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一连串的谜团疑云,钟雁归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眉心,似是在强制提神以保持冷静。
李星鹭自然答不出这个问题,与她手牵着手的沈舟云倒是来了一句:“没人比始作俑者更清楚为什么,国公不如去问蔡昊。”
说罢,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自顾自地推翻了方才的提议:“不过在有实证证明蔡昊与这些尸骨的产生有关系之前,他大抵是不会松口的。”
佛像里的尸体与十年前蔡昊、严卓霖等人制造的阴谋有什么关系?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也许这些尸骨主人的身份、死因能够揭开谜底。
但如今的问题是,散落在地的白骨数量太多了,而这里懂得拼接复原尸骨的人只有李星鹭一个,甚至她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可以从这种棘手的白骨化尸体中验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她一边叹息一边松开与沈舟云交握的手,旋即一瞬间就进入工作状态,重新戴上手套蹲下身来开始收集尸骨。
把一截截白骨拼接在一起、凑成一副完整的尸骨,这极其考验眼力和耐心,因为相比起还覆盖着皮肉的尸块,白骨不容易分辨其处于身体的哪个部位,这就可能导致拼错位置需要推翻重来的情况。
还有一个难题,即是这些骨骼有大有小,拼出人骨的大致框架容易,但如何将碎小的骨骼填充进去形成完整尸骨却很难。
唯一一点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白骨被藏匿进佛像前应当属于正常尸体的状态,所以每具尸体都被放置在裹尸袋中,虽然随着佛像被打碎,这些裹尸袋从高处掉落在地撒出不少白骨,但还在可控范围内,至少她不用面对成堆混在一起、甚至分不出哪些属于同一具尸体的情况。
从拼接尸骨到查验每个死者的死因,李星鹭不眠不休地忙活了很久,直到她的身体比精神先一步垮下来,她在倒地过程中被及时拉住,期间顺势往殿门外望了一眼,柔和的光辉映入眼帘,她这才意识到此刻已是清晨时分。
而她昨天来到天王殿时,黄昏的晚霞还未消散。
她验尸验了一整夜不算稀奇,但沈舟云从始至终站在不远处陪着,这就很不寻常了——
“沈大人,英国公和方丈她们都已经回去休息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待着不走?”
李星鹭被直接拉进沈舟云怀中,在连续触碰冰冷的尸骨后,再次感受到温热的躯体,她不由有些晃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而沈舟云俯首盯着她,仿佛丝毫不介意她身上未被皂角苍术完全驱散的腐气,他低声回道:“为了防止你在刚刚那种状态下直接累倒在地。”
“我……我已经得出了一些结论。”
在验尸过程中李星鹭不方便喝水,所以久违的开口说话后,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干涩到有些刺痛,嗓音也随之变得沙哑。
沈舟云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他扶着她去拿被放到一旁的水袋,然后动作轻柔地把水喂进她口中。
如果是在平常,李星鹭定然觉得不妥、面红耳赤地要推拒这种举动,但现在沉重思绪和疲惫笼罩着她的神智,令她无法注意到这些小事。
“佛像里一共藏有八具尸体,三具女尸、五具男尸。”
缓解了咽喉的干渴后,李星鹭立刻开始讲述验尸过程中的发现:“其中七具尸骨的肩胛骨、肋骨、腕骨等位置泛紫且遍布青黑色斑点,只有在服用软筋散后仍然过度使用筋骨、导致软筋散渗入骨骼才会出现这种症状。”
“因为只有尸骨的缘故,我无法准确分辨这七个死者的死因,但从尸骨各部位的磨损程度可以看出她们都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在服用软筋散后还要过度使用筋骨,大抵是不得不动手,也许是在打斗中失血过多或被击中要害而死?”
她的口吻中带着些不确定,随后又话锋一转:“值得注意的是,剩下的一具尸骨的死亡时间与其余七具尸骨不相同——你看第一排的第三具尸骨,头骨碎裂、全身骨骼中没有泛紫和产生青黑斑点的地方,他很有可能死于头部受到重击,而且他的尸骨没有脱脂干涸,说明死亡距今不到十年。”
听过她的结论后,沈舟云沉默了很久,这反应让李星鹭不由猜想他是否失望于没能得到明显的线索。
就在她不安到几乎要屏息敛声时,沈舟云突然开口发问:“其中有没有一具年龄在三十三岁左右的女尸?”
“那三具女尸都处在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李星鹭对他这个问题的用意有些不解,但她还是瞬间给出了答案。
沈舟云顿了顿,又继续追问道:“那五具男尸中有没有年纪分别在四十五岁和二十五岁左右的?”
李星鹭点了点头,随后疑惑于他为什么能够准确说出死者的年龄。
像是看出她的疑问,沈舟云并没有卖关子,他语气罕见地有所起伏,带上几分激动的情绪:“十年前的青州之战,将领三女四男,无论年纪都和这些尸骨对得上。”
话音落下,李星鹭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沈舟云询问的那名三十三岁的女尸指的是他母亲孟疏影,而四十五岁和二十五岁的两具男尸,想必就是钟雁归的父亲和兄长。
“你怀疑这八具尸骨中除却死亡时间不同的那一个,其余全部属于青州之战的七名将领?”
李星鹭理解沈舟云产生这种猜测的思路——青州之战的所有将领都没有留下尸身,不是其中一个没有,而是全部尸骨无存,这本就十分异常,反观散落在天王殿地上的这些尸骨,其中软筋散的痕迹触目惊心,无疑在昭示着阴谋的存在。
漠北从来不敌大业,但若是在七名将领甚至一些兵卒都身中软筋散的情况下呢?十年前的青州之战,七万将士战死,宁王力挽狂澜击退漠北,事实真如这么多年来民间所传颂的那般吗?
“在只剩一副白骨的情况下, 真的还能还原死者的相貌?”
在沈舟云的坚持下,李星鹭和他一同回房各自休息了一个上午,然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天王殿, 这一次李星鹭的工作是——还原尸骨主人的外貌。
在没有明确地上七具尸骨属于青州之战中阵亡的七名将领之前, 她们无法宣布十年前的青州之战存在阴谋, 更别提指控蔡昊和宁王是阴谋的策划者。
面对沈舟云的质疑,李星鹭知道他是出于谨慎和关心, 因此也没有敷衍, 而是认真回答道:“当然能, 因为这七具尸骨的头骨保存得很完整——每个人五官和面部的皮肉都附着在头骨的相应部位上、受头骨各部位形态和结构的影响制约,而且这些死者都是成年人,骨骼发育完全,所以只要依托头骨, 很大程度上可以还原她们生前的相貌。”
“复原相貌有两种方式,一是绘画, 二是陶土雕塑。”
李星鹭手捧起一罐陶土,显然她选择的是后者。
见此,沈舟云不禁追问:“陶土雕塑更复杂、更要细致费力,为何不用绘画?”
“我不擅长绘画,还原相貌需要尽可能精确,如若不是技艺高超的画师,哪怕对照着头骨也会产生较大偏差。”
李星鹭一边按照五官各部位的皮肉厚度削出木棍作为固定点,一边回道:“相比之下, 陶土雕塑更为精确, 而且我了解面部各处皮肉的厚度, 其实不用多么费力。”
测量出人体头部各处的皮肉组织厚度需要进行大量实验,但在现代早已有人作为先驱得出了结果, 李星鹭因此受益直接获取一组数据。
她最先还原的是那三具女尸,因为沈舟云的母亲孟疏影可能就在其中,他能够第一时间确认尸骨身份。
然而在认真且小心地用陶土一下下填充头骨的过程中,李星鹭自己就认出了第一具女尸——她见过凉国公,更是与沈舟云朝夕相处,所以本能地发觉这副头骨的五官轮廓与两人有多处相似。
忍耐到给这副头骨的眼眶处安上两颗大小适宜的玻璃珠子,李星鹭才转过身去看沈舟云,当他怔愣的神色映入她目光中,她已然明白她不需要去询问更多,答案尽在不言中。
整座庙宇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中,沈舟云没有说话,李星鹭也没有突兀地去安慰他,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对下一具尸骨进行陶塑还原。
“我还以为,我已经忘了她的样貌。”
过了许久,一声情绪难明的感慨从她身后响起,李星鹭动作一顿,又听见沈舟云继续道:“母亲的死讯传回时,我正值年少,自然记事,只是抵不过十年的时光消磨,若非前段时间与大姨母重逢,或许她的音容真会在我脑海中继续模糊。”
“但是你对青州之战的细节记得那么清楚,将领的人数、年龄……”
李星鹭把眼前头骨捏出大致轮廓,而后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望着她难得露出怅惘情态的上司。
沈舟云仍然凝视着属于他母亲孟疏影的那副头骨,须臾,他叹了一口气:“在我记忆中,我和母亲、父亲相处的场景很清晰具体,唯有她们的面容日渐变得空白——寻找母亲死亡的真相和父亲的下落,这大抵是一种执念,我不会时刻去想,但我从没打算放弃。”
话音落下,愣住的人反而成了李星鹭。
她从前以为至少在亲缘寡淡这方面她能与沈舟云共情,她有父母亲友但鲜少联系,沈舟云也有母族孟家和父族沈家的亲戚,却数年不曾来往,两人都是孤身在世上闯荡。
直到听到他这番话,她猛然意识到她和他不一样的——沈舟云冷酷刚直,除了面对她之外好似全无人情味,但他其实能够理解案件中各种恩怨情仇的纠缠,因为他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孟疏影和沈延年是一对恩爱眷侣,假如她们还活着,或许沈舟云的性情与如今截然不同。
然而李星鹭的父母是冷漠的、没有温情的,她对家人亲情不存在执念。
说来也有些奇妙,按照各自家庭的氛围,她应该成为一个冷漠淡然的人,而沈舟云应该拥有温柔圆滑或是热情肆意的个性,但也许因为她们过早远离了父母,所以后来接触的人和事对她们性情的影响更大。
李星鹭迟疑了一下,随后轻声问道:“这个执念会解开吗?”
孟疏影乃至于青州之战中所有将领死亡的真相如今已经很明了,她们被人用软筋散削弱超然的武艺,纵然意志再坚强也改变不了战争的结局,而她们自己则血洒沙场。
那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所以孟疏影等人的尸体不能被送还各自的家族——一旦有懂行的人发觉尸体的异样,幕后之人的阴谋就会顷刻败露。
究竟是蔡昊和严卓霖为了他们的前途自作主张制造青州之战的失败来衬托后来宁王的胜利,还是宁王主动要求踩着七万将士的血肉堆筑自己的声望?
虽然她和沈舟云已经注定与宁王为敌,但这个问题仍然重要。
一个在权力场上混得开的政客不可能是全然的好人,宁王在江州和凉州一系列布置所残害的人命,宣文帝和长公主手上未必没沾过,可是为了一己之私坑害本国军队、导致七万将士无辜送命——这与叛国何异?一个叛国者怎么可能成为原书中所说的贤明君主呢?
更让李星鹭心情复杂的是,若在以前获知如此滔天大罪,沈舟云早就履行提刑官职责准备揭露宁王罪状、请命朝廷抓捕其归案,但此刻他的身份却不只是维护法度的提刑官——他还是受害者的家属。
往常只要能将罪犯绳之以法,沈舟云不会继续惦记经手的案件,可是这一回即便蔡昊和宁王获罪落网,他就能释怀吗?
再说他父亲沈延年的失踪,若是能父子重逢也就罢了,但现在九年过去,沈延年生还的可能性十分渺茫——他要寻找父亲的下落,假如找回一具尸体,那还有意义吗?
沈舟云没有回答,而李星鹭也就此明白,他看似没有被执念困扰,其实是因为他的执念永远无解。
“我……”
纵然沈舟云并未表露出脆弱、纵然任何话语都难以安抚他,但李星鹭还是想要说些什么,她无法漠视他愈发阴沉的情绪。
但在她开口之前,脚步声先一步响起,钟雁归和孟素商先后走进天王殿,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早上我来的时候你们不在,听闻是熬了一整夜熬不住才回房休息,真是辛苦了。”
与昨日对待弘忍大师的强硬威风不同,今天钟雁归脸带笑容,仿佛恢复了随和的状态:“李姑娘,不知你是否有什么发现?”
李星鹭没有用言语回应,而是找出疑似属于先英国公的那具尸骨,当着钟雁归的面开始进行陶塑,当尸骨的面部五官大致成型时,笑容渐渐从钟雁归脸上消失不见。
紧接着是年龄与钟雁归兄长吻合的那具尸骨,她缓慢且小心地用陶土捏脸,前后花费了大约一个时辰,但没有人不耐烦地催促打扰她,在场的另外三人都专心地盯着她的动作。
“如您所见,这两具尸骨属于您的父亲和兄长,他们的骨骼上有软筋散的痕迹……”
面对着两具尸骨头部熟悉的五官,结合李星鹭给出的解释,钟雁归哪里还会想不到其中的猫腻。
“蔡昊!”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回荡在天王殿中,钟雁归似乎放弃了保持冷静,她径直冲出去,显然是去找被关押在后山宅院柴房中的蔡昊。
留在原地的李星鹭和沈舟云、孟素商三人大眼对小眼,她摘下沾满陶土的手套,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道:“英国公不会一怒之下把蔡昊给打死吧?”?
“……”
三人不敢耽搁,立刻离开天王殿追了上去。
等她们赶到柴房时,钟雁归正在掰断蔡昊的手指骨,与清脆骨折声同时响起是蔡昊的惨叫。
“我让他供出给青州军将领下软筋散、导致青州之战惨败这个阴谋背后是不是宁王在指使,他倒跟我兜圈子,一条罪名都不承认。”
在掰断蔡昊左手的五根手指指骨后,钟雁归面色阴沉地站起身,徒留形容狼狈的蔡昊跌坐在地。
李星鹭自然不会同情这个谋害了无数将士性命的伪君子,她借着钟雁归的话头对蔡昊质问道:“蔡大人,不,以后你可就做不成户部尚书大人了——我们在你房间里找到向将军留下的天王图和金箔,因而搜出天王殿佛像中的八具尸骨……”
“不可能,我房间里没有那种东西!”
没等她把话说完,蔡昊一脸不可置信地高声打断了她。
李星鹭疑惑地挑了挑眉,蔡昊的否认在她意料之中,只是他诧异的神情过于逼真、不似作伪,她不禁感叹道:“你够会演戏的,嘴也够硬,但你这般守口如瓶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的确没有直接证据提出指控,可是一旦将那几具尸骨呈在公堂之上,又有谁会看不出其中阴谋的痕迹?”
“朝廷公堂在意证据,民间舆论可不在乎,当初宁王是怎么被捧上云端,他就会怎么掉入泥地——”
她站到钟雁归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蔡昊,口吻中带了几分诱导的意味:“宁王没了声望民心,或许能勉强保住性命,但又哪里有功夫去管你,你若是不把他供出来,说不定还要成为他的替罪羊。”
这招挑拨离间是她审问时最有效的话术,可惜见到蔡昊隐忍的神情,她就明白他不吃这一套。
双方开始沉默的僵持,这时,钟雁归突然迈步上前,无论李星鹭还是蔡昊都以为她准备继续动手,却没想到她不是要掰蔡昊的骨头,而是要戳他的心:“你以为自己把秘密带到棺材板里就能结束一切吗?残害己方将士导致战败,这是叛国大罪,蔡氏一族谁也逃不过斩首。”
“别指望你那个当宁王妃的姐姐能替你、替蔡家斡旋,等你一死,宁王保管立刻送她下去陪你——他有的是女人、也有的是孩子,王妃和世子都可以换,到头来,只有你们蔡家输的什么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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