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宅子的门终于开了。
但也只开了个小缝。
门后露出脸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侍女,十一二岁的模样,一双眼睛警觉地向外面打量。
但阿健生得壮实,站在门前时,便将身后都严实挡住了。
“屠阿牛在吗?”
阿健盯着那小侍女。
这是柳善刚才告诉大家的、打理这宅子的老奴的名字。
“什么阿牛阿狗?你找错了。”
嘴皮子极利索地说完,小侍女就想往里缩。
“这是柳家的宅子,原应空置着,你们是谁,为什么住在……”
阿健的话还没说完,那小侍女便猛地使力关门,阿健见状,当即伸出脚去,“匡当”一声将门踹得大开!里面的小侍女没躲闪及,大叫着摔了个结实的屁股蹲。
院子里,三个守院的男丁回过神,拿着棍子就要露出凶相。
但还不等他们将手里的棍子举起来,就已经被阿健袭到了身前!一个被扫腿撂倒,一个被踹中了心窝,还有一个被劈中了拿棍子的右手,棍子当即便脱了手。
在那男丁的捂手痛嚎中,棍子滚到了迈进宅子的黄缃儿脚前。
只见她用那双绣入了大片金丝银线的红履轻巧一挑,就将棍子挑到了齐胸高。
她抬手一抓,正正好将它拿住,顺势抛给了身旁的另一名婢女。
瞬息之间,院子里的人全被黄缃儿的婢女制在了地上。
几个护院不敢动弹,反倒那小侍女,仿佛一只被按住了后壳的螃蟹,还在拚命划动着手脚:“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竟敢强闯良民的家!你们……”
黄缃儿却不理她的嚷叫。
“好好答我的话!”
她一声断喝,音并不高,却力如重石,压得小侍女一瞬断了声。
“你们是谁,为什么住在这间本该空着的宅子里?”
小侍女张了几次张嘴,才终于又扯着嗓子喊了出来:“什么本该空着?这是我家娘子正经赁下的宅子!”
“那必定就有赁舍契了。”
黄缃儿又叫过一个婢女,“阿天,你带人进屋去搜,没有搜出赁舍契,就不要停手。“
“顺便,”她看向屋子的窗边,“将屋子里那个藏头藏尾、影子从窗边闪过好几次却总也不敢露面的人拖出来!”
婢女阿天领了命,率人就阵仗十足地向屋子走去。
但她才刚碰到屋门,门就从里面被推开了。出来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瘦长脸,头上盘髻与额上花钿瞧着都很精致,但身上旧年袄子的领口却没拢好,看着稍狼狈了些。
“赁舍契就在这里。”
她将抱着的锦盒交给阿天,随后躲开了其他婢女的想要押住她的手,主动姗姗迈步、走到了众人面前。
黄缃儿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赁舍契,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接着,她抬起双目,看向眼前已将领口收拢齐整了的女子。
“你叫牟黎?”
这是赁舍契中赁舍人的名字。
“是。”
女子颔首。
她发间插着支铜簪,小指粗细,只外面薄薄地涂了层银,本应是个廉价货。但簪身上却被人用精妙的手法篆满了变体的”福“字,因而倒显得不是常物了。
“我来河东尚不足年,许是不懂哪里规矩、得罪了各位,若是能得一二提点,牟黎定当千酬万谢。”
见黄缃儿没有做声,一旁的小郡主将她拿着的赁舍契要了过来。
“看着竟像是真的。”
小郡主边看边把赁舍契也往柳善和司马小娘子那儿送了送,让她们也来看,“这屠阿牛,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自己成了舍主,还找到了保人和知见人,不经柳善娘子便将这宅子赁了出去、私吞了钱。”
黄缃儿听后,默默向着婢女阿健递了个眼神,让阿健将那双丫髻的小侍女先放了。
而后,她又看向牟黎:“这宅子是柳善娘子的私产。柳娘子出身世家,有这样的几处宅子傍身并不稀奇。可那屠阿牛不过柳家一个老奴,皮糙佝偻、一看便是苦命人,他自称舍主,你也不觉蹊跷?”
“我们怎么知道?”
小侍女一得自由便奔了过来,即便个头只到牟黎胸口,也要护在牟黎前面,“我们第一次来河东,人生地不熟,哪敢随意断定谁有钱、谁没钱,他能办下赁舍契,他当然就是舍主了!”
她昂着头,“你们说这里是什么……什么善娘子的私产,为什么她不把自己的私产管好,倒让别人拿出来卖了?”
黄缃儿仍不接她的话:“是谁在宅门上挂了桃符?”
小侍女似乎没想到有人会问这个,愣了愣,没主意地转头看向了牟黎。
“是我。”
牟黎答:“搬进来后,恰逢年关,我去集市,见有人在卖桃符,图案别致少见,便买了一只,可是有何不妥?”
黄缃儿:“哪家铺子?”
“不是铺子,是个走商。”
“这么说,是寻不到源头了?”黄缃儿带着讽意、轻笑了一声。
然后,她扭过头,正色望向柳善:“柳娘子,我现在就叫人进屋,将里面的东西尽数翻出。你且跟着进去,留心辨一辨,看有没有同这宅子一样、明明是或你郎君的、却莫名其妙就到了那位娘子手中的物件。”
婢女阿健应声而动,立马带人进了屋子。
“若非我曾亲眼见过那桃符上刻的图案,今日也许真会被你们蒙骗过去。“
黄缃儿冷冷睨着面前的主仆二人。
“小十年前,我父亲在外行商时,遇到了一个沽酒女。他瞒着人,将我外祖留给我阿娘的铺子卖了,给那沽酒女在我家的邻县置了个小宅,还陆续续偷走了我阿娘的许多嫁妆,拿去讨那沽酒女的欢心。事发后,我去看过那间宅子,宅门上所挂桃符的图案同你挂的一模一样,是那沽酒女花重金求来,为了咒她‘爱郎’的发妻早早升天,好让她能快些名正言顺嫁进黄家。”
“这本是桩旧事,不仅河东无人知晓,就算在我的家乡,也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就连我自己都快忘光了。托你的福,往事种种,忽而历历在目。”
黄缃儿看着牟黎。
“你想知道,那沽酒女最后如何了吗?”
说话间,屋子里已不断传出了柜倒箱翻的声音。
小侍女因那些声响几次回头,神情又气又急,“怎么能因为一个桃符……娘子……您的东西……”
“让她们搜吧。”
牟黎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甚至比方才还要刚硬不屈。
“桃符不过是个借口,她们带了这么多人闯进来,显然心中早已给我定了罪,不得出个结果,便不会干休。”
说罢,她直视黄缃儿。
“我只盼查明真相、证了我的清白后,您能息怒能放了我们。我不知道桃符上的图案究竟有无深意,但没有辨明舍主、被一个老奴蒙骗,的确是我之过,今日之内,我便会搬出这间宅子。”
黄缃儿:“不用急着委屈。若我真冤枉了你,我自会向你道歉,不仅会将今日所有损坏的物件百倍偿你,还会再赔你一处与这里价值相当的宅子。”
小侍女像是被黄缃儿话中的挥金如土惊到,睁大的眼睛骨碌转了半圈。
院子里的对话从这里便停下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座正在被翻个底朝天的房子。
但半晌之后,从里面走出来的柳善,却连一件眼熟的都没看到。
“你可看仔细了?”
黄缃儿有些不信,低声向柳善道,“我当众说出家中丑事,便是想要点醒你。你此时若是在替你夫婿遮掩,那便愚蠢透顶!”
真真假假的太多事被一股脑倾泻到柳善身上,让她至今心乱如麻。
但她真的没有说谎:“我明白……您为我着想……实在是……没有……”
“大伯母,是真的。”
跟柳善一同从屋子里出来的司马小娘子看看说不清话的柳善,又看看眉心已经颦起的黄缃儿,最终咬了咬牙,出了声。
“您信我!”
她又急切又紧张,开始时的声音都在抖:“我才不管柳善姐姐夫婿的名声,我只盼着姐姐好。姐姐出嫁时,我帮着她理过嫁妆,这屋子里,的确没有一件柳家的东西,也没有男子的东西。”
平日,司马小娘子见到族中的这位当家主母,从来都是低头嗫喏,生怕同她对上眼睛。可此时,为了柳善姐姐不被误会,再大的恐惧,她都能克服。
但黄缃儿的脸色仍旧有些难看。
司马小娘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主母此时面色不佳,并非是因为她在怀疑柳善说谎,而是因为她信了她们说的话、知道了“屋子里没有柳家东西”的真相。
大庭广众,这样大张旗鼓、自信满满地叫人进去翻找,却没有搜出任何东西,换成是谁,此刻都肯定难堪不已。
万一主母恼羞成怒,迁怒柳善姐姐……
“都是因为山灵庙……庙祝在解签文中写了这里,又写了‘保命’,故意将话说得无比吓人,所以我们才会怀疑牟娘子对柳善姐姐不利……”
不善言辞的小娘子,绞尽脑汁地将理不顺的话一句句挤出来:“您之前说山灵庙是个骗人的地方,我曾半信半疑,但现在,我也明白了,那些解签的字根本就不是山灵赐下的,而是庙祝为了显出神通,专门查到了柳善姐姐私产的位置,想要以此蒙混过去……都是山灵庙的错……”
她听说过主母惩治人的手段,所以绝对不想让柳善姐姐被主母怨上。
她不像郡主那样聪明,总能有皆大欢喜的解决办法,她只能想到,如果能让主母将气全撒到她原本就厌恶的山灵庙身上,也许柳善姐姐就不会被迁怒了。
只要柳善姐姐无事,就算要承受诋毁山灵的报应,她也……
也没有怨悔……
“搜完了吗?”
就在此时,牟黎的小侍女扬起了声。
仿佛忍够了屈辱,她愤愤道:“我家娘子的父亲在大梁也曾有名有姓,若是他还活着,娘子今日定不会被欺负至此。你们什么都没弄清,凭什么就带了这么多的人闯进来、侮我家娘子的清白?!”
心中笃定之事被动摇,黄缃儿下意识想要驳她:她随身带着许多婢女,并不是为了人多势众地来闯这间宅子,而是……
山灵庙。
黄缃儿想着司马小娘子刚才说的话。
她险些就将山灵庙忘了。
她今日原本只是想要整治山灵庙,事情怎么一晃眼就发展成了此刻这个样子?
黄缃儿怔在原地,其余人却不能一直僵站着。总要有人出来,给事情一个结局。
陆品月却只管垂着眉眼,并不担心。
如今的她很确定,不管发生了何事,都不会波及到自己。她只管置身事外,自有人会站出来。
而那个人……
她在心中默数。
“牟娘子。”
小郡主出了声。
陆品月的嘴角极轻地弯动了一下。
这位希望万事圆满又不怕责任上身的小贵人,绝对会在他人艰难时挺身而出,真不愧是她找到的、最好的一张护身符、挡箭牌。
不过……也真可惜。
陆品月暗暗想道。
都说“自作孽、不可活”,既然是黄缃儿自以为是酿成的错,那便应该让她自吞苦果、得个教训才是。
要是此刻没人出来救她,她黄缃儿恐怕就只能站在那里,满身窘迫、焦头乱额地下不来台。
那个样子,一定非常好看。
“我们并非仗势欺人,实在是关心则乱。”
在陆品月的腹声中,小郡主走向牟黎。
“我叫陆扶光,乃大梁赤璋长公主长女。我以郡主之名担保,若今日真是一场误会,我们必会向你道歉,此前承诺的赔偿,也定然分文不少。”
分明是金枝玉叶,说出话的却温良悦耳,不见半分凌人盛气。
甚至,她还用双手端正地拿着那份赁舍契,向着牟黎还回去。
听到了远远超出她想像的身份,牟黎连忙福身,恭谨地伸出双手,不敢直视于她。
“等等!”
黄缃儿的眼底,一道金光闪过。
她猛然出手,抓住了牟黎来不及缩回的右腕,将那手臂高高举起。
随着袄子宽大袖口的滑落,藏在里面的一只金镯露了出来。
“太孙妃!”
黄缃儿转首看向陆品月。
“我见这镯子眼熟,请你来认一认!“
陆品月万想不到这场闹剧还有转折,而且竟还与自己有了关系。
但此时此景,她也只能上前。
“……是我的镯子。”
她不愿承认,因此认真端详了好一会儿。但不管怎么看,那的的确确就是她输给陆扶光的那只篆经金镯。
居然叫黄缃儿蒙对了。
转瞬间想通了这镯子为何在此,心中颇有些遗憾的同时,陆品月毫不犹豫地帮起了黄缃儿。
“这镯子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她话中有话地质问牟黎,“骑射赛时,分明由郡主赏给了孙郎君……”
“还能是什么缘故?”
黄缃儿将牟黎的手臂拧得更紧。
“刚刚还真以为是冤枉了娇客。这镯子两个时辰前还戴在太孙妃的身上,转眼却到了你的腕子。我看你现在还能狡辩什么!”
之前因拿不准,黄缃儿行事还留了些余地,不敢真动武力逼问。而如今,真相如何,众目昭彰,她立马向婢女下了命令,不过几下棍棒,那些护院就把知道的全招了。
正如黄缃儿猜想的那般,柳善的夫婿孙郎君瞒着柳善,在外同牟黎调风弄月。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牟黎在孙郎君面前一向“清高”,不仅从不准他留宿,每每私会过后,也要他将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尽数带走,一点待过的痕迹都不准他留。
孙郎君也确实献媚地送来过许多次银钱首饰,但牟黎从未收取,称自己还不是他的妻子,不能光明正大收下的东西、她不稀罕。
所以,牟黎根本不怕她们进去搜。
她知道,她们搜不出证据。
但今天,孙郎君给她送来了她父亲牟大家所刻的篆经金镯。
牟大家生前,曾为牟黎留下过几件他亲手篆刻的首饰,但因生活艰难,牟黎将它们陆续地卖掉了,只留下了头上这根涂了银的篆福铜簪子。
如今安顿下来,手里也有了余钱,牟黎便十分想要将父亲的篆物重新寻回来,但苦于有价无市,一直无法得偿所愿。
孙郎君自然知道她这心事,所以今日,他刚将金镯拿到、就迫不及待送了来过来。
因是父亲的遗作,孙郎君又反覆说这是他凭自己的本事得的赏赐、与家中妻子无关,一念之差,牟黎将它留在了手上。
“原来如此,可真是算计周全。”
黄缃儿听罢嘲道,“若我们早来一日,岂不都抓不到你的把柄……”
话脱口后,她心中一惊。
如果没有这个金镯的出现,今日肯定会以“误会”收场,草草了结,没有人会再往深处查下去。
就算以后再出端倪、想要重新查,可今日这一闹,已经打草惊蛇,该清理的早就被清理掉了,而孙家又是在河东享有清誉的人家,无凭无据也不能去抓人强行审问,到时再想查出什么,只怕很难了。
所以,她们一定得在“孙郎君将这只篆经金镯给了牟黎”后再来到这处宅子,早来了一刻都……
【延福坊,安翎巷,早不成……】
强行将眼前浮现出的那几列解签文抹去,黄缃儿下意识地摸上了她腕间戴着的佛珠。
“是巧合。”
她默默地说服自己道。
“山灵庙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野庙。庙祝最多只是提前查到了孙、牟二人的龌龊事……”
可在心中说到这里,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之前还好,但现在,她已经无法用“巧合”说服自己了。
即使那庙祝再有人间的本事、将孙、牟的私情查得不遗毫发,他能写出的也只有【延福坊,安翎巷】这几个字。
而【早不成】……
骑射赛必须要定在柳善去山灵庙的这一日。
太孙妃必须戴上牟大家所刻的篆经金镯。
扶光郡主必须要与太孙妃做赌、选中并赢下这只金镯。
孙郎君所骑的马匹必须受伤且孙郎君必须要放弃比赛去照抚它。
种种种种,无数“必须”连连扣起,才能让这句【早不成】成真,差了一环都不行。
可无论这中间的哪一环,都绝非人所能操纵和预知。
如果不是神灵真的赐下了谶语,庙祝如何能早在天濛濛亮、骑射赛还远没有开始时就写出了这样的解签文?
她亲眼见过那张纸上的封蜡颜色,绝无作假的可能。
那个时辰,有谁能知道太孙妃最终会戴什么样的镯子出门?又有谁能确定接下来的一系列“必须”都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