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心总是炽热的,怀着一腔孤勇以为能够改天换地,以为公道自在人心,殊不知属于他的牢笼还未曾张开,里面深藏的獠牙还在潜伏着。
短短数月之间,西六州的熙、河、岷三州尽失,谢徽节制整个西北军,听闻熙州之乱后,率齐州之师出关拒止,这才勉力保下西六州靠东的洮、叠、灵三州,并下令依山川之险,扎寨防御,安抚逃难过来的百姓,西北颓势这才慢慢得以扭转。
初春时节,大齐西北还带着凛冬的寒意。
“谢帅,熙州来的军民还是躁动难安,不服从安排,动不动就要聚集纠结到一处。”谢徽的副将进来禀告道。
谢徽沉思一瞬,说道:“将楚家那个女娃娃带来见我。”
“是!”副将领命转身出去。
末几,一个形容消瘦的妙龄女郎被人领进谢徽的帅帐,她手中持着一柄磨了一半的刀,水不停的在刀尖儿上滴落。
谢徽合上战报,抬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打量半晌后方才开口说道:“我出征之前,家里的孙儿千叮咛万嘱咐我,若是看到姓楚的小姑娘要尽力照顾,不过,我觉得你不需要照顾。”
“是的,我不需要,我现在只想要复仇,带着熙州军杀回熙州去,夺回属于我们的城池。”楚怀秀冷俏的立于帐中,像傲雪凌霜的寒梅尽情绽放在枝头。
谢徽颔了颔首,对于她的说辞不置可否,他继续问道:“你以为熙州之失是一州一城之失吗?”
“不,是三个州。”楚怀秀继续反驳道,“不仅仅是三个州的土地,还有许多百姓将命留在了那里,包括我父亲的命。”
“仅仅如此吗?”谢徽继续问道。
楚怀秀愕然,她攥紧了手中的刀柄,怆然笑道:“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谢徽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很好,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要勇敢坚韧,只是太年轻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请谢帅明示。”楚怀秀问道。
“你父亲将你教养的很好,饶是遭此大难依旧心存家国。”谢徽褒扬道,“只是你父亲久不居庙堂,不知人心险恶。姑娘,比起攻城夺地,你应该学会的是怎么守城?怎样不落得你父亲那般下场,熙州之失并不仅仅失在一城一池,快快回家去吧,你的祖父还在汴京等着你,你也不愿自己父亲身后落得枉负皇恩的骂名吧。”
谢徽一语惊醒梦中人,楚怀秀瞬间冷汗涔涔,父亲已经战死,不能任由穆家和临安谢氏将失地的罪过都强加到父亲身上,为他们自己争功生乱开脱,她沉默良久方抱拳道:“多谢谢帅指点,末将明白了。”
谢徽又道:“穆、谢两家的人我会想办法拖住,你需要快点扶棺回京,比那两家的速度都要快。”
“熙州的部众我会想办法安抚住的。”楚怀秀承诺道。
谢徽摇了摇头道:“你走了他们自会消停,特意安抚反而让人生疑。”
楚怀秀点了点头,良久,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道:“楚谢两家并无太深的交情,您为什么会帮我?”
谢徽笑了,说道:“如今的局势越快平稳下来对大齐越有利,此其一。不过最重要的是谢宣是我唯一的孙子,他嘱咐我的话,我得听啊,不然回去要被他念欺负小辈了。”
楚怀秀呼吸一滞,似是听不得这话,她抱拳行了个军礼,转身离了帅帐。
当夜天黑风高,楚怀秀领着寡母幼弟,率领亲兵悄悄踏上回汴京的路ῳ*Ɩ 。
一直到三月初,仍没有熙州的举子去礼部投贴应春试。
熙州地处大齐西陲,自然不比江南繁埠,两京重地得人瞩目,大家叫得上号来的名士甚少有来自熙州的举子,所以此次熙州举子集体缺席春试并未引起过多的关注。
除了谢宣,他问了几次没有结果后,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往后亦不再问了,只在家中专心备考,偶尔去颜府请教师父文章之事。
谢徽一直统兵在外,谢壑一直在燕京和兀目人谈判。
北疆局势风起云涌,暗流激荡,但明面上还是不可避免的僵持住了。
战场上僵持不下,谈判桌上亦僵持不下,无论双方愿不愿意都达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
或许,只要大齐稍稍让步就能达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局,可谁愿意被史官记上一笔,背负这天下骂名呢?!
此刻就看谁先熬不住了,比的就是耐心。
燕京的行人馆内,蔺冕轻啜一口与汴京别无二致的香茶,心里颇不是滋味儿,这明明就是大齐的茶,结果每年都要白送数万石给兀目人,凭什么?就凭让兀目别打大齐?
可结果呢,以地事人,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也。岁币也是同样的道理,敌人不会因为你示弱而放过你,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屠刀挥的更加肆无忌惮了。
谢壑坐在他对面,正临窗捧读。
蔺冕道:“还是临渊心静,我却一个字都读不下去。”
谢壑从容道:“急什么?该急的是兀目人,反正每日里供我们吃喝的是他们,依兀目朝堂这股乱哄哄的劲儿,他们比我们更想看到结果。”
蔺冕百无聊赖的竖起大拇指道:“还是你厉害,在下佩服。”
“哎,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父亲被停职了,我也挺担心咱们那边的。”蔺冕叹道。
谢壑捻动了一页书,轻道一声:“无妨,只要我爹还节制西北,问题就不大。更何况楚涵战死在熙州,你觉得应国公楚鶂会放过那群人吗?”
蔺冕难免唏嘘道:“谁会料到穆谢二家会在熙州踹锅,楚涵这死的着实冤枉啊。可……应国公楚鶂已不掌朝政多年,虽然威望深重,但……”
“你是想说楚鶂老了?”谢壑抬眸睨了他一眼说道,“这天下谁老了都行,唯独御座上那位老不得。”
谢壑的意思,蔺冕心领神会,二人默契的未再多言。
蔺冕主动岔开话题道:“天天看你捧读不辍,你看的什么书?”他伸手扒了扒,见是谢宣默写的那些文书,他顿时:“……”
“你不是已经倒背如流了吗?怎么还在反复观看?”蔺冕好奇的问道,几乎是瞬间他就反应过来了,“这是想家啦?”
“嗯,是有些惦念家中妻儿了。”谢壑坦荡的承认了。
蔺冕想了想说道:“算算宣哥儿也快到下春试的时候了,何不修书一封传给家里?”
谢壑摇了摇头说道:“算了,现在我们与兀目人正僵持不下呢,咱们这边即便修的是家书,还是会让兀目人误会,以为我们心绪不够坚定,认为有机可乘,说不定还会狮子大开口,得不偿失。左右那小子在家老实读书写文章,也无大事。”
这时,谢京从楼上走了下来,一脸烦躁的坐在谢壑和蔺冕旁边,他张口问道:“大抵也就能谈成这个样子了,谢侍郎为何不肯在两国国书上签字?空空的在这里耗着,有何意义?”
蔺冕支颐看了他一眼道:“意义当然就是盼望你这个素有辩才的人将对方的价码再压一压咯,我们是来谈判的,不是来卖国的。”
谢京:“……不敢当,还是蔺少卿更胜一筹。”
蔺冕毫不客气的说道:“你也知道啊,那就别这么多话,嫌寡要淡的,我要是你我就躺平了,而不是前脚与兀目宗室喝完酒,后脚反过来给人当说客,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谢京闻言也有些恼火了,他道:“蔺冕,你这是威胁我吗?”
“谈不上,中丞大人,我怎么敢威胁你呢。”蔺冕淡淡嘲讽道。
谢京脸色变了变,眼睛一觑说道:“我明白了,蔺少卿大抵是流连忘返了吧,毕竟蔺家的丑事如今大齐朝野皆知,你回去又有何脸面出来为官呢?要说魄力大还是令兄魄力大,子告父,先杖责二十也忍得,也是,皮肉之苦哪里比得上亲父给自己戴绿帽子让人锥心刺骨呢?”
谢壑当即放下手稿,单指扣了扣桌案说道:“议人是非是临安谢氏的教养吗?两个钦差大臣为这种事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这是嫌兀目人看得笑话不够多?还亲自演一番猴戏不可?”
蔺冕、谢京二人虽然面色不豫,到底安静了下来。
谢壑道:“无论兀目人怎样议论,我的底线二位是清楚的。”
说罢,他拿起桌案上的手稿,起身回了房间,蔺冕起身跟了过去,徒留谢京在原地。
蔺冕呈一个大字瘫倒在谢壑房间的软榻上,毫不顾忌仪态,他怔怔的看着房梁,沉默了许久。
直到谢壑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谢壑褪去官服,换了一件轻薄外衫,他转头看了蔺冕一眼道:“啧,谢京的话你还真听到心里去了?”
“不是……是我哥的疯病,大抵越来越重了,父亲这次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偏生我还不在跟前尽孝,只是心里特别过意不去。”蔺冕一字一句的说道,“临渊,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羡慕我大哥,自幼聪慧绝伦,可以拜陆氏为师,后来更是顺风顺水科甲及第,他出仕的时候正是我爹最风光的那几年,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坦途了,谁承想……即便是这样的人也逃不开老天的捉弄。”
蔺冕擤了一把鼻涕继续说道:“小的时候,我只觉得他偏执些,争强好胜些,家里几个兄弟一道给长辈们请安前,必须先到他的院子里给他问好,他再带领诸位兄弟一同去长辈那里。若是有哪位兄弟临时有事去不了,他便一直等下去,亦要我们陪着等下去,可能旁人会说蔺家重教养,可这样的行事作风难免死板,有时亦浪费大家的功夫,无甚必要,他却乐此不疲。”
“及至后来,他喜欢吃酸的,家里的菜恨不得泡进醋缸里去,他不爱吃甜的,家里连个糖霜都见不到,莫说糖霜,一般的桃李果子都寻不到。我小时候狠狠的闹过几次,家里的菜就统一变成寡淡味道。那时我觉得大哥是个很不可理喻的人,而且被长辈宠的十分不像样子,我想来想去就是没想到他其实是病了,哪里有这样稀奇古怪的病,可他就是得了。”
“并且大哥婚后越发的变本加厉,对大嫂的管教令人窒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大嫂嫁到蔺家这么多年,我们叔嫂面对面交谈不过五句话,但大嫂因为这其中的四句话受到了大哥粗暴对待,横加指责。打那之后我们兄弟能躲便躲,谁知道大哥接下来要抽什么风?父亲实在看不过眼去了,会训斥大哥两句,效果亦不怎么好。”
“到后来,大哥一直称病在家,闭门不出,行为却愈发妄诞,情况时好时坏,好时他便是世间最好的兄长,丈夫,儿子。”
谢壑轻叹了一口气道:“你真觉得你兄长此举是犯病了?”
“啊?什么意思?”蔺冕从自己的情绪里挣脱出来,疑惑的问道,“难道不是吗?正常人谁……谁会……那样。”
“你阿兄在逼着官家挑一个替罪羊。”谢壑淡淡的说道。
蔺冕蹭的一下子从软榻上坐起来,半信半疑的说道:“你是说……”
“嗯。”谢壑点了点头道,“新政败象早见端倪,那么主持新政的蔺相公将是什么下场呢?这次是我爹的动作够快,及时止住了西北颓势,西六州还剩下三州未失,若换第二个人节制西北军,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龙颜大怒之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蔺相公首当其冲要为败局负责。如今你兄长闹了这么一出出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因此次告发过于惊世骇俗而被吸引过去了,你父亲越早抽身越有命在,之后的事情他亦不宜出面了。”
谢壑的安慰果然起到了作用,蔺冕也不颓废了,他又哭又笑道:“大哥就不能换个别的招数吗?这也过于惊世骇俗了吧,关键是真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儿。”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若大局无虞,他推说自己只是失心疯犯了,脑子不清醒。”谢壑说道。
“即便局势不好,也不能让父亲认这种子虚乌有的罪名啊。”蔺冕叹道。
“确实不会认,只是调查会无限延长,你父亲的停职期也会无限延长。”谢壑说道。
蔺冕挠了挠头,好像要长脑子了。
他长吁一口气,胸中的郁结终于消散了些,望了望窗外的晚霞,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他不由分说,起身朝外走去。
“干什么去?”谢徽转身问道。
“去找兀目人对战,争取早日谈妥早点回家。”蔺冕朝后挥了挥手说道,他绕过屏风,头也不回的走了。
杏花春雨过后, 礼闱之期悄然而至。
一大清早,卯娘手捧一束新折的杏花踏过青石砖,轻轻敲响了谢宣的院门。
伏远山哈欠连天着打开屋门, 笑道:“姑娘,早啊。”
卯娘看他这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不由问道:“天都大亮了,你怎么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是不是哥哥昨日又捧卷到了深夜?”
伏远山笑道:“姑娘英明。”
卯娘停住脚步,轻轻嘘了一下, 压低声音说道:“让哥哥再睡一会儿, 我便不去吵他了,你寻个梅瓶把这个插上, 讨个好彩头。”
伏远山接过杏花, 卯娘挥了挥手, 蹦蹦跳跳的走远了。
谢宣一觉睡到黄昏, 到晚膳之时才醒来,神清气爽。
知他一会儿要去贡院, 惠娘特意张罗了数道可口小菜, 都是谢宣素日里爱吃的,桌上还特特的摆了一碗杏花粥,卯娘笑着推到他面前道:“哥哥请用,我亲手做的。”
谢宣随手捏了捏她胖乎乎的小脸蛋,笑道:“真的?”
“真的是我亲自盯着乳母做的。”小姑娘不着痕迹的将话补全。
谢宣从善如流的舀了一口, 夸赞道:“卯娘有心了。”
小姑娘瞬间甜甜的笑了。
晚膳毕,薛氏将谢宣要带的铺盖卷检查了又检查, 确认万无一失后这才包裹好, 她指着食篮里的糕点说道:“这些怕污了卷子,没添什么油, 吃之前记得烧壶茶水就着,如今这时节冷一天热一天的,又爱时不时的下场雨,潮气寒气大,这几块红褐色的糕点是药膳,有什么的话可以泡一块来吃,省的硬抗遭罪。”
谢宣接过考篮和铺盖卷,笑着对薛氏说道:“奶奶对我最好了。”
“行了,就你嘴甜,快去吧,今日车马多,莫误了时辰。”薛氏笑着又往外边喊道,“老头子,马车驾好了吗?”
“好了,宣哥儿可以出来了。”谢老汉应道。
谢宣前脚出门,后面拖家带口的跟了一堆人,他扶额道:“快回去吧,有爷爷和远山送我呢,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过个八九天我就回来了。”
惠娘扶老携幼,站在宁国府门口亲眼看着谢宣上了马车,马车缓缓而行直到拐了弯消失不见了,她们这才回府。
谢宣赶到考场的时候,贡院门外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应试举子,裴翎也刚好正下马车,一抬头看到了宁国府的马车,忙等谢宣出来,向谢宣招手示意。
谢宣疾走两步,迎了上去,二人结伴去排队等候搜检。
裴翎是第一次下春试的场,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谢宣笑道:“你别搞得像第一次进京的模样,明明乡试就是在这里考的。”
裴翎摇了摇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乡试岂能和会试比?乡试数得上名的那几号人哪个不是旧相识?会试就不一样了,天下群英咸集于此,比个痛痛快快,真乃人生一大畅快之事,你看那边那个蓝袍瘦高个,听说是镇江府乡试解元,此人八股文作的妙。还有那边那个矮个子,是应天府的亚元,试帖诗写的令人拍案叫绝。我要是能盖过他们去,啧啧……”
谢宣亦抬头往四周看了看,依旧没看到想要看的人,他回过神来略微摇了摇头,心里涌出淡淡的失望。
一翻搜检过后,谢宣拎着七零八碎的糕点与铺盖卷进了考场。
他伸手抹了一下微微落有薄灰的考板,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将其擦拭干净,他这次的运气一般,离着门口比较近,与他同字号的考生十有八九会经过他的考舍。
这就需要合理分配做题时间了,以免后期被交卷早的考生打乱节奏。
宁国府内,薛氏小心翼翼的请出从云虚观请来的魁星点斗小像,奉上五色米及文房四宝,新鲜果蔬等供品,一日三拜无比虔诚勤勉,口中念念有词道:“魁星仙君在上,保佑我孙儿春试顺利,高登科甲。”然后将谢宣的籍贯及生辰八字报上,而且连报三遍,生怕魁星保佑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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