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候,她就是死路一条。
明锦擦擦眼泪,用最强硬、最残忍的态度,深深伤害了那个真心爱着她的哥哥,埋葬了他的少年纯真——
“你根本反抗不了太后,根本保护不了我,你们都想让我死,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妹妹了。”
少年的陆聿,在明锦离开的那个秋日,便在那场风雨中死去了。
现在她知道了,哥哥从来都没想过抛弃她,不要她。
他还是她的哥哥,她还是阿娘的女儿。
她不该不相信哥哥。
她的哥哥,一直都在为了她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她,让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明锦哭累了,沉沉睡了过去。
马车上,陆聿搂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睡的舒服一些。
小女郎哭花了脸,眼圈红红的,浓长的睫毛上,盈满泪珠,陆聿轻轻擦掉了她眼角的残泪。
她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以后只要她还乖乖做他的妹妹,他可以给她所有她想要的安逸稳定。
给她富贵、给她荣华。
陆聿带她回了家,曾经的公主府,如今已经换了门匾,改为平南王府了。
回到王府时,天已经黑透了,马车在大门前停下。
陆聿抱起车上熟睡的小女郎,大步迈入府中,来到了她曾经的房间。
屋中的一切依旧保留着她离去时的模样,仆妇们会定期来清扫,更换床褥帐幔,一切都仿若她没有离去过一样。
陆聿把她放到床上,拉开被子,轻轻给她盖上。
小女郎到了熟悉的床褥上,便很自然地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还把一条腿胡乱伸了出来,把被子压在了两腿间。
陆聿看着她那凌乱的睡姿,眼底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从小就爱踢被子,长这么大了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他轻轻抬起小女郎的腿,把被子轻轻抽出来,盖在了她的身上。
明锦顺势又裹着被子平躺在了床上,哭过的脸庞,在朦胧的灯火下愈发娇艳。
陆聿坐到了她的床边,看着她乖巧的睡颜,手指刮了刮她红润的鼻头,将她脸颊上贴着的一缕碎发挂到了她的耳后。
小时候,他们一起生活在此,一起读书,一起玩闹,一起长大,夏月采莲蓬,秋夜捉蟋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后来,母亲没了,她也走了,这偌大的王府就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现在,他终于把他的妹妹找回来了。
陆聿手指拂过她的发顶,蓦地,碰到一点儿清凉时,停下了手指,他看着她发髻间的白玉芙蓉簪,眼神滞了一下。
玉簪的光泽洁白细腻,在朦胧的灯火下发出莹润光泽,与小女郎明艳的容貌交相辉映着。
他目光微动,手指犹豫着,缓缓探向那玉芙蓉,还未碰触到,门外便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音。
陆聿回神,收回了手,把帐幔给小女郎放下后,走了出去。
屋外,李媪迈着蹒跚的脚步,闻讯寻了过来,擦着眼泪问道:“公子,是小姐回来了吗?”
李媪年约六十余,是兰陵长公主的保姆,公主出降后,就随她一同来到了陆家。
公主跟陆鉴决裂后,李媪就跟着公主搬离陆家,帮着公主照顾儿女,陆聿和明锦都是她一手带大的。
她年长望重,又抚养了公主及其子女两代人,在府上是极有体面的人,陆聿呼之为阿母,阖府上下也都尊称一声李媪。
李媪眼中泪光闪烁,视线不断往屋里寻着,“是小姐回来了吗?”
这么多年了,除了大小姐,公子不会让第二个女人进小姐卧室的,她一听说公子带了个女人回来,便猜测是大小姐回来了。
陆聿看了一眼屋内,没有出声,只是微点了一下头,算是默认了。
得到肯定后,李媪欢喜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便想抬步进去看看明锦。
陆聿上前一步,挡在她的身前,轻轻关上了门,提醒道:“她今日哭了很久,才刚刚睡下,若是再看到阿母,难免会再难过,明日再看吧。”
李媪抹抹眼泪,压制住思念的情绪,只要人回来就好,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公子,小姐这次回来,以后就不走了吧?”
陆聿神色一滞,默了一会儿,目光望向那高悬的明月,道:“她今夜就住在此处了。”
李媪欢喜地点点头。
月上中天。
安置好明锦后,陆聿独自去了书斋。
博山炉里燃着宁心安神的沉香,案上小烛的光芒在斋中弥散开。
陆聿就着烛火继续看着吏部尚书于逞纳货用官卷宗的批复。
娄威走了进来,回话说下午的时候太师遣人过来了。
陆聿执卷的手一顿,眉峰蹙起,“什么事?”
自从兰陵长公主薨逝后,陆聿跟父亲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跟那些庶弟、庶妹更是全不亲近,如今自立门户,除了一些场面交际,已经不大跟太师府来往了。
娄威道:“太师说今日之事他已知晓,准备这两日在太师府设宴,宴请明锦小姐父女,让明锦小姐和二小姐当面和好,请公子务必出席。”
陆聿眉峰一蹙,沉声道:“跟他说免了吧,我不会去,芝芝也不会去。”
“这……”
娄威面有难色,当年因着明锦小姐的事情,公子和太师就开始了冷战,如今明锦小姐回来了,父子二人也正好可以藉机消除隔阂,握手言和啊。
“公子,小姐和二小姐毕竟姐妹一场,这样拂太师的面子……”
话未说完,便被陆聿打断,他合上卷宗,冷嗤道:“打就打了,难道还要让明锦去给她陆丽华道歉不成?陆丽华自己上赶着找没脸,打她脸怎么了?”
娄威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讪讪道:“太师不是这个意思,太师和明锦小姐毕竟父女一场,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师只是想着两个女儿别为了一点儿小事伤了和气。”
陆聿面色沉沉,当年推明锦去送死的时候,也没见他心疼半分,现在又来演什么父女情深?
不屑道:“陆丽华那种人,和气伤了就伤了,何必言好?”
“话不能这样说。”娄威耐心劝道:“公子是知道的,太后和太师如今有意捧二小姐做皇后,明锦小姐若是得罪了她,日后二小姐若得势,免不了会为难她。”
陆聿眼神动了一动,面上笼上了一层寒冰,如今他嫡亲的妹妹没有了,陆鉴就想捧陆丽华做皇后?
他的母亲痛苦半生,郁郁而终。他的妹妹自幼失踪,生死不明。
她们的悲惨,无人在意,她们的早早离去,却是给陆丽华母女做了嫁衣?
凭什么?
他的母亲黄泉枯骨,陆鉴却毫无愧疚的姬妾成群,儿女成列。
他岂能让他好过?
他们若是过得好,他如何对得起他死去的母亲和失踪的妹妹?
他宁愿毁了陆氏一族,让整个陆氏给母亲陪葬,也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
“她想做皇后?”
陆聿冷嘲一笑,眼中的讥讽不加掩饰,语气的凉薄触目惊心——
“除非我死了。”
否则,就在梦里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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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明锦是被一串风铃的清脆声响唤醒的。
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小时候的房间里。
明锦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环视着周围,这里的一切跟她离开时几乎没有变化。
青玉几,旃檀床,珠玉帘,翠屏纱窗,光华璀璨,不可名状。
这是她的房间。
她立刻跳下了床,光着脚跑到了窗前,窗外郁郁葱葱,一丛海棠缀着晨露,开的娇艳。
窗棂上,悬挂着她小时候和哥哥一起从法云寺求来的那串铃兰风铃。
明锦伸手触碰着风铃的铃摆,黄铜的光泽有些暗淡,声音却依旧清脆动听。
蓦地,她似又想到什么,又转身跑到屏风后的柜子前,将柜门接连拉开。
那一件一件的华裳,光泽如故,都是小时候阿娘和哥哥命人为她精心营制,织金嵌珠,皆极华丽,只是尺寸已经小了。
她走了,这些衣服,哥哥也没有丢弃,还都为她保存着,可幼时的金尊玉贵,锦衣玉食,早已如过眼云烟,和这一箱箱的衣服一起被封锁了……
李媪捧着新制的衣服走了进来,看到小女郎看着衣服出神这一幕,便心疼道:“哎哟,小祖宗,怎么光脚踩在地上,仔细冻坏了你。”
明锦回神,闻声回头,一别数年,恍若隔世。
“阿母!”
小女郎唤了一声,疾步上前,风一般扑到了妇人的怀里。
李媪拍着她的背,老泪纵横,“狠心的小东西,现在可算是回来了。”
明锦也哭个不住,二人执手互诉思念,好不容易止住后,李媪才给她更衣。
屏风后,明锦褪去旧衣,玲珑的身姿倒映在屏风上。
李媪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姿,又忍不住落下了泪,唉声叹气道:“我养大那个珠圆玉润的孩子,现在怎么瘦成这样了呢?该吃了多少苦啊……”
明锦怔了一下,跟小时候比起来,她现在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绝对没有过分消瘦。
大约是因为这几年她一直在那西北苦寒地,便让人以为她是因为忍饥挨饿,吃了很多苦头才会变瘦了。
她笑道:“阿母别难过,我没挨过饿,我只是长大了,长高了,抽条了,谁会永远是个圆润的小团子啊?”
李媪扑哧一笑,给她系着腰带时,目光看向她高处的风光,胸部丰盈饱满,又看向低处的景象,臀部浑圆挺翘,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的芝芝,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明锦换好衣服后,问了声,“哥哥呢?”
“公子一早就进宫跟太后回事了,待会儿小姐先去花厅用饭,公子让人做了你最爱吃的羊羹。”
明锦欢喜地点了点头。
邺城宫,长春殿。
风和日丽,碧空如洗,春日的暖阳洒落在宫城的飞檐斗拱上,朱墙黄瓦,光辉夺目。
陆聿姿态从容,缓步来到殿中。
殿内帘幕轻垂,莲花兽首香炉里,烟雾袅袅,浓重的檀香气在殿中弥漫着,幕后传来轻微的交谈声。
陆太后正和和尚书令崔允在内议事。
那崔允出身博陵崔氏大房,辈份上还是崔晟的族叔,年逾七旬,仕历三朝,德高望重,连陆太后都会敬称一声崔令公。
一道温和苍老的声音从帘后传了出来,“诚如太后所言,陛下春秋已富,六宫未建,崔晟之女姿容婉艳,德美才秀,宜充宫掖。”
陆聿闻声,眼神一动,入内的脚步顿住。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无名风,掀动珠帘,传来玉石碰撞的清脆之声。
陆太后的目光也被引向帘后,看到那道清隽挺拔的身影后,立刻抬手制止了崔允的话音。
“崔令公,今日便先到此吧。”
崔允话音一顿,眼梢余光扫到缓步走来的陆聿,拱手告退。
二人擦肩而过时,互相颔首致意。
陆聿没有说话,入殿请安。
炉中的檀香即将燃烧殆尽,香雾断断续续的溢出。
陆太后手持紫檀佛珠,斜倚凭几,姿态慵懒,这个执掌着魏国最高权力的女人,虽已是不惑之年,依旧风姿美艳。
她就那么静静看着陆聿,一言不发,微扬的凤眼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压迫。
姑侄二人沉默了片刻。
陆太后问他,“刺客找到了吗?”
陆聿不答反问,“姑姑此时召明锦回京,就是为了让她入宫吗?”
陆太后眼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从容道:“怎么?入宫为妃还会委屈她不成?”
陆聿眼中的冰冷一闪即逝,不无讥讽的一笑,“姑姑是想让人再重复你的老路吗?”
陆太后拨动佛珠的手指一顿,殿中一时沉寂,落针可闻。
她默了一会儿,坦然道:“是又如何?”
不加掩饰。
陆聿抬眸,对上了她冷酷的视线。
魏国祖制,子贵母死。
当年,陆太后便是利用祖制逼死皇帝生母,以嫡母的身份抚养皇帝,临朝称制,大权独揽。
如今天子还没有子嗣,后宫之中,无论谁先生下皇帝长子,都是死路一条。
陆太后此时令明锦入宫,就是让她去送死!
陆聿眼睑抽搐,脸色阴沉。
陆太后继续拨动着手中的佛珠,语气凉薄,“崔允虽是我的心腹,可他毕竟是汉人,推动汉化,我亦冒着十分风险,我重用他,但也需要他送一个崔氏女入宫为质,以示忠心。”
陆太后顿了一下,“明锦是我们陆氏养大的孩子,知根知底,是最好的人选。”
陆聿冷笑,“那崔允怎么不让自己的女儿入宫?”
崔允这个老狐狸,心里很清楚女儿入宫是什么下场,他不忍亲生女儿入宫,就想推族女入宫送死。
当年国史狱案,汉人世家几遭灭顶之灾,崔允都能全身而退,手腕城府可见一斑。
明锦根本不知道陆太后召她回京的真实目的,若陆太后一开始就挑明让她入宫为妃,明锦不但不会回京,恐怕还会联手贺云珠,鼓动本就蠢蠢欲动的六镇造反,向朝廷施压。
陆聿本以为陆太后是因为崔允的缘故,要重用博陵崔氏,才给崔晟升官,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
竟然瞒的这么紧,连他也骗过去了。
陆太后眉梢一扬,“我只要博陵崔氏女入宫,是谁的女儿无所谓。”
“我绝不会让她入宫!”
陆聿目光坚定,语气冰冷而决绝。
陆太后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一下,语调带着几分嘲弄,一字一句提醒他。
“如果我非要让她入宫,难道,你还要再跪上三天三夜来求我吗?”
陆聿猛然抬起头,往事如流水般从眼前一闪而过,脑中乍然浮现出小女郎当年离开时的决绝模样。
——你根本反抗不了太后,你根本保护不了我。
他看着陆太后那波澜不惊的神色,却是脊背恶寒,如坠冰窟。
“你不是说,从此以后,再也不求我了吗?”
陆聿一言不发,双目紧盯着上座的女人,双拳紧握。
陆太后微直起身子,对上他的眼神——
“那就让自己强大到可以反抗我、超越我,孩子,我会以你为荣。”
金乌西坠,宫城苍凉。
陆聿快步行走在宫城的青石板路上,夕阳给他身上笼罩了一层暗凉之色,留给冰冷的宫城一个孤绝的背影。
他一路扬鞭纵马,疾驰回府,思绪万分。
他原先就一直在怀疑,明锦身世这样的重要秘密,父亲怎么可能一直瞒着太后?
也许在明锦身世大白于天下之前,太后就已经知晓她的身世了,她故意装做不知情,就是为了以明锦的身世为把柄,来打击崔氏,让崔氏死心塌地的供她驱使。
也许当年太后就没想杀了明锦,不过是想以此恐吓她,让明锦永远对她心存畏惧,任她摆布。
如今,让明锦入宫,给陆丽华借腹生子,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陆聿迅速返回了家中。
廊檐下,明锦沿着回廊踱步,晚霞给她身上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小女郎对哥哥翘首以盼。
陆聿风尘仆仆而回,明锦立刻欢喜地迎了上去。
“哥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陆聿看了她一眼,道:“你一直在等我?吃过饭了吗?”
明锦回想着那道美味的蒸肫,笑道:“吃过了,哥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想着跟你说一声再走。”
“走?”陆聿眉峰一蹙,“去哪儿?”
“回家。”小女郎天真笑着,“昨夜哥哥收留我一晚,我已经很感激了,现在我也该回去了。”
初来京城,铺子的生意,房子的修缮,都需要她去张罗,本来她一早就想走的,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当面跟哥哥道个别。
陆聿眼神一动,目光看向一旁的李媪。
李媪也是一脸愁色,她都劝了一天了,想让小姐留下来,可小姐坚持要走,到底现在不是亲兄妹了,小姐才有心避嫌吧。
陆聿面色阴沉,他好吃好喝的养着她,她就只惦记着那个家徒四壁,还漏风的家?
那几间破草屋有什么好回的?
此刻,他突然克制不住地涌起一个卑鄙的念头,想让人立刻去把她家那几间破草屋给推平了,看她还能去哪儿!
他冷冷问她,“你家那几间破草屋还能住人吗?”
明锦哽住,子不嫌家贫,爹爹的房子再破那也是她的家,平南王府再富也已经不是她的家了,自己的家怎么就不能住了?
她刚欲反驳,陆聿先打断了她。
“我会找人给你们修缮房子,这之前,你就在这儿住着,哪儿都不许去。”
明锦呆了一呆,看着他那依旧冰冷的神色,心底却淌过一丝暖流,嘴角微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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