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漫无目的地走动着,像是没了神魂的行尸走肉。
偶尔遇上一两个看上去有活干的,那干活的效率都低得令人咋舌,动一下就要发呆好久,比她当年上班还摸一百倍。
这些人大多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双眼中没有一丝神采。
他们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痛苦,没有疲惫,只有一种看上去十分瘆人的麻木。
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求生,也不用求死,每天只需要守着日升月落,把时间消磨过去就好。
他们甚至对来路不明的外来者都做到了绝对的视若无睹。
未离有一点说得没错,在这个地方真的谁和谁都没有关系。
这里虽然有人居住,但却像是一座被丧尸彻底侵占了的死城,处处都是行尸走肉。
不过这些“行尸走肉”不会主动攻击人,他们只会在人路过的时候,用一种没有一丝感情的目光,十分漠然地扫上一眼,然后再默默挪开。
可就是那一眼,总能看得人头皮发麻。
分明还未沉落的夕阳余温仍在,鹿临溪却在这地方走得有些浑身发凉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她不禁去想,这些无启人哪怕忽然全都站起来和他们打上一架,她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瘆得慌。
所以这些家伙不是不欢迎外人的吗?
怎么他们都来这么半天了,完全没有人出来管一下啊?
鹿临溪这般想着,忍不住追在未离身后问道:“你不是说无启国不欢迎外人吗?这一路也不见谁驱逐我们啊……”
“随口说的。”未离淡淡说道,“我们无启人不会死,出手一向没轻没重,我不清楚他们对外人的态度,你们外头的人又都惜命,没能力的自是留在船上比较好。”
说得也是,要不这么说,那些人估计真会跟上来。
他们要是跟了上来,八成是要被这些奇怪的无启人吓坏了。
所以这里就没个正常人吗?
其实也不需要太正常,脑回路清奇点也没事,能代表无启国出来沟通一下就行。
鹿临溪这般想着,仰着脑袋向未离问道:“你们这里有国王吗?”
未离摇了摇头:“没有。”
鹿临溪:“那一般都是谁管事啊?”
未离:“没人管事。”
“那你们的规矩谁定的?”鹿临溪不由诧异,“你不是说,无启人不能出岛,想出岛就会受到阻止吗?这种规矩,总要先有人定下,才会有人遵守吧?”
未离稍稍愣了一下,似是认真想了一会儿,结果却只是再一次摇了摇头:“记不清了,但是规矩一直都在,在每个族人的心里。”
沈遗墨:“在心里?”
未离点了点头:“嗯,就像本能一样。”
沈遗墨不由皱了皱眉,心底的警惕与不安再也遮掩不住分毫:“未离姑娘,请恕在下没听明白你这话的意思,敢问什么叫做‘就像本能一样’?”
“本能就是本能啊,这很难理解吗?看见一件事情发生,不需要任何思考,就会做出相应的反应,就是本能。”未离说着,俯下身来,随手捡起一块石头。
她稍稍掂量了一下石头的重量,忽然像丢暗器似的,转身朝着不远处躺在地上发呆的一人身上掷去。
那人回过神来,身上护体灵光闪起,石头被弹至一旁,直直穿透了旁侧的墙壁。
那一瞬的动静把鹿临溪吓了一跳,整只鹅都下意识往谢无舟身后缩了缩。
她本以为要打起来了,那人竟只是淡淡看了未离一眼,目光连带着扫过未离身旁之人,数秒沉默后又缓缓恢复了先前那种发呆的状态。
墙壁上的洞口仍在,可遭受了“偷袭”的家伙已经跟个没事人似的躺平了。
“这就是本能。”未离说着,再次走在了前方,“在这里,每个人的本能都不一样,像这种保护自己的本能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但是阻止族人离岛是谁都有的本能,只要看见了,就一定会出手的。”
“这里的人都会法术?”
“是啊,你可别看他们现在这副模样,认真起来可不能轻视。”
“这跟烂泥似的,真能认真起来啊?”鹿临溪不由诧异。
“当然了,拦我出岛时就很认真。”未离认真说道,“你们该庆幸的,我的族人对你们没有敌意,他们眼里只有要害,从来不留一丝余地。”
“这么狠……”
“毕竟这样最方便,手下留情很麻烦的,反正大家都不会死,何不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呢?”
鹿临溪一时噎住。
用直击要害的方式解决问题,那还真是简单又粗暴呢……
真的很难想象,未离是从这种地方逃出去的。
和这些行尸走肉比起来,未离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了。
所以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情况?
说什么无启国,不过是空有一座旧城,不见热闹的街市也就算了,供人居住的房屋都是破破烂烂的,感觉遮风挡雨都不好使。
原本以为到了无启国之后多少要住上几日呢,可看眼下这破败的模样,怕是连住的地方都不好找了。
无启人就在这种地方生活?
他们一个个都摆成这样了,会有人耕种畜牧或是打猎吗?
要是没有,他们平时吃什么啊?
鹿临溪正在心底纳闷呢,扭头便见一个比鬼还憔悴的人从破烂的屋子里爬了出来,有气无力地趴在门外吃起了土。
真就吃土啊?还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这也太就近取材了吧!!!
鹿临溪:“那个人,他,他在吃土?这是可以消化的吗……”
未离:“无启人都吃这个。”
鹿临溪:“……”
沈遗墨不禁停下了脚步,沉声说道:“这里很不对劲。”
这不废话吗!
这么肉眼可见的事情,终于让他发现了呢!
鹿临溪深吸了一口长气,按捺住了阴阳怪气的冲动,只是仰着脑袋,把心中忧虑说了出来:“我们一定是猜错了,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很邪门,就算真有什么不得了的法器,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想用它救命,怕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浮云听傻了眼,张着嘴巴呆愣了半天,忍不住缩着脖子说了一句:“要不……我们回去吧……”
沈遗墨沉默片刻,忽然转身向谢无舟问了一句:“谢兄可否把浮云带回船上,替我照顾几日?”
鹿临溪:“啊?”
谢无舟:“沈兄这是何意?”
浮云眼底不由闪过一丝诧异,她望着沈遗墨,轻声问道:“不一起吗?”
“你们看这些人,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毫不在意。”沈遗墨皱眉道,“可不允许任何人离岛的规矩在他们心里,甚至对他们而言是种本能,哪怕已经失去了正常活着的力气,他们也会阻止每一个想要逃离的族人……这像不像被人操纵的傀儡?”
浮云:“……”
未离:“这怎么可能啊?”
“你们无启人生死皆如大梦一场,就连自己如何来到世上都记不住了,却偏记得那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的规矩。”沈遗墨说着,望着未离神色凝重地问道,“若不是受人影响,为人操纵,还能是什么?”
未离愣了一下,半天没能答得上话。
鹿临溪抬头看了谢无舟一眼,以眼神无声询问着他的看法,见他微微颔首,一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遗墨:“这里像是被某种力量笼罩住了,这里的人经年累月受着那股力量的影响,魂魄怕是早已不再完整……”
他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却失去了思考能力,失去了对生的欲望、死的恐惧,以及对情绪的感知能力。
他们甚至失去了所有的情感。
这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除去被人操纵的傀儡,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有人留下这种力量将那么多人困在此处,必定有所图谋,若是放任不管,日后不知会孕育出什么东西……”
沈遗墨话到此处,目光坚毅了许多。
就算他脱离了玄云门,如今不再是仙门中人,也仍旧无法对这等危害人间的邪诡之事视而不见。
无论如何,他都得留下来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可浮云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他希望她回到船上,那里有他设下的结界,会比岛上安全许多。
浮云闻言,耷拉着脑袋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让我回去做什么呢?”
“我……”
“就算回到船上,被你的结界护着,我又有几天可活?”
“浮云……”
“我不要回去,也不要谁留下来照顾我。”浮云说着,眼里泛起了一丝泪光。
她看了看鹿临溪,又看了看谢无舟,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沈遗墨身上:“从前不管遇上什么,我们大家都是一起的。”
“可是……”
浮云打断了沈遗墨的顾虑,十分认真地说道:“你是不是嫌我拖后腿啊?我现在可比以前厉害哦,别忘了,我身体里有小溪说的神力呢!”
“浮云!”鹿临溪不自觉上前两步,张开的嘴似是想要相劝几句,却发现再多道理到了嘴边,都敌不过浮云眼中那一丝期盼。
“小溪不会骗我的,对不对?”浮云笑着问道,“我不怕危险的,我离开的那一天,一定是带着记忆回去天上了。”
“……”
“你们都看开一点嘛,真没必要这么在意的。”浮云说着,伸长了脖子,似是想要碰触地上那只大鹅,发现够不着,便又乖乖缩了回去,轻声把话继续说了下去,“从出海的第一天起,我就没觉得自己还有救……”
她说,她就是一个时日无多的人,最后一程怎么走都没有区别的。
可偏偏,曾经以为失去了的回来了,以为注定残缺的心又一次满了起来。
这最后一程,是大家一起送她的,她好开心也好难过。
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这么好的日子,偏偏是在走向离别呢?
她失去过小溪,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她好害怕自己也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一直陪着她的人也会承受相似的痛苦。
她是真不希望有谁看着她的尸体在那哭啊,别哭得像那个晚上的她一样,她都听不到了,要怎么去安慰呢?
所以她曾经想过,要不然自己悄悄离开好了。
只要她不在了,大家就不用再这样辛苦地追着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漂泊在这无边无际的海上了。
大海那么广阔,夜色那么深,她就偷偷去海里看一看,应该没人会发现的。
她就偷偷看一会儿,吹一吹平日里大家不准她吹的海风,碰一碰平日里看都看不到一眼的海水。
然后,她就不回来了。
她消失在海里,大家就都可以回去了。
可她就是舍不得啊,哪怕知道剩下的日子就那么一点了,还是舍不得和大家相处的每一个日夜。
她差一点都要讨厌自己了,每天都那么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害得所有人都担心她,每天什么都不做,就为了照顾她一个。
她这辈子就没觉得自己那么没用过。
如果这座岛上真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力量,或是藏了什么不得不除去的隐患,她就不会觉得自己那么没用了。
因为大家是为了救她才来到这里的。
要是这里的人能够得到拯救,要是笼罩着此处的危险力量能被清除干净,往后再不会孕育出更可怕的东西。
那她也算立大功了呀。
她是一只没什么志向的小鹅妖,她就希望自己稍微有用一点点。
其实啊,这辈子最让她感到开心的,就是那段与大家并肩面对各种困难的日子。
如果注定要离别,她真的不想安安静静长眠在床榻上。
她想用自己仅剩的力量,再和大家最后并肩一次。
浮云的声音很轻,是期盼,是请求,更是她心底深藏的苦痛,让人无法拒绝。
每一个人都沉默着,不知如何应答。
最终打破了这份静默的是一旁那个完全不在状态的无启人。
未离:“她都要死了,你们还不顺着她一点?”
鹿临溪:“……你不会说话可以安静一些!”
未离:“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生命的意义!”
鹿临溪:“什么鬼!”
未离十分倔强地把话说了下去:“你们难道看不到吗?就是那种,那种……特别神奇的,只会出现在你们外头这些人身上的,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非要蚍蜉撼树的勇气!”
浮云:“……”
鹿临溪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上羽毛都气得竖了起来:“你,你你……你再骂!”
“我没有骂啊,我是在感叹。”未离认真道,“有人曾经和我说过,人之所以能够迸发出这样的勇气,是因为生命短暂,既经不起过多的浪费,又不至于重过所有的一切——如果人能找到比生命更重的东西,死亡就会赋予生命全新的意义。”
“虽然我听不太懂她刚才那一番话,但她一定是找到比生命更重的东西了。”她说着,非常少见地替人着急了起来,“你们这样拦着她,她就要失去她所追寻的意义了!”
鹿临溪张了张嘴,似想反驳,却又无从说起。
这个根本死不了的无启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总能说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还让人不知道怎么反驳……
无法反驳,是因为未离说得没有错。
她一心为浮云好,沈遗墨也一心为浮云好,可他们都没有问过浮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一次,没人再劝浮云任何,沉默也成为了一种应允。
当一声叹气过后,沈遗墨看向未离,沉声问道:“未离姑娘,关于无启,你还记得多少,能不能都告诉我们?”
未离:“你这么问,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记忆又多又乱的。”
沈遗墨:“这里除你以外,还有看上去特殊一点的人吗?”
未离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
沈遗墨:“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开始思考死亡,第一次生出想要离开这里的念头,是在什么地方,又是在什么时候?”
未离皱了皱眉,非常努力地回想起来,最后却还是只能摇了摇头。
“无启的每一次‘死亡’都伴随着一次长眠,每次醒来也都伴随着一次淡忘,那些会被忘记的东西于我们而言不分轻重,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实在是记不清……”
沈遗墨似还想问点什么,可话都还没开口,便见一道红色灵光瞬间笼罩了未离的全身。
鹿临溪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其实她都不用看,就知道这只能是谢无舟干的,他一定是看不下去了,准备直接读取记忆了。
这种行为虽然很不道德,但大多时候也是真的很管用。
浮云一下紧张地伸长了脖子,沈遗墨也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拦。
鹿临溪拍拍翅膀,一下拦在了他面前:“别紧张,小场面!”
沈遗墨:“这……”
“现在就要杀我了吗?”未离不禁瞪大了双眼,眼底似是闪过了一丝失落。
那份失落太明显,鹿临溪一时不由愣了一下。
想不到天天嚷嚷着想死的无启人,竟然也会有不想死的时候!
“不杀你,闭眼。”谢无舟淡淡说道。
“哦!”未离应着,安心闭上了眼。
读取别人记忆这种事情,谢无舟一直挺专业的。
先前无论是在云县还是陆城,他都有很轻易地找到最关键的信息。
虽说无启人活得非常久,记忆可能会比寻常人多那么亿点点,但这对他而言应该算不上什么难事。
毕竟他此刻也就用上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还能继续端着她养的花花草草呢。
鹿临溪如此想着,很是安心地在一旁蹲了下来。
这记忆读取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更久一些,久得一旁原本十分紧张的沈遗墨都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
鹿临溪快步跑到他的身旁,与他怀中的浮云玩闹了起来。
天边的晚霞渐渐消散,天色一点一点暗沉下来。
鹿临溪忍不住向着天空伸长脖子,张大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未离脸上满是痛苦,嘴角已有鲜血溢出。
谢无舟一时蹙起了眉,端花的手忽然运起灵力,将那小小的花盆稳稳送到了鹿临溪的身旁。
“怎么回事啊!”鹿临溪不禁问道,“你看到什么了吗?!”
谢无舟:“封印。”
鹿临溪:“啊?”
什么封印?封印啥了?!
鹿临溪还想问点什么,忽见谢无舟双手结下一印,瞬间打入未离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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