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果然是打算以病故的方式斩断张择查问吗?”
听到这句问,站在后廊的她垂下视线,看着手中捧着的药碗,本该是救命的草药,黑黝黝宛如深潭。
“这样做是不够的,我把白氏女带走吧。”
有碗筷放下,桌面轻晃,茶水也荡起涟漪,过去的回忆散去,庄篱抬起头看向对面。
周景云放下碗筷,正取过锦帕擦拭嘴角。
“虽然我在家的时候很少出门,后来跟着先生夫人离开朔方,走的时候,我还刮去了族谱上的名字。”庄篱低声说,“但雁过留痕,张择会查到我的。”
她说这里笑了笑。
“更何况,我还有个姐姐活着。”
冷宫外灯火明亮照着其后的白氏,白氏手腕瘦弱的似乎一折就断,但此时摇的铁栅栏哗啦响。
“怎么让她跑了?”
“她怎么能跑了?”
她一遍一遍尖声质问,震得四周的人耳朵嗡嗡。
张择拔高声音:“她没在籍册上!”说罢上前一步,握住铁栏杆。
他的力气有些大,被白氏摇晃的栏杆顿时稳住了。
“白锳,休要发狂!陛下在此!”
白妃名锳。
这提名道姓的喝斥,以及陛下在此,让发狂的白锳一惊,然后安静下来,凝聚的眼神越过张择,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皇帝。
“陛下。”她哀声唤,旋即转过身,用衣袖遮住头脸,跪下来,有呜咽的声音传来,“罪妾污了陛下的眼。”
看着跪缩在地上,纤细肩头耸动的白锳,皇帝先前的惊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怜惜。
“你……”他缓缓开口,说,“好好回答张中丞的问话,不要徇私隐瞒。”
白锳背对皇帝俯身叩头,声音凄然:“罪妾知道,罪妾绝不隐瞒。”
张择俯瞰跪地的白锳,问:“白循除了你,还有一个女儿?”
“我确有一妹。”白锳的声音低低传来,“比我小十一岁。”
张择皱眉:“为什么我让人打探,有说有有说没有?”
朔方当地的官员在牢房里被打个半死,也只喊冤,说不知道白循还有一女。
白循的同党也早就被查清了问罪了,总不会所有人都在为他遮掩。
还是查问了白循当校尉时候的邻居,才有人说有一个女儿,但又再问又说死了什么的。
最终是有还是没有,是生是死,说辞不一。
白锳微微转过头,流泪说:“勿怪众说纷纭,当初为了生她,我母亲难产死了,家中的人悲伤不已,这个婴儿也就被忽略了。”
没有洗三,没有广而告之,伴着死亡的新生被人厌恶不提及。
知道白循的妻子早年亡故了,但并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来是难产,张择几分恍然:“所以没有给她登录籍册?也不认这个女儿?”
白锳却再次摇头。
“不,父亲认她,也上了族谱。”她说,“只是,她,她,她是个怪物。”
张择皱眉,皇帝也忍不住上前一步,问:“怎么个怪物?是样子不似人?”
民间也多有这样的,生下的孩子与常人不同,要么残缺,要么多肢,更有面容丑陋如鬼怪。
白氏再次摇头,灯火照耀下,眼神恍惚。
“不,不是外貌,是她会让人,发疯。”
张择皱眉,导致母亲亡故的孩子,会被视为不详,但让人发疯是什么意思?
白氏抓住栏杆,灯火在她脸上摇晃,照出她眼中的惊恐:“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带着她的奶妈婢女,总是莫名其妙说胡话,那时候我们还不察觉,等她会说话以后,跟她说话,说着说着人就发疯了,要么躺下昏睡,要么手舞足蹈唱跳。”
这是什么意思?张择不由回头看皇帝,皇帝也神情疑惑。
“是不是那些人有病?”皇帝问。
看到走近的皇帝,白锳慌张转过身,再次用袖子遮住头脸。
“不,不,虽然她导致母亲难产而亡,但父亲并没有厌恶她,对她珍爱呵护,给她找的奶妈婢女都是精挑细选的,怎么可能有疯病。”
“就连父亲也曾突然发疯,说看到了母亲,突然就跪地痛哭,真是吓人的很,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也都常常莫名其妙哭哭笑笑,直到把她的眼蒙起来,或者不跟她说话,才好些了。”
她声音颤颤从袖子下传来,听的皇帝忍不住紧张。
“随着她长大,见到人多,奇怪的事也就越多,谣言也越来越多,为了避免指指点点,就很少让她出门,我们也不再对外提及这个妹妹。”
这就是为什么去打听的时候,对于白循有没有第三个女儿答案如此混乱,原来被白家刻意隐藏了,张择点点头明白了。
“她叫什么?”他问。
白锳的声音从衣袖下传来:“篱,母亲生前,给她起的名字。”
张择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重复一遍:“白篱。”
宫中的贤妃,白锳。
周景云看着对面女子。
“你姐姐嫁给长阳王的时候,你多大?”他说。
“她是我二姐,十六岁嫁给长阳王。”庄篱说,“那时候我才五岁。”
周景云又问:“你遇到先生和夫人的时候是多大?”
“十岁。”庄篱说,又主动说,“我姐姐并不知道我跟了先生和夫人。”
她垂下视线。
“她进了长阳王府后,跟家里几乎没了来往,父亲也不把家里的事告诉她,再者,我当年闹着要去给先生夫人当婢女,父亲气坏了根本不承认,就算我从族谱上刮了自己的名字,改姓庄。”
既然不肯承认,自然也不会广而告之。
虽然她垂着头,周景云还是看到提到父亲的时候,她嘴角浮现笑意,只是笑意很浅,旋即散去,只留下一丝怅然。
周景云收回视线,说:“所以,就算她是你姐姐,也不知你的行踪。”
庄篱嗯了声,眼中几分追忆:“大姐远嫁,我出生后,没了母亲,相当于她把我带大,也算是长姐如母。”
“那她……”周景云要说话。
庄篱看着他:“但她从小就恨我,如今只怕更恨不得我死。”
周景云那句到了嘴边的姐妹情深的话就停了下来。
夜色深了几分,冷宫前灯火更亮,照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子。
“所以这白篱。”张择自言自语说,“藉着外人不知道她,再刮去名字,与白家撇开关系,趁乱逃走?”
说罢摇头。
不可能,没有趁乱这一说,只要被张择盯上,别说从白家出来的,从白家外经过的人都逃不掉。
更何况抄家又很突然,虽然他张择常常广撒网,但真要对谁动手,只会是迅雷不及掩耳,没有人能逃掉。
除非事先被藏匿在外了,根本就不在白家。
“我不知道她能去哪里?”白锳苦笑,“夷了三族……”
而且九族也必然被张择都查了一遍。
“我进了王府,我很少跟家里来往,只一心侍奉王爷……和王妃。”
听到这句话,皇帝看着跪坐在地上一袭白衣乌发铺地的女子,心神有些恍惚,想到了过去。
白锳进府是十一二年前吧,那时候,白锳十六岁,当时白循只是一个折冲都尉,在皇家贵胄眼里跟平民没有区别。
但那时候他这个皇家贵胄活得不如一个平民。
皇帝越来越可怕,连太子都杀了,蒋后也越来越势力大,堂而皇之地开始出现在朝堂上。
他们这些皇子公主战战兢兢,唯恐下一刻就落个人头不保。
他都没想过要纳新人,是皇帝在杀了太子以及东宫数百人后,为了表明自己是个慈父,给皇子们一点安抚,给皇家一点喜事冲冲晦气,所以给几个皇子都赐了新人。
而做为孝子,对父皇的赏赐,感恩戴德,恭敬接了新人侧室。
仪式办的比当年迎娶王妃都大。
但他是半点旖旎之情都没有,满心惶惶,直到拜堂结束坐在新房里,才看清新人的模样。
那青春俏丽的姑娘羞答答又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殿下,我终于嫁给您了。”
终于……
这个词让他愣了愣。
“殿下,你忘记了。”那姑娘仰头看着他,满目欢喜和崇敬,“您救过我,两年前在凤州城,我带着妹妹上街,不小心遇到了惊马,就要丧命马蹄之下,是您带着护卫经过救了我,那时候,我就发誓要嫁给您。”
救过她吗?带着护卫经过凤州,应该是他第一次被贬出京城的时候,原来他们早有缘分,当时的长阳王怔怔。
如今的皇帝嘴角浮现笑意。
耳边张择的喝声响起。
“白氏,如果要弃养藏匿此女,不可能突发奇想,你最好老实招来,你父亲提到过的所有的人选去处,不要隐瞒。”
“中丞,罪妾没有隐瞒,真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离开家的时候,她才五岁,进府后,我谨守本分,不与外臣来往,且随即殿下遭遇不幸,我们被贬圈禁,更是没了来往。”
白氏的声音呜咽。
皇帝的心也变得沉沉,当年被贬被圈禁,蒋后故意刁难折辱他,让宫婢侧室都散了,白氏本也可以走,但她没有走,奴婢一般侍奉着他和王妃。
皇后经常说她和自己患难与共,白氏何尝不是。
而且白氏还是亲手操持劳苦,不像皇后,每天就会哭和抱怨,什么都不做。
“好了!”皇帝喝断张择,“她离家早,做为王府女眷,又避讳,不跟家里来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真不知道。”
白锳看向皇帝,伏在地上哭起来“陛下——”
锁链哗啦响,伏在地上的白锳又爬了起来,抓住铁栏杆,看着张择。
“中丞,她是个怪物,她是个不详之物,她害死了我母亲,如今把全家都害死了。”
“她怎能不死?她怎能不死!”
“你要抓住她,你一定要抓住她!”
有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春月的声音也传进来。
“世子。”春月站在门外说,“丰儿说侯爷那边传酒菜了。”
周景云看了眼窗外,夜色昏昏,他站起来。
庄篱跟着起身,迟疑一下,取过一旁的腰带来给他束扎。
周景云看着陡然在站在身前,几乎撞到下颌的发髻,忍不住微微仰头往后避了避,庄篱的手已经环住他的腰身。
有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身上,沐浴后的松木清香顿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没有味道。
她没用香吗?
周景云闪过一个念头,下一刻庄篱松开手,站开几步,鼻息间熟悉的松木香萦绕。
周景云看她一眼,再看已经进来的婢女们。
“等我回来再说。”他说。
庄篱点点头说声好,将周景云送出去,看着他带着小厮丰儿走出院子消失在夜色里,却没有回转,而是看向远处的夜空。
见庄篱迟迟不回转,春月忍不住跟着看去,今晚也没有优美的月色啊。
“少夫人,您在看什么?”
“看,过去。”
张择看着发狠抓着栏杆的白锳。
宫灯下女子脸上满是恨意。
他说:“既然是钦犯,本官自不会放过。”又问,“她长什么样子?”
白锳恨意一怔,神情带着追忆,但片刻之后茫然:“我,记不得了。”
不记得?自己的姐妹,什么叫不记得长相?张择皱眉:“白氏,你还要隐瞒!”
白锳连连摇头:“不不,我没有隐瞒,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完全想不起来。”
她伸手拍打头,焦急又愤怒。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张择喝道:“休要装疯卖傻!难道你想要我用刑——”
皇帝忍不住再次开口:“中丞,她离开家时候,那小儿才五岁,本来也记不清,再说了女大十八变,就算记得五岁的模样,跟现在也不一样了。”
白锳伸手抱着头,听到皇帝的话,再次哭起来“我怎么记不得了?陛下,我真是蠢笨无用。”
张择打量白锳,不再追问,对皇帝说:“那只能按着她的样子来绘图了,姐妹两个总有肖像之处。”
皇帝点头应允了。
张择对皇帝一礼:“臣暂时问完了,多谢陛下。”
皇帝哦了声,此时应该转头走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不想迈步,视线看着跪在铁栏杆后的白锳。
“陛下——”皇后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
皇帝微微一凛收回视线,看到不远处宫灯亮起来,皇后在一众内侍宫女的簇拥下走来。
“陛下怎么来这里了?”皇后问。
张择上前施礼:“臣来问案提审,劳烦了陛下。”
皇后没理会他,看皇帝,笑盈盈问:“些许小事陛下还亲自过来。”说罢又道,“还没用膳吧,我宫里准备好了。”
皇帝不好在人前驳皇后的面子,点点头转身迈步,皇后在他身侧跟随,明亮的灯火簇拥着两人而去。
失去了灯火,冷宫瞬间被夜色吞没。
张择回头看了眼,白锳模糊的身影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夜色深深,东阳侯府的灯火比往日亮。
许妈妈走进来,看到东阳侯夫人还坐着,对着灯转捻佛珠,只是脸上再无往日寡淡,而是带着笑意。
“以往世子在外,夫人牵挂夜不能寐,如今世子回来了,怎么还不睡?”许妈妈说,又笑,“您快休息吧,侯爷说了,今晚和世子歇在外书房了。”
竟然歇在外边了?不回那个庄氏身边?
东阳侯夫人睁开眼,先问:“喝了很多酒吗?让人看着点。”
许妈妈应声是:“没喝多少,已经让人看着了,夫人放心,世子跟侯爷说了很多话,侯爷高兴的很,世子真是孝顺。”
东阳侯夫人难掩几分得意,可不是嘛,她的儿子,但旋即哼了声。
“我看也没那么孝顺,什么怕我仓促辛苦,分明是要跟庄氏一起吃饭。”她哼了声说。
许妈妈在旁笑说:“肯定是教训庄氏呢,毕竟她惹出的麻烦。”
东阳侯夫人更生气:“那还说都不让说,三番两次堵我的话!”
许妈妈再次笑着劝:“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不提也罢。”
的确很不光彩,怎么送个礼物还惹出这么大的祸事?东阳侯夫人心想,这庄氏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啊?
侯夫人院落的厢房里,夜深了也还亮着灯火。
“娘子,别写了,仔细眼睛疼。”雪柳劝说,“明日我亲自在厨房盯着,先前三娘子在的时候我也学过这道菜。”
陆锦看着桌案上的纸,忽的伸手团烂。
雪柳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都写好了……”
陆锦咬牙说:“写了也白写,如今新人随便煮碗面都是好的,旧人旧味道谁还在意!”
雪柳眼圈一红。
两人皆失意,室内氛围凝滞一刻。
“不管怎么说,世子去李家把事情解决了。”雪柳又挤出一丝笑,“锦娘子不用担心嫁到李家了。”
陆锦听了没有丝毫轻松,反而些许恼火。
李家要定安伯府嫁女赔罪的事本就是假的,是她和伯父伯母想出的话术。
本想藉机让东阳侯夫人开口让她进府,没想到周景云偏偏此时回来了,打断了东阳侯夫人的话,连说都没说出来。
现在周景云已经和李大将军府亲自谈过谈好了,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就差那么一句话,运气怎么这么不好呢!
春月看着室内明亮的灯火,以及坐在桌案前看书的庄篱。
庄篱手里是拿著书,但视线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先前送世子离开,她就站在廊下看了很久。
后来进了屋子里,又坐在书桌前看了很久。
还是在看过去吗?
少夫人也才十六岁,哪有那么多的过去呀。
“少夫人。”春月上前说,“世子不回来了,你歇息吧。”
说到这里又悄悄看庄篱的脸色,先前没想到世子会特意回来陪少夫人吃饭,但也没想到世子晚上不回来。
夫妻久别归来,第一晚世子就留宿在外,做妻子的心里只怕不太好受。
“世子在外这么多年,肯定有很多事要跟侯爷说。”她忙说。
庄篱从窗外收回视线,看着她一笑,接过话:“世子回来必被重用,侯爷也要多交代一下如今的朝堂事。”
少夫人从来不需要安慰,春月笑了,看着庄篱去洗漱,她则在外一一熄灯,然后服侍庄篱上床,看着昏昏帐内庄篱的脸,忽地小声说:“奴婢看得出来,世子很喜欢少夫人。”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说的最羞人的话,说完脸通红,松开帐子飞一般跑出去了。
庄篱躺在床上被说的愣了下,旋即失笑。
怎么能看得出来周景云喜欢她?
看不出来的。
她和周景云又不是两情相悦结成的真夫妻。
夜风轻抚摸细纱帐,银色纱帐如水一般涟漪,庄篱看着帐子,想到当初站在后廊外,听着周景云的声音如涓涓流水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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