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所救后,那只黑狐表现得极为知恩图报,即便被她包扎好了伤口、放生到了营帐外,它也久久不肯离去。
总算转身不见,片刻后,就在众人都以为它不会回来时,它却艰难地拖着还有些瘸的后腿,叼着一尾刚从湖中捕上来的鱼,身上湿漉漉地出现在了营帐中,轻轻地将鱼放到她的脚边。
她见它如此,便用炰鳖脍鲤精心养了它数日。
但伤口好全的那一天,它就趁夜从她帐中逃走,离开前咬死了她养得最肥的两只兔子,还在她最常用的坐具上挑衅嘲讽地撒了尿。
那时的她还没有如今的好性子,发现被背叛后,她几乎亲手屠猎光了那片山林中所有的黑狐。
要不是刘初桃又被寒气侵体、咳得厉害、得赶紧回东都养着,她定是要找到那座山的最深处、将它们的老巢烧干净。
面上与人为善,和颜悦色,见人先露笑,但其实心比天高,谁也瞧不起,满心满腹全是算计。
看到裴十五叉手向她行礼,小郡主无动于衷地转回了脸,低头饮酒。
裴十五眯了一下眼睛,众目睽睽下,将原本未被多少人注意到的行礼、变成了隆重的长揖,想要以此逼陆扶光将头转回来。
他做得风度翩翩,逸态横生。
但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在留意这一幕,任其他人的目光如何在两人间来回,小郡主都始终专注地饮着手中的酒,眼睫未抬一瞬。
这世间不是没有能迫使她屈服的人,但区区一个裴十五还不配。
很快,裴十五便笑着自行结束了这段对峙,也就在这时,又一少年走进了南面的湖中亭,顾盼炜如,满座风生。
“陆云门。”
裴十五原本对皇室的郡主兴味索然,他会想要来此,就是因为得知了他赏识的陆小郎君会来。
所以此时,他是真的神采焕然,目展眉舒着亲手将他早已备好的八斗金镀银酒瓮倒满,端着它朝少年迎了上去。
“叫我好等。需陪我多喝几瓮美酒才行,”他笑着道,“旁人来 ,我可不如此招待。”
陆云门双手接过酒瓮,仰首将酒水饮尽:“许久不见子瑭、子琅,自当奉陪。”
少年鹄峙鸾停,喝得端正庄重,却又毫不拖泥带水,顿时引得席上的其他人喝彩叫好。
这群小郎君年纪相仿、身份又相差不大,很快就热烈地笑乐相谈起来,没多久便兴致高涨,在席上捧着酒盏,互相劝着酒、逐渐载歌载舞。
羌笛与筚篥声响彻耳边,陆云门接过了正以舞相属的裴十六递来的羯鼓。
裴十五合着拍子,以箸击,开口“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足了一生矣1"地高声畅唱。
“哪里就‘酒船中’了?明明只是处湖上亭。” 看着眼前明显冷清了许多的亭子,心中羡慕又不平的王七娘子忍不住挑了刺。
“为什么我们偏要坐在这四处漏风的亭子中、跟那些小郎君互相望着?若是在只有我们在屋子里,门窗一闭,我们这会儿也可以随意踏歌。”
“为何我们在这里就不可?”
小郡主看向她。
王七娘子愣了愣,说不出来。
在这种宴席上能公开如此歌舞的,从来都只有男子。
陆扶光看向周围。
陆十娘同她对视着,嘴唇微动,却不敢出声主张。
在这席间做主人、想着让事事尽如郡主意的裴娘子,则沉默着露出了顾虑。
“只要不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自成一方天地,不就行了吗?”
小郡主笑着扬起贴有珍珠的脸颊,轻轻说了声“借我”,随后拿起陆十娘带来的那把筋角弓,从胡禄中挑出支射甲箭。
箭搭上弓的瞬间 ,她的眼神忽然变了,如星的瞳仁微缩,箭镞迫人地对准了东北方的岸上。
那里的楼檐边,一左一右两只套兽正用它们那对由坚石铸成的兽齿、紧咬着那幅足以将亭子裹缠起来的巨大绢纱。
紧接着,弓满弦松,利箭化如击空的鹰隼,以气贯虹霓之势,用它足以碎铁的鹰喙、将那困住绢纱的石齿震裂大半。
起初,多数人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当第三箭后,左边套兽的石齿被彻底击碎,被它所衔的长幅绢纱从它的口中滑落、又在强风的鼓动中猎猎作响着要飞往北亭方向时,众人心中忽地明了了。
仿佛心口被烫,陆十娘猛地站了起来,紧张地盯着那支对准了另一只套兽的、蓄势待发、明光烁亮的箭镞。
但这一箭,却像是因遭狂风所扰,没能击中兽齿,而是擦着套兽的眼睛划了过去,让几个提着心的小娘子都同时发出了轻呼。
南亭处,见到此情,柳四郎起了身,想要抽箭相助。但他的手刚碰上胡禄,就被裴十五和裴十六同时按住。
可想要做此事的并不止柳四郎。就在他被阻止的瞬间,角落无人留意处,一位手快郎君的箭已经离了弦。发现裴家两位郎君的举动,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做了错事,面露无措,但已覆水难收。
就在这时,又一支箭斜飞而出,将那郎君射出的箭牢牢钉入湖中假山!
裴十五转头,见射出那第二支箭的人是陆云门,顿时如感知己地冲他一笑。
待陆云门握着弓箭走到他身边,裴十五隔湖望着拉弓时仍手臂笔直的陆扶光:“我今日只见她两面,却面面都与我此前想的不同。我敢肯定,她这会儿是在故意射偏。”
“如此,”一旁的裴十六点头低声道,“众人将起——”
“我也来!”
见郡主似乎快没了力气,王七娘子投袂而起,抓起自己的弓,一骨碌冲到了亭边。
她的箭准头十足,就是力道差了些,堪堪撞到套兽嘴上,没能留下多少伤痕。
“谁给我一把弓?”
陆十娘急急向周围伸手。
一拿到了弓箭,她便立马也铆足了力气、朝着那只套兽射了过去,虎吼着的箭与小郡主的箭一前一后,在套兽坚硬的石齿上破出了裂隙。
但还不够。
“我也来试试。”
“我们一起?”
几处细小的声音慢慢汇聚到了亭子前,陆续有一两个或忐忑、或犹豫的小娘子拉开了她们的弓。
可这时,逆着她们的、自东北而来的寒风骤然疾起,使原本只生微澜的湖面搅出了湍急的、海潮似的小浪,卷在风中的湖水如牛毛般刺刺泼到她们的脸上,让人几乎睁不开眼。许多支箭都没能敌过这阵暴风,仿佛撞上了铜墙铁壁,如何都越不过去。
看着不断落进湖中的箭,一直端庄坐着的裴娘子最终起了身,拉开了她那把劲可穿杨的重弓,射出了最能与狂风抗争的一箭。
差一点。
就差一点。
只是差一点!
从大家的眼睛里,陆扶光仿佛能听到她们心里的声音。
在裴娘子的箭快要推不动那狂风时,早已留意着这一箭、等待了许久的小郡主,终于松开了她指尖绷紧的弦。
不轻不重,不偏不斜,她的箭镞冲上了裴娘子的箭尾。
不过一个瞬间,合着两个小娘子的力气,那箭以破空之势,于滚滚如猛兽低吼的风声中,艰难却执着地撕裂出一条道路,头破血流地、撞上了已苟延残喘的兽齿。
束缚着绢纱的坚石几不可闻地碎开,巨大到仿佛能覆盖住这湖中看到的整片天地的整幅绢纱陡然卷进了风中,势不可挡地眨眼间便袭到了北亭的面前!
几个仍握着弓的小娘子回神不及。反应快些的当即将弓丢下,却因为刚射过箭、力有不逮,虽然立马就向着绢纱伸出了手,却没能将它抓紧、险些让它从她们的指尖被风掳走!
看着差点翻飞上天的绢纱,亭子中,原本纠结万千、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司马小娘子忽然什么都无法再想!
她猛地松开自己一直紧紧攥着的纱笼裙,几步跑了出去,高高地跳向空中,大把地握住了绢纱!
她的身边,越来越多和她同样的小娘子从席间起身,帮忙抓住绢纱,将它一圈圈地缠在亭子上。
起初,她们中有的还不习惯大步地走路,可逐渐地,她们一个又一个地奔跑起来,最后,竟无一人还待在座位上。
胸腔剧烈地跳动,垂在臂肘间的华贵彩锦帔子落了地,不染纤尘的金缕鞋面蹭脏在了亭子的漆柱上,沉重繁杂的发髻松散蓬乱,步摇上的金银珠翠全缠在了一起。
但已经没人在意这些了。
缠紧着用作屏风,裹在亭子外的绢纱,再有些粗鲁却扎实地用箭将它凿牢固定。每个人都在笑,露齿又开怀。
做完了这些,小娘子们仍是闹闹哄哄地一起嬉笑着钻回亭子,捧着酒,大口地解渴地喝着。
她们的不远处,湖心亭上,擂鼓声始终未歇。苦心习艺了数年的剑舞娘子珠袖戎装,绛唇如血,即便狂风凛冽也不见惧色,一曲《剑器》舞得刚劲流利,合如花焰,散若电光,剑影搅得周围湖水如银星四溅。
在鼓声高昂至顶峰时,小郡主捧起了她手中的酒盏。
她一个一个、望过在场所有小娘子的眼睛。
“愿,”她说道,“大梁昌盛,山河安定。”
“祝,终有一日,你我如愿以偿,皆可天地畅行。”
说这是掩耳盗铃也好,道她们荒唐至极也罢,但对听着德行教养长大、循规蹈矩了许多年的小娘子们来说,这几乎疯狂的肆意妄为如破开重雾的一道光,鲜亮到刺眼,使她们即便过去了数十年,即便暮暮垂老、记性不好了,也没有人能忘记这一日,没有人能忘记那个如她名字“扶光”般、射出第一支箭的小郡主和她说出祝愿时、那双明亮又坚定的眼。
而那时,她们尚不知道那一日对她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们只是尽情地放纵着,唱哑着嗓子,喝多着酒。
多年后跟在郑婉身后品评天下诗文、亲手将不入眼的诗赋撒下楼阁的王七娘子,这会儿正死死搂着陆十娘的细犬,同它大哭着说她阿娘有多不公平,眼泪鼻涕全掉在了细犬的头顶,原本神气十足的细犬挣脱不得,皮毛湿得软塌塌,活像一只落汤狗。
会成为大梁最年轻的上等牧监的司马小娘子,此刻正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般地、从荷包中拿出了父亲最近寄来的信,边看边又在为父亲治处的牛羊总是生病而苦恼。
接着,因有些醉了而变得话多了的她,竟斗胆地拉住了小郡主,滔滔不绝地告诉她自己偷偷看了这样多、那样多的医治家禽牲畜的书。
至于将来为女皇执剑、在宫闱大乱中立下平定之功的陆十娘,此时则醉得两坨通红,左脚踩右脚地满亭子跳舞。
没一会儿,她脱力地摔坐到裴娘子的身旁,却立马说着“我没醉”,然后又兴致勃勃地爬起来,抓着散落在地上的箭,仿佛率领着千军万马般直指向前。
被她撞得洒了手中酒水的裴娘子,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被酒浸得一块深一块浅的衫裙,看着,看着,忽然笑出了声。
日后可昼夜随意出入公主书房、以宰辅之能随其左右的她,此时只是笑啊笑啊,怎么都停不下来,眼角都笑出了泪。
唯一全无醉意、满意地觉得自己实在不虚此行的小郡主倒是很想再看一会儿她的小人偶们,可惜她的眼睛撑不了太久,只好早早地离开。
但没走出多远,她就感觉被人跟上了。
因为猜到了后面的人是谁,陆扶光便装作好奇,走进了一片很少会有人踏足的果林。
果然,没多久,她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兄长在宴上脱身不得,托我向郡主问一声,郡主的眼睛,可还好吗?”
看着眼前的人,小郡主静静道:“我记得十五郎是家中长子,竟还有一个兄长在今日宴上吗?”
裴子瑭与弟弟子琅,即便在双生子中,也是极为相像的存在。
就算是家中熟稔的长辈或自小跟随侍奉他们的仆从,至今也常常要靠他们身上不同的袍饰来分辨他们。
想到今日要与许多无趣的人打交道,于是他便有意地从头到尾都和弟弟穿戴相同,想愚弄周围的人、从他们无法分清他们兄弟二人谁是谁的蠢相中找些乐子。
可在遇到那个弄丢了银瓶子的小娘子时,他却毫无征兆、突兀又意外地失败了。
这从未发生过。
他只能想到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
若是眼睛能看见,便一定会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不可能在那时问出“你是谁”。
可现在,他却不这样想了。
裴子瑭笑道,弯起的眼角又一次让陆扶光想起来了那只应该被她扒皮抽筋的野狐:“看来同眼睛无关,郡主是真的能将我认出来。”
陆扶光的确听过裴氏双子很难被分清的事,但这两个人给她的感觉迥然不同,根本不需要看清脸就能分得出来。
但是,对着裴十五,她却说:“我其实也分不清。你说是谁便是谁好了。”
裴子瑭又笑了:“我实在想不通,郡主对谁都亲切和蔼,怎么偏偏对我冷漠至此?”
既然都被说了冷漠,小郡主便干脆冷漠到底,声音里全是不爱与他周旋的敷衍劲儿:“十五郎自幼便有聪慧的盛名,怎么会不明白?你我都在今日宴中,万一我对十五郎友善,叫别人会错了意,岂不给你我二人都平添麻烦?”
这近乎是直白地在说不愿与他有瓜葛了。裴子瑭听了却也不在意,眼睛反而笑得更弯了。
“为何?”
他看着她,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我们不是良配吗?”
闻喜裴氏即便在乌衣门第中也是大族,几乎家家都出过宰相,裴十五与裴十六是此辈的翘楚,日后定然也会位极人臣。
要是没有陆云门,她也并非不愿意陪他虚与委蛇一阵子,但就算她百般算计、做得再好,闻喜裴氏也不可能为她所用。而且,裴氏的这两兄弟……
小郡主略做出思索的样子,明目张胆地打量着裴十五,“单说相貌……”
裴子瑭坦然地由着她看。
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后,小郡主认真道:“……相貌就不是很配呢。“
听到她这样说,裴子瑭反而觉得有趣:“并非子瑭自负,但我这些年大江南北走过许多处,也鲜有见到容貌胜过我们兄弟的男子。”
“可我好像在今日的席间就见到过……”小郡主声音轻轻,自言自语般道。
“但我也可能看错了。”
不等意识到她所指之人是谁的裴十五说话,她就又开了口,“毕竟,十五郎刚刚还暗示说,我的眼睛,”她望着裴十五,指尖在眼尾的翠钿上点了点,“不怎么好。”
明晃晃展示完自己记仇的小郡主,接着便不客气地赶人了:“十五郎还不走吗?我是已向裴娘子辞了行才离开的,你身为南亭的主人,可以离席这样久吗?”
“的确该回去了。”
看了她片刻,对她的兴趣愈发浓烈的裴子瑭笑着低下了头,英英玉立同她行了礼:“之后,我会去陆氏拜访。”
就算他来了,她也不会见。
陆扶光目送裴十五走出果林,看着他的身影在小径的蜿蜒中消失不见。
接着,她抬手摘下垂在她肩侧一颗红梨,看也不看地朝身后扔去。
突然,葱茏树冠间“簌”地飞掠出一道残影,将那即将落地的红果子稳稳当当抓进了爪中。
陆扶光回过头,只见那只在众人口中威名远扬、让周围所有飞禽都闻风丧胆的白鹞,正抓着果子在半空扇翅,看看站在前面的小郡主,又看看悄然出现在后面的主人,前后为难着,不知该将果子送给谁。
小郡主于是先朝它伸出了手。
看着她,少年轻到不易被人察觉地啸响了一声哨。
她已经将之前浸在肌肤里的、会驱逐飞禽的药洗去了,要不是陆云门给白鹞下了死令,它今日早就不知道朝她冲过去几次了。
此刻,听到主人不再禁止它向小郡主靠近,白鹞顿时欢呼般地尖鸣一声,开开心心将红果子送到了小郡主的手里。
摸着乖乖落在她手臂上的白鹞,满头簪花的小贵人向着不远处开口,看都不看,语气漫不经心:“燕郡王世子为何在此处?”
少年渊渟岳峙:“来见扶光郡主。”
“见我做什么?我同世子又不相熟。”
“不是说,想看我的脸吗?”
因为这一句话,陆扶光抬起了眼睛。
吃清目丸以前,她的眼前始终蒙着布条,等她吃了药丸、眼睛能看到事物时,她便已经进了河东陆氏的园子。
照这个细算起来,她竟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看清陆云门的脸了。
可她还没玩够同他装作生疏呢。
“倒也没……有……那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