筠搀扶出来,一边说着不要钱的吉祥话,一边扶着她过门槛,迈火盆。
火盆刚过,她就听到了公鸡的打鸣声,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不会已经走了吧,怎么还说话不算数呢
唐乐筠有点生气,正要质问白管家,就听前面有人说道:“端王妃,端王有皇命在身,已经出城了。我和齐王都已成婚,便由这只公鸡代替他拜堂……”
“咯咯咯……”公鸡呼打着翅膀鸣叫了起来。
“唉……老九也是的,耽搁一会儿又能怎地”有人抱怨一声,又道,“五哥,时辰差不多了,赶紧开始吧。”
两位王爷都在!
唐乐筠压下火气,任由婆子牵到锦垫旁,跪了下去。
一个穿着红色绣鞋的女子,抱着公鸡,跪在她身旁。
有人唱道:“一拜天地!”
“咯咯,咯咯!”公鸡拼命挣扎了起来,“咯咯咯……”
那女子大概紧张极了,嘴里喘着粗气,用力地按着那只鸡。
鸡被按疼了,便死命地叫。
“你不要抓得太紧了。”唐乐筠心里不耐,挪动一下,手上带着木系异能在鸡脑袋上拍了拍,“你乖啊,不乖的话一会儿就变成盘中餐了。”
她居然威胁一只鸡!
公鸡和那女子一起看向了她……
正堂彻底安静了,落针可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唐乐筠顺利地拜完,跟着婆子进了喜房。
坐到洒着各种“籽”的拔步床上后,唐乐筠听到了六个人的呼吸声。
她很不喜欢这种明明被围观,自己却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便道:“你们出去,我休息一会儿,不叫你们不用进来。”
“是。”六个人回答得参差不齐,但走得不慢,不过三五息,屋子里就空了下来。
唐乐筠摘掉盖头,把屋子里打量一番。
家具还不错,一整套花梨木,虽然旧,但能看得出值钱。
大红绸子不要钱似的铺挂得到处都是,既喜气又庸俗。
几盏儿臂粗的红烛都燃着,光线明亮,如同白昼。
“我居然跟一只大公鸡结婚了,比小说写的还精彩。”
“不讲信誉的男人不是好东西。”
唐乐筠自语两句,回身把床上的杂物扒拉到一边,仰着倒下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纪霈之潜进来时,唐乐筠睡得正香,对他的到来毫无知觉。
他搬来一只绣墩儿,坐在床榻旁,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她的皮肤特别好,吹弹可破,眉眼淡雅,精致得有几分出尘,他送的红宝石头面,她只带了不到一半,头发毛烘烘的,很蓬松也很可爱……
是一个很陌生的字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用过,居然这样自然而言的用在了一个女孩子身上。
为什么呢
不不不,他不要喜欢任何人,他才不要像母亲那样,绝对不!
纪霈之坚定地挪开眼睛,低低地咳了两声。
“你不是走了吗”唐乐筠醒了,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我没做梦吧。”
纪霈之道:“我是个守诺之人,你没做梦。”
唐乐筠坐起来,“我明白了,你只是不想跟我拜堂而已。”
纪霈之见她毫无怒意,眼睛里甚至还有喜色,心中微怒:“跟公鸡拜堂,等同于跟我拜堂,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第72章
唐乐筠道:“我知道啊。而且我还知道,你不迎亲不拜堂,还有那套廉价的六十四抬嫁妆,都是你精心安排的。”
纪霈之见她神色坦荡,心里更不舒服了,沉着脸道:“你说说看!”
唐乐筠道:“王爷是想你走后,没有太多人打扰我!”
她这话说的含蓄,但点明了实质。
纪霈之就是那个意思,只有他不重视,永宁帝和蓝皇后等人便也不会重视。
所以他又笑了,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首先,谢谢王爷。”唐乐筠拱了拱手,“我们搬家,王爷那么忙都赶到了,房子的位置特别好,家具基本到位,连药柜都有过考虑,定的席面也特别好吃,没道理成亲时那般敷衍,既然敷衍了,我想王爷一定有王爷的道理。我们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合作,我必须相信自己的伙伴。”
包括桃李街的意外,都可能是他的手段,他要的就是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一个不被皇帝待见的亲王,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王妃,不值得权贵们花费时间和精力。
纪霈之道:“那个当街纵马的是慕容家的人,慕容秀秀和唐乐音当时在一品茶楼。挑夫借机摔坏玉佩才是白管家的手笔,你明白吗!”
“原来如此。”唐乐筠挑了挑眉,“看来,她我还是能收拾的。”
纪霈之道:“随便。”
他对于自己的妻子不单高手、脑子也不错这一点非常满意。
人聪明,遇事出昏招的可能性就不大。
他可以放心地去大弘了——尽管不知道为什么放心,但他此时就是这么想的。
唐乐筠见他表情和缓,旧事重提:“王爷躺下吧。”
纪霈之坐到床榻上,警惕地看着她:“你不会像对待公鸡那般对待我吧。”
唐乐筠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装傻道:“我不摸王爷的头。”
纪霈之瞪她一眼,到底平躺了下去。
唐乐筠心意一动,让异能盈满手掌心,再放到他的心脏部位。
暖流从皮肤快速涌入,比温泉水的热更有针对性。
纪霈之舒服极了,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唐乐筠闭上眼,将精神力凝实,把它和木系异能一起送进去。
白色和绿色的能量丝丝缕缕地渗透,并迅速抵达心脏深处。
纪霈之的心脏跳得缓慢。
异能穿过心肌、试图穿过血管时,木系异能感受到了清晰的灼烧感。
这说明毒药在心血管中浓度够高,毒性猛烈,已经给心脏造成了致命的负担。
于是,她又探查了肝脏。
肝脏是解毒脏器,她能感觉到纪霈之的肝脏正在被毒素侵蚀,并有了病变。
正如书中所说,他距离生命终点只有五六年时间了。
唐乐筠再从肝脏移到腹部……
热流带来的酥麻感瞬间让纪霈之有了最原始的冲动,他火速调动内力去平息体内的燥火。
唐乐筠对此一无所知。
她把腹部检查了一番,得出两个结论:一、毒药对消化器官影响不大,但对肝脏和心脏的影响极大;二、尽管她对毒素有所认识,也依然无法通过木系异能辨别血液里的毒素,她必须尽快找到其他办法。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她可以通过内脏的情况,有针对性地了解毒药,而且,还能通过木系异能与内力的共生关系,作用于纪霈之脏器,和内力一起,起到更好的润养和屏蔽作用,提高它们的抗毒性。
纪霈之正痛并快乐着,唐乐筠忽然挪走双手,重新放到了心脏上。
他感觉到她的手心更烫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自她手上而来,源源不断地进入了他的心脏。
片刻后,那双手移到肝脏部位……
唐乐筠白了脸,汗水从她挺直的鼻尖上渗了出来。
他瞬间明白了唐乐筠的付出。
可是为什么
明明他们都知道,在这场婚姻里,大家都是逼不得已。
纪霈之找不到答案,不过没关系,他找得到自己的良心——无论唐乐筠出于什么目的,他都要报答她。
“好了。”唐乐筠一屁股坐在绣墩儿上,“如果有危险,或者能保你一命。”
纪霈之按住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唐乐筠认真地说道:“我只想让你活着。”
纪霈之的眸子暗了暗:“你喜欢我吗!”
唐乐筠知道他的忌讳是什么,回视他:“你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她的目光太清澈了,绝没有男女之情。
纪霈之不得不信她的话,但好奇心还是迫使他逼近半尺,深邃的目光牢牢地锁住了她的唇。
二人的鼻尖相距不足一寸,稍稍动一动,就有撞到一起的可能。
如果纪霈之长得不是很好看,如果他的目光不是那么有侵略性,或者唐乐筠真的不在乎。
但她的心理年龄只有二十岁,且从未与人这般暧昧过,不可避免地慌了下神,脑袋便往后避了避。
她嫌弃我!
一个画面在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
纪霈之薄怒又起,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头一低,温润的唇便落在了唐乐筠的额头上。
不待唐乐筠有所反应,他起身扬长而去。
唐乐筠擦了擦额头,愤怒地看着他的背影:“你等着,明天我就把那只大公鸡炖汤。”
“你随意。”纪霈之摆摆手,消失在黑暗之中。
唐乐筠的愤怒不是因为自己被轻薄,而是纪霈之趁人之危,占了她的上风。
她不服!
至于亲额头嘛……
她想妈妈了,妈妈经常亲她的额头。
纪霈之虽然不是她妈妈,但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只要他不死,她就不会嫁给别人,他们可能会纠缠一辈子——即使他纳妾,他们和离。
夫妻之间互相亲一下有什么关系呢
没错,就是这样!
唐乐筠轻易地说服了自己,正要去关门,就听门被敲了两声。
白管家道:“娘娘,小人有事要禀。”
唐乐筠在八仙桌旁坐下,“请进。”
白管家进来了,“娘娘,王爷让小人转达三件事:一是,娘娘明日一早便可离开,期间最好不要在府里吃任何东西;二是,这是王爷的信物,凭此可在保长升钱庄支取十万两以下任意数额的银两。”
他把一块一寸见方的羊脂白玉玉牌放在八仙桌上。
十万两以下!
真是大手笔!
唐乐筠惊讶道:“弄丢了怎么办!”
白管家笑道:“规矩是见牌也要见人,我拿着就不好用了。”
唐乐筠松了口气,“第三件呢!”
白管家道:“如果有其他权贵相请,拒绝便是,除非娘娘想凑热闹。如果宫里下旨,不得不去,那就什么都不要吃,不要摸。”
唐乐筠道:“好的吧。”
白管家同情地说道:“娘娘,宫里没那么好应对,如果所料不错,最迟三天,蓝皇后必定下旨。”
“进宫呀。”唐乐筠若有所思,“我的衣裳准备好了吗!”
她有精神力,蓝皇后无法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不用担心什么。
白管家一滞,这时候该担心的难道不是自己的小命吗
他收起自己的小心思,说道:“衣裳明天就做好了,到时小人给娘娘送过去。”
唐乐筠点点头,“这几天辛苦白管家了,改日请你吃饭。”
白管家道:“谢谢娘娘,饭和茶都准备好了,现在用吗!”
唐乐筠高兴了,“有劳。”
待唐乐筠休息后,白管家离开王府,赶到莳花院,夹竹桃园。
纪霈之正在和薛焕对弈,见他进来,问道:“王妃怎么样!”
白管家道:“回王爷的话,娘娘情绪稳定,她不担心蓝皇后,刚刚吃了饭,已经休息了。”
“哈~”薛焕笑了一声,“这心可够大的。”
纪霈之想到唐乐筠神鬼莫测的手段,担着的心放下一大半,“蓝贱人如今要看齐王和瑞王的脸色,只要我还在议和,她不敢太过分。”
薛焕落下一子:“那是你的想法,你告诉王妃了吗!”
纪霈之道:“她很聪明。”
“是啊,她有那样的身手,脑子必然也不差。”薛焕“啧”了一声,“没想到,误打误撞的,表弟竟娶了个宝。”
纪霈之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将围棋子一推,“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动身吧。”
薛焕神色一暗,果然没再说下去。
唐乐筠卯正就到家了。
下车时,田老爷子正在打扫门口的卫生,见唐乐筠回来,他高兴地对铺子里的田奶奶说道:“不用担心了,筠筠回来了。”
“放心,什么事都没有。”唐乐筠对白管家说道,“白管家,进来吃个早饭吧。”
白管家道:“唐掌柜不必客气,我还有事,路上买几个包子就解决了。”
唐乐筠不勉强,笑道:“路上小心。”
白管家答应一声,驾车走了。
回到自家,唐乐筠自在多了,她顺着街道往拱桥的方向走了走。
溪水不宽,拱桥也不大,信步走到桥中央,看溪水潺潺,耳朵里听着不远处叫卖炊饼的悠长的吆喝声,心里的不安和焦躁减轻了不少。
无论肩上的责任有多重,也无论未来要面对多少危险,日子总是一天一天地过。
今天操心今天的事,明天的事交给明天。
活在当下。
“唐……王妃娘娘”一个略微耳熟的声音响了起来。
唐乐筠不记得这人是谁了,她扭头看过去,就见磨剑山庄的楚飞远和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过来。
原来是他。
唐乐筠淡淡道:“楚少主叫我唐掌柜即可。”
楚飞远拱手道:“唐掌柜,又见面了。”
唐乐筠还礼:“以后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
另一个年轻人也行了礼:“筠表妹还记得我吧。”
唐乐筠这才想起来,此人是慕容家的子弟,他和原主在唐乐音家见过面。
不过,他们彼此没什么交情,为何一大早奔着她来了呢
唐乐筠道:“我和唐家没有关系了,在江湖上,慕容少侠叫我唐掌柜就好。”
慕容霖拱手:“对不住,是我冒昧了。”
唐乐筠道:“没什么。”
楚飞远岔开话题:“听说你们昨日才搬过来,需要帮忙吗!”
唐乐筠道:“楚少主不必客气,家里已经归置好了。你们来得这样早,是住在附近,还是特地为我而来!”
“在下此来是为家姐赔罪的。”慕容霖长揖一礼,“如果家姐得罪了唐掌柜,还请唐掌柜海涵。”
海涵,又是海涵。
唐乐筠从不觉得自己涵养很好,她问:“让我海涵,我得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二位可以解释一二吗!”
楚飞远犹豫了。
慕容霖道:“家姐说,她要给唐掌柜找几个病人。实在抱歉,在下阻止不了,便只能提前告知唐掌柜。”
唐乐筠问:“这是慕容秀秀自己的主意,还是唐家嫡长女的主意!”
在书里,慕容霖的戏份很少,他既不是唐乐音的爱慕者,也不是顾时的重要跟班。
但他为人热情,讲义气,爱打抱不平,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的死,促使唐乐音更积极地研发唐门武器,为京城的安定,为大炎边境的安定都出了好大一份力。
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为唐乐音撒谎。
慕容霖道:“家姐是长女,被宠坏了,一直在为生云镇的事耿耿于怀,与音表妹没有关系。”
唐乐筠选择相信他:“有因就有果,有病就有医,只要病人不是无理取闹,我随时奉陪。”
楚飞远道:“唐掌柜雅量。”
唐乐筠笑了笑,没有附和他的话——她倒不是有什么雅量,只是单纯觉得慕容秀秀没有碰触到她的底线,仅此而已。
慕容霖大概懂得她的笑意,“唐掌柜放心,我会同大伯说明此事,不会让她一直如此。”
唐乐筠道:“慕容少侠随意。”
“这位是……唐掌柜吗”一个苍老的男子的声音从街对面传了过来。
唐乐筠看了过去,就见崔老先生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正气喘吁吁地擦着汗。
“崔老先生好。”她先是福了福,又对楚飞远和慕容霖说道,“二位不妨去铺子里稍坐,我去和小白的先生打个招呼。”
楚飞远二人和她没什么交情,自然不会去铺子里叨扰,就此告辞,往北边去了。
唐乐筠过了马路,“崔老先生,您几时搬到城里的!”
崔老先生道:“前些日子,你也搬进来了吗”
唐乐筠道:“我们昨天刚来,那边的药铺就是我开的。”
“你在这里也开了铺子”崔老先生吃了一惊,“租金可不便宜呀。”
唐乐筠道:“不要紧,我家生意不错,总会赚回来的。”
崔老先生重重点头,“毋庸置疑,唐掌柜的药确实好。”
“感谢老先生肯定。”唐乐筠想到了自家弟弟,遂问道,“老先生还坐馆吗!”
崔老先生抬手指了指北面,“坐馆,赤焰镖局有个私塾,文课和武课都有,老朽教文课。”
唐乐筠略一思索,“那太好了,多谢老先生指点。”
唐乐筠回到家,田婶子和邓翠翠已经把早饭端上桌了,虽然只有疙瘩汤,但因为加了鸡蛋和菠菜,颜色好看,味道也不错。
田婶子拿了把瓷勺,“往北走一里多地,有个小菜场,买东西很方便,我看菠菜便宜,就多买了一些,鸡蛋贵,二十个大钱一个。”
邓翠翠也跟着去了,补充道:“这城里的日子真不好过,那柴火贵的哟,煤就更不用说了,要不是白管家给备下了,我和田姐都下不去手。”
唐乐筠在八仙桌旁坐下来,“这些东西城里没有产出,僧多粥少,多少钱都得买。”
田老爷子叹息道,“其实,那些东西不是卖给咱的,而是卖给有钱人的。等柴烧完了,我和你田叔去一趟北边,那边山大,多打一些回来。”
唐乐筠道:“田爷爷,有打柴的时间不如多做两瓶药,咱就什么都有了。”
田老太太担心地问道:“筠筠,那些老客还会来吗!”
唐乐筠道:“您放心,白管家会把告示贴在门上的。”
田婶子高兴了,“那可敢情好。”
“姐!”唐悦白练完功了,一溜烟地跑到唐乐筠身边,“你真的回来啦!”
唐乐筠摸摸他的脑壳,“姐姐骗你作甚!”
唐悦白挨着她坐下,“真是太好啦。”
田家三个小的也进来了,热热闹闹地同唐乐筠打了招呼。
人齐了。
唐乐筠清清嗓子,决定把新章程说上一说:“田爷爷田奶奶,以后咱们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起生活,为了和谐相处,我决定不再给你们发月钱……”
田爷爷立刻说道:“我们被你带进京城,吃喝住也都是你的,不给月钱就对了。”
京城的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只会更贵,养活这么一大帮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唐乐筠相信,他这番表态是真心的。
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会有矛盾的时候,更何况三家人呢
唐乐筠道:“该给的必须给,但算月钱不太合理,不如按每个月的毛利给干活的人分红,每人每月提取总利润的百分之三。举个例子,就是我赚一百两,分给每个人三两。”
“住宿不必说,饭食我全包,并负责每日上工时穿的统一的衣裳和鞋子。还有蔚蔚芮芮和小霜,我刚打听了私塾,如果他们想上学,束脩由我来出。”
说到这里,唐乐筠的目光一干人脸上迅速滑过,“大家觉得怎么样!”
田家荣表态道:“筠筠,我家不要银子。”
田家两位老人一起点头。
田老太太道:“真的不能要,又吃又住又拿,我们成什么人了!”
邓翠翠不甘落后,“筠筠对我有救命之恩,现在什么都贵,我不要银子也会好好干活。”
她也做过生意,明白唐乐筠变月钱为分红的目的。
“这话极是!”田老爷子道,“我只同意三个孩子读书的事,其他的就不必说了,吃饭吧!”
唐乐筠有点无奈。
唐悦白用胳膊拐了拐她,“姐,不如先给大家攒着,日后再说。”
这也是个办法。
唐乐筠道:“好吧,那就老规矩,暂时由我负责采买,大家有需要尽管跟我说,我能满足的尽量满足。”
田老太太道:“筠筠呐,现在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有什么需要啊,没需要!你是当家人,切不可大手大脚过日子。”
居然被教训了。
唐乐筠捏捏荷包中的羊脂白玉玉牌,心道,这样也好,纪霈之终究是纪霈之的,还是自己赚自己花更踏实些。
吃完饭,唐乐筠带着大家把常用药上齐,然后田婶子找来菜籽,和邓翠翠一起,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催芽,田家祖孙三代则去半亩菜地除草去了。
唐乐筠和唐悦白去私塾报名了。
唐悦白问:“姐,非要读书不可吗,我又不想科举。”
唐乐筠道:“读书可以明理。多读历史,多看一看别人的经历,以古鉴今,总能让你的视野宽阔些,遇到事情多思考一些,你说呢!”
唐悦白据理力争,“可是崔先生教的不是那些,都是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唐乐筠道:“放心,他现在教的是习武之人,不考科举,势必会考虑这一点。”
“那还行。”唐悦白高兴了,拿出一把小刀,从树上割下一段柳枝,三两下做了个短笛,放在嘴里“呜呜呀呀”地吹了起来。
半盏茶的功夫,姐弟俩到了私塾。
接待他们的是个表情严肃的鲁姓中年男子,穿着儒衫,但身形和动作显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练家子。
唐乐筠表明了来意——只学文科,不学武科。
鲁先生有点意外,强调道:“武科不贵,每月二百文,文科贵,每月四百文。”
唐悦白起先还不明白,自家姐姐为什么不让他习武,一听价格就明白了。
二百文能学到什么,不过是普通拳脚罢了,他们不需要。
但文科学费的确不低,一年将近五两银,比大乱之前涨了两倍多。
唐乐筠交了三个男孩子的学费——田婶子不放心田小霜,不让她来私塾。
鲁先生记名字时问了一句:“你们这个唐和唐门有关系吗!”
唐乐筠道:“目前没关系。”
这话大有玄机,唐悦白嘿然一笑。
姐弟俩溜溜达达往回走,刚要去磨剑山庄的兵器铺逛上一番,就见田江蔚跑了过来。
他一边跑一边说:“筠筠姐,来病人了,黑瘦黑瘦的,两腮都陷下去了,我奶说这人日子不多了。”
唐悦白警惕地说道:“姐,咱还没开业呢,是不是捣乱的!”
唐乐筠知道,这是慕容秀秀请的病人到了。
田江蔚道:“筠筠姐,我娘也这么说,是不是你得罪人了要是这样,我看你就别回去了,让他们等着吧。”
铺子没开,药材不齐,而且有间药铺也不是医馆,即便拒绝病人,只要是正常人就说不出什么。
但慕容秀秀不太正常,她有些偏执。
如果唐乐筠不接,慕容秀秀一定会觉得唐乐筠怕了,心虚了,她赢了;如果唐乐筠接了,但病人的病医治不好,慕容秀秀就会认为她赢大了。
唐乐筠决定看看病人再做决定——万一能治,慕容秀秀就输一把大的,她还能赢得一点名声,争取早一点打开局面。
姐弟三人回去时田婶子就站在街边上,她急忙忙迎了上来,“筠筠,依我看那人不行了,你可千万别冲动。”
唐乐筠表示明白,随她一起进了门。
就见门口的交椅上瘫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汉子,情况和田江蔚所说相去不远,确实有病入膏肓的意思了。
第74章
病人身侧陪着两女一男,三人一见唐乐筠进来,齐齐跪倒在地,“唐大夫,行行好,救救我儿(我男人)吧!”
唐乐筠脚下一弹,便避开了他们,“起来吧,我当不得你们的礼。另外,有几点我必须说明一下:第一,我开的是药铺,不是医馆;第二,我是半吊子大夫,你们来治病,首先要不怕死。”
三个家属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地站了起来。
田家人对唐乐筠的医术不够了解,都觉得她这话没什么毛病。
但唐悦白知道自家姐姐的能耐,闻言捂住嘴,别过脸,差点笑出声来
病人的父亲五十左右岁,高大硬朗,衣着也不算寒酸。
他瓮声瓮气地道:“那你还开什么医馆呐!”
唐乐筠道:“你不识字吗药铺,我卖药,我家药好,价格比寻常铺子贵几倍。”
三位家属再次交换目光。
唐乐筠道:“这位大叔病得这么重,你们是不是……”
三人的眼神官司打出眉目来了。
病人的父亲打断了她的话:“唐大夫药好,想必医术也是高的,还请救我儿一命。”
她年轻,她开药铺,可他们还是要看病,便足以证明他们就是慕容秀秀请来的。
唐乐筠往门外看了一眼,心道,那姑娘被惯坏了,一定藏在哪里等着看我笑话呢。
门外有人,两个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马路边,正对她的店面指指点点。
见她看过去,其中一个人问道:“姑娘,药铺开业了吗!”
唐乐筠道:“还没有,但病人已经到了。”
蓄山羊胡的那位她刚刚见过,就是街对面酒肆的掌柜或东家。
大概是觉得她这话稀奇,那二人对视一眼,往门口走了过来。
唐乐筠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病人家属身上,问道:“梅花女侠慕容秀秀让你们来的吧,我很想知道,如果我把令郎治死了,她给你多少钱!”
病人垂下眸子,几不可查地叹息一声。
“梅花女侠慕容秀秀”病人的父亲镇定了下来,“我们不认识这个人。唐大夫,我儿病重,病急乱投医,听说你家药好,就赶着来试一试,不知道药铺还未开张,真是对不住了。”
“药确实好。”唐乐筠问,“你有方子吗,有方子我就卖。”
病人的父亲道:“还请唐大夫开张方子。”
“可以。”唐乐筠笑了,“不如这样,你们写一个免责声明,我就给你们开这个方子,如何!”
病人的父亲问:“免责声明是什么!”
唐乐筠道:“就是病人出任何事,都与我无关。”
病人的父亲顿时出了一脑门的汗。
大家都是生意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酒肆的那位问:“姑娘,你就是药铺的东家!”
唐乐筠颔首,“是的,在下姓唐。”
酒肆的对病人父亲说道:“唐掌柜还不足二十岁吧,人家初来乍到,您老兄何必苦苦相逼呢我这边有个靠谱的大夫,可以介绍给您,不妨一试。”
他有言外之意——唐乐筠不靠谱。
病人的父亲道:“我们是打听了才来的,这位唐大夫的药好,医术也高明。”
酒肆掌柜还要再说,却被同伴拉住了。
他的同伴问唐乐筠:“唐掌柜,免责声明的意思是,你可以治,但必须签下生死状是吗!”
唐乐筠点头,问病人:“你签吗!”
“唉……”病人长叹一声,“我签。唐掌柜,那位姑娘确实给我爹娘一百两,我家怎么着都赚了。”
病人的父亲难堪地别开了脸。
“竟然真有此事。”
“这鬼世道啊!”
那二人一人感叹了一句。
“倒也坦荡,那咱就治。”唐乐筠朝唐悦白扬了扬下巴,“给姐磨墨。”
唐悦白无脑相信唐乐筠,“马上。”
田江蔚和田江芮也跟着行动起来,一个铺纸,一个打水,一个到处找毛笔。
田婶子担忧地看着唐乐筠,跺了跺脚,牵着小霜转身往后门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唐乐筠写好了免责声明。
那二人好奇,一起凑过来看……
酒肆的惊叹道:“姑娘这一笔字相当漂亮了。”
另一位连连点头,“人不可貌相,我对这位姑娘的医术有点信心了。”
“这位东家谬赞。”唐乐筠把宣纸和印泥推向病人,“识字吗,如果不识字我可以念给你听。”
那病人点点头,看也没看,直接按了手印。
唐乐筠坐了下来。
唐悦白把脉枕放到书案前面,病人顺势放上左手臂……
片刻后,唐乐筠不动声色地问道:“谁来说一说此病的来龙去脉!”
病人的妻子开了口:“唐大夫,我相公的身体平时很好的,就在半个多月前,他去南边走镖回来,路上饥饿,多吃了些黑枣,又喝了些溪水,回来就病了。一开始只是胸口疼,后来吃什么吐什么,找过好几个大夫了,都没瞧好,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
吃枣吃多了,就吃成这样了
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包括唐乐筠在内。
唐悦白问:“是不是中毒了!”
病人的父亲道:“黑枣无毒,其他镖师也吃了。”
唐悦白看向唐乐筠。
唐乐筠还在医典库中飞快地翻找,找了好几本与胃脘有关的书目,都没找到相同的案例。
病人的父亲见她始终不说话,眼睛眨了眨,脸上竟然有了些许笑意。
唐悦白因为紧张家姐,一直在关注他们的表情变化,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自家儿子活不了,就存心坏别人生意,依我看是心肝坏了。”
病人的母亲红了脸,埋怨地看自家男人一眼,迈步走了出去。
唐悦白扯了唐乐筠一把:“姐,别看了,他们不是好人。”
“稍安勿躁。”唐乐筠想了想,说道,“我按诊一下,老兄怎么称呼!”
病人道:“在下姓梁。”
唐乐筠道:“你躺到书案上来,小弟你扶他一下。”
女大夫按诊可不常见。
二位掌柜正要走,闻言双双停下来,继续看热闹。
病人不知怎么想的,完全没有拒绝唐乐筠的意思,顺着唐悦白的力道躺到了书案上。
唐乐筠毫不犹豫地将右手掌按在他的胃脘部,将木系异能和精神力同时渗透进去……
很快,凝成丝的木系异能在胃部找到了多个硬块。
她知道,这就是病症所在。
胃结石!
如果由吃枣引起,硬块就与枣有关。
木系异能可以辨别同系物体,迅速证实了这一点。
那么,应该怎样治疗呢
唐乐筠想了想,决定用保和丸消化积食。
她说道:“我煎一副药,你在这里吃了再走。”
梁家媳妇眼冒精光,“唐大夫有办法了!”
唐乐筠道:“试一试,试不死人。”
她一边吩咐唐悦白等人去拿小炉子和药罐子,一边自去药柜旁抓药。
那二人大概觉得煎药时间太长,一起退出了药铺。
寻常保和丸总共九味药。
唐乐筠认为,病人病情重,应该再加一味鸡内金增强药力。
另外,病人元气大伤,把红参和灵脂用上,和莱菔子相互制约一下更好。
大半个时辰后,唐乐筠把煎好的三剂药混在一起,均匀分成三份,让病人喝下第一份。
她说道:“哪位付一下账,药和熬药总共三百零二文。”
病人的父亲惊讶道:“这么贵!”
唐乐筠道:“我不是提前说过了吗,我家药贵。”
他不情不愿地掏出半吊钱,数出去一百多枚,剩下的放在柜台上,扭头对他儿子说道:“走吧,回家。”
唐乐筠道:“你们回吧,他晚上再走,不然你把药倒了,再来说我的药不管用,我岂不是坐蜡了!”
病人的父亲有了火气,瞪她一眼,大步出了药铺。
梁家媳妇看出一些端倪,问唐乐筠,“唐大夫,我相公的病,是不是真的能治了!”
唐乐筠道:“现在还不好说,看第三碗喝下去有没有效果吧。”
她这是第一次自主用药,确实没什么底气。
梁家媳妇眼底有了泪意,对病人说道:“相公,依我看,这位姑娘还是有些办法的。”
唐乐筠本想辩解两句,说自己没有那意思,但想一想又算了,病人的求生欲也很重要。
归置房间,买生活必需品,张罗午饭和晚饭……一忙活就是半天。
到了中午,梁姓病人忽然腹痛,想要如厕。
她妻子大喜,“太好了太好了,唐大夫,我相公他要上厕所了。”
唐乐筠道:“马上带他去。”
田江蔚问道:“上厕所不是应该的吗!”
她妻子道:“他吃了就吐,根本吃不下东西,哪里拉得出来,如今拉了,就一定是好了。”
田江蔚见他如此说,赶紧扶他去了茅厕。
出来后,唐乐筠进去看了一趟,发现一小团包裹着黏液的硬块。
她松了口气,对病人说道:“大概有些效果了,马上喝第二碗。”
病人点点头,“我能感觉到,确实好多了,唐大夫妙手回春。”
唐乐筠道:“过奖了,我的医术一般,只是药好。”
到傍晚之前,病人又去了两趟,每次都把结块打下来一些。
胃脘部明显舒适不少。
离开时,步伐都有力气多了。
夫妻俩路过酒肆时,掌柜的特意迎出来问了一句,“我说大兄弟,好些了吗!”
病人脸上有了笑意,“唐掌柜的药确实是好药。”
他媳妇道:“医术也……”
病人拉了她一把,“唐大夫不想让人知道她医术好,咱们就不说了吧。”
他这话,唐乐筠在铺子里听得分明,她很欣慰,尽管他们的父亲是个老滑头,但两口子都是实在人。
楚飞远从外面进来,说道:“梁山出来了,看起来好多了。”
百无聊赖的慕容秀秀顿时跳了起来,“真的假的!”
楚飞远神色淡淡,“我骗你作甚人就在外面,你可以自己去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慕容秀秀已经拉着唐乐音跑出去了。
慕容霖道:“楚兄,我姐虽然骄纵了一些,但没啥坏心眼。”
楚飞远勉强一笑,“那是,唐掌柜还得感谢她,替唐掌柜做了口碑呢。”
慕容霖面皮一红,“确实弄巧成拙。没想到唐掌柜年纪轻轻,医术还挺高明。”
楚飞远道:“我早说过,她家的金疮药虽贵,但真好用,连留疤情况都比其他金疮药好不少。”
慕容霖颔首,“等她开业了,我去多买几瓶,行走江湖总能用得上。”
“不许你买。”慕容秀秀噘着嘴进来了,“唐乐筠说过,她不做咱家和唐门的生意。”
唐乐音劝道:“二表姐,还是算了吧,不管是哪一次的事,都是你不占理。”
慕容秀秀强词夺理道:“我固然不占理,但她就做对了你别忘了,以前她是怎么欺负你们姐妹的,我这样还不是为了你们!”
“……”唐乐音滞了滞,又道,“二表姐,既然她已洗心革面,以前的事就算了吧。”
慕容秀秀沉着脸,不说话。
唐乐音明白,她说为了唐家姐妹,不过是给自己找点面子罢了,她就是记恨唐乐筠让她丢脸丢得太狠。
慕容霖道:“二姐,如果梁山的病能治好,你就等于在帮唐掌柜的忙。她是医者,你何必得罪她!”
唐乐音也劝,“我家已经得罪她了……”
“得罪了又怎样”慕容秀秀打断她的话,“没她就治不了病吗!”
楚飞远有点忍无可忍:“秀秀,她现在是亲王妃。”
“哈~”慕容秀秀讽笑一声,“没册妃也算亲王妃吗依我看,她现在连妾都不如。再说了,端王对她也不怎么样嘛,否则也不会提前离京,让她跟公鸡拜堂。”
唐乐音提醒道:“册妃要等端王从大弘回来。”
慕容秀秀压低声音,“割地求和,卖国贼一个,他也要能回来。”
慕容霖气不过,一拍椅子扶手,起身出去了。
慕容秀秀冷哼一声,“就你会做好人,有本事和顾时一起去北境啊。”
慕容霖并非不想参军,而是他不想为这样的朝廷效力,更不想被官场约束。
她这话过分了。
楚飞远沉着脸不说话。
唐乐音也严肃地看着她。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孤立无援,心里一慌,终于想到自己是不是该反省一下。
片刻后,她说道:“算了,既然没人领情,我又何必强出头呢!”
扔下一句,她也走了。
唐乐音对楚飞远说道:“二表姐就是嘴硬,其实已然服软了。而且,如果端王妃救了梁山,她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楚飞远道:“我明白,唐大姑娘不必替她找补。”
唐乐音没再说什么,拱了拱手。
楚飞远不是傻子,如果他介意,她便是解释一万句也挽不回他的心。
说到底,是二表姐低估了唐乐筠的实力。
她也想不明白,唐乐筠为什么会有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唐乐筠的性格,即便重生了,也该选择瑞王,而不是与端王发生纠葛……
不不,或者,唐乐筠觉得自己可以救活端王,所以才要努力研习医术
这个念头一起来,便挥之不去了。
唐乐音觉得,她要与父亲好好说一说这个问题。
回到家,唐乐音先去给唐老太太请安,刚进二门,就听到了唐锐安爽朗的笑声。
她扯了扯唇角,心里安定了几分。
“祖母,父亲,”唐乐音进门后福了两福,“我回来啦。”
唐锐安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责问道:“怎么这么晚!”
“那么严肃做什么,孩子不是平安回来了吗音音到祖母这儿来……”唐老太太拍拍身前的位置,和蔼地问道,“今天去哪儿玩了!”
唐乐音挨着她坐下,想了想,到底把慕容秀秀的恶作剧原原本本地讲了一番,末了又道:“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大概不会乱来了,您二位不必为此事担心。”
唐老太太道:“秀秀做得不算错,她一个十六岁的毛丫头能治什么病早早丢个丑,放下执念也是好事,总不至于出大错。”
自打同袍义社反叛后,唐锐安一直忙于公务,再没关注过唐乐筠姐弟,他不知道唐乐筠的药铺有了起色,更不知道她还把药铺开到了京城。
他问:“铺子是她自己的,还是端王的!”
唐乐音摇头:“不好说,她的金疮药卖的很好,顾小将军采购了不少。”
唐锐安道:“此女让人捉摸不透,你好好劝劝秀秀,这种事不可一而再。”
唐乐音点头,“父亲,如果端王解了毒……”
唐锐安以江湖身份做到了玄衣卫指挥使,反应当然不慢,立刻听懂了唐乐音的弦外之音。
他说道:“如果他的毒能解,便不会去大弘议和了。”
唐老太太道:“他之所以去大弘,不是因为皇上下了圣旨吗!”
唐锐安摇头,“母亲,他有办法在一夜之间撤走薛家,杳无踪迹,就能隐遁到京城彻底乱起来。他去,只是因为他想去。”
唐乐音深以为然。
唐锐安问:“你问过那个病人,他怎么说的!”
唐乐音回忆了一下:“他说唐大夫没说什么,看不出医术高低,但药肯定好,没说其他。”
唐锐安喝了口茶水,“只说药好,难道她也给病人银钱了还是说,她确实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是误打误撞地用对了药!”
唐老太太道:“她总说她的药好,可明明就在庙前街进的货,会不会是学了祝由术”
唐锐安用指腹摩挲着茶杯:“母亲说得极是,还是有这种可能的。”
唐乐音道:“父亲,不如女儿再走一趟,看看能不能缓和一下关系!”
唐锐安思索片刻,“你不必再理会她,我派人查一查。”
唐乐音也不想自取其辱,赶紧顺坡下驴:“好,那女儿就不露面了。”
白管家效率很高,搬来的第三天下午就把生云镇的货柜拉了过来。
唐乐筠把几组柜子排列组合,再加上两张简易床和一把长椅,店铺便丰满了起来。
收拾好货柜卫生,唐乐筠去河边剪来一些柳枝和野花,做了两个野趣十足的插瓶,分别放在柜台和书案上。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进了门,“姑娘,药铺开业了吗!”
唐乐筠把插瓶往一旁移了移,笑道:“老先生,后天才正式开业呐。”
老先生点点头,转身走了。
恰在这时,姓梁的病人由其妻子扶着进来了。
唐乐筠问:“梁大叔,有没有更松快一些!”
梁山的脸色好多了,和昨天相比判若两人。
他说道:“去一趟茅厕,就感觉舒坦一回,唐大夫的药果然有奇效。”
“姑娘。”那老头又转了回来,“不是没开业吗!”
梁山接上了话茬,“确实没开业,我们认识,才走了一回后门。”
那老头扶着门框:“姑娘,我老寒腿,下雨前就疼,这两天又疼起来了,估计又要下雨了,想买几贴膏药,能不能行个方便呐!”
唐乐筠道:“对不住了老先生,我的药不全,没有膏药。”
“后天就开业了,怎还没有膏药呢,这是什么药铺”老头叨叨咕咕地走了。
梁山媳妇道:“唐大夫,我爹的腿也不好,你不打算做一点膏药吗!”
唐乐筠道:“或者……会不定时卖吧。”
考虑到在京城的安全,她不打算做齐成品药,或者,她还会在限制药铺的销售数量。
这样做有两点好处:一是给其他药铺活路,不至于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二是活着要有活着的质量,她不想为了钱活着。
梁山媳妇道:“那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来买。”
唐乐筠明白,她这是投桃送李呢,正要谦虚两句,就见门口停下一辆青帷油车,车上下来一个面白无须、穿着太监服饰的青年男子。
她立刻对正在做药的几人说道:“来事情了,你们回避一下。”
田婶子等人见她面容严肃,扔下手里的活计,马上退了出去。
那太监进来了,目光在药铺里仅有的三人脸上一扫,尖着嗓子问道:“哪位是端王妃呀!”
唐乐筠道:“我是。”
那太监上下打量她,“端王妃,皇后娘娘口谕,宣端王妃进宫。”
唐乐筠有点发懵,“公公,我要跪吗!”
太监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唐乐筠只好慢腾腾地跪下去,精神力却迅速地释放了出来……
就在她膝盖要落地还没落实时,那太监笑道:“端王妃,明日卯时,不要晚了哟。”
唐乐筠弹了起来,把刚刚准备的二十两银票递了过去,“感谢公公,不成敬意。”
那公公笑眯眯地接了,拂尘一扫,“端王妃忙着吧,杂家告退。”
梁山夫妇早就站了起来,畏畏缩缩地看着唐乐筠。
梁山媳妇磕磕巴巴地说道:“唐大……不不不,端王妃,民女实在不知道哇。”
唐乐筠道:“我在这里就是唐大夫,你们不必害怕,即便我是端王妃也不吃人。”
田婶子和唐乐筠进来了。
田婶子道:“居然还要进宫吗,可是筠筠什么都不懂啊!”
唐乐筠走到药柜旁,“不要紧,只要会跪、会磕头就都不是问题。”
她拉开几个抽屉,取出两味药,“婶子,你们看店,我去东耳房干点活儿,有事喊我。”
邓翠翠问:“衣裳呢,你要穿旧衣裳进宫吗!”
唐乐筠出了后门,“白管家晚点会送过来。”
东耳房既是兵器库,也是唐乐筠的工作室。
她在靠北墙的位置放了张书案,上面摆着纪霈之搜罗来的各种毒药,以及从药铺里找出来的毒性剧烈的草药。
唐乐筠在椅子上坐下来,把刚刚拿的两味药放在一块光滑的小木板上,用小碾子细细地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唐悦白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姐,吃晚饭了。”
唐乐筠吓一大跳,立刻伸开双臂拦了一下,“站住,不要过来!”
唐悦白紧急刹车,原地蹿了一下,“怎么了!”
唐乐筠道:“一桌子的毒粉,我带着面巾都不敢深呼吸,你说怎么了!”
唐悦白吓得赶紧捂住了口鼻。
唐乐筠用碗把碾好的毒粉罩住,“好啦,轻轻关上门,姐姐正好有话跟你说。”
她做的是这个世界才有的一种名叫冰雪的烈性毒/药。
冰雪,顾名思义,冰雪会融化。
这种毒对皮肤危害不大,但遇到动物**就会快速融化,且它自身融化的同时,会腐蚀人体,例如眼球,例如鼻子,例如口腔,吸入后,会破坏机体组织,甚至内脏。
从抛洒到发作,只要五息,所以还叫五息散。
如果有人想趁她不在家时,对唐悦白等人下手,这种毒即便救不了他们,也能让他们有机会脱身。
唐悦白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好奇地在桌面上一扫,“现在没事了!”
“没事了。”唐乐筠摘下面巾,拉着唐悦白站在窗前,小声道,“宫里来人了,姐明日一早就要进宫,面见皇后。”
唐悦白白了脸,“姐,她是不是要对你不利所以你才想带毒药进宫。”
唐乐筠道:“这样的毒/药带不进去,我是给你们准备的。”
“啊……”唐悦白有点傻眼,“她还想对付我们!”
唐乐筠道:“只是以防万一。确切地说,为了斩草除根,她也许会对付你。届时,你就拿上这瓶药,告诉他们这是五息散,他们肯定吓得屁滚尿流。”
“五息散”唐悦白哆嗦了一下,显然听过这种毒,“姐,我知道,这种药阴毒得狠,要是误伤好人怎么办!”
唐乐筠没想过误伤这种事,只想着怎样保住自家弟弟了。
她沉吟片刻,“姐管不了那许多,你要记得,如果没有面巾,就一定要记得闭眼、闭嘴和闭气。”
唐悦白还是一脸不赞成的样子。
唐乐筠懒得听他讲大道理,“不是我给你你就要用,而是这东西可以威慑他们,明白吗另外,即便你用了,他们只要想活命,就会放着你不管,去找水源解毒,那样你就有了逃命的机会。”
五息散没有解药,但怕水,只要马上用水冲洗,就没有多少毒性了,受伤是一定的,性命还能保得住。
“这样可以。”唐悦白接受她的解释,“姐,那你怎么办!”
唐乐筠道:“放心,如果我想逃,他们留不住我。”
唐悦白不放心,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想说不让她去,又知道不太可能。
唐乐筠瞬间想起小时候,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去基地外执行任务时的情形,担忧、孤独、恐惧会在车开走的瞬间涌上心头……
她摸了摸唐悦白的脑袋,搂上他的肩膀,“你别忘了,灵蛇老人可是姐姐杀的。”
唐悦白道:“宫里人多。”
唐乐筠森然一笑,“宫里人是多,但废物也更多,你明日照常上学,回家前先观察一下周围,看看有没有特别多的陌生人盯着,明白吗!”
唐悦白的目光瑟缩着,“姐,我要是发现不了怎么办!”
唐乐筠道:“我弟弟这么聪明,武功进步这么大,这么点小事怎么可能办不好!”
唐悦白勉强挺了挺小胸脯,“还有,我们要告诉田爷爷他们吗!”
唐乐筠摇头,“端王刚走,他们九成九不会动手。我只是以防万一,训练一下你的忧患意识。”
“哦……”唐悦白的胸脯又塌了下去,“好吧~我明白了,那走吧,我们吃饭去。”
晚饭时,唐乐筠没和田家人提及此事,收拾完厨房就又钻进东耳房,鼓捣大半宿,才做出三小瓶。
她囫囵睡两个时辰,鸡一叫就起了,内功做一个大循环,洗漱一番,便告辞众人,上了白管家的马车。
此时还是卯初,整个城市尚未完全苏醒。
路上行人很少,但烟火味已然浓郁了。
唐乐筠打开车窗,出神地看着一家又一家紧闭的店铺门。
白管家坐在车板上,回头看了好几眼,见唐乐筠始终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主动开了口:“娘娘不想知道进宫是怎样的,又或者会遇到什么人吗!”
唐乐筠问:“白管家知道!”
她其实无所谓,不管蓝皇后是怎样的人,她都有办法摆脱,但如果可以知己知彼,有所准备,总好过一头雾水。
白管家道:“小人知之甚深。”
唐乐筠道:“那就多谢白管家了。”
原身没进过宫,唐乐筠便也没进过。
大概是末世时见多了大自然带来的各种奇迹,也大概是唐乐筠对这个时代的奢靡知之甚少,壮观威严的皇宫在她眼里平平无奇。
一路用心记下路径,以及标志性建筑,很快就到了凤栖宫。
红色的宫门紧闭着。
引唐乐筠过来的小太监敲开门,进去交涉几句,回来只说了“等着吧”三个字,就自顾自地走了。
这是妥妥的下马威。
唐乐筠笑了笑……
白管家说,纪霈之交代过,如果蓝皇后存心晾着她,她的觐见之旅基本上就没有性命之忧。
但没有性命之忧,不等于不会中慢性毒药,饮食上仍需小心。
等了不到一刻钟,太阳升起来了,温暖的光线让冰冷的宫墙黛瓦有了温度。
顺便,唐乐筠的耐心也多了几分。
她觉得,既然蓝皇后开启了这种模式,就不会轻易放弃,索性靠在宫墙上,开始站立式练功。
这一练就是两个大周天,直到一群太监宫女拎着一个个食盒过来,紧闭的凤栖宫宫门才总算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五官较为平凡的大宫女。
她福了福,对唐乐筠说道:“皇后娘娘有请,王妃娘娘请跟我来。”
唐乐筠颔首:“有劳。”
二人穿过门洞,从西侧回廊绕过去,在正殿门口停了下来。
大宫女进去请示一番,很快折返回来,将唐乐筠带到了西配殿。
蓝皇后正在打理兰花——雕工精湛的多层花架上摆着十几盆兰花,其中有六盆开得正盛,窈窕的叶,娇嫩的花,浅淡的绿意,每一盆都仙姿渺渺。
唐乐筠见她没有回头的意思,就知道对自己的折辱还不算完,便规规矩矩地问候一声,跪在了锦垫上。
因为不知道要跪多久,她干脆研习起百花门的毒药来——若是将来能用到蓝皇后身上,也算她求仁得仁了。
饭菜摆好了。
蓝皇后放下莳花工具,净了手,在八仙桌旁坐定,总算把目光落到唐乐筠身上了。
唐乐筠穿着大红色妆花宽袖褙子,搭配浅粉色素面襦裙,脸上施了厚厚的脂粉,柳眉画得高挑,因为眼皮低垂着,只看得见两片密密的睫毛,口脂殷红……
美则美矣,但像极了画上的人,不灵动,不鲜活。
蓝皇后道:“你抬起头。”
唐乐筠学习时向来专注,反应好一会儿才知道蓝皇后同她说话了,这才抬起眼,看了蓝皇后一眼。
蓝皇后很美,尽管人到中年,脸上的肌肉有了向下走的态势,但五官的底子还在,身材还在,且有着年轻人无法匹敌的气度和风情。
唐乐筠看的这一眼不算短,可谓目光坚定地与蓝皇后对视了一瞬。
白管家转述过纪霈之的话,蓝贱人不喜欢太软弱的人,但太强又让她没有安全感,这个尺度要拿捏好。
她不知道什么叫拿捏得刚好,便用以往对付精神类的丧尸的经验对付蓝皇后——力争没有太多的眼神交流,但又不能让其觉得她怕了。
进宫的人就没有不紧张的——唐乐筠的迟钝对于久居深宫的人来说只有这一种解释。
之后的对视,又可以理解为对皇后娘娘的好奇。
蓝皇后脸上有了笑意,对一旁的老嬷嬷说道:“比起老九,这孩子简直乖巧极了。”
唐乐筠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标签还能用在自己身上。
她垂下眸子,抿着唇笑了笑。
那老嬷嬷说道:“娘娘所言极是。”
蓝皇后道:“这么乖巧的孩子,却非要开药铺,为什么呢!”
唐乐筠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只是觉得在生云镇住得无聊,正好家里有铺子,便操办了起来……总归可以多认识些人吧。”
最后一句是她深思熟虑过的,可以应和生云镇的流言,以及纪霈之说的,与她有私情的说法。
蓝皇后唇边的笑意加大了,她说道:“果然有些心计,只可惜所遇非人。”
这话就太直白了。
唐乐筠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但蓝皇后没有让她回答的意思,继续说道:“端王妃,你可知端王七岁时,眼睁睁地看着他母亲自尽,八岁时便亲手杀了五个人。”
唐乐筠当然知道这些事,而且还知道为什么,所以,要装大惊失色是件很难的事。
但她此时还跪着,胳膊一软,身子略略一歪,眼睛一瞪,便足以表达震惊的心情了吧。
顺便,再与蓝皇后对视一下,稍微用精神力施加一点影响,她便听到蓝皇后说出了“起来吧”三个字。
她谢了恩,站了起来。
蓝皇后拿起了筷子,“女子做了儿媳,就没有在娘家那么自在了,今日本宫就享一享做婆婆的福……”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听门外的大太监拖着长音说道:“皇上驾到……”
蓝皇后神色一变,立刻警惕告地看了唐乐筠一眼。
遭了,昏君居然来了!
唐乐筠刚转过这个念头,永宁帝便进来了,她不得不和其他宫女嬷嬷一起跪地相迎。
西配殿铺着厚厚的深红色地衣,柔软且有弹性,对膝盖非常友好。
但跪天跪地跪父母,谁要跪一个昏君
唐乐筠真的要烦死了。
她用余光瞄着两双不断移动的锦鞋,认真地听着帝后二人的对话。
“皇上用午饭了吗!”
“刚用完,听说端王妃来了,朕便过来看一看新妇,就是她吧!”
“是她。臣妾刚刚问她,为什么要开药铺,皇上猜猜她是怎么说的!”
“朕猜不到,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无聊,想多认识几个人,呵呵呵……”
二人走近了,两双完美无暇的鞋子停在唐乐筠眼前——一双用玄色丝线遍绣云纹,另一双鞋尖上绣着真假难辨的兰花。
唐乐筠忽然想起在末世时,基地大高手逼着普通人跪地擦皮鞋的情景,十根手指不由自主地抠到了地衣里。
“端王妃,你抬头,让朕瞧瞧你。”永宁帝黏腻的、中气不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了起来。
唐乐筠不得不抬起头,目光直视永宁帝……
“大胆!”蓝皇后大声呵斥,“皇上乃是万金之体,岂是你这村妇可以直视的!”
唐乐筠故作惊恐,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永宁帝肥硕的大手。
永宁帝本想捏她下巴,此时忽然落空,脸色陡然难看了起来。
他斜睨着蓝皇后,“吓朕一跳,皇后何必如此粗鲁!”
蓝皇后出身江湖,已故太后只要说起她,就会用‘粗鲁’二字形容,导致她对这个词深恶痛绝。
如果是以往,她便忍了。
但现在不同,朝政完全被齐王和瑞王把持,永宁帝没有丁点儿实权,她再不想忍气吞声。
她不客气地反驳道:“皇上,臣妾的确粗鲁,但皇上不妨想想,端王正在前往大弘的路上,一旦出什么事,臣妾担心他会引着大弘的军队长驱直入。”
“平身吧。”永宁帝无话可说,冷哼一声,迈步往八仙桌的方向去了。
唐乐筠站了起来。
蓝皇后在永宁帝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缓和了态度,“皇上,这孩子的出身是低了点,但性子活泼,和端王很合适。”
永宁帝道:“合适什么,那孽障就不配有女人。”
蓝皇后哂笑,又问唐乐筠:“端王妃,你觉得端王此人如何!”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如果唐乐筠说端王的好话,就会引起帝后对她的“重视”;如果说端王的坏话,就会传到他的耳朵里,毕竟,这宫里到处都是纪霈之的眼线。
帝后虽然没有实权,但他们还是皇室的吉祥物,想杀她仅仅是一句话的事。
唐乐筠不敢思考太久,说道:“回禀皇上、皇后娘娘,臣妾与端王见面不多,对他的了解多是市井之言。”
永宁帝问:“老百姓是怎么说的!”
唐乐筠道:“他要病死了。”
蓝皇后也问:“你不是懂医吗,他的身体到底怎样!”
唐乐筠道:“依臣妾愚见,命不久矣。”
永宁帝奇道:“朕不明白,他一个垂死之人,你看中他哪一点了!”
唐乐筠沉默片刻:“皇上,臣妾被唐家送回乡下,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在婚事上可选择的人不多。而且,我和唐家姊妹闹了些小矛盾,一直憋着一口气,对于我来说,端王正合适。”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几乎无懈可击。
“哈哈哈……”永宁帝大笑几声,“如此说来,将死之人娶乡野村妇,你们确实有几分合适了。”
蓝皇后道:“以前是将死之人,以后就不一定了。皇上有没有听说过,端王妃卖的药不但药效好,她本人医术也不错。”
果然来了!
唐乐筠顿觉头一麻。
永宁帝蹙起眉头,问唐乐筠:“你今天十六岁,朕没记错吧。”
唐乐筠道:“回皇上的话,臣妾的确只有十六岁,医术不敢说很好,但抓药不会抓错,开些简单的方子也不在话下。”
纪霈之通过白管家交代过此事,让她一定不能示弱,只说自己医术不错,绝不会抓错药。
她相信纪霈之,一五一十地落实了场外他的指导。
蓝皇后道:“我听说,你救回一位老先生的命,而且还断定一个怀孕不足两月的妇人有孕在身,可有此事!”
永宁帝想起来了,“救了汝阳命的也是你,对吧!”
唐乐筠没想到他还有脸提汝阳,但既然提了,她就不得不给出解释。
她说道:“皇上,娘娘,并非臣妾医术好,而是臣妾运气好。那位老先生,臣妾听家父说起过那样的病症,一块糖就能活命;救治汝阳郡主则是赶巧了,而且……臣妾用的确系虎狼之药;至于那位孕妇,当时臣妾的药铺被全镇人唾弃,臣妾就想赌一把,弄点噱头罢了。”
“你撒谎!”蓝皇后一拍八仙桌,“她根本没有怀孕的征兆,你如何用她制造噱头!”
唐乐筠假意瑟缩了一下,“皇后娘娘,还是有征兆的,她晕倒时臣妾趁机摸了脉,隐约是滑脉,尽管不确定,但当时是笃定的。”
蓝皇后追问:“你就没想过一旦看错了,就会闹出更大的笑话吗!”
唐乐筠回道:“想到了。但臣妾手头还有几百两银子,让他们一家闭上嘴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熬过前面几个月,再让她假流产一下,药铺可能就站稳了。”
永宁帝道:“那你就没考虑过,他们一家会以此为把柄,要挟你,一直同你要银子吗!”
唐乐筠以为谎话没有编圆,有点慌,眼神也闪烁了起来,诺诺道:“当时没想那么多,臣妾感谢皇上指点。”
“十六岁的女孩子,能想到这些,已经是胆大妄为了。”蓝皇后笑着摇摇头,“放心吧,你现在是端王妃,他们再想找你要钱,需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
唐乐筠回过味了,自己误打误撞地过了一关,她偷瞄帝后一眼,暗道,关于药效之事,回答不好就是个欺君,要不要用一用精神力呢
她这边正琢磨着,蓝皇后果然又把这个问题单拎出来问了一遍。
蓝皇后道:“你还是没说关于药的事,为什么你的药比其他药铺的好呢!”
她看向永宁帝,“依我看,宫里的药也该让端王妃提供才是。”
端王妃提供宫里用药,岂不是遏住了永宁帝的命脉
永宁帝眼里闪过一丝杀意,“那就要看端王妃敢不敢做了。”
蓝皇后看热闹不嫌事大,问唐乐筠:“端王妃都把金疮药卖到顾小将军手上了,想必胆子不小。”
“大胆!”永宁帝喝道,“跪下,你若不能给朕一个合理的理由,朕必饶不了你。”
唐乐筠第三次跪了下去,心道,今天我若平安离开这里,将来也一定饶不了你们。
她说道:“回禀皇上,起初,臣妾的药是在庙前街进的,那时候说药好,只是夸大其词;后来,为了让药效名副其实,臣妾换了进货渠道,从西南一带行商手里高价进药,那些药都来自山区,生长年份长,药效极好,另外……”
唐乐筠脸上有了为难之色。
蓝皇后道:“讲!”
唐乐筠道:“臣妾在书上看过祝由术,听说越是向患者暗示药效好,患者对疾病痊愈的信心就越足,治疗效果就会越好。”
这话是纪霈之通过白管家教她的,她在医典库中也找到了所有关于祝由术的资料。
永宁帝看向蓝皇后。
“祝由术确实可以这样用。”蓝皇后笑道,“皇上,咱们这位端王妃可真是钻到钱眼里了。”
她自以为看透了一切,又对唐乐筠说道,“本宫奉劝你,与其蝇营狗苟,不如好好伺候端王,早早生个儿子,你这个王妃才能做得长久。”
这又是一句试探。
唐乐筠道:“臣妾谨遵懿旨,只是……只是端王……是是,臣妾谨遵懿旨。”
她车轱辘话来回翻了两遍。
帝后又对视了一眼。
蓝皇后略一颔首,抬起右手,朝一个老嬷嬷勾了勾。
那老嬷嬷便把放在条案上的托盘拿了过来——托盘上放着几只镶嵌南珠的赤金头面,各个精致大气。
蓝皇后道:“这些都是今年的新样式,你年轻,戴着正合适。魏嬷嬷,你替我与她插戴上吧。”
魏嬷嬷答应一声,迈着小碎步上来,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梅花簪,朝唐乐筠的头皮插了下去。
唐乐筠心生疑窦,脖子略微向下一缩,发簪的尖头便顺着发根钻了出去。
“啊!”她轻叫一声。
魏嬷嬷原本怀疑自己没扎到,此刻放了心,唇角浮起一个诡谲的笑容:“老奴的错,王妃娘娘没扎疼吧。”
唐乐筠按了按头皮,“不要紧,不敢劳烦嬷嬷,我自己来吧。”
魏嬷嬷看向蓝皇后。
蓝皇后微微摇头。
魏嬷嬷便道:“这是老奴的职责,还请王妃娘娘忍耐一下。”
说着,她捏起一只梳篦,朝她脑后的某个位置刺了下去。
唐乐筠略一回头,判断到她的手势走向,脑袋前倾并左偏……
“嘶……”她的嘴里再次发出声音。
“感谢魏嬷嬷。”唐乐筠按住魏嬷嬷的手,坚定地拿了下来,“嬷嬷,这个真疼了,估计再往里就进脑子了。”
“呵呵……”蓝皇后笑的很妖娆。
魏嬷嬷更来劲了,坚决地推开唐乐筠的手,将金累丝嵌珠满冠、掩鬓、顶簪一一插到了发髻上。
每上头一样,唐乐筠就动一下,呼痛一声。
蓝皇后和永宁帝满意极了,插戴完,就让魏嬷嬷把她送了出去。
将一出宫门,白管家便迎了上来,看到她头上的新发簪面色就是一变,“娘娘,擦破头皮了吗!”
唐乐筠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道:“想给我下毒,她们还嫩了点儿。”
白管家道:“娘娘切莫轻敌,宫里的娘娘们大多吃过魏、赵两个老嬷嬷的亏。”
“对,魏嬷嬷,就是她。”唐乐筠跳上车,将几个头面一一卸下,放在素色的大布帕子上,“要不是我躲得快,只只戳破我头皮。”
白管家想象了一下。
一个在头顶上搞小动作,一个跪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敢反抗。
他实在想不出唐乐筠是如何躲过去的。
可每一只头面上都没有血迹,哪怕一丁点。
白管家松一口气的同时,对唐乐筠的佩服又多了几分,“娘娘武艺高强,福大命大。”
“不算难,关键在于预判和时机的掌握。”唐乐筠用另一张帕子擦擦梅花簪的脚,再放到鼻尖嗅了嗅,“每一只头面都有固定的位置和固定的戴法,只要平时注意观察,就能猜到插戴人的动作,并进行预判。掌握时机确实没那么简单,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说,我运气不错。”
五只头面,每一只都恰好躲过,且不被在场的人发现,这能叫运气吗
这就是高手的实力。
白管家调侃道:“一般来说,高手的运气大多不错。”
唐乐筠笑笑,转移了话题:“此毒微甜,有一点点腥味,应该是止戈,从毒发到死亡需要半年。”
白管家肃然道:“李神医说过这个毒,他能解,但药材稀缺,很难配齐。”
“不要紧,我研究研究。”唐乐筠关上车门,“白管家若是有人手,不妨帮我留意一下魏嬷嬷的动向。”
她在此时问魏嬷嬷的行踪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报复。
白管家不知道魏嬷嬷能不能杀,不敢轻易答应,却也不敢不应。
他说道:“王爷不在京中,小人人手不充足,只能尽量派人留意。”
他提到王爷,唐乐筠就懂了,不再纠结此事,沉默着回到了五柳街。
京城之所以比外面安定,是因为官府在控制粮价。
可府库存粮毕竟有限,新粮下不来,陈粮不断减少,价格仍在日日攀升。
吃不起饭的老百姓越来越多,大环境亦越来越恶化了。
五柳街因为有“狼窝”的恶名,反倒比其他街巷安逸许多。
店铺正常开业,菜市场秩序井然,孩子们也跟平常一样上学下学。
五月十,辰时,唐悦白和田家两兄弟按时到了私塾。
三人将将落座,唐悦白就听后面有人说道:“有间药铺,那不是唐悦白家开的吗!”
“对对对,我上学时看见过,他们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唐悦白扭过头,与五六个孩子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其中一个身形壮硕的大孩子挑衅地扬了扬下巴,“看什么看,你姐把普通药卖高价就是丧良心,不能说吗!”
田江蔚跳了起来,“你胡说,你才丧良心呢!”
大孩子扬了扬拳头,“我没胡说,你说我丧良心,小心我揍你。”
“我怕你!”田江蔚一按桌子就要蹿出去,但被唐悦白和田江芮一起拉住了。
唐悦白道:“我姐说过,会有这么一天的,不用理他。”
生活在乱世的孩子,不能单纯地把他们当孩子待,否则,苦的就是大人们。
唐乐筠深谙此道,一回家就把进宫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唐悦白。
唐悦白知道,帝后不但给他姐下毒,还可能会对付他们的药铺。
现在,这件事果然来了。
大孩子道:“不但丧良心,还是胆小鬼呢!”
“哈哈,还可能是穷鬼吧。”
“对,不然这样的世道怎么可能不学武艺呢!”
“你放屁!”田江蔚怒道,“有本事跟我打一场!”
“哥!”田江芮叫了他一声,“咱娘说过,不让你惹事。”
唐悦白也劝:“蔚蔚哥,没必要。”
田江蔚道:“怎么没必要,再不出手,咱们就被人看扁了。”
“我看是这样,你若出手,你就被人揍扁了吧。”
“哈哈哈……”
围观的孩子们笑成一团。
“咚咚咚……”敞开的教室门被敲响了。
崔老先生拿着戒尺走了进来,目光一扫,“谁要揍扁谁!”
在这里读书的孩子一般都习武,他们喜武憎文,顺带着对崔老先生也没多少尊重。
那大孩子做了个鬼脸:“当然是打他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小书生。”
他连崔老先生都捎上了。
田江蔚更生气了,但唐悦白和田江芮提醒了他,自家寄人篱下,而且这些孩子大多都是武人家庭,轻易得罪不得,
他双拳紧握,脸色铁青,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崔老先生蹙了蹙眉头,“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貌取人更不可取。”
那大孩子冷哼一声,“崔老先生,有间药铺卖高价药,坑生病的老百姓就可取了吗!”
崔老先生道:“卖高价药,这话从何说起啊!”
唐悦白辩解道:“我家药就那么卖,大家觉得价高可以不买,这件事我不做解释。至于习武不习武,那更与你们无关。”
“怎么无关”大孩子走了过来,“我们都是习武之人,自当抱打不平,行侠仗义。”
听到‘行侠仗义’四个字,唐悦白的小脸一热,心道,姐姐千叮咛万嘱咐,想必为的就是这么一刻吧。
想到这里,他和田江芮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唐悦白拱手道:“崔老先生,看来这一架必须打了,我们人少,他们人多,烦请您老人家主持公道,我们一定点到为止。”
崔老先生沉默片刻,“既然如此,老朽便问问鲁先生吧。”
一刻钟后,十几个孩子连同文武两位先生一起到了演武场。
鲁先生道:“大家都是同窗,论理,同窗的情谊最是难得,但既然彼此有了矛盾,那打一架、说开了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我再强调一遍,点到为止,谁下死手我开除谁,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对战的二人答得格外响亮。
鲁先生道:“开始吧。”
田江蔚站到场子中央,朝那大孩子勾了勾手,“你过来呀。”
这是唐悦白与他们兄弟对战时常常说的话,因为每次都输,兄弟俩对这句话又爱又恨。
如今用到别人身上,田江蔚只觉得神清气爽。
“呸!”那大孩子吐了一口,“装什么装,一会儿小爷就让你跪地求饶。”
说完,他拉开架势,一个黑虎掏心便朝田江蔚胸口打了过来。
田江蔚条件反射似的矮身避过,单手抓住其右臂,头往前伸,肩膀抗住其肩窝,将人甩了出去……
“草!”鲁先生骂了一句,“难怪不肯习武,这是他娘的练过啊,而且实战很多。”
那大孩子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一转身又扑了上来……
但田江蔚对战过更快的,他的招式和速度根本不够看,一脚就把人扒拉出去了。
对,不是踢,就是四两拨千斤的那种扒拉。
那大孩子很有毅力,还要再战,但被鲁先生拦住了,“够了。这位小兄弟的功夫远在你之上。”
“不是吧,他也没干什么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谁打架都不会按套路来,田江蔚速度更快,天赋很高。”
“明白了。”
“散了散了吧。”
崔老先生把孩子们带回教室去了。
鲁先生问唐悦白:“你姓唐,他练的是不是唐门功夫!”
唐悦白说道:“不怕先生知道,我们姐弟早被唐门赶出来了,不敢教唐门功夫,只是基础功夫练习很多,对付他们可以,遇到高手就不行了。”
鲁先生看向田江蔚:“这孩子根骨不错,可惜了。”
田江蔚撇撇嘴,唐悦白的嘴骗人的鬼,明明他的武功最高,却非要把他推出来。
中午回家,唐悦白把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唐乐筠。
唐乐筠欣慰极了,“我家小弟长大了,处理得特别好,有勇有谋。”
田江蔚道:“筠筠姐,我呢,我表现怎么样!”
唐乐筠道:“蔚蔚更好,不但知道克制情绪,还能克制身手,巨大的进步。”
田江蔚欢呼一声,“爹娘,爷奶,你们听见了吗,筠筠姐夸我了。”
田江芮垂着头,嗤嗤地笑。
本着宁落一群不落一人的原则,唐乐筠又道:“芮芮就更不用说了,脑子一直在线,从不冲动。”
田江芮红着脸,小声道:“筠筠姐,我什么都没干。”
“我家芮芮能拦住哥哥,就是什么都干了。”田婶子从后门进来了,“饭好了,关门吃饭!”
大家伙儿把工作台收拾齐整,关上店门,一起往院子里走。
“姐。”唐悦白表情阴郁,“怪不得最近都没什么人买药了,咱家没有了进项,将来吃什么呀。”
唐乐筠道:“药好就是药好,那位姓梁的病人已经彻底痊愈了,他就是咱家的活招牌。”
唐悦白还是担心,“就他一个,只怕不顶用。”
“咚咚咚,咚咚咚……”药铺的门擂鼓一般地响了起来,“姓唐的,你给我出来,你家长工打伤了我儿,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没完。”
田江蔚白了脸,跳脚叫道:“我没伤到他,他胡说!”
田江芮也帮腔道:“对,我给我哥作证。”
唐悦白正要说话,被唐乐筠按住了肩膀:“我明白,这是活不下去,趁火打劫来了。”
田婶子问:“筠筠啊,怎么办!”
唐乐筠转身往铺子走了过去,“看情况再说。”
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没心思吃饭,一大家子人全都跟了过来。
唐乐筠打开门,与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对了个正着。
那男子一摆手:“我不打女人,叫你爹出来!”
唐乐筠道:“我爹早就去世了。”
那男子便道:“那就叫你家其他大人。”
唐乐筠道:“我就是我家的大人,你有事跟我说就行。”
那男子:“……”
男子的态度软化了不少,问她身后的田家父子,“他们是谁!”
唐乐筠道:“他们是我家的邻居。”
“你骗谁呢”那孩子叫嚷道,“田家兄弟一直住你们家。”
田婶子开口了,“我家确实是邻居,最近遭了难,投奔他们姐弟了。”
“怪不得卖高价药,想赚银子想疯了吧。”男子恍然,“我不管他们是谁,你们家的孩子打伤了我儿子,赶紧赔钱!”
唐乐筠看过去:“伤到哪儿了,我懂医术,抓药免费。”
“我内伤。”那孩子佝偻了一下,右手捂上腹部,“这里疼。”
唐乐筠盯牢他的眼睛,“你真的疼吗!”
那孩子说道:“当然是假的疼,你们卖高价药坑老百姓,我们就坑一坑你。”
“噗……”看热闹的酒肆伙计笑喷了,“这孩子怪实在的。”
男子的脸显而易见地红了,他嘴硬道:“我儿那是故意气你呢,他确实伤着了,你们今天要是不能给我个说法,咱就见官。”
唐乐筠再看向他,“您贵姓,您想要的说法指的是什么!”
那男子道:“我姓张,你家孩子打伤了我儿子,难道不该赔钱吗,多了我不要,十两银子,就十两!”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多了,四下一看,就见好几个闲人在围观他们父子,目光鄙夷,唇角带笑,大颗的汗珠立刻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
唐乐筠拱了拱手:“姓张,原来还真是贵姓,就是人品不大值钱。你儿子想行侠仗义,输了又要反复纠缠,受伤还要找我们要钱,原来这就是你们的抱打不平啊。”
那男子见讲理讲不过唐乐筠,干脆不讲了,“少说废话,要么赔银子,要么见官。”
唐乐筠道:“银子肯定没有,你可以去报官。但临走前,我可以赠你三副药,治一治你的甲亢,你看怎么样!”
“甲亢!”
“甲亢是什么!”
两个围观者同时问了出来。
那男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你胡说!我没病!”
唐乐筠道:“没病更好,我等着官府来人便是。”
她作势关门,但被男子拦住了。
那男子问:“我就是告官,你也会给我抓药!”
唐乐筠道:“对,我日行一善。”
男子双眼微突,甲状腺有明显的肿大特征,多汗、易怒这样的特征都展现出来了,他不可能没有感觉。
跑来讹诈,想必也与此有关。
周围人又议论了起来:
“这位姑娘也算菩萨心肠了吧。”
“听说她家卖的药和寻常的药比起来没区别,却比别家贵好多,估计是想借此事正一正名声吧。”
“你这话说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啧啧,二位的心思都不正啊。”
听到有人批评有间药铺,男子擦一把脸上的汗,理直气壮多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唐乐筠和田家人把门让开,请张姓父子进了门。
她诊了脉,又看了舌相,说道:“确系瘿症,多食易饥,脸上燥热,口苦,且脾气暴躁。”
张姓男子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唐大夫,这病能治吗,不会死人吧。”
唐乐筠道:“粮价上涨,钱确越来越不好赚,肝火旺盛在情理之中,需清肝泻火,我给你开副栀子清肝汤,配合藻药散同时服用。”
张姓男子还是点头,“唐大夫都说着了,这日子越来越没法过了,所以唐大夫要是手头宽绰,不如出十两银子私了,你看如何!”
唐乐筠不紧不慢地写着药方,“不如何,我赞成你告官。”
张姓男子一瞪眼睛,就见唐乐筠的目光横扫了过来,顿时一个激灵,狠话便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他忽然想起了传言,有间药铺的大夫会祝由术,是巫医。
那孩子见田江蔚冲他做怪相,怒道:“咋,许你们高价宰客,就不许我和我爹替天行道!”
这句话是他们父子既要拿药、又要勒索的核心力量。
唐悦白道:“只要你能,当然可以,随便你。”
说完,她站起身,和田婶子一起给他抓了三副药。
张姓男子从药铺出来了。
他对围观的人说道:“她家是奸商,就得这么对付他们,大家不要心慈手软。”
酒肆的伙计问:“你知道他家啥来历吗!”
一个看热闹的中年女子接上他的话茬:“如果真有来历,会让这么小的女孩开药铺养家糊口吗!”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另一个伙计说道,“人家不但有来历,还来头不小呢。”
张姓男子吓了一跳,“请教几位兄台,到底什么来历!”
酒肆的伙计道:“端王知道吧这位唐掌柜唐大夫便是正儿八经的端王妃。”
“真的假的!”
“前些日子成的亲,附近的铺子都知道。”
“难不成是桃李街摔了如意那位!”
“对,就是她。”
那孩子问:“爹,端王很厉害吗!”
张姓男子冷笑一声,“病秧子一个,能有厉害但他是皇上的亲儿子,此时正在前往边境的路上,准备向大弘割地求饶呢。”
酒肆的伙计道:“这个事也确实,可那又怎样,你得罪得起吗!”
张姓男子道:“我是得罪不起,但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讲道理吧。且不说端王,那端王妃把普通药卖那么高的价,她就是个奸商!诸位放心,我不怕他们,而且我想好了,不告官了,我就继续讹她,讹到她开不下去为止。”
另一个围观者说道:“人家明码标价,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不买就是了,讹人算怎么回事呢。”
还有一个道:“穷得不要脸了呗,还能是怎么回事!”
那孩子怒道:“你才不要脸呢,你才穷呢,我爹就是看不惯他们,不行吗!”
张姓男子无法自圆其说,带着孩子走了。
有间药铺的门也关上了。
田婶子道:“话都让他们父子说了,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呢。”
田老爷子道:“看来这件事还不算完。”
田家荣不明白:“筠筠,为什么要送他药!”
“他这个病三副药吃不好,到时候一对比他就明白了。”唐乐筠带头往后院走,“即便他心术不正,不肯承认,也不会一直守口如瓶。另外,世道艰难,我们不妨做点善事。”
田江蔚道:“他下回还来怎么办!”
“看情况吧。”唐乐筠进了二门,“此人不足为虑,大家不必忧心。”
张姓男子第二天没来。
唐悦白告诉唐乐筠,他儿子也没去学堂,据说,张姓男子前不久跟的镖被打劫了,白走一趟,没赚到钱,学费就一直没交上,估计是退学了。
田婶子得出一个结论:这人做人不咋地,对孩子还不错,宁可讹诈,也想让自己的孩子读书。
她以此为例,教育两个儿子好几天,让他们好好珍惜读书的日子。
唐悦白和田家兄弟的学习态度因此端正了不少。
按道理,张姓男子闹了这么一出,药铺的生意应该更差,但是并没有,铺子里的客人反而多了起来,几乎每天都有买金疮药的。
销售额虽然不大,但每天的吃喝足够了。
一干人悠闲度日,到底比在生云镇少了不少焦虑。
六天后,张姓男子又来了。
恰好赶上阴雨天,小雨连绵,唐乐筠心情不大好。
此人一到,她就把人堵在了店门口,大声道:“怎么着,又来要饭吗恕不接待,告官去吧。”
她这一嗓子足够大,立刻把酒肆门口喝小酒的几个闲人的目光吸引了来。
张姓男子长揖一礼:“唐大夫,对不住,药特别好,是在下错怪你了。”
唐乐筠:“……”
喝酒的几个也吃了一惊。
其中一个问道:“兄弟怎么回事,病糊涂了吧,不是说要替天行道吗!”
张姓男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那里的肿胀消了一些,但效果并不显著。
他现在已经可以确信,如果继续服用有间药铺的药,他已经痊愈了。
“别说了兄弟,确实是我一时冲动,咱男子汉大丈夫有错就认!”他扬声道,“但她这里药贵也是事实,咱们小老百姓就是买不起。”
唐乐筠双臂环胸,“买不起可以不买,红口白牙说我坑人就是不对的,你说呢!”
“抱歉!”张姓男子又打一躬,转身走了。
他跟前几日比又瘦了几分,神情寥落,想必日子过得艰难。
唐乐筠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心道,白管家出手了吧,啧,杀鸡焉用牛刀,有这功夫查一查魏嬷嬷的行踪多好。
“吁~”一辆普通马车停了下来,帘子一掀,露出了白管家的脸。
居然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唐乐筠的心情好了不少,她笑道:“白管家,好久不见。”
“唐掌柜好。”白管家跳下车,从车上卸下一只背篓,“给唐掌柜带了点新鲜货。”
有好吃的了!
唐乐筠心里一乐,同他一起进了铺子。
白管家打开篓子的盖,“买了两只鸡,还有三条鱼。”
如今的京城,副食已经贵到离谱的地步了,而且,即便有钱也未必买的到。
唐乐筠喜道:“谢谢白管家,我们有口福了。”
田婶子和邓翠翠放下手里的做药工具,一起把篓子拿后院去了。
唐乐筠请白管家在书案前坐下,问道:“王爷有消息了吗!”
白管家眼里闪过一丝欣慰,“王爷一切安好,娘娘尽管放心。”
唐乐筠又问:“那个来铺子里讹人的,你出面了!”
白管家奇道:“哪个人出什么事了吗!”
唐乐筠道:“没什么,已经解决完了。”
白管家没必要撒谎,不是他干的。
难道真是张姓男子幡然醒悟了
好像不大可能!
第80章
唐乐筠正思忖着,就听白管家“哦”了一声,说道:“娘娘,小人此来有两件事要禀报,一是王爷有回信,不建议在宫外对魏嬷嬷不利,容易引火烧身;二是小人得到消息,叛军要进城了,届时城里治安会更乱,这是五柳街边缘,家里要注意安全了。”
唐乐筠道:“白管家也是,注意安全。”
白管家问:“家里还缺什么吗!”
唐乐筠从抽屉拿出一张单子递给他,“我需要一些药材,可能比较稀少,所以不急,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给我就成。”
白管家不懂医药,便也不看,接过去折起来,放到了暗袋里。
唐乐筠又道:“还有个不情之请,我需要眉毛、胡须一类的易容物品,不知白管家手头有没有方便的。”
白管家的目光中有了一丝警惕,“娘娘想易容!”
唐乐筠道:“当然,我现在就是个箭靶子,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看着,需要一点掩护,以备不时之需。”
她这话有道理,但白管家社会经验丰富,且长了副七窍玲珑心,只信一半。
他说道:“虽然娘娘未提闯宫一事,但小人还是要啰嗦几句,好教娘娘心中有数。首先,宫城守卫森严,一品侍卫都是大内高手,江湖上也赫赫有名,之前同袍义社中人闯过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其次,蓝皇后身边之人是从百花门挑出来的,各个精于用毒,对付她尤其艰难。而且,只要蓝皇后的身边人有了风吹草动,她就会怀疑到王爷身上,届时娘娘一定会被此事牵连。
邓翠翠端茶来了,二人默契地停下话头。
唐乐筠道:“该预备中饭了,白管家不妨留下来,一起吃个便饭吧。”
邓翠翠把茶放在白管家面前,附和道:“是啊白管家,我做的酸菜鱼很好吃,尝个鲜吧。”
“这……”白管家似乎颇为意动,可还是婉拒了:“谢谢娘娘,谢谢翠翠妹子,在下还有事情要办,下次吧。”
邓翠翠说几句客套话,端着茶盘出去了。
唐乐筠旧事重提:“白管家放心,不管宫内还是宫外,只要处在地形不熟、人员值守情况不明的情况下,我都不会乱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白管家的表情放松了不少,他恭维道,“娘娘兰心蕙质,当然不会犯那种错误。”
唐乐筠道:“白管家谬赞。”
即便好话说了一箩筐,白管家却依然不大相信唐乐筠。
可他又不得不信,到底回到马车里,给唐乐筠找了一副假眉毛和一副山羊胡子。
临行前,还旁敲侧击地嘱咐好几句,这才告辞离开有间药铺。
他刚走,雨就大了。
唐乐筠站在屋檐下,一边看雨,一边回忆进宫的经过。
那一趟,她遇到的侍卫有限,除知道凤栖宫怎么走外,几乎没有任何参考性。
想起白管家的为难和纠结,唐乐筠忽地笑了。
她想易容,确实是为偶尔做点出格之事做的准备,但没有闯宫的意思,白管家的千叮咛万嘱咐,反倒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很想知道,是满城丧尸的城市难些,还是有大内高手护卫的宫禁更难些。
如果真的要去,什么时候去最合适呢
或者应该等一等叛军进城,到那时候再说。
唐乐筠有了初步计划,转身往柜台走了过去,她要给放在柜台上的菖蒲浇一点水。
“吁吁!”又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唐乐筠没有回头,进了柜台,从下面拿起一只小水壶——如果是她的客人自然会进来,如果不是,她便无需做无用功。
她的金钱草长得非常好,绿绿圆圆的一盆,叶子错落有致。
“唐掌柜。”一个女子叫了她一声。
唐乐筠放下水壶,就见一个戴斗笠、穿府绸衣裳的女子走了进来。
唐乐筠道:“贵客好,您的腹部小一些了吧!”
那女子惊讶道:“您还记得我!”
唐乐筠绕了出来,“当然,来我铺子里诊病的女患者不多,印象深刻。”
那女子敛衽行礼:“感谢王妃娘娘救命之恩,但如今形式不好,妾不敢自报家门,还望娘娘海涵。”
唐乐筠惊讶道:“你这是收到某人明示了吗!”
女子慌乱地看了看门外。
唐乐筠道:“放心,前后都没人。”
女子点了点头,“确实,早就传开了。不少人都想一睹娘娘的风采呢。”
她说的客气,但唐乐筠很明白,贵妇们不过是想看看端王妃的热闹罢了。
“这边请。”她指了指北边角落里的屏风,回到了正题上,“你放心,我是大夫,有为患者保密的义务,即便你不说,我也不会向旁人提起。”
“谢谢娘娘。”那女子跟着她过来,“无论别人怎么说,娘娘的药就是比其他人更好,妾身今天不但要复诊,还要多多的买药。”
唐乐筠拱手,“感谢贵客肯定。”
“不必客气,这是娘娘应得的。”女子看了眼单人床,“妾身要在这里躺下吗!”
唐乐筠道:“对,我再按一按,看看胞宫里的情况。”
床榻铺的是白色麻布,虽粗糙,但干净挺括。
女子摘掉斗笠,毫不犹豫地躺了下去。
唐乐筠上了手——药确实见效了,女子的腹部有了明显变小。
她用上异能,在其体内诊察一番,“最近小日子来了吗,情况怎样!”
女子道:“不像以往那样疼了,黑块少了不少。”
唐乐筠扶她起来,回到书案前,找到病案,对前方进行了加减,又增了坤草、归须、丹参等药。
她说:“这个方子我给你开两副,吃完你再来。”
女子问:“只要两副吗!”
唐乐筠道:“对,再攻一攻,复诊后再重新开方。”
“谢谢娘娘。”女子看看外面,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花笺,“家中亲属有中风之症,大夫开了这个方子,吃半个月了,一直不见好,娘娘给抓几副药试试!”
唐乐筠扫了一眼,专心写完最后几味药的分量,“补阳还五汤,病人中风了吗!”
女子道:“对,有些时日了。”
唐乐筠道:“可以,我先抓三剂,吃完再看。”
女子带着五副药走了。
邓翠翠叹道:“总算有正经买药的了。”
唐乐筠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田婶子正好进来了,“如今这世道可不好说。”
邓翠翠神色黯然,“是啊,两头都在打仗,国库一直没粮,万一吃完了,买都没地方买去。”
唐乐筠回忆了一下书里。
南方比北方安定,各州府库一直在支援京城和两线作战的大炎军队,否则,京城早乱了。
但大炎贪腐严重,财富过于集中,坚持不了多久。
在书里,纪霈之斩杀了好几个贪官,抢了不少囤积居奇的巨富商贾,才把情况彻底扭转过来,却也因此把名声搞得更坏了。
而且,京城的确会经历一段至暗时刻。
那时,唐乐音站了出来,一方面号召所有权贵圈粮,开粥铺,二方面亲自赶往南方,与纪霈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以超低价格购买了大量陈粮,救万民于水火。
那一段戏很紧张,很燃,唐乐筠看得很过瘾。
如今剧情大变,这样的桥段还会发生吗
唐乐筠不得而知。
午时过后,唐乐音收到了有间药铺的消息——不但捣乱的男子道歉了,而且还开始治病卖药了。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初太武断了,将唐悦白赶出唐门,等同于失去对唐乐筠姐弟的控制。
一旦唐乐筠医治好纪霈之,纪霈之不可能不想要那把椅子。
夫妻俩一个癫狂,一个精于算计,届时唐家、唐门乃至于整个大炎都会陷入一场新的危机。
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唐乐音呆呆地看着手里精巧的地域雪莲,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小汗珠。
立冬在她身后,对正在打磨花瓣形刀片的立春说道,“立春姐,我想不通,那人明明要讹诈竹子姑娘,为什么会突然道歉呢!”
立春拿起刀片,在草纸上轻划一刀,草纸发出“呲”的一声,便有了寸许长的一条口子。
她满意地放下刀片,“估计是端王的人威胁他了吧。”
唐乐音回过神,没错,肯定是端王派人帮了她。
端王远在千里之外,还能顾及京城的情况,实力可见一斑。
唐乐音站了起来,不行,也许马上挽回唐乐筠才是正确的。
立冬吓了一跳,“姑娘要做什么。”
唐乐音道:“拿伞,我去见老爷。”
盏茶的功夫后,唐乐音向唐锐安表明了来意。
唐锐安道:“这件事我与瑞王提过了,他说端王没有那样的野心。另外,我与门里通过信,端王的毒世上无解。”
唐乐音道:“但唐乐筠的药比其他药铺的药效好,这件事太过诡秘,我总觉得她不是寻常人。”
唐锐安笑着摇摇头,“那她是什么,仙人吗如果她是仙人,又岂会像现在这般被动!”
唐乐音无法解释,便无法说服唐锐安,只能揪着帕子生闷气。
唐锐安道:“如果你实在担心她,过些时日不妨走动走动,看看她是怎样的态度。”
唐乐音问:“蓝皇后会放松对她的警惕吗!”
“呵呵~”唐锐安笑得十分欣慰,“我家音音当真了不得,若不是瑞王早已成亲,为父一定想办法让你母仪天下。”
唐乐音摇头,“皇上只有一个,女人却有几十个,女儿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这话也没错。”唐锐安颔首,“我唐门是江湖中人,岂能在深宫蹉跎一辈子,还是顾小将军更适合你。”
唐乐音红了脸。
唐锐安的玩笑适可而止,又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瑞王大抵会出手的。”
唐乐音一怔:“他怎么会!”
唐锐安反问:“他为什么不会!”
进入六月,霖溪县的雨越发多了起来,一场接着一场,一场比一场大。
将军府的客院的天井里水流如瀑,堆叠得陡峭、雄浑的千层石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纹理尽显。
因为水土流失严重,石头缝隙里的野草东倒西歪,有几棵甚至从石头上滑下来,掉到泥水潭里,狼狈不堪,奄奄一息……
就像如今的大炎。
“三爷别哭了。”小厮余庆递来一张帕子,“马将军该到了。”
薛焕接过来,按在眼睛上,试图堵住不断喷涌的泪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院门口出现三个穿着铠甲的身影。
“王爷呢,该走了吧”走在中间的中年男子粗声大气地说道,“虽说约的是辰正,但路不好走,至少要小半个……诶怎么回事,薛三爷怎么还哭起来了呢!”
“马将军。”薛焕止住哭意,“雨水不小心溅到眼睛里了。”
马远新加快脚步走过来,仰头看了几眼,“游廊漏雨了吗!”
当然不是游廊漏雨,而是薛焕有个小毛病——下雨天特别容易触景生情——看到假山石的草,他就会想到一路上遇到的流民,想到风雨飘摇的大炎。
薛焕鼻头又是一酸,赶紧换了话题:“王爷还在洗漱,马将军请堂屋稍坐。”
“那要等到啥时候”马远新的浓眉竖了起来。
他身边的亲卫立刻说道:“将军,雨下得这么大,大弘人也未必能按时赶到。”
马远新作战勇猛,谋略一般,脾气也很暴躁,但他被亲卫一拦,便知道不能造次,重重地叹息一声,径自往中堂去了。
薛焕认为,马远新不是需要陪聊的人,他无官无职,即便过去也是被申斥的命,不如催催纪霈之,反倒更有意义一些。
早点停战,就少死点人,比什么都强。
“咚咚。”他敲了两下,推门而入,“王爷,马将军已经到了,说是下雨路滑,要早一点走。”
纪霈之四平八稳地坐在八仙桌旁喝茶,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早就习惯了他的目光,但薛焕还是被冻的一哆嗦,赶紧检讨自己一番,是不是说错话了。
……好像没有。
薛焕又道:“表弟,现在大弘气焰正盛,万一得罪了他们,谈都不肯谈了,怎么办!”
纪霈之放下茶杯,淡淡道:“继续打。”
薛焕不高兴了,“王爷,那可都是人命啊!”他用爵位称呼纪霈之,以提醒他此行的目的,以及他应该背负的责任。
纪霈之道:“大弘就不死人了吗!”
薛焕压住焦躁,在他对面坐下,“我管他们作甚他们是强盗,死了不也活该吗!”
纪霈之把元宝倒给薛焕的茶推了推,“天气不好,表哥容易伤感,不如喝杯热茶,泄泄火。”
“你……”薛焕泄了气,“为什么!”
纪霈之道:“即便他们是强盗,死去的士兵也是他们的子民,他们的兄弟,他们也心疼,现在终于有狮子大开口的机会了,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如果我们急了,他们一定得寸进尺。”
薛焕不解:“前线一直溃败,不管我们急不急,他们都饶不了我们。而且大弘人野蛮,若是激怒了他们,只怕更要得寸进尺吧!”
纪霈之微微一笑,“在这件事情上,无需考虑大弘人,只要考虑武成王胡冲和谋士查班即可。”
武成王胡冲是大弘皇帝的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查班则是大弘国大将军韦争的第一谋士,据说,此人算无遗策。
薛焕还是不明白,“然后呢”
纪霈之道:“然后,等我们到了,你就明白了。”
他卖了个关子。
暴雨如注,排水沟里的溢出来,城内到处都是水。
马车走得极慢,差不多辰正才出西城门。
城外的土路不是积水就是泥泞,更加难行,抵达长亭时大弘人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马远新虎着脸到了纪霈之的车下,拱手道:“王爷,大弘人已经到了,请下车吧。”
元宝打开车门。
薛焕先下来,踩着脚凳站到余庆的伞下。
纪霈之戴上斗笠,再踩上元宝放好的木屐,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马远新蹙着眉头,别过脸,猛地咳了好几声。
纪霈之冷冷地看过去,“怎么,马将军染了风寒!”
这话针对性太强。
薛焕打了个哈哈,“风大,想必是马将军被风呛了一下。”
马远新握紧腰刀的刀柄,到底没敢呛声。
纪霈之放他一马,钻到吕游的青色大伞下,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他头戴白玉冠,身着一席月白色夹衣,宽袍大袖,风姿卓然,飘然欲仙。
马远新看了片刻,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用口型骂一句“小白脸”,这才大步跟了上去。
长亭之内,两名男子负手而立,定定地看着一步一步靠近的纪霈之。
一位蓄着八字胡,皮肤黝黑,年纪在三十左右,右手拄着一把长锏,虎目炯炯有神。
他身侧是一位略微发福的中年人,五官平庸,但慈眉善目,眉间还长了一颗紫红色小痣。
二人身后有一队亲卫,亲卫后面立着一个手持蒲扇的糟老头子,穿一身布衣,黑色的布鞋湿透了,上面沾满了黄色的泥巴。
中年人开了口:“听说这位不受宠的病秧子王爷武功不错!”
八字胡道:“是的,他擅长暗器,内力不俗,所以才在身中剧毒的情况下活到了现在。”
中年人问:“这种情况,他听得到吗!”
他声音不大,且雨势不小,接连不断地敲打在屋顶和房檐上,发出巨大的嘈杂声。
八字胡摇摇头,“王爷放心,他应该到不了那个程度。”
他话音刚落,就见纪霈之看了过来,冷白的脸,漆黑深邃眸子,全身笼罩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诡秘气场。
中年人点评道:“果然不讨喜,难怪不受宠。”
纪霈之到了亭子外:“武成王倒是受宠,皇位却是大弘皇帝的。”
中年人便是武成王胡冲。
他当年也曾尝试着夺过嫡,但没有得逞,这件事非常隐蔽,没有几人知晓。
此番被纪霈之突然叫破,他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八字胡是韦争。
他飞快地睨了一眼胡冲,大声道:“大炎国势不行,端王的架子摆得倒是很足,让我们王爷等了许久,你就不怕我们大弘的铁骑踏破嘉兰山,扫平整个大炎吗!”
纪霈之进来了:“韦大将军可以试试,我没有意见。”
韦争将长锏提了起来……
“盛夏时节穿夹衣,足见端王体弱,如此大的雨,来迟一些实属正常。”武成王胡冲调整好情绪,“来来来,端王请这边坐。”
他反客为主了,这是对纪霈之和使团的再一次羞辱。
马远新气得脸红脖子粗,纪霈之却面无表情地在元宝铺好锦垫的石凳上坐下了,他只好偃旗息鼓,朝另一只空着的石凳走了过去。
韦争对马远新拱了拱手,揶揄道:“马将军若是不服气,我们还可以大战三百回合。”
马远新“咔嚓”一声拔了刀,“马某奉陪到底。”
“哈哈哈……”韦争大笑几声,“马将军,逞匹夫之勇毫无意义,我们不如战场上见,如何!”
马远新把刀甩了回去,“你说打就打么”他气哼哼地在纪霈之身边坐了下来。
韦争当然不能说打就打,他不过是想在言语上扳回一局而已。
马远新的气势弱了,他便得意了。
胡冲道:“雨大,潮气重,端王既然身子骨不好,咱们就长话短说吧。”
纪霈之转着手里的文玩核桃,“武成王爽快人。大炎的目的很简单,以嘉兰山为界线,以西的五个州府归大弘所有,双方建立互市……”
“王爷!”后面的一个文官忽然大喝了一声。
纪霈之给吕游抛了个眼色,吕游快走两步,把长剑架到了那人的脖子上。
一干文官细碎的议论声顿时被雨声吞没了。
纪霈之继续说道:“双方建立互市,你们若是同意,明天就可以开始交割了。”
“请恕本王不能同意。”胡冲哂笑一声,“怎么,大炎这是舍命不舍财吗!”
纪霈之也忽地一下笑了,“对,我就是那种舍命不舍财的人。”
说到这里,他起了身,“既然谈不拢,那就不谈了吧,如武成王所说,本王不受宠,还是个病秧子。”
他居然听见了!
韦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时,那个始终站在亲卫后面,看起来有些潦草的糟老头子轻咳了一声,“咳……”
韦争与胡冲对视了一眼……
得到许可后,韦争道:“端王难道要做一锤子买卖吗!”
纪霈之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你们有你们的欲望,我们有我们的底限,谈不拢就打,原本就是一锤子买卖。”
韦争道:“端王知道朱雀军还有多少人马吗!”
纪霈之回视他,“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做的士就一定要做成。”
胡冲怒道:“你就不怕生灵涂炭吗!”
纪霈之微微一笑,“谁人不死,又与我何干呢!”
胡冲连连摇头,“你们大炎子民总说我们大弘凶残,我看不然,我们大弘对子民一向宽宏。反倒是端王,对大炎百姓毫不在意,凉薄到令人发指。”
纪霈之对他的指控毫不在意,手里的核桃转得越发快了,“其实,本王很想试试,如果由本王掌控军队,会不会打成现在这个德性。”
马远新红了脸,心里却道,你来打这个仗只怕早就累死了吧,吹牛不打草稿,什么东西!皇上也是糊涂,居然派他和谈,这要是能谈成,老子自戳双目!
韦争拍案而起,“端王很自信嘛,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较量较量!”
纪霈之手中的核桃骤然一停,“那就说定了吧。”
马远新的脸白了。
珠帘似的雨被风刮进来,打在身上,凉得人一个激灵。
“端王说笑了,韦大将军武人习气重,经不得激,一时冲动罢了。”武成王清醒了一些,“既然端王喜欢做一锤子买卖,那咱就一锤子买卖,贡银我们不要了,五个州府加互市,明日便启动交割。”
纪霈之颔首:“如此,我们便草拟文书,各自做好准备吧。”
“如此甚好!”武成王拱了拱手,“先告辞了。”
他苦等纪霈之许久,先退场便是想扳回一局,挽回一点颜面。
纪霈之还礼:“慢走,不送。”他替大炎省了上千万两的贡银,稍微让一让也是情理之中。
大弘人上了车马,在暴雨中渐渐远去了……
薛焕神色复杂地看着纪霈之。
马远新和一干文官亦是大眼瞪小眼,似乎还没从这个只谈了不到一刻钟就谈完的议和谈判中醒过神来。
元宝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兀自取下肩上的包裹,掏出一件披风给纪霈之系上了。
纪霈之拿起伞,撑起来,不徐不疾地走进了大风大雨之中。
众文官恍然,这才慌慌张张地跟了出去。
马远新抹了把脸,“真他娘的奇了怪了,大弘怎么就同意了呢明明朝廷已经答应纳贡了。”
一名亲卫道:“不商量,不打招呼,还迟到,但三言两语就完事了,端王此人确实有点邪性。”
另一名亲卫也道:“我以为至少要谈个十天半月呢。”
马远新嘿然一笑,“算了,这是最好的结局,想那么多干啥,他办好了咱就省事了,而且大炎也能喘口气了。日后,大家都给我好吃好喝好招待,当祖宗一般供着。”
众亲卫齐声道:“是!”
马车上。
薛焕把整件事情盘了一遍。
端王一开始就叫破了武成王不为人知的隐秘,说明他对此次谈判准备周全,对大弘的军事和政治了解透彻。
他在暗示大弘人,你们知道的我也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我还知道。
不要耍花招。
另外,他说他想办的事就一定能办成,这句话威胁意味十足。
一个没有未来的年轻人,大抵不会顾惜别人的命。
所以,武成王和那位谋士真的相信,大弘若不同意,纪霈之就会与大弘死战到底。
他记得,纪霈之曾提到过,幽蓝州是谈判的关键点——那里是古幽国国都,万鹤翔不会没有想法,大弘亦不会拱手让人。
基于此,大弘肯定不想先于大炎血战,再与万鹤翔周旋,该罢手时就罢手,对大弘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大弘没那么富裕,支撑不起长期战争,此番不过是趁火打劫一番罢了。
薛焕想通一切,笑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表弟真豪杰也!”
纪霈之闭目眼神,“没什么,不过一场生意而已。”
“这……”薛焕本想反驳,但思考一下,他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对方想漫天要价,己方便就地还钱,本质都是一样的。
薛焕不想再夸了,再夸显得他没见过世面。
他换了话题,“接下来呢,我们要在这里等朝廷的批复吗!”
纪霈之道:“不等,马上走。”
薛焕面露不解之色,“为什么!”
纪霈之解释道:“等在这里,万鹤翔和大弘都将对我们不利,趁早回京才是上策。”
薛焕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想少了。
他说道:“为什么我在你面前,总是像个白痴呢!”
纪霈之道:“大抵是你父母双全,无需殚精竭虑吧。”
薛焕:“……”
纪霈之看了看车外的雨,“如今京中不太平,不知道唐掌柜能不能熬得过去!”
薛焕道:“不必担心,瑞王不会眼看着。”
纪霈之冷笑一声,“如果他此番不趁火打劫,我便真心实意地辅佐他。”
薛焕吓了一跳,“如果他趁火打劫了呢你要辅佐齐王吗!”
纪霈之抬眼看他:“有何不可!”
薛焕道:“齐王终究不如瑞王。”
纪霈之道:“与我无关。”
薛焕担心唐乐筠,“王妃那里表弟有安排吗!”
纪霈之反问:“你说呢!”
尽管替他拜堂的是只公鸡,但无论如何她都是他的妻,有人欺负他的妻,就是正面打他的脸。
更何况……
纪霈之摸摸自己的胸腹部,她于他有救命之恩。
他这辈子只有两个恩人,一个只能去九泉之下再续前缘,剩下的这个,他想在下地狱之前护她周全。
初七上午,子宫患病的女人被证明差不多痊愈了,为感谢唐乐筠,她在初八这天送来十斤猪肉、粳米十斤,还有三斤橘子。
田婶子把肉切成大小块,煎出油,大块用肥油封存,小块炼成猪油渣,打算和豆角一起包饺子,大家伙儿打打牙祭。
唐乐筠去菜市场买菜。
此时正是蔬菜大量上市的时候,豆角、茄子、黄瓜、苦瓜等,品种齐全。
唐乐筠买了豆角、黄瓜和茄子,正要买黄豆时,她听到有个卖菜的老太太抱怨道:“今天咋回事,逛的人多,买的人少。”
她下意识地向左扭头,恰好与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对上了视线,那男子先是回避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地问起了鸡蛋的价格。
再看右边,右边也有两个看起来不像买菜人的男人,但他们都没带武器。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唐乐筠若无其事地称了四斤豆子,付完钱,提着篮子往菜市场出口走了过去。
虽然没回头,但强大的精神力告诉她,至少有三个男子跟上来了。
出口处停着一辆装满柴火的平板车,八个壮年男子或蹲或站的围在车的四周。
唐乐筠快到门口时,正对着她的戴斗笠的男子咳嗽了一声,其他人便纷纷朝板车靠了过去。
她转身了,自语道:“忘记买蒜了。”
跟过来的三个男子愣了一下,同时看向斗笠男。
斗笠男勾勾手,示意仨男子继续走,他招呼另两个伙伴准备跟上唐乐筠。
这时,唐乐筠忽然加速,几大步跃过一干买菜摊位,再加速,右脚用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在墙面上蹬踩两下,左手按上墙头,人便落了下去。
“草!”
“真他娘警觉!”
“你们五个抄她家,剩下的跟我来!”
斗笠男等人功夫不错,他们以更快地速度翻过高墙,落地后,立刻锁定了刚刚跑到胡同尽头的唐乐筠,疯狗似的追了上去……
将一出胡同,一把匕首从斜刺里杀到,不费吹灰之力,便杀了最右边的男子。
斗笠男急刹车,正想看清偷袭之人是谁,就见披散着头发、同样戴着斗笠的蒙面人劈手一刺,便又倒下了一个兄弟。
鲜血横流,湿热的空气中瞬间充满了血腥味。
斗笠男把两只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一个尖锐且凄厉的口哨。
就在这当口,蒙面人又解决了一个。
他看清楚她了——虽然散了头发,蒙了面,但相同的衣服和身形出卖了她。
再不出手,一切都晚了!
斗笠男挥刀而上,配合着两个同伴朝蒙面人的细腰斩了过去。
三个人三把刀,一刀自上而下砍头顶,一刀自左向右砍大腿,一刀自右向左攻腰部。
蒙面人几乎避无可避。
但“几乎”毕竟不是“绝对”。
只见蒙面人的匕首精准地与头顶的长刀相对,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过后,她的左腿上扬,狠狠踢在对面刺客的下巴上,之后左腿去势不变,带动身体腾空、翻转,落地前匕首脱手,激射而出,恰好刺中斗笠男的前胸。
斗笠男没想到自己也会死得这么快,他不甘心地瞪着蒙面人,却眼睁睁地看着蒙面人踢掉手上的长刀,长刀在空中掉了个个,精准地朝另一个兄弟的心脏去了……
唐乐筠扯下斗笠男的荷包,摘下斗笠,快速挽个发髻,继续往前走。
身后脚步声大作,五名追兵来了。
“啊!”
“这怎么可能!”
“草啊,追追追!”
“为老大报仇!”
“追什么追,你不要命了!”
“是啊,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六个兄弟都折进去了。”
“娘的,大高手吧!”
五个人嘟嘟囔囔地议论好一会儿,到底偃旗息鼓了,直到唐乐筠出了那条胡同,也未见他们追上来。
她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去私塾接上唐悦白和田家兄弟。
学堂还未下课,兄弟三人就被喊了出来,这引起了唐悦白和田江芮的怀疑。
只有田江蔚把重点放在了篮子上,“筠筠姐,中午吃什么!”
唐乐筠道:“如果可以,我们吃豆角馅儿的饺子。”
田江蔚美滋滋地把篮子接了过去。
唐悦白和唐乐筠离得近,闻到了隐隐的血腥味,立刻注意到她身前身后都有泼墨似的暗沉血迹。
他心中大骇,小声问:“姐,出事了吗!”
唐乐筠道:“确实出了点小事。”
田江芮颤声道:“我们怎么办!”
唐乐筠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大高手救了我,如果幕后黑手识趣,应该不会再派人来了。”
只要杀手不敢明着来,就说明这件事见不得光。
那么幕后黑手必定不是叛军。
她猜,大概率是蓝皇后所为,蓝皇后实力有限,在她一口气宰六个的情况下,未必敢再伸出爪子。
唐悦白再看一眼她身上,深色区域没有继续蔓延,总算安了心。
四人在出胡同前,先把前后左右观察了一番——街道上行人不多,都是急匆匆的样子。
田江蔚顺手抓住路过的年轻男子,问道:“小哥走得这么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那男子吓一大跳,拼命挣脱了出去,“放开我,叛军又杀进来了,你们还不赶紧跑!”
四人不敢耽搁,一路狂奔到家。
有间药铺的大门依旧敞开着,田家人和邓翠翠都在,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做药,气氛好不和谐。
四人一进门,便开始关店门。
田江蔚动作很大,门板上得咔咔作响,惊得田老太太直按胸口,“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叛军进城了,但我们还未看见,先防范一下。”唐乐筠看向唐悦白三人,“大家拿上武器,白白上房顶,注意隐藏身形,蔚蔚和芮芮负责大门,我去角门看看。”
田老爷子问:“我们呢!”
唐乐筠道:“田爷爷,你们跟田叔去东厢,顺便把中午饭准备一下。”
田家荣道:“那怎么行!”
田老太太一摆手,“怎么不行,咱们不添乱才是真的。”
老太太一锤定音,一干人离开药铺,进入内院,田家荣带着老小孕躲进厨房,门也插上了。
唐乐筠将三把长剑从东耳房里拿出来,分发下去,嘱咐几句,大家便各自就位去了。
葫芦溪旁安安静静,除了树上的鸟,一只两脚兽没有。
唐乐筠关门前看一眼菜池里的菜,它们还是幼苗,也正因为是幼苗,无人惦记,长得旺盛齐整。
插上门,她提着弩上了二进倒座儿房的房顶,这个位置可以覆盖整个二进院,可谓万无一失。
唐悦白趴在屋脊上,撅着屁股盯着五柳街;田江蔚在门洞里,反复练习她总结的务实剑法,田江芮的左耳朵贴在大门上,兢兢业业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大街上有了嘈杂的脚步声,但不像习武之人,而是趁乱打劫的普通老百姓。
果然,唐悦白和田江芮一起回头了。
老百姓没什么好顾忌的。
唐乐筠从房顶下来,从墙头跑过去,到了药铺上面。
唐悦白刚要说话,就听下面有人说道:“这家药铺是新开的,药价卖得老高,家里男丁少,女眷多。”
“那就是它了,正好我娘的药还没着落呢!”
“砸门!”
“咣咣咣……”
“看来有人摸过咱家的底了。”唐乐筠越过屋脊,到了房檐上,就见一个老头站在下面,幸灾乐祸地看着众人砸门。
唐乐筠记得此人,他来店里买过两次膏药,都没买成。
现在看来,买货是假,探查虚实是真。
唐乐筠叫了一声,“诸位!”
她这一声音量不大,但女性特征十足,很容易在混乱中脱颖而出。
那老头猛地抬头,与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唐乐筠举起黑沉沉的弩:“第一箭我要射你左脚前面!”
老头忙不迭地后退……
“噗!”
铁箭贴着他的左鞋尖钻进土里两寸有余。
老头白了脸,尖声道:“老大!”
正在破门的人里有他的家人,砸门声戛然而止。
唐乐筠抬起铁弩,“我数五个数,他们再不走,你的耳朵就保不住了,一、二……”
“走,走,快走!”那老头哪见过这种阵仗,喊得声嘶力竭。
十几个人落荒而逃,迅速钻了胡同。
五柳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但哭声和尖叫声时不时地被熏风吹到耳朵里,和热浪一样让人窒息。
唐悦白擦了把汗,“姐,他们是什么人!”
唐乐筠道:“普通老百姓,想趁叛军进城铤而走险。”
唐悦白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乐筠的目光往酒肆那边飘了一下,“那老头儿我见过,你先回院子,我去把箭捡回来。”
唐悦白本想代劳,但唐乐筠拒绝了,她右手勾住房檐,将身体放了下去……
唐悦白转身往回走,因而错过了从街道对面射过来的角度刁钻的接连两箭。
唐乐筠下去之前已经有所预判,她趁身体还未展开时,假装抓不住房檐,左手再抓上去便带着身体大幅度摇摆了一下,躲过朝她胸膛射来的第一箭;旋即跳下去,接一个前滚翻,卸掉坠落时的力,顺便躲过第二箭。
这两箭势大力沉,纷纷射在店门上,发出“咄咄”两声。
唐乐筠从地上跳起来,拔腿就往大门跑了过去,“蔚蔚、芮芮开门!”
那边反应很快,她立刻听到了轻微的“嘎吱”声,但奇怪的是,酒肆那边非但没有脚步声,反而响起了兵刃的敲击声。
有人帮忙解围。
唐乐筠略一犹豫,还是回到了院子里。
田江蔚的长剑已然出鞘,既兴奋又紧张地问道:“筠筠姐,出什么事了!”
唐乐筠道:“不单是抢劫,还有人想杀我。”
唐悦白也来了,闻言变了脸色,“谁要杀你,人在哪儿!”
唐乐筠安抚道:“你们不用担心,有人替我解决,大家静观其变便是。”
田江芮趴在门口,盯着外面看。
田江蔚也贴了上去。
唐悦白紧张地看着唐乐筠,“姐,什么人要杀你,会是那位吗!”
他也在怀疑蓝皇后。
唐乐筠谨慎地说道:“现在还不好下结论,等白管家来了再……”她忽然停下话头,指了指外面。
“有人来了!”田江芮替她说了一句。
唐悦白拔出长剑,严阵以待。
唐乐筠道:“走路特点像白管家。”
她话音将落,白管家的声音就在门外响了起来,“娘娘,是我,开门!”
田江蔚看向唐乐筠,见后者点头,忙不迭地开了门。
白管家急吼吼地冲进来,目光飞快地在唐乐筠身上扫视一遍,“娘娘,小人来迟了,你没事吧!”
“有高手相助,毫发无伤。”唐乐筠道,“知道是谁的人吗!”
白管家略一迟疑,“凶手没抓到,现在还不好说。”
“不好说。”唐乐筠重复一遍,“你的意思是,除了帝后还有旁人,对吗!”
白管家扫一眼田家兄弟,以示不方便在这里谈论。
唐乐筠道:“如果呆在我身边太危险,他们就不该呆在我身边,白管家但说无妨。”
白管家道:“对,还有旁人,目前不好确定是哪一位。”
哪一位,便是齐王和瑞王了吧——她的药好,她懂医术,他们担心她解了纪霈之的毒,成为他们最有竞争力的对手。
唐乐筠有点挠头,自语道:“居然还有这种情况,京城还能待下去吗!”
白管家想了想,“王爷临走前有过交代,他说,如果娘娘想离京,小人必须全力配合。”
搬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唐乐筠问:“如果我不想走呢!”
白管家道:“不走有不走的解决办法。”
唐乐筠看向田家兄弟,“如果大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我再认真考虑几天。”
白管家苦笑,“娘娘,这可不好说,即便马上离开,小人也不敢说没有生命危险。”
“我明白。”唐乐筠点头,“白管家稍等片刻,我与他们商议商议。”
她不想走,但田家人和邓翠翠可以另行安排。
白管家明白她的意思,自去药铺等待,唐乐筠与其他人一起去了东厢房。
唐乐筠把自己的遭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又道:“田爷爷,田叔叔,这里不安全,不如你们跟白管家离开这里,暂避几天。”
唐乐筠才是目标,他们若强行跟随,只会白送性命。
田老爷子并不纠结:“行,我们留下也是累赘,不如避一避。”
唐乐筠松了口气,“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小白……”
唐悦白打断她的话:“我哪儿都不去,我跟姐姐在一起。”
唐乐筠蹙了眉头,“你爹娘唯一的儿子。”
唐悦白道:“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唐乐筠略一思索,这小家伙的身手足以自保,放在自己身边历练历练也好。
她搂住他的肩,“好吧,你跟姐姐一起。”
白管家送走了田家人和邓翠翠。
院子瞬间空了下来,姐弟俩站在铺子里,都有些怅然若失。
唐悦白问:“姐,中午吃什么!”
唐乐筠摸摸他的头,“还是包饺子吧,两个人也要好好吃饭。”
唐悦白又高兴了,主动在她手心蹭了蹭,“好,我去择菜,你和面。”
唐乐筠一开始只舀了两碗面,后来想了想,又加了两碗。
唐悦白见了,便多择了些豆角。
馅儿拌好了,面和好了,白管家果然回来了。
他主动禀报道:“娘娘,人被我送去客栈了,无人盯梢,安全无虞。”
“只要他们离开我,基本上问题不大。”唐乐筠把松软的面团一分为二,搓成长条,“我多做了些饺子,等做好了白管家让大家轮流吃一口。”
白管家笑了,“娘娘心善,我替他们谢谢你。”
唐乐筠道:“应该是我谢谢他们。”
白管家摇头,“娘娘太客气了。”
唐乐筠开始揪面剂子,每一个都一般大小,且速度极快。
白管家惊讶道:“娘娘的眼睛是尺子吗!”
“唯手熟尔。”唐乐筠在面团上撒了面,开始一个个揉,“白管家,外面有几个人,都可靠吗!”
白管家不疑有他,老老实实道:“王爷找了赤焰镖局的人,他们有事就过来,无事就回去,方便得很。”
唐乐筠明白了,怪不得她在菜市场遇到杀手时,他们毫无反应。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饺子馅儿里的肉不多,唐乐筠在豆角上下了些功夫,饺子又鲜又香。
白管家吃到撑,才舍得放下筷子,把剩下的打包带走了。
店开不了,门出不去,姐弟俩自娱自乐,一个练字,一个研究毒/药,互不干扰。
入夜后,京城宵禁,整条五柳街都肃静了。
唐乐筠从角门出去,绕着自家转一圈,未发现赤焰镖局的人,又跑了趟镖局,在那儿找到一伙儿打马吊的人,便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姐!”
唐乐筠将一落地,唐悦白就叫了她一声。
“嗯。”唐乐筠答应一声,“你换身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真的”唐悦白差点跳起来,“去哪儿!”
唐乐筠想了一下,“我想去宫里看看,你敢吗!”
“啊”唐悦白惊了,“白管家不是说过,宫里的一等侍卫都是高手吗!”
唐乐筠道:“所以我才想去看看。”
唐悦白沉默片刻,“我怕给你拖后腿。”
唐乐筠道:“没关系,我能带你时带你,不能带你时,你就潜伏不动,能做到吗!”
唐悦白不那么确定,“能吧!”
唐乐筠看着他。
唐悦白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能做到,姐我能做到。”
大约子时,一高一矮两个蒙面人出现宫城外面。
矮个子的是唐悦白,他站在河边,呆呆地看着水中的明月,低声道:“二十几丈呢,这要怎么过去!”
唐乐筠拍拍手中的油布包裹,“当然是游过去。”
书里说,皇宫西北角,水域极宽,水深数丈,守卫向来疏忽,宫墙之下有一处闸门,连通皇宫内的水系,纪霈之的人就是从这里自由进出。
唐悦白会游泳。
姐弟俩摘下面巾,塞进油布里系好,一起下了水。
唐乐筠托着包裹游到城墙根下,等唐悦白过来,牵住他的手,“一二三”后,姐弟俩深呼吸,一起入了水……
水下很黑,但这难不倒唐乐筠,认准方向游过去,很快就摸到了腐烂的木闸门——这里恰好可容一人通过。
穿过宫墙,进入御花园,二人在荷花盛开的荷塘里冒出了头。
园子里有灯,但没人,到处都是安安静静的。
唐乐筠带着唐悦白从水榭上去,打开包裹,取出衣服和鞋,各自到建筑的两端把湿衣服换下来,再和油布包袱一起藏到房檐上。
唐悦白左顾右盼,“姐,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唐乐筠道:“我们是从西北角进来的,凤栖宫在西南,靠近中轴线,我们先往南走,想办法从南门出去。”
唐悦白没有意见。
二人沿着隐蔽的地方快速前进。
大概走了一里多路,唐乐筠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距离他们不到百米。
附近花池居多,既没有高大的建筑,也没有粗壮的树木。
唐乐筠果断带着唐悦白并排躺到一片茁壮的牡丹花丛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宫灯摇摆着,泛黄的光一下一下地荡在唐悦白脸上,他紧张地攥紧了唐乐筠的胳膊。
“咕噜噜……”某人的肚子里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娘的,又饿了,宫里的伙食越来越差,一点儿荤腥没有,吃完就饿,真他娘的!”
“宫中尚且如此,外面岂不是更遭!”
“你傻啊!”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那位不顶用了,两位王爷自然不会紧着宫里,我听说娘娘们都有饿肚子的了。”
“谁说不是呢我还听说皇后娘娘今天中午发脾气了。”
“我也知道,你猜为什么!”
“你知道!”
“我偶然听见一耳朵……”
两名内侍咬着耳朵过去了。
唐悦白耳语道:“姐,他们说什么了!”
唐乐筠道:“永昌伯送回老家的巨额财富被人打劫了,蓝皇后为了让娘家人吃饱饭,花了不少体己。”
唐悦白反应很快,“她觉得是姐夫干的,就想杀你泄愤!”
唐乐筠挑了挑眉,“逻辑是这样,但下结论早了点。不说这些,我们先干正事。”
二人迅速离开这片开阔地,又走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内院。
唐乐筠拉着唐悦白进了右手边的夹道——夹道深长,一旦遇到人很难全身而退。
走出一段距离,唐乐筠又听到了脚步声,且离得不算太远。
这里地形复杂,不好判断来人会不会经过这里,去往何处。
唐乐筠这才觉得唐悦白累赘了。
她想了想,指了指高高的房檐,“你去上面等我,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冒头,明白吗。”
唐悦白点头道:“明白。”
唐悦白掐住他的腰,在他耳边嘱咐道:“到处都是人,动静不能太大,我送你上去,你稍微控制一下力量。”
说完,她手上略一用力,把人抛起来,唐悦白同时用力,在空中控制身形,轻盈地落到墙头上,再起跳,单手勾上宫殿的飞檐,把身体卷了上去。
唐乐筠颇为欣慰,这小家伙心理素质过关,的确是当暗卫的好苗子。
房顶是个安全的地方,只要他不出声,就没人知道他在那儿。
唐乐筠加快脚步,一阵风似的往前面刮了过去。
几息后,她看到了那扇熟悉的大门,于是折回去,从侧后方翻墙进去了。
后殿低矮,是宫女和嬷嬷住的地方。
七八间房,只有最西面的房间亮着灯,里面人影憧憧,但无声无息,不知道在干什么,更不知什么人。
为保险起见,唐乐筠摸了过去。
支摘窗敞开着,里面挂着一层薄纱,透过两片纱的缝隙,她看清了里面的人。
居然还是两个熟人,一个魏嬷嬷,另一个是赵嬷嬷,二人既不干活也不交谈,就是溜达,绕着八仙桌来回溜达,就像两头被蒙住眼睛的驴。
这是什么邪恶仪式吗
还是,焦躁不安
唐乐筠认为是后者,联系到御花园听到的消息,永昌伯送回老家的财富被打劫,想必也死人了吧。
这二人是蓝皇后从家里带来的,一定有亲人在那边。
算了吧。
杀死她们,她就成了众矢之的,日子更难过,不如暂且放她们一马。
唐乐筠转身,瞄着地下,无声无息地绕过后殿,往正殿去了。
走过房山,将一探头,就见正殿外坐着一个小太监,正靠在柱子上打呵欠。
这要怎么办
她此行虽然没有刺杀的意思,主要目的是熟悉路径,但如果连蓝皇后的影子都捞不着,未免太过无趣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后面忽然传来了推门的嘎吱声。
前有狼后有虎,退无可退。
唐乐筠铤而走险,再次观察小太监,小太监起来了,往东边溜达两步。
她趁机转过去,跃起,双手抓住回廊的汆子,将身体吊上去,贴紧了一道宽梁。
细碎的声音引起了小太监的注意,他立刻回身看过来,正殿外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但他显然是不相信的,快步走过来,绕到西房山,与正在往前走的魏嬷嬷撞了个正着。
魏嬷嬷呵斥道:“你不好好看门,胡乱走什么!”
小太监委屈:“嬷嬷,我看着呢,听到动静才往这边来的。”
“动静在哪儿”魏嬷嬷紧张极了,小跑了两步,“你去西偏殿看看。”
小太监答应一声去了。
魏嬷嬷又冷静下来了,她站在廊下把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观察到了,最后抬起头,看向了回廊的内顶。
依然空无一人。
小太监也回来了,“什么都没有。”
魏嬷嬷道:“多长时间的事,什么声音!”
小太监想了想,“就在刚才,撞到嬷嬷之前,声音嘛,说不好是什么声音,就是觉得有动静。”
魏嬷嬷道:“你去守着娘娘的门,我去西配殿看看。”
小太监赶紧去了。
魏嬷嬷打开西配殿的门,谨慎地观察着,里面点着灯,八仙桌下、贵妃榻后、花架前后、房顶……都没有人。
她关上门,退出去了。
唐乐筠把自己从门楣上放下来,轻轻地落了地。
蓝皇后戒备森严,要不要就这么离开呢
唐乐筠思忖着,目光落在花架下,那里放着一只精致的瓷质花浇,顿时有了主意。
花浇里有水。
她倒出来一点点,弄湿花浇的把手的中上端,再把怀里的毒药粉末均匀地洒在湿的部位上,确保其完全融化,便万事大吉了。
魏嬷嬷从窗前过去了,小太监还在守着门。
尽管开门没有声音,但这么大的一扇门开了,很难不引起小太监的注意。
唐乐筠耐着性子等待小太监有所动作。
不知过了过久,凤栖宫的大门被敲响了,“咚,咚咚。”
有人开了门。
唐乐筠凝神听着。
“齐王去冷宫了。”
“天呐,竟然真有此事,太不像话了。”
“还不是……算了,你赶紧禀报皇后娘娘,我走了。”
小太监大概也在等着这个报信儿的,那人一走,他也跑着过去了。
唐乐筠趁机出门,跃上偏殿房顶,重新潜伏了下来。
冷宫住的是永宁帝的妃子,齐王这个时间去,她不得不往某些事上多想一点。
她决定多待一会儿,看看蓝皇后要如何处置此事。
小太监和守门的宫女一起进了东配殿。
大约盏茶的功夫后,蓝皇后带着一干宫女急匆匆地出了凤栖宫,往前面去了。
第85章
蓝皇后本身会武,身边的宫女嬷嬷基本都是练家子,加之夹道深长,保不齐谁在什么时候回头,唐乐筠不敢跟得太近,只是遥遥地听着脚步声,确认好安全距离,再一阵风似的刮过去。
大约盏茶的功夫,蓝皇后等人不动了,有说话声传了过来。
“皇后娘娘,皇上已经睡下了。”
“你让开!”
“……是。”
门响了一声。
蓝皇后进去了,唐乐筠听不到了。
她猜,应该是要求皇帝捉奸吧——齐王在书里是炮灰,他的戏份可以结束了。
然而,她的这个念头刚刚转过,就听到不知何处有了轻且快的脚步声。
此人功夫不错!
唐乐筠心里一动,循着声音追过去,越过两个墙头,往西北走十几丈,那人的脚步声就几乎听不到了。
她知道,此人也进到某个宫殿里了。
片刻后,脚步声大作,三个人一起出来,快速地朝北边去了。
其中一人武功甚高,在带她来这边的人之上。
唐乐筠想了想,脚步声重的人极可能是齐王。
居然有人给他通风报信,看来暂时死不了了!
要不要戳破此事,给这个混乱的世界增加一点鲜亮的黄色呢
好像不行。
如果真那么干了,她不但会增加暴露的风险,而且还没什么好果子吃。
还有……
唐乐筠隐约觉得还有政治原因,但永宁帝和蓝皇后等人赶到了,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好戏上场了。
唐乐筠朝天上看了眼,一片云挡住月色,光线黯淡了许多。
于是,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身体忽然拔地而起,飘然跃上飞檐,落在五脊六兽之侧……
“臣妾恭迎皇上,皇后娘娘。”一个窈窕的女人的身影拜倒在正殿门口。
高大且臃肿的永宁帝抬脚踹向那女人的肩膀,“贱人,那孽子在哪儿!”
“臣妾不懂皇上在说什么如果皇上想要臣妾的命,拿去便是。”女人很刚,爬起来就往一旁的柱子撞了上去。
她身后的婢女抓了她一把,减弱了冲击的力量,但即便隔着七八丈,唐乐筠一样听到了不小的撞击声。
“皇上,都查过了,里面没人。”几个太监从正殿和偏殿出来了。
永宁帝看向蓝皇后。
蓝皇后似乎难以置信,给身边的两位嬷嬷使了个眼色。
二位嬷嬷亲自进去查看。
片刻后,她们也铩羽而归了。
永宁帝看着趴在地上的女人,问道:“皇后作何解释呀!”
蓝皇后道:“皇上不妨下令搜查宫禁,并立刻派人去文渊院,说不定有惊喜。”
永宁帝道:“皇后可知,只要齐王不在冷宫,就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蓝皇后冷笑:“既然如此,便是臣妾冤枉了静嫔,搅扰皇上的春宵了。”
“你知道就好。”永宁帝一甩袖子转了身,“皇后多多修身养性吧,勿做这等捕风捉影之事。”
他带着人走了,毫无留恋之意。
蓝皇后亦不再停留,朝凤栖宫的方向去了。
那静嫔捂着脑袋,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让两名宫女扶了起来。
一名宫女道:“娘娘这是何苦如今齐王自身难保……”
静嫔道:“你们放心,皇上不敢查,瑞王有齐王掣肘,他这个皇帝才能继续当下去。你们且看着吧,端王已然得了势头,那贱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说完她挣脱两名宫女,踉踉跄跄地进了大殿。
静嫔的话,就是唐乐筠隐约想到的政治原因。
不过,她不明白,既然永宁帝想要制衡两个儿子,又为何走这一趟呢,为了面子,还是要抓齐王一个大把柄
如果他办了齐王,他能掌控这个天下吗
权势是个好东西,一旦失去,想必寝食难安。
如今有了机会,永宁帝不可能不试上一试
唐乐筠点点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她从房顶下来,循着蓝皇后的方向追了过去……
“是谁!”忽然有男子大喝了一声。
唐乐筠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凝神细听,南、东两个方向都响起了全力奔跑的脚步声。
——大内侍卫马上就要到了。
那么,发出警示的人是谁,他看到的人又是谁
长长的夹道里只有她一个人,高墙的黑影掩盖了她的身形。
难道有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不会是唐悦白吧!
但发声的方位不符合……
唐乐筠心头一凛,她离开的时间过长,小家伙忍耐不住,到处找她也是可能的。
这个时候想太多没用,徒增困扰。
唐乐筠停止思考,跃上右侧高墙,稳了稳,正要上屋顶,就见一个黑影接连两跳,上了侧前方的屋顶,四下查看……
她赶紧矮身下,单手扒墙,将身体垂到另一侧。
唐悦白不会出事吧。
唐乐筠后悔了。
她不该带他来,更不该离开这么久!
夹道里来人了,喊道:“这里没有!”这是个公鸭嗓的小太监,喊一声就跑了。
唐乐筠观察一番,重新回到夹道,迅速跑到尽头,右前方便是凤栖宫。
如果她是蓝皇后,必定留人守在门口,观察外面的情况。
贸然出去不可取,怎么办呢
来不及思考了,后面又有脚步声了,而且是两个高手。
唐乐筠再上左边高墙。
“夹道里确定没人,但两旁的宫殿都要检查一遍。”一个声音说道。
“好,我左你右,前面汇合。”另一个人答应了。
唐乐筠感觉躲不过去了,她壁虎一般地下了墙,正要取出匕首迎战,视线内忽然出现一口井。
她两大步过去,抬脚就跳,在身体完全没入地平线前抓住井沿,再用两条膝盖顶住狭窄的井壁,往下挪半米,以确保井口的微光照不到自己。
“嚓嚓嚓……”脚步声要到头顶了。
唐乐筠屏住呼吸,重心后移,试图将身体贴在井壁上,但靠了好几下都没靠上。
她的眼睛已然适应了黑暗,便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井壁上有一个凹陷,恰好可以容纳下她的身形。
当她藏进去的时候,大内侍卫恰好到了井口,他点燃一只火折子,火光照亮了他的娃娃脸——那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一副干净、善良的模样。
唐乐筠心里,如果你把火折子扔下来,我就真的要说声对不住了。
“可能藏在井里吗”娃娃脸自言自语,手一抬就要有所行动。
“快来人!”又有人喊了一声。
娃娃脸“噗”的一声吹灭火折子,转身就跑。
唐乐筠慢慢爬出井面,确认没人,从院落的另一侧出去,绕过了凤栖宫。
夜晚有风了,后背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如果唐悦白被抓,恐怕要打入天牢了,只怕不那么好救,只有现在动手才有一线生机。
但在此之前,还是要去唐悦白的藏身之处看一看,以免发生误会。
计划明确,唐乐筠勉强恢复了镇定。
她专心致志地收纳周围的信息,心无旁骛地赶到了分手的地方。
上到房顶,果然没有了唐悦白的身影。
一颗心瞬间坠到谷底。
唐乐筠深吸一口气,在暗影里坐下来,在心里盘算道:“快来人”那一声像是在东边不远的地方,难道他迷路了,去东边找自己了
她起了身,沿着屋脊往东走,快到头时,忽然听到左边有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间或,还有一两声抽泣。
这才是唐悦白。
一定是他!
唐乐筠飞身下去,转了个弯,就见唐悦白扒着宫墙,猫着腰,正在观察夹道里的情况。
她放慢脚步过去,适当加重一些,小家伙听到了,白着脸回过头,目光惊恐,见是唐乐筠,嘴巴一扁,眼泪就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好啦,姐姐回来了!”唐乐筠捧住他的脑袋摇了摇,“不怕了不怕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咱们回去再说。”
唐悦白用袖子擦擦眼泪,点点头,和唐乐筠一起顺着来路回到了御花园。
二人换好衣服,潜到水里,很快就从护城河里冒出了头。
五更更鼓敲响的时候,姐弟俩回到了家里。
小黄被二人惊醒了,摇着尾巴跑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唐乐筠的裤腿。
唐乐筠道:“你去冲澡,我去做点吃的,饿了。”
唐悦白答应一声,去了西耳房。
唐乐筠蹲下来,用了些异能,在小黄头顶上使劲揉了揉,“家里有人来吗!”
小黄听懂了,摇摇头。
“好狗!”唐乐筠夸了一句,“饿了吗!”
小黄点点头。
唐乐筠起身往厨房走了过去,“那就一起吃点儿宵夜吧,疙瘩汤加鸡蛋。”
炉灶烧起来了,火舌舔出来,屋子里的温度迅速升高。
唐乐筠的湿衣服隐隐冒出了水蒸气,沁凉的皮肤也热了起来。
好不舒服。
她坐着发了会儿呆,直到唐悦白推门进来才醒过神。
唐悦白道:“姐,你去洗,我来拌面疙瘩。”
唐乐筠放下火钩子,“好,我马上回来。”
用白天晒的水冲洗两遍,换上家居服,唐乐筠带着守在外面的小黄回了厨房。
唐悦白的面疙瘩还没拌完,唐乐筠便接了过来,问道:“你为什么挪地方,怕被人发现!”
唐悦白点头。
唐乐筠又问:“大内侍卫上去时,你在哪里!”
唐悦白道:“我一听到动静就挪到里面,紧贴屋脊躺下了。”
“你既然躲过了房顶的侍卫,为什么还要换地方,换到哪儿去了!”
“我担心他们找的是你,就想下去分担一下,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我……可能是我的运气太好了,从那里到御花园一个人都没有撞见。”
“如果不是我,你又被抓了怎么办!”
唐悦白的脑袋耷拉下去了,“可万一是你,我却什么都没做怎么办姐,我不想后悔。”
他的音量很小,但很坚定。
虽然穿书了,虽然脑袋系在别人身上,但她有一个好弟弟。
唐乐筠笑得很满足,可还是抬手给了唐悦白一个爆栗,“你就这么不相信姐姐!”
唐悦白道:“白管家说了,宫里高手很多。”
唐乐筠道:“我也担心那人是你,但我坚持回到与你分开的原点,再确定要不要有所行动。傻弟弟,那是皇宫大内,你我不熟悉地形,一旦暴露行迹麻烦就大了。我正式警告你,绝不能有下一次,你必须无条件信任我的能力,明白吗!”
唐悦白傻傻点头。
唐乐筠抬腿给他的后背来了一脚,“你不相信我,日后我做什么都不带你。”
唐悦白这才下定了决心,正色道:“相信,姐你放心,我下次一定按照你的吩咐行事。”
唐乐筠放过他,舀出锅里的开水,倒入菜油,煎鸡蛋,葱花炝锅,倒开水,面疙瘩下去了,咕嘟咕嘟地冒起了白泡泡……
小黄坐在唐悦白身边,眼巴巴地看着锅里。
唐悦白从怀里掏出一块黄色物件,一边把玩,一边摩挲小黄的柔顺的后背。
唐乐筠奇道:“那是什么!”
唐悦白笑眯眯地展示给她看,“姐,等你的时候有点无聊,我抠下一块瓦当带回来了。”
琉璃材质的瓦当,很完整,上面雕刻着精美的龙纹。
唐乐筠:“……”
第二天早上,唐乐筠姐弟在院心练完剑,正要做早饭,白管家就来了。
他带来一只烧鸡,两捆新鲜蔬菜,十几根油条,还有一小盆豆浆。
自打和田家一起生活,唐家姐弟就没买过油条了。
唐悦白喜滋滋地说道:“谢谢白管家,我正馋着呢,可巧你就买来了。”
白管家提着蔬菜,和唐家姐弟一起进了厨房,“这是熟人做的,现在早上出摊的少,买也买不到。”
唐乐筠知道,他这是从莳花院带过来的。
“谢谢白管家。”她客气一句,又道,“想杀我的人查清了吗!”
白管家道:“还在查,目前没有头绪。”
唐乐筠认为,如果蓝皇后在为永昌伯府的事操心,应该不会分神处理她的事。
皇上若忌惮齐王和瑞王,没道理不忌惮端王——他的可能性有,但不如齐王和瑞王大。
她把豆浆分成三碗,拿出一罐糖放在中间,“齐王和瑞王谁的可能性谁更大一些!”
白管家摇头,“娘娘恕罪,小人没有证据,不好瞎说。”
唐乐筠不难为他,“好吧,那我自己查。”
白管家差点被豆浆呛了,赶紧劝道:“娘娘不要心急,王爷的人已经在查了。”
唐乐筠往豆浆里加了一小勺糖:“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白管家避开她的视线,“要看顺利不顺利,顺利的话月末就到了。”
唐乐筠道:“能活着回来就成,什么时候不重要。”
白管家连连点头,“娘娘所言极是,娘娘放心,小人一定全力保障娘娘的安危。”
唐悦白勾了勾唇角,故意问道:“昨天叛军攻打皇宫了吗!”
白管家似乎也在等这个话头,“叛军虽然没有攻打皇宫,但宫里还是出事了,一个小太监走错了路,被皇上身边的侍卫斩杀了。”
唐悦白瞪大了眼睛:“就是走错了路吗!”
白管家言之凿凿:“就是走错路了。”
唐乐筠怕唐悦白说露馅,赶紧把话题接了过来,“京城、皇宫,都是一样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白管家叹息一声,“大弘偃旗息鼓了,大苍还在打,国库吃紧,老百姓吃不饱饭,乱象很难平复。不过,也有个不算好的好消息,叛军南下了,京城外围的老百姓可以喘口气了。”
叛军南下,一是会抢劫南方运过来的粮草,二是可能继续在嘉兰山一带搞事情,以报大炎把幽蓝城划给大弘的仇。
唐乐筠操心不了那么多,只要京城周边安全,她回生云镇就方便了。
三人开始专心吃早饭,豆浆见底时候,药铺的门被人敲响了。
唐乐筠三人一起过去开门,就见一个嬷嬷打扮的人站在门外,笑盈盈地福了福,“给娘娘请安,老奴是瑞王府的,奉我家娘娘的命,给娘娘送帖子来了。”
她不但邀请唐乐筠,还叫上了唐悦白。
为此白管家专门给姐弟俩上了两堂课,一堂豪门礼仪客课和一堂皇室秘辛课,末了又请来两个裁缝,给姐弟俩量身定做了几套衣服。
这段时日,药铺正常营业了,但私塾没有复学,唐悦白便在铺子里读书习字练武,唐乐筠则窝在东耳房里继续鼓捣毒药。
忙碌的时间过得很快,十二这天转眼就到。
大约辰正,易了容的白管家驾着马车,把唐家姐弟送到瑞王府大门口。
姐弟俩下了车,在瑞王府管事嬷嬷殷勤地招呼下,同白管家找来的黄妈妈一起进了府邸。
唐悦白虽没进过王府,但刚进过皇宫大内,因而对瑞王府的泼天富贵没有太大感觉。
管事嬷嬷走在侧前方,不时地回望姐弟俩,见二人一派闲适,反倒有些惊诧了。
穿过两道气派的宫门,就到了瑞王府主殿。
殿门口侍立着两排下人,其中最里面的一个立刻进殿禀报去了。
瑞王妃迎到了殿门口,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年龄相仿的贵妇人。
三个贵妇带着婢女妈妈若干,一大堆视线聚光灯束一样照在唐乐筠脸上。
唐乐筠面色不改,淡笑着福了两福:“民女乐筠,给五嫂请安,各位安好。”
尽管不认识瑞王妃,也不认识其他人,但瑞王妃是主人,不大可能不在其中,这样打招呼不算冒失。
瑞王妃上前一步,拉住唐乐筠的手,慢声细语道:“九弟妹第一次来我府上,论理该迎一迎的,但考虑到二婶、三嫂和七弟妹都在,就只好等在这里了。”
此女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豆绿色素面对襟褙子,里面衬着白地撒朱红色小碎花襦裙,五官端庄,右眼角下长着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微胖,一派贤惠温柔的模样。
唐乐筠道:“五嫂客气了,我年纪小,合该如此。”她衣着得体,语气不徐不疾,行礼端庄大方,毫不怯场。
瑞王妃对左边的贵妇人说道,“咱们的九弟妹不但善解人意,长得也好看。”
那贵妇人点点头,从手腕上抹下一只碧玉手镯,对唐乐筠说道:“我是你三嫂,这是见面礼,戴着玩吧。”说完,她从身后的婢女手中接过一只荷包,递给唐悦白,“这孩子也俊,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看着就欢喜。”
“谢谢娘娘。”唐悦白趁机打了一躬,“唐悦白见过诸位娘娘。”
瑞王妃笑了起来,“这孩子不但俊,还很机灵呢,来来来,五嫂这里也有见面礼。”
不消一会儿功夫,唐乐筠多了三只手镯,唐悦白收了三块碧玉。
这边刚发完礼物,在里面高坐的怡王妃发话了,“五侄媳妇,看见漂亮孩子你就把我这个老太婆抛到脑后了吧,还不把人带过来让老身瞧瞧!”
“哎呀,可不是!”瑞王妃拉着唐乐筠就往里面走,“二婶勿怪,勿怪,这就给您带过来了。”
唐乐筠见平辈可以不跪,但怡王妃是长辈,必须跪上一跪。
姐弟俩在锦垫上行了礼,怡王妃也没有倚老卖老的意思,让老妈妈把二人扶了起来……
唐乐筠从黄妈妈手里把四只锦盒拿了过来,说道:“民女父母早逝,家境平凡,王爷又不在家,王府的事做不得主,便从药铺带了些回礼,这些是我亲手做的金疮药、六味地黄丸、逍遥丸、大山楂丸,还有牛黄清心丸等,都是顶顶好的,还请二婶、诸位嫂嫂不要嫌弃。”
哪有送礼送药的呢
她这番话说出来,三位小辈主子娘娘倒是耐得住,好几个下人变了脸。
怡王妃五十左右岁,正处在更年期阶段,对这些保健药品很感兴趣。
她招手让婢女把匣子拿过去,亲手打开,露出整整齐齐的两排小瓷瓶,瓷瓶线条流畅,花鸟绘画雅致精巧,且每只瓶身都贴着红色的小纸条,纸条上用小楷写着对应的药名,只是字写得很一般。
怡王妃拿起一只看了看,“老身最近总是睡不安稳,不知九侄儿媳妇可有对症的药啊!”
唐乐筠道:“有药,但需要检查您的身体状况,对症下药才行。”
怡王妃伸出胳膊,“劳烦你给我看看。”
她的身体有御医调理,论理轮不到唐乐筠。
如此这般,考校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唐乐筠不能拒绝,遂道:“那侄媳妇就献丑了。”
婆子取来脉诊,给怡王妃垫上了,唐乐筠摸上寸关尺,凝神诊了起来……
片刻后,她说道:“二婶是否时常有心悸耳鸣、头晕脑胀的情况!”
怡王妃一拍小几,对其他几人说道:“这孩子有两下子。”
唐乐筠收了手,从匣子里取出一只写着‘安神补心丸’的小瓷瓶,“吃这一款对症,您失眠是心血不足、虚火内扰引起的,还可以吃知柏地黄丸调理一下。”
怡王妃感叹道:“都说对了,都说对了呀!”
唐乐筠微微一笑,“二婶身体好,只有这么一点小毛病,可不就说对了嘛。”
七嫂康王妃提了提袖子,笑道:“九弟妹年纪轻轻,医术不浅,七嫂好奇,也来凑凑热闹,如何!”
唐乐筠道:“七嫂客气,自然可以。”
二人换到窗口,分别在两张太师椅上坐下,唐乐筠摸上脉搏诊了片刻,道:“七嫂脉象平和,无病。”
康王妃哂笑一声,“可是我最近胃口很不好呢。”
唐乐筠不动声色:“我学艺不精,竟没能看出来,不过,我送的药里有大山楂丸,饭后吃一颗,最是对症。”
瑞王妃道:“二婶和七弟妹的药都是御医亲自调配的,贸然换药只怕不好,我这里有个妈妈,和七弟妹有一样的症状,不若让她代为尝试,九弟妹、七弟妹,你们觉得如何!”
唐乐筠不觉得如何,很不尊重人罢了。
但转念一想,她毕竟是纪霈之的妻子,大家有所顾忌在所难免,惜命之人谨慎一些亦无可厚非。
她看看唐悦白,小家伙明显生气了,耷拉着眼皮,唇线绷得笔直。
生气是无能的表现。
而且,她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被折辱的心理准备——如果这也叫折辱的话——对于她来说,话里话外的敲打根本不算什么。
唐乐筠说道:“只要这位妈妈敢吃我的药,我当然没有意见。”
她们敢敲打,她就敢明说,谁怕谁
三个年轻王妃都有些不自在,只有怡王妃兴致盎然。
瑞王妃道:“宋妈妈,你来。”
给唐乐筠送帖子的妈妈出了列,她走到唐乐筠面前,福了福,“早就听闻有间药铺的药好,如今老奴也算有口福了,多谢娘娘。”
唐乐筠道:“不客气。我的药药效极好,宋妈妈放心用,服用几粒便可胃口大开。”
“那可真是太好了。”宋妈妈取了一粒,回到原位后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
瑞王妃对怡王妃说道:“二婶,趁着天气还没大热,我们去园子里转转吧。”
怡王妃道:“好啊,都说瑞王府的荷花开得最好,老身可要好好欣赏欣赏了。”
瑞王妃对唐乐筠说道:“二婶不爱出门,请她十回,她能来一回就不错了,今日能来,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呢。”
“啊!”唐乐筠故作惊讶,“我的面子!”
三嫂礼王妃提醒道:“怡王叔还是你和端王的媒人呢,端王没和你说吗!”
唐乐筠垂着头,“三嫂,成亲时端王就不在京城了,我和一只大公鸡拜的堂。”
怡王妃循循善诱:“九侄媳妇,端王也是为了朝廷、为了大炎社稷,你得理解他。”
唐乐筠道:“侄媳妇正在学着理解,谢谢二婶开导。”
白管家给她的指示是:尽量让大家觉得她和端王关系不好,也尽量让大家认为她的医术一般。
根据他的叮嘱,以及瑞王妃的这场突如其来的宴请,唐乐筠基本可以断定,试图暗杀她的八成是瑞王。
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毕竟瑞王在书里是男三号,一个有着雄韬伟略的野心家,一个一心为民的好领袖。
这样的人突然要对付她,只能是怕她解了纪霈之的毒。
小说里所谓的“帝王心术”,此时便可以用杀伐果断代替了吧。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到了水榭。
水榭里摆了六张小几,五张在四周,上面摆好了酸梅汤和各种新鲜水果,苹果、鸭梨、橘子,还有一串串鲜艳欲滴的紫葡萄。
另有一张小几摆在水榭中间,桌面上有只硕大的木托盘,托盘里是一只长三尺宽两尺的冰雕,山水灵动,水气氤氲,屋子里的温度因为它比外面低了两三度。
姐弟俩这才真正认识到豪门的豪气——老百姓已然吃不上饭了,但富贵如瑞王府,还有这样的冰雕解暑降温。
瑞王妃见唐家姐弟看得出神,赶紧解释道:“冰块是去年冬天预定的,府里的工匠闲来无事便琢磨一番,装点装点门面,花不了几个钱。”
唐乐筠不知道她说的几个钱是多少钱,但用脚后跟思考,她也知道这些冰的运输和储存都需要巨大的成本。
而且,从其他人不以为然的表情来看,瑞王妃做的排场平平无奇,她们过的是一样的奢靡生活。
她说道:“让二婶和几位嫂嫂笑话了,即便是在唐指挥使家,我们姐弟也没过过这般气派的生活。”
怡王妃道:“等端王回来就好了,你还年轻,好日子在后头呢。”
唐乐筠默了默,“端王殿下至今没有消息,不知道人在哪里。”
礼王妃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要不了多久了。”
唐乐筠拿一串葡萄给唐悦白,“三嫂说的是,端王殿下既然能与大弘和谈成功,就能好好的回到京城,唉,天气炎热,路途遥遥,也不知……”
瑞王妃道:“你医术不错,铺子里的药又好,端王的病再重,也不至于没有法子。”
康王妃附和道:“五嫂这话说得没错,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唐乐筠摘了一粒葡萄,叹息道:“二位嫂嫂真看得起我,王爷对我的医术有你们对我的一半信心就好了。”
瑞王妃轻轻地摇着羽毛扇,“你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嘛。”
“好啦!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不过会把把脉而已,真当她是神医不成”怡王妃替唐乐筠解围,转移了话题,“我听说皇后娘娘病了,你们进宫请了安吗!”
三位王妃脸色皆是一变,尤其瑞王妃。
礼王妃道:“侄媳去过了,但没能进入凤栖宫。”
康王妃道:“我这边也是。”
瑞王妃不表态——瑞王架空了皇帝,蓝皇后在她面前摆不起架子,从不见她。
怡王妃问:“知道是什么病吗!”
康礼两位王妃一起摇头。
瑞王妃朝下人摆了摆扇子,待他们退出水榭,她才压低声音说道:“据说是中毒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观察唐家姐弟。
然而姐弟俩都在专心致志地吃葡萄,根本没有注意她的目光。
怡王妃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
礼王妃道:“听说前几天打死一个小太监,会不会跟皇后娘娘中毒有关!”
瑞王妃还在盯着唐乐筠,“那小太监不过是找了个对食而已,根本没去凤栖宫。不过……魏嬷嬷说,凤栖宫可能进过人,现在玄衣卫和大内侍卫联合办案,正全力搜查此人。”
唐乐筠抬起头,问道:“五嫂,我要去看看皇后娘娘吗!”
瑞王妃道:“你现在还没有上玉碟,没有懿旨只怕无法进宫。”
唐乐筠轻叹一声,隔着轻纱看向荷塘,“那就算了吧。”
荷塘大概连着活水,水质清澈,岸边的荷叶密密匝匝。花开得不多,但都是全盛状态,粉粉嫩嫩,招来许多蜻蜓,上上下下地飞舞着。
比她家旁边的葫芦溪美多了。
唐乐筠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参差。
她想,明明自己也嫁给了王爷,为什么还要为五斗米操心,还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呢
答案很明确:因为纪霈之的地位不稳,小命即将不保,还因为她出身不高。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果她把皇帝宰了,自己坐那个位置呢
她一个抗衡不了许多个,还是培养纪霈之性价比最高。
而且,纪霈之擅长经营,一定能让像田家一样的老百姓吃得上饭。
对,她必须尽快想办法解了纪霈之的毒,想办法帮他坐上那个位置。
“姐姐。”唐悦白扯扯她的袖子,“瑞王妃问你荷花是不是很美。”
“确实很美。”唐乐筠回过神,“看得入神了。”
瑞王妃正要说话,宋妈妈进来了,走到她身后耳语了几句。
瑞王妃脸上有了惊讶的神色,“这么快就见效了!”
宋妈妈道:“是的。”
瑞王妃对康王妃说道:“看来七弟妹可以好好吃顿饭了。”
怡王妃道:“都说送药不吉利,但老身以为,九侄媳妇的药送得恰到好处。老身也能睡几个安稳觉了,九侄媳妇,以后我的药都去你那买。”
唐乐筠起身行礼:“多谢二婶,侄媳一定给您做最好的药。”
第87章
一般来说,请女客的同时又请男客,主家是要派一到两个同龄人陪同的,但瑞王妃没有这样做。
唐乐筠认为原因有两个,一是,他们夫妇的孩子年龄小,做不来此事;二是,她可能还有别的安排。
在与几位王妃交谈的空隙里,她和唐悦白耳语了几句。
唐悦白闻言,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唐乐筠便用了些木系异能,在他脑袋上摸了摸,“你年纪小,紧张是应该的,不紧张反倒不正常。如果不知如何回答,不妨多想一想,就那么点事,肯定都是预先练习过的。”
她的手比平时热了很多,即便隔着头发,也能感觉到那股灼热从手心烫到了脑子里,燥意瞬间退散,整个人都熨帖了,头脑也清醒了。
唐悦白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姐姐放心,我不怕。”
“咳~”黄妈妈轻咳一声。
唐乐筠注意到水榭外的脚步声了,步伐从容,轻盈,说明来人具有一定的武功基础。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唐悦白正主到了。
唐悦白眨眼回应,下意识地绷直了唇角。
“二婶,侄儿来晚了。”瑞王笑眯眯地进了屋子,径直走到怡王妃跟前,长揖了一礼。
怡王妃笑道:“老身不过是串串门子,看看老九媳妇,可不能扰了你这个大忙人,你该忙忙你的去。”
“二婶不常来,又恰好侄儿在家,不来请安怎么行呢”瑞王又朝礼王妃和康王妃拱了拱手,“三嫂,七弟妹,九弟妹,一向可好!”
礼王妃道:“前几日不大好,幸好叛军被打跑了,京城安稳我们这些妇人就安稳了。”
康王妃很会说话:“五哥辛苦。”
唐乐筠站起身,朝瑞王福了福,“民女见过王爷。”
瑞王转身看向她:“我们是一家人,常来常往的,九弟妹不必客气。”
仇人还差不多。
唐乐筠淡笑,再福:“是,王爷。”
瑞王在瑞王妃右侧空位上坐下来,“这些日子太忙,没顾上你们,幸好都闯过来了,端王府的损失不大吧。”
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假意不知道她住在有间药铺。
唐乐筠道:“民女在五柳街,不知道王府情况如何,难道……也被叛军攻打了吗!”
端王议和,直接破坏了同袍义社的如意算盘,想来是要报复他的,端王府就摆在明面上,被冲击理所当然。
瑞王道:“九弟妹闲暇时不妨回府操持操持,九弟回来也能过得顺心些。他身子骨不好,生不得气,为了些身外之物也不值得。”
唐乐筠应了声“是”,并不多言。
瑞王又问:“药铺有损失吗!”
唐乐筠道:“药铺没有损失,但叛军想杀死民女,若非民女会一点粗浅功夫,若非有高人相救,民女已经停尸好几天了。”
怡王妃惊道:“什么都不抢,就想杀人,为什么!”
礼王妃道:“或者……是端王的仇人吧。”
康王妃点头,“端王性子暴烈,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瑞王不置可否,他与唐乐筠正对而坐,目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九弟妹,你贵为王妃,却生活在市井之中,危险和麻烦肯定要成倍增加,依我看,不如回王府安全。”
王府人事复杂,暗箭杀人防不胜防。
唐乐筠在心里默默补全了他的话,笑道:“不怕王爷笑话,民女是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端王府的内院我根本驾驭不了,就不回去献丑了。”
怡王妃赞同她的话:“你这丫头果然是明白人,不过……那终究是你的家,慢慢来嘛,等端王回来就好了。”
唐乐筠道:“二婶说的有道理。”
他们说他们的,她做她的,大家各行其是就好了,无须争辩。
一个长随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口,禀报道:“王爷,衙门来人了。”
瑞王起了身,对怡王妃说道:“二婶,侄儿告退。”
怡王妃挥挥手,“去吧去吧,老身不留你。”
瑞王走到门口,又停下了,扭头对唐悦白说道:“你跟我走一趟,最近新得一块好砚,正好当个见面礼。”
唐悦白明白,自家姐姐担心的事情来了。
他麻利地跳起来,团团一礼,同端王一起出了水榭。
瑞王边走边问:“刺杀你姐姐的人有眉目了吗!”
唐悦白比不上他身高腿长,小腿倒腾得飞快,脑子转得更快,“回王爷的话,姐姐不知道什么人干的,只说买菜的时候有人要杀她。”
白管家说过,瑞王这个人看似粗犷,其实很注意细节,只要在重大问题上不犯错误,其他事情随便说,这样才符合他的年龄。
所以,他必须把握好尺度,不该出错的绝不能错。
“这样。”瑞王问,“人多吗!”
唐悦白摇头,“草民也问过,但姐姐说,她见势不好转身就跑,不知道到底有几个人。”
瑞王又问:“救你姐姐的高手,你们认识吗!”
唐悦白还是摇头,“不认识,我姐没见着。”
瑞王道:“端王离开前,没有交代吗!”
唐悦白有些愤愤:“王爷,我姐姐跟大公鸡拜的堂,根本没见到他!”
他真的生气了。
瑞王始终用余光观察着唐悦白的表情,又道:“我听说,你姐姐会祝由术,所以药效才比旁的药铺好,这件事你怎么看!”
“祝由术,那个叫祝由术吗,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唐悦白思忖着,语速也慢了下来,“长姐为母,家中经济姐姐说了算,草民没什么看法。”
他一会儿我,一会儿草民,显然思绪不够顺畅。
而且,他这番话很有些意思,含含糊糊,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什么都没说,但偏向还是有的。
一是,不管祝由术有没有用,药效是不是比其他店铺好,只要能赚钱养家,他没什么意见。
二是,他还小,什么都不懂。
不管是偏向哪种,都合情理,端看立场是什么。
瑞王觉得是第一种。
通过刚刚的交谈,以及唐锐安对唐乐筠的介绍,都能证明唐家姐弟不笨,甚至还有些狡猾。
这样的人不难控制。
如果杀了他们,一定会引起其背后大高手的觊觎,不如先观察观察,拉拢拉拢。
瑞王问:“你见过你姐姐施展祝由术么!”
“这……”唐悦白想起了唐乐筠灼热的手掌心,嘴上却开始胡说八道,“偶尔会看到她对着药柜里的药神神叨叨,但草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瑞王勾了勾唇角,看向一旁的紫薇树,这个时节,它们开得正好,一树粉紫,一树桃红,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他忽然换了个话题:“小白启蒙了吗”
唐悦白心里更是警惕,“启蒙了。”
瑞王道:“好好读书,你姐姐只有你一个娘家人,你好了,她就自在了。”
唐悦白道:“姐姐也总是这样说,可是王爷,草民真的不爱读书,做大侠不好吗!”
“当然好。”瑞王道,“我年少时也有这样的梦想。”
唐悦白眼睛一亮,“真的吗!”
“当然。”瑞王道,“但我习武天赋一般,远不如端王,听说你的天赋不错,现在有师傅吗,要不要我给你推荐一个!”
这个问题非常好,很家常,很随意。
而且,唐乐筠教田家孩子习武的事实,他未必不清楚。
只要唐悦白脑子慢一点、糊涂一点,说不定就会泄露一个重大秘密。
又或者,瑞王会介绍一个武功高手给他,那样就能正大光明地试探他的身手了。
唐悦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成年人世界中的尔虞我诈。
头顶冒出了细碎的汗珠,他说道:“谢谢王爷,姐姐说,她现在是端王妃,等京城的治安好了,唐门肯定重新会接纳我的,到时候我就能继续跟着我师父习武啦。”
唐乐筠专门准备过这个问题,这个答复未必最好,但能应付过去。
唐悦白心中暗暗祈祷,千万别再问了,求你了。
瑞王笑道:“怎么,你们姐弟想衣锦还乡吗!”
唐悦白老实地点了点头。
瑞王果然没再说什么,一路沉默着到了外书房,他让长随取来砚台,交给了唐悦白。
唐悦白谢过,转身就走,还没到门口,就听瑞王沉声说了句“慢着”。
他心里一沉,脚下一顿,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瑞王道:“你姐姐在研究毒药,是也不是!”
“啊”唐悦白慌了一下——尽管唐乐筠没说,但他就是把皇后中毒和姐姐研究毒药的事联系了起来。
高压之下,他想起了唐乐筠的话: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就说不知道,让他们问我。
他说道:“王爷,草民不知道这件事,要不……我去问问姐姐,回来再答复王爷。”
唐悦白不但慌张,而且还怒了,声音很大。
“那就不必了,本王自己会问。”瑞王对长随说道,“你送他回去。”
用完午饭,瑞王妃把一干客人送到二门,回去时,径直去了内书房。
瑞王正在批奏折,瑞王妃等了差不多一刻钟,他才放下毛笔,在罗汉床上和她相对而坐。
瑞王妃给他斟了杯茶。
瑞王接过来一饮而尽,“唐乐筠此人,你怎么看!”
瑞王妃道:“的确如唐家大姑娘所言,胆大心细,面皮很厚,为了她的药铺,居然送了药品,失眠的,健胃的,补虚的,什么都有,一有机会就夸她的药好。”
瑞王问:“你不是让人试了吗是不是真的好!”
瑞王妃点头:“宋妈妈言之凿凿,说吃完她的大山楂丸就有胃口了,王爷,祝由术是真的吗!”
瑞王道:“我请教过太医,对此褒贬不一,总的来说,有奏效的时候。但端王妃的药药效太过稳定,这让本王不得不怀疑,她可能在药材中动了手脚。”
他的大拇指不断地摩挲着压手杯。
那能是什么手脚呢
瑞王妃想不出来,但她知道,摩挲茶杯是自家男人思考时常有的动作,便不急着说话,吩咐下人把熬好的燕窝端上来。
瑞王问:“她医术怎样!”
瑞王妃道:“她说准了二婶的失眠,却没觉察到七弟妹食欲不振,不知道是藏拙,还是水平有限。云山雾绕的一个人。”
瑞王叹了一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瑞王妃问:“端王还是没有消息吗!”
瑞王摇头,烦躁地斜躺了下去,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他身世坎坷,只要他肯一心辅佐我,我就绝不会亏待他,可他偏偏谁都防着,他如此防我,我如何不防他!”
瑞王妃道:“若非如此,他和父皇又岂会闹到这个局面!”
“说的也是。”瑞王道,“过几天,你再见见唐大姑娘,让她摸摸端王妃的底,毕竟一起生活四年,总比我们这些陌生人看得真切。”
“好,妾身尽快办好此事。”瑞王妃从婢女手里接过燕窝,“王爷最近辛苦,吃一盏补补吧。”
回到家,白管家和黄妈妈一起,帮唐家姐弟给瑞王府之行做了个全面复盘。
唐乐筠道:“白管家觉得如何,瑞王还会暗杀我吗!”
白管家不那么确定地说道:“瑞王心思细腻,长袖善舞,他与顾七爷关系极好,如果唐家大姑娘能上门,这一关就算暂时过去了。”
唐乐筠给他续上茶水,“好,等唐大姑娘上了门,我就把田家人接回来吧。”
白管家笑道:“小人觉得可行,客栈无聊,田家那位大少爷动不动就吵着回来呢。”
唐乐筠又问:“唐家怎么样,叛军进城时,骚扰过他们吗!”
“不仅仅是骚扰,他们着意攻打了唐家,唐家护卫拼死抵抗,虽击退了叛军,但也付出了三死八伤的巨大代价。”说到这里,白管家喝了口茶,“为此,唐家老太太受到了惊吓,御医都请好几回了。”
唐悦白问:“为了报复大伯父吧。”
白管家颔首:“差不多。”
唐乐筠也问:“老太太中风了!”
白管家摇头,“不好说,听说是头痛欲裂,御医开了几副药,但效果不显著。”
“哦……”唐乐筠拉着长音,脑子里开始翻找这一类疾病,嘴里却道,“唐老太太习武,身体向来不错,此番只怕是受到刺激了。”
头痛症。
如果是风寒感冒、中风等疾病引起的头痛,白管家会告诉她确切病因。
只说单一病症,且治疗效果不显著,说明这个病不好界定。
那是什么病呢
唐乐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病例,又不想慢待白管家,便也罢了。
那老太婆为人不坏,但对原身也着实一般,把原身赶出来之前,还明里暗里地羞辱了一番。
无论原身是对是错,她作为继承者,对唐老太太都没有好感。
白管家问:“如果,唐大姑娘来药铺找娘娘,娘娘要如何处置!”
唐乐筠想了想,“我爹去世时,唐家没有袖手旁观,按道理,我应该效犬马之劳。但我们与唐家早已一刀两断,以德报怨那种事我不会做……她若买药,我卖她便是了吧。”
白管家松一口气,他还真怕唐乐筠执意与唐乐音划清界限,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呢。
他笑着拱了拱手,“娘娘大度。”
唐乐筠挑眉,她是毒医,从不大度,但可以虚与委蛇。
六月十六,阴天。
太阳虽然在云层之外,但热度丝毫不减,从辰时末刻开始,京城就进入了熏蒸模式,稍微动一动大汗淋漓。
为了降温,唐悦白时不时地去西耳房的木桶里泡上一泡,铺子里的事情,基本上由不怕热的唐乐筠在打理。
叛军离开京城,秩序恢复正常后,她的金疮药就卖得极好,且不说豪门大户,光是五柳街的人就买了三十五瓶。
一瓶三两银,总共一百零五两,利润非常可观。
金疮药好卖,库存就要扩大。
田家人不在,唐乐筠又开始了每天做药的日子——好在她做金疮药足够多,已经有了肌肉记忆,翻看医典和碾压药材齐头并进,事半功倍。
唐乐音在门口停下来,目光一扫,就把药铺里面的情形了解了七七八八。
这间铺子比生云镇的大,两种形制的药柜间隔摆放,非但不乱,还因此丰富了不少。
北墙角摆着一架六扇的红木屏风,屏风上刺绣的花鸟鱼虫不但鲜活,而且色彩明亮,价格一定不菲。
书案上摆了瓶野花,造型上不甚讲究,但怒放的样子赏心悦目。
扎着长马尾的唐乐筠就坐在书案之后,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推着药碾子,专心致志……
这一刻,唐乐音忽然觉得,她好像从未认识过唐乐筠。
她不禁在心里问自己,到底是自己错怪了唐乐筠,还是唐乐筠在离开她家后及时做出了改变。
唐乐筠早就看见唐乐音了,但她不欢迎,就不想主动搭讪,主打一个想进就进,不想进就滚。
不可否认,唐乐音是好人,但对她来说,唐乐音也是瑞王的人。
大家立场不同,就注定了厮杀和角逐。
只要唐乐音进入这个门,她们就会开启一段塑料友谊,唐乐筠不喜欢,却不得不全力配合。
她讨厌这种感觉。
“筠姐姐。”唐乐音到底进了门,“一向可好!”
“请叫我唐掌柜。”唐乐筠抬头看她一眼,继续碾药,“唐大姑娘有事吗!”
唐乐音福了福,“或者,民女叫娘娘更合适。”
唐乐筠道:“没有诰命在身,娘娘还是免了吧。”她把药面倒在白瓷碗里,又拿来一味药,继续推碾。
唐乐音在她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唐掌柜,我祖母头痛欲裂,我今天来是想为她老人家买几副药。”
唐乐筠道:“唐大姑娘须知,我不过是读过几本医书而已。”
这是唐乐音阻止她开药铺时亲口说的话。
唐乐音知道唐乐筠会旧事重提,她起了身,敛衽行礼,“当初的确是我小看了筠姐姐,还请筠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全了我的一片孝心。”
痛快认错,且不挟恩以报,女主的胸襟果然不错。
唐乐筠笑了笑,既然如此,暂时做一做主顾关系也不错,省得说废话了。
她说道:“带方子了吗!”
唐乐音没想到她转变得这么快,一时有些迟钝,隔了两三息才反应过来,“带了,在这里。”
她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出一张精致的花笺,打开,放在唐乐筠面前。
唐乐筠瞥了一眼,御医开的是天麻钩藤饮,用于肝阳偏亢、肝风上扰证,附带还要几根艾条。
她拿上方子,起了身,“我家没有艾条,你去其他药铺买吧。”
唐乐音点点头,“那也好。”
唐乐筠刚拿出一味药,唐悦白就来了,他见客人是唐乐音,有点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直接帮忙干活。
姐弟俩一个抓,一个复核重量,很快就抓好了三副药。
算账时,一个身穿劲装的年轻男子带着小厮进了门,“唐掌柜好。”
唐乐筠抬头一看,居然是慕容霖,便道:“还好,慕容少侠有何贵干!”
慕容霖道:“唐掌柜,我要买两瓶金疮药。”
唐悦白从柜台里拿出两瓶,“六两。”
慕容霖豪爽地掏出两块碎银,“不用找了。”
唐悦白嘟囔道:“我们是药铺,又不是要饭的。”
他有点不满,让唐乐筠掂掂,再剪一剪,称一称,把一小块银子找了回去。
三人不熟。
唐乐音松一口气,笑道:“见过四表哥。”
慕容霖这才注意到她,不由眉头微蹙,“音表妹,你来这里是……”
唐乐音苦笑,“当然是为了买药。”
“原来如此。”慕容霖道,“怎么,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唐乐音把前因后果说了一下,担忧地说道:“药吃了不少,始终不见好转,祖母疼得睡不着觉,作为晚辈却无计可施,也是不孝啊。”
慕容霖压低声音道:“唐掌柜医术不错,你不试试!”
唐乐音摇摇头,老太太对唐乐筠观感不好,找她看病肯定是火上浇油。
慕容霖便也罢了,“我家也认识两个医术不错的江湖郎中,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下!”
唐乐音赶紧道:“感谢四表哥,我让弟弟亲自去请。”
慕容霖道:“不必客气,这有何难。”
二人拿了药,告了辞,一起出去了。
唐悦白道:“姐,她好像没有拉拢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要继续防范瑞王!”
唐乐筠把拉开的药抽屉送回去,“傻小子,如果是你,你会上来就拉拢吗!”
唐悦白在心里代入了一下,笑嘻嘻道:“不会,我也会先买药,缓和一下关系。”
“吁,吁……”门口停了四辆马车,陆续下来五六个人。
唐家姐弟立刻迎了出去。
“唐掌柜。”领头的女人带了帷幕,矜持地打了声招呼,“我把病人带过来了。”
“贵客好。”唐乐筠福了福,“今天就针灸吗!”
那女人道:“对,我们听唐掌柜的。”
唐乐筠手一摆,“诸位里面请吧。”
一行人进了铺子。
正与慕容霖说话的唐乐音吃惊地说道:“居然是镇北侯夫人。”
慕容霖看了过去:“你认识!”
唐乐音道:“不认识,但机缘巧合下,听过她的声音,也认识她身边的管事婆子。”
慕容霖伺机劝道:“唐掌柜的医术真的不错。楚大哥说,赤焰镖局有个姓张的镖师,得了瘿症,就是她治好的。”
居然是楚飞远!
唐乐音先是惊愕,随后又释然了——楚飞远为人正直,慕容秀秀给唐乐筠带来了困扰,他暗地里帮其解决一下麻烦,无可厚非。
不过,二表姐这个脾气该改一改了,不然退婚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她说道:“筠姐姐才十六岁,在我家时只看过两本医书,让她去给我祖母看病,只怕祖母难以信任,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这倒是。”慕容霖笑了,“唐掌柜不但年轻,容貌还美,与那些蓄着山羊胡的老大夫相比,毫无优势。”
唐乐音心中一动,意有所指道:“筠姐姐如今是端王妃,她的优势不在年龄。”
慕容霖听出了她的弦外音,“所以,音表妹的意思是,镇北侯夫人是冲着端王的面子来的!”
这个不大可能。
唐乐音自知说错话了,她明明想提醒慕容霖唐乐筠已经成婚的。
她分辨道:“我只是觉得筠姐姐首先应该做好端王妃,而不是在市井中摸爬滚打。”
慕容霖不赞成她的话,“尽管有间药铺的药贵,但药效着实不错,如果唐掌柜不开药铺,就没有这么好的金疮药,苦的还是我们江湖人。”
这是事实。
但唐乐音不想夸唐乐筠,便直接换了话题:“四表哥买金疮药,是为了出远门吗!”
慕容霖颔首,“对,我和楚大哥想南下,筹些米粮回来,在京城开个粥铺。”
“筹粮啊!”唐乐音心里一动,“四表哥,我手头有些银两,算我一份如何!”
“哈哈~”慕容霖拱手笑道,“音表妹到底是我们江湖中人,侠女本色。”
唐乐音还礼,“四表哥过奖了,你先别急着走,我再张罗张罗,三日后你来我家,我把银子给你。”
慕容霖道:“一言为定。”
唐乐筠坐在门口,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本以为唐乐音筹粮的戏码不再有了,没想到以这种形式还了回来。
“唐掌柜。”坐在对面的老者审视地看着唐乐筠,歪着嘴,含含糊糊地问道,“你给病人针灸过吗!”
唐乐筠回过神,耐着性子说道:“我给汝阳郡主针灸过,老太爷放心,我武艺一般,但熟知穴位,绝不会扎错的。”
唐乐音说的镇北侯夫人,便是得了子宫肌瘤的中年女子,蔡氏。
蔡氏劝道:“爹,唐掌柜医术了得,您老就放心吧。”
蔡老太爷委委屈屈地看着她,含混不清地说道:“她这么年轻,我如何能放心!”
唐乐筠:“……”既然不放心,你干嘛来了。
蔡氏道:“爹,年轻不是问题,能治病的大夫就是好大夫。”
蔡老太爷还是不愿意,“我是男子,让女子针灸,成何体统,你还是带我到处转转,买只烧鸡去吧。”
这还是个在家憋疯了,想出来溜达,一心想要吃肉的老小孩。
蔡氏无奈,“爹,医者不分男女,难不成你想半身不遂地过一辈子!”
蔡老太爷不说话,梗着脖子,曲着的手臂一抽一抽的。
唐乐筠没工夫和他磨洋工,便用了些精神力,“老太爷,你是男子不错,但你也是我的长辈,晚辈服侍服侍长辈,无可厚非。”
“真,真的吗”蔡老太爷狐疑地看着她,“好像也是,我的长孙女比你还要大着几岁呢。”
“当然真的。”唐乐筠勾了勾唇角,“这样,我先给您摸摸脉,看看舌苔,如何!”
“好,好吧。”蔡老太爷想抬胳膊却抬不动,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唐乐筠上了手,把他的胳膊牵过来,按在脉诊上……
片刻后,她又看了老太爷的舌头,在医案上写道:“脉浮且软,舌淡胖,齿痕明显,左侧有成片瘀斑,脑内有血栓之症。”
蔡氏不解:“血栓是什么!”
一旁的男子面露狐疑之色,张了张嘴,又忌惮地看了蔡氏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唐乐筠道:“这是我的叫法,不重要,还是针灸吧。”
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凑到蔡氏跟前,小声道:“长姐,万一扎不好怎么办!”
蔡氏顿了一下,“怎么会扎不好呢,一定扎得好,是吧唐掌柜。”
他们没有安全感,要她做保证呢。
唐乐筠理解他们的心情,肯定地说道:“放心,谁都可能扎不好,唯独我不能。”
唐悦白使劲点头,他的姐姐做什么都做得很好,绝不会出错。
蔡氏满意地笑了,“我就喜欢唐掌柜自信的样子。爹,我扶你过去,唐掌柜贴心得很,在铺子里放了床榻,垫子和床单都有,非常干净。”
两名男子一起皱了眉头。
唐乐筠笑道:“太太先扶老太爷过去,我拿几样东西。”
她看看两名男子,暗道,镇北侯夫人二品诰命,即便出嫁了,在娘家也一样有话语权呐。
唐乐筠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白色纱布做的手套、一瓶高度白酒、一块干净纱布,以及一副针灸针,统一放到小托盘里,带了过去。
两名男子也跟了过来。
“哎我躺下来做什么,我不要她给我针灸。”
“爹,不针灸就不会好,你相信女儿,肯定不会害你。”
“不行,她是女子,还是端王妃。”
唐乐筠进来了:“老太爷放心,我现在就是大夫。快躺下,针两回就好了,您且忍上一忍。”
老太爷又安静了,乖乖坐了下去。
蔡氏惊讶地看着唐乐筠,“还是唐掌柜有办法。”
唐乐筠面带微笑地看着蔡老太爷,“我针灸不疼,而且戴着手套呢,摸不到您老人家的皮肤。”
蔡老太爷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唐乐筠把托盘放到床头小几上,让蔡氏和唐悦白把老太爷的外衣脱了,靠坐在床头上,再在其面前摆了一只炕几。
她用纱布蘸上高度白酒,把三寸毫针擦了擦。
银针又细又长。
蔡氏又有些担心了,“唐掌柜,扎完就能好多了,对吧。”
唐乐筠把蔡老太爷的左胳膊拿过来,呈直角摆放,用白酒擦擦曲池穴,“对,太太若是害怕,不妨去外面等着,我让小白帮我。”
蔡氏脚下晃了晃,到底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唐乐筠不再管她,稳准狠地把针尖刺入皮肤,搓一搓,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针尾,将木系异能和精神异能同时导入,长针不断下沉,避开神经和血管,直到少海穴……
蔡老太爷眼睛亮了,对蔡氏说道:“酸麻酸麻的,一点都不疼。”
有酸麻感就是得气了。
唐乐筠再针另一只手臂……
曲池透少海,合谷透后溪,阳陵透阴陵,接下来就是风市和足三里,面部再刺牵正穴……
蔡家人在屏风内外围了一圈,一边看一边小声议论:
“真没想到她能如此利索。”
“确实,上次那老大夫还给咱爹扎疼了呢。”
“我怎么感觉老爷子还挺享受呢!”
“好像是的。”
大约两刻钟后,唐乐筠取了银针,一一用高度酒擦拭干净,放回针袋里。
蔡氏道:“爹,你感觉怎么样!”
蔡老爷子很清晰地说道:“好,特别好。”
蔡氏又惊又喜,对自家的两个兄弟说道:“你们觉得没有,咱爹说话利索了。”
她的一个兄弟说道:“爹,你再说两句!”
老爷子得意洋洋:“你让老子说,老子就说老子偏不说!”
“哈哈哈……”姐弟三人同时笑了起来。
唐乐筠道:“老太爷病情不重,再针两回就差不多了。”
蔡氏拉住她的手,真情实意地说道:“唐掌柜,太好了,谢谢你。”
“太太不必客气,我是开药铺的,为客人尽心是我的本分。”唐乐筠心情很好,又对老太爷说道,“您伸伸胳膊,看看有没有好一些。”
老太爷伸了伸,喜道:“确实好多了。”
唐乐筠又道:“你得的这个病,需要进行适度的锻炼,多散步,多吃鱼虾、鸡鸭,少吃肥油肥肉,保养好了,精神头才能更好。”
老太爷忙不迭地点头,交代两个儿子帮他记下来。
蔡家兄弟无不听命,不但记下,还请教良多,说了一箩筐的感谢话。
抓了药,送走蔡家人,唐悦白崇拜地看着唐乐筠,“姐,你可真厉害。”
“不过针灸而已,厉害什么。”唐乐筠朝店门口走了过去,“走,我们去市场买菜,中午就接田家人回来。”
田家人不在,她既要看店,又要做药,还要诊治病人,太耽误时间了。
中午,白管家带着邓翠翠和田家人一起回来了。
姐弟俩准备了韭菜鸡蛋肉的饺子馅儿,大家伙儿一起擀皮,一起包,吃得心满意足,热热闹闹。
饭后,田老太太和田婶子把唐乐筠请出了厨房,她便陪白管家去了小客厅,聊起了唐乐音和蔡太太的老父亲。
白管家道:“蔡老爷子,男人又在北边战场上,莫不是镇北侯夫人蔡氏她父亲是老骠骑将军蔡铎,前些日子确实中风了。”
唐乐音没有认错人。
那么她会怎样判断此事呢,此事会不会经由唐锐安传到瑞王的耳朵里,瑞王又会怎么想呢
真麻烦!
这就是她当初不想进城的原因。
白管家是精明人,唐乐筠能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他瞄了一眼唐乐筠,后者虽然没有惧意,但柳眉微蹙,目光发冷,显然是不耐烦了。
喝掉剩下的茶汤,白管家说道:“娘娘不必忧心,王爷有消息了,不日就能回京。”
“有什么消息了”唐乐筠不明白,为什么端王有消息了,她就不必忧心。
白管家贴心地解释一句,“小人的意思是瑞王有王爷的消息了,他现在不敢轻举妄动。”
唐乐筠道:“王爷在哪儿!”
白管家谢过续茶的唐悦白,又道:“王爷一直在路上,小人不知道具体位置,但王爷让小人转告娘娘,不用担心,他一切都好。”
这个话不像纪霈之能说出来的。
唐乐筠揣测,这是白管家为安慰她,从他的话里引申出来的意思。
其实,纪霈之的原话只有两个字:可以。
而前因则是——白管家汇报京城的情况时,曾经问及,是否可以向唐乐筠透露他的消息。
纪霈之对唐乐筠有信任,但涉及身家性命,且分隔两地,他还是更相信自己。
因此,他勒令白管家对他的行踪守口如瓶。
直到他在南州城落脚。
南州是大炎中南部最大的一个城市,经济发达,一派繁荣,比之京城也未见逊色几分。
这里是纪霈之的第二大基地,安全基本可以保证,且听有要事要办,不可能不泄露行藏,这才通知了瑞王,并同意白管家可以向唐乐筠有所交代。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南州下了很大的雨,炎热的天气也因此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纪霈之难得地穿上薄如蝉翼的纱衣,端一盏热茶,坐在风雨亭里赏风雨——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之一。
“东家。”一个瘦弱、白皙的男子撑着伞进了亭子。
纪霈之问:“怎么样!”
男子放下伞,拱手道:“人手已经安排好了,只等东家下令。”
纪霈之站了起来,对正在研究围棋残局的薛焕说道:“三表哥稍坐,我去去就来。”
薛焕道:“这么大的雨,他们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他的话没能说完,纪霈之钻进元宝的大伞里,已经走远了。
薛焕摇了摇头,“不过一点摩擦而已,何至于此呢!”
南州城西南角,石碑街,从杂货铺前面的胡同进去,第五家。
一个戴斗笠的人敲响了黑色大门,“咚,咚咚,咚咚咚。”
隔了片刻,此人转身,对停在一侧的马车里的人说道:“东家,要闯进去吗。”
马车里坐的正是纪霈之,他说道:“抓活的。”
戴斗笠的人右脚一踏,身体腾空而起,人便上了一丈多高的倒座房,消失在屋脊之后。
须臾,大门敞开了,戴斗笠的男子说道:“东家,邵家叔侄死了!”
纪霈之沉默片刻,推开车门下了车。
来之前,他曾预设过两种情形,一是邵家叔侄跑了,二是他被同袍义社埋伏。
唯独没想到,他们被别人杀了。
他憋着火穿过大门洞,进入二门,就见叔侄俩双双坐在上房门口,睁着眼,头碰头地靠在禁闭的房门上……
血流到天井里,与雨水融汇到一处,一片猩红。
凶手在杀死他们后,将尸体规规矩矩地摆在那里,是在向他示威吗
还是赶巧了
纪霈之踩着凸起的砖地走了过去,蹲在二人面前,目光落在两具尸首的脖颈上——兵器锋利,在两个脖子上各开一道大口子,就像两张血色全无、形状怪异的大嘴。
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抬手,捏着核桃送进了邵明诚的伤口里,笑道:“请你吃核桃啊!”
元宝打了个激灵,赶紧把视线转了开去。
纪霈之又道:“听说你最讨厌核桃,所以我还特地为你准备了核桃宴,没想到,有人慈悲心大发,提前解救了你。无趣,凶手确实坏了我的兴致,所以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说道:“马上吩咐下去,把这个宅子前后左右的所有邻居都给我带过来,就前后左右,懂吗!”
戴斗笠的男子眨了眨眼,明显对这个命令不解,但还是二话不说地走了出去。
纪霈之让元宝搬出一张太师椅,在两具尸体旁边坐了下来。
他穿的是月白色道袍,脸色惨白,和两具尸首的脸色相差无几。
几乎所有进入院子的人都被眼前的诡异情形吓得失声尖叫。
因此,总共三十七人,纪霈之放走了其中的三十三个,只剩下比较冷静的一家四口——三男一女,女子二十多岁,三名男子都是三十左右的壮年男子。
站在天井里,被大雨洗礼的四个人,肉眼可见地慌了,那女子尤甚,水淋淋的群裾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纪霈之翘起二郎腿,不徐不疾地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女子颤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虽然穿着布衣,但五官明丽,身材高挑,稍加打扮就是一名丽人。
纪霈之抬眼看向她,眸色深沉,目光冰冷,“你们既然赶在我来之前杀了他们,又留下来看我的热闹,对我应该有所了解,我这个人在审讯时耐性一向很好。”
四个人中,有三个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剩下的男子哆嗦了一下,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膝盖一弯便跪在了泥泞里,“王爷明鉴,我们是……”
女子尖声叫道,“你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你喜欢万社长,我不喜欢,我现在就喜欢活着。”男子毫不示弱,连珠炮似的说道,“王爷,我们是同袍义社的人,万社长让我们赶在王爷来之前把他们做掉。万社长说,王爷想杀的人,我们要提前杀掉,王爷想做的事,我们要提前破坏掉,这样一来,既报了大弘大炎和谈的仇,也能让王爷生一生闷气。”
纪霈之起了身,“杀不死我,就想气死我,万社长好谋略嘛。”
“他有狗屁的谋略!”那男子又抹了把脸,愤愤道,“起初明明是为了老百姓才反的,到最后却坑了不少好人,就为他的劳什子复国梦。要不是不想被三刀六洞,在下早就不干了。”
他这么一说,另两个男子也跪下了。
女子面色苍白,眼泪和雨水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流,双腿却不再抖了。
元宝似有不忍,轻轻叹息了一声。
纪霈之道:“那就不干了吧,你们跟我去京城如何!”
“啊”那男子吓了一跳,“你不杀我!”
纪霈之微微一笑,把剩下的核桃也塞到了邵明诚的脖子里,“他不值得。”
两个核桃一起往伤口挤,发出令人齿冷的“咯吱”声。
女人尖叫了一声。
纪霈之淡淡道:“一具皮囊而已,如果你们运气好,杀了我,我不介意你们这样对我。”
三个男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纪霈之。
纪霈之走过去,绕过他们,对斗笠男说道:“你把他们带走,然后报官。”
斗笠男拱手,更加恭敬地说道:“是,东家。”
纪霈之回去时,薛焕正在研究晚上的菜谱。
看见他好好地回来,薛焕长长地松了口气,问道:“怎么去这么久,出什么意外了吗!”
纪霈之嫌弃地看着脚上的泥,说道:“有些意外,但已经解决了。”
元宝取了新鞋,又拿了新外套,喜滋滋地替纪霈之解释道:“三爷,我们赶到的时候,邵家叔侄已经被人杀死啦!”
他很擅长讲故事,一上来先抛了个结局。
薛焕果然“啊”了一声,给面子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快讲讲。”
元宝便把事情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末了又在纪霈之让斗笠男抓人的节骨眼处卖了个关子,“三爷,你猜我们王爷在哪儿抓到的他们!”
薛焕沉默片刻,“难道是附近”他说得含糊,却是个十分接近真相的答案。
这回轮到元宝惊讶了,“三爷怎么也知道凶手就在附近!”
薛焕道:“若非就在附近,你们岂不是回来得更晚!”
元宝:“……”原来笨的只有他一个。
薛焕对纪霈之说道:“万鹤翔自己不敢来内地,就让爪牙替他卖命。京城的叛军化整为零南下了,我们此行还是要谨慎一些。”
万鹤翔能这么快地掌握纪霈之和邵明诚的行踪,说明其有庞大的信息网,实力不可小觑。
元宝问道:“三爷,万鹤翔为什么不敢直接对咱们下手!”
“这个嘛。”薛焕想了想,“我觉得还是要感谢咱们娘娘,她单枪匹马杀了灵蛇老人,他们不可能不忌惮。同袍义社虽然讲义气,但这个义气还不足以让人平白送死。”
“原来如此。”元宝恍然,“唐掌柜真乃神人也。”
纪霈之靠在藤制的躺椅上闭目养神,闻言也想起了唐乐筠,更想起了那只灼热的手。
不得不说,他很怀念当时的那个滋味。
可是,那个神秘而又强大的女子,为什么要操心他的安危呢
他这么可怕的一个人,配吗
罢罢罢,不管配与不配,她都是他的妻了。
纪霈之自失的一笑。
他真没想到,偶然的一个误会竟然让他娶到了她,这是那个老畜生对他做过的唯一的好事了吧。
南境初步平稳,北境虽然艰难,但顾时和杨晞也算力挽狂澜,暂时稳住了局面,老畜生和蓝贱人也该下地狱了。
听说蓝贱人中毒了,如果找不到解药,只怕熬不到八月。
下毒之人是谁呢
纪霈之忽然坐了起来,“难道是唐乐筠”他连名带姓地喊了出来。
正在和元宝谈论万鹤翔的薛焕停下话头,问道:“娘娘怎么了!”
纪霈之道:“我想,是她给蓝贱人下了毒。”
“何以见得呀!”薛焕一抚掌,“她在研究百花门的毒,真的可能是她。”
纪霈之道:“一定是她,但我想不出来,她是如何进宫,又如何做到了全身而退。”
薛焕道:“表弟何必伤神,回去一问便知。”
六月二十三,天气晴朗。
上午巳时初,纪霈之赶到了巡抚衙门。
他和薛焕下了车,进入大门,长驱直入,往朱文骥朱巡抚的签押房走了过去。
一个亲随模样的男子拦住了他们,“你们找谁!”
元宝上了前,“这位兄台,巡抚大人可在!”
那亲随认真打量了一下纪霈之,“我们大人日理万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打听的。”
纪霈之不耐烦了,迈步就往前走。
“诶诶诶!”那亲随抬腿就追,正要抓住纪霈之的肩膀,就见元宝抓住他的胳膊,肩膀一抗,就把人撂到地上了。
那人疼得大叫起来,“杀人了,大人呐,来强盗了。”
正房和厢房的大小官吏纷纷跑出来,将纪霈之三人团团围在中间。
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吏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衙门行凶。”
薛焕指了指纪霈之,“这位……”
“诶哟,什么风把王爷吹到南州来啦!”一个四十多岁的肥胖男子推开两个小吏,满脸堆笑地站到纪霈之面前,拱手道,“下官朱文骥见过王爷。”
纪霈之还礼,“本王不请自来,还望朱大人海涵。”
朱文骥道:“岂敢岂敢,王爷这边请,这边请。”
正主们走了,只剩一群小吏在热浪中凌乱。
“这是哪位王爷!”
“我猜是端王。”
“他不是在嘉兰城议和吗,怎么到南州了!”
“谈完了呀,不到一刻钟就谈完了。”
“这个我知道,但谈完了不是该回京城复命吗!”
“那咱就不懂了。”
“依我看,是筹粮来了吧。”
“不能吧。”
“一来就找朱大人,依我看,没有别的事,肯定就这一桩。”
纪霈之找朱文骥为两件事:一是筹粮,二是防范同袍义社。
他不是长袖善舞之人,因而,落座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朱文骥擦了擦胖脸上的汗,“王爷恕罪,下官已经往京城送了十五万石,再多就筹不到了呀。”
纪霈之哂笑一声,“是不是真的本王心里有数,不然……本王给朱大人算一笔账,看看南州是不是还能拿出至少十万石!”
朱文骥白了脸,嘴里仍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王爷不在其中,便无法明白其中的难处。”
纪霈之道:“本王当然明白朱大人的难处,但本王更知道京城若继续无粮,大炎就完了。”
朱文骥:“……”
纪霈之道:“你把人召集来,筹粮之事,本王亲自办。”
朱文骥松了口气,“下官感谢王爷体谅。”
纪霈之不接这个话茬,问道:“邵明诚叔侄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朱文骥惊恐地看了他一眼,“请王爷宽限时日,下官一定全力侦破此案。”
“你若不抓紧,叛军就会血洗南州。”纪霈之起了身,俯下身子看着朱文骥,“朱大人要小心了哦!”
朱文骥打了个寒颤。
未发现异常。
薛焕以为,这是纪霈之经营有道,御下有方,但元宝等老人都知道,这是纪霈之用雷霆手段管束出来的。
掌柜们可以要求加薪,有难事也可以借款,但贪墨者严惩不贷,自打五年前剁了两个人(一个掌柜和一个账房)的手,类似的事情就再也没有发生过。
毕竟,纪霈之给的月俸一般是其他商铺的一倍、两倍,乃至数倍,端看个人能力如何。
忙了三天,南州的商界终于有了动静。
六月二十七,朱大人把粮商、盐商、布商等大商贾召集到南州西城的莳花院,商议应对纪霈之突然而来的筹粮举措。
荷园,水榭。
朱大人坐正位,和二十几个大商贾围坐在一个大冰雕四周。
熏风微拂,冷气四散,屋子里的温度与外面相比,可谓冰火两重天。
可即便如此,大部分客人依然汗如雨下,丝绸帕子不顶用,棉布帕子湿了一层又一层。
一个穿着朱红色纱衣的中年男子说道:“只要有灾就来南州要,捐一回不够,还要捐
第2回 。朱大人,不是我姓钱的不支持您,而是耗不起啦,再捐就真的倾家荡产了啊!”
“是啊是啊,朱大人。”
“朱大人想想办法吧。”
“您是咱的父母官,可不能不管咱们啊!”
朱文骥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抬手压了压,“本官不是不管你们,而是没法管,那位可是端王。不瞒你们说,他来南州其实是为了邵大人的儿子和弟弟,结果刚找着人,就被同袍义社的人杀了,端王倒也不怒,就是往邵明诚敞开的脖子里塞了两个文玩核桃。”
他简单两句话,画面感就有了,水榭里静了静。
朱大人很满意这个效果,又道:“诸位还有没有余力,你们清楚我也清楚,想必端王和瑞王也清楚,否则他不会张嘴。”
众人表情微妙。
隔了片刻,还是朱红衣服的钱员外率先开口,“朱大人,如今京里到底是什么情况,齐王和瑞王哪个可能性更大一些!”
朱大人尴尬地笑了笑,“我要是知道,早逼着你们捐款捐粮,进京去烧热灶了,还用得着跟你们愁眉苦脸,应付这位冷门王爷!”
“那倒是。”
“唉,大人呐,我是真的没有余力了,要是有余力咱们不会眼看着,毕竟大炎完了,咱们也好不了。”
“这话在理。”
“所以第一次捐的时候,我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实在人就是吃亏。”
“是啊是啊!”
话题又转回来了,总结四个字:没有,不捐。
巡抚是南州一带的土皇帝,朱大人按说很有话语权,可他平日没少收这些富商的各种孝敬,拿人家的手短,此时此刻,他便使不出雷霆手段,逼迫他们就范。
想到纪霈之的手段,他便心浮气躁,无法安坐。
“我早上没给你吃饭吗,就不能用点力气”他先是申斥打扇的长随一句,随即胖脸上又浮起一丝笑意,“好吧,本官已然充分了解诸位的苦楚,理由很充分,很充分嘛,哈哈,那本官就张罗张罗,让诸位亲自与端王哭哭穷,想来端王心怀宽广,能够体谅大家的难处,免了这么一遭。”
水榭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说道:“朱大人,这就不必了吧。咱们之间的事情好说,到上面就不好说了,你说呢!”
这话说得含蓄,但懂的都懂,翻译过来就是,你要多少咱们就给你多少,直接捅上去就没意思了。
朱文骥的笑意彻底沉了下去,“如果本官能做主,就不会找大家来商议对策。”
这也是实话,众人面面相觑。
“对策,是对付本王的对策吗。”一道声音在水榭外响了起来,淡淡的,冷冷的,可听在朱文骥的耳朵里,如同炸雷一般。
他一下子跳起来,撞翻了身前的小几,上面的盘子纷纷落地,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淡青色的飘拂的窗纱上有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旋即,门开了,一席白衣的纪霈之进了水榭。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背着光,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左手的手指动得很快,一对文玩核桃转得无声无息。
这让所有人都想起了邵明诚的死,他们规规矩矩地站起来,惊恐地看着那张因为逆光而模糊不清的脸。
朱文骥快步过去,拱手道:“王爷误会了,下官绝无此意,下官说的对策是针对此次筹粮的计策,对对,就是想让大家伙儿筹粮,与朝廷一起过此难关。”
纪霈之道:“你们也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王爷,上次捐了一回,已然尽了全力,此番再捐就要想些法子了。”
“王爷英明,定能体察民情。”
“对对,草民恳请王爷体察民情。”
纪霈之道:“所以,本王若不依着你们,就是不体察民情,对吗!”
众人一滞,不敢再说,齐齐看向朱文骥。
朱文骥拱手道:“王爷,他们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纪霈之缓缓走了进来,目光在众人脸上游移,“请朱大人解释解释,那是什么意思!”
朱文骥的呼吸声变粗了,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却不敢擦,“他们是生意人,习惯了讨价还价,此番只是想求王爷通融一二。”
这是人之常情,朱大人到底是巡抚,尽管已经紧张得要死了,但理智在,脑子在,急智还在。
纪霈之点点头,“朱大人,这句实话暂时保住了你的朱砂帽。”他也是生意人,最懂生意人的心理,朱大人的话说服了他。
朱大人长长地松了口气——当然是实话,他就是有三个脑袋,也不敢跟纪霈之叫板。
他赶紧说道:“来人啊,把这里收拾了,再上两套新的来。”
“不必了。”纪霈之停下脚步,“我来只想说三句话,第一,本王查过诸位的家底,知道你们能拿出多少;第二,本王会奏明朝廷,来年会按照诸位纳捐的数额商定减免的税负,期限为八年;如果诸位不捐……”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门口的吕游。
吕游心领神会,拔剑,劈门,只听“咔嚓”一声,上好的酸枝木门一分为二。
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
纪霈之道:“便如此门吧,本王决不食言。”
屋子里鸦雀无声,众商贾打着眼神官司,无一人敢应承,更无一人敢拒绝。
朱文骥想起了纪霈之与大弘议和的经过,抽筋似的给穿朱红色纱衣的钱员外使眼色。
那男子大概还沉溺在又要割一大块肉的痛苦心情中,根本没看见他的跟明示一样的暗示。
纪霈之的脸色越来越差,朱大人快要哭了。
“草民愿捐一万石。”有人一开口就是大手笔。
其他人愤怒地看了过去,见是莳花院的东家,又纷纷垂下了脑袋——莳花院有江湖势力,一般无人敢惹。
这时,钱员外总算接到了朱大人的示意,迟疑着说道:“草民也愿捐,就二、三千石吧。”
纪霈之逼问:“到底是二,还是三!”
“三三,王爷,三千石。”钱员外一脸肉痛,“王爷,真的减免赋税吗!”
纪霈之道:“为朝廷做出重大贡献的人,理应得到回馈,本王说到做到。”
钱员外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既然如此,草民也捐。”
“两千石。”
“三千。”
“我信王爷,捐四千。”
朱文骥狐疑地看着纪霈之,他以为,纪霈之以狠闻名,议和之所以顺利,是因为大弘人足够了解他,非是他擅长政事。
但此番筹粮,却让他看到了另外一面,难道……他也有夺嫡之心
“我就说嘛,在商言商,有付出必然要有所得,如此才能得到大家的支持。”薛焕进了门,“恭喜王爷,总算不虚此行。”
朱文骥看向薛焕——薛焕易了容,儒生打扮,和师爷一般无二。
他明白了,纪霈之有备而来,一应举措肯定与上面商议过了,绝不是其一人的主意。
纪霈之道:“感谢诸位,本王承诺的事情一定做到,也请诸位在十天内筹好粮食,届时本王亲自押送回京。”
莳花院的东家道:“王爷放心,草民定当尽力而为。”
其他人原本还想谈谈条件,但有人应下了,他们便不好推辞,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下来。
上了马车,薛焕笑道:“表弟一方面施压,一方面让利,还让莳花院带头屈服,可谓恩威并施,事半功倍,佩服佩服。”
纪霈之道:“大家都是生意人,算一算账就知道了,其实不亏。”
“确实。”薛焕道,“一方面让朝廷和京城的老百姓领情,另一方面又让莳花院减免了赋税,我怎么看表弟都稳赚不赔。”
纪霈之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当然,我毕竟是生意人。”
“不过……”薛焕道,“如果表弟亲自押送,一定会引来……哦,难不成表弟要的就是这个!”
纪霈之道:“一石三鸟,不好么!”
薛焕道:“好是好,但同袍义社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在暗,这些商人在明,只怕会闹出人命来。”
纪霈之摇了摇头,“朱大人掌握了同袍义社的四个人,想必会牵出很长一串来,只要他看好南州城,万鹤翔就远水解不了近渴,即便想报复我,也会苦于没有人手。”
“言之有理。”薛焕道,“那么,回京的路上,我们就要加倍防范了,古森还是有点脑子的。”
纪霈之道:“这个人可堪大用,如果能招安是最好的,如果不能,便只能除掉他了。”
纪霈之从南州莳花院出来时,唐乐筠正在招待刚刚进门的唐乐音。
她说道:“唐大姑娘好,今天还是买药吗!”
唐乐音道:“筠姐姐……”
唐乐筠打断她的话,“我习惯客人称呼我唐掌柜。”
“唐掌柜好。”唐乐音无奈地笑笑,不再说废话,“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了祖母的病。”
唐乐筠微微一笑,“你别忘了,我只读过两本医书,帮不上你的忙。”
唐乐音郑重地福了福,“唐掌柜,当时是我轻浮了,我给你道歉。”
唐乐筠道:“不,你一点都不轻浮,你考虑得十分周到,为了你们唐家没有后患,直接断了我们姐弟的后路。”
唐乐音红了脸。
小丫鬟立冬忍耐不住,跳出来说道:“唐掌柜,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家姑娘已经认过两回错了,你还想怎地!”
田婶子接上了话茬:“怎么,你家姑娘认错了,我们掌柜就一定要接受吗!”
立冬被她问住了,一时无言。
立春站出来,还要再辩,被唐乐音拦住了,“唐掌柜,当时确实是我小人之心,也确实断了你和小白的退路,我无话可说,但……”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
唐乐筠明白,她与唐家老太太感情极好,所以一定打听过蔡老将军的病情,得知其痊愈,这才动了让自己给老太太诊治的想法。
自己不同意,她也许就要挟恩图报了,可一旦那样,她们之间必然会出现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唐家不再掺和其中,瑞王就会更加防范自己。
得不偿失。
唐乐筠想了想,正琢磨怎样把事情圆回来,就见唐乐音膝盖一弯,往地上跪了下去。
她赶紧给柜台外的唐悦白使了个眼色。
唐悦白便一个健步蹿上去,拦住了唐乐音。
唐乐筠道:“医者仁心,我父亲临终前告诫过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家虽断了我们姐弟的后路,但到底让我栖息了四年,为老太太瞧病是我分内之事。不过,唐大姑娘可曾想过,医患之间需要信任,你都不信任我,老太太又如何能相信我能治好她的病!”
唐乐音实话实说:“唐掌柜,祖母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来之前我与她禀告过,即便是你,她也愿意一试。只是……其他人可能会有非议,届时还望唐掌柜能原谅一二。”
唐乐筠道:“为什么要我原谅他们,而不是你为了避免误会,让他们退避三舍!”
唐乐音答不上来,“这……”
唐乐筠替她答道:“说到底,你还是怕担责任,对不对!”
唐乐音苦笑:“筠姐姐还是那么聪慧,那么犀利。”
“罢了。”唐乐筠道,“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去,明天上午我有病人,后天如何!”
唐乐音敛衽行礼:“多谢唐掌柜宽宏大量。”
唐乐筠从不宽容,她只是没有办法而已。
三天后,唐乐音亲自来请,唐乐筠关上铺子,给田家人放半天假,带着唐悦白上了唐家的马车。
唐家在北城,买了两个不规则的三进院,打通后,也算颇具规模。
夏天了,天气炎热,唐家老太太搬到了小花园附近。
这里比主院疏阔,凉爽一些。
原身刚来时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如今再来,很有些重拾旧梦的意味——处处熟悉,又处处陌生。
唐乐音见她左顾右盼,一副新奇模样,便解释了一句:祖母想搬到这里来,二婶就重新修缮了一下,虽然只是重刷油漆,换掉了旧窗扇,也比咱们住的时候规整多了。”
以前那个不是她。
唐乐筠不想聊以前,轻飘飘地带过了话题,“大伯母和两位婶子一向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感谢娘娘垂问。”二婶迎了出来,身侧跟着唐乐意的继母和三婶。
这三人的目光一起黏在唐乐筠脸上,就像三把铁铲,拼命地想在她脸上挖点什么出来。
唐乐筠福了福。
唐悦白作揖道:“唐悦白见过长辈们。”
“好,白哥也好。”二婶满脸堆笑:“娘娘,白哥儿,里面请,母亲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屋子里面有疼得抽气的声音,大约每隔七八息就抽一下,频次很高。
唐乐筠也不客气,大步流星地走在了最前面。
唐悦白不敢逾越,默默跟在唐乐音后边的一个身位。
二婶与唐乐音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迷惑和不安。
唐乐音的继母大太太忽然说道:“悦明他们呢!”
唐乐音道:“他们还在跟师傅习武,一会儿就过来了。”
这就算是给唐悦白一个交代了。
唐家的男孩子各个眼高于顶,唐乐筠本也不愿唐悦白和他们玩,只要唐家把面子做足,她也不介意尽尽心力,让唐老太太好的快一点点。
进了卧房,一股带着老人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唐乐筠蹙着眉头看向床榻上的老人,只见她靠在一只大迎枕上,原本丰满的脸颊瘦成了一条,法令纹和眼纹极深,仿佛命不久矣。
床榻前的绣墩摆好了,唐乐筠懒得废话,径直坐过去,拿起了唐老太太的手。
唐老太太忽地一下睁开眼,见是唐乐筠吓了一跳,随后便反应过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原来是娘娘到了,老身许久没睡一个好觉,精神不济,睡着了。”
她满脸的歉意,与面对原主时的倨傲截然不同。
唐乐筠面无表情:“老太太躺好,我先诊脉。”
唐老太太不敢违逆,缓缓躺了下去。
唐乐筠右手叩住寸关尺,细细诊了起来……
这三天,她查了所有与头疼有关的病例,还在来的路上询问过唐老太太病发前后的所有情况。
对她的病情有了初步判断,如今摸到脉搏,把握从六成提到了八成。
放下手腕,她又看了看舌苔,“问题不大,按摩便可解目前之困。”
“好大的口气!”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门外响了起来,“不知这位女医师从何人啊!”
帘子掀开了,一个老大夫在慕容秀秀和唐悦明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唐乐音脸色大变,“悦明,你这是干什么!”
唐悦明道:“我当然是为了你和祖母,请个老大夫为祖母把把关,不然出了差池姐姐肯定要后悔的。”
慕容秀秀也道:“唐掌柜,真金不怕火炼,你同夏老大夫辩一辩症怎么样。”
唐乐筠的余光瞟向唐乐音,后者明显有了动摇。
她站了起来,笑道:“我是药铺掌柜,不是大夫,老太太便由这位夏老大夫好好诊治吧。买药再来找我,告辞!”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她与唐悦白扬长而去。
她可以断定,夏老大夫一定会把神经痛当成肝阳上亢的高血压,他医不好唐老太太的病。
既然暂时死不了,那就不用着急,老太太多煎熬几天也好。
她无所谓。
三婶子送出去了。
唐乐音极其愤怒,有对唐乐筠的,她怒她一点情面都不讲;有对慕容秀秀的,怒她不识时务,一定要插手她与唐乐筠的事;更多的,是对唐悦明,怒他人云亦云、自作主张,拿老太太的病痛作伐。
但长辈们都在,轮不到她发火。
她深吸一口气,问二太太:“二婶,您看呢。”
二婶管家,处事自然是圆滑的。
她笑着说道:“既然唐掌柜不喜欢辩证,且随她去,反正都是自家人,夏大夫经验丰富,便请为我家老夫人诊治一番吧。”
她隐藏了唐乐筠的身份,显然是不想干扰夏大夫的心绪。
夏大夫拱手道:“老朽一定全力以赴。”
诊脉,查验舌苔,问病由。
夏老大夫果然得出了肝阳上亢的结论,并开了一张方子。
唐乐音和二太太都傻了眼——这样的方子,他们至少收到四张了,如果有用,老太太的病早好了。
二太太付了银子,强颜欢笑,让唐悦明把人送了出去。
慕容秀秀不明就里,得意地说道:“这才是真正大夫呢,那位竹子姑娘会什么!”
二太太苦笑:“秀秀,这样的真正的大夫二舅母已经送走好几个了。”
“杨氏,你马上把娘娘请回来!”唐老太太气急败坏。
杨氏就是二太太。
“祖母,请她做什么,她连个诰命都没有,咱不怕她。”唐悦明送走夏大夫,又回来了。
慕容秀秀也道:“就是啊,外祖母,夏大夫在江湖上非常有名,秀秀特地为你老请来的。”
唐老太太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二太太理解她的心情,“母亲,我和大嫂天天给您按摩,并不见效,这么多老大夫都认为是肝阳上亢,可见错不了,不若您再吃上几剂药,说不定就好了呢。”
她的话不无道理。
唐乐音也冷静下来了,附和道:“祖母,孙女这就帮您按按。”
“嘶……”唐老太太疼得一抽一抽的,忙不迭地点头,“按按,快按按吧。”
慕容秀秀道:“外祖母,还是我来吧。”
她抢在唐乐音前面,在床头坐下来,搓搓手心,在几个大穴上依次按了起来……
“嘶……疼,疼疼,罢了吧,罢了……”唐老太太坚决地推开了慕容秀秀的手。
她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一疼就不让按了。
唐乐音劝道:“祖母,我们都熟知穴位,和娘娘一样,您稍微忍忍,说不定就好了呢。”
慕容秀秀又按了起来,“就是的,祖母,我认穴很准的,没道理她能按好,我按不好。”
唐老太太被她们说服了,双手抓紧床单,忍了下来……
半盏茶的功夫后,她龇牙咧嘴地推开她的手,人也坐了起来,“去请娘娘,回来,马上立刻。”
唐悦明道:“祖母,为什么,她也说按摩,但按摩治不好您啊!”
唐老太太道:“你们不懂医,她懂,而且,她救活了汝阳郡主,她说能治好我。杨氏,你马上请她回来。”
杨氏很为难:“母亲,她已经走了,只怕没那么容易回来。”
其实,原身在唐家时,她对原身一直是面子情,要不是唐乐音得了唐锐安的首肯,她不会同意请唐乐筠。
唐老太太凌厉地看着她。
她无奈道:“母亲,您忘了筠姑娘是怎样的人了当时是您亲自和她谈的条件,送走了她,如今她飞上枝头,又岂能不计较当初的事!”
慕容秀秀道:“是啊外祖母,您可千万不要信她的鬼话。”
唐乐音不认为唐乐筠说的是鬼话,她若存心报复,就根本不会走这一趟——毕竟,她唐乐筠这样一走,她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对有间药铺没有任何好处。
但事情已然闹到了这个地步,再去求,只怕唐乐筠会拿乔。
而且,瑞王让她向唐乐筠示好,为的是拉拢端王……
即便没有瑞王的暗示,她也要找个机会接近接近唐乐筠,她对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唐乐筠坐车回家了。
田婶子开的门,“筠筠,怎么样,瞧好了吗” ”
唐乐筠道:“没瞧。”
“啊”田婶子插好门,跟上她的脚步,“为什么啊!”
唐悦白愤愤:“因为不够疼,真要疼死了,才会想起我姐的好来。”
他很少说这样狠厉的话,可见是真的气坏了。
田婶子见他只是抱怨,却不说为什么,只当他们不方便说,遂不再问了,只道:“谁疼谁知道,咱们不气,总有他们求着的一天。”
“婶子说的是。”唐乐筠转了话题,“中午吃什么,我去买菜。”
田婶子道:“粮食又涨价了,菜价也更高了,我转了一圈,都忒贵,就买了些蔬菜回来,用肉油炒一炒吧。”
唐乐筠道:“包菜馅包子好了,多放点粉条。”
田婶子道:“白面不多了,就够一顿的。”
唐乐筠道:“没关系,我让白管家帮忙买一点。”
“那行,我把面和上。”田婶子美滋滋地答应了,“筠筠,我去市场回来时遇到一个熟人,你猜是谁!”
唐乐筠盘算了一下,“黄里长吗!”
田婶子一拍手,“就是他!你怎么猜这么准!”
唐乐筠进了厨房,在小凳子上坐下来,摸了摸跟着进来的小黄的狗头,“婶子认识的人八成都是生云镇的,生云镇能进城的就那么几个,黄里长的可能性最大。”
田婶子道:“年轻人脑子就是快。”
唐乐筠问:“他看见你了吗!”
田婶子摇头:“他当时在跟一个江湖人说话,没看见我。”
又是江湖人。
黄里长和邵昌文的管家有旧,马大夫是他的人,跟着叛军跑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断,黄里长的身份也有问题呢
这件事应该查一查,并和白管家交代一下。
几天后,黄里长的事白管家有了回复。
他说,如果田婶子没有看错人,那么黄里长很可能有另一重身份,所以在进出城门时没留下任何痕迹。
在汤县,也未找到他们一家的踪影。
这样一来,黄里长与同袍义社相关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他突然出现在五柳街,无疑是一个危险信号。
白管家立刻紧张起来,将人手调配到有间药铺附近,并嘱托赤焰镖局多加留意五柳街的江湖人。
然而又几天过去,依然无事发生。
七月初一,唐乐筠吃完早饭,亲自打开了药铺大门。
她刚要给田婶子等人分配任务,就见唐家马车从北而来,停到店门口,唐乐音一个健步下了车,几大步冲进铺子,梨花带雨地说道:“唐掌柜,请你务必救救我祖母,条件随你开。”
田婶子奇道:“明明是你求人救命,怎么搞得像我们筠筠拿捏你似的呢!”
唐乐音顿时红了脸,“这位婶子说的是,是我太着急,说错话了,还请唐掌柜原谅我的鲁莽。”
她郑重而端庄地行了个礼。
美人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田婶子面露不忍,看向唐乐筠,欲言又止。
唐乐筠不相信眼泪,于她来说,“条件随你开”这样的态度更合心意。
她说道:“上次也是你来请我,结果你弟弟和你表姐都不同意,相信你家长辈对我也没什么信任,如今令祖母病情加重,治愈的把握又小了几分,我还是不自取其辱的好,你说呢!”
“……”唐乐音哑口无言,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娘娘,我祖母还是头疼,成宿睡不着觉,导致身体越来越弱,旁的症状是绝对没有的。但唐掌柜说得对,易地而处,我也有唐掌柜的顾虑,不如这样,我回去与长辈商议一下,以免再发生上次的误会。”
唐悦白进了门:“上次并不是误会。”
唐乐音福了福,“我替舍弟的无状向二位道歉。”
唐乐筠微微一笑,“他不是无状,他只是讨厌我罢了。不可否认,以前,我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所以,我原谅他了,希望没有下一次。不过,有下一次也没什么,大家不再来往便是,你说呢!”
唐乐音道:“那是自然,不消唐掌柜说,我亦无颜再来有间药铺。”
唐乐筠送走了唐乐音。
唐悦白问:“姐姐,你在她家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这般轻易地原谅了他们!”
田婶子也很好奇,原本已经往工作台去了,闻言又停了下来。
唐乐筠看着街面上路过的一两个行人,“当初,我为了自己的将来,多算计了几分,被人家看出来了。”
唐悦白尴尬地挠了挠头,“原来姐姐也会犯错误吗!”
田婶子“嗐”了一声,“你姐去她家时才十二岁,就像你蔚蔚哥,什么都不懂呢,知道为了自己算计几分就很不错了,总比你蔚蔚哥傻乎乎被别人算计强。”
这就是亲朋好友,立场天然在自家人这边。
唐乐筠发自内心地笑了,“谢谢婶子理解。”
田婶子道:“谢啥,婶子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要是没有点心眼,走不到今天这一步。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有什么改什么……”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唐悦白脆快地说道,“婶子说的对,谁都会犯错误,那我也给唐悦明一个机会好了。”
唐乐筠摸摸他的脑袋,“他那个人欺软怕硬,你还是少来往比较好。”
唐悦明还是个好大喜功、鲁莽任性之人,他在唐乐音的前世是早早死了的。
这一世,为了救他,唐乐音花了不少力气,才保住了他那条小命。
唐悦白道:“好,我听姐姐的。”
邓翠翠和田婶子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做快胃舒肝丸。
田老爷子父子和田老太太无需安排,三人一个拾掇菜地,一个拾掇厨房,田家荣则按照唐乐筠的要求做简易衣挂去了。
唐乐筠进了东耳房。
这里被她重新收拾过,靠东墙的位置加了一个有门上锁的简易柜子,窗边放了一张条案,上面摆着长青苔的山形根雕和一只插着河边黄色野花的白瓷瓶。
唐乐筠打开柜子,最上面一层放着四只白色药瓶,每只上面都贴着她自己起的名字,从北向南依次是“恨别鸟惊心”,“润物细无声”,“感时花溅泪”,“杨柳春风”。
前面两个是剧毒。
第一个无解,服用后即刻死亡,缺点是味道重,下毒时需要动点脑筋。
第二个就是她给蓝皇后下的那一款,接触即可中毒,经由皮肤渗入,进而发生腐烂,腐烂面会渐渐扩大,一点点侵蚀完好的皮肤,直到死亡。
这个毒的好处是,下毒时无声无息,中毒后惊天动地。据白管家说,除了御医外,凡是医术不错的大夫,蓝家都找过了,目前没找到特效药。
此药缺点有两个,一是从中毒到死亡,经历的时间太长,太残忍;二是对症下药可减弱毒物对人体的破坏,有研制出解药的可能性。
目前,从白管家给的信息来看,众御医办法不多,解毒药物对蓝皇后虽然有用,但也只是延长她的痛苦而已。
生不如死!
唐乐筠对此无动于衷,毕竟蓝皇后对她也不曾手软。
不过,这笔账终究要算到纪霈之头上。
而且在外人看来,他们夫妻一体,纪霈之行踪不定,她应该是蓝皇后报复的首要对象。
她目前已然是带毒之身,蓝皇后自顾不暇,暂时不会对她补刀。
只要熬到蓝皇后身死,蓝家失势,她的处境就会宽松一些——如果她下毒一事不暴露的话。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多做一些‘感时花溅泪’,这是另类**,群殴时用得上。
至于‘杨柳春风’,那是她改良的某种助兴药物,并非毒药。
现在,唐乐筠正做着的是软筋散——原药王谷的毒/药,中毒后运功加快代谢,药效可维持一个时辰,不运功,则可维持半天。
药是好药,只是药效持续时间太短,她试着在原方里加了几味药,都不太行,便决定换一个思路:不加重毒性,而是用药活血,并增强心肌收缩力,从而促进药物吸收和循环。
人参、何首乌、沙参、生地,一一试过去……
木系异能探查的结果是,药效均有所增加,但效果不显著。
五份成品药,只剩下一份,再来就要慎重了。
唐乐筠在典籍库中重新确认女贞子、黄芪、姜黄,以及三七等药材的药理,最后决定用三七……
“咚咚!”木门被敲响两声,“姐,唐家来人了,我能进去吗!”
唐乐筠收起异能,把手从药粉上挪开,用湿手巾擦掉沾在手上的粉末,再丢进一旁的洗手盆里,“进来。”
“不开窗好热。”唐悦白照例抱怨一句,“姐,你又在搞什么!”
唐乐筠把草纸上的药粉包起来,放到柜子上面,“高级软筋散,我叫它东风无力,这个名字怎么样!”
唐悦白的大眼睛亮了,“好用吗!”
唐乐筠道:“好用,回头姐姐多做几包,你带两包防身。”
“好嘞。”唐悦白应了,用袖子擦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又有些紧张地说道,“姐,唐家那位将军亲自来了。”
他似乎有些惶恐。
唐乐筠道:“来也是应该的,端王在南州筹到了粮,挣了不少声望,朝局更加扑朔迷离。他作为唐家的掌权人,此时不出面只会让端王记恨于他。”
唐悦白松了口气,“那他之前为什么不来!”
唐乐筠把桌面上的药放到橱柜里锁好,“也许,他还自视为你我的长辈,脸面上下不去,亦或是刚刚收到消息。”
姐弟俩去了小客厅。
一进门,唐锐安便站了起来,拱手道:“娘娘,好久不见。”
他表情严肃,身上还穿着官袍,靴子上能看到明显的土色,大抵是从衙门直接而来。
唐乐筠穿着男装,遂拱手还礼:“世伯好。世伯此来是为了老太太的病体,对吗!”
她懒得废话,直奔主题,“如果是,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
唐锐安大概没想到她会如此痛快,脸上不免浮现出一丝错愕。
唐乐筠以为,唐家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在道理上是行得通的。
她拿乔一把,正三品大员、兼长辈便亲自上门,杀人不过头点地,见好就收才是正经。
“正是。”唐锐安再次拱手,“多谢娘娘体谅,请!”
唐家,老太太的卧室。
唐乐筠进去时,唐乐音的继母和二太太都在,唐乐音旁边站着一脸不情愿的唐悦明。
姐弟俩将一进门,唐乐音便拉了唐悦明一把。
唐悦明只好长揖一礼:“娘娘安好,上次是小子无状,还请娘娘原谅则个。”
唐乐筠略一颔首:“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唐悦明的嘴角明显有了向下的趋势,他拱拱手,低着头退到了一旁。
唐乐筠不以为意,对其他几位贵妇人说道:“老太太的病要紧,我先看病。”
唐锐安道:“这边请。”
他话音刚落,就听院子里有人问道:“竹子姑娘来了吗!”
唐乐音变了脸色,抱歉地看了唐乐筠一眼,飞快地走了出去。
很快,外面传来了唐乐音强忍怒气,请慕容秀秀去她房间里稍坐的对话。
唐锐安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请。”
有唐家长辈的态度在,唐乐筠不好同慕容秀秀较真,打又打不得,骂又显得没素质,不如用医技说话。
她走到病榻前,看向唐老太太。
唐老太太有气无力地朝她点了点头。
她的双眼明显眍了下去,面色蜡黄,与将死之人区别不大。
唐乐筠摸了摸脉,确实更弱一些了,但远不到死的程度。
她认为,老太太的病不算大病,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为人太过娇气,一心卧床养病,窗户不开了,散步不散了,吃饭吃不下去,睡眠就更不成了。
久而久之,好人也会因此大病一场。
看完舌苔,又问了问最近的饮食和睡眠情况,与她料想的一模一样。
唐锐安道:“娘娘,怎么样!”
“只要解决掉根本问题,其他的迎刃而解。”唐乐筠起身,把药箱从唐悦白手里接过来,“原本只需按摩一番,便可以缓解大半病情,现在必须针灸,唐大人意下如何!”
“针灸啊!”唐锐安迟疑了,如果是按摩,他马上就能同意,但头痛一定针头,万一有个好歹……
“针灸,我要针灸!”唐老太太从未经受过这么长时间的折磨,生不如死,根本不担心唐乐筠的针灸技法,她瞪大眼睛命令唐锐安,“我的病我自己做主,死了我也要扎针。”
唐锐安眼睛一闭:“就拜托娘娘了。”
唐乐筠受了这一礼,“唐大人太客气了,我还要感谢老太太的信任呢。”
唐悦明握紧拳头,咬牙对唐悦白说道:“白哥儿,你还没逛过我家园子吧,走,我带你逛逛去。”
唐悦白的眼力早已今非昔比,唐悦明的小动作都在他的眼里。
他知道这一去,唐悦明肯定要弄出点幺蛾子,稳妥起见不该去。
但唐悦明找他比武的可能性很大,他很乐意见识见识同龄人的功夫。
唐乐筠听到唐悦明的话了,她朝唐悦白点点头,“去吧,注意安全。”
唐悦白脸上便有了一些些雀跃,“好的姐姐,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族兄弟两个出去了。
婢女将老太太掉了个个,脚朝里,头朝外。
唐乐筠在床边的绣墩儿上坐下来,打开药箱,取出针袋,用白纱布蘸高度白酒,先清理要用的银针,一一摆在雪白的帕子上,再依次清洁老太太风池、囟会、强间等穴位。
唐锐安见过人针灸,但从未见过这么讲究的针灸,不安的心瞬间放下了一大半。
唐老太太刚针灸过,太阳穴上的红点隐约还在。
但唐锐安依然同意唐乐筠提出的针灸治疗方案,可见是病急乱投医了。
唐乐筠麻利地处理完所有穴位,拿起针瞄准太阳穴……
这是人体非常重要的穴位。
唐锐安紧张地上前一步,张张嘴,又闭上了,踱了两步,又对唐老太太说道:“母亲,要针太阳穴,您老千万别动。”
唐乐筠轻笑一声,将针刺进去,指尖轻捻,度入一丝木系异能。
考虑到唐家和瑞王的特殊关系,她着意保留了实力,以免引起他们强烈的好奇心。
几根针银扎进去,唐老太太小声哼唧了几声。
唐锐安立刻问道:“母亲,您感觉怎么样,可有不适!”
唐老太太没说话,抬起手腕摆了摆,示意自己很好,不要打扰。
唐锐安吁了口气,回头看向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媳妇和弟媳,正要吩咐点什么,就见一个妈妈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禀报道:“大老爷,明哥和白哥去练武场了,说要比试一场。”
“这孩子。”唐锐安眉头微蹙,对那妈妈说道,“你去找大姑娘,让她看着些,点到为止,不可伤人。”
那妈妈答应一声,转身跑了。
唐锐安又去看专心针灸的唐乐筠,她的手很稳,认穴很准,似乎对自家弟弟的安危无动于衷……亦或是,对唐悦白的身手非常自信。
他对唐悦白的天赋有所了解,但他更了解自家孩子,唐悦明的武艺是他和府里的高手亲自教导的,比同龄人只强不弱。
而唐悦白已然被唐门除名,不能再用唐门武功,即便用唐门武功,他接触的武学也只有入门阶段,这场比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他很好奇,唐悦白敢答应比武,自信从何而来,年幼无知吗
唐锐安分了心,人还在原地,但目光已不在唐乐筠的手上了。
唐乐筠能猜到他的想法,相当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唐悦明没有任何赢的可能,她只希望唐悦白不要锋芒太露。
唐家小花园,练武场。
唐乐音和慕容秀秀赶到了——因为不放心,唐乐音特地着人盯着唐悦明,是以,唐锐安差使的婆子还未到她的丝竹院,她便已经得到了消息。
她严肃地说道:“悦明,悦白,比武可以,但要知道轻重,明白吗!”
唐悦明轻蔑地俯视着身量比他矮半头的唐悦白:“长姐放心,木剑伤不了人,他顶多挨几下打。”
慕容秀秀劝道:“是啊表妹,玩闹而已,当不得真。”
唐乐音无奈道:“二表姐,木剑一样伤人,娘娘还在为祖母瞧病呢,若是让明哥儿伤了白哥儿,我没办法向娘娘和父亲交代。”
慕容秀秀不屑道:“她能瞧什么病,坑蒙拐骗的祝由术罢了。再说了,唐悦白在唐门四年,又有习武天赋,即便不能用唐门武功,武艺也差不到哪里去,你紧张什么。”
她含蓄地点明了两点,一是不要怕唐乐筠,唐乐筠治肯定不好老太太的病,她自己就没脸了;二是提醒唐悦白,他不是唐门中人,不能用唐门武功。
唐乐音懒得理她,对唐悦白说道:“白哥儿不必拘泥,想用什么武功就用什么武功,这里没人说你。”
“长姐!”唐悦明嚷嚷了一声,他铆足了劲想要打唐悦白一个落花流水,如果允许唐悦白使用唐门武功,效果势必要差一些。
唐乐音道:“怎么,没有自信那不如趁早收手。”
唐悦明被她激到了,跳脚道:“长姐瞧不起谁,我打败他易如反掌。”
立春将两把木剑拿过来,递到唐乐音手里。
唐乐音给了唐悦白一把,柔声道:“白哥儿不用怕他,他就是叫的欢,你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不要蛮干,不要受伤,明白吗!”
唐悦白眨了眨大眼睛,“明白。”
他非常明白,这些人并不看好他,都认为他必败无疑。
若他们姐弟还在唐门,若现在还处于太平时期,他必定想尽一切办法在最短时间内战败唐悦明。
但此时局势不明,他们姐弟虽在端王的羽翼之下,但端王自身难保,他们姐弟的未来便也风雨飘摇。
如果想稳稳当当的过日子,就不能锋芒太露,就像姐姐,即便是高手,也要假托别人的身份。
他应该向姐姐学习。
唐悦白拿定主意,走进练武场,做了个请的手势,“唐公子,请吧。”
唐悦明见他神色淡淡,丝毫不见慌乱,心里更气,一个健步冲上去,木剑一指,便是唐门剑法中的杀招,‘真假难辨’。
只见他身形微晃,手中木剑随着身体的移动接连挽起数个剑花,分别攻向唐悦白的咽喉、心脏、腹部……
唐悦白不慌不忙,横剑格挡,脚下迅速后退,一一化解了所有攻击。
虽不主动,但游刃有余。
唐乐音小声道:“难怪他的师父一直在惋惜,果然是个人才。”
慕容秀秀道:“表妹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依我看,他不过是仗着身材矮小,行动更加迅捷罢了,若是换个大高个,此时已然输了。”
唐乐音摇头,“不能这么说,一个人一个打法,唐悦白不是高个,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输。”
慕容秀秀道:“那又怎么样,无非是强撑一时半刻,到最后还不是输!”
唐悦白不觉得自己会输。
以前他只跟自家姐姐和田家兄弟对战,总怕自己是井底之蛙,不知别人的厉害。
如今唐悦明一伸手,他便知道了自家剑招的厉害。
不谦虚地说,如果他想赢,三招以内便可以结束战斗。
但是没必要,拉着唐悦明陪他练练也好,至少能见识见识唐门独门秘笈。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二十招后,唐悦明始终占不到上风,不由心浮气躁,剑招中的破绽像汗水一样越来越多了。
唐悦白则气定神闲,见招拆招,越来越自信了。
慕容秀秀瞎指挥,一会儿说唐悦明反应慢了,一会儿又说他用的招式不对,整个小花园都是她大呼小叫的声音。
唐悦白不胜其扰,觉得自己让得差不多了,不如让她闭嘴。
他的决心刚下,就见唐悦明彻底急了,使出一招“千丝万缕”——木剑劈出了残影,包含十二种微妙变化,将唐悦白笼罩其中,只要一剑劈中,他即便不受伤,头部或肩部也会受到重击。
这一招还算不错,破绽比之前的少,可见唐悦明在下过大功夫。
可还是远远不够。
唐悦白天生反射弧短,在唐乐筠的训练下,眼力也远超旁人。
在慕容秀秀和唐家下人的一片叫好声中,他一个弓步上前,木剑向上一磕,四两拨千斤,只听“砰”的一声,唐悦明的木剑便飞了起来……
唐悦明不但没赢,还被下了武器!
“我弄死你!”他气急败坏,左手一推,蕴含着内力的掌心就朝唐悦白胸前拍了过去……
唐乐音一声惊呼:“白哥儿小心!”
与此同时,唐悦白身体后倾,木剑回撤,剑身不假思索地拍在了唐悦明的手上——他也用了内力。
唐悦明的手腕被木剑命中,“嗷”地大叫一声,旋即抱着左手跳了起来。
唐乐音及时赶到了,她站在二人中间,厉声喝问唐悦明:“不是说好了点到为止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悦明把左手手腕放到她面前,“长姐,我才是你弟弟,明明是我受伤,你怎么还向着他!”
“因为错的是你!”他手腕上有了一寸多长的白痕,很快就会变得又红又肿,唐乐音心疼极了,遂缓和了语气,“好了,你也先回院子去,涂涂药膏,我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唐悦明抬手指向唐悦白的鼻尖,“你不过是侥幸而已,等着,我迟早会打败你。”
唐悦白挑眉:“只要是光明正大,我随时奉陪。”
唐悦明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像你姐那样,记人小账,暗箭伤人,坑蒙拐骗,抬高药价。”
唐悦白无动于衷:“家姐的错家姐认了,不然我们也不会来;如果不是家姐的错,她想认,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不会让她认,你休想血口喷人。”
唐悦明还要再说,但唐乐音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他和唐悦白一样,不敢挑衅自家的姐姐的权威,赶紧夹着尾巴逃走了。
唐乐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白哥儿,我们也回吧。”
唐悦白点点头。
二人并肩而行。
慕容秀秀跟了上来,“唐悦白,你剑法不错,跟谁学的!”
唐悦白道:“自家武功,不成体系,随便练练而已。”这是唐乐筠给他的统一说辞。
慕容秀秀和唐乐音都不信,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慕容秀秀道:“你与我比试一场,如何!”
唐悦白摇头,“不比。”
慕容秀秀祭出激将法,“怎么,你害怕了!”
“呵~”唐悦白冷笑一声,“你想比我就必须答应,不答应就是我怕了,这就是你们慕容家的家教!”
慕容秀秀红了脸,怒道:“我想比是看得起你,别不识好歹。”
唐悦白道:“谢谢了,我不用你看得起。”
慕容秀秀按住腰间长剑,“你……”
唐乐音及时开口:“二表姐,白哥儿是我家的客人,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慕容秀秀自知不占理,悻悻道:“不比就不比,且看你姐医术如何,她要是治不好外祖母,休怪我不客气。”
三人回到唐老夫人的小院时,唐乐筠正在起针。
她一只只捻出,一只只擦拭干净,再放回针袋里。
唐锐安问唐老太太:“母亲,您感觉怎么样!”
唐老太太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闭上眼睛体会了好一会儿,“清爽许多,抽痛间隔的时间变长了,不像以前那么疼了。”
尽管唐锐安对这个答案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觉得意外极了,“母亲,那儿子和娘娘打个商量,咱们多针几回!”
唐老太太翻了个身,亲自说道:“娘娘妙手,老身感激不尽,还请娘娘可怜老身年迈,屈尊多来两趟。”
唐乐筠收好银针站了起来,“老太太请放心,我是医者,当然要医好您的病。”
唐锐安拱手:“娘娘宽仁,下官感激不尽。”
“唐大人客气。”唐乐筠还礼,“明日此时我会再来,告辞。”
唐锐安挽留道:“娘娘不妨吃顿便饭再走。”
唐乐筠示意唐悦白提上药箱,“不了,铺子开着门,万一有病人他们应付不来。”
唐乐音福了福,“我送娘娘。”
唐锐安道:“你陪你祖母,为父亲自送娘娘出去。”
唐乐筠姐弟走了,慕容秀秀坐到唐老太太身边,“外祖母,您当真好多了!”
“是啊,要不是你这傻丫头捣乱,我早好了。说假话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这孩子傻了不成”唐老太太瞪她一眼,又对唐乐音说道,“不许你们再针对端王妃,她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医者不可得罪,知道吗!”
即便唐乐筠减少了异能输入,她也感觉到银针入穴后的微妙感,比所有医者都强。
老太太第一次对慕容秀秀说重话,她小脸一白,嘴硬道:“祝由术真这么厉害吗,把外祖母都迷惑住了。”
唐乐音道:“二表姐慎言。”
慕容秀秀是矫情,但智商不差,她垂下头,愤愤地摆弄着手里的梅花针针筒,“不说就不说,她又没得罪我,没的你们做好人,我自己做坏人。”
“二表姐能这样想就对了。”唐乐音也在绣墩儿上坐了下来,“祖母,她针灸时和其他大夫有什么不同呢!”
唐老太太没有回答她,但呼吸声重了,显然是睡着了。
慕容秀秀和唐乐音惊愕地面面相觑。
“居然睡着了!”慕容秀秀凑到老太太面前,再次确认了一遍,“难以置信,同样是针灸,为什么差别如此之大!”
唐乐音问守在一旁的妈妈,“娘娘针灸时说过奇怪的话,做过奇怪的事吗!”
那妈妈道:“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几乎和其他大夫一样。”
唐乐音喃喃道:“唐悦白有习武天赋,她有医者天赋,老天爷还真是眷顾他们呢。”
慕容秀秀道:“什么天赋说不定她早就从她爹那里学到了全部,只是她那时想攀高枝,嫁豪门,便隐瞒了部分实情,只说自己读过两本医书。表妹,她把咱们都骗了。”
不得不说,她这个分析入情入理。
唐乐音无法反驳,她心道,如果早知道唐乐筠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放他们姐弟离开,好在还来得及,总算能挽回一二。
即便不能恢复如初,也总不至于针锋相对。
慕容秀秀“啧”了一声,“她入府时才十二岁啊,可见心机深不可测。表妹,你还是少和她来往,咱们姐妹不是对手。”
唐乐音道:“为什么要做对手,做朋友不好吗”
“朋友”慕容秀秀摇头,“不做对手,也不能做朋友。且不说她,光是端王便一身麻烦,何必呢!”
唐乐音叹息一声,不置可否。
送走唐乐筠姐弟,唐锐安回到了唐老太太的起居室。
唐锐安接过唐乐音端过来的凉茶,问道:“你祖母睡着了!”
唐乐音道:“是的,您刚出去,她老人家就睡着了。”
“唉……”唐锐安叹一口气,大手在小几上轻轻一拍,“到底看走眼了呀。”
唐乐音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落了座,为自己辩解了一句,“谁能想到呢,她的转变简直匪夷所思。”
二太太杨氏安慰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还来得及。”
唐锐安放下茶杯,“对她们姐弟,我当初应该再多一点耐心的。”
继母王氏说道:“老爷不必自责,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若非母亲赶她走,只怕她也不会有这番变化。”
她的话很有道理,几乎所有人都点了头。
“她开着铺子,不能常常请来家里,音音多买两回药,多走动走动。”唐锐安歇了旁的心思,“至于其他的,你不要介入太多,明白吗!”
别人可能不懂,但唐乐音心里明明白白,他说的不要介入太多,是在警告她,不要管瑞王和端王的闲事。
她先是感到些许失望,旋即又想,顾时庶出,为了前途可以冒进一些,但唐家还牵着唐门,每走一步都必须,比起上辈子,父亲没有选择永宁帝,进退有度,已然是很好的结果了。
唐乐音说服了自己,正要回复一句,就听唐锐安问道:“明哥赢了吗!”
“没赢。”慕容秀秀抢着回答了,“大舅,唐悦白赢了,他还把明哥儿的手打伤了。”
长辈们齐齐变了脸色。
唐乐音蹙起眉头,“父亲,明哥儿被白哥儿挑飞了木剑,明哥恼羞成怒,要给白哥前胸儿一掌,白哥及时防御,便打在了明哥儿的手上。”
唐锐安瞥了慕容秀秀一眼,“不像话。”
他一语双关。
慕容秀秀红了脸,顿时觉得自己又做了蠢事,双脚不安地在青砖地上搓了搓。
唐乐音道:“父亲,白哥儿用的剑法不成套路,但他反应奇快,确实有天赋。”
“太可惜了啊!”唐锐安起了身,“不提他们了。我去看看明哥儿,他这些日子过于懈怠,该好好教训教训了。”
姐弟二人乘唐家的马车回家,路上没敢交谈。
一回铺子,唐悦白就绘声绘色地将比武经过说了一通。
总结起来四个字:不堪一击!
唐悦白道:“姐,我要是用上内力,他在我手上走不了三招。”
“内力”田江蔚好奇地插了一句,“小白还练了内力!”
田家三娃没有拜师,似乎也没有拜师的意愿,唐家姐弟便没怎么提起内力这回事。
唐悦白尴尬地看向唐乐筠。
唐乐筠对田婶子说道:“婶子,学内力需要拜师。”
响鼓不用重锤,她只说这一句,田家的大人们就懂了。
救命的本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学到的,任何门派都是如此。
田婶子和田家荣对视一眼。
起初,他们也想过让仨孩子拜师,但一方面顾虑唐乐筠的背景复杂,另一方面又觉得唐乐筠年龄太小,玩闹还行,拜师就太儿戏了。
现在田江蔚忽然喊了出来,再加上唐乐筠刚补的一句,他们就被动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复。
田老太太道:“蹿上房的功夫,就需要内力吧。”
唐悦白点头:“是的田奶奶,二位哥哥剑法尚可,就是上房慢了点儿。”
何止慢一点儿啊,等她的孙儿们上了墙,唐家姐弟已经跑远了。
田老太太看看孙儿们渴望的眼神,直接拍了板,“筠筠收不收你收,我们就拜。”
虽然唐家姐弟背景复杂,但他们现在和唐家姐弟已经脱不开关系了,既然淌了浑水,不如就一淌到底。
三个孩子的心性不错。
唐乐筠想收,不然就不会那样说话。
她问田江蔚三人,“你们谁想学。”
兄妹三人一起跪下了:“我想学!”
田江蔚“咣咣咣”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大家伙儿都被他逗笑了,一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田江蔚不明所以,挠头问道:“笑啥我磕的不对!”
唐悦白把他扶了起来,“蔚蔚哥,正式拜师是有仪式的,不急着磕头。”
“我大儿子心眼儿就是实诚。”田婶子替蔚蔚解了个围,又道,“娘晚上做一桌拜师宴,好好替你们操办操办。”
田家荣开了口:“好是好,就是乱了辈分。”
田江蔚兄弟紧张地看向了田老太太。
田老太太道:“各叫各的,有什么好乱的,就这么定下了。”
田家荣点点头,再无二话。
下午,唐乐筠去了趟菜市场。
京城中面黄肌瘦的人越来越多了,小偷也一样。
若非唐乐筠警觉,不但钱袋不保,便是篮子里的菜也要遭殃。
她花二两银买了一小块肥加瘦的猪肉,两根肥肠,三根大骨头,以及时令蔬菜若干。
出菜场的时候,一个戴着破旧斗笠的人撞了她的篮子一下。
唐乐筠把篮子倒了个手,抓住那人的手肘,“把我的肉还回来。”
那人被抓疼了,嘴里“哎呦”一声,手里的肉也掉到了地上,“大兄弟,我一家都在挨饿,你买了这么多,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唐乐筠无动于衷,将那人推出去,捡起肉,冷笑道:“我可怜你,谁可怜我!”
那人连连作揖:“原来是个小妹子,求求你,我家老娘一个月没吃到肉了,她老人家活不了几天了,帮帮忙吧。”
唐乐筠不为所动,与他擦肩而过。
赵宗光注视着唐乐筠的背影,摇头自语:“此女如此绝情,也不知那小子这样做值得不值得。”
他转过身,与唐乐筠背道而驰,穿过菜市场大门,钻进西边的胡同,推开了某一扇木门。
“爹,买肉了吗”一个头发枯黄的小女孩扑了过来,“奶奶想吃肉,囡囡也想吃。”
赵宗光把女儿抱了起来,抱歉地说道:“囡囡乖,市场上的肉卖没了,爹再想想办法。”
囡囡伸出细弱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哭道:“爹爹撒谎,爹爹明明是没钱了,爹爹,我们会不会饿死囡囡不想饿死。”
赵宗光脸上一热,鼻头一酸,“囡囡不哭,爹爹绝不会让你和奶奶饿死的。”
他把女儿送到母亲的房间,对赵老太太说道:“娘,你看着她,我再出去转转。”
赵老太太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殷殷地嘱咐道:“儿啊,切不可再做犯险之事。”
赵宗光不敢应承,快步出了院子,对着空荡荡的胡同叹息道:“不犯险就活不下去,这狗日的世道,不想做贼也很难呐。”
说着,他摸了摸腰带,“拢共就这么几枚……咦!”
他的手指在腰带里一勾,从里面跳出一块重约三两的小银锭。
草,不得了,居然没发现!
这是碰着祖师爷了呀!
绝对是她,没有别人!
她看到纸条了。
好快的反应,难怪小周瑜向着她。
她开药铺,又是端王的王妃,出手还挺大方,不如想个办法投靠一下……
唐乐筠回到家,关上大门,从篮子里取出一张油迹斑斑的纸条,打开,只见巴掌大的草纸片上写着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
唐掌柜,鬼节将至,迫切需要香火钱,望支援一二。
阅后烧之。
——周钰、姚恒敬上。
这是……勒索信
又或者,他们觉得,她与他们关系极好,可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姐。”唐悦白出了二门,“你在看什么!”
唐乐筠把纸条递给他,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唐悦白的神色紧张了起来,他看过字条,疑惑地问道:“姐,他们这是在向咱们要钱吗还要香火钱,未免太不吉利了吧。”
确实不吉利。
周钰为什么挑这个日子,以这个由头呢
是威胁,还是警告
“咄咄!”大门被轻敲了两声。
来人脚步轻,是练家子,但不是白管家的脚步声。
唐乐筠让唐悦白后退一步,留出腾挪的空间,“谁啊!”
赵宗光道:“是我,我们刚见过。”
唐乐筠意外极了,但因为谜团未解,便毫不犹豫地开了门。
她问:“还有何事!”
赵宗光道:“在下赵宗光,诨名‘泥鳅’。”
唐乐筠听过这个名号,此人被唐乐音施舍过,后来,他为报答其恩情,日行千里,为顾时及时送去了重要情报。
她问:“泥鳅,就是滑不留手,所以,你是个……呃……”
赵宗光身形一晃,绕过唐乐筠进了门,“娘娘不必客气,在下的确是小偷。”
“你来干什么”唐乐筠关上大门,“我记得我付过报酬了。”
赵宗光长揖一礼:“娘娘出手大方,小人想在娘娘手下讨口饭吃。”
唐乐筠:“……”剧情变了,唐乐音与他失之交臂了。
赵宗光见她不说话,又道:“娘娘,在下金盆洗手多年,今天重操旧业,只为引起娘娘注意,送出那张字条,别无他意。”
这话是骗人的。
如果她当时没发现,那块肉他就拿走了。
不过,在末世时,为了一口吃的杀人也是有的,更何况他只是偷
唐乐筠不介意此事,她只是纠结此人可不可用,还会不会与唐乐音发生交集。
赵宗光是江湖人,懂江湖规矩,明白她的顾虑,“在下虽金盆洗手多年,但仍可为娘娘重出江湖,请娘娘吩咐。”
唐乐筠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你把顺天府府尹的官印拿来一观,如何!”
“在下遵命!”赵宗光转身就走,顺带着还帮他们关上了门。
唐悦白目瞪口呆:“姐,你来真的!”
唐乐筠插上门,“当然。”
唐悦白道:“万一出了事,岂不是害了他!”
唐乐筠道:“如果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他又凭什么让我养着他!”
唐悦白:“……”
第96章
傍晚,白管家给唐乐筠送来一篓苹果,一篓橘子,一只鸭子,还有唐乐筠需要的小瓷瓶、药材若干。
整整一大车,唐悦白和田家两兄弟倒腾好几趟才搬完。
唐乐筠请白管家在药铺落了座,邓翠翠挺着鼓鼓溜溜的孕肚给他们上了茶。
白管家问:“唐家老太太的病怎样了!”
唐乐筠道:“问题不大,再走两趟就差不多了。”
一次可以解决的事,分三次办,既能显示她的能耐,又不会太过分。
白管家又道:“娘娘有事尽管吩咐,小人能解决的绝不会推辞。”
他知道,唐乐筠不喜欢拉家常,如果没事,不会在他要走的情况下请他进来叙话。
“有事。”唐乐筠道,“我有两件事想麻烦白管家。第一件,我想知道最近同袍义社对京城有行动吗!”
白管家摇头,“这方面的消息虽不归小人管,但小人也知道,他们早已南下了,目标是南方的富庶州县,以及王爷搞来的赈灾粮。京城没有消息,当然,也可能是对方的行动过于隐蔽,我们没有掌握到。”
按道理,唐乐筠不该泄露周钰发来的消息,但此事可能涉及端王,更关乎田家和邓翠翠八口人的性命,她必须与白管家沟通一下。
她说道:“义社内有人送来消息,说今天要找我化缘香火钱。白天没来,大抵是晚上,白管家怎么看有没有可能与王爷的事相关!”
“香火钱。他们很可能要劫持娘娘,以此要挟王爷,拿到那批赈灾粮。不过……”
白管家若有所思,“周钰为什么要背叛同袍义社,他很信任娘娘吗!”
他这话是有心机的,毕竟周钰未婚,长得也不错。
唐乐筠没听出那层潜藏的意思,“信任谈不上。在生云镇时他说过,加入同袍义社的初衷是济困扶危、共建乐土、永享太平,现在万鹤翔表现出光复幽蓝古国的野心,他作为大炎人,应该是难以接受的。”
白管家安了心,“确实,加入同袍义社的大炎江湖人,大部分对此感到不满。既然这样,娘娘应该谨慎从事,稳妥起见,不如马上离开这里。”
唐乐筠靠在椅背上,“暂时不能走,我今天要收徒,还想请白管家做个见证呢。”
“怪不得闻到了肉香,”白管家吸了吸鼻子,“娘娘教他们兄弟这么久,彼此是该有个名分了。但这里不安全,娘娘听小人的,以办拜师宴为名,换个地方,小人也好安排人手。”
唐乐筠眼睛一亮,“好主意,这样还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炖上的猪肉用油和盐腌上了,一家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起往八珍院去了。
书上说,这一处也是纪霈之的产业。
称为“院”的一般是院落,八珍院亦是如此。
这是由几个小院子凑成的大院落,内里有假山,有池水,有亭台楼阁,原汁原味的江南园林风格。
白管家把唐乐筠安排在潇湘馆,地方不算大,胜在僻静。
田老太太道:“筠筠呐,在这儿吃饭要花不少银子吧。”
“肯定便宜不了。”田老爷子替唐乐筠答道,他嘬了口茶水,“茶不如家里的好,风景不错。”
白管家恰好进了门,闻言看了眼唐乐筠,心道,你喝的茶都是娘娘特制的,这里的再好也比不上不是。
唐乐筠问:“白管家,安排好了吗!”
她这是一语双关。
白管家明白:“香案备好了,马上走菜,娘娘可以开始了。”
“香案”唐乐筠不知道为什么要备香案,但既然不懂就要听安排,以免贻笑大方,遂起了身,“那就开始吧。”
一干人跟着白管家去了院子里。
八珍院的下人在火烛上燃了三根香,递给唐乐筠。
给谁烧香
唐乐筠有些莫名,看向白管家。
白管家不知她在犹豫什么,但还是解释了一句,“娘娘可以拜祖师爷了。”
原来如此。
可没有所谓的祖师爷呀!
唐乐筠灵机一动,“我不知道我师父的门派,不如就拜天拜地,以示敬畏吧。”
田家人便想起了救他们的高手,瞬间了然,高手都是不留名的啊!
于是,田家三兄妹先拜天,后拜地,然后再拜唐乐筠。
唐乐筠端坐在太师椅上,正色道:“入得我门,就要遵守我门的规矩,你们能做到吗!”
田江芮道:“能!请师父指示门规。”
唐乐筠临来的时候想了两条,“第一,要听师父的话;第二,要做正确的事,如果不正确,参看第一条。”
她觉得这样就可以涵盖所有事了。
“噗……”一个小厮笑喷了。
白管家瞪他一眼,他便在自己脸上轻扇一下,垂下了头。
小厮一笑,唐乐筠也觉得自己过于儿戏了,补了一条:“第三,本门武艺,不经允许不得私自外传,违者废去武功,赶出师门。”
“是!”田家兄妹异口同声!
田婶子有点懵,不安地看向田家荣,后者板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悦白把兄妹三人扶了起来,笑道:“蔚蔚哥,从今以后,我就是大师兄了哟。”
“大师兄就大师兄。”田江蔚抱拳行礼,“大师兄请受二师弟一拜。”
田江芮和田小霜也一起来了。
唐悦白也受了这一礼,嘴上却道:“名份上是这样,咱们平时该怎么叫还怎么叫。”
田江蔚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肩,“你小子够意思。”
唐乐筠把两把长剑拿了过来,“小霜太小,她的入门礼先存我这儿,这两把剑是磨剑山庄做的,蔚蔚和芮芮一人一把。”
“磨剑山庄的剑”田江蔚惊讶极了,“师父送我们了!”
唐乐筠道:“对。”
“谢谢师父!”田江蔚接过去,一蹦三尺高,“爷奶,爹娘,我有兵器啦!”
田江芮长揖一礼,“谢谢师父!”他也非常高兴,眼里甚至还有了泪意。
田婶子从未见过两个儿子这么高兴,不由说了一句:“不是已经有剑了吗,还是这剑有什么特别!”
田江蔚拿着剑比划上了。
田江芮解释道:“娘,这剑以前值五百两银子一把,现在涨价了。”
“我的乖乖哟!”田老太太叹息一声,“够咱家盘好多间铺子了。”
田家荣脸上有了一丝欣慰,这样也好,即便江湖艰险,也比他们在生云镇朝不保夕的好。
田婶子真的担心了,小声对田老太太说道:“娘,总听人说江湖险恶,孩子们会不会……”
田老太太反问她:“不在江湖,这世道就不险恶了,咱家那些东西是怎么没的呢生云镇死的那些人,可不都是江湖人杀的。”
田婶子哑口无言,喃喃道:“确实是这个理儿,可我这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
唐乐筠把娘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道,如果我妈还在,也会有这样的担心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笑着说道:“菜上齐了,大家入座吧。”
“恭喜娘娘自成一派。”白管家拱手,“小人失陪一下,去去就来。”
唐乐筠看到院门口那位匆忙而来的管事了,“白管家请自便。”
白管家快步出去,同那管事进了前面的账房。
管事把一只细小的竹筒递给他,“这是东家指名给你的。”
白管家心里一动,赶紧去掉火漆,打开顶盖,取出一卷小纸,只见里面用暗语写着:同袍义社鬼节动手,务必护唐掌柜周全。
事情准了。
白管家的心思反而定了,他对那管事说道:“吩咐下去,注意在附近出没的所有陌生人,对照画像,看看有没有黄有福。”
那管事心领神会,答应一声出去了。
白管家对侍立一旁的年轻女子说道:“我们也走吧。”
二人去了潇湘馆,却没有去正堂,而是进了西厢。
女子去屏风后换上一套月白色直缀,出来后坐到梳妆台前,将长发拆下来,绾成男子发髻,再插戴上一只银质发冠。
“老白,你觉得怎样”她揽镜自照,“不比娘娘差吧。”
白管家很会说话,“当然,不然也不会找你来。梳妆台上有香粉,你稍微擦一点。”
这是他能找到的,身形和唐乐筠最接近、武艺最高的暗卫了,名叫任雅风,尽管五官差点意思,但毕竟是黑天,打扮打扮问题不大。
任雅风依言拿起了香粉盒子,“娘娘确实白,老白你不觉得,她的白不太正常吗!”
白管家道:“怎么不正常,皮肤细腻,白里透红,正常得很。”
任雅风摇头,“我自认见过不少美人,但从未见过比娘娘皮肤更好的女子。”
这倒是真的!
白管家不那么真心地说道:“她弟弟也不错,大概是娘胎里带来的。”
任雅风扑好粉,起身朝白管家走了过来。
白管家皱眉:“娘娘不是这样走路的。”
任雅风道:“我观察过,就是这样走,像男子,步伐很大。”
白管家勾了勾手,“你再走几步。”
任雅风又走几步,“老白觉得哪里不对!”
白管家道:“右手,右手不要摆那么大的幅度。”
任雅风试着减小右手摆动的幅度,“太别扭了吧,为什么要这样走!”
如果不是临时找替身,白管家从未注意过唐乐筠走路姿势,一时也想不太明白。
他说道:“我也很好奇,但你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弄错了。”
白管家嘱咐完任雅风,独自回到了正堂。
田家老爷子把他让到自己和唐乐筠中间,又是劝吃又是劝喝,好一通热闹。
白管家喝了三轮酒,总算有机会和唐乐筠单独说话了,“消息准了,人也准备好了。”
唐乐筠问:“像吗!”
白管家道:“身形和发式一致,走路也在尽量模仿。”
唐乐筠不解,“我走路很奇特吗!”
白管家趁机问她:“有点,娘娘右手的摆动幅度很小,为什么!”
右臂摆动幅度小
唐乐筠愣了一下,几息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几乎所有末世异能者的标准行走姿势——时刻准备进入战斗状态,因为只要拿武器的动作慢于丧尸,便等同于死亡。
这种走路姿势别扭,且不好看,对于多数人来说活着比好看重要,毕竟死相都很丑陋。
她说道:“如果我在腰间配上短剑,是不是就顺理成章了!”
“哦……”白管家恍然大悟,赞道,“娘娘的警惕心真强。”
唐乐筠尴尬地笑了笑,若在末世,这是优点,放到现在就有点神经质了,毕竟这里既没有丧尸,也没有枪械,且原身也只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哪来的警惕心呢
但唐悦白和田家兄弟信以为真了。
唐悦白问:“姐姐这样是为了拔剑更快!”
田江蔚行动派,起身跑到一旁,把两种走姿都做了一遍,一脸兴奋地说道:“真的诶,只要动作够快,用师父的姿势可以多杀一个人。”
“这是什么话!”田婶子不爱听,嗔道,“你这孩子!”
白管家不以为意:“有时候,多杀一个相当于自保一次。”
这句话非常残酷,正堂里静了静。
田老太太摸摸脖子上留下的长疤,感慨道:“白管家说的对,孩子们命不好,遇上乱世了,没办法的事啊。”
田婶子注意到她的动作,顿时哑口无言。
唐乐筠便也罢了。
武侠世界讲究武功门派,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的优缺点。
她独创一派,‘快’是特点,徒弟若能做到拔剑比旁人快,赢在起跑线,未尝不可。
八珍院的菜品丰富,色香味俱全。
吃到半饱后,大家夹菜的速度慢了下来,边吃边聊,直到夜幕彻底降临,才打扫完最后一点美味,离开了潇湘馆。
等所有人走出院子,唐乐筠谎称要去茅房,慢走一步,进了西厢。
任雅风上了前,拱手道:“属下任雅风,二十五岁,见过娘娘。”
唐乐筠还礼:“任女侠客气,叫我唐掌柜就行。”
“唐掌柜叫我小风就行。”任雅风从善如流,“白管家把易容的东西准备好了,娘娘需要属下帮忙吗!”
唐乐筠道:“我自己来,你可以走了。”
任雅风告了辞,转身出了门。
唐乐筠在梳妆镜前坐下,先用螺黛把手涂黑,再均匀地抹到脸和脖子上,眉毛画粗,眼线加深眼部轮廓,粘上长胡须。
再将眼尾涂糯米浆糊,用异能加以处理,做出浅浅的鱼尾纹……
唐乐筠看着镜子里苍老的自己,笑道:“就是亲妈来了,也认不出我吧。”
她起身后退,再往前走两步,右手不自然的样子果然很明显。
想一朝改掉用了十几年的习惯很难,但并非不能,只要把短剑拿在手里即可。
初一,朔日,没有月光。
除了饭馆、酒楼门前的大红灯笼,到处都是黑黢黢的。
京城的夜晚依旧宵禁,行人和马车都在赶时间,行色匆匆。
唐乐筠和她的马车相隔不到不到二十丈,尽管马蹄哒哒、木轮辚辚,但她依然听得清两辆马车里说话的声音。
田婶子道:“我总觉得像做梦一样,好多事都不那么真切。”
田家荣道:“不拜师还不觉得怎样,拜了师,顾虑倒多了。”
田老太太道:“有顾虑是正常的,想多了就叫自寻烦恼了。学武艺也是长本事,别的不说,就是继续开木器行,也没人敢欺负咱。至于听筠筠的话、帮筠筠做事,师徒如父子,那是应该的,在咱木器行当学徒还得任咱打骂呢。”
“娘说的是。”田婶子的声音里似乎有了笑意,“使唤徒弟时不手软,轮到自家孩子就怕了。”
“娘,你不用担心。”田江蔚开了口,“生死有命,如果没有我师父,咱家不定咋样了呢。”
田家荣抱歉地说道:“是啊,爹没本事,让你们担惊受怕了。”
田家人情商不错,心胸宽阔,遇到事情会往好处想,路就走宽了。
唐乐筠很欣慰,把注意力收回来,放到了另一辆车上。
任雅风在说话,“……没门没派,那将来你们怎么介绍自己!”
唐悦白道:“风姐姐,只说自己的名字不行吗!”
任雅风道:“那样很容易让旁人认为你是唐门的。”
这倒是!
当皇上有点难,但自创一个门派很容易的吧。
唐乐筠豪气陡生,务实剑法,不如就叫务实派……不行,毫无创意。
忘忧谷,叫忘忧派
拾人牙慧,好没意思,还是要从自身特点入手。
她的特点是快,快是因为精神异能做出的本能反应。
妈妈说过,异能是万物自化的结果,不如就叫自化门——一切事物都按照本身的规律而自然变化。
“锵!”
左前方屋顶上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金属嗡鸣。
唐乐筠停止胡思乱想,身形往屋檐下靠了靠,脚上加快了速度。
“噔噔噔……”
脚步声大作,二十几条人影从屋顶、胡同蹿出来,朝唐悦白的马车围了过去。
白管家惊呼:“有刺客!保护娘娘!”
前后左右的行人骤然变成暗卫,迅速向唐悦白的马车收缩。
“呼哨~”有人吹响了口哨。
“驾驾!”两辆马车从南北两个方向驶来,车里的蒙面人下饺子似的跳了下来。
都是同袍义社的人!
相比之下,他们准备仓促,人手显然不够。
有人喊道:“速战速决,抓活的!”
说时迟那时快,两边人马对冲,叮叮当当地战到了一起。
抓活的,手下就会留情。
唐乐筠反倒不急了,脚下一转,藏到了老柳树后面。
她很想看看,在敌众我寡话的情况下,唐悦白要如何应对,田家兄弟又会怎么做。
唐悦白没让她失望,和任雅风一起下车,长剑已然在手。
田家兄弟分别乘坐的两辆马车各自晃了几晃,大黄和大黑不安地踱着步子。
他们应该是受到了长辈的阻挠。
唐乐筠决定,如果两个孩子不下车,一回家她就解除师徒关系……
“咣当……”车门被大力推开,田江蔚率先跳了下来。
旋即,田江芮也下车了。
唐乐筠微微一笑,这才走了过去。
对方以多欺少,暗箭伤人。
唐乐筠便用不着讲武德,她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色小瓷瓶,催动木系异能凝在手心,含而不发。
两个蒙面人见她大喇喇地走过来,不闪不避,知道有异,挥舞长剑夹击而来。
然而,人还未到跟前,便忽然倒了下去。
其中一人大骇:“这人有古怪!”
为了提醒同伴,他在很努力地喊,但发出来的声音微不足道。
唐乐筠笑眯眯地从他头顶跨了过去,凝于掌心的力量再发,震出药粉,异能与其中的木系物质结合,将其变成三股细线,透过面巾纹理,钻进了正在赶过来的三个人鼻子里。
又倒下三个。
接连倒下的同伙,吓到了附近酣战的同袍义社中人。
“这老儿有古怪!”
“毒药,是不是毒药!”
“咱带着面巾呢!”
“扎紧面巾,一起上!”
唐乐筠异能受限,同时毒三个可以,六个就不成了。
考虑到其他人的安危,她决定速战速决,遂收起药瓶,先看了眼唐悦白和田家兄弟,前者游刃有余,后者联手,虽然力量上不占优势,但兄弟俩心有灵犀,防御和进攻都有模有样。
“杀了他!”一个蒙面人挥刀砍了过来。
唐乐筠拔剑、矮身躲闪……
与此同时,另一人从左翼攻过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再看后面两个,一个使鞭,一个用枪,正在准备收网。
局势看起来紧迫,但在唐乐筠眼里都是破绽,她轻松避开第一个,赶在第二个出招前,脚下微晃,短剑前刺,一招撂倒了对方。
后面的人甚至没看清唐乐筠的动作,自家人便又死了一个。
“草,点子忒硬!”使鞭的人大骇,赶紧退了一步。
用枪的怒道:“你软了,就谁他娘都硬,上啊,不上老子……”
他这话没能说完,就见一柄乌黑的短剑刺进了他的咽喉里。
唐乐筠撤剑,右脚一垫,人便跃到一丈开外,避开喷溅的血,顺便解决了另一个蒙面人。
使鞭的眼睁睁地见她游走在自己人中间,不过五息,便倒下了七八个。
“高手,大高手,撤,赶紧撤!”使鞭的江湖人一边示警,一边发足狂奔,逃进了黑漆漆的胡同里。
“大高手”三个字很有威慑力,三四十人向四面逃散,瞬间没有了踪影。
白管家抹了把脸,问道:“大家有受伤的吗!”
八珍院的管事迅速清点了人手,“有轻伤,不要紧。”
唐悦白也在关照田家兄弟,“蔚蔚哥,芮芮,你们怎么样!”
田江蔚有些兴奋,“没事,我俩没事,娘,我俩都没事!”
唐悦白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这件事他们姐弟瞒了田家,一旦出什么纰漏,他良心上下不去。
田江蔚道:“我师父呢她没事吧。”
“我没事。”唐乐筠打开车窗,露出半张脸,“既然都没事,就上车回家吧,白管家负责善后。”
白管家劝道:“娘娘,五柳街还是别回了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都要面对的。”唐乐筠指了指中毒的五个人,“好好审审他们,争取找到黄里长。”
“是,娘娘。”白管家拱了拱手,“我让小风住进去,娘娘有事吩咐她。”
“多谢。”唐乐筠关上窗户,“出发。”
马车走了起来。
唐乐筠靠在迎枕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任雅风敬畏地看着她,“属下以为,娘娘可以一统江湖了!”
唐乐筠摇头,在小说里,以“一统江湖”为目标的江湖人都是神经病,还不如一统大炎来得实在呢。
回到五柳街,任雅风直接随着白管家的马车走了。
在田家人心里,唐乐筠是唐乐筠,大高手还是神秘的大高手。
下车后,唐乐筠抱歉地说道:“对不住,让大家受惊了。”
邓翠翠道:“还行,我没怎么害怕,毕竟是冲着你们姐弟去的。”
她说了句大实话。
田婶子也缓过来了,“没事没事,这种事经历多了就没那么怕了。”
邓翠翠是外人,她的三个孩子都是唐乐筠徒弟,怎么看都是‘内’人,她做不到事不关己,只能尽量说服自己乐观。
“那就好。蔚蔚和芮芮先帮忙收拾,然后去正堂等我。”唐乐筠穿过门洞,往药铺去了,“我去抓副安神汤,熬一熬,大家喝了好睡觉。”
田婶子扬声问道:“筠筠,小霜呢,要不要去!”
唐乐筠的声音遥遥传来,“她还太小,教的东西理解不了,先打好基础,过了七岁再教。”
田婶子有些迟疑,“习武不是越早……”
田老太太拉了她一把,“走吧,烧点热水,大家伙儿都洗洗。”
婆媳二人一起走了。
邓翠翠摸摸肚子,牵着小霜跟了上去。
田家爷四个去收拾车和马了……
二更更鼓敲响的时候,前后院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唐乐筠穿着黑色练功服进了正堂。
“姐姐!”
“师父!”
师兄弟三人一起行礼,田江蔚嗓门极大,可见情绪极度亢奋。
“嗯~”唐乐筠清清嗓子,以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因为有了徒弟,就跩的二五八万似的,但也不能因为彼此年龄相近,就让他们没有了分寸感。
她淡淡道:“都坐吧。”
唐悦白在空地上摆了四张蒲团,三人答应一声,一起坐了下去。
唐乐筠盘膝坐在三人面前,“以往让你们熟记的经络要派上用场了,都背熟了吗!”
田家兄弟异口同声,“背熟了。”
“好。”唐乐筠很欣慰,“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具体掌握经络和穴位在人体的具体位置了,知识点繁杂,很难在短时间内熟练掌握,必须不断温习。明确一下,这一节关系着内力的形成,以及在体力的循环往复,只要出一丁点差错,就会导致你们无法入门,亦或走火入魔。我这样说,应该能够引起你们的重视了吧。”
田江芮面色不变,郑重点头。
田江蔚看了他一眼,收起唇边的笑意,“师父放心,我一定努力。”
唐乐筠道:“那我们从手太阴肺经着手,小弟可以不听,但要帮他们认认穴。”
唐悦白正经经过师,态度端正,拱手道:“是,姐姐。”
二更过半,田家兄弟总算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刚刚认了一堆穴,脑子成了浆糊,一进屋就脱鞋上床了。
“唉……”田江蔚叹息一声,“还以为今晚就学呢,居然还来了只拦路虎!”
田江芮眼望屋顶,双手枕脑后,“哥,手太阴肺经的循行路线是怎样的总共多少个穴位!”
“还是你小子聪明,对,赶紧背一遍,不然明早一准忘了。”田江蔚坐了起来,“这条经脉有十一个穴位,少商……”
借着窗纸透出来的微光,田婶子感慨地看了一眼田家荣。
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几年,为了让两个孩子读书,夫妻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但蔚蔚始终不上心,上课不听讲,下课不复习,什么时候这般用功过
田家荣道:“大概这就是缘分吧。”
田婶子点点头,敲两下门,推门而入,“儿啊,都学了什么,好学吗!”
兄弟俩赶紧下地。
田江蔚道:“不好学,我和芮芮正复习呢,以免耽误了进度。”
“那……”田婶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们学的东西是唐门的吗!”
田江蔚不知怎么回答,便看向了田江芮。
田江芮道:“目前来看,师父教授的只是基础知识。另外,你们不用太担心,我师父年纪虽小,但心里很有成算的。”
田婶子斟酌着:“娘只是……只是……”
田江芮把话接了过去,“娘只是想我们学的更好。”
“……对,对。”有些话可能是实话,但说出来不好听,田婶子只能咽回去,“也是,今天第一次跟人打,你俩就没落下风,可见剑法是不错的。”
田江芮对唐乐筠的维护让她忽然意识到,唐乐筠在两个孩子心里的地位可能和她这个亲娘差不多了,如果不谨慎措辞,一定会造成两个孩子的困扰。
田婶子有些失落,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面对现实。
她起了身,“快三更了,早点睡吧,娘帮你们熄灯。”
田家夫妻离开两个儿子的房间时,唐乐筠刚好从东次间出来。
她站在屋檐下,听了听西厢房和东次间传出来的均匀的呼吸声,小声说道:“需要我请吗!”
“娘娘好耳力。”一个黑影从房顶倒吊下来,空翻落地,“在下赵宗光。”
唐乐筠朝东耳房走了过去,“跟我来吧。”
赵宗光随她进了门。
唐乐筠吹燃火折子,点了蜡烛,拉来两把椅子,在其中一把上坐下了。
赵宗光把肩上的小包袱解下来,递给了她:“除了官印,在下还弄来几张盖了章的空白户贴和空白路引,聊表心意。”
对于某些人而言,这两样东西几乎等同于第二次生命。
这个见面礼还算贵重。
但也只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如果唐乐筠想要,相信白管家可以做得更好。
唐乐筠没见过官印,拿在手里认真地欣赏了一番——这是一方银印,二寸多见方,厚一寸,上面有大篆和小篆两种文字,字体端庄雄浑,排版精美。
“这一个就值不少银子。”她把官印扔了回去,“你可以拿去换钱。”
赵宗光接住了:“在下不敢,等下就还回去了。”
唐乐筠问:“为什么!”
赵宗光道:“一是没人敢收,二是捅马蜂窝的滋味并不好受,三嘛,在下若想靠偷钱度日,不至于沦落至此。”
唐乐筠点点头,这位的确是个有原则的小偷,可见,只要她用他,他就没有了为唐乐音做事的理由。
她有决定了,遂道:“请坐,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赵宗光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娘娘尽管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唐乐筠道:“今晚,我们被同袍义社的人围攻,周钰在其中吗!”
赵宗光道:“他们不敢暴露,应该在,但这只是在下猜测。”
他们不会被自己打死了吧。
唐乐筠心里一沉,旋即又想,如果是周钰,没理由拼命。
不是他。
她迅速说服自己,又抛出第二个问题:“你读过书!”
赵宗光道:“在下的父亲是一名秀才,在下八岁时他老人家被歹徒所杀。”
所以,他就弃文从武了,后来被环境所迫,走上了一条比较小众的江湖路。
在他的提醒下,唐乐筠想起书中的一些细节,自动补全了他的履历。
她问道:“你家在哪儿!”
赵宗光道:“菜市场后面第一条胡同,第三家,我家在那儿住了四十多年,左邻右舍都认识我。”
“很近,非常好。”唐乐筠道,“第三个问题,我可能需要你盯梢、听壁脚,调查一些人和事情,你愿意接受吗!”
赵宗光道:“只要不盗窃,不杀人,呃……如果价钱合适,任何事在下都愿意试试。”
“很好。”唐乐筠从袖子里抽出三张十两的小额银票,“我给你一个月三十两,危险任务价钱另算,你意下如何!”
赵宗光双眼冒光,长揖一礼:“再好不过了,感谢娘娘救命之恩。”
唐乐筠受了他的礼,“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去齐王府和瑞王府的附近逛逛,晚上亥初过来,把听到的有价值的消息讲给我听。”
赵宗光问:“娘娘想知道什么消息!”
唐乐筠道:“比如,两家人的出门规律,平时喜欢去哪儿,吃什么,穿什么,谈论什么,大概几点睡等等,你能了解到的一切。”
“明白。”赵宗光欲言又止,“娘娘还有别的吩咐吗!”
唐乐筠道:“个人安全第一,任务第二,我不会去天牢捞你,更不会承认你是我的人,明白吗!”
“明白。”赵宗光拱了拱手,“在下告退。”
唐乐筠送他出门,就见他左脚发力,整个人高高跃起,单手在房檐上一拍,便上了房顶。
他绕过了白管家的人,无声无息地进了院子,可见实力不俗。
唐乐筠手下多了一名干将,心情愉快地会见周公去了。
黄里长消失了。
白管家既没在八珍院附近抓到他,也没在抓住的义社的江湖人嘴中听到他的名字。
在被抓和身死的人中,同样没找到周钰和姚恒。
唐乐筠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担心——她和黄里长是结了仇的,他是颗暗雷,如果现在不起爆,总有她吃亏的时候。
赵宗光送来的户贴给了她灵感。
她想,黄里长是生云镇管理者,结合邵昌文的力量,弄来一两张货真价实的户贴应该不成问题。
第二天,给唐老太太针灸回来,唐乐筠向田家人提出了一个问题——黄里长若想办一份假户贴,应该怎样做。
田老爷子告诉她,黄里长和汤县负责此事的小吏一直关系不错,过去的十几年来,生云镇的户贴的登记和变更等都经了他的手。
那么,黄里长改名换姓隐居到京城,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
白管家却没找到他,为什么
唐乐筠得出一个结论,要么是白管家的人做事不仔细,要么当年帮他办理假户贴的小吏不在汤县县衙。
晚上,赵宗光来的时候,她让赵宗光把齐王和瑞王两府的事放一放,走一趟汤县,彻查黄里长在那里的人际关系。
唐乐筠起了针,一一擦拭干净,放回针袋里。
唐老太太感慨道:“好了,真的好了,老身现在神清气爽,一点都不疼了。”
唐乐筠起了身,“天气不那么热了,老太太最好多在院子里溜达溜达。”
“好,好好。”唐老太太挣扎着坐了起来,“老身一定谨遵医嘱。”
唐乐音就站在另一边,赶紧上前劝阻:“祖母刚好,还是躺着吧。”
唐老太太看向唐乐筠,说道:“老身躺了这许多天,实在乏了。”
她居然也会征求她的意见了。
唐乐筠道:“注意防风,可以开开窗,也该出去晒晒太阳。”
“对嘛,对嘛。”唐老太太得到允许了,她乐呵呵地推开唐乐音的手,“给祖母拿鞋子,祖母起来走走,亲自送娘娘出去。”
唐乐音便也罢了,殷殷道:“唐掌柜,不如留在家里吃顿便饭吧。”
唐乐筠看着唐悦白把针袋装进药箱,“不了,药铺时常有客人来,不敢在外面耽搁太久,就不叨扰了。”
“既然如此。”杨氏从管事婆子手里接过一只小托盘,“妾身便不留了,这是诊金,还望娘娘笑纳。”
她亲自把托盘端到了唐乐筠面前。
婆子揭开上面的红布,露出五只十两重的银锭。
“足够了!”唐乐筠拿两只交给了唐悦白,拱拱手,“告辞。”
把唐乐筠送出二门,唐老太太感慨道:“真没想到,短短数月,她竟然出息成这个样子了,简直是换了个人。”
二太太杨氏道:“确实,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唐乐音心里一跳,“祖母,二婶,你们说……到底有没有转世投胎这种事情!”
“你是觉得她被附身了”唐老太太比她直接,“老身以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杨氏扶着她往回走,问道:“母亲为什么觉得可能性不大!”
唐乐音的继母杨氏接上了话茬:“母亲说的对,有些人的好战和傲慢是浸润在骨血里的,在我看来,唐乐筠还是那个唐乐筠,她之所以不再像以前那般算计,只是因为她嫁给了端王,且有了足以立足的手段。”
唐乐音问:“她既然有这般手段,为何以前不拿出来!”
王氏微微一笑,“她可能也想拿出来,不然不会标榜自己读过医书。对此,大家当初的想法是什么呢我想,咱们之中不会有人赞成她当大夫吧。”
她不掌家,就是因为不太擅长人际关系,说出来的话又臭又硬。
唐乐音:“……”
王氏说服不了她,但她的观点无法否认。
唐家即便是唐门分支,半个江湖人,也不会允许女孩子开药铺,当大夫。
唐老太太一锤定音,“端王一回来,她就是端王妃,以往如何自家说说就可以了,在外要谨言慎行,以免惹火上身。”
杨氏看看左右,小声道:“这位娘娘的医术也算不错了吧,不知道能不能解了那位的毒。”
唐乐筠通过唐老太太证明了自己的医术,是以,唐乐音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心道,端王还是有些本事的,若非在战场毒发……
不,不能这么想。
端王性格偏激,不适合做皇帝。
而且,从当前形势来看,瑞王已经占尽先机,假以时日,必能战胜齐王。
她再次说服了自己,先把老太太送回院子,又带着立冬和立春往丝竹院去了。
刚到院门口,一个婆子从后面匆匆赶了过来,说道:“大姑娘,城南的老百姓又闹事啦,西城不少商户被烧被抢,老爷让申管家关紧院门,护院们也加紧巡逻了呢。”
立冬道:“怎么又闹上了。”
立春“嗐”了一声,“听说饿死不少人了,要不是叛军被打败好几回,估计他们都敢抢……”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她捂住嘴巴,看向了唐乐音。
唐乐音在想自己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她说什么了,吩咐那婆子:“这事千万不能告诉老太太,让申管家把各处的机关开启,连/弩备上,闯入者杀无赦!”
她的话杀气腾腾,立冬和立春白了脸。
马车走了一半路程时,唐乐筠从行人的交谈中知道了西城正在发生的事情。
考虑到马车目标太大,唐乐筠和唐悦白把车夫打发了,走小路回了有间药铺。
五柳街依然是最平静的——每到这种时候,唐乐筠都会佩服一下纪霈之的前瞻性。
田婶子和田家荣看店,二人正在卖金疮药,姐弟俩一进门,那江湖人便买完药出去了。
姐弟二话不说,立刻关上大门,仅留小门供人进出。
田婶子骇道:“又有闹事的了!”
唐乐筠道:“西城闹起来了,以防万一。”
邓翠翠也道:“大白天就抢,可见老百姓饿急眼了。”
“唉……”田婶子叹气,“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哦!”
邓翠翠愁眉不展,“京城都这样了,也不知道家里……唉……”
即便闹崩了、决裂了,她也依然会偶尔地想起他们,惦念一下。
田婶子也想起了田家村,对田家荣说道:“族里不知咋样了呢。”
田家荣冷哼一声,“族里有地,总不至于饿死。”
田婶子摇摇头,继续做药。
唐乐筠把赚来的银子上了账,让唐悦白负责铺子的安全,自己去东耳房继续研究毒药。
她现在对药理很着迷,根据药性对毒方和药方进行加减和配伍,每次都有不一样的结果,非常有趣。
她相信,百花门的毒就是这样配出来的。
那么,只要把百花门常用的药做足够多的排列组合,就一定能配出纪霈之所中的那一种——方法虽然笨,有效就行。
另外,她还想做一种更好的保命药,双管齐下,纪霈之和她的小命才有更大的保障。
两种药,一个要命,一个救命,显然后者更重要。
所以,眼下的重点在于后者,为此,唐乐筠专门研究了速效救心丸、安宫牛黄丸,以及丹参滴丸三种救命药丸,并且对自己的设计已然有了具体规划。
她把三种中药丸的主药(炮制好的药)一一陈列在桌面上,再拿出这个世界独有的珍稀草药——绝青子,寒魄,红炎,以及大泽墨兰根等十二种。
绝青是沙漠里的一种木本植物,产自大弘,据说三十年结子一次,大补。
绝青子是绝青的籽,半厘米大小,外皮有毒,去除时需要谨慎。
唐乐筠拿起小刀,正要剥皮,就听前面传来了呼呼喝喝的声音:
“救命啊,救命。”
“你家唐掌柜呢!”
“赶紧去叫,快去叫啊!”
“儿子,你挺住,唐掌柜医术高超,一定可以救你。”
听声音有些熟悉,但唐乐筠最近接触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太多,一时分辨不出是谁。
她把几种珍稀药材放回柜子里,锁好,正要出门,就见田江芮冲了进来,“师父是外伤,蔡家的公子,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原来是镇北侯夫人的亲侄子!
唐乐筠问:“伤在哪里!”
田江芮道:“头部,像被棍子打的,很大一个坑。”
唐乐筠:“……”
唐乐筠一进药铺,蔡氏的大哥便一个健步扑了过来,“娘娘,唐掌柜,快救救我儿!”
她身形一晃,绕过他,到了病床边——这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年,满脸是血,一头乌发野草一样的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双眼紧闭,人事不省。
唐乐筠探一下鼻息,又摸了摸脉搏,随即打开了伤者的气道,对唐悦白说道:“你来做心肺复苏。”
唐悦白学过,毫不迟疑地上了床,跨跪在病人身上,双手搭在一起,“一二三四”地按了起来。
唐乐筠看向蔡家大老爷:“他数到十五,你就用上下唇包住孩子的嘴,用力往里吹两次气。”
“包住嘴”蔡家大老爷疑惑地重复了一句,身体微微一晃,到底没动。
唐乐筠不自觉地用上了精神力,“马上吹,包住他的嘴吹两次,快点!”
她目光凌厉,语气严肃,隐隐还透着杀气。
蔡家大老爷不知是吓的还是被精神力支配了,哆嗦一下,两大步过去,对着嘴就吹了两口。
“……三十!”
“再吹!”
“……十五!”
“吹!”
唐乐筠一边指挥他,一边安排田家荣找安宫牛黄丸,田婶子炖人参,邓翠翠也没闲着,她把纱布、高度白酒等清创的用品拿了过来。
五轮过去了,唐悦白的气息越来越粗了。
蔡家二老爷道:“还是没动静,兄长,还是找御医吧。”
蔡家大老爷瞪他一眼,刚要说话,就听唐乐筠道:“别分神,吹!”
蔡家大老爷忙不迭凑上去呼呼吹了两大口。
田家蔚忽然说道:“师父,他有呼吸了,有呼吸了,头发丝动了,肯定动了!”
唐悦白停了下来。
唐乐筠摸上脉搏:“心跳确实恢复了,你想办法把这碗汤给他灌下去。”
汤是煎好的人参汤,里面化了一颗安宫牛黄丸。
“太好了。”蔡家大老爷接过汤碗,递到大丫鬟手里,松了口气,“我儿活过来了。”
唐乐筠拨开伤处的头发,果然是棍伤,颅骨严重骨折。
她说道:“现在说活过来为时过早,颅内有淤血,脑干、脑神经等都可能有损伤,接下来……就要看他的运气了。”
蔡大老爷闻言腿软了一下,“娘娘,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即便在现代,通过手术可以得到进一步治疗,但死亡、植物人或严重后遗症的概率依然很大,更何况这个时代
唐乐筠道:“从目前看来,只有两种治疗手段,一是针灸活血,二是汤药化瘀。当然,我年纪轻,经验浅,你们可以多找几位老大夫会诊一下,也许办法会多一些。”
蔡大老爷擦干眼泪和汗水,“不用不用,就按照娘娘的方法来。”
唐乐筠不再多说,开了张方子,让唐悦白和田家兄弟去抓,自己拿来针灸袋,一边消毒一边针灸,很快就把伤者的脑袋扎成了刺猬。
通过异能可以得知,他的伤势确实很重,颅内淤血极多,但值得庆幸的是,伤势对脑干和脑神经的影响不算很大。
两刻钟后,她起了针,“他目前不宜移动,今天就别走了,你们留几个人照顾他。”
蔡大老爷见她的面色没有了之前的沉重,心里莫名踏实许多,“行,我留下,不知娘娘是否方便。”
唐乐筠颔首:“我没问题,但你们要宿在药铺里,条件简陋了些。”
蔡大老爷道:“不要紧不要紧,谢谢娘娘,在下感激不尽。”
“没事,我失陪一下。”唐乐筠略一点头,起身往后院去看药去了。
她走了,蔡家两兄弟也去了门外。
蔡二老爷道:“兄长,孩子好不容易活了,后续治疗要是跟不上,只怕后果难以预料。我觉得唐掌柜说的对,应该让长姐帮帮忙,请几个御医会诊一下。”
蔡大老爷摇头:“找长姐帮忙也是找唐掌柜,再说了,姐夫还在打仗,长姐寝食难安,何必给她添堵。”
蔡二老爷正想反驳,就见又有两辆马车飞驰而来,在门口停下后,几个随扈从后车卸下门板,把第一辆马车里的中年胖子接了下来。
那胖子的肩膀血流如瀑,右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是严重骨折。
一干人呼呼喝喝地抬着人进了药铺。
“京城还会更乱,这个环境养不好病。”蔡二老爷继续劝道,“兄长,不若求求陆家,两个孩子一起受的伤,且都伤在头部,他家肯定会找御医,届时顺带着看看大侄儿。大家一条街住着,不算麻烦。”
蔡家大老爷道:“不了。娘娘的针灸很有一手,药也比旁人的好,一事不烦二主。”蔡家大老爷转了身,“你先回去,把这边的情况告诉家里,省得父亲着急。”
药铺里乱起来了,好几个人同时说话。
“唐掌柜救命啊!”
“金疮药,多来几瓶,这血止不住了。”
“赶紧的,要死人了啊!”
“大家不要吵,屏风里面还躺着其他病人,理解一下。”唐乐筠查看了伤者的伤口,“骨折好说,但你这么大的伤口,再好的金疮药被血一冲也没用了,所以,把伤口用丝线缝合起来你接受吗!”
“缝,缝合”那男子瞪大了眼睛,“就像缝衣服一样!”
唐乐筠点头,“伤口又长又深,一旦愈合不好就会出现疮疡。如果你同意,我便开始准备,如果不同意,我就用石灰和金疮药双管齐下,包扎好后再给你的骨头复位。”
男子犹豫片刻,两眼一闭,果断道:“缝吧,把它缝上。”
蔡大老爷眼见着唐乐筠有条不紊地把任务吩咐下去了。
熬麻沸散,烧热水,蒸煮器具……不到半个时辰全部准备就绪,他的人也被请到一进院,在阴凉处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他负责看护自家儿子,便没有出去,站在屏风边上围观了整个过程。
缝合和缝衣服有点像,但要慢得多,大约三寸长的口子,唐掌柜从里到外来回缝了好几道,她动作麻利,似乎早已缝过千次万次一般。
缝合过的伤口平整,出血量明显变少,敷上金疮药,再用纱布包扎好,手在骨折胳处“咔嚓咔嚓”地掰了三四下,手臂便恢复了往常的状态。
这一刻,他很庆幸自己没听二弟的建议,选择留了下来。
这位王妃确实有真本事!
唐乐筠刚给中年伤者正完骨,就接连来了三辆车,情况和前面两个伤者差不多,不是刀伤就是棍伤,都是城南老百姓打劫造成的。
对于朝廷来说,这是一起公共事件,应该负起责任。
但唐乐筠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朝廷只管镇压,不管老百姓死活,无论打劫的还是被打劫的都死了不少。
唐乐筠觉得,唐乐音和慕容霖等人联手开了粥铺,给瑞王长了脸,她不若借此机会搞个免费救助或义诊,给端王端正一下形象,顺便提高一下有间药铺的民间地位,一举两得。
药铺充当了临时医馆,断断续续一直有伤者,到下午申时,大家才闲了下来。
田老太太把饭菜热了,给唐乐筠等人端了上来。
田婶子道:“看来闹得很凶,居然这么多人重伤。”
有间药铺离西城只是比较近,但不在西城,伤者能坐车前来,可见西城的大夫处理不过来了。
田老爷子道:“不知那些老百姓咋样了,都是穷苦人,要是就这么被官兵杀了,也够冤的了。”
田婶子道:“还真是,要是咱家还在外面,说不定……”
大概是后怕,她没能说下去。
唐悦白蹙着眉头:“姐,官兵真的会杀那些老百姓吗!”
唐乐筠安慰他:“如果咱们不忍心,官兵大多也不会忍心,毕竟他们也是老百姓,即便有伤亡,也不会很多。”
田老太太一拍手,“筠筠说的对,是这个理。”
田江蔚道:“师父,我都听说了,朝廷镇压了,死不少人呢。”
唐乐筠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唐悦白又问:“那他们为什么要撒谎!”
唐乐筠想起了消失的同袍义社中人,思忖着说道:“如果这些话是同袍义社放出来的,又或者,这次大乱本就是同袍义社煽动的,整件事情是不是就好理解了!”
一干人齐齐点头。
田老爷子夸赞道:“还是筠筠的脑袋瓜转的快,合情合理。”
唐悦白道:“如果姐姐说的是真的,那同袍义社就越来越可怕了。”
唐乐筠欣慰地点点头,这小子成长了,不再人云亦云了。
吃完饭,唐乐筠去药铺看了看蔡家少爷的情况——人还昏迷着,但基本稳定下来了。
蔡大老爷担忧地问道:“唐掌柜,我儿什么时候能醒!”
唐乐筠道:“不好说。目前看来,如能在两天内清醒,就一切好说,否则……您不妨多和他说说话,让他的大脑活跃一些,求生欲望强烈一些,也许有好处。”
蔡家大老爷垂头丧气地坐回交椅上,瞧着伤者的脸,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的父亲,大概都和儿子没什么话吧。
唐乐筠又道:“如果您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不妨让他的母亲,奶娘、或者贴身小厮来。”
说完,她往门外走了过去,关于义诊之事,还需要多想一想,以免过犹不及。
在门外的柳荫下踱了两个来回,后面忽然传来赵宗光的声音,“唐掌柜!”
唐乐筠脚下一顿,“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赵宗光走到她身边,“唐掌柜所料不错,确实有他的消息了,但还是没找到人。”
唐乐筠问:“你都查到什么了”
赵宗光道:“他保留了十年前生云镇一户绝户了的马姓人家的户籍,我在汤县县衙找到了他们一家进京的路引。”
京城很大,找一家人如同大海捞针。
除非黄里长对她有执念。
唐乐筠心想,义诊是个机会,也许能把他引出来。
她心里有了主意,便换了个话题,“有小周瑜的消息了吗!”
赵宗光道:“暂时还没有,等我回家问问,再来向娘娘汇报。”
唐乐筠只义诊,不赠药,便不用准备什么,说干就可以干了。
七月初四,辰初,她和唐悦白带上一张小桌子,两把交椅和一只药箱,驾着马车到了钟鼓楼附近。
二人逛了一圈,在鼓楼往南的一棵大梧桐树下,支起了一个小摊子。
这里本该是京城最热闹最繁忙的地方,然而店铺关门了,大街上空空荡荡,不但没有了小商贩,行人也寥寥无几,只有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聒噪着。
唐悦白盯着石板路上一小片一小片的黑色污迹,问道:“姐,那些是血吧。”
唐乐筠吸了吸鼻子,的确是熟悉的味道,“是血。”
“这么多,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唐悦白皱着眉头,“姐,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应该同情谁了。”
伤人者要饿死了,而被伤者衣食富足。
唐乐筠靠坐在椅子上,阳光从枝干的间隙中倾泻几缕,照亮了她那张瓷白的脸,既精致又朴素。
“这个量死不了人。”她没什么感情的说道,“我们是医者,谁受伤就同情谁,其他的与我们无关。”
唐悦白恍然:“姐姐说的是。”
唐乐筠用下巴指了指放在药箱上的医书,“只有强大自己,才有余力照顾别人,你说呢!”
唐悦白救活蔡家少爷,很有成就感,便想学习医术了。
“姐姐说的对。”他嘿嘿一笑,赶紧把书拿在手里,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义诊外科”斜对面的胡同里出来一个穿直缀的年轻男子,见到桌子上的贴纸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二位小兄弟,这位大夫是哪个医馆的,什么时候过来!”
“我……哥,就是大夫。”唐悦白点点贴纸下面的蝇头小楷,“我们是有间药铺的,开在五柳街。”
“我擅长外科,处理伤口很在行,小病也能看看。”唐乐筠向男子略一颔首,“义诊午时正结束,如果有病人想看病还可以去五柳街找我,十天内免费义诊。”
这套话术是她深思熟虑过的,老百姓越穷,就越有占便宜的心里,即便她年纪轻一些,不太像大夫,也会有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凑个热闹。
“有间药铺”男子重复了一遍,狐疑的目光在姐弟俩脸上一扫而过,溜溜达达地回去了。
唐悦白失望地捧起了书。
唐乐筠无所谓,继续在脑子里琢磨保命药的配伍——她昨晚做了一款新药,但药效只比安宫牛黄丸好一些,达不到她的目的,需要重新考虑对主、辅药种类的搭配,以及分量上的增减。
高大的梧桐树下,坐着一对长相出众的小兄弟,偶尔路过的人总会看上一眼,如果不识字,还会有人走过来,问他们是不是算命的。
不知过了多久,过来七八个年轻男子,几人在街对面转悠好一会儿,到底派来一个蓄着小胡子的矮个男子,他问唐乐筠:“你这有药吗!”
唐乐筠回过神:“外伤有药,内伤没有。”
那人朝对面招了招手。
唐乐筠这才注意到,原来是七个健康的护着一个重伤号。
他们过马路时左顾右盼,大抵是怕朝廷找他们算账。
唐悦白起身,把座位让给了伤者。
伤者一坐下,七个人就把摊子围得水泄不通。
他的伙伴帮其脱掉外衣,露出后背上长约半尺、鲜血淋漓的伤口。
唐乐筠观察了一下,中上部分割得深,下面浅一些,大概是没有经过妥善处理,伤口已然有了红肿发炎的迹象。
缝合效果更好,但不合时宜。
唐乐筠沉默着上了手,她挤了挤伤口,让血流得多一些,用纱布沾白开水擦干净,在两侧皮肤涂上杀菌的中药糊,上金疮药,最后用煮过的白纱布包扎了起来……
伤者擦干疼出来的冷汗,惊喜道:“好像不那么疼了。”
唐乐筠道:“明天这时候我还在这,你到时候来换药吧。”
伤者忙不迭地点头,“小大夫是哪间药铺的!”
唐悦白道:“我们是五柳街有间药铺的。”
“人不大,手艺不错。”伤者的一个同伴长揖一礼,“谢了!”
“比老大夫还利索几分呢!”
“是啊!”
“谢谢,谢谢。”
一干人纷纷行礼。
唐乐筠面无表情地受了礼,目送一干人说笑着离开了。
唐悦白道:“姐,如果他们去了药铺,会不会嫌咱们卖的药贵!”
唐乐筠摇头:“不会!”
唐悦白问:“为什么!”
唐乐筠道:“我是说,距离太远,他们不会专门去咱们那买药。”
唐悦白一个“哦”字还没说完,几个在街对面观望的人过来了。
两个风寒,两个外伤。
唐乐筠很快就一一解决了。
只要治好一个,消息就会快速发散,到巳时左右摊子前面排了三十三个人,大多数都是外伤。
唐乐筠对此有所考虑,带了足够多的金疮药,处理得又快又好。
到伤者只剩几个人的时候,她感觉到了窥视的目光,就在她的右侧不远的地方,因为有枝条阻拦,她看不到对方。
唐乐筠对正在伤者敷药的唐悦白说道:“你稍微抬抬头,看看你左前方,都有什么人!”
唐悦白看了过去,在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脸上一扫而过。
“不必着急告诉我,你自己看见就行。”唐乐筠道,她正在给一个崴了脚的老大娘处理伤脚。
“这里疼吗!”
“疼,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问题不大。”
唐乐筠一边说,一边捏,双手忽然一错,那老大娘“嗷”地喊一声,疼得站了起来。
“诶诶诶,年轻人,你这是干什么。”
“是啊,她崴了脚,你揉揉就行了,还想要人命咋地!”
“太鲁莽了,可不敢找他看了。”
排队的还有四个,一人指责唐乐筠一句。
唐悦白正要替家姐辩护,就见老大娘走了两步,喜滋滋地说道:“我好了,好了,不疼了!”
那几个便一起闭上了嘴。
老大娘道:“谢谢小大夫,谢谢小大夫。”
唐乐筠瞥那几个人一眼:“大夫就是大夫,就不用小大夫了,您说呢!”
“没错。”老大娘道,“谢谢大夫。”
那几人对视一眼,打头的山羊胡赶紧认了错,“在下冒失了,错怪了唐大夫,抱歉。”
唐乐筠有些意外,“你知道我!”
山羊胡拱手:“很多人都知道,端王妃在五柳街开了间药铺,药价高,药效却不错。今日一见,方知,原来娘娘的医术也很好,娘娘高义!”
唐乐筠挑起了左眉,“老先生谬赞,略尽微薄之力而已。”
山羊胡老先生道:“女子本就不易,娘娘更是不易,老朽感佩。”
“不必客气。”唐乐筠道,“原来先生是来看热闹的。”
此人体型清癯,面色红润,说话时可见舌苔如常,声音清亮,身体健康,并无疾病。
山羊胡笑了,“娘娘恕罪。”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唐乐筠见他诚实,便也罢了,问排在他后面的几个人,“你们呢,不停地把位置让出去,也都是看热闹的吧。”
剩下这几个都穿了长衫,略有书卷气,都是读书人。
大概是害怕,几人拒不回答,纷纷行了礼,转身就跑了。
山羊胡道:“大家只是好奇而已,娘娘勿怪。”
他们不懂礼貌。
唐乐筠原本不高兴,但转念一想,有了这些人的宣传,她的义诊才更有意义嘛。
“无妨,先生不必客气。”她把交椅收了起来,对唐悦白说道,“收拾东西,我们回家了。”
山羊胡便拱了拱手,告辞了。
唐悦白赶紧汇报:“姐,我没看到黄里长,站在那边的是两个女人。”
“女人”唐乐筠道,“年纪多大,你看过去时她们什么反应!”
唐悦白道:“老的还在看着我,年纪小的假装看向别处了。”
唐乐筠蹙起了眉头,居然都是正常反应。
她问:“她们是一起的吗!”
“彼此隔着三尺有余,不确定。”唐悦白摇头,“姐,也许是家里有病人,不知道要不要送过来。”
唐乐筠不会像他那么想,她觉得,为了万无一失,她必须认定两个女子是黄里长的家属。
那么,如果黄里长派两个女眷前来窥探,说明他家就在附近,否则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
如果真的在附近,怎样才能以最快地速度找到他们呢
“娘娘。”那山羊胡又回来了,“敢问娘娘,下午还有义诊吗!”
唐乐筠道:“我每天上午过来,下午就回了,有事去五柳街找我。”
山羊胡“哦”了一声,再次告了退。
唐乐筠拦住了他:“老先生,我跟你打听个事,最近两个月,从外地搬到这一带的人多吗!”
山羊胡道:“多着呢,据我所知,现在所有出租的院子都爆满,就连大车店里都住满了外地人。”
唐乐筠有点失望。
山羊胡看出来了,“娘娘在找人!”
唐乐筠撒了个谎:“我家邻居的亲戚的儿子去西北打仗了,一家人进了京,我替他打听打听。”
她说的是田家荣的亲戚。
“那可不好找,不过,若真是住在附近,找牙人询问也许能有些线索。”山羊胡抬手指向南边的一个胡同,“那条胡同第一家就是牙人,这附近的房源他最熟悉,没准能有消息。”
那种熟悉的、被窥探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更加强烈了。
唐乐筠不动声色地道了谢,让唐悦白驾驶马车离开梧桐树,越过钟鼓楼,匀速往前走。
遗憾的是,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而且也完全没有被包围的迹象。
这是为什么呢
他们还没准备好,还是像小弟所说,窥视他们的是病人,因为不确定她的医术,所以还在观望
再或者,只是看热闹的人
唐乐筠犹豫片刻,到底换上一件短打,拿出白管家给她的化妆用品,对着铜镜装扮了起来……
第102章
当马车转弯时,唐乐筠偷溜下车,钻进南北向的大胡同,一路向南,很快就找到了山羊胡所说的牙行。
这是间进深浅的小门脸,门开着,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只有一张书案和两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两个正在交谈的中年男子。
“……齐王就更不成了,他现在虽掌握了兵部,但那是仗着秦国公和勇毅侯的势,听说他本人贪色,依我看早晚坏事。”
“相比之下,瑞王确实好多了,但瑞王能倚重的人不多。”
“别忘了端王,今天早上,那个开药铺的端王妃在南城义诊了。”
“我知道。瑞王妃联合几个妇人开粥铺,她也来凑一脚,你说,端王什么意思!”
“你是想说,端王也想上位吧,那不可能!”
“那端王妃此举为何!”
“说不定为了诰命,我听说她还没上皇家玉牒。”
“这么说好像也对,毕竟端王的身子骨不行。”
“我也去凑了个热闹,那可是个大美人,扮男人也很像样,有两个小媳妇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我要是女子,我也动心。”
“啧……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总之不是你我。”
“哈哈哈……”
唐乐筠在十几丈外听到了以上这番对话,她现在有两个想法。
第一,这两个人知道的真多。
第二,她仅仅义诊一个上午,就出卖了自己的野心,那这个义诊还要不要继续下去呢
“你找谁”一个老太太从唐乐筠身后的院子走了出来,“瞧着脸生啊。”
那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
唐乐筠道:“路过,不找谁。”
牙行里出来一个男子,警惕地看向唐乐筠。
老太太跟他打了个招呼,“哟,周家大侄子在呐,中午吃了吗!”
那男子道:“还没有呐,这就家去了,您老呢!”
老太太苦了脸,满脸皱纹,“我也没有,这会儿吃了晚上就要饿的睡不着觉了,迟一点再说吧。”
唐乐筠朝老太太拱了拱手,朝大街走了过去。
路过牙行敞开的木门时,里面的男子站在距离门口不足两尺的地方关注着外面。
唐乐筠扫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
这两个人无疑是心虚的。
那么,是因为谈论国事被外人听到而感到心虚呢,还是身份有问题
唐乐筠认为是前者。
她的判断没有任何依据,就像仅凭两个女人看她几眼,她就要过来查看一样任性——没办法,她习惯了把事情想到最坏,而且,她在意所有想到的任何细节。
她就是靠着敏锐的直觉和加倍的小心,才在妈妈去世后苟活到了二十岁。
回到大街上,行人比早上多了些,但没有独行者,最少也要二人结伴而行,且手上都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
唐乐筠先走到大梧桐树下,然后沿着街道往前走……
路边没有驻足的男人,更没有女人。
这反而让唐乐筠相信,她关于两个女人的判断是正确的。
往前走了大约一里路,她返了回来,再次进入牙行所在的那条胡同。
牙行的门锁上了。
胡同里没人。
唐乐筠拔下发髻上的银簪,捅进锁孔,用一点异能,轻而易举地撬开锁,进了屋子。
账册就在书案上,总共七本,唾手可得。
唐乐筠从最上面的开始找,很快就翻完了第一本,然后第二本……
“没锁门,怎么可能呢”外面传来周牙人的自语声。
唐乐筠停下动作,如果此人是同袍义社中人,此举无疑会打草惊蛇。
怎么办呢
她来不及细想,身形一晃,到了门轴的一侧。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道光投进来,照进来一条黑黑的影子。
周牙人慢吞吞地进门,谨慎地左顾右看。
屋子小,除了门后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他便用手勾着门往回关,准备查看门后。
唐乐筠右手蓄力,高高举起,然而就在即将动手的刹那,外面有人叫了牙人一声,“周兄弟,在呐!”
周牙人退了一步,“是啊,刚来。”
那人问:“下午有事吗,要不要打两把!”
“打呀。”周牙人道,“现在除了挨饿,还能有啥事。”
那人笑道:“太好了,走走走,就缺你一个了。”
周牙人顿了一下,彻底退出去,把门锁上了,脚步声由重到轻,像是渐渐走远了。
然而,唐乐筠知道,他并没有走,而是就等在外面。
那就让他等着好了。
她大喇喇地在书案后坐下来,重新翻开第二本账册……很快就在后面几页发现了端倪——在同袍义社攻打京城之前,一个姓马的租客,租下了一整个院子。
另外,和马姓租客一样,有些账目前也画了一个小黑点。
唐乐筠初步统计了一下,总共二十三人。
她猜测,这些人便是混迹京城的同袍义社的人。
门口又传来钥匙插锁匙孔的淅淅索索声。
他要进来了。
唐乐筠决定赌一把,故技重施,躲到了木门上面。
周牙人拿了把匕首,门一开,就朝门后的空气刺了下去……
唐乐筠借机把身体放下来,一个挺身便到了门外,整个过程不超过一息。
她运气不错,此时的胡同里还是没人,她三两下蹿到两家之间的夹道里,正好躲过追出来查看的周牙人。
“难道真的是我忘记锁门了”周牙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快步进屋,四下翻找一番,未发现有盗窃的痕迹,这才松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钟鼓楼往南,第八条胡同。
唐乐筠上了第四家东厢房房顶——这就是那个临时租住在此马姓家庭。
东厢是厨房,有人正在做饭,猪油炝炒青菜,铁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肉香味扑鼻。
唐乐筠饿了,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然后在屋顶上躺下来,用袖子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四邻安静,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听到厨房里的说话声。
“娘,唐掌柜真是追着我们来的!”
“不知道。”
“唐家小子看见我了,我有点担心。”
“你不是说了,他没见过你么。”
“那我也怕。”
“怕啥,他也看见我了,他肯定不认识我们。”
尽管没有看到人,但可以推断,她们是黄里长的家人。
唐乐筠确定了这一点,继续用听觉探索其他房间。
西厢房没有动静,上房西次间没有声音,只有东次间有来回踱步的声音。
如果那是黄里长,足以说明他此刻心情忐忑。
唐乐筠下意识地摸出掖在腰带里的匕首,杀意在心里一闪而过。
不过,周钰等人不露面,目前没有证据表明黄里长和绑架她的计划有关,即便他是同袍义社的人。
饭菜很快做好了。
黄里长的妻子女儿端着两个大托盘去了上房。
上房传来了说话声,还是只有三个人。
这可以说明,黄里长送走三个儿子,只带着妻女进了京城。
唐乐筠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老爷,只要那端王带着粮食回来,京城就会稳定下来,我们还是走吧。”
“就凭他征的那点粮!”
“他征的粮确实解决不了大问题,可你不要忘了,地里的粮食也要下来了。”
“你放心,地里的粮食下不来。”
“老爷,你这是何必!”
“唉……你这傻婆娘,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现在还看不出来吗万鹤翔说是为了保住咱家香火,其实就是为了控制我,我不干,他们就会杀了我们的儿子。”
“啊!”
“啊什么啊老万成了,咱家在他那儿就有一席之地,怎么也能捞个爵位。”
“可……”
“可什么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继续往前走。”
唐乐筠呼了口气,原来还是骨干成员呢这样说来,他和马大夫心狠手辣、沆瀣一气就能说得通了。
那他会不会是大高手
不像。如果是高手,又岂会任三个儿子被万鹤翔扣留
不如先杀了他,以免他为即将到来的‘八月之乱’出谋划策。
唐乐筠捏紧匕首,站起身,准备动手。
就在这时,对面夹道里传来了极其细小的脚步声。
她迟疑片刻,就见西厢房多了一个人,一上来就朝她打了个手势。
居然是任雅风!
而且,意思是让她下去!
唐乐筠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妈妈告诫她的话,“能不杀的以不杀为主,可以由别人杀的,不要亲自动手”。
黄里长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若论直接的伤害,好像还不如马大夫。
那就暂时饶他一命,交给端王的人处理好了。
唐乐筠跳下墙,稍等片刻,就等到了快速赶来的任雅风。
任雅风小声说道:“王爷说,这些人在绑架失败后,选择继续留在京城,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请娘娘务必手下留情,以免打草惊蛇。”
唐乐筠道:“你一直跟着我!”
任雅风点头。
唐乐筠收起匕首,“那你一定知道周牙人咯。”
任雅风抱歉地说道:“属下无能,娘娘从胡同出来后才跟上,还请娘娘明示。”
唐乐筠道:“就在那条胡同,第一间牙行,周牙人的账簿上,名字前画了墨点的都可能是同袍义社的人。”
任雅风拱手,“属下明白了。”
唐乐筠还礼,转身走了,大步流星,很快就消失在了拐弯处。
自己提到了王爷,而她居然一句没问。
任雅风难以置信,摇摇头,找到同伴,把情况交接一番,再次跟上唐乐筠,一起回到了五柳街。
唐乐筠让唐悦白收拾车马,自己先进药铺,快步去了屏风后面。
“唐掌柜。”蔡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孩子什么时候能醒!”
第103章
唐乐筠早上给伤者针灸过,生命体征比刚来时平稳多了,但其伤势过于严重,脑子里有大量的淤积的血,虽一直在疏通,但她经验不足,无法给出一个准确时间。
她说道:“蔡夫人,目前没有定论。所以我和蔡大老爷说过,你们可以请御医会诊。”
“这……”蔡氏注视着唐乐筠的丹凤眼。
后者眼神清澈,清澈得甚至有些冷漠,和她平时见到的唐乐筠没什么不同。
这让她下定了决心,“如果我把御医请到这里,唐掌柜会介意吗!”
唐乐筠道:“御医不介意,我当然也不会介意。”
果然如此。
蔡氏松了口气,“多谢唐掌柜,妾身便冒犯了。”
唐乐筠微微一笑,“夫人夸张了,人命关天,我没那么小气。”
蔡氏笑着看了自家弟弟一眼,“既然如此,那我张罗张罗吧。”
蔡大老爷拱手:“让长姐费心了。”
蔡氏嗔道:“这是我亲侄子,我不费心谁费心!”
说完她转身就往外走,唐乐筠和蔡大老爷一起把她送了出去。
吃完中午饭,唐乐筠修炼了一个大循环。
睁开眼,她听了听药铺里的动静,田婶子等人在做金匮地黄丸,蔡家奶娘絮絮叨叨地和伤者讲小时候的事情。
没有其他病人,御医也没来。
唐乐筠右手一转,绿色异能从掌心冒出来,凝在手心,依旧如同鸽子蛋……不,似乎大了一些
唐乐筠用了些精神力,感觉比刚来这个世界时强了一点点。
如果在末世……算了,没什么如果。
她重新闭上眼,将木系异能和精神异能分成千丝万缕,再将二者像编席子那般编织起来,一条白线一条绿线,形成一个旋转的白绿相间的圆形球体,然后从中间收缩,变成两个等大的小球,再将两个小球收缩,变成四个……
当她的额头开始冒汗,面色微白时,院子里有了脚步声。
“师父。”田小霜脆生生地叫道,“师父,来了两个御医大人。”
唐乐筠睁开眼,左右手结印,两道光便一同从掌心缩回了体内。
的确有进步了。
她满意地笑了笑,“马上来。”
唐乐筠进了药铺。
“下官见过娘娘。”两名御医异口同声。
唐乐筠还礼:“原来是郑御医和王御医,好久不见。”
京城大乱后,御医的日子也不好过,二人都清减了不少。
郑御医道:“听说娘娘救回了蔡家的大公子,下官特来学习,想与娘娘讨教一番。”
王御医则道:“娘娘虽然救回了蔡大公子,但蔡大公子并未脱险,生死难料,安置在这里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安置在这里,也是征求了家属意见的。
唐乐筠懒得跟他解释,“马大夫失踪了,听说做了叛军的军医,王御医可知道此事!”
王御医显然知道,他辩解道:“同窗师兄弟十数人,他是他我是我,他是不是叛军与下官何干!”
唐乐筠奇道:“怎会没关系呢你不是还降尊纡贵地去福安医馆看了他!”
“你……”王御医面红耳赤,“娘娘不要含血喷人,下官那时觉得,娘娘的心肺复苏不过是为高价卖药搞出的噱头罢了,所以才不愿留下来助纣……罢了,如果娘娘怀疑,不妨报官,下官一定配合调查,但病人的伤耽搁不得,下官先失陪了。”
蔡家人面面相觑。
蔡氏抱歉地看着唐乐筠,“娘娘,妾身不知道……”
唐乐筠心里不痛快,可还是摇了摇头,“没关系,救人要紧。”
蔡家人满脸感激。
郑御医又朝唐乐筠拱拱手,朝屏风走了过去。
很快,里面传出了王御医的唏嘘声。
蔡家姐弟道了失陪,也进去了。
唐乐筠让唐悦白沏茶,自己坐到了书案后的椅子上。
片刻后,王御医开了口:“郑大人,你觉得如何!”
“这……”郑御医迟疑着,“蔡夫人,伤者脑络受损,气血逆乱,淤血阻于脑窍,神明没有了血的供养,昏迷在所难免,下官……”
王御医抢着说道:“是啊,伤势严重,后果很难预料。依下官的意思,蔡大公子不如早日归家,家里安静舒适,服侍周到,总好过这里……唉,下官实话实话,还望蔡夫人蔡将军莫怪。”
蔡家人的呼吸重了,急促了。
蔡夫人问郑御医,“郑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这……这……”郑御医吞吞吐吐,“下官还想与……”
王御医道:“郑御医医术高超,或许还有办法!”
“这……我眼下也没有办法。”郑御医撇清了自己,又赶紧说道,“但还是想与唐掌柜探讨一二。”
王御医道:“也好,我也想听听娘娘的高见。”
一干人鱼贯而出。
唐乐筠冷冷地下了逐客令:“我没有高见,如果王御医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离开了。”
“你”王御医顿时气急败坏,“下官是没有办法,敢问娘娘就有了吗”
唐乐筠道:“我也没有,不然一定会请王御医参与辩证,以解蔡大公子之困。”
王御医里子面子全无,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蔡二老爷送了出去。
郑御医问:“听说娘娘在施针,可有成效!”
唐乐筠道:“我认为有成效,奈何病人不配合。”
不配合就是不醒。
这句话像在自我解嘲。
蔡家人的心凉了大半。
刚进门的蔡二老爷说道:“长姐,兄长,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带孩子回家吧。”
蔡夫人没说话,默默地看着蔡大老爷。
蔡大老爷满怀希望地问唐乐筠,“娘娘,真的还有希望吗!”
唐乐筠只是不想他们抱有太大希望,并没有让伤者就此回家等死的意思。
她补救道:“我说过,我认为有成效。”
“哼!”王御医去而复返,他对蔡夫人说道,“夫人不妨找找丁院使,去年,他救活了瑞王殿下的小舅子。”
说完,他拱拱手,又走了。
瑞王的小舅子掉下马,也摔坏了脑袋。
蔡夫人动摇了。
蔡大老爷道:“长姐,既然娘娘说有成效,星哥儿就继续留下来。”
“好。”蔡夫人毫不犹豫,“只能继续麻烦娘娘了。”
蔡家人走了。
田婶子把唐乐筠叫到小茶水房,小声劝道:“筠筠呐,蔡家公子这种状况还是回家的好。”
唐乐筠问:“为什么!”
“你这孩子。”田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他要是死这里怎么办,咱们晦气不说,对那孩子也不好。”
唐乐筠不明白,“为什么对那孩子不好!”
田婶子道:“横死在外,当然不如病死在家。”
听起来是一种迷信。
唐乐筠道:“他现在不宜移动,我若让他走了,他必死无疑,只有留下来才有一线生机。”
婆媳二人对视一眼,接下来的话只能咽回去了,毕竟那是一条人命,她们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丁院使是初五中午来的。
唐乐筠义诊回来时,与他撞了个正着——屋子里乱哄哄的,六个御医正在探讨蔡大公子的伤势,王御医和郑御医也在。
郑御医做中间人给彼此介绍了一番。
丁院使道:“久仰娘娘大名。”
“丁院使客气。”唐乐筠直奔主题,“蔡大公子的伤,丁大人有办法吗!”
丁院使面色憔悴,表情颇为沉重:“除了人参续命,服一些化瘀的汤药,下官目前没有其他办法。”
此人实事求是,并不大包大揽。
唐乐筠对他颇有好感,附和道:“丁大人说的是,伤势太重,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蔡二老爷问:“丁大人,陆家的孩子跟我大侄儿一起受的伤,听说已经脱离危险了!”
“是啊是啊。”丁院使遗憾地摇摇头,“陆小公子伤势较轻,昨天人就醒了。蔡大公子若能,唉……不说了不说了,下官还要进宫为皇后娘娘诊治,不敢耽搁,这就告辞了。”
一干御医呼啦啦地撤了。
临走前,王御医又嘱咐蔡大老爷,“回家吧,耽搁不得。”
药铺前的马车呼啦啦地走了。
唐乐筠回到屏风后,又给伤者把了把脉……
蔡大老爷盯着她的眼,“娘娘,怎么样!”
唐乐筠没有立刻回答,心想,这些御医之所以认为情况不妙,是因为其伤势过于沉重,以他们的经验来说,大概率救不活。
这是现实,也是她没有把握,不敢给蔡家人希望的原因。
不过……
从木系异能和精神异能探查的情况来看,伤势不恶化本身就是一种好的信号。
不该就此放弃。
她肯定地说道:“如果你信我,就留下来。”
蔡二老爷“啧”了一声。
蔡夫人瞪他一眼,“咱蔡家是武将家庭,没那么多说法,只要唐掌柜不介意我们就留下。”
蔡大老爷长揖一礼,“多谢娘娘。”
唐乐筠道:“不用客气,信任是相互的,只要你们不埋怨就一切好说。”
蔡夫人笑道:“有我在,他们不敢。”
一干御医在宫门不远处下了车,三三两两地一起往宫门走。
丁院使道:“蔡家大公子的伤势与程家大爷的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坦白说,他能活到现在,可能真是仰仗了端王妃的心肺复苏之术。”
郑御医附和道:“大人,下官打听过了,确实做了心肺复苏,娘娘的弟弟和蔡大老爷配合,将其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真这么有效!”
“是不是太夸张了!”
“我当时学了,可一直没用上,诸位有用过此术的吗!”
“没有。”
“我也没有。”
几个御医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王御医道:“淤血阻塞,很难疏通,即便一时活了,也难以为继。依我看,他活不过半个月。”
丁院使淡淡说道:“诸位不要言之过早,只要人活着,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端王就是例子。”
王御医:“……”
第104章
伍畅下了马,走到一辆带厢的普通马车旁,拱手道:“东家,还有十五里就到素泉山了。”
他身形不高,五官端正,一双笑眼让人印象深刻。
纪霈之透过车窗,看着车外某处,“停车,安营扎寨。”
伍畅答应一声,下去布置了。
若干辆运粮车停下来,蜿蜒在官道上,如同一条停止蠕动的巨蛇。
橘黄色的太阳落在一排郁郁葱葱的杨树上,暖暖的光照耀着广博的田野,一片金黄。
薛焕下了车,溜溜达达地走到纪霈之的车旁,担忧地看着矗立在前面的巍峨大山,“古森真的会在那里吗!”
元宝打开车门,纪霈之踩着脚踏下了车,“一定在。”
素泉山山形陡峭,植被丰茂,原本就是山匪打劫的高发地带。
任何人路过此地,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遑论纪霈之组织的大规模运粮车队。
既然大家都知道此地危险,古森还要在此动手,埋伏就失去了意义。
双方一样,皆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一场硬仗在所难免。
纪霈之往路边走了几步,指着沟渠的另一侧,对元宝说道:“你去把树根挖出来。”
“是。”元宝去车后找来一把镐头,跳下沟渠,一点一点地刨了起来。
薛焕到底问了一句:“表弟想送给唐掌柜!”
纪霈之道:“三表哥为什么这么想,你不觉得很特别吗!”
薛焕道:“你说了我才觉得特别,所以,表弟真的想送唐掌柜!”
他又问了一遍。
纪霈之的确想送唐乐筠,但他觉得,薛焕所说的‘送’和他心里的‘送’意义不同——他的‘送’与喜欢无关。
他定定地看着薛焕:“我确实想送,但只是因为我喜欢,而非为她。表哥若是无事,不妨多操心一下晚上的伙食。”
薛焕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别开脸,不敢再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勉强笑道:“也好,也好,我这就去看看。”
食色性也,男人喜欢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不明白纪霈之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真情实感。
难道他不喜欢唐乐筠
可是,不喜欢为什么想要她做的根雕,又为什么看到树根就想留下来
唉,算了算了。
薛焕摇了摇头,只要他能活着就好,喜不喜欢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元宝把树根全须全尾地把树根拉了出来,去掉泥土,笑道:“主子好眼力,有点像站在悬崖上的老鹰。”
纪霈之眼中的戾气散了,“根部潮湿,晒一晒,别让它烂了。”
元宝道:“主子放心。”这一路上捡三个了,都是他处理的,保准驾轻就熟。
车队开始埋锅造饭了,拉车的马和骡子被士兵们卸下来,喝水的喝水,吃草的吃草。
一派悠闲。
薛焕溜达一圈,回到纪霈之处,在他旁边的交椅上坐下,小声感叹道:“也许……这是某些人的最后一顿晚饭了吧。”
纪霈之正要回答,就听不远处传来了“嗒嗒嗒”的马蹄声。
元宝起身往后看了过去,禀报道:“主子,来了七八个人,应该是江湖人。”
薛焕道:“江湖人不会是细作吧!”
他话音刚落,伍畅过来了,“东家,来人是楚飞远和慕容霖。”
“原来是他们。”薛焕道,“听说他们募的粮大多顺利抵京,全力支援了瑞王妃的粥铺,倒是有几分本事。”
纪霈之道:“不是他们本事大,而是他们走了赤焰镖局的关系。”
赤焰镖局的总镖头是当世九大剑手之一,与灵蛇老人齐名,在江湖上交游广阔,即便是同袍义社的江湖人,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伍畅问:“属下瞧他们的意思,应该是想见东家,东家要见他们吗!”
纪霈之道:“不见。”
伍畅转身去了,片刻后又返了回来,“东家,他们想留下,明早跟我们一起动身。”
薛焕问:“为什么,担心此时进山有危险!”
伍畅道:“二位少侠知道咱押送的是赈灾粮,主动要求送我们一程。”
“年纪不大,侠义心肠,值得一交。”薛焕起了身,“表弟,我过去看看。”
纪霈之摆了摆手。
薛焕跟着伍畅到了车队末尾,拱手笑道:“楚少主、慕容少侠,在下薛三,久仰大名。”
薛焕在京城低调,虽不会武功,但毕竟是勋贵出身,并非寂寂无名。
楚飞远拱手笑道:“原来薛三爷,久仰久仰。”
慕容霖也道:“在下慕容霖,见过薛三爷。”
薛焕道:“听说前面有个素泉镇,二位少侠不如一鼓作气翻过此山,去镇上打尖,何必在此餐风露宿呢!”
慕容霖道:“原本要去的,但听说王爷筹到了大量的赈灾粮草,心中感佩,便想略尽绵薄之力。”
楚飞远点头,“正是。”
薛焕笑了:“二位少侠多虑了,如果是小商队,或者会怕上一怕,但以我们目前的阵势,只要长眼睛,就不会做出那种以卵击石的蠢事。”
薛三爷这是舍不得两个小年轻送死呢。
伍畅微微摇头,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楚飞远和慕容霖对视了一眼。
楚飞远道:“王爷威名远播,亲自押运粮草自然万无一失。但前面是素泉山,听说此地山匪众多,我和慕容兄弟若能与大部队一起行动便能安全许多,还望薛三爷应允。”
薛焕扶额,心道,我就是知道危险才让你们自己走的呀,哪个山匪敢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这个时候进山比往常安全一万倍。
他干巴巴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明天一早随我们一起出发吧。”
慕容霖松一口气,“谢薛三爷成全。”
薛焕道:“好说,好说。”
回去后,薛焕向纪霈之抱怨道:“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了。”
纪霈之道:“据我所知,慕容霖急公好义,楚飞远为人正直。两家人在江湖上耳目众多,此举或者是他们有意为之。”
“真是热血少年啊。”薛焕长叹一声,“我当年也该习武的。”
“呵~”纪霈之轻笑一声。
薛焕脸红了——当年他学过武,但因为过于肥胖,肢体不够协调,所以放弃了。
纪霈之对元宝说道:“通知下去,防着些。”
元宝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又被叫住了。
纪霈之道:“明早启程之后,让人带他们一起。”
元宝心领神会,“主子仁慈,小的明白。”
初六,卯初,车队进入了素泉山。
官道修在山沟沟中,道路两侧山石耸立,植被浓密,最适宜埋伏。
薛焕和纪霈之同乘一辆车,他守着车窗不停地张望着左侧山坡。
元宝手持宝剑,始终观察着右侧,“三爷,没有惊鸟,山上是不是没有人!”
薛焕道:“这么大的行动,他们至少要提前两天部署,没有鸟才是最大的破绽。”
元宝恍然大悟,正要说话,就被纪霈之打断了,“伍畅,观察一下车尾,是不是都进山了。”
伍畅就跟在车外:“东家,都进来了。”
纪霈之道:“通知下去,马上准备,按计划行事。”
“是!”伍畅与几个手下耳语几句,一干人迅速散开,一半往前,一半往后。
很快,所有士兵刀枪出鞘。
慕容霖压了压草帽帽檐:“果然来了。”
楚飞远道:“听说是精锐,我们小心些。”
他这话刚刚落下,就听到山谷中响起了响箭发出的尖锐哨音。
“用盾,护马!”
一声令下,士兵们从车辆上抽出护盾快速集结,护在牲口左右。
“嗖嗖嗖嗖……”羽箭如同雨点般射下来,落在盾牌上“咄咄咄”地响个不停。
慕容霖伏在一名士兵身后,小声道:“原来早有防备。”
士兵道:“当然,没防备岂不是送死来了等会儿跟紧了,别说我没提醒你。”
楚飞远道:“多谢兄弟,一定跟紧。”
“杀了他们,兄弟们就有粮食了!”
“杀啊!”
“杀……”
一干叛军猛虎下山般地冲了下来。
“现在不准动,等他们下来!”伍畅的人及时提醒一句,以免因为散开过早,导致对方进行第二轮的羽箭攻击。
“上!”伍畅下了命令。
慕容霖和楚飞远便随着士兵迎上半坡,与下来的叛军战到了一起。
吕游等暗卫手持盾牌,护持着纪霈之、薛焕下车,沿着官道步行向前。
“端王殿下这就走了,不等等他们吗”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左侧山坡的一块大石头后传了过来。
纪霈之无动于衷,左手搓着黑溜溜的如意珠,继续往前走。
“怎么,王爷觉得我不配与你说话”那人问道。
纪霈之还是不答。
那人挥了挥手。
二十几个江湖人,施展轻功从上面扑了下来。
吕游和暗卫们迎上去接住他们,在纪霈之和薛焕周围战了起来。
薛焕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我们怎么办!”
纪霈之注视着北髯客,薄唇微勾:“当然是等着接北髯客的高招。”
北髯客捋了一把浓密的胡须,“王爷豪气,我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他脚下一跺,身形在草木中闪了几闪,人便到了纪霈之跟前。
他一动,两面山坡便又涌现出一批人,手持刀剑朝马车扑了过去。
纪霈之一边走一边对护在身旁的元宝说道:“可以了。”
元宝便将手指塞到嘴里,发出一长一短两个哨音。
哨音一响,守在马车旁的士兵也有了动作,在山坡上恶战的士兵亦拼了命地往坡上攻……
北髯客古森注意到了哨音,脚下一顿,向四周望了望,未见支援,遂松了口气,拱手道:“领教王爷高招,还望王爷不吝赐教。”
薛焕上前半步,把纪霈之挡在身后,“你想打就打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吧。”
“薛焕,在这个节骨眼上摆王爷的架子,你不觉得幼稚吗”古森将长剑指向纪霈之,“不想打也可以,让你们的人住手,我们拿了粮草就走。”
纪霈之定定地看着他,问道:“我都给了你,京城的老百姓怎么办古森古大侠,你不是京城人吗,京城就没有你的街坊邻居了吗!”
古森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只要灭了大炎,自然有他们的好日子,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假惺惺。”
青草味的空气中渐渐有了血腥味……
薛焕攥紧拳头,左右看了看,无论叛军还是自己人都倒下了不少。
怎么还不……
“有雷火!”有人大喝了一声。
“轰……”
“轰轰……”
“咴咴儿!”
马匹嘶鸣,开始拉着燃烧的车板狂奔。
两方人马快速向两侧山坡逃窜。
就在古森愣神的瞬间,纪霈之和元宝一人拉一把薛焕,两大步扑到一块大石后面。
“轰!”
他身后的马车也炸了,爆炸的冲击力将古森等人推出去,摔出一丈开外。
“轰轰轰……”
“嗒嗒嗒……”
“咴咴咴……”
各种巨大的、嘈杂的、绝望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从漫天的硝烟中奔涌而出,刺激着每一个在场的人的心。
古森从荒草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抹了把嘴角的鲜血,调动内力平息胸口涌动的气血,对身边的下属说道:“收兵,清点人数。”
他很清楚,他后面派去收割粮草的一拨人很可能所剩无几了,而纪霈之敢这样安排,一定还有后手,必须尽快撤退。
不过……
古森拱了拱手,“前辈,这般屠杀生灵、人性全无的混账,难道不值得你老人家出手吗!”
“哈哈哈,这位小朋友智计卓越,心地更是狠辣,果然不同凡响。”
一道黑影从一簇繁茂的灌木后跃出,猛虎下山般地朝纪霈之扑了过来。
薛焕白了脸,双腿瑟瑟发抖,却张开了双臂,坚定地挡住了半个纪霈之。
“老怪物!”元宝一边骂一边挺剑而出。
然而下一瞬,二人肩膀一沉,双双向后倒下,眼睁睁地看着纪霈之腾身而起,只身迎了上去。
“哈哈……”那人怪笑连连,竟在空中换了个姿态,避开纪霈之脱手的如意珠,双脚将一落地,铁掌便带着腥臭味攻了过来。
纪霈之身形一晃,避开攻击的同时,如意珠再次出手。
那人闪身再躲,铁掌轮圆呼啸而至,“我替……”
“啊!”一声短而促的惨叫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人扭头一看,就见古森捂住了左肩,疼得面色煞白,显然是中了纪霈之的如意珠。
以一搏二,好手段!
高手较量,容不得丝毫分心。
刹那之间,纪霈之惨白且冰冷的掌心便攻到了他的心口前,躲闪肯定来不及了,只能运功相抵……
只听“嘭”的一声,二人各自退后一步。
“噫~”那人极其意外,右手向下一压,稳住了奔腾的血脉,“内力如此充沛,传言竟然是真的,这怎么可能!”
纪霈之的面色更白了,尽管他表面镇定自若,但颤抖的衣袖出卖了他的真实情况。
吕双和伍畅赶了过来,二人成犄角之势,对上了那位身形高大,右手戴着一只黑色铁手套的中年男子。
纪霈之道:“想不到,名震江湖的铁手居然也成了同袍义社的走狗。”
铁手伸出大手,在官道上一指,“杀你这样的人等于为民除害,老夫所为与同袍义社无关。”
元宝叫道:“我家主子为国为民,你算什么东西!”
“呵呵……”铁手冷笑数声,“把边境数座州县拱手让给大弘,再逼迫南州捐点儿米粮,这算哪门子为国为民老夫觉得小古子说的很对,你也不过是为那把椅子收买民心罢了。”
说完,他使出一招劳燕分飞,分别拍向吕游和伍畅。
掌风沉沉,横扫之际周围的草木亦随之摇摆了起来。
二人无比清楚,此人作为江湖上用掌的第一高手,内力深不可测,只要被掌风扫到就一定重伤乃至一命呜呼。
但他们都没有退,一个施展仙人指路,另一个力劈山海,一起冲了上去。
薛焕闭上了眼睛。
纪霈之不屑地笑了笑,左手一翻,又有两枚如意珠激射而出。
古森看得清楚,立刻提醒道:“铁掌前辈小心暗器!”
他话音将落,其中一枚如意珠擦着铁手的耳廓,朝他面门呼啸而来。
他急忙躲闪,然而如意珠速度极快,到底晚了半分,那珠子击中了他的左脸,颧骨碎裂的声音震耳欲聋。
又是一声短而促的惨叫。
铁掌躲过射向他的那枚如意珠,再不敢分神,却大发雷霆,一掌扇飞伍畅,崩山拳连绵不绝,招招攻向纪霈之要害。
纪霈之的速度也不慢,但他毕竟身中剧毒,即便有唐乐筠的木系异能护住五脏,也只在短时间内有效,时间一长,内力输出过大,毒素便会占领上风,届时即便他赢了这一仗,他和他的人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是必死之人,死不足惜,如果再加上薛焕等人,他的精心布局就成了笑话——牺牲是他的,好处就都是永宁帝和那两个虚伪的兄弟的了。
纪霈之决定速战速决,不惜任何代价。
趁吕游牵制了铁掌的左路,他借地形优势,从右路拍出刁钻的一掌,直奔其腋下。
这本是必中的一招,岂料铁掌对战经验丰富,他舍卒保车,放弃左路防御,掌风一转,就与纪霈之的右手对上了,“嘭”的一声,二人再次一起后退两步。
吕游趁机再冲,却不料铁掌喷了一股鲜血,转身向山上逃窜。
他吓了一大跳,赶紧去看纪霈之,后者面如金纸,单手扣住元宝的肩膀,站得笔直。
“东家,他们撤了!”伍畅亦浑身是血地赶了过来。
纪霈之缓缓说道:“马上清点人手,并清查现场。”他一张嘴,一股鲜血便抑制不住的涌了上来,一滴滴一串串地落在了月白色道袍上。
“主……”元宝刚要惊恐地大叫,便感觉到了肩膀上的力量,悲怆的哭喊声瞬间被眼泪淹没,变成了低低的抽噎。
薛焕拖着发软的双腿扑了过来,他扶住纪霈之,把摸出来的药丸塞到他嘴里,“长生,你怎么样!”
纪霈之勉力说道:“不用叫我长生,我暂时还死不了,表哥留下,你们不要围着我,马上行动起来。”
浓黑的硝烟被山风吹散了,官道上只剩下一簇簇燃烧的火,一个个巨大的坑,以及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楚飞远站在一块石头上,默默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官道。
慕容霖问:“所以,这是一个诱饵!”
楚飞远颔首:“显然是的。”
数十辆运粮车,加上纪霈之自己,都是用来吸引古森上钩的工具。
车上只有少量粮食,剩下的都是草料和雷火,这就是交战初期,纪霈之的大部分士兵拼命往坡上攻,而车旁只留两名守卫的主要原因——两个守卫,一个负责点燃引信,另一个负责放走牲口——引信不算短,燃烧的片刻便是大家最后的逃跑机会,结果如何,端看运气。
慕容霖唏嘘道:“既然是拿自己做饵,死这么多牲畜也就不算什么了吧。”
楚飞远摇头:“我知道端王行事狠辣,却没想到狠成这个样子。叛军损失不小,这一计非常有效。”
慕容霖道:“我更好奇的是,那些粮草去哪儿了!”
楚飞远还是摇头,看向纪霈之所在之处,后者坐在一块山岩上,身体被薛焕和元宝挡住,看不出是不是受了重伤。
慕容霖注意到他的视线了,小声道:“我看见了,他在身中奇毒的情况下将铁掌震伤了,估计他伤的也不轻。”
楚飞远看到纪霈之吐血了,“此人深不可测。”
“的确。”慕容霖附和一句,“可惜了啊。”
楚飞远点点头,确实可惜,不然定是一代雄主。
结果证明,纪霈之运气不坏,除去牲口,伤亡不到十分之一。
大约两刻钟后,伍畅重新组装八辆马车,驯服了十一匹惊马。
纪霈之上了其中一辆,将一坐下,便又喷出一大口鲜血。
薛焕颤声道:“出发,马上出发,去前面和李神医汇合。”
“慢着。”纪霈之制止了伍畅,“楚飞远和慕容霖呢!”
伍畅道:“他们的人没有伤亡。”
元宝替纪霈之擦了嘴角流出来的鲜血。
纪霈之又道:“出了山,让他们先走。我们的人化整为零,伤兵分散就地治疗,其他人跟我回京,注意速度不能太快。”
如果太快,同袍义社的人就会知道他在唱空城计,后果不堪设想。
计划是出发前拟定的,薛焕和伍畅明白他的意图。
但此刻他的性命危在旦夕,若不抓紧赶路,只怕撑不到和李神医汇合。
薛焕道:“表弟,既然化整为零,不妨冒一冒险。”
纪霈之挣扎着坐直身体,靠在车厢上,一锤定音道:“按我说的做。”
他双手结印,进入了修炼状态。
伍畅为难地看着薛焕。
薛焕看向元宝,“这一次与上次比起来如何!”
元宝说道:“小人认为没有上次严重。”
薛焕也这么觉得,“伍管事执行他的命令吧。”
伍畅退了下去。
七月初七,乞巧节。
唐乐筠从唐乐音嘴里得知赈灾粮抵京的消息。
唐乐音坐在小客厅的客座上,说道:“端王这次立了大功,娘娘为百姓义诊,同样功不可没,我听父亲说,皇上会有嘉奖。”
唐乐筠放下茶杯,笑道:“嘉奖,就是上玉碟、赐诰命吗!”
唐乐音观察着她的表情,“大抵是的,如今皇后娘娘病重,不少事都从简了。”
唐乐筠挑了挑眉,“老天保佑。”保佑她等到纪霈之回来再死。
“是啊,老天保佑。”唐乐音面色沉重,“娘娘已经知道了吧,端王殿下重伤,如今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唐乐筠淡定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唐乐音见她面不改色,心中暗暗纳罕,“昨天早上的事,就在京城以南,不到二百里的素泉山。”
在那里遭遇劲敌,说明对手可能是北髯客古森率领的叛军。
唐乐筠“哦”了一声,捏着茶杯又喝了一口。
唐乐音试探着问道:“听说北髯客率兵埋伏了王爷,王爷动用了大量雷火,娘娘……不担心吗!”
唐乐筠道:“叫我唐掌柜就好。”
她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她还活着,纪霈之就没死,他身边有李无病随行,如果当时没死,后续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唐乐音不知道二人之间有那样的关联,只当唐乐筠对纪霈之毫无感情。
她说道:“等端王回来,唐掌柜的诰命就赐下来了。”
唐乐筠懒得说那些没营养的废话,直接换了话题:“西北怎样了,你什么时候成亲!”
如果她没改变剧情,唐乐音的婚期在明年四月。
“虽然丢了三座州府,但局面暂时稳住了。至于成亲……”唐乐音有些赧然,“长辈们定了明年春天,具体日期还要看北境的战事如何。”
唐乐筠点了点头。
她很满意自己带来的蝴蝶效应。
邵首辅死了,端王替大炎做了最明智的决定,先稳住西南,再专心西北战事,如今赈灾的粮食抵京,京城一带的饥荒有所缓解,等新粮下来,朝廷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
乱世或者不会像书里那般持久,又或者,接下来的京城不会像书里那般暗无天日。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前进。
唐乐音的想法和她大致想同,“如果没有大的变故,混乱很快就能结束了。到那时,朝廷上下齐心协力,讨回丢失的疆土,老百姓一定能过上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一直沉默的唐悦白忽然开了口,“姐姐,同袍义社所不会善罢甘休吧!”
他的话提醒了唐乐筠,她刚刚想浅了,西南无战事,同袍义社便在西南一带难以立足,万鹤翔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重返大炎境内,事情不会如她想象的那般顺利。
“是啊。”唐乐音也想到了,“以往只觉得江湖人以义气为重,在大义上不会错得离谱,却不曾想,他们竟在大炎内部给了朝廷致命一击。”
唐乐筠道:“江湖人闯荡江湖,一样是为了名利,只要万鹤翔给的足够多,部分江湖人便会任其驱使。也许,大炎和大炎的江湖都会迎来一拨新的腥风血雨。”
唐乐音来药铺做客的目的是给唐乐筠通风报信,以此挽回一下塑料的同族情谊。
达成目的,她便告辞离开了,唐乐筠姐弟把她送到了大门口。
马车驶远后,唐悦白说道:“姐,会不会有人报复咱们!”
唐乐筠道:“不好说,端看他们长不长记性。”
唐悦白悬着的心忽地落到了实处,是啊,有姐姐在,他怕什么呢
“唐掌柜。”一辆车在门前停下来,郑御医掀开布帘子,笑着和唐乐筠打了个招呼。
唐乐筠迎了两步,“郑御医。”
郑御医踩着脚踏下了车,“下官家在附近,路过药铺就来打个招呼,顺便买些药材。”
自打蓝皇后放出风声,他便不再来有间药铺购药,今日光明正大地独自前来,应该另有目的。
唐乐筠猜,他很可能是受丁院使所托,观察蔡家大公子的伤情。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药铺。
唐乐筠拿了方子,一边抓药一边问道:“郑御医,皇后娘娘的病怎么样了!”
郑御医思考了好一会儿,“不好说,但整个太医院都在想办法。”
唐乐筠道:“药王谷的人出面了吗!”
郑御医摇头:“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
唐乐筠明白,蓝皇后的病情不能随意透露给外人,郑御医说了这么多,已然是给面子了。
她不再追问,见郑御医频频看向屏风,便对唐悦白说道:“你陪郑御医去看看蔡大公子。”
郑御医拱手笑道:“娘娘善解人意,下官感激不尽。”
唐乐筠道:“郑御医客气,我也是医者,理解作为医者的好奇心和进取心。”
“极是,极是啊,哈哈~”郑御医起了身,往屏风后去了。
蔡大公子的奶娘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知道来人是御医,恭恭敬敬地把椅子让出来,退到一旁去了。
郑御医坐下,叩住蔡大公子的寸关尺,摸了大约盏茶的功夫。
待他放下手臂,唐悦白立刻问道:“郑御医,他怎么样了!”
“唉……”郑御医叹息一声,起身翻了翻伤者的眼皮,“脉象是稳当多了,但只要人不醒,食物就无法下咽,日子久了必定荣养失衡,身体迟早要垮。”
奶娘低低地啜泣了起来——蔡家人忙活了几天,见希望渺茫,这两日已经不怎么过来了。
唐悦白叹息道:“兄弟,加把劲儿吧。”
郑御医苦笑:“这岂是他能做主的!”
唐悦白道:“我姐说……”他说一半就停下了。
郑御医识趣地没有追问,结合唐悦白这句话的语境,他能猜到唐乐筠的意思。
可是,如果病人能做主,还要他们这些大夫做什么。
不现实啊!
“老郑在吗”药铺门口有人叫了他一声。
郑御医眉头微蹙,随即展开,笑着走了出去,“王御医,这么巧!”
王御医进了门,“不巧,我也来看看蔡家公子,怎么样,有好转了吗!”
郑御医道:“从脉象上看确实略有好转,只是人没醒。”
王御医微微一笑:“老郑,你比以前滑头了。”
郑御医在情感上倾向了唐乐筠,但他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遂道:“王御医可以亲自上手。”
王御医面色一肃,这才朝正在抓药的唐乐筠拱了拱手,“娘娘,下官失礼了。”
唐乐筠道:“我还不是娘娘,王大人也不必这般惺惺作态,只要病人家属同意,你想看病人自去看便是。”
王御医被奚落得面红耳赤,他的右脚下意识地转了一下,似乎想要离开,但下一刻就朝屏风走了过去。
唐悦白又跟了上去——他觉得这个御医不是什么好东西,必须防着点儿。
王御医在椅子上坐下,凝神摸了摸脉,大概是觉得不可思议,他起身转到另一侧,摸上了另一只手。
郑御医道:“王大人,怎么样,是不是略有好转!”
“确有好转,但这只能说明脑子坏了,身体还成,只要人不醒,身体就会迅速垮掉。”王御医拉着脸对那奶娘说道,“让孩子回家吧,享受一天是一天,何必在这张小床上苦挨!”
奶娘急忙摆手,“不行,那可不行,唐掌柜早上还说呢,我家大少爷恢复得不错,如果运气好,很快就能醒了呢。”
“呵~”王御医冷笑一声:“运气好什么时候大夫治病需要靠运气了!”
他转出屏风,皮笑肉不笑地对唐乐筠说道:“娘娘的祝由术果然比医术高明,下官祝娘娘医运亨通。”
唐乐筠指了指门口:“好走……”
“睁眼睛啦!姐,姐,他醒了!”唐悦白惊喜交加地声音骤然响了起来。
唐乐筠扔下手里的药,朝王御医抬了抬下巴,“王御医的祝由术大成了,可喜可贺。”
王御医愣在原地,“这怎么可能!”
但里面已经传来了奶娘哭泣的声音,“大少爷醒啦,这可太好了,呜呜……”
“安静,请您安静一下,不要吵到他。”唐乐筠压低声音,俯下身子对蔡家少爷说道,“你现在伤势未愈,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不急。”
蔡家少爷静静地看了唐乐筠好一会儿,“是你救了我。”
唐乐筠道:“是的。”
蔡家少爷略一颔首,闭上了眼睛。
奶娘吓了一跳,“少爷,少爷!”
王御医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说道:“莫不是回光返照吧,还不赶紧通知家里!”
郑御医急忙忙去探蔡家少爷的鼻息。
蔡家少爷忽然又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看着脚下的王御医,“是你咒我,滚!”
王御医:“……”
郑御医顺势把手放到蔡少爷的手腕上,片刻后说道:“脉象确实平稳多了,下官可以确定,他已经度过了难关。”
唐乐筠吩咐唐悦白:“你去厨房,给他蒸一碗鸡蛋,再做一碗蔬菜粥。”
“好嘞。”唐悦白朝王御医做了个鬼脸,出去了。
王御医脸黑了,拂袖而去。
奶娘不那么确定地问道:“娘娘,我家少爷真好了,是吧!”
唐乐筠道:“好了,去通知家里吧。”
“太好了,太好了,奴婢这就去。”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泪,也出去了。
郑御医看着重新睡着的蔡少爷,问道:“娘娘是如何做到的!”
唐乐筠道:“针灸。但他能活,只有一小半功劳在我,另一半在他的运气,郑御医明白我的意思吗!”
针灸可以疏通淤血,这一点要归功于唐乐筠。
运气在于伤者自己,意思是蔡少爷的伤没有想象的那么重,且他的伤不在致命位置。
郑御医松了口气,“下官明白,太明白了。娘娘谦虚谨慎,下官也会谨言慎行。”
唐乐筠拱手,“感谢大人。”
郑御医走后不久,蔡家人就一股脑地到了。
蔡大老爷看着正在喝蔬菜粥的儿子喜不自胜,对着唐乐筠连连鞠躬,“感谢娘娘对我儿的再造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唐乐筠道:“您不必客气,孩子自己争气,不然我也束手无策。”
郑御医相信唐乐筠的自谦,但有过横向对比的蔡家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尤其是蔡夫人和蔡大老爷。
他们坚信,唐乐筠的针灸术在大炎绝对是无敌的存在。
蔡家人正乱哄哄地说笑着,唐悦白从门口进来,塞给唐乐筠一个纸团。
唐乐筠去一进院,将其展开,就见上面只写了“生云镇”三个小字。
看字体是白管家的。
他既然来了药铺,为什么不肯进来
还是送信的另有其人
唐乐筠把字条搓成粉,问唐悦白:“谁送的信!”
唐悦白道:“一个女子。”
唐乐筠又道:“什么样的女子!”
唐悦白想了想,“身形和姐姐差不多高,脸型好像也有点像。”
原来是任雅风。
那么,纪霈之到生云镇了
为什么不把这张字条送到自己手里
唐乐筠又问:“她是怎么给你的!”
唐悦白道:“她从对面走过来,用口型说了句白管家,然后字条就弹到我怀里了。她谨慎,我便不敢声张,悄悄给了姐姐。”
唐乐筠心里一沉,这是不是说明自己正被人监视着。
纪霈之重伤,唐乐音跑来通知,紧接着她就接到了白管家的字条。
那么,整件事的内在逻辑是怎样的呢
监视她的人想尾随她,找到纪霈之,再杀了他以绝后患
唐乐音的到来是偶然,还是阴谋的一环
另外,字条可能是假的吗
当唐乐筠穿过药铺,站在大门口时,她忽然想通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真相怎样,她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纪霈之有危险,她必须采取行动。
“娘娘。”蔡大老爷叫了唐乐筠一声,“我儿可以回家了吗!”
唐乐筠道:“可以。但你们要注意几点,一是他伤势未愈,路上不能颠簸;二是饮食上不能操之过急,也不宜过于清淡;三是要静养,多休息,不可劳累;第四点最重要,眼下天气比较炎热,绝对不能洗头,以避免疮疡。”
“在下明白了。”蔡大老爷说道,“娘娘的大恩在下无以为报,如果将来有什么难处,蔡家一定鼎力相助。”
唐乐筠笑道:“您太客气了,我也是医者,医者仁心。”
蔡大老爷拱手:“娘娘高义,但蔡家绝不会忘恩负义。”
唐乐筠还礼,“言重了。”
送走蔡家人,唐乐筠没有立刻回东耳房,而是盘旋在铺子里,试图找到监视药铺的可疑之人。
然而,她观察了大半个时辰,始终没什么收获,却等来了大摇大摆进门的赵宗光。
在门口出示药方时,他小声说道:“娘娘,周钰联络在下了,他们已经叛离了同袍义社,暂时不敢露面。周钰让在下通知娘娘,同袍义社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还有其他行动,请娘娘务必小心。”
“活着就好。”唐乐筠顿时轻松了不少,“你来得正好,抓完药在药铺周围转转,看看是什么人在盯着我。”
赵宗光吃了一惊,“在下听说端王重伤,是不是有人想趁火打劫!”
唐乐筠道:“也许,查了才知道。”
她拿着方子去抓药,赵宗光在门口等着,一边溜达一边注意观察街对面的人,以及左右店铺。
他是神偷,观察是强项,很快发现了些许端倪——斜对面的胡同里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就藏在里面,短短十几息,那车夫透过帘子看了他不下三次。
对方在防备他,或者说,他们在观察所有进入药铺的人。
赵宗光返回铺子里,拿上唐乐筠抓好的药,小声道:“斜对面的马车里有一个,其他的暂时没发现。”
唐乐筠道:“想来他也注意到你了,你不用回来了,其他的我自己解决。”
只要他折返回来,就会被打上纪霈之的标签,得不偿失。
赵宗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没想到唐乐筠这么敏锐,心里很是佩服,“娘娘所言极是,在下告辞!”
唐乐筠点点头,从柜台里绕出来,对正在做药的田婶子说道:“婶子,我去东耳房,有事叫我。”
自打蓝皇后病重,她又治好了唐老太太,铺子的生意就越来越好了,只要不在铺子,就要交代一下去向,以免找不到她。
田婶子道:“你去吧,我们看着。”
日子久了,她的业务水平熟练多了,制药、抓药、收款都很娴熟。
唐乐筠去了书房,小徒弟们都在这里,读书的读书,写字的写字,虽然各干各的,但学习氛围很浓。
唐乐筠对田小霜说道:“小霜,你带小黄去后园找爷爷,让他摘些黄瓜,中午用鸡蛋炒着吃。”
小黄从唐悦白脚下跑过来,绕着唐乐筠转了两圈——它如今长大不少,身高在唐乐筠膝盖以上了。
唐乐筠知道它想要什么,遂俯下身子,借着挠痒痒的动作,把木系异能输到它的脑袋里。
小黄高兴极了,讨好地在她腿上蹭了蹭,这才和小霜一起出去了。
唐悦白问:“姐,你有事”如果没事,她基本上不会放着男孩子不用,让女孩子去。
“对,我有两件事。”唐乐筠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第一,药铺外面有人盯着;二,即便有人盯着,我也要出去一趟,争取明天一早回来。”
田家兄弟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田江蔚把毛笔扔进笔洗礼,“师父,需要我们做什么!”
唐乐筠道:“今天晚上的七夕祭我就不参与了,你们说我练功即可。晚上警醒一些,最好安排值夜。明天早上正常开门,但不能让人觉察我不在铺子里,包括田叔和婶子他们。如果你们发现我在房间,那一定不是我,如果她露面了,你们就听她指挥,明白吗!”
田江蔚问:“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爷我奶他们!”
唐乐筠道:“他们帮不上忙,就不让他们操心了。”
成年人想法多,一旦让他们知道,就会彻夜难眠,与其白白担心,不如好好睡一觉。
田江芮理解唐乐筠,表态道:“师父放心,我们一定看好家。”
唐乐筠转身往外走,想了想又停下了,“内功入门没那么容易,即便认清了所有经络和穴位,你们也必须等我回来。”
师兄弟三人一起应道:“是,师父(姐姐)。”
大约酉时,任雅风摸进了唐乐筠的房间。
听到开门声,唐乐筠放下手中的毛笔,问道:“王爷今夜到生云镇!”
任雅风道:“大概是的。”
唐乐筠又问:“你知道详细情况吗!”
任雅风摇头,“我只知道王爷毒发,具体细节便是白管家也不清楚。”
唐乐筠起了身,把一只小布包斜挎在身上,“我从哪里出去!”
任雅风道:“河边和前门都有人看着,只能走后面胡同,白管家在桥对面等娘娘。”
进出胡同的都是街坊邻居,大家脸熟,一般不会有人在那里监视,进出相对安全。
一刻钟后,穿男装、贴假胡须的唐乐筠坐上了白管家亲自驾驶的马车。
这一次,白管家也易容了,身形肥硕,络腮胡改变了脸型,如果不看眼神,几乎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驾~”白管家在马背上轻轻一拍,马车就往南去了。
大约是衙门放粮,路上行人较多,说话不方便。
唐乐筠耐住性子,闭上眼,继续研究医典库中关于草药药性的那部分。
她刚研究出一款新药,名叫木灵散,清毒补元的效果应该不错——目前还未在人体上实验过,暂时没有第一手数据。
“下车下车!”
“进城查,出城也查!”
“怕查啊,那你就回去,小爷也不愿意费这个事。”
白管家靠在车厢板上,小声嘱咐道:“一切有小人支应,东家下车即可。”
他谨慎地换了称呼。
唐乐筠下了车,前后看了看。
这次检查像是临时起意,城门口堵了上百号人,乘车的、步行的、有钱的、没钱的……一视同仁。
她走到白管家身旁,“为什么突然检查!”
白管家道:“同袍义社开始暗杀朝廷官员了,今天下午就死了两个。”
唐乐筠:“……”
万鹤翔果然够狠,搞不动老百姓的肚子,就开始搞当官的命了。
二人身上没带武器,且有伪造的进京路引,毫不费力地离开了京城。
天擦黑时,二人在方塘镇换上了白管家事先安排的两匹快马,配了长剑,转道西南,直奔汤县。
一路快马加鞭,大约亥时,唐乐筠看到了夜色中的汤县城墙。
难道纪霈之在汤县
她的这个念头刚刚闪过,白管家就放慢了速度,在一个分叉口上了往南的官道。
唐乐筠跟上去,正要说话,就隐隐地听到了树枝折断发出的轻微的“咔嚓”声。
有人埋伏在这里!
那白管家……
她将要怀疑白管家,耳边便响起了羽箭的破空之声。
“有埋伏!”白管家大喝一声,随即发出一声闷哼,“唔……”
唐乐筠伪装声音提醒道:“上树!”
她一边说一边矮下身子,准确地避开了迎面射来的羽箭,双脚脱开脚蹬,右手在马背上一拍,如同大鸟一般地腾身而起……
与此同时,两支羽箭先后朝她的胸口激射而来。
唐乐筠左手一挥,抓住一支羽箭,人便蹿上了右侧的老槐树。
“呼……”一道利刃自上而下地砍了过来。
唐乐筠抓住一根粗枝,借着身体的去势往上悠荡,做大回环,倒立时右腿弹出,结结实实地踹在了偷袭者的腿上。
偷袭者偷袭不成,招式用老,来不及平衡,直直地摔了下去。
唐乐筠趁机甩出羽箭,直插那人后心,率先解决了一个。
那人落地的声音暴露了唐乐筠的位置,羽箭一窝蜂地射了过来。
奈何老槐树足够粗壮,唐乐筠躲在主干后,毫发无伤。
一个男子说道:“停,停停停,我们杀过去,速战速决。”
唐乐筠摸摸袋子里装毒/药的小瓷瓶,旋即想起不知藏在哪里的白管家,到底攥紧了长剑的剑柄。
“锵!”两把武器相击。
唐乐筠探头一看,就见两道黑影在两丈开外打了起来。
“嗖~”一道暗器在她身侧不足半尺处飞了过去。
这些肯定是江湖人,但不知他们属于同袍义社,还是京里的什么人。
他们为什么精准的埋伏在这里,是守株待兔,还是纪霈之的手下有内鬼,泄露了他们的行动轨迹
“上!”一个男子一边指挥,一边单手勾住一根树枝扑了过来。
其他五个围住老槐树,伺机而动。
树枝繁茂,光线黯淡,那男子身形高大,行动间颇多掣肘,动作并不快。
在唐乐筠看来,在对战中,不快就是死亡的代名词。
她只需瞅准时机换个位置,长剑挺出,直刺对方心脏。
她的剑太快,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放开勾住树枝的手,让身体呈自由落地掉下去……
“一起上!”
剩下五个缩小包围圈,九节鞭、双节棍、以及三把长剑一起攻了上来。
他们背后有弓,腰上挂着箭袋。
如果朝树上避让,势必会射成筛子,只有落地才能争取更多的自主权。
“嘎啦啦~”唐乐筠用长剑挡住九节鞭,在剑与鞭交缠的刹那,整个人顺着鞭子的势能朝持鞭人的身后飞了过去,落地后,左掌推出,“嘭!”
持鞭人飞了出去。
唐乐筠的剑脱离长鞭控制,横扫,命中左侧杀手的咽喉,再下一程。
“太快了!”
“这是什么人!”
剩下的几个吓破了胆,纷纷后退。
唐乐筠瞄一眼白管家,他左肩受伤,以一敌三,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
她不再矜持,身形一晃就朝那名指挥的冲了过去。
“一起上!”那指挥的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存在,顾不上防卫,空门大开,挥刀砍了过来。
唐乐筠挡住长刀,斜挑,刀便飞了。
与此同时,她的脚踹上他的命门,只听一声惨叫,人便倒地不起了。
其他三人红了眼,一起杀了上来。
唐乐筠迎面直上,三下五除二解决他们,赶紧支援白管家……
“撤,撤!”与白管家对战的三人早已看得一清二楚,不敢恋战,拔腿就跑,很快就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唐乐筠问道:“你怎么样!”
白管家握住颤动的羽箭尾端,喘着粗气说道:“还好,还好。”
说完,他感觉眼前一花,刚刚还抓在手里的箭尾就断了。
唐乐筠道:“不远了吧,我们回去再处理伤口。”
白管家知道她的剑快,但没想到如此之快,呐呐道:“好快的剑。”
唐乐筠环顾一周,马已经跑的没影了,问道:“他到底在哪儿这些人为什么会埋伏在这里”
“东家在刘家村,很快就到。”白管家先交代了纪霈之的位置,又道,“伍管事回来时就觉察到了设在官道上的各方关卡,便着人通知小人务必秘密行事,所以小人才用纸条通知娘娘。至于那几个杀手,小人认为,这些人就是其中的一个关卡,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但他们收到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命令。”
这个解释还算合理,唐乐筠姑且放了心。
遭遇了一拨埋伏,接下来的路就谨慎多了。
二人放弃官道,钻进秫米地和小树林,步行前往刘家镇。
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他们停下来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无人跟踪,这才进了镇子。
“什么人”一个黑影从房顶飞身而下。
白管家道:“猴子,是我。”
那人惊喜交加:“娘娘来了吗!”
白管家见唐乐筠没有说话的意思,便道:“来了,赶紧带我们进去。”
唐乐筠再次确定,周围没有异动,这才跟着猴子进了院子。
这是座一进院,黑黢黢的,无论正房还是厢房,都没点灯,更没有人。
唐乐筠握上剑柄,警惕地问道:“人呢!”
白管家道:“娘娘稍安勿躁,东家暂时不在这里。”
暂时不在。
是人没到,还是狡兔三窟
唐乐筠挑了挑眉,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先点个火盆,把你的伤先处理了。”
白管家心里一暖,“小人的伤不要紧,等下猴子帮忙处理一下就行。”
唐乐筠不再坚持,从布袋里掏出金疮药递给他,嘱咐道:“刀子一定要用火烤一烤。”
白管家接了过去:“小人明白。”
三更的梆子一响,一个中年男子便进了门,赔罪道:“在下伍畅,让娘娘久等了……”
唐乐筠打断了他的客套话,“伍管事,我明日一早就得回去,时间有限,他人在哪里!”
伍畅从善如流:“娘娘请跟我来。”
二人去了卧房。
伍畅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露出一个两尺宽、五尺长的长方形地道口,“娘娘请。”
唐乐筠略一迟疑,到底沿着台阶走了进去。
地道一人高,点了烛火,光线明亮,只经过一个弯道,就开始往上走了——可见两座院子相距不远。
再上台阶,伍畅敲了敲门,便有人从外面打开了。
唐乐筠将一出去,就看到了李神医。
“原来是娘娘。”李神医蹙着眉头,“谁来都没用,只要解不了毒,药再好也无济于事。”
唐乐筠问:“很严重吗!”
“你自己看吧!”李神医毫不客气,且牢骚满腹,“他娘的,拼死累活地弄到赈灾粮,打败了叛军,得到的就是落井下石和忘恩负义,何必呢,你说这是何必呢!”
如果为了皇宫里的人,确实不值,但如果为了那把椅子,唐乐筠觉得性价比很高。
她快走到拔步床前,就见纪霈之正双手结印,端坐在床上练功。
他又瘦了,月白色的道袍像麻袋一样套在身上,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苍白如纸,两根锁骨极其突出,衬得脖子又细又长。
啧……太惨了,简直就是个僵尸。
元宝上了前,恭恭敬敬地说道:“娘娘,王爷正处在关键阶段,您请这边喝茶。”
唐乐筠知道,纪霈之靠两种手段抵制毒发,一是他自身的内力,二是李无病的回春丹。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以上二者都未奏效。
她问道:“怎会这么严重”她在其体内注入不少木系异能,按说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怎能不严重”元宝的眼睛湿润了,“王爷先是和铁掌打了一场,回来途中接连遭遇两次埋伏,不得已,我们只好加快了赶路速度,路上颠簸,王爷无法专心运功,毒侵五脏,所以才……”
唐乐筠点点头,对李神医说道:“我来试试吧。”
李无病来了兴致:“试什么你研究出解药了吗!”
唐乐筠摇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只白色小瓷瓶,“解药没有,但我做了清毒补元的药。”
“药效如何”李无病伸手讨要,“给我看看”
唐乐筠想了想,到底把一只小瓶扔了过去,“药效还不清楚,我可以送您一瓶。”
李无病接住,打开瓶塞闻了闻,“味道不错,我去研究一下。”
用异能处理过的药和没处理过的在气味上略有不同,想在短时间内通过嗅觉分辨成分没那么容易。
他急匆匆地出去了。
唐乐筠微微一笑,脱鞋上床了。
元宝和伍畅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娘娘要做什么!”
唐乐筠压低了声音,“我来助王爷一臂之力。”
伍畅道:“娘娘,李神医已经辅助过一次了,效果不理想。而且……王爷内力深厚,一旦反抗,娘娘恐遭反噬,娘娘三思。”
元宝用力地点了点头。
唐乐筠在纪霈之身后盘膝坐好,“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我可能被反噬;二是,王爷的情况可能会好转,你们选哪个!”
元宝道:“那就劳烦……”
“元宝!”伍畅呵斥了一声,“一旦娘娘被反噬,王爷也会受伤,你……”
说到这里,他只觉眼前一花,唐乐筠便光脚站到了他跟前,脖颈上还有一线冰凉。
伍畅吓一大跳,但也立即明白了唐乐筠的意思,“属下鲁莽了,娘娘请随意。”
唐乐筠收回了匕首,“我需要一点时间,不要让旁人进来。”
伍畅拱手道:“属下领命。”
唐乐筠重新坐到纪霈之身后,伏在他耳边说道:“我来了,你不要抵抗。”
纪霈之的眼皮抖动了两下。
唐乐筠看不见他的微表情,但她知道,纪霈之一定听到了。
她将双手按在纪霈之的后心上,缓缓输入木系异能,一丝,两丝,三丝……当六成木系异能灌注其中后,再灌注精神力……
精神力刚刚融入,唐乐筠就感觉到一股宏大的力量带着她的意识奔腾了起来。
他的内力果然超乎寻常!
唐乐筠不敢马虎,集中精力,跟上纪霈之的高速旋转的内力,很快就知晓了他的内腑的情况。
肝脏的损伤比之前大了,心脏的跳动更加缓慢,情况不容乐观。
好在他内力深厚,裹挟着她的异能快速循环,很快就在腑脏形成了新的保护层。
为了稳妥,唐乐筠加大输入,即便达不到修复肝脏的标准,也可以减少各器官的负累。
纪霈之听到唐乐筠的话了,所以在她侵入时做好了接应的准备。当那股异乎寻常的力量介入后,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而且随着那股力量不断壮大,疼痛逐渐变小,循环越来越快,身体也越来越舒服……
两个大循环后,他将内力归入丹田,缓缓睁开了眼睛。
唐乐筠亦收回双手,疲惫地靠在床围上,“你感觉怎么样!”
纪霈之转身看向她,正色道:“好多了。”
“那就好。”唐乐筠又从布包里拿出一只小瓷瓶,“用温水化开,喝了它。”
纪霈之接过来,看都没看就递给了一脸喜色的元宝。
元宝接过去,飞也似地跑到八仙桌旁,用温开水泡上,搅匀,又赶紧送了回来。
纪霈之一饮而尽。
伍畅上了前,“恭喜东家渡过难关。”
纪霈之点点头,说道:“安排人手,马上送娘娘回京。”
只有马上回京,才能避免对手推断出唐乐筠对纪霈之的健康的重要性。
伍畅知道轻重,答应一声立刻从密道出去了。
唐乐筠下了地,“来的路上遇到了埋伏,白管家肩部中箭。”
纪霈之并不意外,“回京时仍会有阻碍,元宝准备了女装,你易好容,我让由老黄送你回去。”
唐乐筠道:“老黄是谁!”
纪霈之颔首,“看守梅庄的老黄,你见过。”
唐乐筠想起来了,“看来我这次要装扮成老婆婆了。”
“明白就好。”纪霈之朝元宝抬了抬下巴,“你去准备些吃的,让唐掌柜吃完再走。”
元宝答应一声也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这家伙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嘛。
唐乐筠满意地笑了笑:“多谢王爷,折腾大半宿,确实饿了。”
她虽然笑着,但脸上的倦意很浓,往日清澈的目光似乎也黯淡了不少。
纪霈之注视着她,“你……听说你去南城义诊了,还救了蔡家的大公子!”
“是的。”唐乐筠道,“蔡家欠我一个人情,王爷有什么想法吗!”
纪霈之心中一动:“你认为我应该有什么想法!”
唐乐筠直言:“如果王爷想夺那把椅子,蔡家和镇北侯应该能帮上忙。”
纪霈之道:“我记得我们谈过这个问题,我不要。还是……你想要那把椅子!”
唐乐筠挑衅地问道:“如果我想要,王爷给吗!”
纪霈之道:“给。”
唐乐筠:“……”
刚进来的元宝:“……”
纪霈之对唐乐筠的那双骤然瞪大的眼睛很满意,“怎么,你又不敢要了!”
唐乐筠道:“你敢给我就敢要。”
元宝回过神,把一盏热茶和一盘点心放在八仙桌上,“娘娘,茶水和点心来了,请慢用。”
大概是想提醒唐乐筠的身份,“娘娘”二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唐乐筠听懂他的意思了,但八字没一撇的事,没必要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捏起核桃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纪霈之看懂了唐乐筠的决心,问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唐乐筠道:“我受够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日子。”
纪霈之躺了下去,“既然如此,那我就把它夺来,送给你。”
元宝有点懵了。
他家主子向来言出必行,有诺必践,所以刚刚的话是开玩笑的吧。
他看向唐乐筠,希望她表个态,说她在开玩笑。
可唐乐筠没有,她说道:“我不让你死,那把椅子我想和你一起坐。”
纪霈之明白唐乐筠的意思了——她不是多么想要大炎的江山,她只是单纯的不想受制于人,这个人也包括他,所以她才说一起坐。
一起坐,那他们便是帝后了吧。
好像也不错。
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鸡鸣时分,唐乐筠走了,李无病总算想起纪霈之,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你……”一进门,他就看到了正在喝水的纪霈之,登时吓了一大跳,“这怎么可能!”
纪霈之道:“我说过,她的内力很神奇。”
他不知道那股奇异的暖流是不是内力,但既然能让她实力大增,又能与内力融为一体,这样说大抵没什么问题。
唐乐筠身上的秘密是他们想破脑袋也未解开的谜团,李无病除了接受纪霈之的解释没有第二条路。
他把白瓷瓶放在八仙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唐掌柜说,她做了一款新药,我研究了一下,已经确定了药的配伍,但不知道药性如何。”
纪霈之道:“药性不错,在解毒方面应该比回春丹略微强些。”
“你吃了”李无病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东家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元宝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家主子被猪油蒙了心,不但给药就吃,刚才还把皇位让出去了。
纪霈之放下茶杯,淡淡道:“如果她想害我,又何必冒险来这一趟如果她想害我,又何必冒着反噬的危险替我运功疗毒,袖手旁观岂不是好!”
李神医还是摇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她年纪太轻,在药的配伍上经验尚浅,一旦有问题,对东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纪霈之不是大夫,但他中毒这么多年,对解毒药、以及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
他很清楚,服完药后,他的内腑舒服不少,精力也充沛了许多。
但李无病的话不无道理,他眼下太虚弱,大补之药没有任何好处,算了……
有害又怎样,如果她不来,他这会儿还在苦苦地运功保命呢。
纪霈之说道:“那就等雪上加霜再说。”
“你……”李无病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那只小瓷瓶,愤愤地出去了。
伍畅正好进门,被他撞了个趔趄,不明所以,便看向了元宝。
元宝噘着嘴,这一般代表他也不赞成纪霈之的决定。
然而,纪霈之的决定只有薛三爷能小小地质疑一下,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
伍畅朝元宝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站在门口等候纪霈之的命令。
纪霈之看向他:“白管家的伤怎么样!”
伍畅道:“肩膀中了一箭,已经包扎好了。”
纪霈之吩咐道:“让他休息,你回京,马上把我回来的消息传出去。”
伍畅壮着胆子问道:“东家身体不适,是不是养一养再说!”
纪霈之道:“永宁帝、齐王、瑞王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伍畅恍然,端王是大炎的功臣,如果他没死在西南边境,没死在回京路上,却死在了京城,这无疑会让整个大炎蒙羞。
所以公开露面反而安全。
他心中佩服,恭声道:“属下明白,马上安排下去。另外,是不是请娘娘回王府住上几天!”
唐乐筠回端王府才是端王回归的最好宣传方式。
纪霈之想了想:“不必了。”
伍畅欲言又止,拱了拱手,转身出去了。
纪霈之躺回了床上。
他不安排唐乐筠,是对她的一次考验,一个掌管后院的王妃,一个想当女帝的野心勃勃的大高手,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到,说明她不适合那个位置,即便强推上去,也会一败涂地。
在履行诺言之前,他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少斤两。
她对他的毒对症下药,他也必须针对她的智慧做出最好的安排。
在白管家的指导下,唐乐筠梳了个妇人头,额头绑一条紫色头箍,把眼尾勒上去,眉毛加粗,最后还准备了两个馒头——如果需要露面,她还可以把馒头塞到嘴里,短暂改变一下脸型。
从刘家镇出发的旅人不多,直到过汤县才多了起来。
老黄不到五十岁,喜欢聊天,和同行的几辆骡车车主打的火热。
四五辆车一起走,目标虽大,但结伴而行才是当下的最佳出行方式。
在路上,他们虽然遭遇了两拨可疑人物的刻意打探,但都无惊无险。
日上三竿时,骡车顺利地进了城。
警报彻底解除,唐乐筠让老黄加快了速度。
有间药铺。
因为有任雅风,田家的长辈并未发现唐乐筠善意的谎言,他们相信了唐悦白说的,‘她姐正在突破,至少需要一天一夜的鬼话’。
出于谨慎,他们还提出了药铺暂时不开门的建议。
唐悦白和田家兄弟心里有鬼,不同意关门,奈何大人们自认为吃过的盐比师兄弟吃过的饭多,坚决地驳回了三人的提议。
起初,三人都以为唐乐筠卯时肯定能回来,铺子晚开一会儿没什么问题。
可直到辰末,上房依然没有动静。
田江蔚心里发慌,正事就干不下去了,他放下经络图,问唐悦白:“小白,不会出事了吧。”
唐悦白也闹心,但他独自在外生活了四年,定力很是不错,“不会,顶多不顺利。”
“真的”田江蔚将信将疑,“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接应一下,以防万一。”
田江芮正要说话,药铺的门就被人敲响了,声音不大,但威力不小。
田江蔚被震得跳了起来,“不会是盯梢的来了吧。”
唐悦白道:“我们不开门,盯梢的人就想刺探我们。”
田江蔚道:“走吧,过去看看。”
“不急,咱娘暂时能应付。”田江芮拦了一下,又问唐悦白,“师兄,怎么办!”
唐悦白道:“首先,姐姐在家,这一点我们必须谨记,绝不能说漏嘴;其次,如果婶子解决不了,想去找姐姐,我们必须想办法化解,如果化解不了,就想办法拖延。”
田江蔚指了指上房,“要不要问问她!”
唐悦白觉得不用,如果那人能随便见,姐姐就不会藏着掖着了。
他拿出大师兄的派头,一锤定音,带两个师弟去了药铺。
田婶子正隔着门跟来人周旋:“……对不住对不住,今天不开门。”
门外的是个男子,“不开门,为啥不开门!”
田婶子道:“药材缺货,歇一天。”
那男子不理解:“你都没看方子,怎么就知道缺货呢!”
“这……”田婶子被问住了,“我家掌柜……”
唐悦白进来了:“婶子,怎么了!”
“买药的。”田婶子答了一句,又对外面那人说道,“你往前走,不到三里地就看见药铺了。”
那人见她铁了心地不开门,又道:“掌柜的,别人家的药没你家的药效好,我今天若是买不到,回去肯定要挨板子,你行行好呗。”
田婶子有些意动,“这……”她们之所以想关门,怕的是瞧病的,来的都是达官贵人,一旦说错话、办错事,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不开门,怕引起来人怀疑;开了门,又怕来人找唐乐筠。
唐悦白很为难,但他知道,自己作为铺子的主人之一,必须做一个决定。
他说道:“婶子,开门吧。权贵们大多看太医,不来咱们这。
田婶子心善,立刻拿定了主意,张罗着把门打开了。
门一开,唐悦白就见一个婆子下了车,快步走了过来。
田江蔚道:“这下糟了。”
唐悦白提醒道:“稳住。”
那婆子到了门口,朝唐悦白福了福:“唐公子,奴婢是瑞王府的管事,我们娘娘今天早上身体不适,想拜托娘娘过府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瑞王妃生病了,自家姐姐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
唐悦白没想到,对方一出手就让他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他决定用拖字诀,“当然方便,妈妈里面请,我去找姐姐。”
唐悦白把婆子让到长椅上,给田家兄弟使了个眼色,自己去了后院。
田婶子见唐悦白应对得宜,便和邓翠翠一起给男子抓药去了。
田江蔚看看买药的男子,又看看来的管事娘子,小声对田江芮说道:“我们怎么办!”
田江芮道:“哥,你去给客人泡茶,我和她周旋一二。”
唐悦白敲门进了东次间,就见青色的帷幔后隐约坐着一个身影。
他说道:“任姐姐好,瑞王府来了个管事婆子,说瑞王妃病了,想让我姐姐前去看诊。”
“伪君子。”任雅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姐姐没回来,应该是遇到阻碍、耽搁了时间。既然来的是他家人,拖肯定是拖不下去的,你不如直接告诉她,你姐姐也病了,如果她执意过来看我,那就让她隔着看看。”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病了,瑞王绝对不会相信,这样处置等同于告诉他们,自家姐姐不在家。
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会回不来了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稳住,稳住,先想办法解决眼下的难题。
唐悦白急出一脑门子汗。
他从东次间退出来,在院子里盘旋片刻,直到田江蔚泡好茶,从厨房出来。
田江蔚问:“有办法了吗!”
唐悦白摇头。
“那怎么办!”
“你先把茶送过去,就说姐姐在梳洗打扮。”
“行吧,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田江蔚回到药铺,对那婆子说道:“我家掌柜还在梳洗,妈妈喝杯热茶,等一等她。”
婆子眉心微蹙,目光看向后门,“老奴倒是能等,就是我家王妃……”
大户人家的奴婢,不但对自己的身份有充分了解,说话也知道点到为止。
田江蔚心道,你家王妃等不及就去叫御医好了,跟我师父作威作福可是不成。
“您稍坐,我再去看看。”说着,他拱拱手,刚要转身,就听见门口又有了脚步声,“娘娘在家吗!”
唐乐音居然也到了。
田家哥俩齐齐变了脸色。
值得庆幸的是,瑞王府的管事婆子并没有注意到,她看向唐乐音,而唐乐音看着柜台后的田婶子。
“唐大姑娘来啦,筠筠在家呢。”田婶子笑着走出来,介绍道,“这位是瑞王府的姐姐,想请我们筠筠给娘娘看病,筠筠正在后院换衣裳呢。”
唐乐音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她是聪明人,很快便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她说道:“看来我来得不巧了。”
这个不巧是真不巧,毕竟她找唐乐筠没有预谋,只是单纯想走动走动,打探一下其有没有端王的消息。
那管事婆子朝她福了福:“老奴给唐大姑娘请安。”
“原来是李妈妈。”唐乐音还了半礼,“娘娘的病不严重吧。”
李妈妈道:“不重不重,就是有点头痛,想求端王妃给针一针。”
头痛,可大可小的病。
唐乐音可以断定,瑞王妃的病是针对端王得的,之所以找唐乐筠,目的应该有两个,一个和她一样,刺探端王的行迹,另一个是确定唐乐筠在不在京城,如果唐乐筠不在,很大可能是去替端王医毒了。
瑞王宽仁,但绝不会养虎为患。
她说道:“娘娘找对人了,端王妃就是用针灸治好了我祖母。”
李妈妈笑道:“娘娘就是听说了这一桩,所以才让老奴前来。”
唐乐音点点头,“妈妈在此候着,我先进去,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李妈妈道:“那太好了,我家娘娘头痛欲裂,老奴心急如焚呢。”
她这么一说,唐乐音就更明白了,立刻朝后门走了过去。
田江芮给田江蔚使个眼色,从斜刺里蹿出来,抢在了唐乐音前面,“唐大姑娘,小子失礼,先走一步,告知我爹爹、爷爷一声,以免冲撞了姑娘。”
他这话说得极好,正着听,是为了维护唐乐筠,反着听,则是唐乐音不懂礼数,不待邀请硬闯人家后院。
“多谢田小哥。”唐乐音只是稍慢一些,施施然跟了上去。
她觉得,如果只为出诊,唐乐筠大抵不会盛装打扮,没道理耽搁这么久,她很好奇唐乐筠到底在不在这个两进小院之中。
刚到二门,就迎面遇到了唐悦白。
田江芮道:“大师兄,唐大姑娘看师父来了。”
唐悦白眉头微蹙,额头上又沁出一层细汗。
他越过田江芮,勉强压下心中的愤怒,拱手笑道:“唐大姑娘好,找我姐姐有事!”
唐乐音道:“端王马上就要回京了,娘娘定然要回王府,我怕日后不好相见,便来走动走动。”
说的好像亲姐妹一样,虚伪!
唐悦白腹诽一句,调整好情绪,勾起了唇角,“这倒也是,唐大姑娘这边请,我这就跟姐姐言语一声,让她快着点,毕竟瑞王妃还等着呢。”
唐乐音道:“我带了丫鬟,梳头着装都很擅长,让她们给娘娘帮帮忙吧。”
唐悦白心中一沉,再次拒绝:“我姐姐说马上就好了,就不麻烦唐大姑娘了。”
这个态度,当真耐人寻味。
唐乐音下意识地看向了上房,上房的支摘窗开着,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看身形和唐乐筠很像。
但如果唐乐筠在那,她为什么不说话,而是让唐悦白把她拦在这里呢
唐乐音好奇心更盛,“唐掌柜,我家立春梳头是把好手,要不要帮忙!”
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
西耳房传来了田老爷子拖沓的脚步声。
唐悦白和田江芮惊恐地对视一眼,万一老爷子胡乱说句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唐悦白赶紧辩解道:“我姐姐……”
“不用了,我的头发梳好了。”唐乐筠走了出来。
她银冠束发,穿着月白色素绸直缀,脸上搽了粉,柳眉精致,唇色鲜红,眼睛的轮廓似乎也比往日深一些。
即便是男子打扮,也一样可以用“明艳照人”形容。
唐乐音觉得,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唐乐筠,爱美,拿乔,心机深沉。
不过……
她看向唐悦白,如果她在家,他们又为何这么紧张
唐悦白埋怨道:“姐,你再不出来,瑞王妃……”
唐乐筠对唐乐音说道:“你们来的不巧,你懂得,一个大循环不结束,我就不可能出得来。”
唐乐音欲言又止,“你……”
唐乐筠道:“放心,我们练的不是唐门功法。我拜了师父,也收了徒弟,自化门。”
“自化门”唐乐音不明所以,“这是……”
唐乐筠道:“你在唐门,我在自化门——万物自化。”
“……”唐乐音越来越看不懂唐乐筠了,“所以门主是……”
唐乐筠挑眉,“我师父不问世事,门主当然是我。”
唐乐音:“……”
“瑞王妃还等着呢,我先告辞了。”唐乐筠与她擦肩而过,拐个弯,进药铺,对那管事婆子说道:“妈妈久等了,我们走吧。”
唐乐音跟着出来,目送唐乐筠上了瑞王府的马车。
立冬说道:“自化门,真没想到,竹子姑娘的野心越来越大了。”
立春噗嗤一声笑了:“四个人的门派,也配得上野心二字吗她要是真有野心,就不会巴巴地打扮了,赶着去给瑞王妃看病。”
唐乐音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一缩脖子,“姑娘,婢子说得不对!”
唐乐音莞尔,“非常正确。”如果是原来的唐乐筠,对瑞王妃的召唤肯定深恶痛绝,可唐乐筠非但没有,还打扮得独树一帜。
马车上。
唐悦白问道:“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唐乐筠道:“她即将进二门的时候。”
“啊”唐悦白吃了一惊,“那你……”
唐乐筠道:“进城后,我在马车上换了衣服,只有银冠是进屋后插戴的。”
她回来晚了,势必要考虑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必须在马车上做好准备,换发型、改妆容、换衣服是常规操作。
唐悦白抱住她的胳膊,亲昵地靠了靠,“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路上没出事吧。”
唐乐筠道:“去的时候遇到一点小麻烦,白管家受伤了。”
唐悦白一下子坐了起来,“你呢,你没事吧”
唐乐筠摊了摊手,“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唐悦白松了口气,“白管家的伤不要紧吧,还有王爷,他还好吧!”
唐乐筠道:“都不要紧,放心吧。”
唐悦白道:“瑞王妃找你什么意思,看你在不在家唐大姑娘只怕也是一样的目的吧!”
唐乐筠若有所思,“瑞王妃有八成可能,至于唐乐音……不好说。”
唐悦白冷哼一声,“肯定是,虚伪,都是伪君子。”
唐乐筠道:“在其位谋其政,换做你,你也一样。”
“我……”唐悦白本想反驳,但想想刚刚为了维护自家姐姐撒的那些谎,又觉得唐乐筠说得也没错,遂换了话题,“姐,你要搬回王府吗!”
“不搬……吧”唐乐筠原本是笃定的,但脑海里灵光一闪,“或者,我应该回王府住上几天。”
无论是这个时代的伦理人情,还是依照原身的性格特征,她都该回王府一趟,否则就太不像样子了——不但她会被人笑话,就是纪霈之的脸面也下不来。
唐悦白不太高兴,但也没办法阻止。
唐乐筠搂了搂他的小肩膀,“你跟姐姐一起回王府。”
唐悦白的小脸顿时有了喜色,嘴里却道:“那不好吧。”
唐乐筠道:“有什么不好的你留在外面,极可能成为别人要挟端王、要挟我的把柄。再说了,王府特别大,别说你,就是二十个田家人住进来,也未必能住满。”
唐悦白彻底放心了。
差不多巳正,姐弟俩赶到了瑞王府正院。
唐乐筠让唐悦白在花厅等着,独自拎着药箱进了东次间。
瑞王妃原本半靠在贵妃榻上,见唐乐筠进来,赶紧挣扎着坐起来,双脚落地,踩在了一双绣花鞋上。
唐乐筠拦住了她:“娘娘生着病,躺着便是,我是大夫,不讲究那些虚礼。”
“礼不可废。”瑞王妃到底站了起来,“冒昧地请你过来,五嫂已然过意不去了。”
唐乐筠道:“娘娘太客气了,还是躺着好,方便我把脉。”
瑞王妃摆摆手,拉着唐乐筠在她对面坐下,“我的毛病我自己知道,不过是早上吹了会儿凉风罢了,喝点姜汤,睡一觉就好了。我叫弟妹你过来也不全是为了瞧病,主要是王爷让我问问你,端王已经在路上了,你什么时候搬回端王府。”
唐乐筠以为,自己来了,就能用医技打瑞王妃一个大耳刮子,却不成想,人家承认自己是装的,还用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替代之前了的谎言。
宅斗高手!
无话可说!
那么,回府一事,她是应该马上应承下来,还是再拖上一拖
瑞王妃见唐乐筠沉默了,循循善诱道:“九弟妹不愿回去!”
唐乐筠道:“不太愿意,陌生的地方,都是陌生人,不如自家舒服。”
“傻弟妹,咱们女人总要经过这一关的。”瑞王妃摇头失笑,“时间长了,你和端王生了孩子就好了。”
“生孩子”唐乐筠故作惊讶,她觉得自己在像演技派靠拢,“他的身……算了吧。”
她脸上的嫌弃做不得假。
瑞王妃看得分明,“怎么,你诊过他的脉!”
“那没有。”唐乐筠道,“成亲前,他不信任我,一直看我的笑话;成亲后,我跟公鸡拜的堂,给鸡诊脉,都比给端王诊脉容易些。”
“噗……”好几个婢女喷笑出来。
瑞王妃也差点破功,她笑着嗔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促狭。”
唐乐筠道:“实话实说而已。”
瑞王妃正要说话,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大叫道:“娘娘不好了,王爷遇刺了。”
瑞王妃的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人呢,人怎么样了!”
瑞王受伤了!
这件事在书里也发生过,是同袍义社的江湖人干的,与本次遇刺的时间地点都不一样。
唐乐筠觉得,同袍义社和纪霈之都有可能。
但不管谁做的,她都觉得这个是因果报应,瑞王活该!
她作为大夫,跟着瑞王妃去了王府的外书房。
“王爷,王爷!呜呜呜……”瑞王妃一进门就被吓到了,声音尖锐,大哭了起来。
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武将上前拱了拱手:“娘娘,未伤及王爷要害,已经去请御医了。”
“御医”瑞王妃顿时想起了唐乐筠,正要回头,却被另一名穿着文官官服的男子制止了。
那男子道:“娘娘勿急,王爷已有安排。”
唐乐筠懂了,人家不信任她。
她脚下挪了挪,错开瑞王妃,试图看清瑞王的伤势,却被长随挡住了视线。
她在心里哂笑一声,从药箱里取出一只金疮药,转身对宋妈妈说道:“既然请来了御医,想必娘娘的头疼也一并能治好。小铺的金疮药是上好的,妈妈收着,我先告辞了。”
宋妈妈双手接过药瓶,看看头也不回的瑞王妃,迟滞片刻,到底说道:“感谢娘娘体谅,老奴送娘娘出去。”
唐乐筠乘车回家,快走完一半路程时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了呼喊声,“老王,停车,快停车!”
“吁,吁~”车夫把车停在了路边。
穿着官服的男子从马车上跳下来,快步走到唐乐筠的车下,拱手道:“瑞王伤势严重,下官恳请娘娘施以援手。”
唐乐筠拉开窗子,见来人便是制止瑞王妃向她求救的王府属官,遂道:“如果御医都不成,我一个小小的药铺掌柜又能帮什么忙呢!”
“这……”那男子语塞,“王爷伤势危急,听说娘娘擅长缝合之术,下官恳请娘娘施以援手!”
他弓着身子,长揖不起。
有路人看了过来……
唐乐筠见好就收,“那就回去看看吧。”
一进外书房,瑞王妃就哭着扑了过来,“九弟妹,刚刚太怠慢了,五嫂给你赔不是,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唐乐筠道:“五嫂客气了,王爷是国之栋梁,一举一动都是天机,民女主动回避也是应该的,与娘娘无关,娘娘千万不要多心。”
呵~阴阳怪气、茶里茶气谁不会呢。
瑞王妃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看一眼请唐乐筠回来的男子,说道:“听说弟妹擅长外伤,王爷的手臂被箭射伤,御医说……”
说到这里,她又泣不成声了。
唐乐筠懒得听她废话,径直往瑞王走了过去。
瑞王闭着眼、面色苍白地窝在太师椅上,衣裳的袖子被剪断一大截,一枚被剪掉箭杆的箭从斜后方深深插在大臂之上,鲜血顺着臂弯往下流,滴答落地,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小片血泊。
大概是听到了唐乐筠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看了过来,略一点头:“辛苦弟妹了。”
“王爷辛苦。”唐乐筠应承一句,看向两个御医,“二位大人怕取箭镞时再次伤到王爷的手臂,导致大出血,或日后行动困难,所以不敢下手,对吗!”
两个御医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一时不知如何狡辩,对视片刻后,年纪稍长的御医惭愧地开了口,“娘娘是懂行之人,我们确实有此担忧。”
瑞王妃倒吸一口凉气。
瑞王的脸色也更加难看了。
唐乐筠听说过,残废的皇子当不了皇上。
御医不敢下手,便是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这才各种推诿,让瑞王府的人把她叫了回来。
她对瑞王说道:“王爷,娘娘,民女只处理过简单的外伤伤口,这样的箭伤从未经过手,只怕难以胜任。”
言外之意,你该找谁找谁。
瑞王妃又哭了起来,“王爷,这可如何是好!”
瑞王的眉心拧成一个大疙瘩,目光在唐乐筠和两个御医之间逡巡了好一会儿。
那王府的官员开了口:“王爷,下官再去找找蒋老御医。”
“是啊是啊,老师是外科圣手,想必有办法。”
“下官附议。”
两个御医一起附和道。
瑞王垂下头,盯着流血的手臂思忖了好一会儿,“本王就麻烦弟妹了。”
唐悦白的小脸一下子胀得通红,“我姐姐从未给人处理过箭伤,还请王爷三思!”
唐乐筠抬手在他肩膀上压了一下,“小弟不慌,王爷英明神武,定能做出最明智的决定。”
她以为她这样一说,瑞王定能收回成命,却不料瑞王一意孤行了。
他说:“弟妹年轻,又是针灸高手,想来心细如发,劳烦弟妹了。”
他在赌。
唐乐筠心道,首先,手臂神经受损,并不等于残废,左手即便不好用,也影响不了他登基。
其次,她擅长针灸,便有避开血管和神经的能力,怎么都比用御医更保险。
要不要废掉他的胳膊呢,他废了,纪霈之就只有齐王一个对手了。
不行,肯定不行。
瑞王和齐王共同执掌朝廷数月,声望和实力大增,即便她能带着唐悦白逃离王府,也不能带着田家人和邓翠翠离开京城。
她拱了拱手,“感谢王爷信任,但民女实在没有信心。如果王爷执意,可以给民女一个无罪和不迁怒的承诺吗!”
小丫头沉着冷静,没有丝毫的慌乱。
瑞王知道,他选对了。
他看看哭虚脱了的瑞王妃,无奈地摇摇头,对王府的一干官员说道:“你们给本王做个见证,无论结果如何,都与端王妃和她的家人无关。”
“是。”一干官员恭声应道。
唐悦白抓紧唐乐筠的手臂,“姐。”
唐乐筠安慰道:“凡事都有第一次,你要相信姐姐。”
唐悦白点点头,看向了瑞王,他当然相信自家姐姐,他只是不信瑞王。
唐乐筠把药箱放在八仙桌上,打开,取出一把小刀递给宋妈妈,“烧红它,干净的纱布熨烫一下,两盆净手的干净水,一盆温开水,器皿要干净,否则,出现疡疮概不负责。”
她的语速快,吐字清晰,条理分明,这是自信的外在表现。
瑞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弟妹果然没让本王失望。”
唐乐筠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把自制药粉、针灸针一一取出,又在脑海里温习了一遍创口处的神经分布。
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位年仅十六岁的小姑娘。
每逢大事有静气。
她冷静得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妪。
大约过了盏茶的功夫,唐乐筠走到瑞王身旁,说道:“我师父说过,王爷箭伤所在位置有筋脉,如果受损,抬臂时呈垂腕状态。请王爷抬起手臂,民女了解一下,是不是已然有了损伤。”
瑞王白着脸,迫不及待地抬了起来——悬垂的手腕证明,箭伤已然影响筋脉,肢体也有了一定程度的瘫痪。
瑞王妃的哭声更大了。
瑞王心烦意乱,怒道:“来人啊,送王妃回去!”
“妾不走。”瑞王妃赶紧捂住嘴,抽噎道,“妾要陪着王爷,哪儿都不去。”
唐乐筠道:“还要看恢复情况,未必就长不好了,王爷不要过于忧心。”
甭管瑞王担心不担心,她先卸掉了大部分责任。
唐乐筠一边说,一边用纱布蘸高度白酒清洗了瑞王的上臂,取出针灸针,在几个穴位上扎了下去……
刺完最后一个穴位,她问瑞王:“王爷,是不是不那么疼了!”
“的确。”瑞王意识到了这一点,焦灼的情绪暂时得到了缓解,“好多了。”
唐乐筠道:“王爷失血太多,就不等麻沸散了,忍着点儿,马上就好。”
瑞王道:“本王忍得住,弟妹放心,只管放手去做。”
唐乐筠微微一笑,在婢女端来的盆子中洗两遍手,接过那把烧过的锋利小刀,“好,只要王爷不怕疼,民女自当尽力而为。”
她用木系异能和精神力做指引,对伤口周围的血管和神经分布可谓了如指掌,可以用最快速度做最精密的剔除。
但既然瑞王不怕疼,那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唐乐筠果然精雕细琢,每一步都三思而行,小刀在渗血的肌肉上缓慢划过,疼得瑞王脸部肌肉频频痉挛,嘴里连连吸气,汗湿重衫。
两个御医在一旁围观,见唐乐筠下刀之处出血最少,不禁由衷地佩服。
当唐乐筠放下小刀,取出箭镞时,一个御医感叹道:“娘娘居然避开了所有大血管,真乃高手也。”
唐乐筠把箭镞放在一旁的托盘里,一手扒开创口,一手用小刀在里面来回扫了两下,刀子大概碰到了骨头,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瑞王更是疼得哼哼唧唧。
瑞王妃看不下去了,质问道:“弟妹,你这是做什么!”
唐乐筠把随着鲜血涌出来的一小块骨头渣子捏起来,扔到箭镞旁,“不知道箭镞上携带了什么,骨头伤到什么程度,如果有骨头渣,必须清理干净。”
瑞王瞪了瑞王妃一眼,“弟妹放手做,本王忍得住。”
唐乐筠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显,端起温热的白开水,在撑开的创口上冲下去……
“嘶……”瑞王修养不错,疼得站了起来,却没有骂人。
唐乐筠道:“王爷忍一忍,清洗伤口至关重要。”
“好,好的。”瑞王落座时又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唐乐筠把伤口清洗了三遍,用丝线缝合,上好药粉,最后用纱布整整齐齐地包扎了起来。
另一个御医也感慨道:“娘娘天赋异禀,远胜下官,下官心服口服。”
“过奖了。”唐乐筠抹一把用内力逼出来的汗,直了直腰身,“王爷,民女是新手,又怕对筋脉造成更大的损伤,就只能细致再细致了。王爷伤重,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民女就告退了。”
瑞王挣扎着抬了抬手臂,症状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加重的迹象,表情顿时轻松了不少,“弟妹辛苦,本王不胜感激,王妃,替本王送送弟妹。”
从外书房出来,唐乐筠把注意事项交代给瑞王妃,在仪门与之告辞,上了马车。
一上车,唐悦白就长长地松了口气,萎靡地靠在唐乐筠的肩膀上,“姐,你真厉害,什么时候我能像你一样呢!”
唐乐筠搂住他的肩膀,“你还小,已经很好了,应对得不错。”
唐悦白摇摇头,尽管侥幸过了关,但他认为处理得不够好,没有自家姐姐处理箭伤时的半点镇定。
“姐。”他叫了一声,“你……为何……”
唐乐筠见他警惕地看着车外,猜到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她在他耳边小声道:“如果不救他,他即便不恼,也会更加针对咱们;如果救了他,姐在外科和针灸上的名头就会更上一层楼,神医的生存空间远比庸医的生存空间大,你说呢!”
唐悦白的眼睛瞬间亮了,“姐,你说得有道理,我也要做神医。”
真是小孩子!
唐乐筠失笑,“医术是一项技能,我赞成你学,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很重要。”
她有木系异能,她能做到的唐悦白永远做不到,如果他以她为榜样,势必会遭到打击。
唐悦白沉默片刻,“姐,我最喜欢的还是武学。”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唐乐筠很欣慰,“喜欢武学,那就习武,但也不能全天都习武。你看田婶子,她那么大年纪了,做药仔细,抓药利索,算账不出错,如果她家不做木器行了,转行做个药铺,雇个大夫,你说她做不做得起来!”
唐悦白笑道:“那肯定做得起来,姐我明白了。”
回到铺子,田家兄弟围了上来。
田江蔚打量唐乐筠一番:“师父,你没事吧。怎么回来这么晚!”
田江芮没说话,只是殷殷地看着唐乐筠。
唐乐筠道:“没事,路上耽搁了一下,所以回来晚了。瑞王今天上午遇刺,我给他处理了伤口,人无大碍。”
她含蓄地解答了两个问题,应该听懂的都听懂了,不该听懂的只关注到了最后一点。
“瑞王!”邓翠翠吓一大跳,“叛军干的吧。”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如今这世道,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田婶子摔摔打打地放下了药碾子,“筠筠,我问过蔚蔚,他说该记的他都记住了,你赶紧……”
“嗯嗯……”田老太太清了清嗓子,把田婶子的话压了下去,“你呀,那是着急的事吗,筠筠心里有数,你不许瞎掺和。”
田江蔚很是尴尬,欲言又止。
唐乐筠道:“婶子,内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循序渐进,着急导致走火入魔,不能熟知身体脉络也导致走火入魔。如果火候不够,你们催我我也不敢教。”
“走火入魔”田婶子不大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知道‘入魔’肯定是不好的事情,遂赶紧补救道:“婶子就那么一说,能不能学当然听你这个师父的。”
唐乐筠点点头,“好在他们俩够刻苦,已经背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可以开始了。”
“呜呼,谢谢师父!”田江蔚一蹦三尺高,“师父放心,我肯定好好练。”
田江芮也是一脸喜色。
田小霜噘嘴了,但也没说什么——小家伙在学习经脉穴位,她年纪小,记忆力不错,理解力稍差,知道自己暂时学不了。
午饭吃的炖豆角、红烧鱼,还有小葱拌豆腐,每样菜两盘,量足够大。
唐乐筠等所有人都上了桌,说道:“王爷快回来了,我要带小白回王府住几天,你们有谁想和我们一起吗!”
王府的情况大家了解一些,知道王府内部人事复杂,并不比药铺安全,甚至更危险一些。
田老太太道:“筠筠是该过去看看了,不然太不像话,我们……你带上三个孩子吧,王府规矩大,我们住不惯,就不去了。”
田婶子附和道:“对,对,筠筠要是不为难,就带他们长长见识。”
“大家一起去也没什么问题,就是往返药铺远了一点,而且新到一个环境,确实不自在。”说到这里,唐乐筠喝了口茶水,“在附近租个院子,是不是更安全些,田爷爷田奶奶意下如何!”
田老太太说道:“安全不到哪里去,只要想知道人家就能知道,咱不花那个冤枉钱,只要你们几个好好的,我们啥也不怕。”
唐乐筠想起了纪霈之在刘家镇的骚操作,“不然,咱们弄两个临时避难所!”
田家荣很感兴趣,“这个可以,在哪儿弄,我来干。”
唐乐筠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答案是现成的,“内院在西厢房做夹层,外院就马棚里吧,挖个地窖,藏五六个人没问题。”
西厢面积够大,夹层占一点空间没问题,外院就不同了,每个房间都不太大,做不了夹层,但他们离马棚足够近,跑起来很方便。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午饭后,田家爷俩就去马棚忙活了。
唐乐筠带着师兄弟三人进堂屋,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她先考核田江蔚:“你说说肝经。”
田江蔚脱掉鞋子,胸有成竹地指点着足大趾指甲后面某处,“肝经起于大敦穴,沿这里往上,经中封穴,上行到这里……”
他回答得不假思索,可见的确记牢了。
唐乐筠又考他任督二脉和修炼口诀,都倒背如流。
田江蔚背到这个程度,功劳在田江芮,前者能过,后者更不在话下。
唐乐筠抽查几条便也罢了,她让兄弟俩拉上垫子坐到自己跟前来,“你们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感受丹田……”
她一边念功法口诀,一边让田家兄弟照做,关键处用异能加以引导。
田江蔚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直到一整个大循环做完,他忽的感觉丹田处有了一种轻微的膨胀感,师父告诉过他,这就是引气入体的初级表现。
他成功了
田江芮先睁开眼,唇边浮起一个大大的微笑,“师父,我好像成功了。”
唐乐筠道:“我知道,做得很好。”
“师父我也是,太神奇了!”田江蔚兴奋得不行,转身在唐悦白肩膀上捶了一下,“小白,我也会啦!”
唐悦白点点头,看向唐乐筠,“姐,唐门的师父说,引气入体很难,师兄弟们只有两三个是一次成功的,其他人都引了好几次。”
唐乐筠道:“唐门功法繁杂,容易出错,姐姐带着他们做,提前规避错误,自然可以一次成功。”
田江蔚问:“提前规避,就是师父手上传来的那股热流吧。”
“是的,有它带着你们走,想出错也很难。”唐乐筠朝门口扬了扬下巴,“你们去给田叔和婶子报个平安,等下回来再做一个大循环就可以吃晚饭了。”
“好嘞。”田江蔚跳起来,拉上田江芮风风火火地往前面去了。
在一进院,他们碰到了刚从茅房回来的田婶子。
田婶子见兄弟俩喜气洋洋的,不问也明白了,自豪地说道:“我儿就是聪明,好样的!”
田老爷子从倒座房走了出来,笑问:“怎么样,这回能上房顶了吗!”
田江蔚道:“爷,哪有那么快,我师父说,且得练呢。”
田婶子不明白:“白白不就很快吗!”
田江芮道:“娘,小白师兄曾是唐门嫡系子弟,已经练四年了。”
“哦,对对对。”田婶子又道,“我儿一下子就练成了,资质是不是比白白更好些!”
田江蔚无奈道:“娘,我这么说吧,白白在我师父手下能走五招,我和芮芮一招都接不了。”
田婶子道:“你们没有内力,当然接不了。”
田江芮的手忽然扬了一下,两只苍蝇“嗡”的一声飞走了。
田江蔚解释道:“看见这些苍蝇了吧,如果我师父一次抓五只,白白能抓一只,我和芮芮就只能靠运气了。我师父说,白白的反应快是天生的,天赋异禀,我们不如他,必须靠后天不断练习。”
田婶子闻言不大高兴。
田老太太却是听懂了弦外之音,唐乐筠害怕唐悦白打击两个孩子,就把丑话放到了前面。
她安慰道:“老话说得好,勤能补拙,我孙子不用跟白白比,踏踏实实练,省得急躁,反倒不好了。”
“对……”田婶子知道自己想差了,在脑门上一拍,“还真是,我急什么呢,我儿好好学就是了,其他的不用管。”
田家荣和田老爷子一起点了点头。
田老爷子说道:“人家筠筠这个年纪就当了师父,资质了得,白白和她一奶同胞,又怎么可能差咱是普通人,千万别攀比,一攀比人就急了,急了就什么都学不好。”
田家兄弟齐声应是。
唐老太太也在说同样的话:“箭伤不好处理,她能在针灸上有所建树,处理伤口必然更有把握,这是天赋,嫉妒不得。人一嫉妒,心就歪了,切不可如此。”
唐悦明把花生扔回漆盒里,“自打她医好祖母的病,祖母就一直向着她说话,这个好那个也好,错的都是我们姐弟。”
唐乐音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祖母还不是为了我们好只有不低估别人,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唐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我们音音长大了。”
唐悦明还要再说,一个妈妈进了门,禀报道:“老太太,慕容家二少爷来了。”
唐老太太道:“这孩子刚从南方回来吧,可是有心了,快快请进。”
唐乐音起了身,“祖母,我和明哥儿去迎迎。”
唐老太太摆了摆手,“快去。”
姐弟俩在正堂门口迎到慕容霖,三人寒暄两句,又回到了宴息间。
慕容霖给老太太请了安。
老太太让他在最近的太师椅上落了座,问道:“霖哥儿,听说你在路上遇到了端王,那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113章
提起端王,慕容霖不免有些兴奋,他说道:“老太太,那是一个敢以自己为诱饵,与几十车雷火炸药同行,吸引同袍义社围攻的人,可谓武艺高强、智计过人。”
唐悦明道:“他不是中毒了吗。”
慕容霖回忆了一下对战的情形,“我知道他中了毒,但他也确实和铁手对掌了,而且最后输的是铁手,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他的如意球几乎都是一石二鸟,即便射不到铁手,也射中了北髯客,虽然是偷袭,却也让人心生佩服。”
铁掌是什么人物,江湖上以掌为武器的第一人,内力极其深厚。
纪霈之以中毒之身赢了他,如果没中毒是什么水平
宴息间里静了静。
唐悦明问:“为什么,端王不是二十出头吗,他能赢铁手,说明他至少有三四十年的功力,这怎么可能!”
慕容霖道:“我也不明白,但这就是事实,我和楚少主亲眼所见。”
唐乐音也不大清楚原委,她只知道慕容霖并没有撒谎,纪霈之不只是性格阴森,实力也强大得可怕。
唐老太太摩挲着手里的念珠,“老身听祖辈说起过,古芜国有一种功法,叫移花接木。”
唐乐音道:“孙女也听说过,但这种功法只能靠强取豪夺壮大实力,端王生活在冷宫,既学不到那样的功法,也接触不到拥有那样实力的人。”
“的确,端王的武艺一直是个谜。”唐老太太同意唐乐音的看法,又感慨道,“若非他身中剧毒,只怕大炎……”
这话她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慕容霖想了想再想,还是说道:“老太太,如果他想争……”
这句话是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慕容家想告诫唐家,最好不要在夺嫡的事情上介入太深。
慕容家是纯粹的江湖门阀,与朝廷无关,煞有介事的告诫不如慕容霖现身说法,给唐家一个警示。
唐老太太看了唐乐音一眼,唐家在朝廷没有根基,但他们是唐门嫡系,恪守本分即可,不一定非要趟浑水,之所以参与进来,与她和顾时不无干系。
唐乐音知道老太太的意思,但她觉得太天真了,唐家在上辈子没有站队,选择了随波逐流,便始终被各方势力防备,最终在纪霈之谋逆时落得个家破人亡。
所以,如果不站队,就只能辞官。
可唐锐安一旦辞官,回归唐门,将来曾祖父辞了世,掌门交到二叔祖手中,他们这一脉在唐门的地位就会一降再降。
没人想看到这个局面,这也是唐锐安选择辅佐瑞王的根本原因。
至于端王,唐乐音还是觉得,此人睚眦必报、本性凉薄,乃至于凶残,不适合做帝王。
若是忌讳其实力雄厚,要么杀,要么拉拢和安抚。
或者,她和唐乐筠的往来,可以更密切一些了。
第二天中午,唐乐筠安排好药铺的一干事宜,带着徒弟们回了端王府。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了下来。
田江蔚下了马,对唐乐筠说道:“师父,王府修大门呐。”
唐乐筠看见了,大门重新刷了漆,颜色鲜红,木工们正往上面装黄铜门钉,工程已然进入收尾阶段了。
不过几个月而已,怎么又重修了
唐乐筠思忖了一下:
一是她成亲时,大门的修缮没有做到尽善尽美。
二是王府管家想借修缮的名义多贪几个银子。
三是纪霈之钱太多了,他……
不对,他住梅庄居多,即便回京,也大多在莳花院附近的别院,很少到王府来。
如果修大门是他的命令,应该是在昭告天下,他要回来了。
他为什么这么做,不是被人追杀了一路吗
还是……
唐乐筠往深处想,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在末世时也是,她之所以能活那么久,不全是个人能力使然,还有大家知道她是木系高手,医疗能力不错,外出时便要护她一二的缘故,纪霈之的情形和她差不多,他先稳定西南,继而拿到救济粮,可谓救万民于水火,是大炎最大的功臣,如果他在京城附近被杀,无论齐王、瑞王,还是永宁帝,都会被世人诟病。
“干什么的”一个管事模样的年轻男子踱着步子走过来,轻蔑地扫量着唐家姐弟的简陋马车。
“呃……”唐悦白一时不知怎么说,毕竟自家姐姐还不是王妃,“我姐回府。”
“你姐你姐谁啊”那管事莫名其妙,“回府就回府呗,这里不能停车,赶紧走。”
田江芮掀开了车厢前的布帘子。
唐乐筠道:“我姓唐,我要回王府,开门!”
“姓唐怎么了”那年轻人似乎有健忘症,“这里是端王府,不是你们撒野……”
说到这里,他脸色忽然一变,赶紧打了一躬,“请……娘娘原谅小人眼拙,小人恭迎娘娘回府。”
说完,不待唐乐筠回应,他转身朝角门跑过去,对守着侧门的老门子说道:“娘娘回来了,还不赶紧开门!”
老门子愣了一下,探头看一眼马车,目光和唐乐筠的对了个正着,略打一躬,慢慢悠悠地把门敞开了。
田江蔚不高兴了:“师父,这些人怎么回事!”
唐乐筠道:“他们各为其主,又怎么会在乎我这个还不是王妃的王妃呢!”
田江蔚也知道王府的情况,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吐槽,甚至想给这些人点儿颜色瞧瞧。
田乐筠跳下马车,把小霜抱下来,安抚地摸了摸大黄和大黑的脑袋,迈步往侧门走了过去。
小黄跟在唐乐筠身边左顾右看,甚是警觉。
几人穿过王府大门,进入外院,沿着宽敞笔直的青砖路往前走。
道路两侧栽着枝繁叶茂的古柏,树龄很长,每棵至少三四百岁。
阳光从斜侧方射下来,落在路上的树影浓郁阴沉,与反射着日光的另一半路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一半天堂一半地狱。
田江蔚小声道:“怎么感觉阴森森的。”
唐悦白道:“抄家灭门都不知多少次了,能不阴森吗姐,这里是不是风水不好!”
唐乐筠不懂风水,但作为木系异能者,她非常喜欢这些古树,那种醇厚的、松柏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她说道:“你都有这样的想法,宅子的历任主人也一样会有,你说呢!”
田江蔚扁着嘴点点头,“按照师父的说法,风水想必找道长看过多少遍了,显然不是风水的问题。”
端王府比瑞王府阔大,从大门到正殿就走了差不多半盏茶的功夫。
快到正殿时,前面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婢子才接到娘娘回府的消息,怠慢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唐乐筠道:“你叫什么!”
管事女子看看前后,低声道:“婢子男人姓罗,在白管家身边办事。”
她在变相地告诉唐乐筠,她是纪霈之的人,可以信任她。
挺机灵的一个女子。
唐乐筠道:“原来是罗妈妈,前头带路吧。”
罗妈妈敛衽行礼,“是。”
正殿一般用来接旨或者大的仪式,平常不住人,也不待客,一干人从右手边回廊往西走,穿过一道月亮门,就到了西院。
从西院大门进去,穿过一道小垂花门,唐乐筠等人在正堂的太师椅上落了座。
唐乐筠吩咐罗妈妈:“你辛苦一下,找个合适的地方,把大家叫到一起,彼此熟悉熟悉。”
“是!”罗妈妈脸上有了几分庆幸,“婢子这就去通知。”
罗妈妈出去了。
唐悦白和田家的三个顿时活泛了,起了身,四下转了转。
屋内极宽敞,陈设乏善可陈,尽管都是紫檀打造,但因为是旧家具,到处都弥散着一种暮气沉沉的气息,让人昏昏欲睡。
两个婢女从外面走了进来,一个二十出头,和罗妈妈一样是妇人打扮,穿青色服饰;另一个是大丫头,草绿色衣裙,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有一把紫砂壶和几只紫砂压手杯。
“婢子给娘娘请安。”二人一边行礼,一边齐声说道。
唐乐筠道:“你二人自我介绍一下,姓甚名谁,家里还有谁在王府,都干哪些活儿。”
青衣婢女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婢子钱李氏,是这桂花院的管事,大到钱物,小到洒扫,娘娘有事只管吩咐婢子,婢子一定竭尽全力。”
她像是忘了介绍自己家里。
唐悦白记性不错,追问道:“你家人在王府吗!”
钱妈妈看了他一眼,笑问:“这位小爷是……”
唐悦白道:“我是……”
唐乐筠打断他的话,对钱妈妈说道:“我是这府里的主子,这几位都是我的亲人,你是什么身份,居然向我的弟弟发问回答我,你家人是不是在这府里。”
“娘娘息怒,婢子僭越了。”钱妈妈行了一礼,脸上没有半分慌张,不紧不慢地说道,“回禀娘娘,回禀唐大公子,婢子独自一人在王府里。”
大丫鬟也开了口:“启禀娘娘,婢子新雨,今年十五岁,负责正房洒扫。婢子是被家人发卖的,王府里没有亲戚。”
这位是个大美人,瓜子脸,柳叶眉,桃花眼,身材饱满,若非额头和下巴上的疙瘩略微影响了观感,在颜值上几乎可以与唐乐筠平分秋色了。
在她说话期间,罗妈妈倒好茶,把第一杯端给了唐乐筠,“娘娘,请用茶。”
“多谢。”唐乐筠习惯性客气一句,端起茶杯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
居然加料了!
唐乐筠一扫唐悦白等人——四人比较拘谨,都在看着她——应该是等她喝完了,他们再喝。
喝是肯定不能喝的,但里面放的是绝仙茶,无色无味,一般人分辨不出来。
她若直接揭穿,无疑在告诉幕后指使,她精通用毒。
第114章
在杀戮这一块,唐乐筠自认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但她着实没想到有人居然一见面就是大杀招,甚至连孩子都不放过。
愤怒是肯定的。
但作为成年人,克制情绪也是必须的。
唐乐筠道:“红茶,味道香浓,谁泡的!”
钱妈妈道:“回禀娘娘,茶是新雨泡的,她家原是经营茶楼的,若不是叛军捣乱,断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新雨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脸上的表情把错愕和自得表达得清清楚楚。
唐乐筠又放在鼻尖闻了闻,“不过,我喜欢绿茶,几乎不喝红茶,发酵茶醇厚,却也没有了我喜欢的清香,新雨重新替我泡一壶,这一壶就赏钱妈妈了。”
说完,她手心向上,朝钱妈妈勾了勾手。
新雨不疑有他,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钱妈妈白了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茶是王爷和娘娘成亲时,内务府送来的贡茶,奴婢只是个下人,怎敢僭越,还望娘娘收回成命。”
她声音不抖,逻辑顺畅,而且隐隐地把毒/药的来源指向了皇家,心理素质可见一斑。
唐乐筠放下翘起的二郎腿,正色道:“没关系,我赏你的,算不得僭越。”
钱妈妈看一眼周围,像是要找人解围,然而屋里除了她没有其他婢女,“娘、娘,婢子也也也不喜欢喝红茶。”
她还是害怕了。
唐乐筠故作疑惑,“不过一杯红茶而已,又不是毒/药,你怕什么!”
提到“毒/药”二字,唐悦白和田家兄弟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钱妈妈亦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田江蔚明白了,怒不可遏,展开双臂拦住其去路,“你这恶毒妇,喝了茶再走!”
“娘娘,出什么事了”罗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常嬷嬷,罗妈妈。”钱妈妈探头看了过去,像是见到了救星,眼泪顿时落了下来,“救命,常嬷嬷,婢子冤枉啊!”
常嬷嬷四十岁左右,长得慈眉善目,负责纪霈之院子里的一应事宜。
唐乐筠在成亲当天与之见过一面,白管家说,她是蓝皇后插在纪霈之身边的钉子,现在钱妈妈找她救命,是不是说明二人沆瀣一气
常嬷嬷扫了钱妈妈一眼,眼神极其陌生。
她规规矩矩地跪下了,“老奴给娘娘请安。”
“免礼。”唐乐筠对罗妈妈说道,“其他人在哪里!”
罗妈妈道:“回禀娘娘,就在前院,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唐乐筠起了身,“走吧,带上这位钱妈妈和那几盏茶。”
钱妈妈用袖子抹了把泪,急切地说道:“娘娘,茶是新雨沏的,不是婢子沏的呀,奴婢冤枉!”
唐乐筠迎上她的目光,用了些精神力,哂笑道:“不管茶是谁沏的,毒都是你下的,不是吗!”
钱妈妈道:“是,毒是我下的……不是不是不是,娘娘不是我,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干,是新雨,肯定是她干的。”
“她承认了。”唐乐筠对常嬷嬷说道,“试图毒杀主子,应该怎样处置!”
常嬷嬷道:“回娘娘的话,按律应当棒杀,老奴这就把她带下去。”
“哗啦啦……”刚走到门口的新雨恰好听到常嬷嬷的话,手一抖,托盘里的瓷器剧烈地震颤了起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常嬷嬷道:“新雨,钱妈妈说,你在茶壶里下了毒……”
新雨惊恐地看向钱妈妈,手里的托盘一歪,就向地上掉了下去。
只见唐悦白右脚猛的一抬,托盘被高高踢起来,旋即起身,右手一抄,整个人再滴溜溜转两圈,托盘里的瓷器便回到原位,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矮几上。
这一手不是什么高深武学,但很考验反应力和对‘卸’字诀的拿捏。
唐悦白做得恰到好处。
“好……”常嬷嬷正要夸赞一句,就被新雨跪倒的“扑通”声打断了。
“没有,我没有!娘娘,茶不是我沏的,是钱妈妈沏好我端过来的。”
钱妈妈道:“你胡说,沏茶本就是你的活儿,我与你关系一般,为何要替你沏茶!”
新雨疯了,起身就朝钱妈妈扑了过去,“臭婆娘,你害我!”
这一下突然,没人拦着,钱妈妈也没反应过来,新雨的长指甲抓伤了钱妈妈的脸,右脸颊顿时多了三道血淋淋的伤口。
钱妈妈不甘示弱,双手朝新雨的脖子抠了上去。
但恰好,罗妈妈和常嬷嬷一起赶到了,二人各拉一个,把互殴双方分开,并控制在安全的距离。
唐乐筠吩咐唐悦白:“你倒一杯绿茶给新雨喝。”
新雨叫道:“娘娘,我没下毒,别说一杯,一壶婢子都敢喝了。”
唐悦白倒了一杯,稍微吹吹,递给罗妈妈,罗妈妈再给新雨。
新雨一饮而尽,又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地说道:“娘娘,那壶红茶真不是婢子沏的,婢子只是猪油蒙了心,想在娘娘面前表现表现,便没有否认,没想到钱妈妈存了心的害婢子,请娘娘明察。”
唐乐筠没理她,端着茶杯起了身,“押上她们,我们去前院。”
一干人到了前院。
院子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男人三排,女人五排,大概一百个人左右。
罗妈妈在垂花门的门洞里放了一张太师椅和一张小几,小几上放着几本花名册。
唐乐筠在椅子上坐下来,钱妈妈也被常嬷嬷压到了前面,乱哄哄的声音因为她而为之一肃。
唐乐筠道:“劳烦常嬷嬷,把那杯茶给钱妈妈喝了吧。”
钱妈妈疯了,“娘娘,毒是新雨下的,指使的就是常嬷嬷,与婢子无关,娘娘饶命啊!”
“你胡吣什么!”常嬷嬷又惊又怒,“娘娘,老奴……”
唐乐筠抬手制止了她,对钱妈妈说道:“我可以饶了你,但你要交代你背后的主子是谁,核实后,我会放你出府。”
钱妈妈忽的冷静了,定定地看着唐乐筠,目光晦涩难懂。
唐乐筠继续说道:“胜者为王,你没能拿走我们五个人的命,必然会轮到我要你的命,你在做这件事之前,难道没想过这个问题吗还是……你的命,在你的主子的眼里只是蝼蚁!”
钱妈妈还是不答,她抬头看了看天——今天是多云天气,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太阳,边缘逸出几丝缕光线,像是镶了一圈金边。
良久,她收回视线,从常嬷嬷手里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诶……”田江蔚徒劳地叫了一声。
田江芮一把捂住小霜的眼睛。
唐悦白先是回避一下,随后又逼着自己看了过去。
唐乐筠从钱妈妈喝下那杯茶开始数秒,数到三百时,钱妈妈的身体抽搐了起来,呕吐同时发生,稍后,大小便失禁。
再数三百个数,她停止了呼吸。
毒是全植物配伍,不到一刻钟身亡,毒性确实不小。
唐悦白和田家兄弟白了脸。
“啧~”唐乐筠咋舌一声,“她主子握着她家人的命,她不得不牺牲自己,以保全家里人。”
下人们纷纷垂下头,现场鸦雀无声。
“诸位。”唐乐筠道,“王爷马上就回来了,我以后会在府里常住,大家脸熟一下。”
“太好了。”常嬷嬷笑道,“大家早就盼着娘娘了,娘娘想住那间院子,老奴马上让人收拾。”
唐乐筠想了想,“方便出门的院子吧。”
常嬷嬷道:“这间院子最方便出门,不过……”她的目光落在钱妈妈的尸体上,不过死人了,太晦气。
唐乐筠道:“就要这间院子,他们几个跟我住,你安排一下。”
“这……”常嬷嬷为难了,“娘娘,这不合规矩。”
唐乐筠道:“就这么定了吧。”
永康门外。
纪霈之下了马车,与等候在此的瑞王拱了拱手,“让五皇兄久候,长生愧不敢当。”
“唉……”瑞王叹息,“九弟怎么瘦了这许多!”
纪霈之道:“在素泉山被同袍义社埋伏,我受了点轻伤。”
瑞王道:“九弟为国为民,着实辛苦了。”
纪霈之道:“五皇兄客气,咳咳咳……”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方帕子,剧烈地咳了起来。
瑞王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白帕子变成了猩红色,他一招手,“快去传御医。”
“不用了。”纪霈之总算止住了咳嗽,“老毛病了,御医也没有办法。”
瑞王痛心疾首,“我就不该让你去。”
纪霈之扶住元宝,“不说这些了,那二位怎样了应该是时候了吧。”
瑞王无奈地摇摇头,“你先回去修养身体,迟一点我们再谈那件事。”
他给元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纪霈之扶到马车上去。
纪霈之转身往自己的马车去了,“好吧,杀人也是需要力气的,弑父的名头我要了,你坐享其成罢了,我不担心五皇兄食言。”
瑞王蹙了蹙眉头,看看左右,并无闲杂人等,这才往自己的马车去了。
瑞王带了仪仗,与纪霈之一起,轰轰烈烈的进了城,引起了无数京城百姓的围观。
因为西南议和而对纪霈之产生的反感,因为赈灾粮的抵达减弱了许多。
纪霈之一路上收获了不少赞誉。
快到钟鼓楼时,白管家上了纪霈之的马车,禀报道:“王爷,伍畅刚刚来过,他说娘娘今天中午回府了。”
“还不错。”纪霈之挑了挑眼皮,最终又闭严了,“回府后都干了什么”
白管家道:“钱妈妈下毒被娘娘发现了,娘娘在西边主院的垂花门门口,当着一众下人的面毒死了钱妈妈。”
“嗯……不错。”纪霈之勾起唇角,“然后呢!”
白管家道:“娘娘带着几个孩子住到了西边主院。”
“她倒是荤素不忌,依着她吧。”纪霈之调整了躺姿,“你安排一下,把她院子里的都换成咱们的人,务必护住那几个孩子。”
“小的明白。”白管家欣慰地笑了笑,“王爷这回在哪里长住。”
纪霈之沉吟片刻,“王府东院吧。”
有了‘钱妈妈’的前车之鉴,大厨房做出的吃食便不能吃了。
罗妈妈亲自带人去了趟菜市场,按照唐乐筠的要求买了蔬菜、芝麻酱,以及一大条羊脊骨。
她把菜放到小厨房,然后去了东耳房。
东耳房是书房,里面陈列着书架、古筝和一大张书案。
唐乐筠正带孩子们练毛笔字,听见敲门声便放下了毛笔,说道:“请进。”
罗妈妈开门进来,一边行礼一边说道:“菜买回来了,娘娘想吃什么菜,婢子看着厨子做。”
唐乐筠道:“辛苦罗妈妈,我们自己做,罗妈妈请自便。”
“啊哦哦!”罗妈妈先是一惊,随后想起唐乐筠的出身,也就不足为怪了,“成,婢子带人把菜收拾一下。”
“好。”唐乐筠点点头,“切一点葱姜,和羊脊骨一起泡水。”
罗妈妈答应着出去了。
唐乐筠在香炉里插了根香,用火折子点燃,又去练字,直到燃尽才和孩子们一起去了小厨房。
羊脊骨泡好了,放进锅里焯水。
唐乐筠让田江蔚烧火,田江芮准备香料,自己则把菠菜、莲藕、小白菜、大萝卜等蔬菜用木系异能按摩了一遍。
准备好材料,接下来就是做了。
羊蝎子火锅的关键在于汤底,汤底的关键则在于香料。
唐乐筠把抄好的羊脊骨捞出来,让唐悦白用温水洗净。
淘净小锅里的水,下素油,放葱姜蒜、八角、花椒等,炒出香味后盛出来,放羊脊骨翻炒两下,加入黄豆酱和酱油等,再放足够多的清水,小火慢炖……
傍晚起风了,清风裹挟着羊肉的浓香到处乱窜。
纪霈之从马车上下来,蹙着眉头看了看西边主院。
列队迎接的大小管事们噤若寒蝉。
常嬷嬷壮着胆子说道:“禀王爷,娘娘在西正院启用了小厨房。”
纪霈之没理她,对白管家说道:“你去看看做的什么!”
“是。”白管家吞了一口口水,和元宝一起,把纪霈之扶到肩舆上,对抬肩舆的四个人说道,“稳着些,不要慌。”
那四人齐声应了。
白管家这才告了罪,先于纪霈之往前面去了。
到得小厨房门外,白管家略微站了站,正要听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好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进去,就听唐乐筠的声音传了出来:“是白管家吧,快请进!”
白管家下意识地看了眼紧闭的门窗,旋即意识到,唐乐筠记住了他的脚步声,心里不由一暖。
他推门而入,笑道:“是小人,王爷回来了,让小人过来瞧瞧。”
唐乐筠眉毛一挑:“瞧人,还是瞧菜!”
“哈哈~”白管家毫不掩饰地笑了两声,替纪霈之粉饰道,“瞧人也是瞧菜。”
说着,他朝大铁锅看了过去,只见里面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汤汁鲜亮,呈酱红色,里面加了萝卜和藕片,灶台上还放着一个盆,盆里是时新的绿色蔬菜。
唐乐筠道:“菜量足够,王爷要是想吃,我给他送去。”
白管家拱手:“辛苦娘娘了。”
唐乐筠道:“白管家客气,伤口恢复得如何了!”
“金疮药好用,已经好多了,谢谢娘娘关心。”白管家看向唐悦白,“小少爷,这里人事复杂,你们尽量不要单独行动。”
唐悦白拱了拱手:“白管家好,小子记下了。”类似的话唐乐筠交代过了,但他还是礼貌地应下了。
白管家摆摆手:“小少爷,这里是王府,规矩不能乱,诸位是娘娘的客人,便是府里的主子,除了王爷,对其他人不必太客气。”
田江蔚问:“白叔,为什么不能太客气!”
白管家道:“下人们惯会看人下菜碟,太客气等同于好欺负。”
田江蔚咂摸咂摸,拱手道谢:“谢谢白叔。”
菜量足够,面条不多,唐乐筠让田家兄弟另起炉灶,蒸了一锅粳米饭,自己和白管家一道进了东暖阁。
天气才凉一点,但罗汉床前已经摆了炭火盆,最东面的窗开着,新鲜空气涌进来,把热乎乎的炭气从门口推了出去。
纪霈之恹恹地靠在迎枕上,手里转着核桃,像个病入膏肓的老大爷。
唐乐筠一进门,他就看了过来,目光深沉、忧郁。
“王爷。”白管家上前禀报,“娘娘送吃的来了。”
纪霈之坐了起来。
元宝把迎枕塞到他身后,搬来小桌子,又把白管家手里的食盒接过来,放在地上,取出一大海碗菜,一小碗芝麻酱,以及一盘子酱红色面条。
唐乐筠到了近前,福了福:“王爷的气色不好,要不要再来一粒清补丹。”
“好。”纪霈之抬了抬下巴,“坐吧。”
“王爷。”元宝立刻跪了下去,“李神医说……”
纪霈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元宝哆嗦一下,坚持说道:“王爷,小的……”
“走吧。”白管家把他拎起来,“王爷自有分寸,这里有娘娘在,不用你伺候,跟我出去。”
白管家的武艺明显高出元宝不少,直接把人押了出去。
屋子里陡然静了下来。
纪霈之看着唐乐筠从药瓶里倒出一粒黑黝黝的小药丸,用粗粝但纤长的指尖捏着,放到了他的右手边。
他把药拿起来,扔进嘴里,咽下去,目光便落到了大海碗上。
菜的卖相很差,里面有几块带肉的骨头和各种各样的蔬菜,一块块,一坨坨,一片片。
面条不错,晶莹剔透,粗细均匀,刀工非常了得。
纪霈之拿起筷子,“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唐乐筠不知道他此言何意,歪着头想了想:“王爷请慢用!”
纪霈之:“……”
别人的女人至少会介绍介绍菜品,或自谦两句,她可倒好,一句‘慢用’把他打发了。
他说道:“芝麻酱是干什么的!”
“蘸菜的呀,哦……”唐乐筠恍然,“这是羊蝎子火锅,因为家里没铜锅,就一起煮了,吃着倒也省事。”
“羊蝎子。”纪霈之大概明白了,“这是羊骨头!”
唐乐筠道:“对,羊脊骨,一整条的时候像蝎子,故名羊蝎子。”
纪霈之略一颔首,夹起一筷子小白菜在芝麻酱里蘸了一下,放到嘴里……
白菜的清香味非常明显,即便经过了烫煮,但仍然保持着摘下来的脆爽,再加上轻微的肉香和浓浓的芝麻香,口感丰富,层次鲜明。
太好吃了!
他出门这么多天,最想念的就是唐乐筠的蔬菜。
纪霈之的夹菜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唐乐筠怕他不会吃,拿起一副公筷,夹几筷子蔬菜放在面条里,再拌上解开的芝麻酱。
纪霈之眼睛一亮,尝了一口——芝麻酱味虽浓,却没有完全盖住面香,面条劲道,和平时吃的热汤面截然不同。
唐乐筠见他吃得香甜,便起了身,“王爷慢用,我回去吃饭了。”
纪霈之先是一愣,随即挥了挥手。
唐乐筠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把药瓶放在小几上,嘱咐道:“早晚各一粒,吃完饭王爷记得练一回功,有内力激发药效会更好,我试过了!”
可以负责任的说,她的清补丹比安宫牛黄丸好太多了。
纪霈之抬起头,迎上了她的目光,“谢谢你。”
唐乐筠没想到他会说出“谢谢”二字,不免有些错愕。
纪霈之读懂了她的表情,“怎么,我就是那般不知好歹的人吗!”
唐乐筠见他恼了,赶紧找补:“我只是觉得,王爷是那种把‘谢’字放在心里的人。”
纪霈之冷哼一声,专心吃饭,不再理她。
唐乐筠微微一笑,转身出了门。
元宝和白管家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
元宝小声道:“王爷还没吃完呢,她怎么就走了呢!”
白管家道:“你小子没看出来吗,娘娘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不太在意身份,除了王爷和她的亲人,其他人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无论你我,还是瑞王瑞王妃。”
“诶……”元宝回忆了一下,“白管家这么一说,小的也感觉到了,为什么,她以前明明是……”
“人都会变的。”白管家道,“走吧,我们进去。”
纪霈之的虚弱不全是装出来的,有李神医的医嘱在前,菜再好吃,也不能多吃。
二人一进来他就放下了筷子,吩咐白管家:“你去库房一趟,把带回来的树根给王妃送过去。”
只有树根吗
白管家想问又不敢问,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
纪霈之道:“还有药铺的手续,办好了一并送过去。”
这还成。
白管家欣然领命,快步走了出去。
唐乐筠刚吃完饭,就听到了罗妈妈和白管家寒暄的声音。
她赶紧带着几个孩子迎了出去。
天彻底黑了,院子里的灯亮了,垂花门下堆放着六个木箱,大大小小都有。
隔着一整个天井,白管家急忙忙解释道:“娘娘,这是王爷路上搜到的树根,千里迢迢地带回来了,总共六个,形态各异,很适合做根雕。”
唐乐筠:“……”
她就做了一个根雕,还被他拿走了,所以,这礼物到底是送谁的呢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姑且算他有心吧。
白管家让人把箱子抬到堂屋,将盖子一一打开了。
唐乐筠挨个看了一下,总共两个竹根、两个水曲柳,还有两个榆木根,形态各异,每个都适合做根雕创作。
白管家见她看得认真,完全没有失望的意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了,从怀里取出药铺的契书,“娘娘,铺子的文契办好了。”
唐乐筠接过来,正要说话,就听到有人跑进了院子,“启禀娘娘,皇后病重,王爷说让娘娘收拾收拾,马上跟他进宫。”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唐乐筠赶到第二道仪门。
等在这里的是辆豪华马车,紫檀打造的车厢极其宽大,马有四匹,两黑两白,各个神骏非凡。
唐乐筠踩着脚踏上车,顺便关上了车门。
车前面的左右壁角上挂着两盏黄铜镂雕的灯,壁板上用深棕色、万字的纹缂丝做了软包,既柔软保暖,又美观大方。
纪霈之穿着隆重的亲王礼服,在主位正襟危坐。
唐乐筠在他右手边的位置坐下来,叫一声“王爷”就算打过招呼了。
两只核桃在纪霈之的手里无声地旋转着。
唐乐筠正想讨要一对打发尴尬的时光,就听纪霈之先开了口。
“蓝贱人的毒是你下的。”他的语气很笃定。
“嗯。”
唐乐筠的目光始终在核桃上,语气随意,仿佛回答的只是“你吃了吗”一般的小问题。
纪霈之问:“怎么进去的,和谁!”
唐乐筠明白,以她的身份,不可能知道通往皇宫的秘密水道,但是没关系,反正她的能力成谜,武力成谜,再多一点谜团又能如何
她说道:“从护城河游进去的,和我弟弟一起。”
居然还带了一个孩子!
纪霈之无语。
世人都说他疯狂,但在他看来,唐乐筠有过之而无不及。
沉默片刻,他打开左手边的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对文玩核桃递给唐乐筠,“送你。”
“谢谢。”唐乐筠开心地接过去,在手心里转了起来。
她动作熟练,完全不像没玩过的样子。
纪霈之下意识地看了一会儿,又道:“听说毒性霸道,蓝贱人已然体无完肤,能不能给我一点儿!”
唐乐筠道:“当然可以,只要原材料够,毒/药就管够。”
纪霈之实在忍不住了,“你对杀人这件事怎么看!”
唐乐筠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种问题,一时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只好含糊回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王爷怎么看,我就怎么看。”
纪霈之知道,这姑娘在敷衍自己,遂追问:“你觉得我喜欢杀人吗”
从小说里的描写来看,纪霈之不能说喜欢杀人,但对他的敌人从不手软,而且为达到杀鸡儆猴的目的,手段向来残忍。
但即便是恶人,也不喜欢别人叫自己恶人吧。
“王爷不喜欢,有时候只是没办法。”唐乐筠揣度着纪霈之的心思给了一个确定的答案,又道,“蓝皇后在赐给我的簪子上下了毒,我杀她是为了自保。”
白管家禀报过这件事,纪霈之记得,唐乐筠起初只想杀魏嬷嬷,但被白管家拒绝了。
所以,她为自保,便直接潜进皇宫,要了皇后的命。
古往今来,与皇后有仇的人不在少数,但以这种极端手段达到目的的,屈指可数。
她绝对可以写进史册了。
书名就叫《大炎·唐乐筠传》。
纪霈之罕见地露出了笑容,灯光暗黄,柔和了冷硬的眉眼,看起来平和不少。
唐乐筠知道,自己过关了,核桃转得越发地欢快了起来。
纪霈之摇摇头,身体踏踏实实地靠在车厢板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很快便均匀了起来。
马车将一停,纪霈之就醒了。
唐乐筠倒两杯茶,递给他一杯,问道:“喝吗!”
纪霈之接过来,一饮而尽,又递了回来。
二人虽然没做过多交流,但彼此都明白,进去后他们就没的喝了。
唐乐筠从带出来的布包里取出三块核桃酥,一块咬在嘴里,两块用布帕子包上,塞到袖子里,然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白管家问:“娘娘没吃饱!”
唐乐筠看看前面,已经停了十七八辆车,墙根处影影绰绰地站着不少下人。
她压低声音说道:“还不知道要呆多久,吃饱一点更好。”
蓝皇后中毒,这笔账可能定记在纪霈之头上了,这趟皇宫之旅危机重重,宫里的吃食能不吃就不吃。
明明是个没受过多少苦的小姑娘,却总在未雨绸缪。
纪霈之不知道唐乐筠的危机感从何而来,但他知道,这对彼此都是件好事。
有她在,他竟然睡着了,不得不说,这种安心的感觉格外美妙。
他也起了身,从小几的抽屉里拿出一碟子槽子糕,捏起一块放到嘴里。
槽子糕是新做的,绵软细腻,微甜,口感极好。
纪霈之用茶水漱漱口,捏着一块下了车。
二人相携而行。
唐乐筠一边吃一边问:“刚才你睡着了,没来得及问,钱妈妈是谁的人!”
纪霈之道:“齐王的。”
唐乐筠“哦”了一声,把剩下的一小块核桃酥放到嘴里。
纪霈之把槽子糕送到她手里。
“谢谢。”唐乐筠接过来,放在鼻尖闻闻,“手艺不错。”
纪霈之道:“在宫外也就罢了,进宫后我还是希望你懂些规矩。”
唐乐筠从善如流,“臣妾明白。”
白管家相信元宝了,他家王爷说,要把皇位抢来送给唐乐筠,这件事大抵是真的。
他跟端王整整五年了,从未见过端王这般纵容过哪个人,包括薛家人。
不过,他没有元宝那许多想法。
皇帝姓纪,不姓白,那个位置谁爱坐谁坐。
唐乐筠武艺高强、头脑清醒、医术高超,即便在男人中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她为什么不能做皇帝
他甚至觉得,如果唐乐筠做皇帝,说不定比瑞王做得更好。
当然,如果跟他家主子比,那肯定还是差些。
凤栖宫。
二人一到,就有小太监报了上去。
一个大太监迎出来,长揖一礼道:“奴婢见过王爷,见过娘娘。皇上守在东暖阁,其他王爷等在偏殿,王爷请这边走。”
纪霈之略一颔首,越过他,朝西偏殿去了。
这太监虽然没说什么,但交代得如此清晰,想必拿过纪霈之的好处。
唐乐筠心下稍安,跟了上去。
西偏殿聚了二三十个人,北边房间是男子,南边房间是女眷。
唐乐筠一进去就看到了怡王妃、瑞王妃、礼王妃和康王妃。
除了康王妃之外,其他三人都朝她点点头,但也都没有招呼她过去的意思。
唐乐筠知道,不单是永宁帝和蓝家人把蓝皇后中毒一案算到了纪霈之头上,全京城的权贵们都和他们一样。
她和纪霈之是夫妻,夫妻一体,纪霈之的罪便是她的罪。
是以,这里绝对没有人招揽她。
唐乐筠乐得清静,在一个高的金丝楠木的柜子前站下来,听贵妇们窃窃私语。
“我前几天去看过,隔着帘子还说了几句话,娘娘口齿伶俐,没想到这么快。”
“听说很疼,所以头脑一直是清醒的,遭罪啊!”
“太惨了,不知什么人干的,怕是要遭报应的!”
“嘘……小点声,人家刚杀了一个婢女呢。”
端王府没什么秘密,下午发生的事情,晚上就到其他权贵的耳朵里了。
唐乐筠想了想,接着那位贵妇人的话茬开了口:“做一个小调查,手上一条人命没有的请举手,认为下人给主子下毒,但主子不该杀下人的请举手。”
她突然开口,不但声音陌生,所在位置也不起眼,除了瑞王妃等熟识的人,几乎无人反应过来这番话是谁说的,但现场因此有了片刻的安宁。
唐乐筠往前走了两步,重新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又道:“如果没人举手,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诸位手上都有人命,或者,给主子下毒的下人该杀!”
一干贵妇看着她,表情各异,但都不做答。
唐乐筠走到一个身材娇小的贵妇跟前,俯视着她:“我今天下午才杀的婢女,而你来之前就知道了,难道……你在我家里安插了眼线!”
那贵妇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尖声道:“你胡说!”
唐乐筠扫视一周,“我是不是胡说,你们心里有数。”
包括瑞王妃在内,几乎所有人都避开了唐乐筠的视线。
“哈~”唐乐筠轻笑一声,“虚伪!”
她年纪最小,也最放肆,但一贯高高在上的贵妇们退缩了,无一人应战。
她们为了不引火烧身,纷纷和同伴远离唐乐筠,在她周围形成了一片真空带。
唐乐筠首战告捷,毫不在意地靠在柜子上,专心琢磨医药典籍。
长夜漫漫,正好学习。
“嘎吱……”偏殿的门被人推开了。
一位老太监站在门口,森然道:“传陛下口谕,诸位请东暖阁见驾。”
嗡嗡声戛然而止。
王爷们整理衣冠,按长幼顺序依次走了出去。
纪霈之出来时往唐乐筠这边看了一眼。
唐乐筠正好也看着他,二人隔空对视,一触即走,淡漠地看向了别处。
这一幕持续的时间很短,但想看见的几乎都看见了。
这就是纪霈之想要的结果。
东暖阁。
屋子里烧着三四个火盆,热气蒸腾着墙角的龙涎香,却盖不住床榻处传出来的刺鼻恶臭。
“纪霈之!纪霈之在哪儿”帷幔后传来蓝皇后歇斯底里地尖叫声。
“噗……”纪霈之用了些内力,胃袋里的食糜像箭一样从嘴喷了出去,恰好命中回身看向他的齐王。
齐王垂头看看胸前的一大滩黄绿交加的呕吐物,大嘴一张:“呕……”
娇生惯养的王爷们哪见过这种世面,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干哕的声音。
东暖阁里乱作一团。
永宁帝瞪着纪霈之,目光狰狞,后者也在看着他,甚至还勾了勾唇角,随即又吐一口,便头也不回地出了东暖阁。
唐乐筠和出来的纪霈之对了个正着,她耳力卓绝,听到了蓝皇后的歇斯底里,知道此番觐见疑云重重,朝纪霈之略一点头,便跟着前面的人进去了。
“唔……”女人们一样受不住,纷纷用熏过香的帕子捂住了鼻子。
唐乐筠启用精神力,屏蔽了对臭味的感知,只用袖子遮脸装装样子。
魏嬷嬷过来了:“传皇后娘娘懿旨,端王妃精通医术,准许端王妃上前诊治。”
唐乐筠挑起左眉,也好,看看这位皇后还想耍什么花招。
她越众而出,与永宁帝对了个正着。
因为是探望病人,唐乐筠选了一套鸭卵青色的大衣裳,下面搭配松花绿马面裙。
颜色素雅,很衬她雪白的皮肤。
在一众有了年纪的贵妇中,她就像一朵盛开的绿云,青嫩,雅致,卓尔不群。
永宁帝看呆了。
唐乐筠面无表情地朝他福了福,跟着魏嬷嬷进了帷幔里面。
魏嬷嬷道:“娘娘,端王妃来了。”
“是不是你,唐乐筠,是不是你”蓝皇后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脑袋一歪,挣扎着看了过来,“纪霈之呢,纪霈之在哪里!”
她的声音明显没有之前大了,双眼溃烂,眼角的黄色液体擦也擦不净,头发脱掉一多半,脸色青黑,嘴角烂了一大块,嘴巴一张,唐乐筠就能看到一颗牙都没有的、溃烂不堪的牙床……
原来是这样的效果,好像过于歹毒了呢,唐乐筠如此想道。
“端王妃。”魏嬷嬷喝了一声,“娘娘问你,端王呢!”
唐乐筠回过神,上前掀开蓝皇后的被子,扣住她的寸关尺,“回娘娘的话,端王身体虚弱,正在殿外呕吐呢。”
蓝皇后的脉已然绝了,之所以能大声说话,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早死早托生吧。
唐乐筠放开蓝皇后的手,对上其目光,稍稍用了些精神力……
巨大的精神威压击溃了蓝皇后临死前的最后一点执念,她知道自己报不了仇了,自己好不了了,只有死亡才能让她从痛苦中解脱。
“呼……”她转过头,看向拔步床的顶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呼吸骤然衰竭,人便陷入了昏迷。
“娘娘!娘娘!”魏嬷嬷扑了过去,“御医,御医!”
“你……”赵嬷嬷刚要质问唐乐筠做了什么,就被她的目光吓了回来。
唐乐筠道:“赵嬷嬷千万不要血口喷人,我只是摸了摸脉象,什么都没做。”
蓝皇后死定了。
永宁帝没有实权,而纪霈之刚立下大功。
赵嬷嬷再愤怒也不敢逾矩。
太医院的院使一直在旁边候着,见状赶紧叫两个同僚一起查看了一番,很快得出一个结论——皇后娘娘没有受到其他伤害,但求生意志薄弱,已经无力回天了。
唐乐筠从帷幔里退出来,迎着永宁帝淫邪的目光,重新回到贵妇人中间。
“娘娘……”守在帷幔里的宫人悲怆地呼喊了一声。
永宁帝这才放过唐乐筠,目光茫然地看向帷幔,沉声说道:“解脱了,走吧,走吧,一路走好。”
“母后!”
“皇后娘娘!”
贵妇们和王爷们一同跪下,装模作样地哭起来了。
唐乐筠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后排,仔细地分辨着殿外的声音。
纪霈之与她只有一门之隔,轻微的咳嗽声时不时地飘进来一两声。
他不进来,是因为不想跪吧。
大仇得报,不知他现在什么心情,是释然,还是觉得便宜她了
永宁帝怎么办,要不要直接办了他
好像不行。
西北还在打仗,兵权掌控在齐王和瑞王手里,永宁帝一死,这二人就占了大义,对他们不利。
如果镇北侯……
纪霈之进来了,他走到唐乐筠身边,“回去了。”
真是够疯的!
那就跟着他疯吧。唐乐筠站起身,同他一起离开了东暖阁。
二人的举动吓傻了一众人。
永宁帝抬脚踹飞了身边的小几,茶杯茶壶托盘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他怒道:“来人,把他们抓回来,格杀勿论。”
“是”两个一等护卫从角落里钻出来,齐齐应了一声。
“父皇息怒!”瑞王及时出声,又分别给两个护卫使了眼色,“九弟刚从南方回来,一路车马劳顿,身子骨大不如前,想回去休息情有可原。”
齐王也道:“是啊父皇,已然二更天了,九弟劳苦功高,是该回去好好休息。”
他们的话语里包含两个重点,一是很晚了,二是纪霈之身体不行。
永宁帝心领神会——现在是杀纪霈之的最佳时机。
他审视着两个儿子,他心里清楚,他们和他一样,都想杀死纪霈之以绝后患,却又不想亲自动手,便把主意打到了他头上。
他当然也不愿意做刀,但如果不做,纪霈之下一个杀的就是他。
“既然如此,便随他去吧。”永宁帝闭了闭眼睛,“这里交给你们,朕乏了,出去转转。”
齐王和瑞王长揖一礼,“请父皇放心。”
他们离开得突然,整个皇宫又因皇后的离世而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是以,二人在无人跟随的情况下,顺着原路往宫门走。
宽阔笔直的青砖路上一个人没有,一轻一重两个脚步声把这里衬得格外寂寥。
唐乐筠确定附近没有人,说道:“我们就这么走了,会不会被世人诟病!”
纪霈之问:“你在乎吗!”
“我不在乎。”唐乐筠道,“王爷现在心情如何!”
纪霈之没有回答她,目光落在甬道尽头,神思缥缈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唐乐筠以为纪霈之不会回答她时,纪霈之开了口。
他说道:“没什么感觉。得不到的时候是绞尽脑汁,得到之后就变成了不过如此。我很平静。”
“所以,你离开是因为……”
“我进宫是想看着她死,并非给她送行,她不配。”
“我们这样离开,会不会给皇上杀我们的借口!”
“即便不走,他们也一样会想办法除掉我们。”
“既然如此,我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要!”
“先杀谁!”
纪霈之看了一眼唐乐筠,小丫头步履轻松,表情平静,嘴角还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没有回答唐乐筠的问题,问道:“刚刚你动手脚了吗!”
“我只是摸了摸脉,回去好完善药性。”唐乐筠问,“王爷为何不信我!”
纪霈之道:“蓝皇后最大的愿望应该是先送我走,她的脉绝了是事实,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也是事实。所以,提前叫我们进宫有两个目的,一是杀我,二是看看你是不是有解药,可你一去她就死了,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他的分析都对,但只要不承认,他就没有办法。
唐乐筠道:“王爷不妨说说,我是如何杀死她的!”
纪霈之不知道,便不会轻易下结论。
唐乐筠见他不答,主动换了话题,“王爷认为他们会在哪里动手!”
纪霈之道:“我们出来得突然,他们后发先至很难,只要我们不走既定路线,刺杀的地点就一定是王府。”
王府漏成筛子了,人员混杂,敌我不分,确实是最好的刺杀地点。
第118章
唐乐筠不知道纪霈之以什么方式下达的命令,当她回到西正院时,任雅风已经在她的房间里了。
唐悦白和田家兄妹也在。
田小霜睡眼惺忪地靠在田江蔚腿上,见唐乐筠进来,小家伙精神了几分,赶紧站了起来。
唐乐筠道:“谢谢任女侠。”
任雅风放下手中的铁弩,拱手笑道:“娘娘不必客气,属下职责所在。”
唐乐筠略一点头,看向唐悦白等人,“都知道了吧。”
唐悦白道:“知道了。”
田江蔚的脸上有七分胆怯,三分兴奋,“师父,我们和你一起杀敌。”
田江芮重重点头。
唐乐筠往里走,坐在梳妆台前,“你们留在这里,和任姐姐在一起,保护好小霜,其他的不用你们。”
“师父!”田江蔚不服气,“都练这么久了,我们也该试试身手了吧。”
任雅风冷冷问道:“杀过人吗如果没杀过,手一抖,刀一偏,人家的剑就戳过来了,你要怎么办躲吗可你要知道,蓝家人不仅仅擅长用毒,武功也相当不错。高手过招,不容出错,出错既死。”
田江蔚少年气盛,不服输地梗着脖子。
田江芮拉他一把,“哥,帮倒忙就不好了,我们就听师父的吧。”
田江蔚的态度这才软了下来。
唐乐筠对着铜镜鼓捣片刻,重新扮回中年男子的模样。
她戴上斗笠,嘱咐守在一旁的唐悦白,“小弟,你是大师兄,肩上的担子不轻,要和任姐姐守望相助,该用药时用药,届时记得提醒大家避息。”
田家的三个孩子都在这里,那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唐悦白知道她所言非虚,扯着她的袖子、神色凝重地说道:“我明白。姐,你千万小心。”
唐乐筠从窗户翻出去,飞檐走壁地到了东正院倒座房,在房檐上趴了下来。
院子很安静,纪霈之的咳嗽声简直惊天动地。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唐乐筠问:“谁!”
来人立刻说道:“吕游。”
唐乐筠谨慎地回过头,等上片刻,就见一个黑影从屋檐处升了起来——云多,月色很淡,勉强看清吕游的瘦长的脸。
他提着两只铁弩,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用耳语的音量说道:“娘娘,风大,云层太厚,铁弩未必奏效。”
唐乐筠接过两把驽,放在右手边,“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吧。”
吕游在她身侧趴下来,“娘娘这话说得有趣。”
“嗯。”唐乐筠道,“你可以走了。”
吕游没动,“娘娘,这是王爷的命令。而且,这是我们暗卫应该在的地方。”
这倒也是。
唐乐筠不再说话,集中注意力,专心查探王府内的大小动静。
“梆,梆梆……”三更的梆子响了。
清脆的敲木头声在这静寂的夜里传得很远,附近的狗子们被叫醒了,“汪汪”地附和着,此起彼伏。
小黄是条好狗。
唐乐筠心道,从收养它到现在,从未无端狂吠过。
打更人渐渐远去,狗子们亦平静了,王府正门的方向忽然响起了蛐蛐的略带嘶哑的“呱呱呱”声。
吕游凛然道:“来了。”
纪霈之说过,他们内部以蛐蛐的叫声为号,节奏是三长两短,那几声确实是信号。
纪霈之真是好算计,第一拨刺客果然从正门杀进来了。
按照他的推测,为确保万无一失,齐王和瑞王不会真的隔岸观火,只要纪霈之不死,他们的人就会冲进来补刀。
所以,今晚一战至关重要,必须用一场彻底的胜利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击溃他们不多的信心。
“有刺客!”
“噌噌噌噌……”刺客人数众多,脚步急促,迅速向东正院靠近。
纪霈之还说过,他是永宁帝的心腹大患,杀手必定先取他性命,他一死她便进宫,成为永宁帝的新宠。
当然了,那是永宁帝一厢情愿,纪霈之死了,她也就死了;如果纪霈之活着,她却进了宫,那一定是永宁帝的死期到了。
脚步声到附近了。
唐乐筠收回思绪,举起了铁弩。
吕游抬头看了看天,乌云遮月,地面上的景物影影绰绰。
能看到,但未必射的准,万一误伤……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到月亮门时,一干刺客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其中一人问道:“这么安静,会不会有诈!”
“会!”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拼了!”
这时,正殿方向又有人大喝:“有刺客!”
一干刺客像是得到了命令,不假思索地冲进了唐乐筠的攻击范围。
“咔哒咔哒咔哒!”
唐乐筠连射三箭,三名刺客应声倒地,再无声息。
“娘诶!”吕游叹息一声,“属下甘拜下风。”
“果然有埋伏!”
“隐蔽,隐蔽!”
刺客们转身往回跑,很快就躲到了月亮门后。
“有刺客,上,快上~”纪霈之埋伏在正殿和宫门上的暗卫冲出来了。
“草,不许慌,慌了必死无疑!”
“他们人不多,我们应付得来。”
“首要的任务是杀端王,林兄、沈兄,你们各带十人,拦住他们,我带二十人去东正院,把正事办了。”
说话那人头脑不错,应变能力强,三言两语稳住军心,重新带人冲进了月亮门。
他们没有了迟疑,速度极快,留给唐乐筠发挥的空间不大。
“咔哒咔哒……”唐乐筠不慌不忙地勾动几下机关,刺客便躺倒了五个。
“房顶,上,上,先杀他!”主事之人非常精明,藏身在同伴中间,让唐乐筠无法下手。
十几米很短,刺客们很快杀到了屋檐下,大门锁闭,进不去,就只能一起上房。
唐乐筠与吕游越过屋脊,等他们上来,再杀三个,便沿着围墙上了二进院的回廊廊顶。
刺客们追上来了,因为不在平地,光线黯淡,铁弩只能暂时压制对方,很难造成致命伤害了。
但是不要紧,纪霈之埋伏在二进院的暗卫赶到了,和剩下的十几名刺客战到了一起。
回廊下亮着十几盏红灯笼,把院子里照的通红。
纪霈之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口,盯紧了核心战圈中的唐乐筠。
唐乐筠起先是一对二,三招后变一对一,五招后,她又换了新对手。
元宝骇然:“这到底是什么剑法太厉害了吧!”
纪霈之破天荒地解释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她所谓的剑法其实是预先判断,以快打快,那刺客能在她手里走五招,已经很不错了。”
“王爷……”元宝突然顿住,生生把“你能在娘娘手下走几招”几个字咽了回去。
纪霈之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不想告诉他。
他看着唐乐筠挽起几个剑花,甩掉短剑身上的血,看也不看地插回剑鞘里,左顾右盼一阵,不紧不慢地朝上房走了过来。
他想,如果唐乐筠在剑法和箭法上自认第二,那么世上将无人敢认第一。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在临死之前,在内力可以压制的情况下,他想知道自己在她手下能走几招。
“王爷。”唐乐筠进来了,“第一拨解决的差不多了。”
外面的砍杀声小多了,战斗的确进入了尾声。
纪霈之看着她的额头,那里有一滴豆粒大的鲜红的血。
纪霈之对元宝说道:“去取帕子来。”
“有血吧,好像是吕游的剑上甩过来的,忘记擦了。”唐乐筠毫不在意地用手抹了一把,“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去看看孩子们,再吃点夜宵,王爷身体虚弱,不妨先睡一会儿。”
纪霈之看向八仙桌,“我这有槽子糕、马蹄糕、绿豆糕。”
唐乐筠眼睛一亮,“这么多呐,那我不客气啦!”
从杀神到小姑娘,只有三盘点心的距离。
纪霈之莞尔,目光柔和了许多,“不必客气,拿去和他们一起吃吧。”
“王爷,处理完了,无一……”吕游进来时,骤然见到一个温和的端王,不由吓了一跳,“无一活口。”
纪霈之的唇角又慢慢地拉直了,“你告诉白管家,大门的眼线可以清理了。”
这还差不多,不然住着都不放心。
唐乐筠腹诽着出了门,天井里的尸体被暗卫抬走了,地面上黏腻的血迹还在,她不得不蹦蹦跳跳地出了垂花门。
刚进西正院,唐悦白就迎了出来,“姐,你没事吧。”
唐乐筠把点心盘子递给他,“我能有什么事,就是饿了。”
唐悦白松了口气,“太好了。”
田江蔚也出来了,“师父,刺客跑了吗!”
唐乐筠进了屋,“刺客死了。”
任雅风倒了一杯热茶:“娘娘,来了多少人!”
唐乐筠道:“四十左右。”
“天呐!”包括任雅风在内,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叹。
田江蔚道:“都死了!”
“不留活口。”唐乐筠在八仙桌旁坐下,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有黑泥,虎口处还有一小片鲜红的血。
田江蔚呆了呆,“也是,人家都杀上门来了,我们为什么要留活口!”
“我去拿水。”田江芮转身去屏风后,端来一个水盆,“师父洗手。”
“谢谢。”唐乐筠把手心放在水里简单搓搓,拿出来,用布帕子擦干,“手背是特意弄黑的,就不洗了。”
她捏起一只马蹄糕咬一小口,又道:“点心是给大家拿回来的,一起吃。”
田江蔚盯着她虎口上的血迹,“师父,那是人血吧。”
“哥!”田江芮送盆回来,拿起一块槽子糕塞在他嘴里,“多吃点心,少问问题。”
任雅风佩服地说道:“娘娘比属下还像在刀口舔血的人。”
唐乐筠微微一笑,曾经的她是从尸山血海中苟活下来的,别说手上沾一点人血,便是糊了满脸,她也照吃不误。
唐悦白很敏锐,问道:“姐,你不改装束,是因为今晚还有刺客吗!”
唐乐筠道:“你猜对了,都打起精神来。”
她话音将落,外面忽然落雨了,雨点敲击房檐,发出了巨大的嘈杂声。
唐乐筠掰下一小块槽子糕扔到嘴里,用擦手的帕子蒙住脸,提着剑往外走,“下雨会敦促第二拨早早动手,你们关好门窗,不要轻举妄动。”
第119章
雨很大,翻个墙的功夫衣裳就湿透了,好在唐乐筠不太丰满,用纱布缠了胸,从外形上看不出女子特征。
纪霈之说,守王府北边小门的门子是齐王的眼线,齐王的人大抵从那里进府。
唐乐筠沿着夹道往北走,快到第五进时,她听到了脚踏积水的声音。
居然有人在这样的夜晚出来了。
唐乐筠纵身而起,落到围墙上,匍匐几步,就看到了第五进院的垂花门。
门没关严,一个黑影顺着院落前的过道往东边去了,那人穿着蓑衣,中等身材,看不出男女,但其下盘极稳,应该是个练家子。
她正要追上去,便听到了由北向南的、纷杂的脚步声——来人在东边的夹道里。
等上片刻,西边夹道也有了动静。
东西夹击。
他们会不会以唐悦白为人质,要挟她和纪霈之
不不不,他们的目的是她,他们想以她为质,孩子们只是顺便。
唐乐筠把自己放到墙内,让二十多个人从夹道过去了。
她在想,先救纪霈之,还是先救唐悦白和徒弟们。
按道理,纪霈之死了,她也会死,她死了,唐悦白他们也活不了,从这一点看,救纪霈之是正解。
但纪霈之身边高手如云,唐悦白他们只有她。
信任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而对一个人失望往往非常简单,只要在关键时刻失信,长久的信任就会在顷刻间崩塌。
她不想看到孩子们失望的目光。
唐乐筠咬紧后槽牙,追着西路刺客回到了西正院外面。
“什么人”白管家的声音穿透“哗啦啦”的白噪音,顿时点醒了唐乐筠。
纪霈之不和唐悦白等人呆在一处,是不想让敌人过于重视他们,但他也不可能让唐悦白等人成为他的软肋。
他早有安排!
唐乐筠心里一松,从肩上拿下铁弩,“咔哒咔哒……”
雨势大,能见度低。
她只追求尽量多的伤人,不论死活,速度便快多了,连扣十几下,刺客们接连发出了惨叫声。
白管家率人在前面拦截,走在后排的刺客冲不过去,遂分出六个对付唐乐筠。
彼此距离不远,且对方身手不错,呈蛇形走位,尽管唐乐筠预判准确,却也只伤到两个人。
剩下四个从左中右上一起杀到她面前。
唐乐筠来不及拔剑,迅速后退,以铁弩迎战,连挡三剑,最后一刀自上而下地劈来,几乎无力回天。
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的铁弩在雨帘中划出一道弧线,恰好撞上长刀,发出一声金属撞击独有的钝响后,她的右脚高高踢起,带着身体向后,空翻时右手拔出短剑,落地后挽一个剑花,挡住了另一名刺客刺过来的长剑。
“我草!”那刺客惊讶极了,“大高手,老子不干了!”
他说到做到,脚下一垫,飞上右边高墙,不见了人影。
这些人不是死士,而是从江湖上雇来的好手。
乌合之众,凝聚力必然很差。走了一个,其他三人便踌躇了起来。
中间的刺客大概不甘心,试探着刺出一剑,然而他的长剑还在途中,唐乐筠的短剑已经抵达了他的咽喉,他勉力一偏,堪堪避开要害,剑尖擦着皮肤过去,割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他再不敢恋战,退后一步,撒丫子跑了。
剩下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朝唐乐筠抱了抱拳,说道:“前辈,打扰了,后会无期。”
这二人也走了。
唐乐筠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夹道里只有西北风裹挟而来的大雨。
她放了心,捡起铁弩,提着剑,重新杀了过去。
刺客穿黑衣,纪霈之的暗卫也是黑衣,但暗卫的手臂上绑了白色丝带,极其鲜明好认。
八对十,暗卫是八,但未见下风。
唐乐筠将一加入,便扭转了战局。
十名刺客,倒下五个,其他五个同样脚底抹油了。
白管家留下处理伤者,唐乐筠和剩下的暗卫赶往东正院。
暗卫们去支援兄弟了,唐乐筠施展轻功再次上了房顶,从容地换上一只箭匣,装好,瞄准了院子里的刺客。
“不是吧。”一个暗卫看到举着铁弩的她,吓得一哆嗦。
刺客抓住机会,一剑砍到其肩甲上。
“你娘的!”他大骂一声,正要勉力接招,就见刺客随着劈过来的长刀直直地扑了下去,背后插着的铁箭触目惊心。
雨势小一些了,能见度依然不高。
但打移动靶,和移动着打把是两回事,前者可以专心,后者必须一心二用,差别巨大。
不过十数息,唐乐筠见缝插针地杀死杀伤四个。
就在她以为,自己可以再次操控整个战局时,北边又响起了更加嘈杂的脚步声。
第三拨到了。
从脚步声看,来人武艺不算高,只是人数众多。
大抵是瑞王的人。
唐乐筠再射一箭,救下一名暗卫,正要下去通报,就见纪霈之和元宝走出回廊,双双上了房顶。
纪霈之提着铁弩走了过来,他穿着藏蓝色道袍,风将衣衫吹起,衣角猎猎,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唐乐筠朝他点点头,快步登上屋脊,小跑着下去,随后便勾动了扳机……
“啊,啊……”夹道里又响起了惨叫声。
“在屋顶!”
“端王在屋顶。”
立功心切的刺客们开始爬墙了,一个,两个,三个……然而,他们一到墙头就会被铁箭射下去,惨叫不绝于耳。
“躲起来,先躲起来!”
“暂时不要上墙!”
刺客们藏在围墙下,迅速向前移动,好避开铁弩的攻击。
唐乐筠和纪霈之怎肯放过这样的好时机
二人一起行动,快速向房山靠近,试图杀死更多刺客,以缓解暗卫的压力。
忽然……
唐乐筠头皮一麻,目光朝第二进院落前的一棵玉兰树下看了过去,就见一道羽箭破空而来,“小心!”她断喝一声,以铁弩迎击,将羽箭磕了出去。
纪霈之伏了下去,元宝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唐乐筠明白,不杀那人,她和纪霈之就是靶子,毫无安全可言。
她扔下铁弩,拔出短剑,朝北房檐冲过去,单脚一踏,如同大鸟一般落向了地面。
刺客抓住时机,接连射出三箭,唐乐筠短剑连挥,斩断羽箭,“嚓嚓”声连破危局。
“短剑,你是杀死灵蛇老人的高手吧。”那人扔掉弓和箭,抽出腰间长剑,“老夫请教你的高招。”
听声音,这位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大爷,剑法纯熟,内力深厚。
唐乐筠不敢托大,仗着速度连攻三剑,每一剑的攻击角度都出人意料。
那人哪里见过她这般怪异的剑法,不免手忙脚乱,但他年纪大、见识广、应变强,三剑险险避过,拍出一掌,逼着唐乐筠后退半步,便扭转了战局,再接连刺出两剑,都无明显破绽。
唐乐筠钻不了空子,硬接了势大力沉的两剑。
对方果然是大高手,内力极深,震得她手臂发麻。
所幸她有异能护体,木系异能在手臂略一循环,便缓解了两臂的不适。
那人说道:“内力不错,你到底是何人!”
唐乐筠一言不发,速度奇快地避开了第三剑,转身再刺。
那人经验丰富,用一招“骑者善堕”坠向地面,避开了这一剑,再接“神龙摆尾”,长剑斜刺,直指唐乐筠小腹。
经验是个好东西,但过于依赖经验,有时候会送命。
唐乐筠不是一般人,她在刺出那一剑之前,已经对刺客的回击有所预判。
是以,在招式用老之际,她的双脚继续前冲,一个侧空翻恰好避开长剑的致命一击,顺便短剑脱手,直刺对方心脏。
那人只来得及在地面摩擦了一下,短剑便插进了他的右肩。
他怪叫一声,拔掉短剑,单手一拍地面,就向唐乐筠飞扑了过去。
唐乐筠身上再无武器,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文玩核桃……
“啪!”文玩核桃命中对方的鼻梁,鲜血长流。
“草!”那人悲鸣一声,放下唐乐筠向西逃窜。
唐乐筠松一口气,正要捡起短剑,便听见“呼”的一声,什么东西在她耳边破空而去,旋即又是“啊”的一声惨叫。
她回头看过去,就见一个举着弓箭、穿蓑衣戴斗笠的黑影缓缓倒了下去。
再看暗器射过来的方向……
是纪霈之!
他也救了她一命。
所有念头一闪而过,唐乐筠不敢耽搁,提剑赶过去,将那人翻过来——一只如意珠嵌在他的眼睛里,已然死透了。
这就是她看见过的蓑衣人,下巴上有一只大黑痦子,痦子上长了一搓黑色短毛,腰间挂着两把钩。
唐乐筠盘旋一下,未发现其他高手,赶紧上房,与纪霈之汇合。
纪霈之全身湿透了,借着院子里的微光,唐乐筠能看清他那张泛靑的脸,和微紫的唇。
唐乐筠道:“我下去去看看,王爷回吧。”
纪霈之没动,沉声道:“你在十招内杀退了九大剑手之一的雷霆剑,狄原。”
狄原,书里没出现过。
唐乐筠走到房山边缘,夹道里的人又多了,纪霈之增加了人手,后面来的刺客武艺普遍不高,胜负一目了然。
“我运气比较好。”她说道,“另一个下巴上长了一个带毛的痦子,用双钩,王爷认识吗!”
纪霈之道:“勾魂使者解命。”
唐乐筠点点头,“王爷杀他只用了一招。”
纪霈之笑了笑,“看来我的运气也不错。”
唐乐筠点点头,瞥一眼急得要跳脚的元宝,劝道:“王爷再不下去,大金罗仙也救不了你了。”
“唉……”纪霈之微微叹息一声,“劳烦王妃带我下去吧。”
他杀勾魂使者那一下几乎用尽了全力,若非意志力非凡,这会儿已经倒下了。
唐乐筠心里一沉,二话不说就把人抗了起来,奔到房檐,脚一抬便在元宝的惊叫声中跳到了墙头上……
如果元宝轻功足够好,个头足够高,纪霈之绝不会麻烦唐乐筠。
他身材高大,无论是谁,独自把他带下去都不容易。
所以,他的想法是,由唐乐筠主导,与元宝配合着把他送下去。
他完全没想到,唐乐筠不走寻常路,抗扁担似的把他架在肩膀上,直接跳了下去。
作为女子,她这一套操作无疑不够细腻,哪哪都是槽点。
但偏偏这样做速度最快,最便捷,半点质疑不得。
不过三五息,水淋淋的纪霈之重新回到了罗汉床上。
唐乐筠踢掉鞋子,在他后背坐下,轻声呵斥道:“结印,行功。”
纪霈之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几分,依言照做,随后便感觉后心传来一股热流,与他的内力汇合,以极快的速度向四肢百骸奔涌而去。
寒冷迅速撤退,取而代之的是温暖,舒适,和无法形容的畅快感。
白管家进来时,元宝正蹙着眉头站在端王身侧,后者面色青紫,状态奇差无比。
他问:“王爷又动用内力了吗!”
元宝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为了救娘娘!”
白管家又好气又好笑,心道,人家都救王爷八百回了,王爷好不容易扳回一局,你小子还不乐意了。
但元宝的心情他理解。
李神医说过,王爷的身子骨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此番再历一劫,后果确实难料。
二人去回廊里说话。
元宝压低声音说道:“白管家,赶紧请李神医过来吧,主子又在吃娘娘给的药了。”
白管家不觉得唐乐筠的药不能吃,相反,他甚至觉得唐乐筠的药一定比李神医的好。
但李神医照顾端王多年,对其身体状况了如指掌,于情于理都该叫他过来一趟。
他说道:“放心,在路上了。”
“那就好。”元宝松了一口气,“难熬的一夜总算过去了,同袍义社没趁机落井下石,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
白管家笑了,“留在京城的同袍义社已经被我们瓦解了,而且归顺的一部分还参与了今天的行动。”
“原来如此!”元宝竖起大拇指,“白管家劳苦功高。”
白管家道:“娘娘从黄里长那里找到了关键线索,我只是顺藤摸瓜,抓抓人而已。”
“又是她!”元宝回头看了眼窗户,音量一低再低,“小的一直以为,主子文治武功天下第一,却没想到……”一个女子居然抢了他家主子的风头。
佩服之余,心里难免酸溜溜的。
白管家知道他对纪霈之的感情,而且作为男人也大致了解他的感受,深以为然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照顾王爷,我去帮帮伍管事。”
纪霈之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他就像一块被击中数枪的防弹玻璃,满身裂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粉身碎骨。
唐乐筠将木系异能附着在他的内力上,顺应他的节奏在身体里完成一个大循环,然后撤了出来。
她疲惫不堪地下了罗汉床,对元宝说道:“我先回去,等王爷醒了让他再加一粒清补丹。”
元宝迟疑片刻,到底答应了:“好,娘娘辛苦了。
唐乐筠摆摆手,系上蒙面的帕子,径自出了门。
雨基本停了,风还很大,吹在半干的衣裳上,透心凉。
唐乐筠加快内力循环速度,纵身跃上房顶,与守在那里的猴子对了个正着。
猴子知道她是谁,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
唐乐筠点点头,四下观望后,从房山一侧跳下去,上了夹道对面的墙头。
东西两院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
她谨慎地彻查了一遍,确定没人,这才回到西正院。
“姐!”唐乐筠将一推门,唐悦白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是你吗!”
“是我。”唐乐筠进了门,反手关上,“你们怎么还没睡!”
唐悦白冲了上来,抓住她的双臂左看右看,“你没受伤吧。”
“放心吧,毫发未伤。”唐乐筠转了一圈,“就是累了点儿。”
“我就说吧,师父要是受了伤,她早就回来了。”田江蔚一脸崇拜,“师父,你杀了几个!”
田江芮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怕什么。”田江蔚甩开他,“师父要是不想回答,她会告诉我的。”
“哈哈哈……”任雅风笑了起来,“这小子看着傻,其实比谁都明白。”
“我才不傻。”田江蔚不爱听了,“我娘说了,我这是实诚,是吧,师父!”
“对,蔚蔚实诚。”唐乐筠敷衍一句,朝屏风后走了过去。
唐悦白道:“姐,我们给你烧热水了,你等着,里面的水凉了,我再给你提一桶去。”
田江蔚道:“我去我去,师父你快说呀。”
唐悦白道:“说什么我姐用了铁弩,天又黑,怎么可能查得清个数!”
田江蔚:“……”查不清个数,那得多少人命了
田江芮拉了一把田江蔚,“走吧,我们打水去。”
哥俩一起出了门。
田江芮道:“哥,你是害怕师父,还是害怕这场刺杀!”
田江蔚想了一下,“师父更多一些吧。不过不是怕,是敬畏。说实话,光是听那些惨叫声,我就害怕极了,心里不止一次庆幸,师父没答应让我们去。但是芮芮,师父她才比我大两岁呀!”
田江芮道:“师父不是寻常人,我们不用比,努力跟她学就好了。”
田江蔚点点头,“芮芮这话说得对,我们迟早要长大,不能总依赖师父,下次,下次我一定帮得上忙。”
延寿宫。
“啪!”永宁帝把杯子摔得粉碎,“废物,一群废物!”
永昌伯蓝易站在一旁,沉着老脸一言不发。
“百花门的人呢!”
“不是很能耐吗,怎么关键时刻就不成了呢!”
“马上再派人去,他今天不死,你就甭想看见明天的太阳!”
永昌伯攥紧拳头,强忍怒火说道:“总共五十一名好手,不到半个时辰就全军覆没了。百花门是与臣有旧,但自打蓝州等地归了大弘,我们就与之失去了联系,臣实在无人可用,另外,那些人的抚恤金……”
“哗啦!”永宁帝踹飞了身前的小几。
永昌伯躲了一下,小几擦到着他的袍子过去,撞到了铜香炉上。
他继续说道:“如果家属拿不到抚恤,蓝家在江湖上便再无信誉可言,皇上不妨为将来打算打算。”
“朕还有将来吗”永宁帝瞪着一对大眼珠子,右手指点着屋顶,垂下来的大袖子在空中不住地颤抖着,“那个孽子不死,朕就得等死!”
永昌伯闭了闭眼,“既然如此,臣便陪皇上一起死吧。”
妹妹死了,儿子死了,财产丢了大半,现在又被纪霈之清空了所有江湖力量,他同样活不成了。
永宁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颓然道:“我该死,我当年就不该贪图那贱人的美色,不该生下那个孽子。更不该听母后的话,留下他那条贱命。”
永昌伯冷静了一些,“皇上,端王实力如此强劲,齐王和瑞王不可能看着他做大。”
永宁帝发泄了一通,理智渐渐回归,“齐王没有江湖势力,不是端王的对手;瑞王自命清高,号称贤王,只怕……”
永昌伯道:“涉及到太子之位,瑞王不会坐以待毙。”
永宁帝点点头,朝立在角落的老太监一挥手,“马上宣齐王和瑞王。”
二王在乾坤宫,收到口谕便一同赶了过去。
两名太监提着灯笼在前,两位王爷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齐王问:“五弟,你觉得父皇找我们所谓何事”他在行二,身材略微发福,五官柔和,锐气不足,就像个无所事事的好好先生。
瑞王道:“大概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吧!”
“呵~”齐王轻笑一声,“莫不是惦记上端王妃,想让我们设法请人进宫吧。”
瑞王打太极:“母后刚走,请王兄慎言。”
齐王乜了他一眼,快走两步,嘟囔道:“伪君子。”
二人赶到延寿宫正殿时,永宁帝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
他坐在龙椅上,研判地看着站在下面的两个儿子,问道:“端王大不孝,你二人有何话说!”
看来永昌伯组织的刺杀失败了。
瑞王看向齐王,齐王亦若有所思。
二人谁都不肯先说,大殿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永宁帝得不到回应,老脸涨得通红,怒道:“都聋了!”
齐王硬着头皮说道:“九弟为朝廷立了大功,他刚从南方回来,身子骨弱……”
“闭嘴!”永宁帝不想听废话,“老五你说!”
瑞王想好了答案:“父皇,天一亮臣就出宫,务必把九弟和九弟媳带进宫来。”
这应该是永宁帝最想听到的。
果然,永宁帝长长地出了口气,“如若抗旨,格杀勿论。”
“父皇。”瑞王迟疑着,“如果九弟不抗旨呢!”
他很清楚,永宁帝想要的是“格杀勿论”,但在他看来,纪霈之没有那么蠢,不可能抗旨。
永宁帝道:“朕只要他进宫,你明白吗!”
齐王道:“儿臣明白。”
瑞王连连摇头,“父皇,九弟的武功深不可测,如果父皇……后果不堪设想。”
“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呐!”瑞王省略了关键词,但永宁帝听懂了。
纪霈之进了宫,一旦他们杀不掉他,他就会大开杀戒,届时他们爷仨后果难料。
齐王也明白了,遂建议道:“九弟身子骨不好,光是守灵就能要了他的命,还请父皇体谅一二。”
他正话反说,提醒了永宁帝。
永宁帝满意了,“他不是武艺高强吗,哪那么容易死了对,就让他守灵!”
“娘娘,醒醒!”
唐乐筠睁开眼,目光落在陌生的藻井上,忽然反应过来,她身在王府,外面喊她的是罗妈妈。
她坐了起来,“什么事!”
罗妈妈道:“娘娘,皇上下旨了,王爷请娘娘去正殿接旨。”
第121章
永宁帝下了两道旨:一道是明旨,唐乐筠荣升正一品亲王妃;二道是口谕,端王与端王妃务必即刻进宫,为蓝皇后守灵。
老太监传完旨,左右一扫,见正殿内无一闲杂人等,满意地笑了笑,说道:“恭喜王爷,贺喜娘娘。”
唐乐筠端起了架子,不咸不淡地说道:“公公同喜,辛苦了。”
德公公呵呵一笑,“守灵是件苦差事,不吃不喝不睡,便是身子骨儿康健的也要被扒层皮下来。王爷金尊玉贵,可是要保重身体哟!”
纪霈之懒得听他废话,略一颔首,扭头给白管家使了个眼色。
白管家赶紧上前,递过去一只绣工精美的小荷包。
老太监毫不避讳地解开荷包的抽带,把里面的银票捏出来数了数,眼角瞬间堆起两朵大菊花,“瑞王说,王爷劳苦功高,不忍苛责王爷,这才同陛下提出了让王爷守灵的建议,齐王立刻就附议了。王爷兄友弟恭,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说完,他朝面无表情的纪霈之拱了拱手,拂尘一甩,晃晃悠悠出去了。
纪霈之问唐乐筠:“王妃怎么看!”
什么我怎么看
宫里的事情你最熟悉,为什么问我
唐乐筠不明所以,随便给了个答案:“父子三人都没安好心,老太监在说反话。”
还算透彻,只是不够全面。
纪霈之迈步向殿外走去,“你觉得德公公是谁的人!”
唐乐筠道:“可以用银子买通,说明他是他自己的人。”
纪霈之摇摇头:“他是老畜生的狗。看似实话实说,其实在挑拨我和齐王、瑞王的关系。”
老太监都这么狡猾的吗
唐乐筠决定,等她入主了皇宫,第一件事就是废了太监制度。
她跟上纪霈之,“王爷,守灵没关系,我只担心我的药铺和我的人。”
纪霈之道:“白管家会妥善安排,你不必为此忧心。”
二人穿过月亮门,回到了东正院的宴息间。
早点已经摆好了——两份牛奶,两盘肉包子,两碗白粥,还有两碟腌渍的青翠小黄瓜。
唐乐筠在次座坐下,建议道:“王爷,想办法带点毒药吧。”
她的毒药可以群攻,只要能冲出重围,她就能抓到永宁帝父子,反守为攻。
纪霈之端起牛奶一饮而尽:“不用,只要我想,就会有人送来。”
唐乐筠舀一勺热粥,放在嘴边吹了吹,“如果那个人临时有事,送不来怎么办!”
纪霈之抬眸看向她:“没有什么计划是完美的,你要学会随机应变。”
这话爹味十足,就像之前对她的考校。
唐乐筠以为,随机应变是她的保命绝招之一,不需要纪霈之耳提面命。
她回视他:“不需要完美,但我一定要准备充分。”
窗户开着,晨光偷偷倾泻进来,照亮了她的脸,眸色浅了,皮肤瓷白,唇色也越发淡了,整个人就像一幅白描的美人图。
自信,清澈,有灵性。
纪霈之从未如此近距离、如此长时间的打量过女孩子,他的自制力告诉他要适可而止,他的眼睛却不听指挥,一看再看。
唐乐筠被他看得毛毛的,下意识地擦擦眼角,“怎么了,没洗干净吗!”
纪霈之心中腾起的一点点旖旎瞬间飞走了。
他干咳一声,伸出手,煞有介事地,用大拇指在她眼尾上轻轻抹了一下,“这里,挂了一根眉毛,接旨的时候我就看见了。”
皮肤极其细腻,手感比想象的还要好。
他的目光和往日一样深邃,完全没有戏谑捉弄的意思。
唐乐筠不疑有他,更不觉得暧昧,只是感觉痒痒的,便抬手在他擦过的地方蹭了两下,“进宫后,你我会分开吗!”
纪霈之挑了挑眉,大拇指和食指亦捻了捻,“你和女眷一起,一定会分开,而且……那老畜生不会放过你。”
唐乐筠道:“如果我杀了他们,你是不是就能当皇帝了!”
纪霈之眉头微蹙,反问:“你觉得呢!”
唐乐筠提出问题的本质是不想动脑,但纪霈之既然发起反问,就说明她的问题可能相当愚蠢。
她没有回答,边吃边思考。
如今的大炎是个烂摊子,敢争皇位的大多野心勃勃、雄心壮志。
平叛之后,只有齐王和瑞王冲锋陷阵,其他皇子一个比一个乖巧,说明他们都不想趟这趟浑水。
纪霈之先是稳定西南,继而解了京城之困,且不说人品如何,至少在能力上被老百姓和朝廷认可了。
现在的难点在于顾时和杨晞,以及唐锐安率领的玄衣卫——如果所料不差,最后一拨刺客中就有玄衣卫的手笔。
杀人容易,收服人心甚难。
而且,纪霈之身体不好,如果现在担起大任,光是操劳国事就能累他半死。
嗯,还是算了吧。
唐乐筠重新发问:“那怎么办!”
孺子可教。
纪霈之松开眉头,“下毒。这件事我安排下去了,你不用管了。”
吃完早饭,唐乐筠回到西正院,在罗妈妈的帮助下穿上了诰命服。
化好妆,带上该带的东西,再嘱咐一番孩子们,唐乐筠出发了。
李神医也在宫门处。
唐乐筠一到,他就迎了上来,怒气冲冲地说道:“娘娘,王爷现在的状况很不好,用药必须谨慎,你明白吗!”
唐乐筠看了眼车下站着的元宝,后者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她问道:“李神医的意思是,我的药不好,所以导致了王爷身体不好!”
李神医顿了一下,缓和了语气,“坦白说,我不知道娘娘的药是好是坏,但我知道,是药三分毒,任何一个成熟的组方都是被无数病人证明过的好药,绝不会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新方子,你明白吗!”
“我明白。”唐乐筠不为所动,“那么,王爷服用我的药后,病情加重了吗!”
“你这丫头!”李神医彻底怒了,“我刚刚说了,你的药需要长时间论证,你是听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唐乐筠道:“都不是。李神医应该明白,我的草药一直都是最好的,药效大,毒性小。”她朝推开车窗看过来的纪霈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用出面。
“你……”李神医的面目狰狞了起来,“你的药药性是不错,但药物配伍在一起,一定会互相克制或互相激发……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转身朝纪霈之去了,勉强压低了声音,“王爷,你再吃她的药我就不干了,你爱找谁找谁去。”
李无病说完就上了旁边的车,一叠声地催促车夫快走,车夫吆喝两声,当真先走了。
一个江湖郎中的马车竟然赶在亲王前面出了府。
唐乐筠艳羡地说道:“如果我有他的知名度,那把椅子要不要都成。”
纪霈之没好气:“如果你还不上车,玄衣卫就要杀到府里来了。”
唐乐筠莞尔,扶着罗妈妈,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唐悦白趴到车窗处,“姐,小心。”
田家兄妹也道:“师父,一定要小心呀。”
“好,我小心。”唐乐筠在唐悦白的小脸上搓了搓,“记得我说的话,照顾好师弟师妹。”
唐悦白重重点头。
马车驶出了王府。
纪霈之道:“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与小白这般亲密,是不是不合时宜了!”
唐乐筠不以为然,“那有什么,我是医者,他又是我弟弟。”
纪霈之明白了,不是这丫头水性杨花,而是她对那些碰触不以为意。
皮肤真好。
他想起指腹上温润滑腻的触感,又搓了搓大拇指和食指。
唐乐筠道:“王爷看着李神医对我撒泼,是想借他之口,拒绝我的药吗!”
纪霈之凝望着她,“本王什么时候需要通过不相干的人表达意愿了!”
唐乐筠道:“我妈、我娘说过,搞政治的人,心和手段一样脏,你不想得罪我,又不想得罪李神医,就想了这么一招。”
纪霈之笑了,“如此说来,那把椅子比我的心脏多了,你还想要吗!”
唐乐筠心道,你的脏心配那把脏椅子,负负得正,岂不是正好
她说道:“想要。我娘还说过,脏一点才能活得长久。”
“呵呵呵……”纪霈之低低地笑了起来,“令堂是位智者,她说的很对。”
他居然笑了,书里的他好像从未笑过。
唐乐筠既惊讶又恐惧,勉强忍住向他确认的欲望,附和道:“谢谢王爷夸奖。”
纪霈之忽的一下收了笑意,正色道:“李神医性情乖戾,谁的账都不买,我没想到他会找你的麻烦。”
唐乐筠很欣赏李神医的严谨态度,只是不接受他的指手画脚。
她说道:“他说的没错,但我依然想让王爷继续服用我的清补丹,王爷意下如何”
纪霈之伸出手,“今天早上的还没给我。”
唐乐筠既欣喜,又意外,“王爷不怕这是虎狼之药吗!”
纪霈之道:“如果李神医吃过你的菜,就会知道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尽管有所准备,但唐乐筠还是心头一凛,“王爷就不好奇吗!”
纪霈之道:“我对别人的秘密不感兴趣,对我的秘密感兴趣的,通常都是死人。”
唐乐筠:“……”
蓝皇后去世,有头有脸的权贵都要进宫祭拜,宫墙外的马车排到了两里地外。
纪霈之和唐乐筠下了车,肩并肩地往宫门走了过去。
太阳很大,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纪霈之身体虚弱,走得缓慢。
唐乐筠有些担忧,“王爷,要不要想想法子杀了他们,总比被他们钝刀子割肉好些。”
“你不必担心我。”纪霈之道,“今日进宫不同以往,以瑞王的审慎,一定会安排搜身,你的‘充分准备’藏好了吗!”
唐乐筠诡秘地一笑,“王爷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黄公公满面笑容,“王爷,为了皇上的安危,咱家只好得罪了。”
纪霈之眸色深沉,定定地看着他,“黄公公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
黄公公皮笑肉不笑,“感谢王爷关心,咱家身子骨好着呢。”
“啪!”
纪霈之右手一挥,毫无预兆地打在黄公公的左脸上。
黄公公毫无防备,差点摔到地上,嘴角还有一缕鲜血流了下来。
他捂着脸,愤怒地瞪着纪霈之。
“咳咳咳……”纪霈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直到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把咳意压下去,“若非本王身体不好,这一掌就能要你的狗命。”
黄公公打了个冷颤,噔噔噔退了三大步。
守在大殿外的两个小太监赶过来,连拉带拽地把他带走了。
齐王笑眯眯地从大殿里走出来,“九弟,干嘛这么大的火气,身子骨不好就得静养,走走走,快跟二哥进去。”
纪霈之冷哼一声,摇摇晃晃地进了大殿。
他的疲惫和衰弱不是装出来的,面色、目光、体态,无一不在告诉看见他的所有人:他要不行了,活不了几日了。
唐乐筠收回视线,落到魏嬷嬷身上。
她也想暴揍魏嬷嬷,但她知道,纪霈之的嚣张世人皆知,符合他一贯以来的人设,她若照做了,不但会引来皇室成员的重点关注,还会危及家里人的安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坚信,魏嬷嬷活不了几天了。
纪霈之虽然不在这里了,但他打黄公公的那一巴掌给魏嬷嬷提了醒——蓝皇后死了,没人护着她,给她出头了。
所以,她可以仔细检查,但双手必须规矩,不能对唐乐筠的皮肉有丝毫碰触,以免触她的霉头。
发簪、荷包、腰带、绣鞋……凡是能捏能看的地方都检查一遍。
什么都没有。
魏嬷嬷站了起来,审视地看着唐乐筠。
唐乐筠道:“魏嬷嬷,我如今是亲王妃了。”
魏嬷嬷不为所动:“娘娘,老奴只是遵照了瑞王的指令,不得不如此。”
唐乐筠问:“敢问,魏嬷嬷到底要找什么什么东西能藏到鞋袜里、发簪里!”
魏嬷嬷道:“唐家机关天下第一,老奴不得不防。”她敷衍地福了福,转身走了。
原来在找机关,还以为是毒药呢。
自家的保密工作还算不错。
唐乐筠摇摇头,拾级而上,也进了大殿。
交泰殿是庆典场所,面积大,室内装修高贵威严。
灵堂上陈列着灵位和谥号,下面跪了几十个外命妇,排得齐齐整整,现场鸦雀无声。
再看东边,一道白纱之后,一干官员的身影隐约可见。
分开是分开了,但分得不是很远。
唐乐筠心里稍安,四下一扫,便瞧见了角落里的锦垫……
她提上垫子,去最东边的一排跪了下来。
刚跪下,左边的外命妇就看了过来。
原来是蔡氏,蔡夫人。
唐乐筠用眼神制止她,示意她不要与自己说话。
蔡夫人眨眨眼,默默把头转回去了。
唐乐筠与镇北侯和蔡家都有医患关系,这件事不是秘密,应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有关系,不等于关系好。
如果蔡夫人在这种场合与她打了招呼,意义就不一般了。
唐乐筠左顾右盼了一下,除盯着她的太监和宫女外,其他外命妇都规规矩矩地看着膝盖前面一尺见方的地面,动都不敢动一下。
好无聊啊!
唐乐筠打开了脑海中的典籍库,缓缓运行木系异能,以确保双腿血流通畅。
守灵不允许吃饭,但可以以更衣为借口出去休息片刻。
唐乐筠懒得动,也懒得跟陌生人打交道,便索性一直跪着,直到下午。
这期间,永宁帝没来找她的麻烦,纪霈之也不知死活。
想起纪霈之的身子骨,唐乐筠知道,自己该行动了。
等礼王妃走出大殿,她磨磨蹭蹭地爬起来,和其他人一样揉揉膝盖,四肢僵硬地往殿门走了过去。
官员们要办差,守灵的人比上午少了一大半。
唐乐筠一眼就看到了纪霈之——他盘膝坐在最前面,双手没有结印,就舒舒服服地休息着。
恶人自有恶人磨。
越融入这个世界,她就越觉得,如果她是纪霈之,未必比他善良。
唐乐筠观望片刻,出了门,瞄着礼王妃,一路向北……
转两个弯就到地方了。
礼王妃张望片刻,又回过头,恰好与唐乐筠对了个正着。
她犹疑片刻,到底独自进去了。
她一进去,唐乐筠就进去了——上厕所是很私人的事,但唐乐筠觉得,两个人一起可以避免很多意外——就像刚刚尾随她而来、目的不明的两个太监。
“九弟妹,你这是何意”礼王妃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表情极为不悦,“你若着急,我让给你就是,一起进来成何体统!”
“三嫂好。”唐乐筠福了福,“后面跟来两个太监,我一紧张就跟着来了,你上你的,我背过去不看。”
她才十六,脸蛋稚嫩,身形瘦长,撑不起诰命服,就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
这让礼王妃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情景,心头一软,便也罢了。
她说道:“好吧,你走远一点。”
唐乐筠心道,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有,矫情什么。
她心里那么想,脚下却挪了好几步,一直走到了门口。
礼王妃如完厕了,趁着她整理衣服,唐乐筠迅速解决了问题。
妯娌俩一前一后往回走。
到了交泰殿,纪霈之正好从台阶上下来。
礼王妃略略一礼,飞也似地走了。
唐乐筠看向纪霈之,后者也在看着她。
她无声地说道:“接着!”
旋即她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微弹,一粒清补丹便朝纪霈之的左手射了过去。
纪霈之面无表情地挪走视线,脚下一动,袖子轻甩,丹药便不见了踪影。
一切都拿捏得刚刚好。
唐乐筠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纪霈之捏着手里那颗还有余温的小药丸,心中五味杂陈。
唐乐筠至少比他晚进去一盏茶的功夫,这说明魏嬷嬷查的非常细,如果在大家想到的地方找不到,那就只能在想不到的地方了。
她到底放在了哪里
纪霈之把夹在指间的药丸放到鼻尖,味道清奇,难以形容,既没有香味,也没有臭味。
他认命地把药丸放到嘴里,咽了下去。
“九弟。”瑞王从延寿宫的方向而来,“怎么样,能坚持住吗!”
齐王在他身后,面色不虞地说道:“如果坚持不住,五弟要放九弟回去吗!”
“这是父皇的旨意。”瑞王向纪霈之解释了一句,“而且父皇也病了,你我兄弟再苦再累,也要勉力撑上一撑,是不是!”
纪霈之冷笑,并不作答。
齐王正要说话,就听身后脚步声大作,他闭上嘴,和端王瑞王一起看了过去。
来人是赵嬷嬷和魏嬷嬷。
赵嬷嬷道:“老奴启禀齐王殿下、瑞王殿下,皇后她……”
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嘴,惊恐地看着纪霈之。
纪霈之手里的核桃发出“刺啦”的一声。
他淡淡笑道:“怎么,本王听不得么!”
“听听听得。”赵嬷嬷磕磕巴巴的,“启禀三位王爷,皇后、皇后她腐烂的速度加快了。”
瑞王问道:“不是用冰了吗!”
齐王也道:“冰不够就加冰,除非神仙来了,否则别无他法。”
魏嬷嬷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二位王爷,确切地说,娘娘她要化了,这是毒药造成的,非是天气造成的。”
“化了!”
齐王和瑞王哆嗦了一下。
纪霈之笑得很开心:“看来速度要加快了,不然那贱人就要尸骨无存了,想想就很可笑。”
他这是大逆不道!
魏、赵嬷嬷两位嬷嬷双双抬起头,阴毒地看着纪霈之。
纪霈之手里的核桃又响了一声。
齐王变了脸色,“你们马上回去,继续准备,速度越快越好。”
“是。”二位嬷嬷扭头就走,脚下飞快。
居然没有动手。
纪霈之越张狂,他离皇位就越远。
“唉……”瑞王遗憾地叹息了一声,“二哥,我们去守志阁,和诸位大人商议一下吧。”
齐王用食指点点纪霈之:“九弟,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莫让外人看了笑话。”
纪霈之道:“二哥倒是难得,还有内外之分。不像某些人,除了他自己,其他人都是对手。”
齐王这才反应过来,瑞王明明和纪霈之关系最好,刚刚却袖手旁观了,目的就是让纪霈之出丑。
他干笑两声,顺着他的意思说道:“所以,人不能光看表面,还得看他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瑞王只当听不懂:“我去守志阁,你们自便。”
齐王朝纪霈之点点头,“对,九弟自便,有什么苦处只管告诉二哥。”
明明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却偏偏要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
好恶心啊!
纪霈之看看手里不停转动的文玩核桃,又看看渐渐远去的二人,喃喃道:“就让你们活些时日,咱们来日方长。”
他转身回了交泰殿,隔着纱帘,看到了跪坐在最里面的唐乐筠,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意。
唐乐筠回头,精准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纪霈之没想到这么巧,居然被抓了正着,不自在地收回目光,转身朝自己的位置去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黑影之中,唐乐筠回味了一下刚刚听到的内容。
她完全没想到,‘润物细无声’还有化尸的效果。
如此一来,葬礼的流程一定会加快,但灵堂不一定受影响,应该不会撤。
守灵也没关系,但人太多就没法偷懒,纪霈之忍不了多久。
她要不要想想办法呢
贵妇们的体力达到极限,上茅房的频率开始高了起来。
唐乐筠走动最勤,时不时就顶着大宫女大太监异样的目光出去溜达一圈。
因为治丧的缘故,四处乱窜的宫人极多,到处都是眼睛——想要脱离轨道,办点私密事很难。
但唐乐筠从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一次找不到就多找几次,只要有机会,她就能抓住,并加以利用。
二更更鼓敲响的时候,她又起来了。
将一出大殿,就迎面碰到了蔡夫人。
蔡夫人看看左右,用嘴型说道:“香炉,香炉。”
唐乐筠重复一遍。
蔡夫人欣慰地笑了笑,与她擦肩而过。
唐乐筠不知道香炉怎么了,迅速赶到临时茅厕,在香炉后面找到了用油纸包着的三个蜜饯,一片苹果干,一片桃,还有一整颗蜜枣。
这玩意不错,糖分大,正好补充能量。
唐乐筠拿起苹果干,刚要送到嘴里,便想起了纪霈之,于是改咬为捏,吃了一半。
苹果酸甜,桃子软糯,蜜枣甜如蜜。
唐乐筠一样吃一半,确定无毒,再重新包到油纸里,团成一团,塞到袖子里带了回去。
这一次她没遇到纪霈之,透过纱帘瞧一眼,后者换地方了,人家找了个靠墙的位置,闭目眼神呢。
大家都是饿大的,不在乎一顿两顿的。
唐乐筠坐回原位,继续学习医典。
她学习向来专注,眼睛一闭一睁,时辰就到了子时。
前后左右的贵妇都困了,跪在前面的几位王妃摇摇欲坠。
蔡夫人也不例外,她双臂拄地,像在叩头,但呼吸声都沉了。
唐乐筠不困,正要出去走走,就听到了“叮了咣啷”一阵锣响。
“走水啦!春晖宫走水啦!”
“快来人救活啊!”
“走水啦!”
居然着火了!
唐乐筠心头一喜,瞌睡送来枕头,正是时候。
她又双叒叕往外走。
“九侄媳妇。”一个苍老的女声叫了她一声。
唐乐筠回过头,见怡王妃严肃地看着她,遂停下脚步,问道:“您有事!”
“有事。”怡王妃站起来,慢慢走到她身边,“这里是灵堂,故去的是皇后娘娘,你这般肆意,影响极其不好,明白吗!”
唐乐筠不知道她为何要站出来指责自己,不过,单从这句话来看,似乎并无恶意。
她指了指外面,“二婶你听,外面走水了。”
怡王妃一怔,略显苍白的脸颊顿时染上了血色,她喃喃道:“好像是,我们走,出去看看。”
二人肩并肩到了大殿门口,和其他皇室子弟一起往后走。
在交泰殿后面,他们看到了燃烧的春晖宫。
夜里刮西北风,风助火势,向东蔓延,火光照亮了小半个皇宫。
“火太大了,凤栖宫要糟。”
“春晖宫住的是谁!”
“自打大行皇后搬到凤栖宫,那里就没住过人了。”
“愣着干什么,诸位,赶紧救火啊!”一个男子下了台阶,朝春晖宫小跑过去了。
一干大员和皇室子弟迅速跟上。
唐乐筠没看到纪霈之,正要回头找找,就见瑞王妃一步三回头地过来了——瑞王不在这里,瑞王妃找的人应该也是纪霈之——这场大火来得蹊跷,是个人都会怀疑纪霈之。
包括她自己。
“我也去帮帮忙。”蔡夫人说了一句,大步下了台阶。
几个三十左右岁的贵妇彼此对视一眼,一起走了。
然后是瑞王妃、礼王妃等人。
怡王妃问唐乐筠:“你不去吗!”
唐乐筠微微一笑:“我还是陪着您吧。”
都烧了才好呢,她不去。
怡王妃摇头:“我这里不用你,九侄媳妇自便吧。”
人老成精,她的分寸把握得极好,既“关照”了唐乐筠,又不会让人因此产生猜忌。
怡王妃转过身,刚到殿门口,就见纪霈之拖着步子走了出来。
怡王妃几不可见地点点头,一改疲态,健步如飞地进去了。
“呵~”唐乐筠轻笑一声。
纪霈之走到唐乐筠身边,说道:“有些时候,正义的实质是欺软怕硬。从这个角度讲,也许我们不必过于在意是否是民心所向。”
唐乐筠眼睛一亮,“那……”
“现在还不是时候。”纪霈之否定了她,随即换了话题,“你怎么不去帮忙!”
唐乐筠取出油纸包,放到他的手里:“你放的火,当然是烧得越旺越好。”
纪霈之打开,捏起半只蜜枣,沉默了。
唐乐筠正要解释,大殿里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纪霈之也听见了,他把纸包重新团起来,摇摇晃晃地下了台阶。
唐乐筠挑了挑眉,爱吃不吃,既然能杀人放火,就应该能吃香喝辣。
对于纪霈之来说,唐乐筠想的不对,在宫里放火比吃饭容易。
趁着治丧,在空置的宫殿浇上桐油,点上火,只要有风,基本上就没救了。
纪霈之站在房山下的黑影里,静静地看着屋角起火的凤栖宫。
唐乐筠说得对,这场火是他放的,而且如无意外,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主谋。
但他们找不到证据,就像教他功夫的人一直在他身边,但他们永远猜不到是谁一样。
这种独自保有秘密的感觉非常好,就像拥有着一个外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静谧的世界。
“盖上盖上!”
“用力,抬起来。”
“让开让开!”
“水,水呢,烧过来了!”
“泼水,赶紧泼水!”
凤栖宫里大呼小喝,乱糟糟的,堪比早上的菜市场。
纪霈之从纸包里抠出半个蜜枣,用牙尖嗑下一小块,有点粘牙,但很好吃,甜丝丝的,仿佛是甜到了心里。
大火迅速笼罩偏殿,向正殿发起了猛攻,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就像蓝贱人黑暗肮脏的灵魂。
尸骨无存,且无处安放。
纪霈之满意地笑了。
他把剩下的都扔到嘴里,心里暗自嘀咕一句:肯定是蔡夫人给的。
“嚓嚓嚓……”一个身穿铠甲的护卫从黑暗中钻出来,“王爷也算大仇得报了吧。”
“呵呵……”纪霈之低低地笑了几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护卫往延寿宫方向看了一眼,再不敢多嘴,说道:“王爷若是不去救火,不妨回交泰……”
纪霈之略一回头,用眼尾瞥他一眼。
护卫便停住了话头。
这时凤栖宫的宫门里出来两个人,急慌慌地朝纪霈之走了过来。
“九弟!”齐王怒气冲冲,“你干的好事!”
纪霈之道:“二哥慎言,我始终在交泰殿,未曾离开过。”
瑞王幽幽道:“火势控制不住了,再烧下去,常青宫也要遭殃。西北还在打,战局不甚明朗,京城口粮不足,人心惶惶,皇宫又着了大火,同袍义社又要编新歌谣以蛊惑人心了吧。”
纪霈之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五哥不妨让父皇发个罪己诏,赶在同袍义社之前平息舆论。”
“你!”瑞王气得扶额,“罢了罢了,我跟你置什么气。二哥,我们去找父皇。”
齐王用食指点点纪霈之,拂袖而去。
二王走后不久,御林卫数百人入宫,奋战大半个时辰,只保下了凤栖宫东偏殿,其他殿宇悉数烧毁。
永宁帝下旨,撤掉交泰殿的灵堂,将蓝皇后灵柩送到专属皇家的祥安寺,做满七七四十九天法事后,将棺椁送入寝陵。
唐乐筠和纪霈之在交泰殿呆了一夜零大半天,于卯正时分回到了端王府。
不巧的是,端王府也失火了。
东西两座正院,加上第三进,熊熊燃烧,救无可救。
王府大门外停了七八辆看热闹的马车,还有几十个路过的老百姓,他们站在一处,对着大火指指点点。
纪霈之趴在车窗上,透过王府侧门看得出神。
唐乐筠道:“我可以回铺子,王爷准备去哪儿!”
纪霈之道:“我哪儿都去不了,马上就会有旨意下来。”
唐乐筠“哦”了一声。
他给永宁帝父子摆了道大的,三父子也不会让他好过。
纪霈之问道:“你不好奇他们会怎样反击我吗!”
“当然好奇。”唐乐筠道,“但不急,等一会儿就能知道了。”
纪霈之缩回车厢里,闭上了眼睛,两只核桃在左手手心里转得飞快,“户部,他们会把户部给我。”
“户部!”唐乐筠道,“这也算惩罚吗呃……还真是惩罚,大炎现在最缺的就是粮草和银两,如果你改变不了现状,就给了他们对付你的理由,如果你改变了现状,他们就会卸磨杀驴、坐享其成。”
她话音将落,马路上响起了马蹄声。
纪霈之敲了敲车厢,示意元宝开门,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有呢!”
唐乐筠不大高兴,“请王爷赐教。”
纪霈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下车,“如果这种小问题都要问我,那你将来如何执掌大炎!”
唐乐筠恍然,怪不得爹味十足,敢情是培养皇位继承人呢。
啧,你要是没命了,我也没命了好吗
她坚定地看着他:“执掌大炎的是你,我不会让你死的,一定、肯定、以及绝对!”
纪霈之回望她,哑然失笑:“你未免……”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话头。
唐乐筠的内力支援效果极好,每经历一次,他都有灵台清明、身轻如燕的奇效,清补丹虽然儿戏了些,但昨晚的一粒药让他撑到了现在,目前仍未有难以为继的迹象。
如果她这么短时间就能研究出这么好的药,解毒未必是异想天开。
唐乐筠跳下马车,“未免什么,太过自信吗!”
纪霈之起身,踩着脚踏缓缓而下,“非也,我翘首以待。”
唐乐筠挑了挑眉,这还差不多。
二人肩并肩地进了王府大门,白管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他禀报道:“王爷,火太大了……”
纪霈之抬起手制止了接下来的话,“不必救,抢救一下财物,其余的就让它烧。”
白管家躬身应道:“是。”
纪霈之道:“所有下人一律重新发卖。”
白管家从善如流:“是!”
王府烧光了,纪霈之自然就不用住了。
下人发卖,可以节省一大笔开销。
唐乐筠道:“我以为你会杀了他们。”
纪霈之在元宝搬来的交椅上坐下了,“你说说,我为什么不杀他们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第一个问题是把户部给他后,会发生什么。
唐乐筠挠了挠头,“不是说了嘛,我不让你死。”
纪霈之道:“我与你本是陌生人,你为什么如此紧张我的死活!”
“……”唐乐筠语塞,她想了再想,“大概是王爷仪表堂堂、容貌非凡,所以一见倾心!”
纪霈之:“……”
元宝的嘴巴都快撇到天上去了。
唐乐筠也觉得自己的理由没什么可信度,但除此之外,她确实找不到其他借口。
找不到借口,就不找了吧。
她逼着自己从政治角度对纪霈之掌管户部一事进行分析。
国库空虚,如今的户部要钱没钱,要权没权。
即便给了纪霈之,纪霈之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一点是共识。
所以,如果他欣然笑纳,就会透露出一个信号,他纪霈之也想要那把椅子;如果他拒绝,那就是抗旨不尊,死罪难逃;如果他推拒再三,勉强接了,齐王和瑞王都不会放着不管,三人狗咬狗,永宁帝坐山观虎斗。
至于纪霈之为什么不杀那些下人。
那是因为他现在想当皇帝了,虐杀下人,会让世人多加诟病,得不偿失。
唐乐筠如此这般地解答了一番。
“还不错。”纪霈之看向大门,“你再说说,本王要不要拒绝,怎样拒绝!”
德公公带着一个小太监进了大门,笑眯眯地朝他们拱了拱手。
唐乐筠道:“必须拒绝。”
纪霈之疲惫地笑了笑,眼睛一闭,脑袋一歪,整个人向地上栽了下去。
唐乐筠伸了下手,又缩了回去。
“王爷!”元宝惊叫一声,扑过来,奋力把纪霈之的上半身抱在怀里,“王爷,你醒醒啊!”
纪霈之的额角擦在青砖上,红了一片,严重处有些许血滴渗透了出来。
唐乐筠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摸上了他的脉搏:久病之人,脉浮且洪,这说明正衰而邪不退,属于逆证。
德公公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王爷,王爷,醒醒,有圣旨。”
纪霈之双目凹陷,脸色铁青,呼吸都微弱了。
元宝怒道:“公公觉得我家王爷还能接旨吗!”
德公公面露不虞:“能不能接,咱家说了不算,要问御医。”
唐乐筠行了半礼,“有劳公公禀明皇上,府邸被烧,我家王爷急怒攻心,昏过去了。”
德公公盯着纪霈之的脸,叹息道:“可惜了,皇上给王爷安排了一个好差事,罢了,咱家这就回去禀报。”
真的是户部吗
唐乐筠有了好奇心,“德公公,我家王爷得了什么差事!”
德公公神秘一笑:“娘娘,天机不可泄露,咱家告退了。”
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唐乐筠看着他的背影骂道:“狗奴才!”
元宝带着哭腔说道:“娘娘别看了,赶紧救王爷呀!”
唐乐筠道:“暂时救不了,把人抬上车,我们回有间药铺。”
永宁帝头疼一天一夜,直到听说端王府被烧、纪霈之再次昏厥,人才精神些。
他让德公公扶他起来,穿上鞋,挺着微凸的肚子下了床:“那逆子要不行了吧,让夏院判带王文宏去,你再替朕找一些大补的药。他是大炎的有功之臣,不能亏待了。”
德公公答应一声,正要往外走,就听门口的小太监报道:“启禀皇上,齐王、瑞王求见。”
永宁帝蹙起眉头,不耐地说道:“宣。”
在他心里,邵昌文能独揽大权,那是他愿意把权利下放,现在齐王、瑞王当政,则是合伙架空了他。
他们与纪霈之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二王并肩进来,与永宁帝见了礼。
齐王道:“父皇今日可好些了!”
永宁帝道:“好多了。”
瑞王也道:“父皇这场病来得蹊跷,儿臣要不要彻查一番!”
齐王立刻附和:“是啊,父皇一病,春晖宫的大火就烧起来了,确实可疑。”
永宁帝抬起一双肿泡眼,目光在二人脸上盘旋了好一会儿,“你们在怀疑谁高院使,夏院判,德公公,还是朕用老了的这些宫人还有,如果毒真的下到朕的碗里了,朕还有命在吗!”
自打蓝皇后中毒,他的衣食住行又谨慎了许多,稍有风吹草动,便至少有两三名御医前来诊治——高院使和夏院判向来不睦,但他们辩证一致,基本上可信。
瑞王语塞。
齐王岔开话题:“父皇,端王接旨了吗!”
纪霈之以一己之力,全歼三家杀手,实力之雄厚,足以让他们心惊肉跳。
继续刺杀,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杀手,只有安排个职位给他,才好安排接下来的阳谋。
他们着急,永宁帝反而不急了,他给德公公使了一个眼色。
德公公了解永宁帝,遂道:“回齐王殿下,端王殿下没有接旨……”
“他竟敢抗旨!”齐王心急,没听完就怒了,“儿臣愿为父皇说服九弟。”
永宁帝瞟了瑞王一眼。
瑞王比齐王沉得住气:“德公公,端王为何不接,是抗旨,还是另有隐情!”
德公公这才说道:“老奴嘴慢,请齐王息怒。二位王爷,端王府走水了,火情甚是严重,老奴还未来得及宣旨,端王便急怒攻心,一头栽到地上、昏迷不醒了。”
齐王道:“父皇,派御医了吗!”
永宁帝道:“兄友弟恭,你走一趟吧,带上夏院判和王御医。”
齐王和瑞王一起退了出来。
齐王问:“老九生病,五弟怎么看!”
瑞王道:“九弟的身子骨确实不好。”他怀疑端王装的,但没有证据。
“老九从小就拧巴,不然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为了不守灵,就火烧凤栖阁,这种事只有他能干得出来。”
“大概也是出于自保吧。”
“哈哈,那倒也是。他烧凤栖宫,就有人烧他的端王府,也算因果报应了。”
因果报应。
这四个字一出,齐王和瑞王的心里都是一震——这个弟弟绝对不能留了。
二人不再交谈,一个去守志阁,另一个匆匆赶去太医院。
唐悦白等人被白管家安排在别处,唐乐筠到家时药铺的大门紧锁着。
唐乐筠用发簪捅开锁眼,让元宝和车夫一起,把纪霈之背到自己的床上了。
“娘娘还在等什么”元宝心急如焚,顾不得谁尊谁卑了,“万一王爷……”
他大概是觉得接下来的话太晦气,努力咽了回去。
唐乐筠体谅他的心情,安慰道:“王爷的状况确实不好,但无论如何都要等太医过来,否则,他就要接管户部,做那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了。”
“户部!”元宝明白了。
他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色青灰、眼窝深陷的纪霈之,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娘娘,我家王爷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唐乐筠从柜子里拿出一条薄被给纪霈之盖上,“别哭,他会好起来的。你马上找人去趟市场,买些有营养的菜,再烧壶热水,准备泡茶。”
她的动作从容,语气和缓,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了元宝的信心,他抹了把泪,快步出去了。
唐乐筠在床边坐下,重新摸上纪霈之的脉——没有变好,但也没有更差。
他之所以发病,熬夜应该是主要诱因。
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一定能治好!
唐乐筠给自己打了打气,起身去厨房舀来凉水,在西耳房洗漱一番,换上了居家常服。
搞房间卫生时,齐王带着两个御医来了。
唐乐筠在正房门口迎到他们:“妾身见过齐王殿下。”
“九弟妹免礼。”齐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脸,“父皇担心九弟的身子,让我带夏院判和王御医过来看看。”
“感谢父皇,感谢二哥。”唐乐筠朝夏、王二人点点头,“王爷病重,你们来得正好,辛苦了。”
夏院判道:“王妃客气,下官去看看王爷。”
王御医低眉臊眼地拱拱手,随着夏院判往碧纱橱去了。
齐王也跟去看了纪霈之一眼,知道德公公所言非虚,遂放心地回到窗边的太师椅前,一屁股坐了下去,伸开两条长腿,又打了个哈欠,“弟妹精通医术,听说药材也是顶顶好的,怎么没给九弟熬药!”
唐乐筠道:“妾身幼年习武,在辨穴上颇有心得,更擅长针灸,外伤也能应付,但王爷的病我看不了,手头没有合适的方子,药材再好也不敢给王爷乱用。”
“言之有理。”齐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九弟妹也坐,我听德公公说端王府走水了,严重吗!”
唐乐筠坐了大半个屁股,“两个主院都没救了,所以我们回到了这里。”
齐王审视地看看四周,房间陈设简朴,都是普通商贾的用度,“委屈九弟妹了。”
唐乐筠道:“不委屈。在京城开药铺是家父一直以来的梦想。”
齐王想了想:“京城的铺子不便宜,九弟对九弟妹有心了呀。”
他这是明晃晃的试探:一来试探纪霈之对唐乐筠的感情,二来试探纪霈之的财力。
“这是妾身的铺子。原东家是嘉兰人,西南开战后,京城开始闹饥荒,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回老家去了。妾身当时在城外,被叛军包围,便拜托薛三爷找到这家铺子,买了下来。”
唐乐筠根据文契的内容,编了套瞎话,说完她起身朝夏院判迎了几步,“夏院判,我家王爷怎么样了!”
夏院判面色凝重:“王爷年轻,只要好好将养,一定会有所好转。”
“主要是亏空严重。”王御医从太医院医生手里接过一只药匣,“这些是皇上赐给王爷的好药,五百年以上的老参就有两只,王爷身体虚弱,邪不能胜正,此药正合用,娘娘不妨多给王爷补补。”
亏空严重是该补,但应徐徐图之。
如果不说明剂量,这一盒补药于现在的纪霈之来说,就是虎狼之药。
唐乐筠问夏院判:“夏院判也觉得我家王爷应该躲多多进补吗!”
这是一道送命题。
夏院判不答,冷冷地看了王御医一眼。
王御医顿时一个激灵,补充道:“娘娘误会下官的意思了,下官是说,皇上关心王爷,特地让下官送来这些补药。”
唐乐筠点点头:“原来如此,幸好王御医医术高明,否则我家王爷性命不保了。”
王御医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下官惭愧。”
齐王问:“夏院判,端王病情如何,可要开方子!”
夏院判拱手道:“王爷,端王殿下病情复杂,下官医术不精,开不了方子。”
“开不了方子。”齐王若有所思,又问唐乐筠,“九弟平时吃什么药,给他看病的大夫又是哪位!”
唐乐筠道:“我与王爷聚少离多,对这些知之甚少。”
齐王吩咐守在门口的护卫:“你去把伺候他的小厮喊来。”
那护卫出去了,很快就和元宝一起进了门。
元宝道:“启禀王爷,我家王爷用的是江湖游医的方子,姓李。李大夫说,病是治不好的,只能靠内力,能维持几日是几日。”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又下来了。
齐王看向夏院判。
夏院判点了点头,“下官虽然不是江湖人,但知道内力可以强健五脏,抵御邪毒,延长生命。”
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
齐王有些不耐:“本王想知道,端王还有几日。”
夏院判面露难色:“王爷恕罪,下官医术不精。”
“废物!”齐王冷哼一声,起了身,“弟妹,端王好歹是个王爷,住在药铺不但不成样子,也不安全,我在西城有一处别院,环境清幽,你不妨和九弟住进去,让他好好将养。”
唐乐筠断然拒绝:“多谢齐王美意,端王府都让人烧了,哪里还有清净之地。这里虽在市井,但用药方便,就不折腾了吧。”
“随你。”齐王面色不善,迈步向外走去,“王御医留下,时时照顾,以备不时之需。”
“啊”王御医赶紧跟了两步,“王爷,下官还有病人等着呐。”
齐王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没有你,太医院就不瞧病了吗!”
王御医白了脸,“是,下官领命。”
送走齐王和夏院判,王御医和唐乐筠一起回到了起居室。
唐乐筠在太师椅上落了座,翘起二郎腿,似笑非笑地问道:“所以,王御医想做什么看着我,还是看着我家王爷!”
王御医面露惧色。
他在医术上确实不服唐乐筠,但在杀人这件事上不如纪霈之的一根小手指头。
齐王让他看着纪霈之,等同于要他的命。
想起永宁帝突如其来的病,又想起半夜烧起的大火。
他到底下定了决心,颤颤巍巍地说道:“娘娘,下官不敢,下官绝没有那个意思。补药的确是皇上赐下来的,非是下官本意。”
唐乐筠道:“那你的本意是什么”
王御医道:“下官这就出去,关于王爷的病情,下官一定守口如瓶。”
有些事不落到自己头上,就总觉得是笑谈,大放厥词,肆无忌惮。
不巧碰到了,便心中惶惶,手足无措。
王御医就是这样的人。
他惴惴不安地退出上房,回到自家马车里枯坐了一会儿,怕被某些监视端王的人看到他擅离职守,又赶紧回到了一进院,从田老爷子的屋外搬来一把交椅,在水缸旁坐下,百无聊赖地观察着缸里长势旺盛的睡莲。
元宝见他识趣,放心地进了厨房,对唐乐筠说道:“那老小子规规矩矩,没有耍花样的意思,小的想请娘娘辛苦一下,再帮王爷行一回功。”
唐乐筠卸掉老母鸡的内脏,又熟练地把鸡翅和鸡腿拆了下来,“你家王爷吃过药了,他现在睡得安稳,不宜打扰。”
“又是清补丹”元宝不乐意了,“娘娘,李神医说过……”
唐乐筠打断了他的话:“李神医管不着我,即便他撂了挑子,你家王爷也还有我接着。”
元宝瞪大了眼睛:“你……”
唐乐筠把鸡腿往菜板上一摔,“我怎么要不是你家王爷在宫里吃了我的药,他可能活不到现在,你凭什么质疑我!”
“……”元宝迟疑片刻,“我家王爷带了李神医的回春丹。”
唐乐筠从腰带里摸出一只小瓷瓶,拔出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粒,塞回腰带里,“这一粒我留下,里面还有五粒。”
瓷瓶的大小和后世的鼻烟壶不相上下,只能装六粒药丸。
这说明纪霈之吃的确实唐乐筠的清补丹。
元宝无言以对。
此时此刻,即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个小奴才,也感觉到了心寒。
唐乐筠翻到纪霈之的小瓷瓶时,也曾害怕自己的清补丹就在其中,所以当她发现里面没有自己的药时,心情极好。
换位思考,她能体量元宝的失落感。
她问道:“元宝,你家主子中毒多久了!”
元宝答道:“八岁中毒,十几年了吧。”
“那你觉得,是他了解他的身体,还是你更了解!”
“……他。”
“那么,我认为,他在明知道我会给他准备药的情况下,仍带上了这只瓶子,这说明他在意你的感受,你说呢!”
“唔……”
元宝脸上又有了喜色,解释道:“娘娘,小人没那个意思,小人只是……”
唐乐筠道:“我明白,你只是为了王爷好。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药更对症,这一点毋庸置疑。另外,我还需要李神医的名头打掩护,希望元宝能对此事守口如瓶。”
元宝重重点头,“娘娘放心,小的知道怎么做。”
他在灶坑前坐下,往火里塞了根木柴,心想,娘娘不笨,而且颇有手段,也许,她做皇帝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纪霈之睡到了一更时分,醒来时,唐乐筠正盘膝坐在碧纱橱的角落里练功。
窗户开着,夜风吹了进来,烛火大幅度摇曳,光线忽明忽暗。
明亮时,她像仙女,眉目如画,清丽婉约;晦暗时,她像妖女,气质神秘,杀气十足。
十六岁的姑娘,却有着二十六的精明,三十六的练达,和四十六的武功造诣。
到底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她
纪霈之思索着,视线一瞬不瞬地定格在唐乐筠的脸上。
唐乐筠行了个小周天,睁开眼,恰好对上一双黑眸——他的眸色深沉,复杂难懂,每每对视总让人有种心旌摇动之感。
她也不例外,心脏一定会不规则地跳动两下才平稳下来。
纪霈之完全没有被人抓到现行的紧张感,他继续注视唐乐筠,问道:“谁来了,他们怎么说的!”
唐乐筠道:“齐王,夏院判,还有王文宏御医。王御医被齐王留了下来,就在外院等王爷的消息呢。”
纪霈之闭上眼睛:“我现在情况如何!”
唐乐筠起了身,穿上鞋子,去八仙桌旁给他倒了杯热水,“我给你喂了一粒清补丹,略有好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叫他进来。”纪霈之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未能如愿,颓然地躺了回去,“水先放着,你帮我叫元宝。”
无聊的自尊心。
唐乐筠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把水放到床头的小几上,喊道:“元宝,王爷醒了,你顺便把王御医请进来。”
她声音不小,纪霈之被震得脑瓜仁儿疼,不满地皱起眉头:“没规矩!”
唐乐筠挑眉笑道:“我以为,王爷才是最不讲规矩的人!”
她笑起来比不笑美三分,唇角上翘,贝齿整齐洁白,灵性十足。
纪霈之晃了晃神,哑然失笑,转过脸,不再看她。
唐乐筠便也罢了,转身在八仙桌旁坐下,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王御医诚惶诚恐地进来了,拱手道:“下官拜见王爷。”
纪霈之没有看他,“你说说,齐王留你在这儿是什么意思他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死,还是你能解我的毒!”
王御医哆嗦一下,直接跪了:“下官医技浅薄,治不好王爷的病,请王爷治罪。”
纪霈之道:“你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治不好我的病!”
王御医垂头思谋了好一会儿,“王爷昏厥时下官看过了。下官以为,王爷久病,脉象该是沉微细弱,然则实际情况截然相反,此乃逆证,最不易医治……但王爷身份贵重,洪福齐天,必定转危为安……”
说到这里,他擦了把汗,目露迷茫之色,显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了。
纪霈之道:“王文宏,老家葵州,两间药铺,四百亩良田,一妻二子一女,另有外室女二十三岁,生庶出子女一对。”
王御医顿时骇然,“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王爷饶命,下官一定谨言慎行,绝不会违逆王爷半点儿。”
纪霈之森然说道:“记得你的话,否则屠你全族,滚吧。”
王御医不敢耽搁,一个屁没放,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唐乐筠去厨房取来一碗鸡汤粥和一小碟放了酱的黄瓜条。
回来时,纪霈之已经坐起来了,元宝正伺候他漱口。
她把托盘放到八仙桌上,找来炕几,用湿抹布擦一擦,就把一饭一菜端到了纪霈之面前。
粳米白,蔬菜翠,还有一丝丝淡黄色的鸡肉条,瞧着就有食欲。
纪霈之先捏着黄瓜咬了一口,口感清脆,汁水充盈,黄瓜独有的香气浓郁,再加上大酱的咸咸的豆香味,让人胃口大开。
他心想,这就是活着的意义之一了吧。
两小块黄瓜下肚,纪霈之拿起勺子,目光也看向了唐乐筠。
唐乐筠站在窗前,专心致志地摆弄着白色葫芦形的小插瓶,里面插了几根狗尾巴草,还有一株名不见经传的紫色小野花。
她和她真的不一样。
或者说,她和大多数女子都不一样。
纪霈之欣慰地舀起一勺,放到嘴里……米粒有嚼劲,蔬菜熟了,味道却不减,混合着一点点鸡肉香,层次丰富,可谓色香味俱全。
他喜欢这样的家常饭菜,也喜欢这样的氛围,闲适,松弛。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阿谀奉承,没有互相防备,更没有你侬我侬、至死不渝的爱慕。
老天爷还是眷顾我的。
纪霈之一边吃,一边如此想道。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唐乐筠把剪下来的草梗扔到竹编的垃圾桶里,往外迎了两步,“白管家来了。”
元宝抢在了前面:“娘娘,小的去就成。”
“对啊,我现在是真娘娘,要记得规矩,啧……”唐乐筠小声嘀咕一句,忽然想起了纪霈之,回头问道,“王爷要添饭吗!”
纪霈之把碗往前一推,“黄瓜和饭都要。”
最让厨子高兴的事,是食客的真心喜欢,且一吃再吃。
唐乐筠也不例外,她拿上碗碟,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出了门。
纪霈之莞尔。
白管家同唐乐筠打完招呼,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一个神情愉悦的端王。
他很少在纪霈之脸上看到如此自在的笑容,心里不禁一松,拱手笑问:“王爷,身体好些了吗!”
纪霈之道:“好多了,王府怎样了,我送王妃的树根拿出来了吗!”
白管家没想到他问的第一桩居然是树根,心里极为惊讶,但脸上却没有带出来,禀报道:“王爷放心,已经放在药铺里了。府里的火灭了,下人全部发卖,重要财物送到了别院。另外,薛三爷回来了,人在莳花院,听说王爷病重,本想立刻赶过来,但被小人劝住了。”
他没说为什么劝住了,但懂的都懂——这里地方狭窄,各方耳目众多,薛三爷身份敏感,不好随便出入。
纪霈之道:“你辛苦了,我这里不用你,回去好好歇着吧。”
白管家犹豫片刻,到底问道:“王爷今晚还有别的安排吗!”
纪霈之道:“没有。”
没有就是住在药铺里了。
白管家看看碧纱橱内外,干净整洁,什么都不缺,遂拱手道:“小人告退。”
唐乐筠带着饭菜了门,“白管家吃晚饭了吗,锅里还有剩的,你要不要垫一口!”
白管家看向纪霈之,见后者微微颔首,顿时喜笑颜开,“多谢娘娘,小人正饿着呐。”
白管家出去了。
唐乐筠把托盘放到炕几上,随即捏起一块黄瓜,蘸了点酱,“这是我家园子种的,刚摘下来,特别新鲜。”
纪霈之盯着她的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声音,“皇上,这是臣妾亲手做的呢,您快尝尝,看看合不合您口味!”
唐乐筠见他看得入神,奇道:“王爷想要我手里这一块!”
“不,不用。”纪霈之往后靠了靠,“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唐乐筠对他的往事不感兴趣,“咔嚓”一声咬了一大口,“园子里还有,不够我再去摘。”
她的咀嚼声清脆,毫无矜持之意。
由此可见,她所说的一见倾心就是假的不能再假的假话。
纪霈之想笑,还有点失望,但看她吃得香甜,索性什么都不想了,也抓起一块大嚼特嚼起来。
热水在棕红色的大木桶里蒸腾着。
蓝色桶是空的,桶下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形孔洞,与地面上一尺宽的水槽相连接,显然是出水口。
元宝见他好奇,便介绍道:“娘娘说,澡桶是公用的,所以大家都站着洗,用瓢或盆往身上冲,如果王爷站累了,可以坐在那只黄色的小圆凳上。”
还挺讲究!
纪霈之笑着摇摇头,这小丫头!
回到东次间时,唐乐筠窝在太师椅上睡着了,一只手拄着下巴,呼吸平稳,而且绵长。
纪霈之正要嘱咐元宝动作轻一点,就见她坐了起来,目光一扫,便精准地锁定了他和元宝的位置。
太警惕了!
比起当年的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间不早了。”唐乐筠打了个呵欠,“我们练功吧。”
纪霈之道:“不急,你先去洗洗,我等你。”
这话太暧昧了。
唐乐筠在末世时看过不少言情文,对“洗洗”和“等”都很敏感。
她脸上一热,扭头就出了门。
纪霈之有点讶异,暗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一盆温热的水冲下来,唐乐筠精神了几分,用精神力屏蔽掉纪霈之不经意造成的影响,开始专心洗头洗脸。
盏茶的功夫后,她穿上衣服,把蓝桶冲洗干净,清清爽爽地出了门。
京城的夜晚静谧。
屋顶上有节奏的呼吸声,和葫芦溪潺潺的水声一同入耳。
那是纪霈之的暗卫。
虽然自由被限制,但至少不用为安全焦虑了。
无论如何,有个可以交付后背的队友都是件幸运的事。
唐乐筠捋顺长发,用力地甩甩发梢上的水,目光不经意地看向了夜空。
满天星斗,银河璀璨。
唐乐筠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妈妈说的对,还是活着好,不但有美食、美景,还有……美男。
想起纪霈之,她不再耽搁时间,笑眯眯地进了屋。
纪霈之正坐在她的插瓶前发呆,听见脚步声,他立刻看了过去。
少女穿着月白色短褐,腰间扎一条姜黄色腰带,腰肢纤细不盈一握,乌发从一侧肩头捋过来,搭在胸脯上方,衬得脖颈修长洁白。
纪霈之的喉结不受控制地耸动了一下,目光重新回到了狗尾巴草上,“关于你弟弟他们,你有什么想法吗!”
唐乐筠在他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王爷,我们会连累他们吗!”
纪霈之道:“如果你想一直藏着他们,日后可能会有连累。”
他越在意的东西,敌人就越在意。
反之也成立。
唐乐筠道:“明白了,那明天就让他们回来吧。”
纪霈之起身朝碧纱橱走了过去,“他们正在生云镇收拾老宅,过几日,你去接他们回来,顺便小住一天。”
他们是生云镇人,回家名正言顺。在外人眼里,他们是有计划的出行,而非纪霈之有意安排。
唐乐筠心服口服,“王爷英明。”
“这不算什么,多动动脑子就有了。”纪霈之盘膝坐在大床中间,“你平时都在想些什么”
唐乐筠道:“学医,解毒。”
纪霈之沉默片刻,“也许……你该在朝局上多下些功夫。”
他这一次晕倒,固然有表演的成分,但稍一放松就能彻底昏死过去,这说明他的身体已经破败到苟延残喘的地步了。
唐乐筠道:“我母亲说过,祝由术其实是一种极强的心理暗示,乐观的心态对身体有正向的引导,悲观的心态,对身体和意志则有不同程度的摧残。纪长生,你要相信我,相信我的能力。”
长生,是师父给他起的字,除了薛家人,再无其他人叫过。
唐乐筠的声音清脆、婉转,叫他的名字格外好听。
纪霈之深深地看着她,“我师父说过,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为什么!”
唐乐筠镇定自若地走了过来,“没有为什么。人生除死无大事,如果你已经不惧生死,又何必在我的动机上纠缠呢!”
纪霈之淡淡一笑,“口才不错,你说服我了。”
唐乐筠踢掉鞋子,上了床,在他身后坐下,双手结印,调动木系异能,按在他的后心上……
待一个大周天循环结束,由于异能消耗太大,她再次尝到了身体被掏空的恐怖滋味,困倦和极致的疲累一起袭来,意志力瞬间瓦解,她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就在纪霈之的身后睡了过去。
身后传来的“咕咚”声吓了纪霈之一跳,他顾不得回味行功后的轻松和充盈感,赶紧回头查看,见唐乐筠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人事不省,心头登时一紧。
“王妃!王妃!你醒醒!”
昏昏欲睡的元宝被他吓醒了,赶紧跑了过来,“主子,娘娘怎么啦!”
纪霈之道:“快去找李神医!”
元宝转身要跑,忽然想起唐乐筠在厨房时跟他说过的话,问道:“娘娘是不是睡着了应付完刺客,她至少有一天一宿没睡了吧。”
关心则乱。
元宝一说,纪霈之就明白了。
他伸出食指在唐乐筠的鼻尖处探了探——鼻息湿热,均匀。
确实睡着了。
他松了口气。
元宝问:“王爷,怎么办!”
唐乐筠在西次间准备好了被褥,她应该过去睡的。
纪霈之迟疑着。
他过去住,就要重新换床品,麻烦;如果抱唐乐筠过去,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允许。
不然让元宝……
算了,他年纪再小也是男子,让他抱成何体统!
纪霈之道:“你去把她的枕头和被子拿过来。”
他们是夫妻,怕什么!
元宝眨了眨眼,到底出了门。
唐乐筠不偏不倚,恰好躺在中间的位置上。
纪霈之想挪一下,伸手试试,又怕把她折腾醒了,便不动了。
等元宝拿来枕头,他托着她的脸把脑袋抬起来,将枕头垫了进去。
盖好被子,纪霈之在边缘躺下来,闭上眼,试图以最快的速度会见周公。
然而事与愿违,他的床上从来没有过第二个人。
浅浅的呼吸声,让纪霈之感到了困扰,时不时地就想看她一看。
精致的眉眼,殷红的唇,乌黑的发……直到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唐乐筠被痒醒了。
她睁开眼睛,就见一条长臂压在她的锁骨下,一张因为瘦而立体过度的俊脸,此刻距离她的侧脸不足半尺。
鼻息吹着她的浮动的长发,在她的脸颊上鼻尖上一扫一扫的。
这是什么情况
唐乐筠小脸一热,赶紧摸了摸衣服,上衣在,裤子也在,与裤子同在的还有纪霈之的大长腿,沉甸甸地搭在她的小腿上。
她想起昨晚的事了,错在她,又不在她,没什么好检讨的。
而且没发生什么,就不必矫情了吧。
唐乐筠做好心理建设,淡定地把纪霈之的胳膊扔了下去。
纪霈之还在做梦,梦到他抱着唐乐筠正要圆房,薛焕忽然闯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色俱厉地警告他破坏童子身的代价。
就在他要据理力争时,他感觉他的腿被不客气地踢开了,这种被碰触的感觉格外的真实。
十年如一日的警惕让他睁开了眼睛,恰好与唐乐筠的清澈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二人都吓了一跳,各自别过脸,一个看床帏,一个看白墙。
旋即双双坐了起来。
唐乐筠道:“不好意思,我太疲劳了,没撑住。”
纪霈之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没什么,你我是夫妻,如果不是我身体不好,嗯……”
他在解释他为什么不碰她,但因为不好意思,便只说一半,让唐乐筠自行体会。
唐乐筠红了脸:“我是大夫,你不说我也知道。”
她是大夫,不但能看陌生男子的身体,还能知道男子能不能行房
纪霈之心里发堵,故意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唐乐筠道:“当然是你身体状态不行。”
这个“不行”太刺耳了。
纪霈之认真地解释道:“不是我身体状态不行,而是我学的功法有限制,只有在童子身时内力最充盈。”
唐乐筠点点头,同情地看着他:“那就是你的功法不行。”
纪霈之:“……”
唐乐筠见他神色黯然,安慰道:“没关系,我可以……”
纪霈之问:“你可以什么!”
唐乐筠不答,右手一按床板,身体从纪霈之上方飘然而过,双脚稳稳地落在了她的两只布拖鞋上。
“没什么,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
“说什么!”
“功法的事。”
唐乐筠逃也似的出了门。
她本想说,自己可以教他新的功法,但考虑到刚刚的语境,又咽了回去——她才十六,年纪还小,身体还没发育好呐,不着急做床上那点事。
元宝进来了,狐疑地看着门外,又看看纪霈之,问道:“王爷,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纪霈之重新躺了回去,“暂时死不了了。”
唐乐筠的能力确实可怕,明明只是练功,但他的身体状态至少回到了与大弘谈判前的水平。
假以时日……
纪霈之讨厌如果和假设,闭上眼睛,把心思重新放到唐乐筠说的话上。
唐乐筠搞了个自化门,对外宣称有师父,但又自立门派。
白管家查过,江湖上没有“自化门”这个门派,她的师父大概也是子虚乌有。
是不是可以推断,唐乐筠根据自身的能力自创了一套功法呢
这件事很可能是事实。
若果然如此,换一套功法未尝不可。
纪霈之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王爷。”白管家敲了敲门,“瑞王的马车朝药铺来了,与他同行的是高院使。”
瑞王探望纪霈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他会不会死,什么时候死。
但凡病情有所好转,圣旨就要接,户部必须管。
纪霈之对此心知肚明。
他对元宝说道:“你去把枯荣丸找来。”
元宝退了一步:“主子,李神医说过,枯荣丸于身体有大害,轻易不能吃。”
白管家出了个主意:“不如马上离开这里,瑞王来就说王爷求医问药去了。”
纪霈之摇摇头,一旦遁走,之前的努力就付诸流水了。
他固然可以揭竿而起,给唐乐筠杀出一个天下,但付出的代价太大,即便日后可以创造一个盛世,也会留下千古骂名。
“我来了。”厨房门轻响一声,院子里传来了轻且快的脚步声……
唐乐筠进了屋子,“我有办法。”
纪霈之问:“你待如何!”
唐乐筠道:“我研究出一款新药,名叫东风无力,和软筋散药性大致相同,但更霸道也更隐蔽。”
白管家问:“娘娘,对身体有伤害吗!”
唐乐筠想了想:“主要是降低心跳的频次,压制内力输出,有危害。但只要有我在,就能及时恢复功力,问题不大。”
白管家提醒道:“高院使虽然不是武林中人,但他肯定熟悉软筋散。”
纪霈之道:“我中毒是事实,即便略有好转,也改变不了身体破败不堪的事实。另外,高院使擅长钻营,精通人情世故,医术在夏院判之下。他先入为主,大抵不会多想,退一步讲,他就算怀疑,也不会嚷嚷出去。毕竟……他怕死。”
他语气淡淡的,说最后三个字时语速缓慢,就像缓缓出鞘的利刃,稍微碰一碰,便鲜血淋漓。
唐乐筠道:“我去拿药。”
她转身出门,去了西耳房。
药在衣架的横杆里——拳头粗的樟木被田家荣掏出一段不到一尺的空膛,小药瓶一只只塞在里面,堵头处用同一根木头塞住,即便仔细看,也只会以为那是一段装饰。
唐乐筠拿着小瓷瓶回来,打开腊封的瓶口,在手心倒上半个小指甲盖的灰黑色粉末,“这些就够了。”
纪霈之看向她:“化水,还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唐乐筠忽然凑近了自己,殷红的唇微微噘起:“噗……”
一股烟扑面而来,纪霈之下意识地闭息,但眼睛和嘴巴还是慢了半拍。
唐乐筠:“一,二,三,四……”
纪霈之莫名其妙:“你觉得这一点点能迷倒我!”
唐乐筠也看着他,顺便用上一点儿精神力,“十二,十三,十四……”
她并非想让纪霈之睡觉,而是怕纪霈之不经意地运功抵抗,一旦如此,这些药就不够用了。
这么快的吗
纪霈之恍惚了一下,他忽然有了胜负欲,“十五,十六,十七……”
瑞王很快就到,两口子居然你瞧我我瞧你地一起数上数了。
白管家和元宝都觉得儿戏,不由面面相觑。
“五一,五二……”纪霈之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
唐乐筠笑眯眯地给元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给纪霈之枕上枕头,对焦急的白管家解释道:“王爷身体不好,这是最小的剂量。而且,药效原本没有那么猛,王爷体虚,效果才显著了些。”
“娘娘费心了。”白管家松一口气,“麻烦娘娘,再把把脉吧。”
“好。”唐乐筠在纪霈之身边坐下来,单手叩在寸关尺上——因为有内力压制毒性,他的脉搏已比昨天缓慢些许,加之药粉作用于大脑,对应的病态就可以显著地呈现出来了。
一炷香的功夫后,瑞王在高院使和唐乐筠的陪同下进了东次间。
瑞王直接走到病榻前,轻声唤道:“九弟,九弟!”
“东风无力”可以压制心跳,并不催眠。
纪霈之被叫醒了,但他没有立刻睁眼,而是默默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四肢酸软,要拼尽全力才能动弹一点点——唐乐筠的药量果然恰到好处。
他睁开眼,说道:“放心,让我死也没那么容易。”
晨光透过蓝色帷幔打在他的半边脸上,白里透着青,唇色极浅,胡茬长了,形成不甚明显的“八”字型,与散落在唇边的长发纠缠在一起,既邋遢,又颓废。
瑞王正色道:“当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九弟救了那么多老百姓,是我大炎的功臣,想来阎王不会轻易收你。”
纪霈之懒得看他这副虚伪的样子,重新闭上眼睛,“世上若真有因果,那老畜生不会活到现在,你我亦不会在世间苟活。”
他声音微弱,不仔细听便听不清楚。
但瑞王还是回头看了眼立在窗前的高院使,后者正在跟唐乐筠说话。
瑞王放了心,在长随搬来的交椅上坐下,说道:“‘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我不会自责,九弟也不必自苦。”
纪霈之“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瑞王修养极好,把他的手臂从被子里拉出来,让开椅子给高院使,“有劳高大人。”
“王爷客气。”高院使拱拱手,又对纪霈之说道,“王爷,下官为您诊治一二。”
纪霈之还是不语,他平躺着,胸口的起伏很小,仿佛死了一般。
高院使摸上他的脉,片刻后,对唐乐筠说道:“娘娘,下官来之前听夏院判说过,王爷乃是逆脉,今日却不然,为何!”
唐乐筠道:“昨晚我给王爷熬了大泽墨兰根和寒魄做为君药的解毒汤,辅以百合、刺五加等药宁心静气,王爷睡了一整宿,状况略有好转。”
“不妥。”高院使摇摇头,“不对症,不对症。”
瑞王问:“更糟了吗!”
“那倒没有。”高院使道,“这两种药怎能放在一起用呢,大泽墨蓝根和寒魄都是解热毒的药物,本质冰寒,如果不对症,就会抑制王爷的神功。打破平衡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找不到解毒钥匙,娘娘切不可轻易尝试。”
唐乐筠脸上的笑意淡了,“多谢高院使指教。”
“此乃下官本分,娘娘不必客气。”高院使起了身,去八仙桌上写方子去了。
瑞王道:“九弟妹,九弟的病已有十数载,不好根除,切不可鲁莽行事啊。”
唐乐筠福了福。
瑞王继续苦口婆心:“我知道,九弟妹在医道上颇有天赋,擅长外伤和针灸,但九弟病情复杂,请九弟妹一定慎重。”
“是。”唐乐筠不情愿地应了一声,“五哥稍坐,我去泡茶。”
“不必麻烦。”瑞王回到床榻旁,“九弟,昨日大苍攻占我闾州,我军将士伤亡惨重,兵部正在商讨增援一事,你好好养病,我回去了。”
纪霈之说道:“别忘了,你我之间有过约定。”
瑞王一滞:“九弟,现在不是时候,你明白的。”
纪霈之的声音大了许多:“等你们杀了我,时机就到了,是吗!”
高院使吓一大跳,扔下毛笔,立刻和小徒弟退了出去。
瑞王面色阴沉,右拳紧握:“九弟一向英明神武,这世间无人能杀,难道不是吗!”
纪霈之定定地看着他,“无论是谁,杀我都要付出代价,蓝贱人就是榜样。”
瑞王的袖子抖了一下。
他吸了口气,稳了稳情绪:“你放心养病,我向来一言九鼎。”
纪霈之道:“你也放心,只要我不想死,就一定死不了。”
瑞王拂袖而去。
唐乐筠目送他的马车消失在转弯处,对白管家说道:“权利是个好东西,不但让好人变坏,还能给坏人洗白。”
白管家赞成她的话:“如果不争储,瑞王确实是好人,勤政爱民,对王爷也算兄友弟恭。”
唐乐筠点点头:“人性禁不起考验,他也只是个普通人。”
二人返回东次间。
唐乐筠上了床,“高院使也没那么糟,判断基本准确。所以,我们赶紧行功吧。”
软筋散类的毒药没有解药,时间一过,自动恢复正常,东风无力也是一样。
纪霈之挣扎着抬起头,正要让元宝扶他起来,就见唐乐筠长臂一伸,自己便飘飘忽忽地坐了起来。
他想起了唐乐筠的功法,遂问道:“你的功法是怎样的!”
唐乐筠被他提醒了。
她辅助他行功数次,对他的功法和功力有所了解——与她的行功路线相比,他的略有瑕疵,效率便低了一些。
李神医之所以要求他保持童子身,是因为内力可以“阳”化,可以更好的与邪毒抗衡。
如果改练她的功法,积聚内力的效率提高,足可以弥补因为破身而损失的那部分精阳。
呸,什么圆房。
圆房这件事她暂时不会考虑,但通过提高内力,加强对邪毒的对抗,无疑有百利而无一害。
唐乐筠道:“王爷现在能主动行功吗!”
纪霈之动了动双手,绵软无力,内力细弱,积聚困难,遂道:“有点勉强。”
唐乐筠道:“如果王爷想改练功法,现在是个时机。你放弃主导意志,服从我的指引,被动行一个大周天,可以试试效果。”
白管家壮着胆子劝道:“娘娘,王爷练了这么多年功法,只怕很难更改,太冒险了。”
元宝也道:“行功已是自然而然的事,一旦强行改变,只怕会走火入魔,请娘娘三思。”
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但唐乐筠对自己的手段有信心。
她把纪霈之的身子扳过来,与自己面对面,“王爷想试试吗!”
纪霈之感觉现在的自己像只布偶,唐乐筠想让他怎样他就得怎样,心中不免羞恼,说道:“不想。”
“哦……”唐乐筠有些失望,撇撇嘴,把他再次面向白管家,“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
这还差不多。
纪霈之自觉保住了面子,心里却怅然若失。
他想,唐乐筠如此年轻,便有与大高手抗衡的实力,说明功法足够优秀,他应该见识一下的。
好可惜……
纪霈之略一点头,开始凝神蓄力……
东风无力是软筋散的进阶版,唐乐筠的得意之作,药性霸道,尽管只吸进去一点点,但内力完全涣散,气若游丝,很难积聚。
他将一试探,便知自己不知深浅,自讨苦吃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纪霈之的面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但早该给出的信号迟迟不来。
白管家担忧地叫了唐乐筠一声:“娘娘……”
唐乐筠心里清楚,纪霈之的情况特殊,医典里找不到先例,药性对他身体的破坏力无法全面预估,所以该干预的时候,必须主动干预。
她说道:“王爷,我记得你的运功路径,我来帮你,如何!”
纪霈之已经感觉到了来自五脏六腑的隐痛感,知道再不解毒必然要重蹈覆辙。
既然如此,机会属实难得,他很想见识一下唐乐筠的功法。
只不过……
出尔反尔不是他的风格。
纪霈之纠结片刻,自尊心再次占了上风,遂点了点头。
齐王和瑞王来过了,老畜生疑心重,一定会陆续派人过来,他还有机会,不急于一时。
唐乐筠让元宝扶住纪霈之,双手抵住其后心,“王爷不要抵抗,顺应我的力量。”
一股热流涌入,心脏处顿时熨帖无比。
纪霈之精神一振,赶紧催动细小的内力跟了上去……
木系异能就像一股冒着热气的温泉水,从地底流出后,不断汇聚地表的涓涓细流,逐渐加粗加大……
纪霈之的功力之所以深厚,原因有两个,一是有外援,非他自己之功,二是他天赋奇绝,在内行高手的帮助下,他的奇经八脉是打通的,效率比一般人高出许多。
当木系异能从任脉出来,冲进督脉时,唐乐筠犹豫了一秒,随后便下定了决心——人在她手上,当然是她说了算——他的命关乎她的命,岂能全凭他做主!
她果断改变纪霈之的运功路径,让异能带着内力冲进大脑,转一圈,再下行入肾。
督脉总一身阳经,这样一改便足可以冲破童子身的束缚了。
木系异能一入脑,纪霈之就懵了一下,但头部的熨帖感瞬间抚平了紧张的神经。
他不敢思考,专心配合。
待内力巡行完整个督脉,他感觉到了新功法带来的好处——他的头脑更清晰了,内力运行更加顺畅,每一条经脉都亢奋了起来,东风无力带来的压制被破除,肌肉瞬间充满了力量。
运行完一个大周天,东风无力的毒彻底解了,唐乐筠撤了出去。
纪霈之不敢间断,趁着肌体的记忆清晰,他决定按照她的路线再行一遍。
这一次,没有了热流的参与,两种功法的差距更加明显了。
他必须承认,尽管改动不大,但速度就是变快了,精力也更充沛了。
行完第二轮,纪霈之把新功法默记两遍,确定不会遗忘,这才睁开了眼睛。
元宝听到床上的悉索声,立刻赶了过来:“王爷,您感觉怎么样!”
纪霈之精神抖擞地下了床,“神清气爽。”
元宝高兴极了,先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快步往外走,“小的去给王爷准备午膳。”
纪霈之喝完茶就出了门,穿过院心,到了一进院。
药铺的后门开着,唐乐筠正在同客人说话。
“头晕吗,耳鸣吗!”
“二者都有,但不严重。”
“记东西怎么样!”
“记不住,有时还失眠。”
“不要紧,正常现象,孩子年纪小,恢复得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
“我再开两副活血化瘀的药,记得按时服用。”
“麻烦娘娘了!”
一个声音清脆,一个声音厚重,从毕恭毕敬的态度上看,大抵是蔡家人。
蔡家,镇北侯府。
纪霈之在门洞里踱着步子,握住这两家,就能握住大炎近三成的军事力量。
但这两家都不喜欢站队,贸然接触,未必能争取到支援。
如果不以结盟为目的呢
只求在他占上风后,这两家所掌控的军事力量不会向齐王和瑞王倾斜……
他点了点头,蔡家人能在兵部屹立不倒,靠的是姻亲故旧,靠的是好人缘。
唐乐筠救了他家嫡子,这样的恩情可能买不来联手谋反,但换一个冷眼旁观没有问题。
如此一来,他的处境也不算太糟。
夺宫对他来说反而是最简单的,但有三方面掣肘:他身体不好,难以为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玄衣卫和御林卫,前者在瑞王手里,后者在齐王手里。
还有拱卫京城近郊的禁军,二王各有控制,他一穷二白。
真的没有办法吗
似乎也不尽然!
纪霈之的嘴角露出一丝诡笑,只要他想,拿下这些人不成问题。
似乎可以一试
“王爷在想什么”唐乐筠站在后门门口,脸上带了一丝歉意,“擅自做主,对不住了。”
纪霈之走出门洞,故意板了脸:“你好大的胆子。”
元宝愕然,看看纪霈之,又看看唐乐筠,用手捂住嘴巴,退到了门洞里。
纪霈之一来劲,唐乐筠也不高兴了。
她垮了脸,淡淡道:“还行吧,我的胆子一向不小。如果王爷觉得不好,把它忘了就是。”
纪霈之:“……”
玩笑开大了,这要如何是好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看元宝,后者垂着头,生怕连累了他,再看向唐乐筠,她也在看着他。
唐乐筠是什么人,精神力异能者,一打眼就看出了他的窘迫。
你也有今天!
她想起纪霈之在书里的人设,“噗嗤”一声笑了,说道:“王爷练了那么多年内功,想必是识货的,平心而论,你觉得哪个更好!”
这丫头给他搭梯子呢,聪明!
纪霈之赶紧就坡下驴,正色道:“果然是王妃的更好,我已巩固了一遍,再不能忘。”
元宝骇然。
他真没想到,唐乐筠先斩后奏,竟然直接替王爷做了决定,换了功法,而王爷不但没生气,还做了保证。
她的功法真有那么好吗
唐乐筠点点头,正要说话,就听见铺子大门口有了动静,她扬了扬下巴,示意纪霈之不要露面,转身回去了。
“草民见过娘娘。”楚飞远和慕容霖异口同声地说道。
唐乐筠道:“在有间药铺我就是个掌柜,请叫我唐掌柜。”
慕容霖笑道:“唐掌柜平易近人,在下佩服。”
唐乐筠道:“没什么,我只是更喜欢我自己的东西。”
她的话很短,但大有含义。
娘娘是王爷赋予她的,有王爷才有娘娘,有皇上才有王爷,归根结底,她是不是娘娘,只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但唐掌柜就不一样了。
楚飞远拱了拱手,“唐掌柜睿智。”
“过奖了。”唐乐筠看了眼二人手中的匣子,“你们买药,还是……”
慕容霖道:“送礼。”
唐乐筠不明白:“送的什么礼!”
慕容霖道:“我和楚少庄主从南边回来时,与王爷搭伴走了最危险的一段路,今日特来拜谢。”
唐乐筠眼里闪过一丝狐疑:“你们知道王爷在我这儿!”
慕容霖反问:“王爷在药铺!”
楚飞远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不知道,所以想才通过唐掌柜转交。”
唐乐筠明白了,微微一笑:“感谢的应该是我们,你们这边坐,我去泡茶。”
“唐掌柜不必客气,我们这就走了。”楚飞远把木匣放在柜台上,压低声音说道,“里面有几株草药,解毒效果甚好,望唐掌柜笑纳。”
慕容霖也道:“这是我的,但愿帮得上忙。”
永宁帝连同齐王和瑞王对纪霈之进行了围剿,这二位却在此时送来了支援。
要不要收
唐乐筠思虑再三,到底说道:“感谢,一定转达!”
二人还礼,道一声告辞,快步离开了药铺。
唐乐筠打开两只木匣子,一只装着雪莲、寒魄、天龙草,另一只则是人参、红炎,还有药王谷的大还魂丹。
每一只匣子都价值不菲。
他们是江湖门派,为何出手这么大方
唐乐筠关上铺门,抱着匣子去了后院。
纪霈之把密报放在烛火上,点燃后扔在笔洗里,看向刚进来的唐乐筠。
唐乐筠把匣子放在八仙桌上,“磨剑山庄和慕容家送了东西过来。”
纪霈之扫了一眼,“品相不错,你不知道该不该收!”
“对。”唐乐筠在他对面坐下,“没想到这么贵重,怕坏了王爷的规矩。”
纪霈之轻笑:“这点东西算什么,收着吧。磨剑山庄经营武器,慕容家经营商队,什么赚钱运什么。光是每年给唐家的东西就不只这些,遑论他们结交的权贵了。”
唐乐筠问:“王爷处境艰难,他们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纪霈之道:“江湖人讲究广结善缘。素泉山一战,他们想必印象深刻,既然与你相识,没道理不来结交一番,这也是楚家和慕容家在江湖上屹立不倒的主要原因。”
“哦……”唐乐筠把两只匣子抱在怀里,“那——我就笑纳了!”
纪霈之失笑,“笑纳吧。”
唐乐筠起了身,又坐下了,“王爷,闾州怎么办我听说大苍人凶残,一旦他们伤亡惨重,就会用屠城来报复我们。”
书上写,在入冬之前,大苍为动摇大炎军民的信心,连屠三座城池。
如果这条线的剧情不变,这种事迟早都要发生。
纪霈之看了看溶在笔洗里的灰烬,“眼神不错。”
唐乐筠一进门就看到了闾州二字,联想到瑞王的话,所以才有此一问。
她说道:“多谢夸奖。”
还夸奖呢。
元宝有些紧张——他记得端王府的一个丫鬟因此被挖掉了一只眼睛。
纪霈之没有生气的意思,解释道:“大苍第一高手伊格御潜入闾州,以一己之力斩杀数十名哨兵,致使城门大开,我军腹背受敌,闾州沦陷。”
这个剧情书里没有出现过。
唐乐筠道:“有大高手在,看来北军将领有麻烦了。”
纪霈之摇头,“未必,他从闾州出来就失去了踪迹,有迹象表明,他很可能进京了。”
伊格御,大苍现任皇帝的小皇叔,行十九,三十九岁。
此人系剑客,凭借一套血影剑法纵横南北,名头响亮,公认的九大剑客之首。
唐乐筠接过元宝送来的茶,小酌了一口,“他进京做什么!”
纪霈之道:“我猜……是为了你。”
“我……”唐乐筠反应了一下,“为了我的剑法!”
纪霈之满意地点点头,“此人好战,在过去的十年间,约战的好手不下百人。你化身蒙面人在京城活动,又以剑法闻名,我怀疑来京城的目的之一便是与你一战。”
唐乐筠道:“那之二呢!”
纪霈之看着她:“你觉得之二是什么!”
之二肯定与两国交战有关。
刺探军情是细作的活儿,伊格御是皇室,更是大高手,身份显赫,无法胜任那种事情。
那么……
唐乐筠隐约有了答案:“他是来杀人的!”
纪霈之问:“杀谁!”
唐乐筠道:“肯定不是为了杀你,所以……有没有可能是齐王和瑞王!”
纪霈之手里转着核桃,目光转向了窗外,“有这种可能。”
唐乐筠问:“王爷打算怎么做!”
纪霈之道:“我在想,如果伊格御来京城的目的与瑞王和齐王无关,我要不要趁机杀了他们。”
唐乐筠:“……”
尽管是那两兄弟先做了初一,纪霈之后做的十五,但他如此冷漠地盘算如何杀死他们,还是让唐乐筠感觉后背发凉。
纪霈之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怎么,你也觉得我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唐乐筠滞了一下,“王爷确实心狠手辣,但毫无人性不至于。”
“呵呵~”纪霈之挑眉,“你倒是实诚。”
唐乐筠学着他转核桃的样子动了动手指,“对伙伴有正确的判断,于合作有百利而无一害。”
“很好。”纪霈之收敛了笑意,“你对解毒这件事,有多少把握!”
唐乐筠道:“王爷放心,我会倾尽全力。”
纪霈之蹙起了眉头。
他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答案,李无病陪了他十几年,确实倾尽了全力,但除了回春丹,未建寸功。
唐乐筠一开始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但结合之前的讨论,心里很快有了结论——如果他必然死,瑞王就不能死,毕竟,他姓纪,也毕竟,他是一个有能力有魄力有品德的皇位继承人。
她补充道:“不谦虚的说,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保住你的命。”
纪霈之深深地看着她,“你说得对,我确实心狠手辣,但绝非毫无人性。如果我除掉了他们,却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大炎至少要乱三年,三年不长,但死的老百姓将是十万记,百万记。现在我再问你,唐掌柜,你有把握吗!”
唐乐筠心里一颤。
在末世,她打定用雷击提高异能层级的主意时,也曾觉得十拿九稳来着,但结果是来了这里。
她的确想一直活下去,但不能因此绝了别人的路。
思虑再三,她说道:“从现阶段来看,我没什么把握,但王爷吃了我的清补丹,练了我的内功,对未来应该报以希望。”
纪霈之又问:“我还能活多久!”
唐乐筠道:“只要王爷不折腾,至少五年。”
纪霈之失笑:“我师父告诉过我,人定胜天,但这个世界教会了我,必须接受世事无常。”
人定胜天是信念,有了它,生活便充满希望;世事无常是妥协,学会向现实低头,人们才能更长久地活下去。
二者看似矛盾,但它们是纪霈之坚持活到现在的根本原因。
唐乐筠在末世摸爬滚打多年,对这句话的体会可谓深刻。
她说道:“既然如此,王爷有什么折中的法子吗!”
纪霈之摇头:“暂时没有,我们日后再议。”
唐乐筠也看向了窗外,“我听到白管家的声音了。”
她话音将落,纪霈之便听到了大门敞开的声音,“三表哥也到了,我们去迎一迎。”
从素泉山出来后,为迷惑跟踪者,也为了帮纪霈之分担火力,薛焕走了另一条路,顺便办了些事,回来迟了。
“王爷,娘娘。”薛焕瘦了不少,眼中晶莹,像是翻滚着泪花,“表弟,你……无碍吧。”
纪霈之道:“无碍,三表哥放心。”
唐乐筠行了半礼,“三表哥辛苦了。”
薛焕见纪霈之精神头不错,完全没有勉强的意思,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笑道:“娘娘客气,我不过是赶路而已,不辛苦。”
三人回到东次间,元宝重新上了茶。
薛焕道:“奔波多日,就惦记娘娘的这口茶,今日总算喝到了。”
唐乐筠道:“三表哥不妨在寒舍小住几日,我请你喝个够。”
薛焕正要应下,被纪霈之拦住了,“我明日便搬回去了。”
唐乐筠问:“搬去哪里!”
纪霈之道:“五柳街走到头,向东再走二里地。”那是写在薛家名下的,属于他的别院,他在京城时,一般都住在那里。
唐乐筠知道那地方,“离药铺不远,正好方便我……”
纪霈之又道:“你和徒弟们一起搬过去,适当拉开和田家其他人的关系,对他们有好处。”
搬过去。
唐乐筠不大乐意,“王爷家规矩大。”
薛焕奇道:“王爷的家不是娘娘的家吗!”
他说的没错,身处这个时空,就该顺应本土的风土人情。
唐乐筠不情不愿地说道:“三表哥说的是。”
纪霈之脸色微暗,但也没说什么,直接换了话题:“三表哥,事情办妥了吗!”
薛焕道:“暂时解决了,但纸包不住火,终有一战。”
唐乐筠听不懂二人的暗语,见纪霈之没有说明的意思,遂起了身:“你们聊,我去市场买点菜,晚上请三表哥吃饭。”
“这可使不得。”薛焕赶紧站了起来,“娘娘折煞我了。”
纪霈之给白管家使了个眼色。
白管家上前一步,“娘娘,这件事交给小人便是。”
唐乐筠道:“好,我告诉你买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薛焕继续刚刚的话题:“表弟有应对之策吗!”
纪霈之道:“云水县令敢收银子,必然没有掌握到实际人数。既然如此,他要多少我们就给多少。先让他存着,届时一并算总账。”
薛焕还是有些担忧:“云水县令不是蠢货,七万之众,所费颇多,露馅儿是迟早的事。”
他担心的事,纪霈之也担心,但听到“迟早”二字,他便把自己解脱了出来,“那就等露馅儿再说。”
尽人事,听天命,没有什么事是万无一失的。
第二天晚上,唐乐筠和“卧床不起”的纪霈之住进了薛家别院。
薛家别院三进,有跨院花园一座,伺候的下人都是白管家精挑细选的,安全无虞。
唐乐筠住西次间,和纪霈之对门,唐悦白等人住在外院。
地方陌生,但人基本上是熟悉的。
唐乐筠迅速地适应了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的日子,一心扑在制药和药铺上。
考虑到伊格御行踪不定,纪霈之拒绝了唐乐筠前往生云镇的要求,直接让白管家把人接了回来。
京城治安逐渐好转,唐乐筠在赤焰镖局的学堂续了学费,让师兄弟三人重新拜在崔先生门下。
瑞王亲自担起了户部的重担,他派遣官员南下筹款,并动员京城的商户和权贵们捐款捐物,扩大征兵范围,准备增援西北。
瑞王妃停掉粥铺,接连摆宴,号召贵妇们捐银钱、捐寒衣、捐铺盖等。
纪霈之说,效果还算不错,三次宴会就征集到五千套寒衣,纹银三千两。
唐乐筠也接到了瑞王妃亲手写的帖子,日期是八月初十。
上午,辰正。
唐乐筠在瑞王府门前下了马车,刚要迈步,就听见后面的人喊了声“娘娘”。
来人是唐乐音。
唐乐筠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小女见过娘娘。”唐乐音赶上来,郑重行礼,“恭喜娘娘,终于实至名归了。”
唐乐筠坦然地接受,嘴里却道:“音妹妹不必多礼。”
唐乐音道:“前些日子家里有人感染了风寒,不敢出门,便一直没有拜望。听说王爷病重,如今好些了吗!”
唐乐筠朝迎过来的瑞王府的宋妈妈点点头,说道:“命暂时保住了,人也能下地了。大夫说,王爷的病必须静养,别无他法。”
唐乐音道:“王爷也是可怜人。”
“活在这样的世道,哪个不可怜呢”唐乐筠故作无奈,“听说大苍正在围攻云州,情况如何了!”
“唉……”唐乐音叹息一声,“家父说,云州地势高,易守难攻,守城的压力不大。但北地马上就要进入冬季,粮草跟不上,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一场大雪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唐乐筠附和:“将士们太不容易了,作为大炎的一份子,每个人都该贡献出自己一份力量。”
唐乐音问:“娘娘打算捐多少!”
在书里,唐乐音人微言轻,在宴会上不敢强出头,只捐了五百两,回去后,又找人做了一千套寒衣,由唐锐安出面送去户部。
所以,想多捐要看上位者的上限,想少捐要看下限,绝非想捐多少就捐多少。
唐乐筠道:“听说怡王妃也来了,看她老人家怎么说。”
后花园,大花厅前面。
瑞王妃正在和几个贵妇赏花,唐乐筠一到,他们便迎了上来。
瑞王妃分别拉住唐乐筠和唐乐音的手,笑着对其他几位贵妇说道:“都说唐门机关名闻天下,依我看,唐家的女孩也不遑多让。”
唐乐音谦虚道:“娘娘过奖了。”
唐乐筠不太擅长这种应酬,只是笑了笑。
瑞王妃关切地问唐乐筠:“九弟怎样了,身体好些了吗!”
唐乐筠道:“我家王爷底子不好,远不如五哥康健,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一直忙碌着。”
想起瑞王遇刺,瑞王妃仍然心有余悸,她压着胸口说道:“幸好当时弟妹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唐乐筠道:“吉人自有天相。”
菊花品种齐全,各个争奇斗艳。
因着异能的缘故,唐乐筠和植物天然亲近,她与几位贵妇略略寒暄,便带着罗妈妈进了园子,在菊花丛中流连忘返。
罗妈妈问:“娘娘喜欢菊花!”
“喜欢。”唐乐筠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促狭地说道,“但我更喜欢清净。”
瑞王妃在花厅门口,她身边的人始终没有断过,唐乐音一直陪在身边,有意无意地起到了半个主人家的作用。
罗妈妈赞叹:“唐大姑娘真是个伶俐人。”
唐乐筠颔首,女主嘛,各方面肯定不差。
怡王妃来了,瑞王妃率领一干贵妇围了上去。
唐乐筠不再消极怠工,快走几步,尾随在众人之后。
“二婶清减了,大表哥的病好些了吗!”
“就是偏头疼,吃了夏院判开的药,好多了,不然老身还出不来呢!”
“阿弥陀佛,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但愿我们大炎也一样,平安度过此危急。”
“是啊,是啊。”
“一定会的。”
一干人簇拥着怡王妃和瑞王妃进了花厅。
花厅里有只矮花架,架子上摆着五盆造型和花型都堪称绝美的名贵菊花。
分别是绿云、绿牡丹、瑶台玉凤,墨菊和紫龙卧雪。
每一盆都开得美轮美奂。
怡王妃也是爱花之人,她挨个欣赏一番,对墨菊和紫龙卧雪大加赞赏,“花型典雅,颜色贵气,都是吉兆呀。瑞王妃这个菊花宴办得很好,咱们妇人也是大炎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即便不能上马杀敌,也得让冲锋陷阵的爷们儿们后顾无忧。”
“二婶说得极是。”
“娘娘说得好。”
“娘娘慈悲心肠。”
“慈悲心肠谈不上,但老身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怡王妃在主座上落了座,“老身抛砖引玉,捐银一千两,棉被五百套。”
雷声大雨点小,加起来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两。
不过,并非不能理解。
瑞王已经号召诸位权贵捐过不少了,而且,京城陷入饥荒后,贵妇们一直在赞助瑞王妃的粥铺,过去的几个月米价居高不下,各家各户的日子都不好过,这时候能拿出一千多两不算太少。
唐乐筠冷眼观瞧,发现不少贵妇都松了口气。
怡王妃表了态,其他几位妃迅速跟上,每人捐银八百两,加三百套寒衣。
唐乐筠也不例外。
王妃们捐这么多,其他勋贵就要再减一档,到唐乐音那里,便和书里一样了,依旧是纹银五百两。
瑞王府的管事婆子把各家各户的捐赠上了账,下人们也端上了茶和水果。
贵妇们品尝着茶点,三三两两地聊了起来。
唐乐筠和左手边的康王妃话不投机,右手边的贵妇她不认识,遂一心一意地用异能改造水果,改一个吃一个,也算逍遥自在。
“今年粮食丰收,水果大量上市,不像前些日子那么贵了。”康王妃忽然看向了唐乐筠。
唐乐筠知道康王妃在和自己说话,也知道这句话讽刺意味十足,但她这人喜欢动手,不喜欢动嘴,便假装听不见,晾着她。
右边的贵妇看热闹不闲事儿大,提醒道:“端王妃娘娘,康王妃和您说话呢!”
我谢谢你了!
唐乐筠瞥她一眼,努力保持微笑,对康王妃说道:“人们吃东西通常有三个目的,一个是生存所需,一个是满足喜好,最后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能堵住嘴。七嫂,你明白了吗!”
她的重点在最后一句。
康王妃脸颊微微泛红,找补道:“九弟妹不喜欢说话!”
唐乐筠道:“对,我出身江湖,性子直,说话冲,害怕得罪人,索性就不说了。”
她的潜台词是,别惹我,惹我没你的好果子吃。
贵妇们都是千年的狐狸,几乎没有听不出来的,不少人因此打起了眉眼官司。
唐乐筠不苟言笑,康王妃脸面上挂不住,言语间越发讥诮了:“九弟妹会武,懂医,听说还精通外科,若是能去云州,一定能救不少将士的命。”
唐乐筠道:“听说康王府家财万贯、米烂陈仓,怎么只捐八百两呢若是倾囊相授,说不定大炎就粮草充足了呢。”
“你……”康王妃被她怼得张口结舌。
花厅里静了静,所有目光都落到了唐乐筠身上。
唐乐音摇了摇头,大概在示意她谨言慎行。
唐乐筠不为所动,捏起一颗葡萄扔到了嘴里——汁水充盈,葡萄味十足。
“九侄媳妇。”怡王妃招了招手,“坐到老身这儿来。”
唐乐筠起身过去了。
怡王妃仿佛没听见刚刚的争执,开口就换了话题,“我家老大总是偏头疼,御医们为此来了多少回,总是好不彻底。”
她在这里旧事重提,应该是解围的意思。
唐乐筠明白了,这位和怡王的立场高度一致,谁都不得罪,见庙就进,见佛就拜。
力求不远不近,不冷不热。
唐乐筠点了点头,继续听下文。
怡王妃道:“听说令尊行医多年,我想问问九侄媳妇,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病例。”
“没说过。”唐乐筠又摇了摇头,“御医们怎么说!”
怡王妃叹气,“一般都说中了风邪,还有的说他得了情志上病,但无论哪种都没治好,一有风吹草动就疼起来了。”
瑞王妃道:“二婶莫急,虽然病情反复,但总归不严重,肯定不是什么大病。”
礼王妃道:“秋天风大,有时候迎着吹一吹就痛起来了,倒也寻常。”
康王妃也道:“二婶,我这边有个大夫,虽然一直在民间,但医术不错,见多识广,您要不要见见!”
怡王妃笑道:“好啊,你把地址给老身,老身派人去寻一寻,问一问。”
众贵妇又七嘴八舌地安慰怡王妃。
唐乐筠乐得轻松,安安静静地在医典里搜寻相关病历。
怡王妃来瑞王府的唯二目的,就是顺便问诊于唐乐筠,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九侄媳妇怎么看!”
唐乐筠道:“二婶,没有望闻问切,大夫直接下结论是不负责任的。”
怡王妃道:“我们随便聊聊,九侄媳妇不必有负担。”
“那好吧。”唐乐筠道,“我问二婶几个问题。第一个,大表哥除了偏头疼,还有其他症状吗!”
“没有,就是头疼,而且不甚严重。”
“就是头疼。”唐乐筠低低地重复一遍,又问,“有没有紧张、睡眠不好、受凉等因素!”
怡王妃思索片刻,“你说的不错,这些原因好像都有。”
唐乐筠有信心了,“出现过怕光的情况吗看东西会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看不完整。”
怡王妃的瞳孔放大了一下,嘴里却道:“没听说这种情况。九侄媳妇见过这样的病人吗!”
唐乐筠了然一笑,“对,如果有以上情况,基本上可以考虑患者有先天性疾病。”
众人面面相觑。
怡王妃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唐乐筠补充了一句,“不算严重的先天性疾病。”
用现代医学讲,叫卵圆孔未闭。
康王妃左右看看,见缝插针地问道:“据我所知,有间药铺以卖药为主,九弟妹开店不足半年,见过的病人有限,这个结论如何得出来的呢!”
唐乐筠笑着看向她:“当然是和二婶随便聊,聊出来的。”
康王妃再次哑口无言。
瑞王妃打岔道:“既然是随便聊聊,那就不是真的了,二婶不必担忧。”
怡王妃僵硬地笑了笑,“是啊,不担心,毕竟症状不全一样。”
唐乐筠心道,是不是一样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不承认最好,毕竟这个病需要手术,她也无能为力。
巳时过半宴会就散了——还在蓝皇后的孝期,能聚在一起喝喝茶就不错了。
唐乐筠告辞出来,第一个上了马车。
罗妈妈慢慢关上车门,“康王妃还在看着娘娘呢。”
“随便她。”唐乐筠浑不在意,目光落在街对面的高墙上。
罗妈妈道:“康王妃出身勋贵,向来心高气傲,只怕药铺会有麻烦。”
唐乐筠从抽屉拿出一对文玩核桃,飞快地转了起来,“她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
回到药铺,田婶子和田家荣看店,田家太太和邓翠翠正在准备午饭。
唐乐筠打过招呼,直接进了东耳房——八月是采摘根和根茎药材的最佳月份,白管家送来一批新药,她要亲自研究一遍。
刚坐下不久,田家荣就来了,“筠筠,前面来了个客人,说是怡王府的。”
唐乐筠细细地体会着药性,“什么样的人,来做什么!”
田家荣道:“三十多岁的管事婆子,说是要买药。”
唐乐筠知道,怡王妃将信将疑,所以派人跟过来了。
端王不被朝廷待见,她在贵妇圈子里孤立无援,怡王妃可能觉得自己只要勾勾手指头,她就会热情十足地贴上去。
唐乐筠没那个兴趣,“她要买什么,咱们就卖她什么,其他的不用理。”
田家荣点点头,转身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他刚走,门又被敲响了。
唐乐筠道:“老赵吗,进来吧。”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赵宗光闪了进来。
唐乐筠放下手里的草药,“辛苦,发现什么了!”
“娘娘果然看见我了,今天确实有所发现。”赵宗光佩服地拱了拱手,“娘娘,今天早上,瑞王府外出现了行踪诡异的武林中人。”
行踪诡异。
唐乐筠道:“什么行头,看到脸了吗!”
赵宗光摇头:“车夫戴了斗笠,腰间挂着长剑,车里的人没露脸。”
唐乐筠问:“怎么诡异的!”
赵宗光道:“马车绕着瑞王府转了一大圈,然后就走了。”
会不会是伊格御到了
唐乐筠的念头刚刚转过,田家荣又返回来了。
“筠筠,那婆子说……”田家荣推门而入,看到赵宗光愣住了,“呃……她说,她说她要看病。”
唐乐筠起了身,“好的田叔,我马上过去。”
田家荣见唐乐筠从容淡定,心中的疑云散了,只当赵宗光是纪霈之的人,转身走了。
唐乐筠从荷包里掏出五张十两的银票,给赵宗光递了过去,“还有其他消息吗!”
“谢谢娘娘。”赵宗光坦然接受,又道,“今天早上,小人跟踪了瑞王的谋士郭杰,他和雷霆剑狄原在南城外的长亭见了一面,之后狄原走了,他回了瑞王府。”
狄原居然是瑞王的人,顾时可能帮忙了。
唐乐筠道:“瑞王和玄衣卫联系紧密吗!”
赵宗光道:“玄衣卫的唐指挥使前几日到访过瑞王府,不算紧密,但时间上颇为可疑。还有齐王,江湖传言,他为刺杀端王,收买了不少武林败类,欠下不少银钱。齐王妃最近也摆了两回宴,请的都是富商巨贾的夫人,想必也在筹钱。”
纪霈之说,刺杀当晚,功夫最差的一群人像是玄衣卫。
那么,唐锐安参与了吗
如果他……
唐乐筠懒得做那些无谓的假设,“江湖上还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赵宗光道:“西北危难,一群武林正义之士结伴而行,前去支援了。娘娘……”
他欲言又止。
唐乐筠道:“多你一个也左右不了战局,但你家只有孤儿寡母,她们更需要你。”
赵宗光如释重负:“多谢娘娘开导,小人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会。”
赵宗光跳墙走了。
唐乐筠把药材放回柜子里,锁好,出了门。
小黄从河边溜达回来了,亲昵地蹭蹭唐乐筠的裤脚。
唐乐筠摸摸它的头:“饿了吧!”
小黄歪着脑袋点了点。
唐乐筠拐进厨房,把早上剩下的鸡蛋给它剥了,这才溜溜达达地进了药铺。
一个脸生的婆子从长椅上站起来,端端正正地福了福:“老奴李王氏见过娘娘。”
唐乐筠在书案后坐下,朝她点点头:“请坐,哪里不舒服!”
李妈妈不敢坐,不太确定地瞥了唐乐筠一眼,小声道:“请娘娘恕罪,老奴没病。”
唐乐筠看着她:“所以,你来是为了你家大爷的病,是吗!”
李妈妈点点头,“我家娘娘说,大爷的病蹊跷,不想为人所知,这才让奴婢悄悄地来,还请娘娘体量我家娘娘的慈母之心。”
她这是托辞。
更深层的原因是,怡王一家不想和端王产生更深的纠葛。
其实,都不得罪,对纪霈之来说是好事。
纪霈之做皇帝,皇室的认可弥足珍贵,她何乐而不为呢
她说道:“你大爷年纪轻轻,却得了中风,对吗”在她的印象里,怡王的大儿子顶多二十七八,这个年纪中风确实不大常见。
李妈妈吓了一大跳,声调升高了好几分,“娘娘怎么知道!”
邓翠翠和田家人一起看了过来。
李妈妈有些讪讪,抱歉道:“老奴失礼了,娘娘恕罪。”
“无妨。”唐乐筠道,“大爷有先天性的心脏疾病,可能会导致脑袋里的血管发生小规模栓塞,于是便有了中风的征兆。”
李妈妈问:“栓塞,心脏疾病!”
唐乐筠点头。
李妈妈不敢置信:“老奴听不懂,娘娘还能说得更清楚一些吗!”
唐乐筠道:“简而言之,我们的心脏被一道肉墙隔成了两个房间,你家大爷的这道墙上有一个极小的孔,在诸如咳嗽、喷嚏、大笑等情况下,右边房间的血被挤到左边房间来了,这一小部分血液有杂质,当杂质堵住头部血管时,就可能导致中风。”
李妈妈这回听懂了,“如果真是这种情况,应该怎么治疗!”
唐乐筠道:“无法根治,可以进行药物治疗,溶掉血液栓塞的部分。”
李妈妈又道:“日后会更严重吗!”
唐乐筠道:“不好说。所以,他要健康饮食,早睡早起,并尽量保持心情愉快。”
李妈妈道:“烦请娘娘开几副药吧。”
唐乐筠道:“抱歉,人不来,开药便是不负责任。再说了,夏院判是名医,他的药方一定管用。”
李妈妈欲言又止,到底拿上邓翠翠送过来的药包,告辞离开了药铺。
邓翠翠挺着大肚子,看着她的背影说道:“筠筠,这位怡王妃是不是过分了!”
田婶子道:“有难言之隐呗,筠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二人,一个替唐乐筠抱不平,另一个生怕唐乐筠打抱不平。
唐乐筠笑道:“他们还会来的。”
邓翠翠问:“来干什么!”
田婶子也不理解:“再来就有点过分了,我们筠筠和她平起平坐吧。”
唐乐筠道:“怡王妃对孩子很上心,我又治好了蔡老将军的中风,她一定会请我给他儿子针灸。”
到时候,怡王这个老狐狸不想欠人情也得欠。
唐乐筠在耳房里呆了一下午,傍晚时分和几个孩子一起回了纪霈之的别院。
到家时,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宽敞的起居室里放了两张八仙桌,一张是纪霈之和唐乐筠的,另一张是唐悦白和田家的三个孩子的。
饭菜一样,都是四菜一汤。
唐乐筠在纪霈之对面坐下来。
纪霈之放下茶杯,说道:“听说,你和康王妃吵起来了。”
唐乐筠眨了眨眼,“消息传得这么快吗!”
唐悦白关心地看了过来。
唐乐筠安慰地看了他一眼,“算不上吵,就是她嘴贱,我回击两句。”
唐悦白偷偷瞄纪霈之,后者抬眸,他又赶紧低下了头。
纪霈之换了话题:“怡王的大儿子中风了,如果怡王妃不亲自下帖子,你就不要管了。”
唐乐筠道:“明白。”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只虾仁放到嘴里——清炒干虾仁,味道鲜甜,肉质弹牙。
纪霈之道:“你不想说说别的事吗!”
“说什么”唐乐筠忽然想起来了,压低声音说道,“对了,我听说雷霆剑狄原和瑞王的谋士郭杰有来往,狄原今天上午离开了京城。还有玄衣卫,王爷查的怎么样了!”
纪霈之不答反问:“狄原的事,你听谁说的!”
唐乐筠反应过来了:“你的人看到赵宗光了!”
“赵宗光,泥鳅,小偷。”纪霈之知道此人,“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唐乐筠道:“他和小周瑜关系不错,小周瑜委托他……你怀疑我!”
她总算弄明白纪霈之到底在问什么了。
几个孩子一起看了过来。
纪霈之轻咳一声:“你和陌生男子在耳房密会,我不该问问吗!”
唐悦白不高兴了,“王爷慎言,家里那么多人,怎么能叫密会呢!”
“就是。”唐乐筠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任何人翻白眼都不会很好看,唐乐筠也一样。
纪霈之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不问了,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他不说话了,起居室的气氛就更紧张了。
唐乐筠见唐悦白他们都很不安,便解释道:“没事,那是我每个月花几十两银子雇的高手,王爷只是问问,并不是兴师问罪。对吧,王爷!”
纪霈之瞪她一眼。
唐乐筠道:“王爷的习惯很好,食不言寝不语,你们也要学习,都吃饭吧。”
唐悦白等人见她坦荡、无惧,遂放了心。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他们上了半天学,早就饿了,吃得香,速度快,风卷残云一般,不到一刻钟就吃完了。
唐悦白带着他们告了辞,往花园玩去了。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以前的纪霈之喜静,不喜吵闹。
但孩子们来了之后,他又觉得这样也不错,家里气氛活泛了,吃个饭都比平常有意思多了。
在宫廷里生活十五年,其中十四年在冷宫。
前八年,他的饭菜是在母亲的眼泪、祈求、以及歇斯底里中吃下去的。
现在想一想,他那个时候没疯也是奇迹。
纪霈之吃完饭,用茶水漱了口,说道:“赵宗光轻功不错,我的人没能看住他,我只是好奇而已。”
他在心平气和地解释他的动机。
唐乐筠道:“那时候你不在京城,我让他看着瑞王府和齐王府,以备不时之需。他说,他在瑞王府外发现一辆马车,行踪比较诡异。”
纪霈之从元宝手里接过一张丝帕,“如果不是齐王的人,那就是伊格御到了。”
唐乐筠还在吃,“我们要不要提醒瑞王!”
纪霈之道:“不管,静观其变。从明天开始,我派其他大夫坐镇药铺,你暂时不要出门,孩子们的功课由三表哥来教。”
唐乐筠道:“如果怡王妃下帖子怎么办!”
纪霈之慢条斯理地扔下帕子,冷笑道:“求医就要有求医的样子。我倒要看看,他们为了左右逢源,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经过这些天的调养,他胖了不少,皮肤充盈,深邃的眸子里有光了,颜值回到了巅峰状态。
唐乐筠很喜欢他这副斯文冷厉的样子,笑道:“王爷觉得他们会来吗!”
纪霈之斩钉截铁:“不会!既然他的病要不了命,便不会急于一时。”
唐乐筠道:“我们打个赌吧!”
纪霈之挑眉,“赌什么!”
唐乐筠想了想,“我想要百花门附近所有的植物,所有的,而不是所有药材。”
纪霈之忽的一笑,“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呢!”
唐乐筠正色道:“未必是解开谜题的钥匙,但我想试一试。”
小姑娘严肃认真的样子特别美。
“我明白,马上安排下去。”纪霈之下意识地多看她几眼,“如果你输了呢!”
唐乐筠道:“首先我不会输;其次,如果我输了,就罚我就把王爷搞来的植物全部研究一遍。”
“呵呵呵……”纪霈之低低地笑了起来,“好吧,反正是双赢,本王就都依了你吧。”
第132章
纪霈之找来的大夫姓曹,是李神医的小徒弟,为人热情,记忆力好,跟唐乐筠学了半个时辰,第二天就去有间药铺上岗了。
唐乐筠呆在别院,带带娃,遛遛狗,剩下的时间都在研究草药。
两天后的上午,纪霈之行完一个大周天,感觉内力越发精进了,心情愉快,想找人分享一二,遂想起了唐乐筠。
他问元宝:“王妃在家吗!”
元宝道:“在家,在花园。”
花园的假山下有个密室,唐乐筠征用了那里,一进去就不出来了,吃饭都要靠唐悦白叫。
初秋,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有云,像一大朵一大朵的白棉花,层层叠叠。
纪霈之不大喜欢这样的天气,每当被太阳无遮无拦地照着,他就觉得自己变成了挂在晾衣绳上的脏抹布。
前院传来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纪霈之凝神听了片刻,读的是《论语》。
和小伙伴一起读书,是他年少时最想做的事情之一。
只可惜,他那时连踏出冷宫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出了宫,行动自由了,却早已过了摇头晃脑、拉帮结伙的年龄。
伴着读书声,纪霈之穿过月亮门,往花园去了。
花园是他自己设计的,考虑到安全因素,整座院子只在中心区域栽了三丛毛竹和几棵矮小的花树,其他的都是时令草花,诸如太阳菊、绣球,以及芍药、桔梗等。
园子中间的假山和院墙高度相差无几,造型怪异,中间被掏空了,南北都有进出的孔洞。
纪霈之弯腰从南边的孔洞进去,沿着甬道往北走六步,抬手扳下左手边的一块凸起的石头,一道石门便“咯噔咯噔”地打开了,顺着台阶下去,就到了一个长宽都是两丈的小密室。
密室里陈设简单,只有两张条案和两把交椅。
唐乐筠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一手捏草药,一手握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
她认出了纪霈之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王爷有事!”
纪霈之道:“出来走走。”
两句话的功夫,纪霈之到了唐乐筠身边,目光在草纸上一扫,便再也挪不开了。
他实在想不到,半年时间不到,唐乐筠的毛笔字就好到了这个程度。
不夸张的说,她的行书可以比肩大炎的所有书法大家。
形意兼备,笔法流畅,通篇看下来,就像一条清澈的、缓缓流淌的小溪,不矫揉,不造作,充满灵性。
唐乐筠记完手头的草药,放到一边,又拿起一只根茎摩挲了起来……
纪霈之猜想,输入他体内的热流,此刻大抵灌注在她的指尖,她便以此感知药性、改变药性。
难道这种特殊能力会影响一个人的审美吗
不,不会。
纪霈之想起了唐乐筠在剑术上的造诣,‘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之所以快有两个原因:一是对敌手的招数了如指掌,二是对自身肢体的强到发指的掌控。
这才是唐乐筠写出一手好字的根本原因。
这丫头太厉害,厉害得匪夷所思。
他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
纪霈之的目光非常有存在感,让人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唐乐筠无法专心,便放下药材,把毛笔放到笔洗里,转着圈地涮了起来。
元宝道:“娘娘放着,小的洗。”
唐乐筠不客气,把毛笔放下了,问道:“王爷,伊格御有消息吗!”
纪霈之道:“暂时没有。”
唐乐筠看了看入口处,那里有一道光倾泻下来,格外明亮,“王爷要不要散散步!”
这里面积小,局促,而且,她该晒晒太阳了。
纪霈之迟疑片刻,到底起了身,“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假山。
唐乐筠毫无形象地抻了抻腰身,“天气真好。”
纪霈之把元宝手里的纸伞拿过来,遮住自己的脸,再挪动一下位置,利用身高优势挡住唐乐筠脸上的阳光。
唐乐筠迈开一小步,逃离了他的阴影,“王爷有所不知,晒太阳有助于补钙,人老之后发生驼背,多半和缺钙导致的骨质疏松有关。”
“钙骨质疏松!”
唐乐筠把袖子挽上去,露出莹白如玉的两段小臂。
纪霈之下意识地看向元宝,后者第一时间转过头。
他张张嘴,又闭上了。
唐乐筠解释道:“人体骨骼需要的营养很多,钙是其中重要的一种。当人类进入中老年,骨骼中的钙流失严重,就会导致骨质疏松,继而驼背。所以喝牛奶、喝豆浆,晒太阳、不挑食,都很重要。”
说到这里,她指了指纪霈之手里的伞。
纪霈之有些讪讪,到底放下右手,把伞交给了元宝。
元宝惊讶地看着唐乐筠。
唐乐筠白了他一眼:“你家王爷不是听我的,而是怕他老了变成老山羊。”
“老山羊!”
元宝还没听懂,纪霈之已经忍俊不禁了,他眯着眼,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唐乐筠点到为止,继续之前的话题,“王爷,他这般轻易地进了京城,随后就杳无踪迹,是不是说明,大苍的细作在大炎混的不错,弄到路引易如反掌!”
纪霈之道:“江湖上有黑市,一张路引八百两,一口价,去哪儿都没有问题。进了城,再与大苍的细作取得联系,就有住的地方了。”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我以为你会关注西北战事,在捐助寒衣上下些功夫。”
唐乐筠掐下一朵小雏菊,“对于我来说,王爷的命更重要。”
纪霈之的心不规则地跳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着唐乐筠。
唐乐筠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纪霈之会怎么想,顿时红了脸。
她呐呐道:“王爷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纪霈之停下脚步,单手按住唐乐筠瘦削的肩,“不需要,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唐乐筠道:“问什么!”
纪霈之道:“如果我负了你,你要如何!”
原来是这个问题。
唐乐筠想起了他的母亲——薛皇后。
薛皇后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以侧妃身份嫁给永宁帝后,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别人,包括亲生儿子纪霈之。
因此,当永宁帝暴露出花心好色的本质时,她便陷入了争宠的怪圈,用儿子争宠不奏效,就用美人、美食,并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对手……
最终被永宁帝彻底厌弃,授意蓝皇后设计,关进了冷宫。
她在冷宫里哭了七八年,自知复宠无望,便在纪霈之的鼓励下,用一根绳索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纪霈之问这个问题,就是因为这一段公案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里阴影。
他害怕自己爱上女子,也不想任何女子爱上他。
唐乐筠道:“你负了我,那就和离嘛,大家好聚好散。”
纪霈之又道:“如果我不想和离,但我又想负了你呢!”
唐乐筠笑了:“我一天打你八百遍,你若不想离,那就受着呗。”
总而言之,她不可能像薛皇后那样。
纪霈之:“……”
元宝:“……”
藏在附近的暗卫们:“……”
白管家来了,拱手道:“王爷,娘娘,怡王妃下了帖子。”
纪霈之放开唐乐筠,转身看向白管家,“怎么说的!”
白管家拆开帖子,抖开折叠的花笺纸,“怡王妃说,她家世子有中风之症,想求娘娘针灸治疗,时间约在后天上午,问娘娘是否有时间。”
“他们倒是乖觉。”纪霈之道,“白管家回个帖子,告诉她,娘娘大后天后空。”
唐乐筠不解地挑了挑眉。
纪霈之道:“本王允许她左右逢源,她就必须接受本王的故意刁难。”
唐乐筠微微一笑,“多谢王爷回护。”
纪霈之奇道:“你是大夫,就不怕本王耽误病人的病情吗!”
“中风而已。”唐乐筠不以为然,“再说了,如果必须马上治疗,王爷拦不住我。”
纪霈之又想起了那句关于打他八百遍的话,心道,老天爷眷顾,让本王娶了个母老虎,很好,总比……
想起薛皇后,他眉头微蹙,目光重新落在唐乐筠的侧脸上——他的王妃正弯着腰,扶起一朵枝干折了的太阳菊,撒开手时,那花朵便奇迹般地挺了起来。
纪霈之的心又热了几分,他想,能活着固然很好,但死了也没关系,娶这样的奇女子,并送她一片江山,就是我纪长生应该做出来的事。
八月十六,巳初。
怡王妃和大儿子纪沂山在白管家的陪同下进了端王别院。
一进二门,他们就看到唐乐筠迎了出来。
唐乐筠快走几步,福了福:“我家王爷身子骨不好,侄媳妇忙于照顾,未能远迎,还望二婶和十二哥海涵。”
十二,是皇室子弟的大排行。
怡王妃叹息一声,“那孩子总是三灾六难的,他身边就你一个,多用些心是应有之义。若非怕耽搁你十二哥的病情,老身必不会做这等没眼色之事。”
“二婶言重了。”唐乐筠做了个请的手势,“十二哥里面请。”
三人在正堂落座,白管家和罗妈妈一起张罗,上了三杯清茶。
怡王妃道:“侄媳妇,你和李妈妈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若果然如此,真的没办法根治了吗!”
唐乐筠看向纪沂山,“很遗憾,十二哥,确实治不了。”
纪沂山五官清秀,身量颀长,着实没有中风之人该有的模样。
听说治不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唐乐筠还是能感觉到他藏在眼睛里的不以为然。
他不相信她的判断。
怡王妃泫然欲泣,“侄媳妇,真没有办法了吗你十二哥是世子,他还年轻,一旦再次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纪沂山不耐烦了:“母亲,哪有那么严重!夏院判不也说了,我还年轻,只要保养得好,说不定一辈子都犯不了。”
纪沂山的“夏院判”三个字咬字很重。
唐乐筠明白,这位世子在敲打她——意思是,夏院判都那样说了,你以为你是谁。
她理解怡王妃的慈母之心,但也不喜欢纪沂山的处事方式。
她说道:“二婶,十二哥的想法不错,保养很重要,保持乐观心态,不急不躁,毕竟……坏情绪对身体的伤害极大。”
不就是敲打吗,谁不会呢
纪沂山的脸红了。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母亲,儿子身体不适,我们回吧。”
怡王妃生气了,右手死死地抠着太师扶手,隐忍地叫了一声:“世子!”
纪沂山不为所动,声音大了些:“母亲,弟妹不是说了吗,我的病治不好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快,白管家神色慌张地跑到唐乐筠身前,“娘娘,王爷刚刚摔了一跤,昏过去了。”
唐乐筠吓了一大跳,立刻说道:“二婶,您稍坐,我去去就来。”
怡王妃松了口气,摆了摆手:“侄媳妇赶紧去忙吧,二婶不急。”
唐乐筠刚走,纪沂山的长随便进来了,在纪沂山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纪沂山面色一白,颤声道:“母亲,齐王被当街刺杀,眼下生死不明。”
“阿弥陀佛!”怡王妃念了声佛号,“既然这样,我们先回府,日后再来。”
罗妈妈要去禀报唐乐筠,被怡王妃制止了,只好让其他下人知会给了白管家。
白管家来得很快,恭恭敬敬地把母子二人送了出去。
怡王妃踩着脚踏上车,身体将进门,便有一把长剑抵住了喉咙。
“不许喊。”一个嘶哑的男声警告道,“让你儿子上车。”
怡王妃哆哆嗦嗦地说道:“不可能,你杀了我吧。”
她死可以,但绝不会拉着她的儿子一起死。
“呵~”那男子冷笑一声,“你觉得我杀完你,就杀不了你儿子了!”
男子是大苍口音。
怡王妃想起了齐王,如果此人就是刺客,那他为什么要藏到她的马车里,明明怡王只是个闲王,还是……他就想杀大炎的皇室
喉咙上逐渐升级的痛感提醒着她,她再不出声,刺客就真的要杀人了。
“世子快……”
那人手腕一翻,长剑果断从头顶拍下,怡王妃登时昏了过去。
怡王妃只喊了三个字,但她的声音尖锐慌张,一听就知道出事了。
纪沂山下了马,凑到车门前,焦急地喊道:“母亲……”
一只大手推开车门,抓住纪沂山的手臂,轻轻一提,人就上了马车。
白管家看得分明,目光在车夫和几个护卫身上轻轻一扫,那几个人垂着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咚咚!”
车厢被敲响两声,车夫拍拍马背,牵着车往西边去了。
白管家正要回去报告,就听见车窗“刺啦”一声拉开了,旋即一个白影带着风声朝他飞了过来。
白管家闪身急躲,顺手一抄,一个小纸团便落在了手里,展开:
西城门外,小树林里。
这是什么情况
白管家不敢耽搁,用了些内力,飞也似地奔到了二进院。
“王爷!”白管家轻敲两声,推门而入,“怡王妃母子被人劫持了。”
“我知道了。”纪霈之毫不意外。
元宝解释道:“伊格御给怡王世子的护卫下毒时,被猴子看到了。”
所以才紧急叫走了唐乐筠。
唐乐筠问:“约在哪里!”
白管家把纸条递给她,“西城门外,小树林。”
唐乐筠接了过来:“这笔字不错,杀气腾腾,九大剑手之首,名不虚传。”
合着这件事没那么要紧
不对不对,人是在别院被掳走的,怡王若是胡搅蛮缠,自家只怕解释不清。
白管家有些发懵,看看纪霈之,又看看唐乐筠。
唐乐筠把纸条抚平,“我去装扮装扮,和他比划一下。”
白管家更懵了,提醒道,“娘娘,伊格御的武功在雷霆剑和灵蛇老人之上。”
唐乐筠道:“没办法,今天不去,改日他就会找小白他们下手,他在暗我在明,避无可避,不如面对。”
纪霈之对白管家说道:“你多安排人手,防止对方使诈。”
唐乐筠道:“不用兴师动众,找两三个好手接应他们母子就行。”
纪霈之点点头,“小树林不大,想埋伏人手也没那么容易,就按你说的办。”
薛焕道:“齐王还没死透,会不会找娘娘救命!”
纪霈之道:“找了也不能去。”
薛焕又道:“如果不去,他们会不会怀疑此事是表弟所为。”
“如果王妃去了,他们不但疑心我,还可能对王妃下手。怡王妃被劫,如果救得回来,正好可以替我们证明一二。”
“高明,表弟算无遗策。”
唐乐筠起身往外走,“我去装扮装扮,争取快去快回,王爷不要跟他们硬碰硬。”
纪霈之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小心!”
唐乐筠举起右手,挥了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起居室。
薛焕道:“表弟,会不会太草率了,如果……”
纪霈之道:“没有如果,她必须回来,回不来也没关系,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薛焕:“……”
纪霈之闭上眼睛,“好了,烦请表哥藏一藏,玄衣卫很快就到了。”
薛焕叹息一声,脚步沉重地出了门。
瑞王对大炎更有价值,但伊格御找不到刺杀机会,便对齐王下了手。
齐王死后,他再把这件事栽赃嫁祸到纪霈之身上——在别院门口掳走怡王妃母子,就是关键的一环。
瑞王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必然要想方设法地针对纪霈之。
诸位皇子不和,就会影响西北战局。
这对大苍有天大的好处。
一刻钟后,别院门外出现的两个大人物验证了纪霈之的推测。
怡王来了,与他一起的还有唐锐安,二人率领一队玄衣卫精锐包围了别院。
“怡王殿下。”白管家先是朝怡王打了一躬,然后问唐锐安,“唐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唐锐安道:“请你转告端王,齐王遇刺后,不到两刻钟,凶手又在这里掳走了怡王妃和世子。”
白管家奇道:“小人亲自送怡王妃和世子出的门,所有随扈都在,好端端地离开了这里,怎么会被掳走了呢!”
唐锐安道:“你不必巧言令色,玄衣卫得到的线报就是如此,怡王妃和怡王世子在这里被掳,请端王配合调查。”
说完,他朝怡王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避开白管家,径直进了大门。
白管家无法,只好跟着进来,把二人请到外书房,这才去找纪霈之。
纪霈之坐在梳妆镜前,在脸颊上擦了些微的粉,好让脸色更苍白一些。
再搓一搓头发,让鬓角和额角的碎发散落下来。
做完这两步,他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起了身,让元宝在他的藏蓝色道袍外披了一件月白色斗篷。
“王爷,唐锐安和怡王殿下一起到了。”白管家人未至,声先到,“王爷料事如神。”
纪霈之面向他,“如何!”
白管家认真审视一番,说了声“小人僭越”,便伸手在道袍上用力搓了几搓。
衣裳邋遢,人就更萎靡了。
纪霈之让元宝和白管家扶着他进了外书房。
唐锐安站在怡王下手,听到动静便迎上了两步,拱手道:“下官见过端王殿下。”
“咳咳……”纪霈之一阵猛咳,勉强朝他点点头,看向了怡王,“二叔稀客,咳咳,有何贵干!”
怡王直截了当:“你二婶和你十二哥在你府上失踪,你怎么说!”
他和永宁帝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五官有七成相似。
但他笃信佛教,于床笫一事上甚是克制,善于保养,尽管比永宁帝小不了几岁,但容貌比永宁帝年轻不少。
纪霈之由白管家扶着坐在主座上,“失踪怎么失踪的,二叔想让小侄儿说什么!”
他虚弱五分是装出来的,另五分实打实。
擅长侦查和审讯的唐锐安看不出来,怡王就更看不出来了。
怡王理不直,气也不壮,之所以亲自来端王别院找人,只是因为担心妻儿。
他说道:“齐王在一个时辰前遇刺,刺客不知所踪,就在刚刚,跟随你十二哥的随扈回府报信,说你二婶和十二哥在你这里被劫,不知去向。”
纪霈之看向白管家,“你说说吧。”
白管家道:“原本娘娘正在和怡王妃说怡王世子的病情,听说王爷昏倒,便赶了过去。随后世子的人进来报信,怡王妃就走了,小人目送马车离开,未发现异常。”
“咳咳……”纪霈之拢了拢披风,“确切地说,怡王妃在路上失的踪,唐大人应该尽快寻找证人,以免错过最佳营救时机。”
唐锐安道:“王爷,娘娘可在府中!”
纪霈之朝白管家扬了扬下巴。
白管家道:“王爷,娘娘正在厨房煎药。”
纪霈之有气无力地靠着椅背,右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大手撑住了他的半张脸,“你们来我府上找人,是在怀疑我吗我不明白,二叔为什么会这么想,绑架二婶和十二哥对我有什么好处,能解毒还是……瑞王就找个莫须有的借口除掉我!”
唐锐安以前不觉得端王有多可怕,但此时与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对上,顿时感觉到了那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压力。
那感觉就像纪霈之的身体里寄居着一头恶鬼,随时都会脱离破败的肉身,扑出来,给他致命的一击。
怡王不傻,知道自己当了瑞王的棋子。
但是没关系,棋子有棋子的价值,身在皇室,必须有做棋子的觉悟。
不过,这要有个前提,棋子这个身份不能伤害到他的根本利益。
怡王擦了把汗,“端王想多了。事情出在你这里,二叔不走一趟问问清楚,心里不安,既然你二婶在路上出的事,那我就去路上问问。”
唐锐安欲言又止,迫于怡王的身份和地位,他不得不附和着告了辞。
齐王被刺,这是天大的事,四城紧闭、全城搜捕是正常操作。
如果刺客能顺利脱身,大抵是打了个时间差,利用刺杀发生初期的混乱,和各种命令下达后不能及时执行的空当,劫持怡王妃母子离开了京城。
纪霈之分析,刺杀和劫持未必是一整套计划,而是刺客遇到怡王妃母子后临时起意的神来之笔。
如此,既可以将纪霈之拉进大炎的皇权争斗,让大炎的朝政更加混乱,又能和唐乐筠交个手,可谓一石二鸟。
这就是大高手的境界——不仅仅体现武学,还体现在方方面面。
唐乐筠追过去时,西城门已然闭锁,吕游等人带她从角楼处爬上城墙——这里的卫兵全是纪霈之的人,只要能上下墙,就能通行自由。
泅水过护城河。
上岸后,他们先去纪霈之设在此地的据点换上干衣裳,再前往约定地点。
为了不引起大苍人的怀疑,唐乐筠让吕游等人拉开一里地的距离。
她单刀赴会。
小树林很小,顶多两亩地,都是多年生的老树,枝叶繁茂。
唐乐筠沿着官道走,从东走到西,边走边分辨传进耳朵里的各种声音。
秋风摇动树叶,鸟类振翅高飞,似乎还有几不可闻的喘气声。
这个声音在中间偏西的地方听得最清楚。
气息很粗,像是怡王妃发出来的,但因为其他声音过于嘈杂,难以判断其具体位置。
不过,有大体方位就足够了。
唐乐筠握住腰间悬挂的短剑,跳过排水沟,一步一步地走踏进了树林。
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穿过摇晃的层叠的树叶,斑驳地落在茂盛的荒草地上,一片浓绿,一片浅绿。
尽管这里杀机四伏,但唐乐筠依然喜欢这个充满木系能量的世界。
她将木系异能遍布周身,获取草木信息的同时,顺便避开了根系和蒿草的阻拦……
很快,她在一棵杂草上看到了新鲜的断痕,那个呼吸声清晰了,还有一个更微弱的、不连续的呼吸同时入了耳。
正前方是一棵粗壮的老槐树,树冠极低,枝繁叶茂。
唐乐筠停下脚步,视线定格在树干中段,放缓呼吸,静静倾听……
纪霈之说过,伊格御好斗,但老奸巨猾,绝没有“反派死于话多”的坏习惯。
通常会像现在这样,约在一个他比对手更熟悉的地点,藏起来,再突然现身,上来就打。
“哗啦啦……”老槐树摇荡了一下。
唐乐筠抽出短剑,目光不移,剑尖指下,整个人松弛而又自然。
“锵!”
唐乐筠忽然出剑,短剑在右前划出一道半弧,恰好击中对方的长剑,发出一声脆响。
旋即,她右脚前跨,矮身,从伊格御脚下斜切过去,左脚带动身体迅速回旋,一脚踹在伊格御的右侧胯骨上。
“草!”伊格御低低地骂了一句。
他的身形高大健壮,虽然挨了一脚,但伤害值不高,他顺势向左漂移,单手一拍杨树树干,回身挺剑再刺。
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但唐乐筠明白,他的重点不在刺,在于诱敌——出剑的姿势和用力的方式通通出卖了他。
原本直刺的长剑穿过斑驳的阳光时忽然变向,阳光被剑身折射过来,直刺唐乐筠双眼。
只可惜,唐乐筠提前动作,一招截剑式,磕在伊格御的长剑的前三分之一处,稳准狠地打断了对方的剑招。
伊格御一招不成,便用了个“坠”字诀,身体下落,右脚直踹,试图踢爆唐乐筠的腹部脏器。
唐乐筠左脚向后,避开,伊格御举剑再砍……
二人短兵相接,以快打快,兵器相击的“锵锵”声不绝于耳,被剑风扫到的残枝落叶漫天飞舞……
二十几招后,伊格御忽然意识到,他快敌手更快,且游刃有余,如此消耗下去,他必定会输。
于是,他将五分之四的内力灌注在长剑之中……
“锵……”短剑在与长剑相撞的刹那发生了弯折。
唐乐筠猝不及防,手臂被震得发麻,短剑脱手而出,“咄”的一声扎在老槐树上。
“哈哈~”伊格御怪笑一声,剑花一挽,阳光再次闪烁,剑尖朝唐乐筠的胸口刺了下去。
岂料唐乐筠的瞬时反应能力极强,她单脚起跳,抓住空中摇荡的树枝,腰肢用力,带动身体摆动,呈抛物线形式把自己抛出去,途经短剑时,右手顺势抓住剑柄,落地后短剑再挥,恰好抵挡了伊格御的攻击。
伊格御道:“果然不俗,报上名来!”
唐乐筠懒得理他,刷刷攻出两剑。
伊格御接下两招,狐疑道:“难道是哑巴不成!”
说话难免分神。
唐乐筠卖了破绽,右肩便有了空门,伊格御的长剑几乎是下意识地出招,长剑朝她的肩膀砍了下来。
如果唐乐筠预判能力和身体协调能力在这个世界认了第二,那么一定没人敢认第一。
只见她身形微晃,错过致命一击,伊格御的剑尖贴着皮肤划下,行到手肘处方割开外衣和皮肉,一串鲜血流了下来。
然而就在同时,唐乐筠右手抛起短剑,和左手做了一个完美的交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了伊格御的左胸。
“嗖!”暗器破空之声响起。
“主子!”不知藏在何处的帮手现了身。
暗器是针,速度奇快。
唐乐筠不得不立刻闪身向后,短剑的劣势此时尽显,仅仅刺进一个剑尖,便难以再进了。
这时,吕游等人也现了身,“嗖嗖嗖……”数枚暗器朝那帮手射了过去。
场面逆转,伊格御不可挽回地落了下风。
他连刺三剑,左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粉末,抛向空中,一剑砍开……
唐乐筠抓住树枝腾空而起,闭眼闭息的地穿过烟雾区。
换树枝,再荡,一枚文玩核桃砸了过去。
伊格御听到风声,赶紧向树后闪避,岂料唐乐筠用的是异能,短距离内可操控核桃走向,只见那团棕色影子在空中转了个微小的弯,“砰”的一声砸在伊格御的后心上。
伊格御闷哼一声,一缕鲜血从唇角溢了出来。
他再次发足狂奔,大喝道:“不要恋战,我们走!”
那帮手实力不俗,从数枚暗器的攻击中脱身,施展轻功跟上去,很快便没有了踪影。
唐乐筠知道,他的帮手江湖绰号“追风”,擅长暗器和轻功,如果一开始追不上,后续便很难追上。
而且,纪霈之说过,伊格御并非单枪匹马,外面一定有接应,切不可只身犯险,找到怡王母子即可。
吕游等人围了过来。
唐乐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老槐树后面、那片一人多高的草丛指了指。
吕游等人明白了,一起跑过去,从里面拉出了怡王妃母子。
伊格御不杀女人,所以怡王妃还活着,只是头部有伤。
纪沂山情况不妙,人已经昏迷不醒了。
吕游拱手道:“娘娘,我们是端王的人,听说您在别院门口被掳,特地赶来营救。”
怡王妃满脸是血,但人是清醒的,她从一名暗卫的扶持下挣脱出来,单手拄住一旁的树,有气无力地说道:“大苍人,是大苍人杀了齐王。他劫持我们母子出了城。”
吕游道:“我家娘娘的师父与其交过手了,那人是大苍皇室,九大剑手之一的伊格御。”
怡王妃对伊格御不感兴趣,她只想告诉他们,自家母子与大苍人无关。
她扑到气若游丝的纪沂山身边,哭道:“速速回京,快救我儿。”
不远处传来了大规模的马蹄声。
吕游一挥手:“走,赶紧出林子。”
两个人抬着纪沂山,两个人架着走不快的怡王妃,离开小树林,上了官道,将人放下,又重新返回林子里。
“什么人,站住!”为首的大喝一声。
唐乐筠等人走得更快了,不过数息便穿过了树林,越过一片正在秋收的田地,进了一座小村落。
吕游往后看了看,“娘娘放心,没追上来。”
唐乐筠点点头:“怡王世子病情很重,他们耽搁不得。”
吕游道:“娘娘的伤好像也不轻,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唐乐筠道:“只是割了很浅的一道口子,不要紧。你去买辆车,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吕游叉手应诺。
未时末,唐乐筠回到了纪霈之的起居室。
原本围着八仙桌转圈圈的纪霈之总算在官帽椅上坐了下来,“受伤了吗!”
薛焕道:“看样子问题不大。”
唐乐筠从元宝手里接过茶水,先饮了一大口,“我没事。”
没事,不是没受伤。
纪霈之道:“哪里受伤了”他问的是吕游。
吕游道:“右手臂。娘娘故意卖了个破绽给伊格御,被割了个口子,好像没出多少血。”
唐乐筠大喇喇地把袖子往上一拉,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手臂,臂弯处有一片干涸的血液,臂弯上只有一条浅痕。
纪霈之看看左右,左右之人非礼勿视,已经挪开了视线。
他正要提醒一二,就见唐乐筠一拉袖子,把胳膊盖上了,
唐乐筠道:“若非追风用暗器偷袭,若非我的剑短了一截,伊格御已经是死人了。但他还是被我刺中心脏,后心又中了王爷的文玩核桃,就算不死,也要好好躺上几天。”
“啧啧……”薛焕咋舌几声,“如果伊格御知道,他被一个十六岁小姑娘打得屁滚尿流,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火冒三丈呢!”
纪霈之道:“如果他知道,定会想方设法地潜回京城,并绞尽脑汁地除掉王妃。”
薛焕深以为然,“伊格御,也算是最有头脑的江湖人物了吧。”
纪霈之微微一笑,“他也配用‘最’字吗!”
薛焕补充道:“之一,之一。”
纪霈之满意地转了话题,对唐乐筠说道:“你去洗漱洗漱,如果所料不差,怡王世子的病还会请你出手。”
傍晚时分,唐乐筠在园子里的练武场指导孩子们的剑法。
纪霈之行功一个小周天后,和薛焕也来了园子。
二人在假山旁的石凳上坐下了。
薛焕盯着唐悦白看了一会儿,狐疑道:“这也叫剑法!”
——唐悦白正在对着一个稻草人又劈又刺,动作粗鲁,毫无美感。
纪霈之失笑:“确实不该叫剑法。”
薛焕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那应该叫什么!”
纪霈之道:“王妃起了个名字,叫务实剑法,但我以为,叫杀人之术更为合适。”
“杀人之术”薛焕不明白,“哪套剑法不是为了杀人!”
纪霈之道:“剑法确实都是为了杀人,但大多剑法同时兼顾了美观。王妃的这套剑法则不然,它就是以实战为主。”
“我观察过,在她的剑法中,剑的挥动距离最短,路径最巧妙,速度就最快,只要临场反应跟得上,剑术天然在一般人之上。我们还可以换一条思路理解,如果内力水平相当,只要占据先手,他们就能压着对手打。如果所料不差,这套剑法应该是在千军万马中磨炼出来的。”
“连你都这么说,啧啧……”薛焕连连咋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说得含糊,但纪霈之听得明白,这个“可怕”指的是唐乐筠——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不但拥有神秘的力量,还创造了一套独一无二的剑法,无论从哪个角度评判,用“可怕”一词形容都不算过分。
薛焕思索片刻,小声道:“表弟,你有没有想过,她很可能是……”
纪霈之摇头,即便唐乐筠的能力诡异,他也不觉得她被鬼附身了——她办事老成,但依然有着少年人的天真和率性,雷厉风行,而且绝非做作,一举一动都浑然天成,这一点是装不出来的。
“王爷。”白管家来了,拱手道,“怡王世子夫人来求医了,正在正堂等候。”
薛焕道:“居然真来了,为什么,中风而已,御医们不会治吗!”
纪霈之看向唐乐筠,见后者正好看过来,便点了点头。
唐乐筠和唐悦白交代几句,快步走到石桌旁。
纪霈之问她:“你想去吗!”
薛焕讶然:“你都听见了!”
“对,王爷说得对,我的剑法也可以叫杀人术。”唐乐筠肯定了他的问题,又对纪霈之说道,“我去。既然做了大夫,就该有大夫的样子,对病人一视同仁。”
薛焕起身拱手:“娘娘慈悲心肠,表哥感佩。”
唐乐筠还礼:“三表哥过奖了。”
纪霈之道:“去吧,我派人跟着你。”
唐乐筠告了辞,自去前面接待世子夫人。
待她走远后,薛焕压低声音吐槽道:“她就不能装作听不见吗太尴尬了。”
纪霈之起身往唐悦白的方向走了过去,“尴尬一次,总比次次尴尬好,我家王妃是厚道人。”
薛焕:“……”
他还护上了。
薛焕心里有点酸,但更多的是高兴。
一个人只要有了想要维护的人、想要达到的目标,求生的欲望就会变强,他可怜的表弟总能多活些时日了吧。
怡王世子夫人高氏是个浓眉大眼的美人,身形较高,性格爽朗,问一答三。
唐乐筠和她聊了几句,大致知道了纪沂山的发病原因,以及医治前后的具体情况。
怡王确实请了夏院判等御医会诊,一番抢救后,人已经醒了,但预后不容乐观:纪沂山失语、右瘫、口歪眼斜,留下严重后遗症几乎已成定局。
天擦黑时,唐乐筠走进了纪沂山的卧房。
怡王和怡王妃一同起了身……
怡王道:“辛苦侄媳妇了。”
唐乐筠福了福:“二叔客气。只要您不嫌弃侄媳医技低微,侄媳就该过来瞧瞧。”
怡王见她容貌秀丽,言语得体,丝毫没有做张做智的样子,心中生出几分好感,对怡王妃说道:“这孩子年岁不大,却是个稳住灵透的,霈之那孩子的命还算不错。”
怡王妃的脑袋包上了纱布,为了美观,纱布外还戴了宽抹额。
“是啊是啊,妾身一见这孩子就喜欢了。”她拉住唐乐筠的手,泪眼婆娑地说道,“侄媳妇,快救救你十二哥吧,他还年轻,如果现在就卧床不起,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呜呜……”
唐乐筠在她手上拍了拍,说道:“您别急,十二哥年轻,肌体修复能力强,说不定还能好起来。”
怡王摇摇头:“傻孩子,莫要这么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一次失望总比日日失望的好,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唐乐筠在心里点点头,永宁帝是昏君,这个亲弟弟还算不错。
她不再多说,转身向床榻走了过去。
世子夫人陪她一起过来,指挥婆子挽起帷幔,又多加了两盏烛火。
纪沂山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唐乐筠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愤怒地扭动了起来。
高氏蹙起眉头:“世子,弟妹过来看看你,你且安静些,让她诊一诊脉。”
纪沂山大概想摇头,但他只是稍微地摆了一下,完全不能表达他的诉求,双颊瞬间涨得通红,很快就有一股骚臭味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弥散开来。
高氏难堪极了,赶紧拉了唐乐筠一把。
“他现在是病人,不要紧。”唐乐筠没动,用了些精神力,注视着纪沂山,“十二哥,我说过,你发病的频次和脾气秉性有关,你再不注意,便是大罗天仙也救不了你。”
纪沂山极度虚弱,在唐乐筠的精神控制下迅速地安静了。
唐乐筠让高氏和婢女们清理床榻,自己退了出来。
怡王负手而立:“侄媳妇说得极是,你十二哥脾气不好,不然不会病到如此地步。”
怡王妃哭道:“王爷,都是妾身的罪过,是妾身没有管教好他。”
唐乐筠劝道:“气大伤身,悲痛也一样。十二哥已然如此,二婶头上还有伤,就不必苛责自己了吧。”
怡王妃闻言一怔,哭泣声顿时小了不少。
她走到八仙桌旁,从药箱里取出针包和高度酒,用一块高温消毒的纱布细细擦过每一根毫针,再放到另一块纱布上。
怡王府的下人训练有素,手脚很快,唐乐筠擦好针,他们便收拾停当了。
窗户开了三四扇,晚风打着旋地吹进来,飞快地带走了骚臭味。
唐乐筠在绣墩儿上坐下,按上了纪沂山的寸关尺……
纪沂山闭上眼睛,呼吸粗重,显然把唐乐筠的话听进去了,正在努力克制他的情绪。
脉浮且软。
再看舌头,淡胖,有齿痕和瘀斑。
唐乐筠对高氏说道:“御医们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未必没有机会。”
高氏眼睛一亮,“当真!”
唐乐筠眨了眨眼:“第一,要有信心,配合锻炼;第二,必须修身养性。”
高氏还没说什么,怡王妃激动了:“侄媳妇放心,只要能治好你十二哥的病,我们都依你。”
唐乐筠一滞,又给高氏使了个眼色。
高氏勉强一笑,走过去扶住了她,“母亲,弟妹要开始施针了,我们去那边候着吧。”
怡王妃人老成精,立刻明白了,唐乐筠的话是说给纪沂山听的。
她不敢多说什么,回到罗汉床上,和怡王相对无言。
唐乐筠开始针灸,曲池透少海,合谷透后溪……捻针,注入木系异能……循环往复。
香燃了两柱,针灸仍在继续。
怡王妃有些急了,给怡王使了个眼色。
怡王单手向下按了按,示意自家老婆子稳住。
怡王妃只好咬紧后牙槽,直勾勾地看着唐乐筠窈窕的背影。
又过了一刻钟,唐乐筠总算起针了,她把毫针擦干净,一根一根放回针袋。
高氏凑过来,柔声问道:“世子,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好多了。”纪沂山吭哧瘪肚地说了几个字,旋即,他又惊又喜地看着唐乐筠,“我,我,我……”
唐乐筠道:“马上深吸气,保持情绪稳定,否则我明天就不来了。”
纪沂山乖乖地吸了一口气。
高氏惊喜道:“世子的嘴不那么歪了,父亲,母亲,世子好多了!”
“扑通!”怡王妃从罗汉床上跳了下来,几大步抢到床榻旁,细细地看着纪沂山,“真的,这是真真儿的!我的儿,你有救了,肯定有救了,呜呜……”
唐乐筠抚了抚她的肩膀:“二婶,病人不宜激动,您老也是。饭要一口口吃,病也要一点点治,我们都要有耐心,是不是!”
“是,是。”怡王妃擦了脸上的泪,“听你的,二婶都听你的!”
怡王也过来了,他笑着对唐乐筠说道:“以前就听说侄媳妇针灸术极高,二叔还不相信,今日心服口服,心服口服啊,哈哈哈……”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二叔过奖了。”唐乐筠坦然接受赞美,“我开个方子,你们记得去我的药铺抓药。还有,十二哥需要康复锻炼,我会写在方子后面,还请仔细阅读。”
怡王妃道:“好,二婶记下了。”
唐乐筠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纸,交给怡王妃后,便以宵禁为由告了辞。
怡王妃把她送到门口,再由高氏亲自把她送回府……
怡王妃转身回来,问正在认真阅读方子的怡王,“王爷,她的药方和夏院判的药方有何区别!”
怡王道:“君药大差不差,臣药、使药,以及剂量都不一样。”
开方配药是需要经验的,越是老大夫经验越足。
“那……”怡王妃拿不定主意了,“世子按照哪个方子服药!”
怡王把药方递给她:“当然是侄媳妇的,你看看她这一笔字,那孩子不是俗人啊!”
怡王妃打眼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这,这……简直难以置信!”
“那是你我看着她写的,还有什么信不信的”怡王道,“这两口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幸好本王从未小看他们。”
伊格御跑了,怡王妃母子平安回京,证明了纪霈之的清白。
针对他的一场风暴还未成型,便烟消云散了。
但齐王永远地没有机会了,据说,伊格御在这场刺杀中展现了一个大高手的基本水准,完全没有给他留下生的余地。
瑞王得利了。
但他一方面要会见赶来依附的朝臣,另一方面要及时处理朝政,忙得脚打后脑勺,暂时没有了针对端王夫妻的兴致。
蓝皇后去世后,永昌伯府在纪霈之的暗箱操作下,肉眼可见地衰落了。
有间药铺解除了潜在的危机,营业额在短时间内有了大幅提升。
如此一来,铺子里的人手就不够用了。
唐乐筠本想面向社会招几个长短工,但被纪霈之阻拦了,他让伍畅找来五个可靠的熟手,连同曹大夫一起,把有间药铺的经营支撑了起来。
如此,邓翠翠便可以一心待产了,田老太太和田婶子负责伙食,田家男人负责园子和采买——对此,唐乐筠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也给出了意见,双方基本达成了一致——他们继续跟着她,什么时候社会不动荡了,什么时候再议。
生云镇不回去了,但适逢秋季,庄稼可以收割了,田家在田家村权益不能放弃,他们必须回去一趟。
正好,唐乐筠姐弟也想看看生云镇老宅和梅山的那片地。
于是,大家商议了一下,把出发的日期定在八月二十六。
出发前一天,唐乐筠给纪沂山做了最后一次针灸。
收针时,纪沂山虔诚地看着她的手,说道:“娘娘这一手针术绝了。”
唐乐筠道:“‘自救者天救,自助者天助,自弃者天弃’,我的作用固然关键,但十二哥的配合同样不可或缺。”
纪沂山起身长揖一礼:“十二哥受教,日后一定修身养性,再不使性傍气了。”
高氏顿时用帕子遮住了脸,也遮住了眼里汹涌的泪意。
纪沂山羞愧难当:“以前……让夫人担心了。”
唐乐筠颇有成就感地点了点头,尽管彻底改正很难,但只要有了正确的认知,他们一家就会想尽办法解决问题,总比一条道走到黑的好。
唐乐筠告辞出来,由高氏陪着,一起到了正院的宴息间。
怡王妃坐在贵妃榻上,笑容满面地说道:“侄媳妇,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需要老身帮忙的事,尽管开口。”
能让怡王妃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不容易。
唐乐筠笑道:“二婶太客气了,我们是一家人,应该的。”
怡王妃在她手上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道:“好孩子,有一颗赤子之心。”
唐乐筠只是客气客气,就成‘赤子之心’了,可见在皇室谈亲情、谈一家人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高氏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过来了,“弟妹快尝尝,这是我家厨子最拿手的一道点心,和旁人家的不一样。”
唐乐筠不客气,捏起一块仔细看看,这是一块方方正正、松松软软的小点心,上面有一层粉红,粉红上点缀着几朵桂花,光看颜色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她咬了一口,口感绵密,甜而不腻,赞道:“确实好吃。”
怡王妃道:“你走的时候带上几块,给孩子们也尝尝。”
唐乐筠笑了:“连吃带拿可还行!”
怡王妃打趣:“当然行,侄媳妇放心,绝不会有人说你打我们怡王府的秋风的。”
说着,她朝身边的嬷嬷勾了勾手,那嬷嬷快步走到条案旁,取来一只锦盒,放到她的手里。
唐乐筠道:“二婶,您这是做什么!”
怡王妃道:“好孩子,你这会儿不是大夫,是咱们皇家的儿媳妇,头一次到亲叔叔家,二婶作为长辈怎能没有见面礼呢!”
她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只金镶玉的玉镯,颜色浓绿,质地温润,但絮状物极多,成色一般。
唐乐筠眼尖地看到了玉镯内侧阴刻的“唐”字,遂问道:“唐门机关,二婶送我防身的!”
“就知道瞒不过你。”怡王妃道,“京城不安全,齐王死了,我们娘俩被劫,你这孩子天天在外面跑,没点儿防身的东西怎么成别看这镯子成色不好,但只要按下这里,就能跳出一只飞针,针上可淬毒,也可以不淬,关键时刻或许能保你一命。”
“都说长者赐不可辞,那我就收下啦!”唐乐筠欣然接受,直接戴到了手上,“谢谢二婶,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呵呵呵……”怡王妃笑了起来,对她的儿媳们说道,“还是这孩子实诚,我这送礼的也格外开心。”
高氏玩笑道:“既然母亲送礼送的开心,不如也送儿媳一件,儿媳保证也让母亲开心。”
怡王妃用手指点了点她:“你这皮猴,母亲打你两下更开心,你可让打!”
高氏笑着把手伸了过去:“儿媳是肯的,就怕母亲舍不得。”
一大家子有说有笑,气氛极为和谐。
唐乐筠忽然想起了凄凄惨惨的齐王府——纪霈之身体抱恙,她带着白管家去吊的唁。
当天去的人多,齐王府的人应酬不过来,她在灵堂烧了香,略略安慰齐王妃两句,便退出来了。
回府后,她和纪霈之谈起过杨晞,以及他背后的秦国公府。
她认为,齐王死了,秦国公府便失去了靠山,如果纪霈之主动招揽,杨晞说不定看在她的面子上助他们一臂之力。
但纪霈之认为,杨晞为人固执,书生意气,主动招揽反而落了下乘,不如静观其变。
齐王去世将近十天,算时间,西北前线早就收到消息了,不知道杨晞作何打算。
“弟妹。”高氏见她出神,拍了她一下,“想什么呢!”
唐乐筠撒了个谎,“没什么,就是想起家父在世时,和唐门的一些往事。”
“是啊。”怡王妃把话接了过去,“侄媳妇原本也是唐门中人,啧……唐门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吧。”
“母亲说的极是,人这一生,谁不是三灾六病的呢!”
“我母亲从小教我,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大夫。”
“哈哈,巧了,嫁过来之前,我祖母也说过。”
怡王府的媳妇们纷纷附和了起来。
唐乐筠心想,如果不是怡王妃送了只镯子给自己,自己几乎都想不起来这个门派了。
天下大夫多的是,她不觉得唐门会因为医术高看她几眼,在唐锐安和唐乐音的影响下,他们只会觉得她嫁给纪霈之,影响了唐门在大炎朝廷的布局,碍手碍脚。
回到别院时,差不多中午了,小厨房正在准备饭食。
唐乐筠进去转一圈,拎着一条洗干净的黄瓜去了纪霈之的起居室。
纪霈之正在看来自各方的密信,见她进来,从右手边拿起一只信封晃了晃,“杨晞的信,给你的。”
“这可是巧了,在怡王府时我还想起过他。”唐乐筠把咬过的黄瓜放在装点心的盘子里,接过信封,撕掉封口,把信纸扯了出来。
“你想他做什么”纪霈之不咸不淡地问一句,顺手拿起她的黄瓜咬了一口。
元宝看着唐乐筠“嗯”了一声。
唐乐筠收到信号,不以为然地说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想通过他掌控兵权了。”
“傻姑娘!”纪霈之道,“现如今,顾时在军中的威望比他高多了。齐王一死,除了那些早年跟随过老秦国公的将士,其他人根本不会拿他他一个监军当回事。”
唐乐筠很惊讶,她连信都顾不上看了,“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纪霈之又咬了一口黄瓜:“给他留些体面而已。杨晞是文臣,在武将中吃不开,本王用不上他,但秦国公府的势力可以一用。”
唐乐筠这才注意到黄瓜:“喂,那是我咬过的。”
“我不嫌你脏。”纪霈之脸颊微红,对元宝说道,“你再去给王妃拿一根。”
唐乐筠:“……”
这太暧昧了。
她赶紧把信纸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然后递给纪霈之。
纪霈之见她坦荡,刚刚的不快烟消云散,认真看了起来。
片刻后,他说道:“不错,他果然是明白人。”
他的情绪稳定,无波无澜。
唐乐筠喝了口热茶,“杨晞主动投靠,我们从此多了个助力,王爷料不高兴吗!”
“意料之中,没什么好高兴的!”
“老气横秋。”
“如果怡王世子有本王半分城府,他不至于病到那个程度。”
“因为被宠爱,所以肆无忌惮。”
“……你说得对,本王一向很嫉妒他。”
纪霈之的脸色沉了下去。
唐乐筠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补救道:“我妈、我娘说过,苦难是人生的老师,所以王爷才有如此成就,而十二哥什么都没学到,硬生生把自己气成了脑梗。”
薛焕正好进来,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娘娘这话说的,不知怡王世子听了作何感想。”
纪霈之的眸子里也有了笑意,他说道:“你娘说的对,你说的也没错。”
唐乐筠松了口气,暗道,古人言,言多必失,还是少说几句好。
薛焕也看了杨晞的信——说是写给唐乐筠,实际上是给纪霈之的,他主动要求辅佐纪霈之,并提了唯一的一个条件,要求纪霈之照顾秦国公府。
薛焕道:“会不会有诈尽管娘娘救了郡主,但那是一大家子,上百条人命,把他们全权托付给表弟,不像杨晞做出来的事情。”
纪霈之脸上浮起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我怎么了,不值得托付吗!”
薛焕赶紧辩解:“王爷自然是值得托付的,但外人不知道。”
唐乐筠也道:“王爷,你名声在外,杨晞能选择王爷确实奇怪,我能问一个为什么吗!”
纪霈之沉默片刻,到底说道:“秦国公府没有武将是近几年的事情,老国公的武艺虽在马背上,但和江湖也有牵连,否则太子不会死在杨晞手上。”
唐乐筠道:“然后呢!”
纪霈之拿起另一封密函,“路上再告诉你。”
唐乐筠“啊”了一声,“王爷也去生云镇!”
纪霈之反问:“本王去不得吗!”
唐乐筠:“……”
第137章
晨光乍起,薄雾未散之时,端王别院的大门开了,几架马车鱼贯而出,和马路上三三两两的车辆汇合在一起,不紧不慢地往西城门去了。
唐乐筠靠在左边车厢板上,闭着眼,左腿压着右腿,一边盘核桃,一边在脑海里研究这个时代的医学典籍。
纪霈之摇头失笑,他一向知道,自己是没什么规矩的,但也没想到,某些人更没规矩。
薛焕猜测,这丫头被鬼附身了,如今看来有几分道理——毕竟,她这样子像极了某个大户人家喜欢听曲儿的老太爷,姿势和神情拿捏得比他这个正八经的男人还像男人。
“咳咳~”纪霈之轻咳两声,“王妃!”
两三息后,唐乐筠睁开眼睛,问道:“何事!”
纪霈之道:“你……等我的身体再恢复一些,我们较量较量剑法!”
他原本想问唐乐筠对灵魂附体的看法,但临时改了主意。
无论如何,现在的唐乐筠都比之前的唐乐筠好多了。
有些事,只看结果就够了,过程无关紧要,他的好奇心更不值一提。
唐乐筠不以为然:“行啊。”
纪霈之盯着她:“怎么,你觉得我不是对手!”
唐乐筠斟酌了一下,谦虚道:“不好说,综合来看,我可能不是王爷的对手。”
纪霈之轻哼一声:“小骗子!”
“……”唐乐筠手里的核桃又转了一圈,“王爷看过我和灵蛇老人的较量,也研究过务实剑法,你觉得呢!”
纪霈之想说,他确实不是对手,但又觉得架没打就认输有点没面子,遂道:“比一场再说。”
唐乐筠表示同意。
大马路上越发嘈杂了,牲口的响鼻声,小商贩讨价还价声,还有行人的大声嬉笑,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唐乐筠打开了窗户,他们快到西门外了,人流量较大,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车速慢了不少。
她说道:“王爷剿灭了藏在京城的同袍义社,京城的治安好多了。”
纪霈之手里的核桃“格拉”地响了一声,“便宜那个伪君子了。”
唐乐筠想了想:“王爷打算怎么办!”
纪霈之问:“关于杨晞,你的回答是什么!”
他问的是昨天中午的问题。
唐乐筠昨晚思考许久,心里有答案,但早上一忙就忘记了。
她正要回答,就见一个拉着莲蓬的驴车与她的车擦肩而过,顿时喜笑颜开,“王爷且等等,回来再说。”
马车都没停,她就推开门,一溜烟地下去了。
纪霈之扶额。
唐乐筠拦住驴车,买了一整筐莲蓬,让白管家给几辆车分了下去。
回到车上,她把莲子一只只抠出来,放在空茶碗里,这才回答纪霈之的问题。
如果杨家在江湖上有人脉,那么,齐王、瑞王派人刺杀纪霈之的事便瞒不住。
端王带病奔赴千里,不辞辛苦地稳定了西南边界,回来在南州征粮,解了京城之困,功绩远大于齐王和瑞王。
但此二人对他痛下杀手,由此可见人品德行。
杨晞不是傻子,秦国公也不是,与其投靠齐王的对手,不如爆冷投靠端王——但前提是,他能保住秦国公府。
新鲜的莲子清甜爽口。
唐乐筠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这才想起来问纪霈之,“王爷要吃吗!”
说到这里,她把手里剥好的又扔到了自己嘴里,“其实,这玩意自己剥、自己吃才好,别人投喂的没什么趣味。”
此时的纪霈之无比确信,如果自己对她三心二意,她一定会和离。
不过,他旅行经验丰富,很认同她的意见。
而且,他也不喜欢被女人喂食,光是想想过去的某个画面,就让他恶心得想吐。
他放下核桃,抓了一颗莲子,捏开,“所以,杨晞这封信,是投名状也是考验。只有我保住兵部的秦国公,秦国公府才投靠于我。”
“对呀,瑞王一定会动兵部,王爷打算怎么做”唐乐筠见他剑眉微挑,便意识到了什么,“对,如果是我,我怎么做!”
纪霈之欣慰地笑了,“你怎么做!”
唐乐筠接连吃了五颗莲子,始终没有答案,便决定投降了:“不行,我既不熟悉朝政,也不熟悉官员,实在不知该怎么做。”
纪霈之道:“其实,需要我们做的并不多,那伪君子自称贤王,他不会大张旗鼓地来,只是背地里的阴招不会少。”
唐乐筠追问:“那……需要我们做什么!”
纪霈之道:“他属意谁,我就杀了谁。”
“啊”即便唐乐筠久经沙场,却也被他这句话惊到了,她干笑着说道,“王爷未免太……呃……”
纪霈之挑眉:“你想说残暴,对吗!”
唐乐筠不敢承认:“绝对不是,我只是没想好措辞。”
纪霈之不以为意:“我就是残暴,怎么样,还想让我当皇上吗!”
唐乐筠认真地点了点头。
纪霈之的残暴一般是针对敌人的,而不是所有人,以他的能力,经营好一个国家毫无问题。
她还是男子打扮,苍色短褐,粗糙的布料衬得肌肤细腻雪白,细眉凤眼,像个十三四的清隽小少年。
这丫头是个傻的,傻的还挺可爱。
纪霈之心生欢喜,抬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好,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他的眸子里没有了冷厉,像两汪春日的潭水,和煦而又温柔。
唐乐筠:“……”
她也是这么摸她家小黄大黄和大黑的,不过……心里有点堵堵的是怎么回事
或者,这是喜欢吗
不至于吧。
在末世时,她只想着怎么活下去,没精力想这些,如今婚结了,生活还算闲适,似乎也可以考虑一下感情生活了,他们要一起过一辈子,没有感情怎么生娃娃呢
啧……想什么呢。
唐乐筠脸颊发烫,她怕纪霈之发现自己不对劲,赶紧扭头看向了车外。
车夫“驾驾”地喊两声,马车钻进了城门洞。
车里的光线晦暗了,一股冷风钻进来,迅速带走了她脸颊上的热度。
一路无话,大约中午时分,马车在唐家前门停了下来。
白管家禀报道:“王爷,娘娘,梅庄已经收拾好了,午饭也已经准备妥当。”
“白管家辛苦。”唐乐筠率先下车,朝田家人乘坐的马车走了过去。
田家荣先把田老太太扶了下来。
“可算到了。”田婶子搭着田江蔚的肩膀跳下车,“筠筠,我们……”
纪霈之也下车了,田婶子吓一大跳,急忙把后面的话咽回了去。
唐乐筠给白管家使了个眼色,见后者点了头,便道:“家里预备饭了,咱们先吃口饭,其他的然后再说。”
田婶子不太敢应,试探地看看纪霈之。
纪霈之略一颔首,迈步进了大门。
田婶子耳语道:“王爷同意了,是吧!”
唐乐筠道:“当然。”
“那行。”田婶子松一口气,小声道,“其实不该一起吃,怪紧张的。”
唐乐筠笑道:“他就是严肃了点,不吃人。”
她的声音有点大,田婶子又看了过去,恰好与纪霈之的目光对了个正着,登时浑身一哆嗦。
唐乐筠怕田家人太紧张,她好心办坏事,便让唐悦白陪他们回家看看,自己也在房前屋后转了转。
住在她家的高掌柜很负责任,药田和种在后院的药长势都不错,院子里的竹子、梅花、桂树尽管没有回到往年的模样,但都活得很恣意。
唐乐筠挨个用异能滋养一番,这才进了东厢,在罗妈妈准备的水盆中净了手。
用手巾擦干手,薛焕递给她一根小黄瓜,说道:“后院摘的,特别好吃。”
“谢谢三表哥。”唐乐筠接过来,心道,都是异能培育出来的,能不好吃吗。
纪霈之和伍畅也在,前者在给后者安排任务。
唐乐筠细听了一下。
纪霈之道:“你马上通知下去,即日起,西南的商铺重点收集查班和韦争的所有消息。”
薛焕插了一句,“会不会太早了!”
纪霈之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薛焕咬一大口黄瓜,堵住了自己的嘴。
纪霈之又道:“你亲自去一趟云水,挑四百人,二百个孔武有力、性子凶悍的,二百个读过书、精明能干的,分批次、秘密带到京城来,安排他们在京郊住下,等候差遣。”
“是。”伍畅拱手,“王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纪霈之道:“注意安全。”
伍畅应诺,长揖一礼,转身出去了。
唐乐筠原本想问问调那四百人干什么,但田家人回来了,只好把问题憋在了肚子里。
她问田老太太:“田奶奶,家里怎么样!”
田老太太道:“和我们走的时候一样,多亏高掌柜了。”
“是啊!”田婶子附和了一句,“筠筠,刚才婶子碰到史铁匠的闺女了,她说镇子上的房子被流民占了不少,都祸害得不成样子了。”
唐乐筠道:“史杏花呀,史铁匠怎么样,他的腿好了吗!”
田婶子道:“好了好了,她刚才还说呢,多亏了你,不然她爹瘸定了。”
“唉……”田老太太叹息一声,“赵家媳妇死了,这才几个月啊,赵掌柜家破人亡了呀。”
杂货铺的老板娘死了!
唐乐筠问:“她才三十多,又不是没有粮,怎么就死了呢!”
田婶子道:“她儿子战死在西北了,她家又成了那个样子,日子难熬,上吊自尽了。”
田老太太偷瞄一眼面无表情的纪霈之,“太惨了,不说了不说了。”
食不言寝不语,大家伙儿安安静静地吃完了午饭。
略略休息片刻,纪霈之带唐家姐弟去梅庄泡温泉,田家人则赶上马车回田家村了。
在车上,唐乐筠问道:“王爷的四百人打算做什么!”
纪霈之道:“你知道云水县吗!”
唐乐筠回忆了一下,“家父说过,从京城往东北走三百多里,有个云水县,县郊有片一望无际的大泽,渚、岛极多,水草旺盛,地形复杂。”
纪霈之道:“我在那里养了兵,这个消息不会瞒太久。如今齐王死了,瑞王必定对老畜生起了杀心,等老畜生一死,他就名正言顺地登基了,我们就会陷入被动。所以老畜生暂时还不能死,这是我跟你来生云镇的主要原因。”
唐乐筠心头一凛,“原来如此。”
唐乐筠一下车,就和唐悦白一起,带着小黄,往梅山脚下的山地走了一趟。
秋季的山地比春天热闹多了,地里长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一条条剌人的爬山**在荒草上,绿色的叶片背面有一层细小的白色绒毛,叶子连成了片,阳光一照,灰蒙蒙的,像是落满了尘土。
唐悦白道:“姐,似乎……不容乐观啊!”
唐乐筠正弯着腰,一遍遍地抚摸小黄的狗头,“不钻许去,里面有虫子,吸你的血。”
小黄是条威风凛凛的大狗了,它摇着卷在背部的大尾巴,享受地点了点狗头——我不进去,你再摸多两下。
唐悦白感觉自己被忽视了,在小黄旁边蹲下了,“姐,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当然。”唐乐筠也摸了摸他的头,“别急,你看这里。”
她指着三尺开外、藏在龙葵下面的一株植物,“看到了吧,那是苦参,长得好好的。”
野草荒凉,却藏起了医者的宝藏。
当初的辛苦没有白费,唐悦白开心了。
姐弟俩沿着小路进了忘忧谷。
一小部分萱草还在开花,娇嫩的黄花在苍绿色的山草中显得格外灿烂。
竹棚还在,地面上又多了些许生活垃圾,青翠的新竹亦变成了枯黄色。
一株爬藤攀在顶部,蔓尖卷曲着耷拉下来,风一吹,悠悠荡荡……
唐悦白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问唐乐筠:“姐,这个藤叫什么五角形的叶子,晶莹剔透,真好看。”
“没见过。”唐乐筠正在研究藏粮食的两块大石头——因为下雨的缘故,这一处被泥水封得严严实实,可见里面的米坛子还在,“你摘片叶子,我研究研究。”
唐悦白跳起来,掐下一片,“姐,这是草药吗!”
“据我所知,不是。”唐乐筠回头看了一眼,“等我闲了,一定编一本关于植物的书,就叫大炎植物百科全书。”
“真的”唐悦白的眼睛亮了,“我在书肆从未见过这样的书。”
唐乐筠直起腰身,看向山谷处,“当然是真的。”
唐悦白了解自家姐姐,赶紧也看了过去,“来人了么!”
唐乐筠点点头,刚要说话,就见田江蔚的声音响了起来,“师父,师父!”
唐悦白神色一凛,“是不是出事了!”
田江蔚的声音不但大,而且仓皇。
唐乐筠道:“我们迎迎他。”
姐弟俩施展轻功,一阵风似的刮出忘忧谷,朝徘徊在山地之外的田江蔚招了招手。
“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师父,族长说我爹忤逆长辈,要家法处置我爹。师父,请你为我爹做主!”
“啊!”
唐悦白不解,“那你揍他们啊!”
田江蔚懊恼地挠挠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唐乐筠想了想,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他不是没揍,而是动手后不敢下死手,反倒被人拿捏了。”
两句话的功夫,二人和田江蔚碰了头。
田江蔚带着哭腔说道:“师父,他们耍无赖,不但吞我家的粮食,还想吞我家的地。他们还不相信你就是端王妃,要不是我机灵,他们连我也一起关了。”
唐乐筠在他肩膀一拍,“别急,师父这就陪你走一趟。”
唐悦白同仇敌忾:“我帮你教训他们!”
田江蔚破涕为笑。
师徒三人回到梅庄,同纪霈之言语一声,由白管家陪同、骑快马赶往田家村。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行四人在祠堂前下了马。
田江蔚把缰绳扔给唐悦白,跑步进了大门,刚一冒头,就被五个年轻男子拦住了。
“你小子溜的倒是挺快,我们就等你呢。”
“你敢动小爷,小爷打死你!”
“哟哟哟,又来劲了,又来劲了,你打,给你打!”
“少跟他废话,抓起来!”
唐乐筠问:“谁敢动手!”
五个男子一起看了过来,见唐乐筠三人穿着府绸衣物,腰间挂长剑,都是江湖人打扮,不敢托大,纷纷退了一步。
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男子问道:“你是谁!”
唐乐筠道:“我是来找田家人的,请你们马上放了他们。”
那人目光游移,小声对旁边的男子说了一句,那男子便一溜小跑出门了。
他们自以为隐蔽,但唐乐筠听得清楚,遂道:“无论找谁,你们都得放人。”
那人又瞄了瞄她的配剑,拱手道:“这位大侠,蔚蔚一家是我们老田家的族人,受族规约束,外人无权过问。”
唐乐筠道:“他们兄妹是我徒弟,我最后说一遍,赶紧放人!”
那人变了脸色:“你听不懂人……”
唐悦白听不下去了,脚下一垫,炮/弹似的蹿了出去,长剑在那人头顶一扫,只听“当”的一声,那人的发簪断了,一头长发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唐悦白空翻落地,直接跑向祠堂,循着哭声跑了过去。
那人白了脸,魂不守舍,双腿颤颤,就差尿裤子了。
其他几人又退了好几步,然后拔腿就跑。
田江蔚也赶去祠堂了。
白管家提醒道:“娘娘,这个祠堂规模不小,田家村至少三四百人,一旦团结起来,就算我们会武,只怕也会吃不了兜着走。赶紧走,粮食和地日后再说。”
唐乐筠道:“不至于吧。”
“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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