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扬起头,睁开眼睛,对着陆云门笑得可爱极了:“对吧?”
只是一个瞬间,少年一颗如滚炙油的心便安定了下来。
然后,他便意识到,刚才,太难看了。
他知道陆扶光并不喜欢他。
知道她会同意不跟别人成婚只是她在他的逼迫下权衡利弊的结果。
知道无趣透顶的自己唯一能得她垂青的不过只有那张皮囊。
可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在看到她对着与自己容貌相仿、性情却更加讨人喜爱的陆西雨笑时,他才会遏制不住地、竟当着她的面、想要立刻将陆西雨赶出去。
但他忘了,他并没有这个资格。
她是陆扶光,她仍旧有着很多选择。
是他没得选。
是他只要她。
他已经将她用来禁锢住他四肢头颅的金链也缠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无法轻易将他丢弃,他不能再蒙住她看向别人的的眼睛,也不能砍断她伸向别人的手。
“那你脚上为何会有锁链?”
陆西雨却因沉浸在了她所讲的故事里一时忘情,又追问了起来。
“这个呀。这不过是我们玩闹时用的。”
朝着陆西雨时,小郡主又将眼睛闭上了。
她说着,伸出空着的手,随意在圈着足踝的银链扣上拨弄了两下,就将它取了下来。
她把它推向陆八郎:“你看。根本就没有真的锁住我。”
是啊。这银链上的锁根本就困不住她。
最初是因为陆云门一直在她面前看着她,她不能妄动,后来又觉得不着急、可以拿它试探一番陆云门的心意。
但陆云门走了之后,她实在无事可做,于是不过曲了两根鬓边的素细钗子,就将它解开了九成九。
陆西雨进来时,它已如断头台上一颗被砍得只剩一层油皮与颈相连的人头,只用轻轻地用手指一推,便会骨噜噜地从颈上断落滚走。
见这一幕,立在她身旁的清冷少年眼睫微扬,有些出乎意料,却又觉得,这事发生在陆扶光身上可真是理所应当。
这时,陆西雨已望向了陆云门,想要从最是清风高洁的七堂兄那里辨出事情真假。
而小郡主也扬首望向了陆云门,阳花般的睫羽轻轻眨动。
少年与她对视着,感受到她抓着他衣袍的手指逐渐用力。
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将她的手从他的袍子上徐徐拉开,随后在陆西雨屏气凝息的注视下,将那只手握紧在手中,坐到了她的身旁。
“我信了……”
不等相视而对的小郎君和小郡主说什么,陆西雨就两手着地地对着小娘子拜了下来,甚至登时就连称呼都改了。
“您!您肯定是真的狸子精,这世间除了仙妖精怪,绝无其他活物能得七哥如此相待!”
说罢,他指了指还黏在小娘子身上不肯离开的那只猫儿似的小文豹,满脸巴望地相求道:“您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养的这只美人豹可有能开灵识、化人形的造化?”
他认真地向她表功:“我自得了它,就对它一心一意,从未怠慢。今日,我还特意照着赵后五蕴七香汤的方子给它备了浴汤,从称配香料到取瓮煮水,都是我亲手做的。”
“嗯……”
小郡主将手盖在了小豹的头顶,小豹立即欢快地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起来。
“倒是有些灵性。”
合着双目的小娘子沉吟片刻后开口道,“若是在我左右多伴些时日,兴许还有开窍的可能。”
“要……留在您身边啊?”
陆西雨几乎就将“舍不得”写在了脸上。
“我知道你不愿和它分开。”
小娘子笑得温和体贴,“我同陆小郎君也是片刻都不肯分离的。”
这倒是叫陆西雨心中的不舍稍稍降了些。
毕竟接下来的这一路,他也一直会跟七哥在一起,就算将他的美人豹放到狸精小娘子的身边,他也随时都能过来看到它。
这样一想,他觉得好受多了。
“你身上湿漉,早些回去将袍裳换了。”
因被小郡主挠了手心,端坐的少年对着陆西雨淡淡出声:“我担心她被隔壁的汝阳夫人发现,便借口小狸吵闹、请汝阳夫人换了离此处颇远的屋子,你之后若是无事,可多去问安,不要让夫人起疑。”
“我明白!”
陆西雨当即便觉得自己担了大任,腰板都挺直了。
“我绝不让其他人发现小娘子的存在。就算有人要硬闯这间屋子,我也会拚命将其死死拦住!”
说罢,他小心地伸出手指,冒着又被抓伤的风险,在小豹的前肢上碰了碰,以此告别。
可小豹此刻在小郡主散出的香气中沉沉醉醉,没心思同他计较,任他摸了好几下,喜得陆西雨在离开时都有些飘忽忽的,跟踩在云上似的。
送走陆西雨,陆云门拴好屋门,又将两座屏风扶起。
小郡主看到了他之前放下的甜水和果脯蜜饯,逐渐露出了雪白的小尖牙,边笑边将还燃着的香熄了。
“是你不好。”
等小郎君走回来,她昂首的第一句话便是怪罪。
“你若是早点求我允婚,方才的事便不会发生了。”
接着,美貌晶明的小娘子向那盛甜水蜜饯的篮子扬了扬颌。
等少年净手、将那飞廉纹葵花形的银食盘摆到她的面前,她才拣了个最大的咬了一口,把他回来前发生的事道了一遍,又同他解释:“我听你说陆西雨在这船上,又记得这位小郎君入夏时刚得一稀奇小豹,身上斑纹连绵如幅山水图,因而对其视若珍宝,形影不离。所以,我便央着你去将屋中燃香换了。”
而后,她又毫不隐瞒地、细细把她身上香气的把戏告诉了他,“如此一来,人闻不出奇异,但诸如蛇猫豹狮虎,却会凫趋雀跃,朝这儿蜂拥。”
看着静静倾听的小郎君,她半分遮掩都不想做了:“我原本确实是气你毁了我的谋划,是以就想弄出些乱子,让你焦头烂额,反正你总会护我周全。但是,你拿出了更好的,实在让我无法继续生气了。这种时候,陆西雨却闯了进来。你不在,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我总不能与他兵戈相向、埋伏一旁用银链勒住他的脖喉噤他叫嚷、再用金胡瓶将他击昏砸伤。”
虽然……她的确在脑中这样过了一遍,掂量过成功的可能。
“所以,我就随口编了几句将他唬住。别的理由也许不行,但神鬼一说对他却一定好用。只要信了我是精怪,他就肯定会帮忙把我藏得严严实实。至于之后,有你在,我就不管了。”
她说了这许多,一清如水的少年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说话?”
小郡主看着他的眼睛:“是终于发觉守在我的身边,便会有数不尽的麻烦倾泻于你,所以开始后悔了?”
“与你相关之事,我从未后悔。”
少年目色清湛,心贯白日,“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将这些全部告诉我。”
小郡主觉得胸前玉佩发烫,逼近向他:“如果我说,不止是这些,从现在开始,我会对你讲许多我从未对别人说过的真话,对你讲许多旁人听不到也不敢听的事,我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受、所有的欲望,都会不加掩饰、毫无隐藏地展现在你一个人的面前,而这些所造成的后果,也都只会施加到你一个人的身上。我此生所行的恶,你全要分去一半,若是我不得善终,你需跟我一起死,便是将来真有阴曹定罪,无论是拔舌剖肝,还是入火山血池,你也都要同我一起。即便如此,陆云门,你还是会说不后悔吗?”
少年目光不移地将这些话听完,叉手向她拜下。
“之死靡它,白首不渝。”
什么是之死靡它,什么是白首不渝,陆扶光仍旧弄不清楚,她只是循着本能,对他亲了过去。
她可是想要这样做好久了。
“我小时候,有阵子很爱读书,恨不得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因此对困意格外讨厌。听说吃了程子温家的苦药就不会困,我便常要来吃。但后来见程家吃苦药丸的那些人一个赛一个地呆头呆脑,我怕自己也吃成了那个样子,就再也没有吃过了。”
亲了许久后,小郡主便如她膝上的小豹,舒服地窝在了小郎君的身上。
听到小郡主吞掉杏脯后说的话,圆袍襟领边赤红未消的少年顿了顿,还是为教导过自己的老师出了声:“程公治家严明,族中子弟皆克禀诫训,勤苦守礼……”
“是啊。在他严明的家法之下,那些名声极好的程家子弟就因为你学业上总拔头筹,所以在冷到能哈出气的深秋雨天划破了你的油伞,害得你只能冒雨回到寝房,淋了个湿透,冻得烧了足足四日。”
见小郎君瞳仁微动,小郡主伸手将一颗被蜜熬香甜的枣喂到他的嘴边:“你都不好奇吗?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气冲穴处的那颗痣,还知道你骶端有道天生的红痕?”
她看着他:“快点吃了,我就告诉你。”
看到他咀嚼后将蜜枣吞下,小郡主笑了:“因为,我一直都在看你。“
她告诉他:“你也知道,自从被你害得那样狼狈地离开卢府之后,我就恨……狠地把你记住了。”
她隐住了那个“恨”字。
“我要侍奉我的人去将关于你的一切都事无钜细地告诉我,要他们查遍你的过去,盯紧你的如今和未来,以此从里面找到能向你报复的方法。”
“但是,陆小郎君,你知道你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吗?每日从早到晚,做的事情一模一样,就连几时睡、几时醒都一成不变。我看着他们送来的那些写着你的信,越看越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只觉得这小郎君可真无趣,原本就古板,再被那个死讲礼法的程子温一教,只怕真要成座石雕了,所以后来,我便看得有一搭没一搭,谁知就这样、还是将你的字学得那般像……”
和陆云门待在一起,总是过得乌飞兔走、日月如流。
不过随便地说说话,给小豹擦爪喂食,再在棋局上厮杀几番,便到了该下船赶往道观的时候。
走出渡口,小郡主将热乎乎的小豹往她宽大的斗篷里一藏,就纵马跟着陆云门、将它也带到了道观山下。
“起初带它出来时,我的确是说想要做路上御寒之用,但观中也很苦寒,也需要用它取暖……陆云门,我不过是想再霸占它几日,很快就会腻了。到时,我就会把它还给陆西雨了。”
两侧松涛阵阵,小郡主站在通往她道观小院的石阶上,扭脸不看站在她几阶之下的小郎君,不肯将小豹松手还给他。
听到少年要出声,她紧接又道:“你向我要的范阳的东西,你全数得到了,可我到现在都还没拿到给你点青用的树墨。”
“鹰鸟来迟,是我误估了的时间的错。但这小豹……”
“你知道就好。”
小郡主将小豹举起、挡住了她的眼睛,然后旋身朝向了身后的小郎君,“这是人质。下次见面时,你将点青之物拿出来、让我把我的花押刺完,我就把它换给你。”
说完,她叮铃转身,拾级而上,跑进了观中侍女在听到她口拟枭鸣后悄声开了的小门里。
门扉初合,陆扶光便将小豹递给了还在躬身行礼的侍女,低头揉了揉自下马后就猛烈发作、刺痛不止的眼睛。
眼底肯定红了。
但她不能现在就让陆云门看到。
她要将这病变得看起来更凶险、更难治才行。
之后半日,扶光郡主静心修斋的这座道观小院始终阒然若无人,静到连汝阳夫人拐杖的落地声都显得喧豗了。
她随着道观中的侍婢,穿行过两列通体鎏金的长信宫灯,驻足在了屋前一只口中烟缕不绝的鎏金乌龟旁。
屋子里,小郡主正俯于案前,手拿一条小巧生动的赤金走龙,在龙足上细细地雕着。
“郡主。”
侍婢下拜通报。
“汝阳夫人到了。”
听到这声,陆扶光转过了脸。
小娘子青衫素裙,发间细竹为簪,整个人真如雨后翠竹,昭昭清丽。只是,那双眸子中的光微微散着,仿佛一片朦胧雾气,凝聚不起。
汝阳夫人却看不清这些。
因此她没有多言,握着掌中圣人亲赐的错金银鸠杖首便向郡主行了礼。
“老身隋盼安,见过扶光郡主。”
她已年过半百,右腿有疾多年、几乎使不上力,但行时却从不见颤巍,步履坚定,自有威仪。
“夫人快些起来。”
小郡主起了身,笑着同她问安行礼,又看向她的身边。
“这是陆家的七郎与八郎,皆是你的同辈族亲。”
听说扶光郡主与陆西雨从未相见、与陆云门也多年没有碰面,汝阳夫人便说得细了些,“我此次出游,多亏了他们二人照应。”
小郡主当即与他们见礼。
“世子。”
她举止婉嫕,态度却有些疏远,仿佛对着的,真是个几近陌生的少年郎君。
见过她同云门兄长亲密无间的陆西雨,此时都要看愣了。若不是云门兄长在来的路上悄声叮嘱过、一会儿不能让其他人看出他与她相识,他这会儿肯定会沉不住气地露馅。
正想着这些,小郡主已经转向了他,问安道:“八堂兄。”
“郡……郡主。”
他回过神,含糊着回礼。
但他心里却重重地骂了一声“骗子”。
不仅假冒狸精,还骗走了他的美人豹,如果不是因为顾忌七哥,他肯定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开她的真面目。
“这是太医署的隋娘子。”
说完了两兄弟,汝阳夫人又说起了在她右手边、扶着她的隋征。
这是个盘盘圆脸的小娘子,看着比陆扶光大上两三岁,发髻衣饰虽不昂贵,但也能看出是有过精心的打扮。
听说到了她,她赧颜地低垂着头,向着郡主躬身,鬓边插着的银叶子晃出了一道辉亮,当即刺得对面的陆扶光吃痛地阖了阖眼。
但也不过一瞬,小郡主就又温静地露出了笑:“隋娘子。”
陆云门在进门看到她的眼睛时,神色就凛了一分。
此刻见状,少年连唇都微微抿起了。
他转过头,无声地看向陆西雨,示意他开口去问——陆西雨与他不同,本就话多随意,此时便是关切她的眼睛问上一句,也不会叫人生奇。
可陆西雨疑惑看着他,双目睖睁,完全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
倒是隋征出了声:“我闻屋中隐有药气,莫不是郡主身有不适?”
“不可无礼。”
汝阳夫人轻斥了隋征一声,接着便向小郡主解释道,“请郡主莫怪,这隋娘子原本也是东都贵女,家道中落后进了太医署,曾是署中按摩博士的得意门生,很有些本事,是圣上念及老身病腿常常作痛、才将她这个与老身同姓之人送到了老身身边,医者问病心切,是以冒犯、唐突了。”
一向孤冷重礼的汝阳夫人竟会袒护他人,这倒叫陆扶光在隋征身上多看了一眼。
“原来如此,难怪瞒不过去。”
小郡主说着,双目又闭了闭,似乎难受更重了。
“我这些日子的确正在因眼疾喝药。”
隋征马上向汝阳夫人求道:“夫人,婢之前也习得眼疾治法,可否让婢替郡主看看?”
汝阳夫人看向陆扶光。
小郡主面有迟疑,但看到隋征神色坚定,她还是柔和地笑着道谢应下了。
望闻问切了一通后,隋征眉心所贴的梨花花钿越发起了皱,她跪地向汝阳夫人告罪:“郡主双目确有生疾,似翳、症状却又比翳还要凶些,已超出婢的所学,婢不敢下手诊治,需尽快找来善治眼疾的医者,或下针,或用药,不可耽误。”
陆西雨这时倒是有话要说了。
他盯着小郡主的眼睛,左看右看:“我看她的眼睛不红不肿,真病到了你说的地步?”
隋征:“婢拙见,郡主这病已经生了许久,却久久未得根治,一直被猛药压着,所以才看不出来,但如今已重到快要压不住了,到时发作凶猛,怕是要遭大罪。”
“竟全叫隋娘子说准了。”
小郡主看着她。
“此前我为刻告罪玉璧,总是通宵达旦,又觉得做此事时不应挥霍,便总只燃几只小烛,日子久了,眼睛便有些不适。我仗着年少,未及时请医来看,待到目酸胀痛撑不住时,却被告知,若是要治,必须终日闭目用药、时时静养,再不能费神雕刻了。
可这是我头一回替母亲到永济州奏告三元,实在想要事事亲为,不愿出任何差错,我便请他开了一方能暂时压制眼疾、让人看不出异样的方子,只等明日醮仪举行后,诸事皆毕,再想法子去治。但就算喝着烈药,眼睛还是会时常不适,以致刻得越来越慢,就快来不及了,所以今日听闻夫人到来也没能出去迎接,实在是怕这龙不能刻完,明日投龙仪式上无法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