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得又可笑又恶心。
等日后天地翻覆、洪水袭来、能为她遮风避雨的一切都被掀翻,她的处境只会比所有人都惨。
陆品月的心中还充满着陆扶光的不屑与嘲弄,那龙门王家的小女童已经跑到了陆扶光面前,规规矩矩地半蹲下去,用着在陆品月眼中笨拙又漏洞百出的动作,认真极了地向着陆扶光行礼问好。
而陆扶光却像是没看出那女童行礼中的一丝错处,“哇”地露出笑脸,弯着腰一个劲儿地夸她比自己小时候做得还要好。
所有人都其乐融融,仿佛已经忘了这宴的主人是谁。
风过酸果落。
陆品月轻咳出声,纤弱地拿起绣帕,柔柔捂住了嘴。
随后,她由身旁的婢女侍奉着加了件雪氅,又用温热的蜜水将养身的丸子慢慢服下。
她身形肖母,生得单薄轻盈,稍稍作态便会看着弱不禁风,颦眉轻咳时,总会显出种好似会随时被风吹散的荏弱气质,叫人心生怜意,忍不住涌上来关切。
一向百试百灵的法子,这会儿自然也奏效。
陆品月留意着,果然,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那位满脑子只有纯良的小郡主立马就露出了关切的神情,加快着步子向她走来,问她的康健。
而有了这小蠢货的领头,那些陆品月平日里总也不见到的贵姓小娘子们也上了前,一声一声唤着“太孙妃”向她问安。
寒暄片刻,陆品月领着众人进了设宴的花榭。
来拜新月的小娘子都是在家用过晡食的,也瞧不上油腻荤腥,所以摆上来的只有数碟各式糕点。
不过,那些糕点虽然看着模样相同,但其中馅料却有着不易察觉的不同。端到不同小娘子面前的,都根据她们各自的口味、用了别样的心思。
只是“甜”这一味,便有的用了从美人蕉和山茶中取的花蜜,有的用了专从南方运来的糖棕花煮搅出浓稠的糖汁,还有的则用了金樱子熬出的糖水。
用这些细处的不同堆出来的,便是以炊金馔玉养大的裴娘子都在只尝了一口后便微露讶意:“这糖糜乳糕浇看着寻常,为何尝起来却与平日吃的十分不同?”
“我也不甚清楚。”
陆品月浅笑着答道。
在她看来,虽然她对此清楚极了,却不能表露出来。
堂堂太孙妃,掏空心思只为了讨好这些名门小娘子,传出去也太不像话。
因此,她只是说:“这席间的吃食,都是由我母亲留下的点心师傅所做,要是娘子喜欢,我便叫他常备着食料,让娘子们一来就能吃上。”
裴娘子:“难怪了,原来是范阳卢氏传下来的方子。”
陆品月在人前时一向柔心弱骨,听了夸赞,也只是温婉地笑了笑。
接着,她正要继续与裴娘子说话,旁边却先响起了小郡主的声音。
“说起范阳卢氏,我许多年前跟阿娘一起去住过一阵子,那儿有一道点心,我爱吃了,回了东都后,还想要再吃,却是谁也做不出和当时那盘一样的味道了。我实在太馋,见别人做不出来,干脆自己亲手去试,但试了好多次,还是不对……“
然后,她便详详尽尽地将那点心从皮到馅都形容了一遍。
“既是冬日吃食,或许用的是糖渍梅花?”
马上,她刚说完,小娘子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事正经地议论了起来,连拧那面团时是该顺着方向拧、还是逆着方向拧都没放过。
陆品月静静地抿起了唇。
众人分明是在说着她生母家的事,可她竟一句也插不上嘴。
真是好笑。
这些小娘子们,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个个都精通庖厨。
但怎么可能?
尤其是陆扶光——
陆品月推己及人,她照料自己儿子时,连地上的雪都不准他去碰,生怕雪中埋了木刺扎伤他的手指。赤璋长公主也为人母亲,难道真的会让被她千娇万宠的长女站到热油翻滚的大锅前亲手炸点心果子?
细细问起来,肯定能将陆扶光这番卖弄的谎话戳破。
但还不等她想好如何做,小郡主就先将目光转向了她:“可否劳烦太孙妃将家中那位出自范阳卢氏的点心师傅叫出来,容我问一问当年的那道吃食,说不准他便知道呢。”
高贵漂亮的小娘子,神色雀跃又期待,提出的又不是多么令人为难的要求,只看周围人的反应也知道,陆品月该马上笑着应下才对。
可陆品月却几乎笑不出来。
“郡主放心,我早已将郡主说的记下了,明日便去向师傅问一问。”
她轻轻攥住自己一瞬发凉的指尖,笑吟吟道:“若是他不记得,我就叫人捎信去外祖家,想必用不上几日,那点心方子就能送过来了。”
小郡主却一脸奇怪地又问:“不能现在就请他过来吗?”
一道吃食而已,怎么就不依不饶……陆品月暗恼。
当然不能!
她的府中根本就不曾有过来自范阳卢氏的庖厨师傅。
庖厨里的那群下人和她不同,笨嘴拙舌的,根本藏不住心事。要是走上前来回话时被哪个眼尖的小娘子看出破绽,她岂不就成了个天大的笑柄。
陆品月盈盈笑着轻声相劝:“那点心师傅上了年纪,今日又比往日更劳累些,因此在他刚将点心做完时,我便叫他回去歇下了。假若这会儿去叫,还不知要折腾多久才能过来,来了也多半是困顿疲乏,说不清方子,倒不如等明日再问。”
陆品月知道,听到这话后,小郡主便是再不识趣,也不可能继续追问了。但在场的其余小娘子只怕之后也不会再提起席间的点心,她为这些吃食花下的心思,竟就只能这样生生白费了。
想到这儿,再看向陆扶光时,陆品月的心中不免生出了埋怨。
若不是知道这小贵人是个没城府的,她都要以为她是在哪里得罪了陆扶光,所以被节节针对了。
她静了静心,等众人食毕,便起身领着娘子们步入池苑。
夜色清阴,阶柳庭花,便是为这景色,正该以雅乐相和。
而她此次来河东,可是带了好几个颇有来历的乐具。
待一会儿乐工用着它们于庭轩起乐,她便引着周围去看,这群擅乐的名门娘子们自然能将其认得出来,到时,顺理成章,她们与她会有许多话可说。
她所弹奏的琵琶,是连皇祖母都会时常夸赞的。即便是这些精通此道的娘子,听了后也合该钦服惊叹。日后,她便可借此与她们常聚,或是品评音律,或是共奏谱曲。
这件事,她在东都时已经娴熟地做过许多次了。
因此,此刻的她也如曾经那般微微侧首,欲隐晦地向着一旁侍婢的示意起乐。
可余光之中,却不知是不是眼花了,她似乎看到陆扶光向着她瞥了一眼。
那双眼睛,涌动着浓稠的戏谑与轻蔑,顷刻间就令陆品月如吞冰霜,骨缝发寒。
但只是交睫之间,一切又都消失了。
小郡主正从王家的女童手中接过她从地上捡起的大盏落花,比划着放在乌鬓旁边,言笑晏晏地问她好不好看。
陆品月觉得,刚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定了定神,她又想要去示意侍婢。
可就在这时,那边的娘子不知怎地就提到了陆扶光发间钗着的白珠。
“不过是颗从海里新捞出来的珠子,”小郡主说着,毫无预兆地就看向了陆品月,“远不及太孙妃头上这柄如意簪珍贵。”
因着她的话,满苑的人都在同一时将目光落在了陆品月身上。
这原是陆品月求之不得的。
可还不等她将话接下,小郡主又继续道:“听闻,这如意簪在被放进燕郡王妃的嫁妆箱前,便已传了不知多少代了。记载中最早拥有它的人,可是四百年前那位晋皇后呢。”
说着,小郡主望了望天上的弯月:“真是巧,关于‘拜月’之习,我记得有一说法,便是‘拜月’始自晋皇后。相传晋皇后原天下至丑,‘因幼年拜月,后以德,选入宫,帝未宠幸,上因赏月见之,姿色异常,帝爱幸之,因立为后(注1)’。”
她边说,边转向陆品月,脸颊上的两朵小酒凹可爱极了:“如此说来,今日太孙妃戴此簪于河东拜新月,真是不能再应景了!”
晋皇后将丈夫当做傀儡,不断铲除异己,权势最滔天时,在朝野中与女皇无异。
而这,正是陆品月汲汲营营的最终所求!
陡然被如此赤、裸地说中野心,陆品月突生惊惧,脸色惨白心惶惶看向四周,却发现诸听者都未曾多想,只有自己险些露怯。
逼自己镇定下来,接着,陆品月便在心底大声叱骂起了陆扶光!
如今皇家朝堂是什么局势,陆扶光竟在这样的场合谈及晋皇后,还拿晋皇后与她这个太孙妃作比,脑子里莫不是连半分轻重都没有?
等到……
等到……
看她陆扶光还能活几日!
可即便如此,陆品月今日也是绝不敢去碰琵琶了。
史书中晋皇后的名字下面,可是清清楚楚写了“尤擅琵琶”。
她的谋划,她的光彩,只因为陆扶光随口说出的几句话,便全没了。
心绪难平却不能露出半分,片刻后,陆品月真的咳了起来。饮着蜜水顺嗓子,那水却如鲠在喉,几乎咽不下去。
即使是性子最不羁的陆十娘,在对着新月祷愿时,神色也是正经又庄重。但在拜完新月的那个瞬间,众娘子的脸色顿时就松快了起来。
可却有一人和大家不同,进园后始终无声,任谁都能看出她脸上的柔肠百结、心事重重。拜新月时,她也极为虔诚,其余人许完愿开始走动后,独她仍立在原地,恭敬垂首,唇微动着,默念不止。
见郡主朝那人看,司马小娘子攥了攥身上的帔子,小声地凑到她的身边:“那是柳善姐姐。”
今日因人多,内向性子的她便有些羞手羞脚,这还是她来赴宴后说的头一句话。
但她很想让郡主知道柳善姐姐。
郡主是她见过最聪慧明智的人,说不定会有法子让柳善姐姐不再满腹忧思。
这样想着,再对上郡主那双认真倾听的眼睛,司马小娘子忐忑的心变得安定,舌头也不打结了。
她告诉郡主,她和柳善都是小小年纪父母亡故、之后寄住在亲戚家中长大,且两人性格同样内敛,故而惺惺相惜,感情深厚。
柳善出阁前,出入这种场合时,总是她们二人作伴。
“柳善姐姐年长我三岁。”
据司马小娘子说,柳善父母在世时,曾为独女定好了一门与孙家的亲事。后来,虽然柳善家所在的西眷柳卷进了些风波、光景大不如前,柳善的父母也早早过世、使她不得不寄人篱下,但那孙家却一直信守约定,待柳善一及笄便将她迎娶了过去。如今成婚已满两年了。
孙氏一族虽颇为清贫,但也是代代出读书人的人家,且以家规严明著称,子弟们自幼便不准与莺燕纠缠,成亲后房中也从无姬妾,在河东名声极佳。
柳善嫁过去后,夫妻琴瑟和鸣,舅姑也待她如亲子。唯一不圆满的,就是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求医问药后,柳善被告知,因她年幼时曾多次跟着父母举家逃难奔波,弱了身底子,故子嗣上会比寻常娘子要艰难些,需好好调养才有望。
从那时起,柳善便天天灌起了苦药汤。
但也许是知道了自己身子的状况后忧心太重、看着仍对她和善的舅姑和温谦的丈夫心中有愧,柳善即使一顿不落地喝着药,却还是日渐憔悴,以往腼腆的笑颜许久都不复见了。
因此,又过了半载,不见好消息出现,柳善便开始将心愿寄托到了神佛身上。
此处离柳善很远,她专心拜着新月,听不见这边的耳语。倒是几个陆续围到小郡主身边的娘子将这些话听了个清楚。
这里面,有知道柳善情况的,也有对柳善毫不了解的。
所以,司马小娘子刚说到这儿,就有人悄悄问了出声:“去崖边寺求过了吗?”
“……去过数次了。”
司马小娘子停了停,将“金银珠玉也奉上了不少”这句险些说出来的不妥话咽了回去,“寺中的僧人说,柳善姐姐的子孙缘尚浅,要她更心诚地求祷。不久前,姐姐已从崖边寺请到了神僧金像,在家中设下佛堂,日夜焚香,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得偿所愿……”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她本来只是想将柳善姐姐的情况告诉郡主一个人,并没想要在这数人的面前讲,但现在却骑虎难下。
“‘旧传是夜月色明朗,则兔弄影而孕,生子必多。海滨老蚌吐纳月影,则多产明珠’(注1),难怪柳善姐姐在新月下拜得如此虔心。”
小郡主将话接了过去,似也动容地关心问道:“可有去山灵庙也拜拜吗?听说那儿最近在为信众送福水,都说喝了后颇为灵验呢。”
听了郡主的话,周围娘子们的其中几个突然对视,欲言又止。
而一个稍年长些、腕子佩戴着佛珠的貌美妇人则直接皱起了翠眉:“这种流言怎么能传到郡主耳中?”
她转了转腕上佛珠,对着陆扶光就道:“郡主莫要被这些话蒙骗。崖边寺乃正经正统,且不知多少人都曾亲眼见过神僧的神迹,便是您河东陆氏的族长,也称要将佛骨送去神僧那里请他做法加持、庇佑家族兴盛。而那山灵庙,”她鄙弃道,“说是供着什么荒野山灵,却连来历都说不清楚,想也知道不过是个使着哄蒙撒诈把戏的旁门邪道。那福水更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如何敢入口?去那儿的多是穷苦的人家,求个心安,骗骗自己罢了。”
口吻笃定,言之凿凿,一副绝不容置疑的模样。
而这,也正是在崖边寺有意放出对山灵庙的诋毁流言后、如今许多河东门阀世家的心中所想。
是以,小郡主也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山灵竟是假的吗?”
闻言,那戴着佛珠的妙丽妇人便朝着司马小娘子扬扬首:“柳善去山灵庙时,可在那儿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我家这小娘子正在场,您且问问她,便能知道了。”
突然被叫到自己,已经又拘谨缩了起来的司马小娘子有些发懵,不知该从何说起。
慌着犹豫了一下,她对上郡主的眼睛,决定从头开始答:“柳善姐姐去了山灵庙两次,我都陪在她身边。第一次是裴家湖心亭设宴的那日,因我们去得晚了些、等着求签的人又多,怕耽误赴宴,便只在金像前拜了拜就离开了,没有求成签。第二次,是昨日,我们特意早早便去了。”
信众到了山灵庙,在拜过山灵后,要向山灵求签。庙祝在看过签上的签文后,才会为信众端来福水。山灵所赐的签文不同,信众所得的福水也不相同。
——司马小娘子先是如此地向着郡主解释了一番,随后才说起了那日的经历。
“……我看别人摇出来的签,多为墨色、褐色或暗青色。柳善姐姐摇出来的,却通体血红,连上面篆刻的那些不似文字的签文都红得刺眼,仿佛有生血在上面流淌一般,看着十分渗人。”
“我在旁边,看见那血红签都觉得心慌,柳善姐姐自然也感到不吉利,便央求庙祝,又连晃了那签筒四五次,可出来的签竟完全相同,根根血红。”
“这情形许是罕见,很快就来了好些围观的人,姐姐说什么都不肯再继续求,之后……我们便匆忙离开了。
“最后庙祝如何说?”
“那签文解出了什么?”
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的娘子们反应平淡,但有几个头一回听说的小娘子,此时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庙祝……庙祝没有当场解签。”
司马小娘子鲜少被人这样争先问话,怯懦地往郡主身边贴了贴,随后才回忆道:“庙祝说,这签虽不是吉签,看着也吓人,但福兮祸兮,对柳善姐姐来说,这签的出现也许是件吉利事。他要闭关七日,求山灵为柳善姐姐解签,请姐姐到了日子后再去。”
王七娘子心中一算:七日?那岂不还有好几日要等?”
她吁叹一声:“这种时候最是难熬了。”
她一向很容易感同身受。
“我最受不了的便是这个。好好坏坏说得玄玄乎乎,叫人每天都在想它,旁的什么事做不了,忐忑不已、寝食难安,真是难受极了!”
“哪有什么难熬的?”
那戴着佛珠的美妇一听这话,顿时又驳道,“崖边寺的僧人都说了子嗣一事急不得,那不知所谓的山灵难道会有能立竿见影法子吗?到时只怕又是一通蒙混过去的胡言乱语,想想就觉得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