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林玄珏这些年一直都是被放任着长大的,家人从未告诉他要做这些,也没有要他背负任何东西。
“玄珏,哥哥如今已经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但你可以,你能答应哥哥吗?”林轩期待地看着他。
风吹过,林轩脸上的幂篱被刮落,露出他脸上狰狞的伤口,一半艳丽如妖精鬼魅,一半诡异似罗刹阎罗。
林玄珏的瞳孔倏地紧缩,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哥哥脸上的伤。
见他愣在当场,林轩还以为自己吓着他了,忙背过身去。
“我、你别怕,我先回房间了。”
林玄珏反应迅速,伸手拽住了林轩的下摆。
“哥哥,我……我答应你,我以后会好好读书,会努力考科举,会撑起我们这个家……你别——”
说着说着,他哽咽到失声,豆大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林轩也红了眼眶,转身拥抱着他,像以前那样哄着他。
“别哭。”
只不过当金夫人得知林轩伤了脸,再也不能科举后,心里积攒多年的怨恨再也压抑不住。
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逐渐疯狂。
我要杀了他!我要他死!用他的命来为我的轩儿赎罪!
这一日,林玄珏又出现在林轩的卧房,亲自催促他更换敷在伤口上的药膏。
“我这伤口已经基本结痂了,不必再如此谨慎的,实在无须你日日一早跑来,你平时不是最爱睡懒觉的?”
“那哪儿成,哥哥虽然是男子,但容貌也是顶顶要紧的,虽则如今白璧微瑕,但若能使这瑕疵略小些,不显眼些,即便我少睡些,那也是值得的。”
说完,林玄珏亲自打开盛放药膏的小瓷罐盖子,拿着取药的小玉板从中撬出一大块,就要往林轩的脸上抹。
林轩笑着往后躲了躲。
“哪里用得到这么多,这药膏用料珍贵,是极好的伤药,你这败家的用量,我瞧了都觉得心疼。”
“这有什么,药膏做好了,不就是给人用的,哥哥你别动!万一我弄掉了,岂不是更可惜。”
被他这一通说,林轩无奈地任由他去。
“小少爷,有一封您的信,是从边关寄回来的。”管家林叔拿着一个信封出现,就要双手递到林玄珏的面前。
放下手里的药罐子后,林玄珏兴奋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抢先一步从他手里接过信封,直接撕开阅览。
“果然是大将军写的信!上次接到他的信都是大半年之前了,原来是去岁冬日里霜雪实在太大,封了路,后来一开春,又有敌军屡屡侵扰,我就说他不可能无缘无故不给我写信的。”
林轩替他盖好那小瓷罐,才开口附和。
“大将军惦记着你呢,我早说过让你别急着怪人家,定是事出有因,才会耽搁了给你写信。”
“嘿嘿,是呢,怪我怪我,这次是我不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会在信中,向大将军致歉的。”
欢欢喜喜地将短短一页纸的信看了两遍,林玄珏才心满意足地将它折回去收好。
“只可惜我怕是要食言了。”
“什么食言?”林轩不解。
林玄珏看着手里的信封,颇为惆怅地说:“原本我同大将军约定好,待我长大后,就到边关去探望他,陪着他一起驻守边关一段时日,尝尝那里的烤羊肉到底有多好吃。但是我已经答应了哥哥将来要努力考科举,大约不能到边关去了。”
“边关……”林轩似乎被点醒了。
“你们两兄弟怎么还在磨磨蹭蹭的,赶紧去吃饭,就等着你们两个了。”杨妗妗过来催促。
正是用饭的时辰,威远侯府自然也不例外。
“侯爷,您快尝尝,今日这汤可有些不同。”伺候的嬷嬷笑得眼睛都挤成一条缝了。
今日威远侯本是要外出的,临时被金夫人身边的嬷嬷请了来,他只当是嬷嬷在有意让他们夫妻亲近。
“是吗?瞧着与往日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当这汤汁灌入口中之后,他才微微皱眉,察觉到确实不同,有些难以下咽。
“侯爷怎么不喝了?可是觉得不合口味?”金夫人美目轻轻一扫过来,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衣袖从手腕滑落,露出皮肤上的烫伤。
威远侯立刻就注意到了,放下汤碗,握着她的柔荑细细查看。
“怎么烫着了?夫人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即刻打发了,换一批新的来。”
金夫人伸手捂了他的嘴,淡淡的香气飘浮在威远侯的鼻间,似有若无,格外叫他迷醉。
这样亲近的举动,只有在他们当年相恋时,她才会做,即便之后,他娶了她入府,她也一直淡淡的。
不等他继续沉醉其中,金夫人就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不必了侯爷,不怪她们,是我临时起意,非要去厨房,她们阻拦不住。”
威远侯看了一眼桌上的汤羹,轻笑一声,明白过来。
“原来今日这汤是夫人的手艺,这还是为夫头一次尝到,辛苦夫人了。只是这样的差事,夫人以后还是吩咐下人们去做就是,伤在夫人身上,为夫是要心疼的。”
“那这汤侯爷觉得如何?”金夫人抬眼看着他,似笑非笑。
“自是胜过世间万千珍馐,十分美味。”威远侯睁眼说瞎话,给了极高的赞誉。
“既然如此,那侯爷就多吃些。”
威远侯本来是打算捧着汤碗一饮而尽的,不过突然动作一顿,又放下了。
“夫人今日怎么有心思给为夫洗手做羹汤了?”
不怪他疑心,实在是这些年金夫人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骤然如此浓情蜜意,他自然会觉得奇怪。
金夫人轻笑了一声,执汤匙亲自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慢悠悠地喝了两口。
又变回那冷淡疏离的模样,对他道:“不过是思念我娘,便试着按照她从前教我的法子试着做了做,既然王爷不爱喝,那便放着吧。”
威远侯这才想起,今日似乎是妻子生母的忌日,心中的疑虑消了大半。
“是为夫记性不好,竟忘了是岳母的忌辰,实在不该,便以汤代酒,向夫人赔罪。”
威远侯姿态放得够低,金夫人的脸色总算和缓了些。
喝着味道熟悉的汤羹,金夫人整个人柔软了不少,威远侯趁机与她话忆从前,她竟给了他回应。
“我还记得,岳母当时险些发现了你我之间的事,你吓得不行,我借口说你曾施舍过我一碗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特意登门道谢,好在岳母她信了,咱们才算逃过一劫。”
金夫人含泪道:“其实……我娘她知道,她只是没有说破。”
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听从娘亲的劝告,非要与他继续纠缠,才会导致之后的一切悲剧发生,还连累了两个无辜的孩子受罪。
“果真?这我倒是一直未曾发觉。”威远侯有些意外。
他扭头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正无声垂泪,顿时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
“好端端的,怎的又哭了呢?你若是实在思念岳母,我过两日告假,陪你去看看她老人家可好?”
金夫人闭眼在他怀里靠了靠,顺从地说:“嗯。”
威远侯还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妻子终于对他再度敞开心扉,激动到有些忘乎所以。
当即门也不出了,只一心守在她的身边,陪着她。
平静又充满温情的一下午,快得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夜幕降临,威远侯没有再被金夫人冷脸赶走,喜不自胜。
金夫人神色自若,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神。
“怎么了?难道夫人可是为自己的容色所惑?竟如此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威远侯的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轻抚她的侧脸,俯身贴在她耳畔笑语。
她倏地展颜一笑,缓缓抬眼望着镜中的威远侯,刹那间艳如鬼魅。
“那么侯爷你呢,被我蛊惑住了吗?”
威远侯当即将她压在梳妆台前,此刻还不忘将自己的手掌垫在她的脑后。
纤细但不失诱惑的身段尽显,如同一轮弯月,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似乎是不经意间地触碰到威远侯的薄唇。
他心甘情愿对她俯首称臣,像膜拜神明一般,无比珍视地亲吻她的下巴、鼻尖、双眼,不带一丝亵玩。
在即将落到红唇处前,他动作一顿,睁开双目看她,似乎在请求她的许可。
云鬓散乱在桌上的金夫人没有开口说一字,只双臂犹如藤蔓一般,缓缓地挽住他的颈上,轻轻地将他往自己的面前拉近。
几乎没有用多少力气,威远侯就无比配合地靠了过去。
“曼娘……”他低声呢喃,念着她的闺名,想要衔住她的双唇,一亲芳泽。
金夫人却伸手抵住他,问:“若我告诉侯爷,此刻亲了我会死,侯爷还要继续吗?”
“即便夫人告诉我面前的你是砒霜,我也甘之如饴。”
他抓着金夫人的手往上压,终究得逞。
气氛愈发火热,伺候的人都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留给他们充足的空间。
伏在金夫人身上的威远侯突然猛地身子一颤,眉头紧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身,震惊地望着她。
“曼娘你——”
“我不是都已经提醒过你了吗?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即便是砒霜,也甘之如饴。”她呵气如兰,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加之方才情动,看起来格外摄人心魄。
威远侯忍着疼痛往后一倒,坐在梳妆镜前的椅子上,左手撑在台面上大口喘气。
“是那道汤?可你自己也……”他突然咯出一口血。
金夫人缓缓起身,坐在梳妆台前,俯视着面前狼狈不堪的男人,冷眼欣赏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
“不,毒抹在这里。”她伸手轻抚自己红润的唇瓣,嘴角正好也缓缓流下一道血迹,看上去就像是她自己添上去的,诡异而绮丽。
“你竟然、竟然恨我到这个份上,甚至不惜要与我同归于尽?难道我们这些年在一起,在你心里,竟一点情分都没有留下?”
威远侯似乎对这一点耿耿于怀,他伸手死死地攥住金夫人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的面前。
“你说啊!回答本侯!”
金夫人这时候突然双肩抖动,痴痴地笑出声来,似乎为他方才的提问而发笑。
“你笑什么?原来你一直在戏耍本侯!从前的一切是不是也都是假的?是你一直在做戏?”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那个不可一世的威远侯,原来你也会难过,会害怕——”
金夫人突然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咬着牙发狠质问。
“那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
“我只是、爱你……”威远侯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毁了我,毁了我的轩儿,却还有脸说爱我?我却恨你入骨,只想要你去死——”说到最后一个字,她愈发使劲。
威远侯眼前开始发暗,他暗自运气,准备反击。
此时金夫人又咳血了,温热的鲜血滴在威远侯的脖子里,他看着她,终于还是选择卸了力,改为双手紧紧地搂着她。
金夫人察觉到钳制在她腰间的力气渐渐消失,才颤抖着松开了自己的两只手。
“……恒郎?”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勾了勾唇角,似乎想笑,却掉下两行泪来。
轻抚他不再年轻的容颜,一一描摹他的五官,最终颤抖着伸手替他合上双眼。
做完这一切,她也已经力竭,他抱她太紧,她无法离开他的身边,最后只能无力地依偎在他怀里,结束了她遗憾又可悲的一生。
外头的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该有的动静,里边反而一直静悄悄的。
都觉得不大对,可谁也不敢推门进去看个究竟。
“恒儿呢?我有话要与他说。”
今日她去景阳郡主府上赴宴,叫人好一顿挤兑,都说她儿子办事不地道,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她是来质问儿子,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太夫人,侯爷他、他在夫人房里……”
“闪开,老身亲自找他去!”
威远侯太夫人直接把房门一推,径直走了进去。
见两个人靠在一起,她进来了也没个动静,顿时觉得不妙,快步走上前去查看。
谁知却看见夫妻两个都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恒儿——娘的恒儿,你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去请大夫!”
大夫来了一瞧,连连摇头。
威远侯太夫人险些昏倒过去,却硬是撑着一口气。
“太夫人千万要保重自己,侯爷和侯夫人之死,都是遭人下毒所致,其中必有隐情。”大夫也是与侯府有着老交情的,所以才会开口提醒。
“到底是谁下手害了他们夫妻两个,给老身查!老身定要将凶手碎尸万段!”
威远侯手握部分兵权,他突然被毒杀,事情自然要上报,皇帝当即命大理寺彻查。
负责此案的,恰好又是才升为大理寺少卿的余子明,因现场的证据实在过于充足,他几乎只花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推断出了来龙去脉。
在御书房面圣之后,他登上自家的马车离宫。
“暂时先别回府,到林府去一趟,抄近道。”
“得勒!大人您坐好,这就出发。”
他到的时候,林家正在吃晚饭。
“子明?倒是巧了,瞧你这风尘仆仆的,定还饿着,一道坐下用些吧。”
在饭点拜访好友,余子明自然也尴尬,可他这一趟又不能不来,还必须得尽快来。
“饭我就不吃了,如海,我这次过来,是要给你一个提醒的。”
余子明把他拉到一边,贴在他耳边迅速交代:“威远侯昨日被他的夫人毒死在家中,大理寺奉命秘密调查,我才禀明了圣上,这会儿那位太夫人估摸着还不知道,你赶紧趁着这个空当,把林轩贤侄送走吧,送得越远越好,否则威远侯府的族人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什么?”林如海被这个晴天霹雳猛地砸昏了头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余子明看了都替他着急,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他拍醒。
“你别愣着,赶紧想想能把他送到什么地方最安全,这才是要紧。”
“你说得对。”
“那我就先告辞了,你记得,一定要尽快,最好在明天城门一开的时候,就送他走!”
“那我就不送你了。”
余子明摆了摆手,转身自己走了。
林如海快步走了回去,第一眼就看向林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说,他才经历了不能科举的打击,如今生母又……
不过林轩很敏锐,立刻察觉到事情跟他有关,主动起身询问。
“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您就直说吧。”
“罢了,你总归是要知道的,你娘她……”
林轩当即攥紧拳头,缓缓咬紧牙关。
“她怎么了?”
他记得娘之前说过,她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心里一直纠结着,才会病了,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欺负了。
“可是那个男人对她不好?”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尽管这些年他怨她、恨她,但心里总归是惦记着她、关心着她的。
“诶……她死了。”
林轩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感觉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出窍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做出任何反应,呆愣在原地。
林家其他人也都放下碗筷,纷纷站起身来。
“轩儿、你别太难过了。”杨妗妗这时候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
“哥哥……”林玄珏跑过来抱他,即便踮着脚,也只够的住他的腰。
“我……没事,她是怎么死的?怎么会这么突然呢?娘先前不是还说,只要好生调养开解,她就没事的吗?”林轩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声音越来越小。
杨妗妗也看向林如海。
“是啊,金夫人的情况一直还算稳定,怎么会突然之间就——”
“她给自己和威远侯一起下了毒,两个人几乎同时毙命。”林如海又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事情实在惨烈。
杨妗妗听完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金夫人她大抵是为了轩儿才会如此决绝吧。”
林轩失控咆哮:“谁要她去做这些的!她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她了吗?我只会更恨她!”
“哥哥——”林玄珏感觉到了他的愤怒和悲伤,比他还先哭出声,落下泪。
“孩子、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在难过,说的也都是气话,可你娘在天有灵,听见你说这些,不知该有多伤心呢。”杨妗妗上前来,主动给了他一个拥抱,不自觉地跟着垂泪。
她与金夫人接触得多,其实很理解金夫人的不易,同样身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金夫人遇到威远侯那样的疯子,她根本别无选择,也不容她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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