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能如此自在,还是因为身边有一个对她有求必应、绝不会让她出现危险、还能耐心答得出她所有问题的陆云门在。
如果不是知道会有他在,她从一开始就不会行这险招。
而他的予取予求也实在助长了小郡主使唤人的气焰。
所以,此时,她竟在下马车后仗着自己眼盲,众目睽睽下徒手抓住了小郎君的袖子:“我们是到章太医令的宅子了吗?这外面是什么样子?什么墙?什么瓦?进门的槛子有多高?”
可这次,少年却没有立即回答。
并不是为了避嫌,而是因为——
他们的确到了章太医令的宅子前。
墙与瓦也是最寻常的泥墙和泥瓦。
可是,墙上糟糟乱乱地贴着许多血淋淋的朱色符纸,就连大门上,都有贴过朱符、后被撕去的浆糊残留。
而那些符上用牲畜腥血所画的咒,以少年已有的学识中来看,全部无根无据,不知出自谁手。
章铎对此倒习惯了般地视而不见了。
他走到大门前,有轻有重地在门板上扣了扣。
里面,一个满身草药味、穿着件厚重斗篷的药童很快跑了过来,拿下门闩,将门打开。
见到章铎后,他马上小声道:“夫人等了您许久,很不高兴。”
一直愣神般琢磨着小郡主眼疾的章铎登时“哎呀”了一声,仿佛终于回了魂,又是搓手,又是挠肚子,那脚尖磨磨蹭蹭地,就是不往门里面伸。
最后,他回身同小郡主一行人躬身告罪,说了“稍候”,让他们先自行进到院中等等,然后自己唤着妻子的名字“阿细”、慢吞吞朝着那间亮着烛的正屋走去。
这是个不大的四方院。
从大门进,穿过小院,正对的就是夫妻二人的屋子。
因此,当章铎敲开屋门走进去后,两人在烛灯下剪纸小人般的影子便全映在了院中人的眼里。
隋征看着那两道影子,心想自己曾经听到的、章铎的妻子是岭南人的传闻果真不假,那影子面小骨细,在已经略浮出些大腹便便之态的章铎身边,都显得伶仃了。
但下一刻,那伶仃的影子就站得气势十足:“怎么才回来?……被人急着叫走了?到底有多急,这可还是夜里!夜里你的眼睛能看清什么!这离你走夜路掉进水沟才过了多久?都说了夜里出门一定要让我陪你去、我陪你去!说了那么多遍了,你能不能对自己的安危上上心!”
说着,她气不过,抬手就在章铎的肚子上锤了一拳,力气倒没多大,章铎摸了摸肚皮,也没见觉得疼,似乎两人如此打闹惯了。
“……怕我睡着了?“
听到丈夫的低声解释,阿细仍不解气,“别说我一直等着你、彻夜都没睡,就算我真睡了,你也得把我喊醒!”
章铎:“哎呀……哈哈……这要我怎么忍心………”
结果毫不意外又被锤了一拳。
这一切,陆扶光都看不到,只能听到那几句模糊的对话。
所以,她听得格外认真。
数日之前,她还并不太了解章铎。
这位太医令的日子过得极为简单,除了在太医署当值,就是回家。而且只要进了家门,他就再也不肯见客或出门,关起门来只过自己的日子,便是连皇家的宴都是能推则推。
圣上倒是很乐于见到太医署的人只管精进医术、不同任何人结交,所以凡是能允的,都点头允了。
也因此,他在太医署任职数十年,却没听过有谁见过他的妻子。只听说她好像是岭南一处山中村子里猎户的女儿,在一次剿匪中大难不死、被他所救,随后便一直跟在了他的身边。
而这些,也就是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医令夫人所知道的全部了。至于什么她“餐餐茹毛饮血、成日鬼哭狼嚎”的传言,不是亲眼所见,陆扶光并不会当真。
不过,这位阿细夫人的声音……
就在这时,院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非常凄厉的哭嚎。
众人惊悸,四处张望,竟寻不出这叫声的来源,更觉得寒毛竖立。
静谧片刻,那怪叫又是一声。但音低了些,仿佛由尖利的恸哭变成了无力的哀号。
被眸色沉静的小郎君护在身后,面色丝毫未变的小郡主伸出手指,向着院子的一处角落指去:“那里是什么在叫?”
汝阳夫人压紧掌中错金银鸠杖首,本就有着细纹的眉心蹙得更深了些。而她的身旁,隋娘子早就循着声向郡主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了,可是什么也没看到。
陆扶光:“为什么不说话?那里是什么在叫?”
见燕郡王世子没出声,隋征于是低声回道:“郡主,这院子里再没有能出声的活物,或许是外面更远处的声音。”
“不对……”
双眼一片灰蒙的小郡主昂着首,再次问道,“那里是什么?”
“是鸟。”
少年屈指,吹出一声长长鸟啸,其声凶如鹰鹞唳,吓得院外不远的山林间雀鸟惊飞一片。
也就是这个刹那,隋征的眼前,有东西如她眼花般地晃地动了一下。
她定睛再一看,这才发现,在小郡主指尖朝着院角,一根断了的枯木桩顶上,竟一直蹲着只闭目昂首的灰褐色大鸟,它僵硬了般一动不动,全然同那木桩融为了一体!若不是方才它怕得将翅膀收紧了一瞬,她直到现在也看不出异样!
“这是什么鸟?我竟从未见过。”
“这是一只雌林鸱。竟被发现了。”
随着门开吱呀,章铎的娘子阿细走了出来。
陆扶光不知道院子里忽如其来的安静是为什么。
她动了动鼻子。
屋子里的炭炉架子上正烘着辛夷花,不知还加了什么,气味与寻常的花香十分不同。走过来的阿细身上也沾着这种香。
这味道让陆扶光很喜欢。
“我们来河东数日了,它们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发现。其他的人,就算已经凑到了林鸱鸟跟前,也只会被双眼蒙蔽,觉得果真是凭空出现了不吉的鬼声,是我们不敬神僧、惹得佛陀发怒的后果。”
说着,阿细从挂在院子里的牛皮袋子里夹出堆蠕动的虫子,送到了那木桩前。
那块“褐木”遽尔露出了一张巨大的鸟嘴,几乎裂到了它的耳后。
婢女中有人发出了极低的惊呼,但随即就被知道失态的她自己狠狠吞下。
陆扶光却不会放过这个声音。
她立刻招左唤右,要别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听他们说完,她又扬着头到处地寻阿细,要她再多讲些这鸟的来历。
“……我和章铎在深山,正巧看到一只受伤落地的雌鸟,便将它带了回去照料,那雄鸟就伴在它旁边。后来,它们还把蛋下在了我们要运回东都宅子里的那棵树上。我们索性就将它们都养在了身边。反正它们只要一雌一雄两只鸟相伴就足够,也从不筑巢,一次只下一颗蛋,很好养活。多数时候,甚至连食物都不需要为它们准备,它们就这么站在树上,虫子根本发现不了它们、不躲不闪地往它们的面前飞,只要它们张开嘴,就能吃上好一些……”
就算看不到阿细的脸,陆扶光也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好大的艳羡。
而陆云门,也从陆扶光那双神色灰扑扑的眼睛中,看到了不易被人觉察、但的确在隐隐流动着的“想要”。
少见的,新鲜的,与众不同的,她都想要。
见一个,爱一个,胃口永远也没有办法填满。
少年转过头,看向那只一生只要彼此、永远不会变心的林鸱,默默地抿紧了唇。
可就在这时,陆扶光仿佛能感受到情绪一般,一下就将他的注意拉了回来。
她朝着他,昂起脸:“我的眼睛又疼了。”
小贵人一喊疼,在场的众人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就将她送进了屋。
可就在她迈进去的那一刻,她却转过了身。
“云门兄长。”
小郡主立得极有林下风气,声音也平和,只有因用力扣着房门而苍白着的指尖露出了她的一分紧张,“能不能请你进来同我继续讲些昨晚的异闻,章太医令说要对我的眼睛施针,我想尽可能分分神。”
少年依言走进。
小郡主躺到了榻上。
但她却并没再提起要听什么异闻。
直到章铎将捣好的药泥敷到她眼睛上时,她才突然开口:“神僧是什么?”
她此前一直追问着林鸱的事,章铎以为她并未留意到妻子的那句话。
毫无准备,章铎愣了愣神,才答道:“就是……一个佛僧。”
他说起与“医”无关的事本就不善言辞,杂乱无章地讲了好些话,才勉强将事情理顺了。
不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附近一处悬崖半腰的洞窟中突然于夜半现出金光,没多久,洞窟对面的崖上便修起了一座寺庙,称那窟中有位僧人在里面修行百年,如今修得了金身,有愿来度众生。只要人们到这座为他修建的寺庙献上香火、诚心叩拜念经,便百病可愈。若是心愿至诚、虔心敬奉,最终亦能成佛。
“我还未进到河东,便从外地赶往这里的行人口中听到了那崖边佛寺的神奇。他们信誓旦旦,说自己的亲戚真的在悬崖边的经堂念经时遥望到对面悬崖洞窟中神僧的佛身发出金光,而且还亲眼见那悬崖上真有神仙在飞。”
在小郡主不徐不疾地引导和询问中,章铎的话也是越说越顺畅了。
“我回了河东家中后,也被家中的兄长带去了一次。那佛寺规矩很多,走进悬崖边的经堂前还要先吃一顿斋饭。在那斋饭中,我发现了极少量的莨菪子。”
医书中有记,莨菪入药,绝不能使子实破裂,“破则令人发狂”。
陆扶光心道了一句“难怪”。
章铎继续道:“好在多数人便是倾尽家产也只能进那经堂一次,因此服用的莨菪子不至多到会彻底致狂。可只那一次,就令他们都无比坚信,只要继续如崖边寺所说诚心相求、虔心供奉,最终定能成佛。一传十,十传百,已有远从浙西而来的信众了。”
听着这些荒唐事,小郡主倒是将眼睛上的不舒服忘了不少。她一动不动任章铎在她的眼上覆满了药泥又洗净:“既然如此,太医令只用将此事告知官府,让官府以‘妖妄’之罪将他除了就是了。”
“臣去了……但是……”
“你亲自去说,官府竟也不当回事吗?”
“如今这附近,人人都笃信神僧。我去时,官府里的人均无心公务,正忙着为了给神僧造佛像而结社出钱。”
章铎用干洁的布轻轻将小郡主的眼睛拭干,随后拿出金针。
“如今,周围街巷光是结这个社的,就近千户人家。我们家不愿入社,再加上些旁的事,总之就开始屡遭乡亲排挤,本来的地方住不了,只好搬到了林边的空屋子。这边倒也很好,临着水和林子,虽然路偏僻难走些,但就是因为足够远,那些闹事的人反而不会每天来……”
随着下手施针,他的声音也逐渐淡去,全神用在了一根根微颤的金针上。
直到将最后一根针从郡主的眼穴取下,松下一口气的章铎才想起来还有一句话未说:“郡主,我和阿细在院墙上都设了防,那些信众最多就是在外面吵嚷,进不来这个院子。”
说完,他让小郡主坐起,自己取来绵软的白布,一圈圈缠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法很妙,缠得分明极牢,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紧勒。感觉不到不适,小郡主便随着他缠。
“这里可是河东。“
她边仰着脸边问,“世家对此就没有动静吗?”
章铎缠布的手没有任何停顿,但眼睛却不受控地向着郡主和世子都瞥了一下。
小郡主看不到,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发现章铎的沉默时就明白了:“河东陆氏也参与其中了?”
章铎只好答:“外面都在传,此次祭祀,陆氏族长会请出河东护国寺中的佛骨,送到崖边寺中供奉三日、为窟中大僧加持,请他保佑河东陆氏门庭昌盛。”
听到这句话后,小郡主再也没开口。
她不问,很快,章铎就也没话了,只在送她出门前出了次声音、嘱咐她在下次换药前都不可以将眼前的白布摘下来。
可随即他就发现,小郡主居然边应着、边想用手去揉眼睛。
他立马喝止。
但过了没一会儿,小郡主的手就又不自觉地抬到眼边了。
“世子!”
知道不可能靠她自己留意了,章铎便赶紧将这事交给了正及时将小郡主手腕握住的少年。
“正该如此!施针用药的这几日,郡主的眼睛可能会一直有些痛痒,世子一定要时时刻刻看住郡主,绝不能让她用手搓揉。”
他不知道这两人理应只相熟了几日,只记得他们是同宗兄妹,又看举止、觉得他们应当熟络,便将少年当做病患至亲地嘱咐了。
等交代完这边,他就开门请了汝阳夫人进屋。
门刚微启,少年就松开了手。
小郡主摸了摸自己空荡下来的手腕,随着阿细夫人走进了为她腾出来的主屋,紧接便唤来酡颜,要她去打探章太医令家里的事。
不久后,酡颜领命出了门。
章铎在他治病的屋中为汝阳夫人行针,他的妻子阿细则抱着她养的獭,到离家不远的一处河边抓鱼。
整个家一下子就静得仿佛没了人气。
正好喝过药汤后,陆扶光也犯了困,于是便一觉就睡过了晌午。
快要醒来时,她无意识地想伸手去揉眼睛,却发现她的两只手被软布绑在了一起。虽然不会被勒疼,但是也完全没办法抬起来。
旁边,轻近无声的脚步正在向她靠近。
“陆云门,你为什么绑我的手?”
刚一说完,陆扶光就发觉,原来,她已经能很轻易地听出属于他的声音了。
少年的步子顿了顿。
“你睡着后,总想去揉眼睛。”
陆扶光轻声说:“那你也不能图方便,只用布把我的手绑住了事。你应该一直守着我、看着我,见我要伸手碰眼睛、立马将我拉住才对。”
其实一直都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腕、直到方才要到门外接鱼汤才将她双手绑住的少年没有解释一句话。
他只是走到她的面前,打算将缚住她的布条解开。
小郡主却在被他碰到的瞬间躲开了。
她动了动鼻尖:“有新鲜的鱼的味道,好像刚做好,还热腾腾的。”
睡饱的小娘子腮边浮着薄薄的桃粉,几缕微乱的乌黑鬓发打着卷地垂在脸颊。少年已成自然地抬起手,将她的发丝挽到耳后,“章太医令的夫人煮了鱼汤,我刚刚拿进来。”
他告诉她:“汝阳夫人的眼疾是年老所致,没有大碍,因这儿已住不下别人,她便在行针结束后由隋娘子陪着、去别处居住了,只每日会过来见章太医换药。陆西雨昨夜与他的小豹搏斗半宿,下船时昏沉蔫着,进了马车便睡得谁都叫不醒,我见状,就叫车夫先将他拉回了陆家。”
“那这里便只有你我了?”
小郡主的声音一下子便轻快着扬起,胃口也好了许多。
不再缠着小郎君问罪将她缚住的事,等布条解开,她就在小郎君的服侍下喝起了鱼汤。
因为饿了,用膳时,小郡主吃得很专注,贞静又柔婉,宛如那只趴卧在圣人膝上进食的衔蝉奴,整间屋子,只有瓷勺偶与陶碗相碰的叮响。
直到吃饱了,贵重的雪白猫才动了动爪尖,很轻地捏住了少年的袍子。
“陆云门,你给我做的鲜花镯子都没了。再去给我做一个。”
小郎君看着她。
“快点,我可忍了好久了。”
小郡主同他抱怨,“它在林子里被弄脏了以后,我没来由地生了好大的气……”
她的声音渐低,眉头轻轻颦着,眉心那朵金黄的花蕊生动颤颤,让少年没办法不去照做。
他答应着起了身,走出了屋子。
四四方方的院子从中间一分为二,一边晾晒着章太医令的药,一边摆满了阿细夫人饲弄的各色花草。
此时,阿细夫人正拿着银剪,在她的花丛前挑拣着摘花。听了小郎君的请求,她很乐意地就将银剪递了出去,在陆云门剪下几枝、说足够了以后,她还催着他再多摘一些,拿进回屋子里烘着闻也好。直到花枝堆满了一小篮,她才放了小郎君回屋子。
而少年刚在小郡主腕间编起花镯不久,酡颜便走了回来,见燕郡王世子在,她刚欲退开,就被郡主喊住了。
“不用避着他。”
小贵人朱唇轻动。
“日后,只要我还将他留在身边,你们说给我的事,便都可以说给他听。”
酡颜心中震动,却不敢在郡主面前表露,只能强压住心绪,先将章家的事一条接一条地报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