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道:“我原本就将命交到了你的手里,你要杀我,我不会有怨言。”
“是啊。你的命是我的,我当然不会让别人杀了你。”
小郡主的话接得理所当然。
“你早就猜到了我与隋征相识,不是吗?”
一闻千悟的少年郎自然不会连这都看不透:“你无意要在她的面前隐住我们的关系。即使会被她猜到我们在永济州道观相见前就已熟悉,你也毫不担心。”
“嗯。我不担心。”
陆扶光轻轻笑。
“她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
陆云门看着她:“她说她仰慕于你。”
“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谁会不喜欢我?”
美貌惊人的小娘子露着圆圆的酒凹,斗钿轻摇地从少年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继续将吞着香药丸子的小人偶往彩绳上穿。
“而且,我可没有白白承着她的这份心。太医署中擅按摩的医女不只一两个,‘隋’又非小姓,你说,隋征凭什么能脱离苦海、这样巧地到与她同姓的汝阳夫人身边侍奉?”
陆扶光手指未停,闲聊般地,像是在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不知道那与我有关。我那时也并不清楚她究竟会在什么时刻、派上什么用场。但她能仅靠自己就从废人遍地的掖庭中爬出来,这份坚毅,足以让我再对她伸一次手。好了。”
说话间,小郡主手中的小人偶穿好了。
她提着彩绳,松开了捏着小人偶的手指,线编的小人偶便咚地坠在了半空,纤细灵活地一颤一颤,宛如悬丝傀儡。
“这种最初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说不准将来就会格外好用的棋子,我有一大把。”
陆扶光将穿好了小人偶的手绳扔到一旁,又从身边的金奁中抓出满满一手的小人偶,擎到少年面前。
“一大把。”
说着,她松开手,让它们从他的眼前落下。
“陆云门,那一句,我说的是真话。你选的这条路很难走,但又没有那么难走,只要你不背叛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绝不会让你死。”
傲慢的、不屑在此时说谎的、金枝玉叶的小郡主,向独属于她的少年臣子,立下了她的誓言。
少年久久看着她。正欲出声时,空中白鹞盘旋着发出的啼鸣将他的话从头打断。
他将手臂伸到了马车窗外。
“恩师来信道,冯先生的尸首已冰封送至圣人面前,此事算是已了。”
片刻后,看完白鹞带来的信,陆云门开了口。
而此时,小郡主已经流水般顺畅地将彩绳穿好了大半。
一向都是这样。
只要做成了一次,同样的事便再也难不住她。
而且,即使手上忙活着,她的心思也仍能转得飞快。
察觉到陆云门还有话没说,她就问了:“还有呢?”
“恩师不知道你的身份,因而至今还在为我留心金川县内曾与你有关的一切。近日他收到消息,李忠封在坛子里的那颗口含玺印的白骨头颅,竟不知何时、突然不翼而飞了。”
“倒叫李国老费心了。”
小郡主轻笑笑。
“一颗头骨而已,不见就不见了,何必放在心上呢。”
陆云门看着她。
他已经很懂她了。
她这样说,便是默认了此事同她有关。
少年将信放进燃着的香炉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燃成灰烬,用手挡住所有可能会飞溅向她的火星。
他没有告诉陆扶光,那时,在满是木槿花香的羊肠小径上,即使隋征将此刻对他最为诛心的话说了出来,他仍是静静地等她将情绪倾泻干净。
等隋征没了声音,他才开口,语气淡淡:“你不信她。”
“你认为她在和我相遇后,因为被我迷惑,失去了分寸,所以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但我眼中的陆扶光,从未如此。
你不信她。
但我信她。
她不会做错事。
哪怕她所做的,在全天下人的眼中都是错的,但只要她觉得那是对的,那就是对的。我绝不会对它说一个‘不’字。”
次日,隋征一进山灵庙帮忙,陆扶光便兑现了她对汝阳夫人的承诺,以郡主的身份,回了河东陆氏。
这自然惊动了河东名门各族的长辈们,谁也拿不准这位自出生后就从未踏足河东的贵人突然出现意欲何为,但因她主张自己只是作为陆家小辈来等着参与祭祀,因此他们便顺着她的意思、只在最初露了面,其余时日都是由各族的小娘子在与小郡主打交道。
起先,这些小娘子听着家里人的叮嘱,不是将小郡主当成洪水猛兽就是当成富贵金蟾,对她多有提防畏惧,各揣着心思。
但不过几日,这些隔阂就全消了。
分明是到陆氏做客的,却自在得如主人般招呼着来人,全无皇家贵女的架子,一边能轻声细语教人上三月三采收桃花末的养颜方和“刻绘为雉翟”的贴绢法,一边能为了在斗花中赢,脱了足上鞋履,提着绮罗裙涉水入池,摘一朵大半长在水畔中的秋芙蓉。
遍身蹙金孔雀银麒麟时,她能凝神静心地俯首案上整个午后,和众小娘子们一起画一幅百花群芳图。但等她如男子打扮、帕头靴衫时,她又能与好动的小娘子们将蹴鞠踢得天高。
她样样做得好,样样都拔尖,但拔尖儿得又半点都不让人生厌,只叫人打心眼儿里对她心悦诚服,总想望着她、跟着她,仿佛连她走过的路都是灿烂芳馥的。
因此,接连数日,她暂住的园子里都热闹非凡,每天都有一大群的小娘子聚在她的身边。
河东数里,无论陆家、裴家、柳家、王家还是司马家,户户人家的耳朵里都是自家女孩儿在说扶光郡主的这般好、那般好,从早说到晚,说得连门房看到大门上贴的那神荼、郁垒,都觉得两位神仙的脑门上浮出了“扶光郡主”四个金色。
而面对小郡主时会愁眉百结、长吁短叹的,就只有为她治看眼疾时的章太医令了——
“劳心费神地养了眼睛这么久,如今全白养了。再重要的事情,难道能重要过人的一双眼吗?”
小郡主是不听这些的。
上了药的双目被重新蒙上布条,她抱着被她养得毛皮愈发黑金油亮的小豹子,摸着它已经尖兮兮的前齿,只追着章铎问一件事:“您给我的那个清目丸,我每日不能再多吃一颗吗?”
不久前,她也是如此诚诚恳恳地追在章铎身后,道着各种万般不得已的难处,求他为她想办法、让她能马上看清楚。
章铎又不会炼仙丹,自然没有能立马就让她眼疾痊愈的本事。
但靠着药劲儿、使她的眼睛如常人般好用一两个时辰,倒也不是做不到。
于是踌躇了段时日,他还是做出一炉清目丸,严肃叮嘱她只能用在最紧要的关头。
但他到底也跟扶光郡主相处了好些天,心里总觉得这位小贵人不会遵他的药单子,所以坚决不肯一次给她许多颗,宁愿自己每晚来回奔波地给她诊脉送药。
一日最多给一颗。
不许多吃一屑一毫。
他这样尽心费神,病人却只想要胡搅蛮缠:“可是,今日吃了那药丸不过一个时辰,眼前便模糊了起来,半炷香还没烧完,能看到的就只剩下了几团光影,连颜色都分辨不清,害得我在煮茶时、险些都将茱萸和枣弄混了。”
“在第一次将那药丸拿给郡主时,我便说了,那是对康复极不利的猛药,不到计无付之时,绝不能用。如今一日一丸的量,已是很大了。”
“但我总觉得这药丸有用的时候越来越短了。”
“这是自然!那药本就是如此。若我谨守行医之德,您根本就不到可以用眼视物的时候……”
接着肯定又是老调重弹。
都能将他之后会说的话背下来,小郡主默默地抬起手,捂住耳朵。
于是,章太医令的叹气声更大了。
软磨硬泡,小郡主还是从章铎那儿多要了一颗。
但想从章铎手里抠出清目丸,光靠软磨硬泡可行不通。
她是真的拿出了必须要它的理由。
她明日要去裴氏赴宴。
闻喜裴氏湖中亭的湖岸四周,林立数座小楼,皆以楼檐边左右套兽叼咬着的墨字绢纱为帘,诗文百篇,风起时如旗招展。
离湖最近的那片绢纱最是巨幅,扬着展开数里,其上尽是“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1”这般战事诗,叫看清它的人只觉喉中黄沙漫开,胸腔灌尽悲凉与豪气,与此刻湖心台上高长恭以青鬼獠牙覆面、挥剑横扫的大面舞颇为应景。
裴氏设宴,一向不重迂腐规矩,因听说宴后会去打猎,小郎君中的不少人都穿着利于骑射的胡服,有几个更是入席时还提着爱弓、背着箭筒。
而小娘子们,即便带着弓箭,却还是得一身翠羽明珠、环佩叮当。
但任性些如陆氏族长的曾孙女陆十娘,就将她豢养的细犬带到了湖中亭的宴上。
见小郡主望着戏台、像是对这大面舞入了神,她便藉机搂着她的细犬,亲热地同小郡主介绍道:“湖中弹《兰陵王入阵曲》的,是我的表兄,出身解县柳氏,东眷一支,族中行四。”
“你将柳四郎先说了出来,我还要如何提我家的兄长?”
陆十娘的话刚说完,一旁的王七娘子就叫出了声。
陆十娘脱口反问:“你家兄长面黄肌瘦,手无缚鸡之力,见人就爱卖弄穷酸文采,哪里配得上郡主,也敢在这里提?”
龙门王家仔细教养出的郎君,虽不够出类拔萃,但也没有陆十娘口中的那么不堪。
可对于这群觉得扶光郡主万般都好的小娘子来说,王郎君不识好歹想要高攀郡主,那他就是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低如履下的泥尘!
“我如何不知?”
脸圆团团、像个芍药骨朵似的的王七娘子叹气,“可我阿娘非觉得她的长子出口成章、定是转世来的文曲星,所以最近成日耳提面命、非要我将他引到郡主面前。我要是做不到,今日回去,免不了又要听一通埋怨。”
“王娘子不必为此担忧。”
坐在郡主身侧的裴娘子,此前一直含笑安稳坐着,恬淡闲适得如一枝菊。
直到这时,她才稳操胜券般地开了口,“你回了家中,只管说裴十五、裴十六郎也来了,必不会再受埋怨。”
“这两位郎君不是游历在外,已经许久不在河东露面了吗……”
王七娘子先是吃惊,但思及自己,却又咳声叹气起来,那花骨朵样子的圆脑袋都要蔫下去了。
“不怕各位娘子笑话,在我阿娘心里,也许,裴家的十五郎和十六郎并在一块儿,也不及我长兄……”
这可真是没法子了。
有这种偏心眼又拎不清的阿娘着实不幸。陆十娘同情地看了看王七,想着要说些能让她高兴的话,于是便问她:“你那只灰鹘呢?”
接着,她就转头向郡主夸道:“王七娘子的灰鹘被她养得可机灵了,抓到了猎物也不立即杀死,非要将那猎物追赶到她的面前,好好邀功显眼一番,再咬断其颈。”
谁料王七娘子听了,更沮丧了。
“有燕郡王世子的那只白鹞在,这附近哪里还有鹰鹘敢靠近?我家‘巨蛮’,”她叫出自己灰鹘的名字,“论体型,比那白鹞大上好一圈,可上回,光是听它叫了一嗓子,它就抖得几乎丢了半条命。”
陆十娘只好再度宽慰她:“咱们寻常家养的猎鸟,如何能与上沙场的战鸟相比?我阿翁养的可是只来自海东头的鹰,但它近那白鹞时,也是吓得要将头埋进翅膀里呐。”
听到陆云门的名字,陆扶光不动声色向着南边的亭子望去。
陆云门还没有到。
也是。这本就是最与他无关的宴,来得早了,反倒奇怪。
这湖上除了湖心的戏台,便只有南北两座亭子,南边的宴着小郎君,另一座则全是小娘子。
长辈们都在别处,只将这些还未嫁娶的郎君娘子们放在这儿,大梁民风开放是一回事,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场的人心知肚明。所以周围的小娘子们才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家中的兄弟、请郡主去看。
小郡主自然也与她们心照不宣。
她知道,这几族的人,对与皇室子女通婚一向并不热衷,能有这样的盛况,多半是想到她流着陆氏的血、这些天又在小娘子堆中的名声实在太好的缘故。
总不能这样早地就拂了她们的意。
都是些很有用的小人偶呢。
眼前的湖光忽然化成了白茫茫一片。
陆扶光合了合眼。
可眼睛的情况也不过稍稍好转了一点。
只靠一颗清目丸,果然撑不住。
她找了个由头,走出湖中亭,沿着堤岸金黄灿灿的无患子一路下行。
走到僻远些的无人处,她从腰间系着的锦囊中从拿出盛药的细颈银瓶,正要将它打开,突然眼睛蜂蛰般刺痛,接着便如糊上了浓重的黑浆,眼前仅剩下薄薄一星点的光。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小郡主一时脱力,银瓶从她冷汗津津的冰凉指尖滑了出去,顺着植被丛生的缓坡向下滚去。
静静闭目片刻,她将手又伸进了锦囊。但这时,缓坡下面却传来了有人踩响无患子叶的声音。
“请留步!”
小娘子顿时向下喊话。
她的眼睛刚恢复到能看到些许斑驳,但对着那个一片模糊的身影,她却没有半分虚怯,落落大方地笑望着道:“您附近的地上,有一细小银瓶,上刻奔狮纹,那是我的东西。能请您将它拿给我吗?”
那身影似乎躬身捡起了什么,银光在陆扶光眼底闪过:“是这个吗?”
“正是。”
听到男子的话,她向他伸出手。
但那个身影却并未直接登坡而上,而是绕了路,从小郡主的视野中消失。
片刻后,在她面前的不远处,拿着银瓶的人出现了。
但对这个直逼自己而来的颀长人影,小郡主却很快地收回了手。
应当是同样的襕袍。
但脚步的声音不一样。
遥望时给人的感觉也不同。
“你是谁?”她问。
“你看不见?”
听到这个与方才那人几乎相同的声音,陆扶光顷刻就知道她遇上的是哪两个人了。
略一思量,她决定不与他纠缠,于是果断抓过他手中的银瓶,转身就走。
“怎么来得这样晚?”
服了药,小郡主走向湖中亭时,亭子中,陆十娘正拉着刚刚赶来的司马小娘子入席。
这位新到的小娘子长得略有些圆润,梳着饱满的环髻,联珠纹的坦领半袖和外罩着的纱笼裙上都散着股檀香气。
自幼丧母,父亲又怀着报国之志,常年治理穷寒之地,不忍带着她受苦,便将她交由舅舅一家抚养。
舅父舅母都是名显天下的通儒达士,多年对她爱如亲子。但寄人篱下,还是让她养成了文静寡言的性子,到人多的地方,总会下意识地避开别人看向她的眼睛。
即使近日因为扶光郡主,她与其他小娘子开始变得相熟,但她还是因为被裴娘子拉着、成为了席间瞩目的存在,而紧张地露出了局促的神情。
但忽然地,她看到了向这里走来的扶光郡主。
总是意气飞扬着,做什么都从从容容,光彩溢目,炳如日星,却又谦逊温和得不会灼伤到四周。
想要像她一样。
哪怕只是一点点。
找到了主心骨般,司马氏的小娘子突然就鼓起了勇气,腼腆地笑着向众人解释:“我方才同舅母和柳善姐姐去了山灵庙。我跟舅母前些日子才去过,那时庙里的人并不多,原以为这回进香也用不了多久,没想到去那儿的人比之前多了许多,我们怕来不及,在轮到我们求签前便退了出去往这儿赶,不料还是来迟了。”
陆扶光清楚地听着她的这段话,走进了亭子。
这段日子,她可是将成箱的金银都流泻般地送进了山灵庙。
昂贵到连须子都要拿黄金去换的多年野山参,仅在贡品中能寻到的西域肉苁蓉,只要对喝下去的人有好处,她便让章铎无所顾忌地只管用,一视同仁地端拿给每一个前来进香的百姓 。
若是这样还换不来如今山灵庙的盛况,实在是没有天理了。
她正想着这些,隔湖遥望的、小郎君们的那处亭子中,也有迟到的人来了。
随着那边不断响起的“子瑭、子琅”的迎接声,这边,裴娘子靠向落了座的小郡主,边亲手送上盛满了美酒的樽杓,边轻声向她示意道:“那两位便是闻喜裴氏有名的双生子,不知郡主此前可有听说过他们?”
陆扶光侧首望去,正逢裴十五也因其余小郎君们的话而看向了北边亭子。
对视中,陆扶光看清了裴十五的样子。他的那双眼睛,让她想到了她曾经救下的那只受伤的黑色野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