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来了一次客栈,见当日恩人仍在,一声不吭便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易江倾跪下的那一刻,鹿临溪吓得瞬间从桌上跳了起来,三两步躲到了他拜不到的角落。
这种磕头谢恩的,她是半点都受不起的,谢无舟显然十分习惯,人家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下,他仍旧面色未改,只是悠悠喝着自己的茶,想来在魔界跪过他的人不会太少。
在那之后,易江倾便彻底离开了。
这一次,故事是真的结束了。
鹿临溪站在窗边,静静望着那离去的身影,一时有些感慨万千。
这是一个平淡的故事,有着一个平淡的结尾。
它不似原文中那么惊心动魄,没有血流成河,也未见怨气漫天。
她甚至几乎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两个人从相伴到离别,再带着今生许下的诺言走向无数未知的来生。
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冥府鬼商了。
散修终于解开了禁术诅咒,不再需要为了奇珍异宝以身涉险,可以安安稳稳陪伴在医女身旁了。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但对故事中的两人而言,已经十分来之不易。
而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苦痛,不过来自于一只恶妖临死前拼尽所有的残忍报复。
鹿临溪好像有些明白天道为何不许神魔干预凡人的命数了。
妖邪之力都可影响凡人往后生生世世,何况神魔?
神魔之力太过强大,无论帮人还是害人,皆在瞬息之间。
可是非黑白、善恶对错,从来不是界限分明的,若是神魔皆凭一念行事,只怕这世间确实会生出诸多不公。
无论如何,一段故事结束了,旁观者也该面对自己本该面对的事情了。
沈遗墨伤势虽未痊愈,但行动已是完全无碍,有些事确实要提前商议起来了。
灭魔之阵威力非同小可,必须选好足够安全的布阵之地,以免怨气齐聚之时伤了无力抵抗的凡人。
如今能供选择的方向不多。
第一个选择,想办法聚集人间仙门,寻一处仙山布下阵法,借人间仙门之力,控制那被灵石拦阻的怨气不向外扩散。
只是这样一来,万一斩魔之计失败,人间仙门必然受劫不说,若真与天魔在人间开战,只怕人间会在顷刻之间化作炼狱。
第二个选择,则是去到魔界,那里并无凡人,不惧怨气侵扰。
只是那毕竟是魔界,若是残魂脱逃,天魔复生的消息必定迅速传遍整个魔界,只怕是众多魔族都会将它拥护。
魔族一向只以强者为尊,不看过往,不认血脉,谁也说不准在天魔面前,如今的魔尊到底还压不压得住麾下魔兵。
至于第三个选择,便是当日藏着魔骨的那座孤岛了。
那座孤岛离人类居住之地十分遥远,就算发生什么意外,也有足够的时间反应并处理。
岛上虽有许多无启人,但他们或许早已不能称之为人,就算真的受到了波及,只要魂魄未散,仍旧将永存于无始无末的长生之中,不知何时才能清醒或是解脱。
至于天魔是否会操纵他们这一点,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毕竟他们本就是天魔的傀儡,当初便已经攻击过他们一次了,那些无启人的修为和人间仙门的修士差不了多少,如果不用考虑留手,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唯一需要担心的,或许就是天界对此事的态度了。
那个地方没有凡人,仙神出手是可以毫无顾忌的。
不过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毕竟天界规矩森严,仙神不敢轻易向人间施下术法。
就算有人在第一时间发现下界情况有异,也需先上报天帝,经由一番商议,获得准许后才能出手干预。
这个过程再怎么快,也该够鹿临溪把两缕天魔残魂抽出来了。
天魔残魂一旦离了原先的容器,那么魔气去到了谁的身上,大家该要攻击谁,只要没瞎应该都能看得出来了。
到时要真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许还有天界帮忙兜个底呢。
当然,不排除一种很极端的可能,就是天帝脑子抽了,放着天魔不管,非要盯着私仇旧怨不放。
只不过天魔当前,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小的。
正因如此,大家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布阵之地选在了那座孤岛。
如今地方选好了,用什么样的阵法定下了,能够派上用场的法宝也都到手了,表面上只差沈遗墨一人伤势未愈了,鹿临溪却不自觉紧张了起来。
说到底,这个计划的关键在她,可她对灵力的掌控力实在是太差了,实在让人放心不了一点。
为了让她能够将体内灵力好好发挥出来,几乎每天都被三个老师轮流教学并反复抽查。
这下她是半点鱼都不敢摸了,每天除了学习如何使用灵力,便是在做那种使用灵力的练习。
曾经的她一度以为,灵力这种东西只要心念一动,挥挥手便能用出去了。
如今她终于发现这样的想法其实十分天真,使用灵力的讲究比她想象中要多上不少。
许多时候分明修为差不了太多,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却仍旧可以很大,这就是会不会用灵力带来的区别。
真正能够称得上厉害的人,绝对不会只懂向外抛洒灵力,对于灵力的使用,他们必然是收放自如的。
若说足以引动天地异象的强大术法为“放”,那么将无数灵力聚于一处,半点都不浪费地达成某一件事,则被称之为“收”。
当一个人体内灵力足够雄厚之时,“收”便远比“放”要难了。
而鹿临溪想要利用冥魂灯抽取两缕被封印的天魔残魂,所要做到的便不是“放”,而是那更为困难的“收”。
这对她而言无疑是难上加难,毕竟她连最简单的“放”都做不到——她只会开灯关灯、换换衣服、梳梳头发、种种小花。
有时候她都感觉自己就像是那种中了彩票一夜暴富的小笨蛋,就算有了几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也完全买不到认知以外的东西,融入不了富人的世界。
只是眼下这种情况吧,她想不融入也得融入,所以也只能抓紧练习了。
此处毕竟是人间,鹿临溪又是个不太会控制灵力的,所以每日的练习都是被带去四下无人的高山上进行的。
为了不惊扰天界与附近生灵,甚至每次练习前都会有人在她周围撑起一个结界,用以阻绝各种奇怪的动静,防止不受控的灵力向外四散。
经过一阵魔鬼般的训练之后,鹿临溪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高手。
虽然这很有可能只是错觉,但她现在终于不是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的那种小白状态了。
首先,她终于会在非花瓣形态下不借风力独立飞行了!
虽然速度算不上快吧,但总好过每次飞都一定要有人带了,遇上紧急情况自己也算是可以自保开溜了。
其次,她如今对灵力的操纵能力确实好了许多,哪怕算不上炉火纯青,也该能称得一句驾轻就熟了。
浮云昨天还夸她了,说她特别聪明,领悟力很强。
不过她也没敢太骄傲,毕竟浮云从来都是最爱鼓励人的那一个,另外两位老师还什么都没说呢。
这日子一天天过,鹿临溪也在一天天的练习之中有了底气。
她感觉自己是真变厉害了,她甚至忍不住去想,沈遗墨当初被自家老爹揍的时候,她要能有如今这么厉害,那高低是要和天帝过上几招的。
当然,她可没觉得自己打得过天帝,单纯就是事后感觉有些遗憾,遗憾当初不会使用灵力,空有一身不俗的灵力,却没能够帅上一回。
可惜了,这副身子就快交出去了,往后她就没机会这么厉害了。
鹿临溪每每想到此处,就忍不住要往那无相草捏出来的大鹅身躯里塞上一点儿灵根。
眼下这身子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二十几万的灵根全和天魔一起同归于尽倒也可惜,在不影响最终一战的情况下,能挪出来点儿就挪出来点儿吧。
但她也不敢塞多了,毕竟谢无舟很早以前就说过,什么样的容器装什么样的水,眼下她这“容器”还小,确实装不了太多灵根。
从前她不懂如何感应旁人修为高低,也不知如何通过灵息状态分辨一个人的身体状况,不止一次在心里吐槽谢无舟小气得很,每次送她灵根都只给那么一点点。
如今她终于知道这些东西要怎么分辨了,这才发现自己每次给那副身子渡送灵根,那副身子体内的灵息都会异常一段时间。
原来接受来自他人的修为,是需要一段时间适应的,要是一次接受太多,便会十分容易伤及根本。
具体多少算“太多”呢,那就要看接受修为之人自身的修为高低了。
这倒和一些武侠小说里传功的原理挺像,被传功者本身要是根基太弱,那是真有可能爆体而亡的。
正是因为知道了这点,鹿临溪每次都只渡几百上千的灵根,见到那副身子的灵息紊乱了就赶紧收手,半点不敢胡来。
就这样,在等待沈遗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她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日后要用的身子喂到了三万灵根。
虽说三万灵根不过是如今这副身子拥有的零头,可她向来懂得知足,真心觉得三万不算低了。
想当初送谢无舟离开血海之时也就只用了五万灵根呢!
再说了,现在她都会操纵灵力了,那副身子也是确定了可以修行的,往后时日那么长,她总归是会慢慢厉害起来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她要做的,或许是好好试试那副身子,避免到时候用不习惯。
说实话,离开天界以后,她就再没往那身子里钻过哪怕一次了。
就算天天睡觉都把它抱在怀里,看上去好像宝贝得要命,可她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安的。
这样的不安,其实还是源自于万恶的容貌焦虑。
她好像一直不太敢面对自己原本的模样,因为从前的自己很是寻常,寻常得让她忍不住担心自己会配不上如今拥有的一切。
可无论再怎么不敢面对,她都是要做回自己的。
所以在决定离开苍都的前一夜,鹿临溪静静躺在床上,将魂魄转换到了那只沉睡已久的大鹅身上。
大鹅拍拍翅膀飞到桌边,左翅膀往门外一指,很是霸道地对谢无舟说了一句:“你出去一下。”
谢无舟很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大鹅昂首挺胸道:“本仙鹅要变身了,有人在边上看着怪不好意思的,所以你出去候着吧,我好了会叫你进来的!”
谢无舟:“有什么不……”
他话音都还未落,便见眼前大鹅用力扑扇起了翅膀,一边向前逼近,一边凶巴巴地冲他大声嚷嚷了起来:“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
谢无舟一脸无语地被大鹅追着赶出了客房。
住在隔壁的浮云听见了动静,当即探头出来看了一眼,见谢无舟一人被关在房门之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又惹小溪生气了?”
谢无舟:“……我没有。”
浮云不禁追问:“那她怎么把你赶出来了?”
“她说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浮云思索片刻,不由瞪大了眼,“你,你……你想对小溪做什么?”
“我没有……”谢无舟一时有些头疼了。
浮云将信将疑地走到门前,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房门,发现里头锁上了,一时扭头望向谢无舟,眼底满满都是好奇。
“那她不好意思什么呀?”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可以不知道呢?”
“……”
他怎么就非得知道呢?
鹿临溪没注意外头的动静,只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一口长气,心念微微一动,用这鹅身幻化出了一副人类的身躯。
睁眼之时,她低头望着这副身子看了好一会儿,身材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匀称不少。
短暂迟疑后,鹿临溪鼓起勇气,三两步走到铜镜面前。
当看清镜中样貌的那一刻,她不由愣了一下。
镜中样貌对她来说无疑是熟悉的,可熟悉之中偏又透着几分陌生。
那确实是她的脸,是她原本的模样,但是好像比她记忆之中好看许多,以至于她都不太敢相信这是自己了。
要说哪里和从前不同,大概是——人精神了一点,身材好了一点,皮肤白皙紧致了一点,轮廓柔和流畅了一点。
加上穿着打扮的变化,看上去确实与她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这副样貌,虽比不上云杪那么漂亮,但也算得上小家碧玉了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气养人?
又或者,她本来也是个美人胚子,但是社畜般的生活摧残了她不太明显的美貌?
不管怎么说,她对这副身子十分满意!
这份满意,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感觉这下可以放心做自己了,忽然一下就不焦虑了,非但不焦虑了,还止不住有些臭美地站在镜前换起了衣裳。
那一刻,她仿佛是个卸下了二次元伪装,第一次约见网恋对象的女孩子,又开心又紧张,好努力地想要搭出一套最合身最漂亮的衣裳再出门。
这衣裳换着换着,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某只孔雀……
好像被她关在外头有些时候了?
客房的门是在下一刻被打开的。
门外没有谢无舟的身影,楼下烛火倒是亮着,鹿临溪走到护栏边上,一眼就望见了坐在楼下的谢无舟。
她甚至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谢无舟便已察觉了她的目光,抬眼向她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鹿临溪下意识紧张了一下。
她在谢无舟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异,不过只一瞬,他的眼底便已扬起一丝笑意,起身向楼上走来。
鹿临溪不自觉做了两个深呼吸,努力想要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点,奈何双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搁,一个不留神,十指已在身前打起了结。
谢无舟走至她的身旁,双眼含笑地将她静静凝视。
她回望着他,好一阵沉默后微微抿了抿唇,眨眼问道:“怎么这样看我?认不出来了?”
谢无舟:“认得,化成灰都认得。”
鹿临溪:“……你这话说的,我是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谢无舟摇了摇头。
鹿临溪想了想,再次问道:“你会觉得奇怪吗?”
“为什么要奇怪?”谢无舟反问。
“我变了一副模样。”鹿临溪再次问道,“你会觉得陌生吗?”
谢无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声问了一句:“这是你?”
“无相草只有一次捏塑形状的机会,我把它捏成了一只鹅,它就只是一只鹅……”鹿临溪小声说着,“其实在今天之前,这副身子幻化出来的人形会是什么样子,我是完全不知道的,只是猜测过,它大概会幻化成我灵魂的模样,也就是我本来的样貌。”
她说着,望着谢无舟的眼睛,认真道:“我也只是随便一猜,没想到猜对了,这确实是我本来的样子,你……”
“我喜欢。”谢无舟打断了她的顾虑。
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鹿临溪微微怔了一下,不禁笑道:“你看仔细了吗?这就喜欢了?”
“看仔细了,很喜欢。”谢无舟认真道,“这是真正的你,我终于见到了……知道你不是云杪的那一刻起,我总是会想,如果有一天你要走,我能去哪里找你,我连你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我……”
“我不走!”鹿临溪打断了谢无舟的话语,笑着牵起了他的双手,“你这小孔雀,别这么患得患失的嘛,刚才不还说我化成灰你都认得吗?”
“是,是我患得患失,是我想得太多,你是什么样子从来都不重要。”谢无舟凝视着她的眼睛,甚至没有纠结那个他并不喜欢的称呼,只是温柔而又坚定地对她说道,“只要你看我一眼,我就知道,那一定是你。”
“这词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鹿临溪笑着打趣道,“你从浮云那学的?”
“不是……我是说真的。”谢无舟摇了摇头,似有几分委屈地为自己辩解了起来。
他说,换一副样貌再次相见,也许会有一瞬的错愕,一瞬的陌生与茫然。
可是只要她看着他,他就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她看向他的目光总是那么特殊,无论是喜怒哀乐,无论嫌恶还是喜爱,都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他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可他就是感觉得到,她是那么的独一无二,无论藏在怎样的躯壳里,他都可以将她一眼认出。
鹿临溪见他解释得分外认真,认真得都有些执拗了,一时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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