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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说(许姑娘)


阿细出声道:“郡主,是我在。”
“阿细夫人?”
小郡主的语气顿时松弛了许多,嘴角两颗珍珠般圆圆的小酒凹再次浮了出来。
等阿细上前轻轻地将她从蓬帘的纠缠中解救出来,小郡主马上就拉住了她不放:“阿细夫人在做什么?是又在同那日的那只林鸱鸟玩吗?”

郡主来的那日,她没有提前收到一点信儿。
当听到屋外林鸱唳鸣引起嘈响、走出屋门看到那个亭亭立在中央的小娘子时,她曾无端地生出了种形容不出的亲近,但才说了几句话,小郡主便喊了目痛,随后院中兵荒马乱,她知道了她是谁。
因此当小郡主从医庐中出来、她为她引路时,她的语气便已经不再如最初那般随意又爽朗了。
之后,郡主不是在用了药后昏睡,就是在屋中使唤着侍女忙进忙出,只在昨晚入夜前让侍女请了她们夫妇进屋、隔着珠帘同他们说了一些话,自是没有过能像此时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
“回郡主,几只林鸱这会儿都不在家中,”阿细如实答道,“我刚刚是在给院中的茉莉修枝。就是您送来的那些。”
“院子……”
小郡主将手向外伸了伸,指尖正好抓到了一抹斜阳。
“我感觉现在风温和了,外面闻着也暖洋洋的,是不是太阳出来了?”
得了肯定的回话,陆扶光便央道:“阿细夫人,您能不能拉着我到院子里去?我想多晒晒太阳。”
阿细闻言,便进了屋,轻着手脚将她领到院子,又搬出了藤摇椅扶着她坐下。
起初,刚倚靠到这十分不稳的摇椅上,小郡主还拘束端坐着,可很快很快,她就起劲地前后晃了起来,发髻间燕钗摇曳,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等她稍稍累了停下来时,她的唇角还是高高扬着的。
可听到阿细夫人的脚步声,像是才意识到身边有人,小郡主的神色突然间就变了。
“阿细夫人,您能不能别跟别人说方才的事?”
她谨慎道:“我是大梁的郡主,要时刻维护皇室体面,这种稚童之举,我是绝不该做的。”
阿细怔了怔:“郡主请放心,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绝不会向外传。再者,我便是要说,又能同谁说去?”
“我只是不想让酡颜她们知道。”
也许是因为看不见、更容易将心里话说出来,小郡主同阿细夫人说了许多。
“酡颜她们虽然是我的侍婢,听从我的命令,将我照顾得万无一失,可她们却同时也是我阿娘的耳目与口舌。我的一言一行,她们都在看着。昨日,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因看不见,话多了些、声音也响了些,举止不够有度,晚上就被酡颜劝了。还是那些话……我自己在屋子里如何失仪都好,可一旦出现在外面,有外人在时,只要我用着郡主的身份,就不能肆意妄为……我好不容易能离开东都,我还生着病!为什么行为举止还要被她们管着?”
她越说越委屈,最后竟生出反骨般,“阿细夫人,能不能想个法子,让她们不能留在这儿?”
阿细静静地看着小郡主。
她想起来,她像陆扶光这般年岁时,也最是不喜父母的管束,总想同他们拧着劲儿干。
“我也知道不能。阿细夫人,我只是说一说……”
没有等阿细夫人的回答,小郡主就自己将话收了回来。
她只是垂了垂头,就没有了方才的任性,乖得不可思议,还反过来安抚起刚才听了她抱怨的阿细:“您不用担心我,在做您侄女时,我已经松快许多了。因为我不再顶着赤璋长公主府的名头,所以不管我的想法有多天马行空,酡颜她都会顺着我、帮我去实现。”
她要以阿细夫人侄女的身份去见章大郎,当然是要与章铎夫妇通气的。
所以昨晚,她就将他们叫到了屋中。
但她倒也没有将她的目的和盘托出,只是说不想被人知道她在这里养病,所以需要一个随意出入也不会让人起疑的身份。
随后,她便将她之后会在章大郎面前说的那些先说给了章铎夫妇,要他们一定帮她将身份坐实。
那些茉莉,也是为了让她的身份可信,而被悄悄连夜送来的。
又在藤摇椅上躺了片刻,小郡主的手垂到了一旁。
晃动中,她的指尖拨到了旁边的一株植物。
触感很奇怪。
“这是什么?”
她斜着身子弯腰,将那盆花抱起,然后对着它东碰碰、西捏捏,小狗一样凑近闻了闻不说,若非阿细夫人出声拦住,她看起来差点就要将那花咬到嘴里了。
见拦住了她,阿细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小郡主却对着她笑了起来:“要是您不拦我,我倒还肯定不了。您这儿居然还养着一株茅膏菜。”
阿细实实在在地露出了一瞬的惊诧:“这东西旁人见了,都觉得满心怪异,看都不愿多看,更别说认出来了。我昨日听章铎说,郡主书通二酉、博洽多闻、天底下事无一不通,还想着或许是传闻夸大,今日看,他说的却都是真的。”
小郡主摇了摇头:“我只是喜欢看书,知道的皮毛多一些罢了。像这茅膏菜,我虽在书中读过,可也是今日才第一次真的碰触到它……”
说着,小贵人的神情中现出了落寞。
依稀也曾有过那样一顿岁月,阿细夫人顿时又明白了陆扶光的心情:“郡主……”
但小郡主仍旧不是用劝慰的。
她说:“我很想行万里路,亲眼见见这山河万物,但我也明白,我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读了许多书,明白许多事。可在我眼中颇为自由的寻常百姓,却并没有那么多的书可以读。我出身皇家,享了这世间绝大多数人连想都无法想像的恩惠,便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喜恶,要尽心为大梁、为百姓活着。”
她说完后,小院子默了片刻。
这时,院子西侧的一处厢房里突然传出了“咚咚”的声响。
“是我养的獭。”
见小郡主转头凝神在听,阿细解释道,“平日这时候已经带它去捕鱼了,今天迟了些,叫它饿了肚子,它便闹腾了起来。”
小郡主一听,连忙将茅膏菜交到她的手中,笑着说:“既然如此,夫人就快去吧。”
阿细迟疑了片刻:“郡主可要跟我一起去?”
“我心中向往得很。可我如今行动不便,去哪儿都是拖累。待我眼睛好一些,就支开酡颜她们,到时,即便夫人后悔不想带我了,我也定是要偷偷跟着您去的!”
小郡主又在藤摇椅中自在地躺下了。
“酡颜她们应当很快就回来了,容我在这儿再独自玩一会儿。”
说完,她又仰脸朝向天空,慢慢地将手臂展开。
“这样,真的好舒服啊。”
郡主都这般说了,阿细又如何说得出不行。很快,她就提着鱼篓、背着在筐中急不可耐的獭出了门。
门被关上后,小郡主像是没了顾忌,又重新使劲晃起了藤摇椅,越晃越用力,似乎开心得不得了。
但像是要应和乐极生悲,她在快要停下来时,不知为何一个没有坐稳,“啊!”的一声向斜前方摔倒,膝盖着了地。
她看不见,很自然地就向前伸出了双手,小心翼翼地,徐徐转着身,去找藤摇椅。
但又好像辨不清方向,转转行行,半天竟只身爬到了花盆间。
然后,她再次抬起手,向前摸去——
“别动!”
一声沙哑的、水鸭似的声音陡然在不远处响起。
紧接着,那同样的声音稍稍放低了些:“那花上有蜂子,会蜇人。”

小郡主马上收回了手,两只手抱在胸前,像是心有余悸。
但没多久,她就冲着那声音的方向露出笑:“多谢你。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章太医令说的那位住在侧房里的药童对不对?我们一行人初来这儿时,是你给我们开了门。”
那边半晌没有动静。
小郡主:“你不扶我起来吗?”
那声音:“往左边转。”
小郡主于是照着做了。
“好了……
再向后退……
往前……”
听话的小郡主像被提着线的皮影小人,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摸到了藤摇椅。
她正要扶着它爬起来,那边又出声了:“他们说,你通晓天下事……”
小郡主不动了。
她朝着声音抬起头,专注地听着。
可对面的话却乱了起来。
“你听说过……
不、不问……
不,我想知道……
不行……
双头人!”
像是矛盾到了极点、不停换着念头,那时高时低的声音不断地响着,最后定在了一个陡然拔高了调子的词上。
随后,那声音不再改变主意,而是坚定地问道:“你听说过双头人吗?
“自然是听说过的。光是正史的《五行志》中便提到过许多次,比如‘长安女子有生儿,两头异颈面相乡,四臂共匈俱前乡1’,还有‘洛阳男子刘仓居上西门外,妻生男,两头共身2’……”
因为什么都看不到,小郡主便只顾着说,像极了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想听……”
那声音打断她后,顿了顿,马上又道:“我在医书中看过此疾,上面记载了一例……有一双头人,身体病重,快要到了只有分开才可能久活的地步,但那书旧残缺,我没能看到结局,你有什么猜测?”
陆扶光慢慢吸着随风漫过来的花香,小尖牙发痒般地磨着,语气却仍是柔和不变:”虽都称作双头人,可有头面相连、手足各分3的,也有仅胸相连、余各异体4的,情形不同,保命的法子自然也不同。“
待听了对面声音的详说后,她做出了沉思的样子,过了许久,才以万般谨慎地口吻说道:“以我有限的见识,此事风险万千,十成有九成九是救不活的。仅有一个法子还算值得一试,那便是做出取舍。双头同体的两个人,舍掉一个,只管救另一个,那这双头人中有一个人便或许能活。”
“人呢?”
许久没再听到声音,小郡主正要再问,院门却被推开了。
紧接着,便响起了酡颜慌起来的声音:“郡主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怎么摔成了这样?”
当晚,陆云门仍旧为了避嫌,没有留在章铎家陪着陆扶光。
对此,酡颜是愁肠百结。
昨夜为了避嫌,燕郡王世子便没有留在章太医令家中陪着郡主,而准备好去章大郎家的一应事宜对郡主来说又太过轻易,因此在花了没多久时间便将一切都布置妥当后,郡主很快就感到了然无趣。
她为郡主念了些东都送过来的信,郡主却听得愈发恹恹。靠着喝药勉强有了睡意,但刚混混沌沌地浅眠至半夜,郡主的眼睛又遽然疼了起来,吃了药也没多少好转,最终将这一晚毁了个彻底。
她为了给郡主解闷,也是想了诸多法子,最后才终于哄得她愿意敷衍地做做香粉。
但却也没有多少用处。
即便挑拣出了晒得最好的细粟米,亲自闻着选好了最合她心意的胭脂和香料,又将香粉轻擦上了身,斜卧在榻上时,薄纱的小衫半隐半现着小娘子淡蔷薇色的双肩,后颈下绣着的那只蛱蝶仿佛真的停在了花间,可无论是谁,只要走进了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位貌美至极的小贵人,神色中满是无边的厌倦,还有因此而逐渐生出的、阴冷的怏怏不悦。
直到天亮后燕郡王世子前来,带着她前往了章家大宅,郡主才总算弯起了嘴角。
但今夜却不同,郡主似乎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有趣事,连听她念着比昨晚更加无味的邸报,都始终扬着唇角。
酡颜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喘气都觉得畅快了许多。
她觉得,明日定会是个好天。
而的的确确,第二日辰时刚至就艳阳高照,不再有昨日清晨的半分阴霾了。
而随着这日出而天霏开,这附近也传出了一桩奇事。
据说,从数日前起,富商章家大郎便连着几日、夜夜梦到母亲了。起初,他听不清也看不明,便只当是自己思念过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可逐渐地,那些相似的梦变得清晰起来,梦中母亲哀声不断又神情急切,似是在痛苦地同他说着要紧事。
昨日,意识到母亲可能正在受苦,章大郎不敢耽误地去了崖边寺,在寺中跪拜祈求,不肯离去。
在寺中浴着佛香睡过去的章大郎,今早一觉醒来就泪水涟涟,在一众信徒的惊呼声中冲出寺门,快马加鞭奔至母亲墓前,见那墓边青草被一大窝兔子践踏啃食,他急忙扑上去挥臂驱逐兔群,可那些兔子仿佛不惧人般,不仅不跑,还有一只纵身跃起,死死咬了章大郎一口!
他顿时痛哭起来,一脸悔恨地叫人快将二郎请回来。
章铎刚刚赶去,就被章大郎拉到母亲墓前上香叩拜,不过须臾,突然一只疾鹰俯冲而下,将那咬人的兔子叼颈带走!眼见此景,章大郎又是大哭不已,哭后便说出了一件事。
他说,章母虽然生前常年积德行善,但却也有过一桩杀孽。
她曾因春日鸟叫扰人,便亲手上梯毁了梁上鸟窝,可不料那鸟窝竟是满的,鸟窝中几颗快要成熟的鸟蛋因她摔得粉碎,而里面刚刚破壳、还不会飞的四只雏鸟也全断了脖子。随后,雌、雄鸟飞来啄她,家中仆人为了护她,便将那两只鸟也给扑杀了。
因果报应,在她死后,那窝鸟儿便尽数托生为兔,日日啃食糟蹋她的墓前草,在她的墓上撒尿屙屎,让她死后不得体面。
但上苍念在章大郎为人孝诚,便时常在他前来拜祭时派下乌鸦,鸦鸟在墓旁徘徊,恶兔便不敢妄动。
而章铎行医救人,乃是有大德之人,上苍故因此收回乌鸦,遣了疾鹰,若群兔欲在章铎祭拜时作乱,神鹰便会降世,将刁兔杀灭。
可因世人误解,章家不准章铎靠近母亲坟茔,逼得他只能在远处植松,如此,疾鹰不再出现,还未被除尽的恶兔们复又猖獗起来,日日将章母之墓糟蹋得不成样子……
这些,都是小郡主在和汝阳夫人一起坐在小院中喝药时听陆云门说的。
因为章家临时出了这种事,章铎自然是不在这小院子里的。
好在他出门前就已经将两个病人的药都煎好了,就预备等药放凉些再给她们喝,是以汝阳夫人也没算白白早来。
见这风暖,日头也好,阿细夫人便在抱着獭出去抓鱼前,从屋中拿出了一大捆干净的芦席,将它挤挨着成群的花盆、铺开在了院子中间,叫病患们都坐在外面、多晒晒太阳。
这才有了这会儿一群人聚在小院中听小郎君讲故事的情景。

不久后,陆云门说完了今日事。
见汝阳夫人不解此事前因,他便又从头将章太医令原来是如何被冠上了不孝传闻、章大郎的为人以及崖边寺的蹊跷全三言两语地明畅道完,辞简又意赅。
等少年说到最后,小郡主脚边的茅膏菜也才刚刚将捕到的小虫收拢起来。
汝阳夫人是何等心如明镜之人,只听上片刻,便笃定此事与这小郎君有关了。
她也不点破,只向少年问道:“前几日是不孝子,今日却承了‘大德’名,世子可是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何事?”
“世子虽然知道,但也许并不如我知道得多。”
小郡主捧着脸大的药碗转了转身,未喝完的药汤在瓷白的碗心轻轻晃动,留下浅褐色的弯痕。
“夫人莫怪,此事全是我的主意,是我在追问章太医令后,觉得这事情里处处透着可疑,实在想要弄个明白,但因看不见,怕其间出了差池,便请了世子帮我,一同去试了试那章大郎。”
随后,解释的事情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我想,我若直接说明了身份,以此帮章太医令回了章家大宅,那便是以权势压人,对章太医令的名声没有半分好处,事情也会就此不了了之。倒不如试上一试。要是真相果真如我所想,那便不需要由我们一桩一桩地去想办法帮章太医令解困,连他是怎么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的,也不必弄得太清,就让章大郎和他所求的神僧苦恼去,我们什么都不用再做,只管等着就是。”
小贵人颊边酒凹圆圆,声音不徐不疾,仪态静淑,但说出的话里却时不时地透出了这种年纪的小娘子难以藏住的好胜心与精怪古灵,“您看,果然,今日便成了。“
小郡主将一切说得顺理成章,但听在汝阳夫人耳中,却多有不通之处:“那崖边寺如若真如你们所说,只用了不过数月,就将在此地的势力威望发展到连河东陆氏都要将佛骨送去的地步,那寺中拿主意的人便不会是泛泛之辈,对曾发现他们在饭中下药的章铎,即便不赶尽杀绝,也当极力诋毁、将他按死在污名之中。怎么会只为了章大郎的那点儿香火银钱,就替章铎正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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