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锦笑着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陆聿看着有说有笑,坦然自若的二人,始终默不作声。
到了县衙后,杨绍让人安排众人歇下,又对明锦笑道:“芝芝,我送你回房。”
说着,就又拉起了小女郎的胳膊。
明锦受宠若惊,连连拒绝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就好了。”
“这么多年不见,我可是有好多话想问你,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不让我尽地主之谊?”
杨绍嗓音很温和,语调却不容拒绝。
明锦抿抿唇,被杨绍拉着胳膊回房时,她不时回头看看陆聿。
陆聿神色无异,避开了她的视线。
明锦失落地垂下了眼。
夜色渐深。
杨绍还没有回房,陆聿等的有些不耐烦,什么旧能叙这么久?
起身往小女郎房间去寻人。
穿过回廊,来到窗外,就听见二人在屋内说着什么。
陆聿脚步一顿,立刻闪身躲在了窗后。
窗前,二人秉烛闲谈。
杨绍给小女郎倒上热茶,笑问她,“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明锦淡淡笑了笑,“过去的事,我都不愿回想,那时候的很多事,都让我觉得很幸福,幸福的像是一场梦一样。”
“那现在呢?”
“现在嘛……”她顿了一下,故作轻松道:“现在不一样了,我不能一直活在梦里,所以我必须学会忘记。”
杨绍静静看着她。
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突然黯了下来,“我不想再回想起那些事情,因为回忆会让我难过。”
杨绍心里蓦地一疼,转移话题道:“那就说说你现在的生活,这几年在朔州是怎么过的?”
明锦手上捧着热茶,茶雾氤氲在她眼中,“刚去朔州的时候,是挺不习惯的,云中城的三月还会飞沙,冬天滴水就能成冰,跟中原风土很不一样。”
杨绍蹙眉听着,心里不时揪起。
“朔州太穷了,那时候,父亲没有俸禄,官舍也不过是几间土屋,风沙一来还会漏风。”
明锦坦然说着那些遭遇,神色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虽然日子很苦,可父兄也没有让我挨过饿,后来朝廷推行俸禄制,父亲有了俸禄,加上我做花贴补家用,日子就过的越来越好了。”
杨绍沉默着。
明锦本家是汉人,他也是汉人,最能理解国史狱后北方汉人世家的艰难处境。
魏国没有一统北方的时候,需要随时四方征战,故而生产方式一直以游牧为主。
鲜卑勋贵靠打仗从其他部落抢物、抢粮、抢女人,随机赏赐,充当俸禄。所以长期没有建立完善的俸禄制,而是一直实行班赐制。
汉人多是担任文臣,比不上武将赏赐优渥,不少官员都过的贫困潦倒,崔晟也不例外。
明锦刚回本家的时候,家中不过草屋几间,厨房连下锅的米都没,本就不富裕的家中,又来了一张等着吃饭的嘴,日子过的愈发紧巴巴。
那时,兄长每天上山捡柴换粮,她就跟着兄长一起上山摘野果、挖野菜,填饱肚子。
曾经娇宠无度的小女郎,也被逼着快速成长,靠自己的努力顽强活下去。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朝廷很快推行了俸禄制,崔晟有了俸禄,贺云珠也找到了她,一家人的处境才终于好转。
杨绍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以前那样养尊处优的小女郎,回了本家后,不仅要挨饿受冻,还要帮家里分担各种家务,她竟然也没抱怨过一句,还一直在说父兄待她有多好。
“芝芝以前还很爱哭,现在都不会哭了。”
杨绍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她,便故作轻松的打趣了她一句。
明锦笑了笑,活下去就要竭尽全力了,哪儿还有力气哭?不以为意道:“哭又不能吃饱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杨绍神色暗了暗,又问她,“怎么跟宣明遇上的?”
明锦想着失散了的爹爹,叹道:“我们的马车受惊狂奔,我就跟爹爹失散了,路上遇到哥哥,就一起走了。”
杨绍点点头,想起来的路上,兄妹二人的生疏,安慰她道:“你走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宣明变了很多,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他要是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就也像忘记过去一样,忘了它吧。”
“没有,我不会生哥哥气的。”
是哥哥在生她的气。
杨绍淡淡笑了,看了看窗外的弯月,起身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明锦含笑点点头,起身送杨绍离去。
“还有,你可能不知道吧——”走到门前,杨绍脚步突然一顿,回头看了看她,“当年那俸禄制改革的推行,也是宣明力荐太后,一力促成的。”
明锦怔了一怔。
杨绍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夜凉如水,月华如练。
明锦坐在窗前,仰头看着天上那一弯明月,心事重重。
窗后的陆聿往墙侧躲开身子,闭了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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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聿:妹妹好惨,我以后要好好疼爱她
阿锦:绝不心软?
陆聿:……
陆聿揉揉眉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所以,还是没找到那孩子啊。”杨绍眉峰微蹙,又问道:“这件事,芝芝知道吗?”
陆聿按在眉心的手指一顿,疲惫地闭了闭眼,“不知道。”
“你还是得找机会告诉她这件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杨绍心绪复杂,叹道:“真正的陆明锦可能没有死,这也是和她有关的事。”
陆聿默然不语。
前不久,陆鉴遇刺了。
刺客没能伤了他,反倒为他所伤,只是刺客被砍伤后,露出了身上的胎记,陆鉴见之大惊,立刻收手,刺客趁机逃走。
陆聿才从父亲口中知道,原来他真正的妹妹根本没有死,而是出生后就被人给偷走了。
母亲是因为女儿丢了才大受打击,陆鉴为了安抚公主,才把明锦抱养回来,哄她说孩子已经找回来了。
这么多年来,陆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亲生女儿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直至那一夜遇刺,才终于有了线索。
陆聿不知道,陆明锦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如果知道的话,为何要弑父?
她突然现身,又迅速离去,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么多年了,那孩子突然出现,若是真的找到了,陆氏要怎么面对她呢?”
杨绍提醒着他,“以后,你又要如何面对芝芝呢?”
陆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语气没有什么情绪,“她自己说不要给我做妹妹的。”
杨绍耐心劝道:“芝芝那时候还那么小,小孩子任性的话,怎么能当真呢?你怎么也跟小孩子一样较上劲儿了?”
又接着提醒道:“何况,如果真正的陆明锦是回来报仇的,那她很可能会对换走她人生的芝芝不利。”
陆聿低着头,眸中暗流涌动,“我会把她找回来的,无论她是不是我的妹妹,我都会找到她。”
杨绍沉默着,刺杀陆鉴的刺客,是前几年横空出世的一个神秘杀手——魏长风。
他每次出没都戴着一个罗刹鬼面,暗杀了很多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鲜卑勋贵。
若魏长风真是陆明锦,那她一出生就被人偷走,训练成杀手,还险些酿成弑父的大过,可能早就养歪了。
即便找回来,也是陆氏的禁忌,她杀了那么多勋贵,绝不可能再凭借陆氏嫡女的身份,登上皇后之位。
倒是芝芝……
他又问陆聿,“那芝芝呢?你跟陆明锦除了血缘,再无半分关系,芝芝才是跟你朝夕相处,一起生活了十二年的妹妹,你就真的不认她了?”
陆聿沉默。
杨绍看着他那模样,手掌微微握了握。
灯火辟啪炸开,火苗无声闪烁。
犹豫了片刻后,杨绍鼓起勇气道:“宣明,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说。”
杨绍一字一句道:“我想追求芝芝。”
陆聿闻言诧异,眉峰微蹙,眼神疑惑。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芝芝了?”
以前从来没见他有过这个心思啊?
“芝芝那么漂亮,那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啊?”
杨绍淡淡笑了笑,“以前,她是陆氏嫡女,是要做皇后的,所以克制了非分之念。现在总归没关系了,我也可以大胆的喜欢她、追求她了。”
——没关系了。
听到这几个字,陆聿心里突然一揪,无言以对。
“芝芝吃了那么多苦,糟了那么多罪,既然她已经不是陆氏女,你也不认她是妹妹了,以后,就让我来照顾她,保护她。”
陆聿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紧了紧。
“芝芝是汉女,嫁到我们汉人世家是最合适的,而且,你对我也算知根知底不是吗?”
陆聿默不作声。
杨绍眼睛明亮,语气郑重,“我们是最好的兄弟,芝芝又是你的妹妹,所以在追求她之前,我想先征求你的同意。”
陆聿低着头,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那我不同意,你就会放弃吗?”
杨绍怔了一下,笑道:“当然不会,芝芝又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你就算是哥哥,也不能决定她的终生。”
陆聿再度沉默。
“反正话我已经带给你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许了?”
陆聿面无表情,端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第二天一早,陆聿醒来时,就看见小女郎乖巧地趴在他床前,双手托腮,黑亮的眼睛滴溜溜看着他。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她还在,不是梦。
“哥哥,还难受吗?”
小女郎微凉的手指覆上他的额头,声调柔软、温柔。
就算跟杨二哥叙旧,也不至于喝那么多酒啊,喝的烂醉如泥,得多难受啊。
陆聿看着她,她总是这样没心没肺,似乎没有什么会让她难受。
他自嘲一笑,准备起身。
小女郎却突然握住他的手——
“哥哥,我错了。”
陆聿眼神一动。
明锦被贬朔州后,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被贺云珠找到的。
贺云珠跟她说了很多陆聿的事。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她被关押廷尉那段日子,哥哥并没有放弃她,他为她孤身独闯廷尉,一人面对禁军千军万马的阻挡,受了很重的伤。
太后把她从廷尉放出来的时候,哥哥还在床上昏迷。
她离京那一天,陆聿得到消息后,还不顾劝阻,强撑着下床,拖着伤体来挽留她。
他在雨中追了她一路,伤势恶化,大病了一场,险些丢了性命。
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哥哥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伤。
他从来都没想过抛弃她、不要她,她却说再也不要做他的妹妹了。
当年离开京城时,对哥哥说的那一句句残忍而绝情的话,后来竟又化作把把利剑,猝不及防的回扎在了她的心上。
她悔恨交加,大哭了一场。
她本以为此生都要老死朔州,没有机会再回中原了,可不想她竟然还有和哥哥再见的机会。
明锦眨了眨眼,昨夜她听杨绍说,哥哥那场大病后,就落下了心疾,到现在还时不时会犯病。
他心里苦,才会对她这般冷漠。
“哥哥,我知道你不想搭理我,可有些话,我还是想对你说,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告诉你了。”
陆聿黑沉的目光看着她,没有出声。
小女郎吸了吸鼻子,认真道:“哥哥,对不起,当年我只是太害怕了,我以为你跟他们一样不管我、不要我了,我以为你们都想让我死,才不敢相信你。”
陆聿依旧沉默。
“哥哥,我还想做你的妹妹,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小女郎眼池潋滟地望着他,“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陆聿眼中微光涌动,他想要坐起来,起的太猛,眼前骤然一黑,一阵晕眩,便又重重倒了回去。
他复又躺在床上,揉着眉心,脸色苍白,闭了闭眼。
明锦立刻伸出柔软微凉的手指,温柔地帮他按着头。
“哥哥,好些了吗?”
陆聿茫然躺在床上,握住她的小手,接着她的问题,不答反问,“怎样一辈子?”
明锦动作一滞,手指在他掌心蜷缩,“一辈子……做兄妹好不好?”
陆聿眉峰拧了拧,只觉头疼欲裂。
“一辈子做兄妹……”
他喃喃着,声音低沉,语调模糊,带着几分凉薄讥讽。
明锦看着他的神色,心里忐忑不安。
陆聿眼神柔了一下,蓦地伸出手,微凉的手指捏了捏她白嫩饱满的脸颊。
明锦心中一动,恍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犯错的时候,她都会厚着脸皮伸个脸过去,让哥哥打她的脸。
每一次,哥哥都不过是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就当是罚过她了。
她心中一松,亲呢的用脸颊蹭着他带着薄茧的手指。
陆聿却黯然收回了手,自嘲一笑。
“可是,我不能再做你的哥哥了。”
明锦愕然。
陆聿直起身子,轻轻抱了一下她。
明锦怔了怔。
陆聿下巴抵在她的肩头,闭上了眼。
芝芝,你要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休息好之后,一行人便准备回京了。
惠风和畅,杨柳依依。
杨绍把马牵给明锦,小心护着她上马后,笑道:“芝芝,你可要等着我回京啊。”
明锦神色一懵,“啊?”
这是什么意思?
杨绍笑着解释道:“太后很快就会调我回京任职了,到时候我们就能常在京城见面了。”
明锦微微讶异,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
也是,杨氏与陆氏有姻戚,杨绍又是天子近臣,他这样的身份,放个外官历练,不过是积累资历,等回京后,就能委以重任了。
明锦脸上漾开了笑容,甜甜笑着,“好啊,那我们在京城再见。”
杨绍仰头看着她那娇艳天真的模样,心都被软化了,他的笑意更深,把马缰递给她,又细心帮她整理着马鞍上的裙摆。
春日暖阳和煦,微风吹动着柳枝,一片斑驳陆离的光影洒在二人身上。
陆聿在一旁默默看着树荫下谈笑自若的二人,眼睛好似被那光影刺痛。
他移开了视线,不带情绪地提醒道:“该走了。”
明锦回神,转头看了看陆聿,结束了交谈,对杨绍笑道:“哥哥喊我走了,杨二哥,我在京城等着你啊。”
杨绍含笑点了点头。
明锦驱马离去,边走、还不忘边回头跟杨绍摆摆手。
杨绍也同样对她挥着手。
远方辽落的山川,青翠朦胧,小女郎轻快的马蹄,欢快向着那群峰而去。
“哥哥。”
明锦驱马跟上陆聿,含笑看着他,他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眼底发青,宿醉之后,看上去很疲惫、憔悴的样子。
她对他笑了笑,“哥哥,我们走吧。”
陆聿没有吱声,淡漠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弯腰向她俯过身子。
明锦一怔。
陆聿伸手探向她一侧的裙摆,看上去就像把她半搂在怀里一样,修长的手指勾起了她缠绕马蹬上的绦带,一点一点挑了起来。
明锦这才反应过来,不由红了脸,她的襦裙腰带很长,上马时没注意,腰间的绦带被踩在马蹬上了。
幸好哥哥发现了,若是下马时一不留神扯开绦带,她的裙子就掉了,她丢人就丢大了。
她看着陆聿淡然从容的神色,轻声道:“谢谢哥哥。”
陆聿直起身子,默默将绦带整理好后,递到了她的手里。
明锦挽起绦带,往腰间压紧了些。
娄威和侍卫们也驱马追了过来,身后一阵马蹄起落声。
陆聿驱马前行,往京城方向而去。
明锦看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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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要关城门,进出城的行人络绎不绝。
大老远的,明锦就在道旁的行人中看到一个衣衫落魄的老人,守着一辆破败的马车,坐在路边唉声叹气,不时跟路人打听询问。
细细看去,可不就是和她失散了的爹爹吗?
“爹爹!”
明锦立刻驱马向爹爹跑去。
崔晟听到呼唤,抬头寻去,老泪瞬间溢满眼眶。
“乖女啊!”
明锦从马背滚落,撒开腿向爹爹奔去,崔晟也迈开老腿跑向女儿。
一别两日,恍若隔世,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崔晟看着女儿哭的脏兮兮的小脸,用手给她胡乱擦着脸,“看这脸上哭的,小花猫似的。”
明锦紧闭着眼,秀美的五官都要被这汹涌的父爱扭曲到一起了,她用力推开崔晟的手,抗拒道:“爹爹,我自己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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