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光,诸伏景光!”
他仍旧用那双漂亮的猫眼无言地盯着她。
唯独这个孩子是她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换做松田阵平或是萩原研二,她大可以一巴掌过去,不论如何先把人打醒了再好好谈话,但对着诸伏景光,明日香弦鸣下不去手。
他是最不愿意伤害他人的那个,当内心感到痛苦的时候,他只会将锐利的矛对向自己。如果诸伏景光将她三年前的遭遇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又固执地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她,明日香弦鸣难以想象对方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明日香弦鸣命令后辈带着假炸弹离开的时候想法其实很单纯,既然这孩子是自己看着的,她就绝对要让他平平安安地回去。
当死气从诸伏景光身上抽离时,明日香弦鸣却仿佛隔着十几年,抓住了明日香绪奈的手。
她拉住了身处绝境,不得不选择自杀的,母亲的手。
被黑衣组织追击的公安警察。
被黑衣组织追击的公安协助人。
总要有一个活下来吧?
“看着我的眼睛,诸伏景光!”
采用了命令的口吻,后辈还保留着多年前的肌肉记忆,听到这句话时下意识竖直了脊背,端正地跪坐。
“我是谁?”
他现在终于能够听到她说的话了,那双猫眼转了转,“……是弦鸣。”
“我还活着吗?”
猫瞳骤缩,那种阴郁的氛围又重新将他包围,诸伏景光有一瞬间呈现出痛苦的神色,但随即又对着面前的女性坚定地点头。
“弦鸣是活着的。”
【他在自我欺骗。】
诸伏景光明明已经认定她死了,却非要用这种方式蒙蔽自己的眼睛,
个体面临挫折或冲突的紧张情境时,会启动心理防御机制,在其内部心理活动中具有的自觉或不自觉地解脱烦恼,减轻内心不安,以恢复心理平衡与稳定。
对方在她出事后长期处于心理应激状态,又因为隐蔽身份的生活隔绝了亲人朋友的关心引导。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无意识地用似乎合理的解释来为难以接受的情感、行为辩护。
推诿、否定、反向、合理化。
最终造成了他如今的自我矛盾。
明日香弦鸣几乎要为他叹气。
末世人薄弱的同理心让她无法与对方的情感达成共鸣,毕竟在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只能快速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并作出下一步计划。此刻她用书面化与规范化的心理学规则去冰冷地解析对方的内心,却未免显得不近人情。
但接下来她要做一件更加不近人情的事。
明日香弦鸣伸手,掐住了诸伏景光的脖子。
呼吸被限制让他面色潮/红,嘴唇发绀,即使受到生命的威胁,他也要毫无挣扎的意思。沁出的冷汗沿着下颌角往下滑,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变得狼狈不堪,但那双湛蓝的猫瞳仍旧眷恋地望向她,好像要将她印入最后的记忆。
他的前辈靠近他,幽绿的眼眸显得异常冷淡,明日香弦鸣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道。
“你现在这副不象话的样子,真叫我失望。”
诸伏景光愣怔地望向她。
明日香弦鸣像是丧失了兴趣那般,施施然松开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那只洁白如玉的手上沾着他刚才窒息濒死时不受控制留下的涎水,被她随手抽了张纸巾擦去。
【前辈……讨厌他了。】
身体放松下来之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脸颊通红、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的样子显得格外可怜。
明明过去遭遇过那么多糟糕的事情,他都可以顶着压力往前走,但唯独这次是他最信赖最依恋的前辈,软弱的泪水偏就失去了控制。
很久以前就该接受现实了吧,关于她已经死去的现实。
一直在幻想中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仅仅是期待那双美丽而平静的幽绿色眼眸能够注视着他。
最开始进入组织杀人的时候,诸伏景光的手会不自觉地颤抖,为他正在伤害他人的事实。
可一个优秀的狙击手,一个合格的卧底,不应该拥有一双不稳定的手。
于是便幻想着,前辈那双见证过无数死亡仍旧保持平静的幽绿眼眸,正在背后注视着他。
每当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时,诸伏景光的心境就会平复下来,心平气和地瞄准、射击、杀人、射击、杀人、杀人、杀人。
她告诉自己【这是死亡】,死亡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死亡是每个人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每一口呼吸对身体造成的氧化,都在加速衰老,而衰老只是通向死亡的一条路,一条底线,确保每个人最终都会平等地回归安宁。
当年这样说着的前辈,握住他的手,引导着他将手掌搭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大动脉在勃动,那时的明日香弦鸣是活着的。
好看的幽绿色眼睛,看向他时带着笑意,她问诸伏景光,【要不要试着杀了我?】
杀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手指收紧按压颈动脉窦,以他的握力,十五秒内她就会昏厥,十分钟后她就会死亡。
当死亡可以被数据定义,那些未知的恐惧也就不复存在。
诸伏景光却像被烫到了那样抽回手,再与前辈对视时,才发现她的眼底一片平静,没有开玩笑后的狡黠,似乎只是平平无奇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他的担忧被她察觉,于是女性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还不想死……至少现在不想,我只是想让你不要那么畏惧死亡。】
可是……教会他不要畏惧死亡的她,在面对必死的境地时,会感到害怕吗?
诸伏景光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想象着那道来自背后的目光,有一双幽绿色眼眸在平静地注视着他。终于有一天,他看见她安详地坐在沙发上,翻阅着童话书。
“给我讲个故事吧,鸣姐。”
那之后的很多天,明日香弦鸣的身影偶尔会出现在这栋房子的各个角落。
诸伏景光曾经构想过,她过去使用这间安全屋的景象。夜晚的书房亮着暖色小台灯,她在书桌前敲打计算机,打了个喷嚏才又往身上搭了条毛毯。厨房很少被使用,拥有不错的厨艺却无心在执行任务期间使用,于是一边喝水一边啃着面包,脸颊被撑得微微鼓起,秀丽的眉皱着,不满于这种发酵食物的干涩口感。
偶尔这些场景又会和高山理绘诊所休息室的回忆交迭,女医生帮他处理好伤口,收拾着剩余的药品,茶几上却偏偏摊放着《厨艺小技巧》。
一定是他太贪心了,总是向前辈索取着知识、关注、耐心、安全感。
所以她厌烦他了。
沉湎于过去的自己真的很难堪。
前辈一直都很温柔,即使为了唤醒自己用了一点激烈的手段,那也仍旧是在为了他好。
这次就是最后的见面了。
【梦……该醒了。】
诸伏景光重新睁开眼睛。
那道他以为会消失的身影,却还是安稳地陷在沙发里。
湛蓝的猫眼中闪过一丝自厌,原来他这样懦弱?被自己臆想出的幻梦困在原地,止步不前。
“小景,回神,擦擦眼泪。”
质地粗糙的纸巾压在了脆弱的眼角,青年眼部肌肤更红了,受刺激后流出的眼泪直接沁湿了整张纸。他按住女性的手,加深力道,让泪水更加肆意地溢出。
身体……不受控制。
“你做的很棒了,”明日香弦鸣被他的眼泪吓到了,反思了一下自己刚刚的态度是不是太糟糕,“其实这间安全屋我不爽很久了,足足四层楼梯还窄,我好几次都差点撞到头。”
“你在公安的情报协助做得很好,完全可以顶替掉我了,我都怀疑你是嫌弃我年纪大还没用才宁可我死了。”
“绝对没有!”
他连忙否认,焦急的模样倒让整个人鲜活的几分。
“还有,厨艺变得太厉害了,我在后悔当初让你去店老板的,你明明应该去做餐厅主厨。”
【太温柔了,这样的温柔,无论是真实和虚假都没有关系了。】
何必去思考太多?就这样沉溺吧。
他索要的报酬很简单,不过是……
“能再摸一摸我吗?”
从今往后,相信这是一个有你存在的世界。
————
明日香弦鸣欣慰地发现后辈的行为恢复正常,总算可以和她正常对话了。
虽然心理问题不会在一朝一夕之间解决,但至少有了个好的开头。
这三年公安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听明日香旭说过了,她也无意在后辈这样的状态下和他聊工作。他们交流了一些厨艺心得,挤在狭小的厨房烘培了饼干,但还没等烤箱结束工作,明日香弦鸣的手机就开始震动。
来电页面毫不意外地显示着【萩原研二】。
“小弦鸣你在哪?要不要我们来接你?”
按时间算应该是他们下班了。
虽然语气中并无催促,明日香弦鸣还是听出他的不安与急切。那种急迫地想要见到她的感觉,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
她抱歉地冲诸伏景光笑笑,“我得走了。”
“不等饼干烤完吗?”后辈体贴地将她的外套从衣架上取下递给她,让明日香弦鸣生出了一种诡异的既视感。
“不了,家里还有人在等我。”
手里被塞入一串钥匙,诸伏景光的湛蓝猫眼看上去温和又柔软,“别忘了这个,这里也一直是鸣姐的家。”
那股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明日香弦鸣摸不着头脑,和后辈认真道了别,出门没走几条街就发现有人在暗处跟踪自己。
深蓝色外衣,带着兜帽的人身形怎么看怎么像后辈,他轻巧地行走在小巷中,像一只身手敏捷的猫。
大概是不放心她的安全吧。
猫猫警官在守护她呢。
明日香弦鸣向诸伏景光藏身的角落挥了挥手,继续向家里走。
————
明日香弦鸣再次发现自己没有家的钥匙。
宅邸的标签写着【明日香宅】,但实际上昨天还是她第一次在装修完以后来这个家。三年能改变很多东西,这栋房子里有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的生活痕迹,但没有她的。
她没想过一眨眼就是三年,以末世人朝生暮死的生存观念,她回来看见萩原研二另结新欢或是松田阵平有了孩子都不会感到奇怪,顶多有些遗憾。
结婚尚有七年之痒,恋爱不过三月就耗尽热恋期,人是会变的,至少他们变化很大,恋人们的心意是否又有所转变?在时过境迁中,只有明日香弦鸣一人被留在原地。
她难得有些踌躇,这扇房门对她而言其实很陌生,这里真的是她的家吗?
几乎是刚按下门铃,房门就从内打开了。
萩原研二英俊温润的脸在看到她的瞬间就扬起了微笑,高大青年一下抱住她,两人进行了亲密的贴贴,其热情程度让她幻视狂摇尾巴的大金毛。
大概萩原研二也不介意当一只金毛。
松田阵平将他们拉进来,关上门,凑到她颈侧闻了一圈。
卷发警官皱着眉,“你身上有面粉的味道。”
自从三年前面粉厂发生粉尘爆炸后,他就对这类味道不太喜欢。
“应该是去见了诸伏吧。”
萩原研二笃定地作出判断,明日香弦鸣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坦诚点头。
松田阵平盯着她看了一会,深蓝的眼眸锐利而明亮,他又道,“你们还一起吃了晚饭。”
黑发绿眸的女性神情自如,“hiro现在的厨艺更厉害了,晚饭很好吃。”
她就那样坦荡而亲昵地叫着别的男性的名字,称赞着对方的厨艺,松田阵平感觉自己胸口堵了一口气。
他开始觉得那位可靠的同期有点碍眼了。
卷发青年捧起恋人的脸颊,桃花眼专注而深情,仔细地端详着她。
似乎还很少见过这样的松田阵平。
桀骜的、我行我素的、自信而张扬的卷发青年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烙印,他合该是夏日里直冲心脾的气泡水,抑或传奇乐手的电吉他弦,那样响亮、那样锐不可当。然而面前的这个松田阵平像是秋天红枫树下的枯景喷泉,有什么东西被他打碎过,一点一点小心拾起拼凑,再用被铁锈侵蚀过的心脏去滋补它。
松田阵平环住明日香弦鸣的腰,两人平视着彼此,却有一方生来就低一头。
他与恋人交换了一个吻,随后直白而坦率地说——
“我在吃醋……以及,我真的很爱你。”
第144章 落水的黑猫
今天的东京上空阴云密布,高楼玻璃倒映出灰霾的天空,来往匆忙的行人打着伞,各式皮鞋与高跟鞋溅起水花,不知沾湿了谁的裤腿。
空气潮湿得像能挤出水来,明日香弦鸣手里拿着一把黑伞,但是没有撑开,伞尖朝下,银制的尖端不断有水滴坠落,连成了一串细珠。
衣料被沁湿,粘稠地依附在冰冷的躯体,沉甸甸的。
最后看了一眼放在墓碑前的白花,她终于转身,撑开伞——虽然这时候撑伞也没有意义了,离开了这里。
黑色的身影离去,暴露出遮挡的墓碑,洁白的碑体镌刻着【泽田弘树】。
三年间能够发生多少事?
明日香弦鸣从那个世界回来以后,就不断地进行着迟来的告别。
公安里认识的好几位老警察殉职了,有些之前还面不改色地往她手里塞过黑衣组织的情报,为她的调查提供一点徇私的帮助——现在知道她身份的人更少了。
用假身份高山理绘结识的小医生麻生成实死了,他回到了故乡月影岛为父报仇,又将一切血腥与罪恶用一把火烧尽。
对于复仇,他大概是迷茫过,向信赖的老师【高山理绘】寄了不少信件,但是没有得到过一封回信。失去了外力干扰的命运被看不见的手拨回了原有的道路,月光协奏曲在火海中沉默地演奏。
泽田弘树也死了,他是自杀的。
不同于麻生成实亲缘疏冷,父母双亡,没有人给他立墓碑,泽田弘树的父亲在日本工作,接回了儿子的遗骨后将他葬在了家乡。
电子邮箱里有泽田弘树的来信,刚开始还会聊一些生活,后面有天忽然就不发了,最后一封邮件写到【诺亚方舟已出航,现在我来见你了,明日香姐姐】。
以少年天才的能力,在房间里足不出户也能得知外界发生的一切,从监控与出行记录判断出【明日香弦鸣已经死于爆炸】也并不奇怪。
辛德勒的精神压迫让少年脆弱的神经彻底崩溃,他得知了某人的秘密,认定了自己会被杀死,完成最后的作品诺亚方舟后选择自杀。
他会像上次跳伞那样,飞起来吗?
【他从天台一跃而下,像一只自由的小鸟。】
通过手机屏幕与明日香弦鸣交流的诺亚方舟这样转述。
现在的诺亚方舟和弘树一样大,它在明日香弦鸣点开弘树最后一封邮件时检测到她的存在,来到她身边。
但是明日香弦鸣总会将它当作弘树,他们说话时用着一样的语气,拥有一样的性格——弘树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形态,就如同她自己。
明日香弦鸣也不算是拥有【人】的身体了。
新买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诺亚方舟的消息。
【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有些地方很奇怪。】
在明日香旭、松田阵平、萩原研二的联合要求下,她在警察医院做了全套体检。
【各项指标都算得上健康,但是检测出来的身体年龄是26岁,照理来说你现在已经31了。】
“能够帮我修改一下数据吗?改到31岁就可以了。”
【已经改过了,不过你的身体?】
女性幽绿眼眸低垂,有种说不出的柔和,“原来我是这样想的。”
26岁是明日香弦鸣遭遇末世的年龄。
【什么意思?】
“指标正常是因为我知道它们应该在哪些范围内,”医生的身份让她对这些数据并不陌生,“就像我的脏器,我知道它们正确的摆放位置,所以现在它们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安放着。”
这具躯体是意识凝聚而成的,明日香弦鸣【认为】自己是什么样,它就会是什么样。
如果她现在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一名男性,大概也会具有相应的器官与性征。
【我的语音库暂时无法理解你的说法,你可以帮我补充一下这方面吗?】
明日香弦鸣之前给诺亚方舟加过补丁,新生的人工智能在得知她的存在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她紧急编写了一段代码终止了这场哭泣。
“hiroki(弘树),换个说法就是,我是你的同类。”
人工智能沉默了很久,估计是修改信息库自我更新去了。
明日香弦鸣无奈地笑了笑,将手机又揣回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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