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阿娘一大把年纪了,可禁不得家乡秦州遭遇熙州那样的事儿。如此计谋,也算是他为人子的一点点孝道。
他与谢宣属于半斤对八两,旗鼓相当。他此刻倒也不必再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因为太过虚伪。
谢宣出了蔺府,翻身上马溜溜达达的往家赶,回到家后将蔺家的孤本交到阿娘手上,然后说了蔺老夫人的事儿。
惠娘接过孤本,翻了两页,喜出望外,宝贝的什么似的,她摩挲着泛黄的纸张,抬眸问道:“你去了蔺家,可知你父亲他们的消息?”
谢宣喝茶的动作一顿,扬眉道:“约摸快有消息了,阿娘不要焦急。”
惠娘闻言失落的垂下眸子,她叹了口气,将孤本收好,亲自去厨房做谢宣说的那几样小吃,忙碌吧,忙一点儿就好了,起码不用时时惦记想念他。
谢宣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兀自出神发呆,只要他活着就绝不让临安谢氏欺负到她头上,所以,在他彻底倒向闻人氏之前,无论如何也得先把临安谢氏掰掉。
如此想着,谢宣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又把《临安雨霁》掏了出来,刚要展开翻看,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响动,他又将书藏好。
“主子,李从庚的事情有眉目了。”伏远山在书房外轻声说道。
“进来回话。”谢宣道。
“是!”伏远山闻言推开书房的门,放轻脚步进来说道,“我和黄豆找到了李从庚他们落脚的地方,敲了半晌门没人应答,我只好推门进去查看一番,却发现里面的行李还在,烧的菜却变了质,想必有几日没回了。”
“都是些什么行李?”谢宣抬眸问道。
“就是日常换洗的衣物、被褥,还有文房四宝等物,甚至还发现了少量铜子,几册书本。”伏远山如实回道。
“书本新吗?”谢宣又问道。
“反正不旧,还是汴京最大的书局印的呢。”伏远山回道。
谢宣叹了一口气道:“再继续找吧,他们八成是换了住的地方。”
“好嘞,主子,那我出去了?”伏远山问道。
谢宣点了点头,伏远山告退。
及至次日,正好是杏榜张布的日子。
伏远山牵着黄豆先去贡院大门外等榜,等看过榜后再去寻找那个叫李从庚的人。
谢宣没什么看榜的心思,他骑马从家溜达到丰乐楼,请丰乐楼的人仔细扫听着李从庚的名字,事无巨细每日将有关李从庚的消息告诉伏远山,由伏远山转告给他。若遇到线索清晰的消息,可以直接去宁国府找他。
丰乐楼众人皆点头称是。
谢宣顺便坐在楼里大堂处讨了一杯热茶喝,这才又骑马溜溜达达的往家赶。
半途中,他被看过榜的国子监同窗们截下,他素来人缘好,功课好,家世好,性子好,人也难得不骄矜,几乎所有的同窗都爱跟他攀附交情,今日好不容易见了他,都玩笑似的凑趣道:“谢会元做什么去?连摘桂杏两榜头魁,不请我们吃酒?”
谢宣亦笑,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丰乐楼道:“请,进门报我谢宣的名字,吃喝的银钱记在我的账上。”
“怎么谢会元不跟我们同饮?这可不行,大家劫了他的马,今天就算架也要把他架到丰乐楼。”大家哄笑,开始七手八脚的围上来架人。
谢宣爱热闹,也由着大家玩闹。
“嘭!”
“啪啦!”
“哎呦!”
前面突然传来三道声音,谢宣这边有人被撞的倒地不起,坐在地上痛呼不已!
被撞的这人刚欲开口说什么,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数匹马停在众人面前,马被缰绳勒的前蹄腾跃而起,又蓦然落下。
最后传来一道嘶鸣声。
哗啦啦一阵齐齐下马的声音传来,来人的队伍里有人喊了一句:“就在那里了!”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穷乡僻壤里蹦出的泥猴竟然还想着告御状,反了天了。”
“小的们,给我打!”
谢宣听见声音有些熟悉,他拨开众人,走到前面,见谢英带着一群仆从在当街为难一个少年。
那少年佝偻着身子背对着他,正慌忙的收敛着什么,看不清样貌与面容。
这时黄豆从人堆里窜来窜去,一把跳起来围着少年又扑又舔,狗子看到谢宣之后更兴奋了,在他与谢宣之间来回蹦跳,爪子搭搭这个,碰碰那个,就如同它年幼的时候!
火光电石间,谢宣瞬间反应了过来,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蹲在少年面前,把碎瓷片和撒掉的骨灰一捧一捧的捧到少年摊开的衣角上。
豆大的泪珠儿接二连三的砸在谢宣的手背上,一股股热意焚骨灼心,将时光的隔阂迅速融毁。
撒落的骨灰被兄弟二人齐心协力的收拢干净,谢宣站起身来,直面谢英与他的数十个爪牙,平静的说道:“李从庚,站起来,站到我身后去。”
他的肩膀还很青涩,然而他站在汴京城灼人的日头下,却是那么耀眼,他的光芒更胜太阳,他又重复了一遍:“李从庚,站起来,站到我身后去。”
彼时年幼,长留村里谢家单门独户,人丁稀薄,谢宣又是村里最小的孩子,不少兄弟多的大孩子都摩拳擦掌想欺负他,柱子撸起袖子来就跟他们对着干,他比谢宣大一岁,身量亦足一些,他的堂兄是大孩子,所以他并不怵村里拉帮结派的孩子们,他嫌谢宣小胳膊小腿的碍事儿,便一把将谢宣推至身后道:“谢宣,你还小,站到我身后去。”说完就是一阵胳膊腿乱飞,小小的人儿身上挂着彩,嘴上吹着牛,干完架后,小哥俩手拉手又跑到别处玩耍。
谢宣有过很多朋友,但被他视为手足兄弟的,却只有李从庚一人。
李从庚蹲在地上, 将破碎的骨灰盒及撒落的骨灰都好好的收拢起来,用衣衫包裹着。
泪水猝不及防的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微微仰着头, 逆着光望向挡在他面前的少年,少年的红锦披风被风扬起一角,颜色比朝阳还烈,像漫无边际的火焰,势要灼尽世间污秽。
李从庚将怀里的骨灰抱的紧紧的, 并肩与谢宣站在一起, 掷地有声的说道:“我要告御状。”
谢宣转过头来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听到李从庚的话后,谢宣略点了点头道:“可以, 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跟我见一个人。”
李从庚沉默的攥了攥衣角, 心中的念头却愈发的坚定了。
谢英站在不远处, 单手摩挲着剑柄, 虽然谢宣是个让人十分头疼的人,时不时的跑出来和他作对, 对上他难免运气背, 不过即便有谢宣护着,自己这次也绝不会放过这个叫李从庚的人。
李从庚的手中握有熙州百姓的万民表,这东西一旦被呈至御前,谢家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熙州事变说到底还是穆家要与临安谢氏争权才酿成的恶果,而且谢瑾在羌人酋长那里得到的好处并未落入军中或府库, 而是落入临安谢氏的私库里,到时候官家若真要详查熙州事变的案子……
思及此处关窍, 谢英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个姓李的交出万民表!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济于事。
“谢宣,让开!”谢宣手持利剑指着他二人说道。
“有种你就上。”谢宣抱臂轻嗤一声道,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双方气氛紧张,冲突一触即发。
都是国子监的同窗,即便知道谢宣与谢英一向势同水火,但此刻在御街之上,不宜斗殴,该劝则劝。
有人出来打圆场道:“大家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伤了和气呢,大家各退一步可好?”接着他附在谢宣耳边低声劝道,“阿宣,你已高中会元,与谢英这种泼皮无赖不同,今日御街斗殴之事若被监察御史看到参到御前,还未出仕便见恶于官家,还是你比较吃亏。”
谢宣有一搭没一搭的掂着手里的镇厄说道:“诸位同窗且朝旁边让一让,省的待会儿镇厄出鞘溅你们一身血。”
众人默了一下,知道谢宣是来真的,一时也慌了神儿!
万不能真的让他们打起来!
伏远山早看势头不对,去家里寻摸人了。
谢英听到谢宣的话,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道:“就凭你?没有迟意在你身边,你算什么?”
“谁在叫你爷爷我的大名?!”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他身后跟着四个带刀的护卫。
众人循声望去,不是迟意是哪个?!完蛋,迟意一来,这架是非打不可了。
迟意大马金刀的站在谢宣身侧,抬头戏谑的望着不远处的谢英说道:“哦,是你小子欠料理了?想让小爷我给你松松骨头?”
迟意说的松骨头其实是碎人骨头的意思。
迟意摩拳擦掌预备揍人时,突然从人流里挤过一群衙役,两队衙役开道,从中走出一位绯袍乌帽的官员来,喝道:“本官接到报案,说此处正抓着个盗贼,在哪儿?”
李从庚一见是开封府尹,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刚要跨步过去,被谢宣蓦然伸出的手挡下了。
谢英脸上紧绷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他伸手指着李从庚对开封府尹道:“大人,是他!盗了我的紫荷锦囊袋便跑,我好不容易逮住了,就请大人来主持公道。”
李从庚见自己被诬,气得涨红了脸,他怒道:“你莫血口喷人,倒打一耙。”
这任开封府尹段恒是临安侯谢靡一把提拔上来的,在朝中一向是唯临安侯马首是瞻,谢英这次是长脑子了,恐怕自己对付不过来,还暗地里安排了帮手。
可那又怎样?
谢宣扯了扯嘴角,挂上一抹冰冷的笑意,出言问道:“俗话说得好,捉贼捉赃,你的紫荷锦囊明明在自己腰上挂着呢,凭什么血口喷人。”
“这是我后来夺回来的。”谢英振振有词道,“我夺回了我的东西而已,但又不代表他没偷。”
谢宣冷笑道:“我看那形制是在锦蚨祥买的吧。”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样?”谢英此刻有人撑腰,态度极为嚣张。
“锦蚨祥的小巧绣样十之七八来自大齐各地最流行的花样,而你戴的这个紫荷锦囊上面的绣样来自熙州,是熙州丰乐楼给贵宾的小玩意儿,而设计它的绣娘就是李从庚的母亲,你觉得宝贝的东西,人家早就习以为常,何苦去偷你的?”谢宣有理有据的说道。
“不错!那紫荷锦囊确实是我打的样子,第一个戴这种锦囊的人就是我儿,我儿实在没有理由去偷谁的什么东西。”李二媳妇从人群中走过来说道,汴京城乃天子脚下,权贵再多也需要讲理,她虽然紧张但并不胆怯,尤其是涉及她儿子的事儿。
惠娘身后跟着六个部曲,她淡淡笑道:“段府尹,您怎么看?”
段府尹看到连宁国府的部曲都惊动了,再强行抓人,恐怕真要闹到御前去,况且宁国府的主事男人都不在家,就连陛下都对其多有优待,自己巴巴的凑上去讨不了一点点的便宜,他摆了摆手顺坡下驴道:“既然是误会一场,说开也就好了。”
谢英神色一滞,暗骂一句:段恒废物!见了宁国府的部曲,他也知今日实在不能拿李从庚怎么样了,便臭着脸色冷哼一声,回家寻祖父商量对策去了。
惠娘笑道:“府尹大人明鉴。”她转过头来对看热闹的众人说道,“今日我儿高中会元,是件天大的喜事,丰乐楼免费赠杏仁酪给大家吃,恭候诸位光临。”
她说完圆场的话,众人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纷纷拱手恭贺道:“恭喜,恭喜,果然虎父无犬子。”
宁国府的家丁热热闹闹的发赏钱给前来道贺的众人。
惠娘笑着应酬了一会儿,然后对谢宣和李从庚说道:“你们俩快回家去!”
“我要去告御状!”李从庚固执的说道。
谢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从庚无奈,只得抬步跟上,边走边问:“你带我去哪里?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搁,如果错过今天上午这段时间,又得多等一个月了。”
谢宣摸了摸耳朵说道:“聒噪,千万里路都赶了过来,舍不得花点时间跟我去见一个人?”
李从庚一下子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没一会儿就来到一处庄肃的宅院前,漆黑的大门上挂着素麻布与招魂幡,显然府上有丧事在办。
李从庚抬头望去,只见大门正上方的匾额上写着“敕造应国府”字样,正门紧闭着,只一旁的侧门开了道缝儿,两侧站有穿孝服扎麻绳腰带的小厮在看门顺带迎前来吊唁的宾客。
谢宣领着李从庚走过去,拿了名帖禀了姓名,让小厮提前去知会应国公楚鶂。
未待多时,楚家的管家亲自将谢宣等人迎了进去。
分花拂柳间,一行人来到了灵堂,谢宣将祭文在棺椁前念了又放在火盆里烧掉,然后接过仆人递过来的香郑重其事的拜了拜三拜,楚怀秀及其弟披麻戴孝跪在灵堂还礼。
吊唁完楚涵之后,谢宣带着李从庚出了灵堂,去前厅找应国公楚鶂。
寒暄过后,谢宣说明来意:“小子斗胆,可否请国公爷在殿试之后举荐小子权知纪州?”
楚鶂轻啜一口香茶,思忖半晌后摇了摇头道:“不可。”
谢宣并不气馁,继续劝说道:“是蔺相指点我来这里的。”
孰料楚鶂并不为所动,他继续拒绝道:“无所谓是谁的指点,你放着翰林院的清贵日子不过,选择外放,是什么缘由?”
“为了不再有大齐百姓遭遇熙州那样的惨事。”谢宣低声说道。
楚鶂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心中却暗暗思忖,这少年跟自己的心思倒有些不谋而合。
谢宣苦笑一声,直言不讳道:“当然,我想让熙州事变的始作俑者自绝于天下,让穆九经的脑袋去祭奠熙州枉死的五万军民。”
楚鶂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谢宣见他态度有所松动,不由再接再厉道:“我不允许,有人将熙州五万军民的白骨当成升官发财的踏脚石,楚公爷,楚统领是为戍守熙州而死,想必您亦不想有人在他的身后泼脏水吧,此刻朝廷北伐,打的是为楚统领和熙州百姓复仇的旗号,成则是他人之功,败难免有楚氏之过,至于那些真正的仇恨,没人在意。我不是要记住仇恨本身,而是要整个大齐西北都免于这种祸事,我此举,没有私心,望公爷成全。”
楚鶂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沉默良久后才开口道:“可,不过我有个条件。”
“请讲。”谢宣恭敬道。
“带上秀秀。”楚鶂道。
“好。”谢宣承诺道。
李从庚听了半晌,死活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谜,露出个疑惑万分的神色。
楚鶂和蔼的笑了一下,问李从庚道:“你便是那个打熙州来的举子?”
李从庚点了点头道:“正是小子。”
“听说,你的手里有万民表?”楚鶂问道。
李从庚警惕的看了他一眼,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将怀里的骨灰抱的更紧了些,像一只惊弓的雏鸟,防备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
“是预备告御状么?”楚鶂问道。
“是!”李从庚正色回道。
“你可知上个敲登闻鼓的人是谁?”楚鶂接着问道。
李从庚摇了摇头,并疑惑他为何如此问,自己哪里知道上个敲登闻鼓的人是谁?!
然而,楚鶂也没指着他真正能答出来,遂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谢宣的母亲。”
李从庚震惊的望着谢宣,谢宣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你可知敲登闻鼓前需要挨一百廷杖?”楚鶂问道。
李从庚蓦然抬头,喃喃道:“不是二十五下就可以了吗?”
“是,有功名之身的人告御状确实可以减半施刑,可民告官需要加刑五十廷杖的。”楚鶂继续说道,“当初谢宣之母一案,是谢壑代妻受刑,谢壑当时已经高中状元,被陛下亲授的翰林院修撰,而谢宣之母也算不得真正的民女,所以当初谢壑只受了二十五杖,行刑的是禁军,当初谢壑之父宁国公谢徽正统领禁军,算得上这帮人的上司,因此行刑之人并没有下重手,饶是如此,谢壑依然卧榻养了三个月的伤。李从庚,你觉得自己单薄的身板能承受得住几下廷杖?七十五下廷杖打下来,人早就断气了,而你家中的母亲再也无人奉养,中年丧夫丧子,晚景必会凄凉无比,这样的御状你也坚持要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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