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篱点头:“对,我们之间的情谊不是假的,你救了我,我救了你,我和你互帮互助,相扶相持,为了达成我们的梦想心愿一起当坏人。”
想到以前的话,李余脸上浮现笑。
“但现在,我们的心愿达成了,我们该有新的生活了。”
李余笑容散去:“可是,我们先前一起,以后怎么不能……”
“不能。”白篱打断他,“因为以后我与你在一起,就不是互帮互助,相扶相持,我们之间就要变了。”
“我不会变的,我对阿篱永远不会变。”李余说。
白篱看着他:“你会的,你会害怕我你会忌讳我。”
李余皱眉:“我怎么会害怕你?”
“李余或许不会,但皇帝会。”白篱说,看着李余,“一个能随时改变朝臣想法,能抹去自己做事痕迹的人,李余,你想一想,我做的这些事,我能做到的这些事,皇帝会不会怕?会不会忌讳?”
她做的那些事是非人能及的神奇,也是细思诡异的恐怖,任何人在她手里都将是牵线木偶,随她操控……李余一怔。
白篱看着他的眼:“而我是一个别人怎么看我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李余,你想我将来变成一个与你互相戒备,互相诋毁,互相残杀的人吗?”
她握住李余的手,轻轻摇了摇。
“如果你想拥有阿篱,你就要失去阿篱了。”
李余默然一刻:“我明白了,如果我不想拥有,我就能有过去的,以及以后的,我熟悉的,与我相互帮助,相互扶持,能互相将生命相托的阿篱。”
白篱一笑:“陛下圣明。”
说罢松开手,站起来。
“上官月,那,我告辞了。”
她对他一笑,抬手轻轻摆了摆。
李余看着她,要说什么,最终动了动嘴唇,缓缓一笑。
“白篱,再见。”
眼前的人如水般流动,散去。
李余低下头看到自己手里端着药碗,勺子放在药碗的另一边,似乎刚刚有人握住过。
他伸手握住勺子,似乎感受着其上的余温,抬起头将药一饮而尽。
“陛下圣明啊。”
周景云走出监事院,还没看清来接自己的人,就听到许妈妈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通驱邪操作。
他要躲,被许妈妈揪住。
“别躲,这是圣祖观的符水。”
周景云愣了下:“圣祖观还能求符水?”
那玄阳子连皇帝召见都不理会,观门一年到头紧闭,母亲去求了?母亲面子这么大?
“不是玄阳子,你在这牢房里待久了,外边发生的事都不知道。”许妈妈说,“十天前圣祖观换了新观主了,玄阳子走了,玄诚子继任了观主,他为人和善多了,真遇到麻烦求上门,会开门,不过,咱们家的符水,不是求来的,是玄诚子亲自送来的,可见神仙也知道世子受了冤屈。”
周景云听得有些乱,玄阳子走了?哪个意思的走了?
“不是死了,是跑了。”江云在一旁说,“据说是终于悟道成仙去了。”
说着一笑。
“我打听的是疯了,跑的不知所踪了。”
许妈妈在旁呸了声:“不许胡言乱语。”
疯了?周景云心想,这一段疯了的人真多,张择也疯了,还在牢房里关着,估计这辈子出不来了。
“世子,你猜玄诚子是谁?”江云笑说。
周景云看向他。
江云已经忍不住笑着自己先答出来:“王同。”
周景云微微愕然,竟然……
“都说是太原王氏花钱买的,陛下竟然真同意了,那可是圣祖观。”江云说,抱着胳膊挑眉,“果然不愧是酒肉朋友,一人得道鸡犬看家——”
周景云沉声:“慎言。”
许妈妈也将手中的拂尘打向他:“你这小子,难道想让世子再进去?”
江云忙低头告罪。
周景云一笑:“无妨,陛下圣明,既然敢这样做,就不在意议论。”
许妈妈终于做完了该做的法事,催着说:“好了好了,快回家去,家里都等着呢。”
深秋的街上热闹非凡,宫变似乎没有带来多大影响。
“刑部大理寺负责查余党嘛,有罪就是有罪,没有就放出来,民众们也不在意了。”江云说,“世子算是放出来最晚的了。”
周景云笑了笑:“其实从家里被揭了封条的时候,就没事了。”
东阳侯府没有被抄家也没有其他人被抓,行动自如,亲朋好友依旧来往,周景云就算还关着,世人也知道没什么事。
果然走在街上很快被人认出来,纷纷打招呼。
“世子出来了。”
“世子终于也出来了。”
甚至还有人问“世子去哪里了?”根本就是忘记了入牢狱。
周景云并没有在意街上的指点议论,视线总是不经意停留在街边的店铺,尤其是吃食,总觉得应该买些什么。
他很少在意吃食。
他这是想给谁买?
母亲吗?
母亲忌口甚多,他从不轻易给她买吃食……
他总觉得……
周景云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这里有什么要跳出来。
“世子?”江云察觉他异样,忙询问,“哪里不舒服吗?”
周景云要说什么,街边又有声音传来。
“周世子。”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周景云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一个老者站在街边店铺前,这是个医馆,这是……
“章,大夫。”
周景云慢慢喊出这个觉得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章士林看着他,神情关切:“世子脸色不太好……”
旁边的店伙计戳了戳他,低声说:“世子已经在监事院住了快一个月了……”
脸色能好吗?
章士林似乎这才也察觉自己的话说得不得体,忙说:“我这里有款安神香,世子拿去用用?”
店伙计的眼瞪圆,这话更不得体了,哪有大夫当街送药的!
东阳侯世子身边的随从以及车上的仆妇脸色都不好看了,不过世子那张漂亮的脸上还很和善,虽然闪过一丝茫然,显然被这突然的话说愣了,但——
世子风度翩翩,旋即含笑点头。
“好。”他说,“那就试试。”
既然他发话了,江云便上前去取,付了钱,章士林亲自送出来,目送周景云一行人远去。
“师父,咱们生意也没那么差,没到需要你当街揽客的地步啊。”弟子们在旁抱怨。
章士林笑了:“我也不是,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看到周景云,突然就开口拦住,关切询问,就好像他们……很熟。
“很熟吗?没怎么打过交道吧。”一个弟子说。
侯府那种人家都是用太医的。
“打过交道的,先前世子少夫人病了,师父去给看过病。”另一个弟子一边捡药一边说。
章士林猛地看过去,点头:“对,对,是。”他的声音到了嘴边变得缓慢,似乎有什么滑过,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可惜,陆家那位娘子病情太凶猛,我也无能为力。”
说罢看向门外,一声叹息。
“陆家娘子的事都过去多久了,十年了吧,师父你还记得呢。”有年纪小的弟子在旁惊讶,“还这么难过。”
其他弟子看过去,果然见章士林眉宇间些许哀伤。
“医者仁善。”有弟子感叹。
章士林要说什么,街上又有几个妇人结伴而来。
“安神香就是这里买的。”
一个仪态娴雅的妇人含笑说……
“是章大夫的独门秘笈。”
章士林忙笑着施礼:“林夫人,多谢称赞。”
林夫人笑说:“实话实说嘛。”说罢看身边的妇人们,“我先前总是睡不好,就是——”
她的话说到这里时,脸色有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凝滞,旋即声音滑过嘴边。
“……是章大夫特意为我研制出来的。”
其他的妇人们纷纷开口“真这么厉害?”又问“是章大夫祖传的手艺?”
听到问,一直含笑的章士林脱口而出:“梦里梦到的。”
话说完自己也愣了下。
妇人们都笑起来“真的假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也能做出神药?”“这梦好啊。”
这梦啊,章士林似乎看到梦里的自己从药柜里拿出几味药,这样那样配在一起就可以。
他凝滞的眼中再次恢复笑意,招呼妇人们进来:“睡好,梦好,就是好。”
就是平平安安啊。
“世子哥哥,这是从大觉寺请来的佛前花。”
周景云伸手接住从身上滑落的花朵,含笑道谢:“平平安安。”
回到东阳侯府,还有一场仪式等着,周景云没有不耐烦,含笑看着家人们一通折腾。
说是为他祈福,何尝不是为他们自己祈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段日子人人都关在牢房里,忐忑不安地等着宣判。
还好,平平安安了。
“真不知道回来做什么。”东阳侯夫人看着被大家簇拥进室内的周景云,没好气地抱怨,“在外八九年都安安稳稳的。”
哪有见了大难不死儿子这样态度的,许妈妈嗔怪:“夫人。”
不是该抱着世子大哭吗?
夫人的心肠怎么变硬了?
东阳侯夫人也不知道怎么了,先前日日不开心,似乎想起周景云坐牢还夜夜流泪,此时看着周景云,心里也的确很难过,但又有莫名的恼火,似乎有什么令人难过又恼火的事忘记了。
她就变得更加生气。
“回来成亲。”周九娘在旁喊了声。
奶妈忙拉扯她不让她乱说话。
周九娘自己说完了也有些困惑,似乎在想什么,但又想不出来,最后嘀咕一句。
“世子哥哥应该成亲,办个婚礼,我要收礼。”
东阳侯夫人没有喝斥她,心里想她其实也是这般打算,但……
“……跟陆家闹成那样,晦气。”她说,“晦气引来了今日的晦气,因为陆家跟张择跟宫里的娘娘们拉扯上。”
说罢摆手。
“你还是别在京城了,外放出去吧。”
周景云笑着说:“我跟母亲想到一起了。”
东阳侯夫人看他一眼。
“我原本想回来试试做些其他的。”周景云说,“所以选了户部,但做下来感觉,我还是更适合做监学。”
说罢俯身一礼。
“所以出牢房的时候,我也向陛下提交了外放的请求。”
室内安静一刻,周九娘有些遗憾“世子哥哥又要走啊。”
东阳侯夫人看着周景云一刻,其实按理说她说让周景云走是气话,此时听到周景云果然要走,应该愤怒,但莫名的没有生气,只有忧伤。
她长叹一声。
“你是我生的,但你已经长大了,你的事自己做主就好。”
说罢摆手。
“好了,不说这些了,等了半日了,吃饭吧。”
随着她一声,仆妇们忙对外示意,早就等候的婢女们将菜肴美酒送进来,大厅里欢声笑语。
周景云坐在其间与家人们说笑,但不时视线扫过厅内。
周九娘发现了他这个动作。
“世子哥哥在找谁?”她也跟着四下看。
周景云笑说:“没有,我是看看家里人来齐了没。”
周九娘哦了声:“世子哥哥在找父亲啊,父亲不回来了,说别院的菊花要开了,走不开,让我们去别院见他就行。”
父亲么,周景云笑着点头,视线还是扫过厅内。
但总觉得,还少了一人。
“少了谁啊?”周九娘站起来认真看,“除了在外的,在家的家里人都在啊。”
周九娘的动作也引得大家都看过来,说笑声一顿。
“怎么了?”
“找什么?”
厅内响起询问声。
旁边的东阳侯夫人皱眉看着他。
周景云忙端着酒杯站起来:“我是想敬所有人一杯酒,以赔罪,让大家受惊了。”说罢俯身一礼,再起身将酒一饮而尽。
厅内诸人都笑起来,纷纷举杯共饮,恢复了热闹。
周景云的视线没有再四下看,认真专注地吃眼前的酒菜,与身边的人说笑。
东阳侯夫人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握着酒杯,视线忍不住四下看,适才周九娘和周景云的话她听到了,其实……
她也觉得少了什么人。
但不应该啊,在家的人都在了,不在家的人,也就那几个。
真是莫名其妙,可能是因为担心周景云,许久没睡好,人都恍惚了。
东阳侯夫人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如今晦事已消,前程安稳,今晚可以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了。
或许是因为多饮了几杯酒,周景云有些没有睡意。
他的睡眠一直很好,不管是在外监学,还是在监事院的牢房里,怎么回到家里反而睡不好?
周景云在床上翻个身,手在枕头下摸出一卷书来。
他坐起来,看到是一卷志怪杂记。
他什么时候喜欢看这种书了?还摆在床上,很显然是睡前读。
而且是下卷。
所以他已经读完了上卷?
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周景云看着手中的书,眼角余光看到外间有人影,他下意识抬起头张口“……”
似乎有什么名字要脱口而出,但又脑子空空说不出来。
“你——”
他最终冒出这一个字,看着外间,夜灯昏昏,秋风摇曳,树影投在窗上,空无一人。
门外响起轻轻的问询声。
“世子?有什么需要吗?”
婢女春月,周景云心想,这个名字没有丝毫磕绊就冒了出来,可见他的脑子还是正常的。
“没事,你下去吧。”他说。
门外婢女应声是,细碎脚步退开,旋即夜色里有低低的婢女们说笑声传来。
“……春月姐姐,留在宫里不好吗?”
“在宫里还用值夜吗?”
“那位婢女,不是那位皇后,性子好不好?”
是了,先前楚王的婢女以及女儿都在他家寄养过,那位女子也是从东阳侯府出嫁的,春月侍奉过这位女子。
如今已经册封为皇后了。
这也代表着新帝与周景云不一般的情谊,所以就算周景云一直被关在牢房里大家也没觉得有生命危险。
春月的声音随着秋风从窗缝里飘来。
“……是个很好的人。”
“不过别议论了,是皇后呢。”
婢女们的嬉笑声散去了,夜色恢复安宁,周景云握着手里的书微微出神,下一刻挑亮了夜灯,靠坐在床头,翻开了一页。
“……唐余千县尉王立,调选佣居大宁里……“
“……徒行晚归,偶与美妇人同路。或前或后依随。因诚意与言,气甚相得……”(注)
明亮的御书房内,有视线从前方投来,审视。
周景云抬起头,迎上年轻帝王的视线。
年轻帝王的脸色有些苍白,人靠坐在椅背上,似乎有些倦怠,但他的双目有神。
曾经蹲在公主府外惶惶不安的孩童,以及京城花楼船上浪荡嬉笑的少年,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目光清冽,笑意浅浅,带着几分亲切,但更多的是不可捉摸。
“世子,没睡好?”李余含笑问,视线在他脸上巡游,“看起来脸色不好。”
周景云低下头施礼:“看书看过头,没睡好,陛下见笑了。”
李余笑了笑:“世子是个读书人,牢房里不能尽兴读书,此时书海畅游也不奇怪。”
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着桌案上摆着的请求外放的奏章。
“你想继续去做监学?”
说着又笑问。
“还是想离我远一些?”
这话如果是纨绔子弟上官月说,听起来只会想让人打他一顿,但如果是皇帝说……
则会让人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周景云抬起头,看着李余一笑:“我原本是想回朝堂做些不一样的事,但试过了,觉得我还是更适合做监学,监学可不会离陛下远,监学选出来的学生将来都是陛下的臣子。”
李余也笑了,低下头翻看另一边的几本册子:“朕看你这几年在外监学做的……更多的是维护先帝,或者说,蒋后时候下发的进学选官之举。”
周景云垂目:“是,我认为,蒋后时候推行的政策,更能选拔有才学的人。”
或许是因为监事院张择等一干人被查处,周景云也不避讳提及蒋后了。
上方没有声音,阔朗的殿内安静。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一瞬间,李余的声音响起。
“好。”他说,“不管什么时候的吧,好用就好。”
伴着轻轻的奏章被扔在桌子上的声音。
“朕准了,你去吧。”
周景云抬起头,看着李余。
李余低着头没有看他,察觉视线后才抬起来,看着他,笑了笑:“怎么?世子,舍不得,朕了?”
先前,似乎,残留着一些他与楚王之间的荒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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