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壑并未因新政受到打击而下笔逢迎保守派,也没有一味的夸赞新政,歌功颂德。
他的文章不仅针砭时弊,亦充分肯定了新法有利之处,还很有前瞻性,分别以五年、十年为框架,分析新政将会产生的影响,利弊并驾。
最后,谢壑给文章做了总结,言明新政只是阶段性的权益之策,当逐步见效之后,尤其是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后,朝中应有更大的改革,否则不仅西六州不保,燕云十六州吞纳不下,连长江以北的大齐腹地都将有可能沦丧,而且是在六十年内必将发生。
景元帝看得心中一凉,胸膛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之气,他重重的看了谢壑一眼,脚步沉重的坐回冰冷的御座。
渐渐金乌西坠,殿试也进入了尾声。
谢壑从容淡定的将自己的答案誊抄在正卷上,在考试结束的那一刻,他也成功的收了尾,交卷离座。
外面的天都已经黑了,未几多时,蔺冕也走了出来。
“逸安还在里面?”谢壑微微拧眉问道,殿试为防火事是不给蜡烛的,此时还未出来,是没有答完题吗?
正当二人疑惑之际,裴逸安擦着额头上的汗夺门而出,面色微微发白,见了谢蔺二人,不禁低呼一声:“好险!好险!”
谢壑与蔺冕便知他赶在强行敛卷前交了卷,亦都放了心。
此刻还在宫里,三人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并未再说话,而是等着人齐之后,由礼官将他们领出宫门。
半个时辰后,考生出了文华门,彻底出了宫,还有考生扭头回望,目露留恋不舍之情。
蔺冕今天的状态还算可以,没有那日去谢家时的颓丧与疲倦,他出了宫就将谢壑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我见官家在你身侧站了大半晌,你写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新政还得继续。”谢壑说道。
蔺冕挠了挠头道:“我觉得也是,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裴逸安亦附和道:“贸然废止新政,比一开头不实施新政,危害更甚。”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走出宫门有一段了,各自看到了自家来接人的马车,互相拱手作别,日后再叙。
殿试收完卷,一应弥封、誊录、对读完毕之后,由专人负责将这些试卷送到八位读卷大臣那里,算上往年通过会试后未参加殿试的考生,今年报名参加殿试的人数有二百余名,平均每个读卷大臣分了不到三十份考卷,看似数目不多,其实只有一天的读卷时间,还要拆封确定名次,可谓是时间紧任务重。
读卷大臣将畏畏缩缩不敢直言的考卷和未曾答完题的考卷放在最末等,将有理有据中规中矩的答卷安排在中等,将有些真知灼见,言辞清正的答卷放在前头等候参与一甲和二甲前十名的排名大比拼。
最后有一道考卷被单独拎了出来,因为观点过于犀利过于惊世骇俗,它并不属于这几类中的任意一类,令读卷大臣十分头疼。
众人不敢批阅,将其交到官家面前,请官家圣裁。
景元帝一看其卷便知是谢壑的,印象极为深刻,一开始看到此文的时候,他心中蓦然升腾起一团郁火来,说不清是躁还是怒,只觉得这人是真敢说啊。
朝堂之上因为新政争论不休,其重点也只是在要不要实施新政上,只有谢壑独树一帜,不仅要而且一直要,甚至嫌弃新政像小猫抓痒痒,不够深刻,不能刮骨疗毒,只能暂时挤出毒疮脓血,缓解一下王朝弊病,时机成熟要来一次更为彻底的变革。
若是旁人这么说,可能有哗众取宠之嫌,可谢壑在文章中将情由利弊一一分解明白,有理有据,清晰可辨,不得不惹人深思。
景元帝是上位者,他所看到的视角要比臣子们更为广阔,作为站在权势之巅的人,他对谢壑的文章比臣下们感触更为深刻ῳ*Ɩ ,他本来就是个进取之君,他的某些观点其实是与谢壑不谋而合的。
他主持过好几次殿试了,也只见过一个谢壑。
思索良久之后,他用朱笔写了一个大大的“中”字,入木三分。
谢壑的卷子被送回读卷大殿时,诸位读卷大臣心里有了底,既然景元帝能相中,那依此文的质量,当为头名。
景元帝心中暗忖道:吾当为子孙后代取才也。
读卷完毕后,读卷大臣将拟定的前十名试卷奏至君前,请景元帝过目。
景元帝依例翻阅一番,无甚异议,只将蔺冕的第六名提到了第三名的位置,将原先的第三名换到第六名,他抬头直言原第三名的文章言语清和,但论点有些虚浮,不若蔺冕的文章踏实。
底下的大臣道:“官家圣明,我等亦是如此认为,只是蔺公子年少,便有意垂磨一番,是以将他的名次往后排了排。”
景元帝不赞同道:“贤明何拘长幼,日后切莫如此了。”
众臣连忙称是。
名次由景元帝亲定之后,读卷大臣将原卷捧至红本房,前三卷填写一甲第几名,后七卷填写二甲第几名,然后政事堂将其余各卷依次书写,拆弥封交填榜官填榜。
填榜用黄纸,表里两层,时称金榜,中书四人写小金榜,四人写大金榜,小金榜由奏事处进呈御前,大金榜由馆阁学士捧至紫宸门钤盖“皇帝之宝”,在金殿传胪那日张榜于众前。
金榜填至完毕,于次日举行金殿传胪大典。
诸贡士皆穿公服,戴三枝九叶冠,按名次排列于殿前,鸿胪寺官设黄案于太和殿东门旁和丹陛正中,设云盘于丹陛下,设彩亭于文华门外。
百官肃穆静立,中和韶乐奏《隆平之章》,皇帝升座,銮仪卫官与鸣赞官分别赞:鸣鞭、排班。
读卷官、执事官行三跪九叩大礼,起罢,诸贡士行礼。
鸿胪寺官立于丹陛东侧宣《制》:“景元七年三月庚申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毕,鸿胪寺官开始唱榜。
第一甲第一名谢壑。
第一甲第一名谢壑。
第一甲第一名谢壑。
连续传唱三次,丹陛上下,金殿内外,万臣咸听。
早在礼官引新科进士入场的时候,谢壑心中就有猜测,考生队次略有变化,比如先前蔺冕离他还有三排的差距,这次入场只与他相隔了一个人。
但他内心还是没有完全肯定自己能夺得头筹,一路走来科场上的人越来越少,考试也越来越难,更不必说,朝堂之上暗潮涌动,官家力排众议在殿试中让考生对新政畅所欲言,其实考生前途难料,因为大部分人都不一定领悟得到官家真正的意图。
殿试之前,老师特意到家中叮嘱自己该怎么答就怎么答,让他对殿试内容有了一定的揣测,及至后来那人告知自己蔺祈卸职了,他才斟酌问出官家对蔺祈的看法,因为官家怎么看待蔺祈的,基本就是怎么看待新政的。
只有领悟了官家真正的意思,他才敢在殿试中放手一搏,蔺祈作为新政真正的掌舵人此时卸职,未必不是官家以退为进安抚保守派的招数。
朝政疲敝未除,内忧外患之际,新政几乎成了官家所有的砝码,他怎么可能就此放手,不甘心的。
只是官家性子不够果决,总想朝堂内外都尽善尽美,然而这怎么可能呢?有一部分人得利就有一部分人失利,同样失利的人亦不肯善罢甘休的。
一进一退,朝堂中的这两股势力拧成了新政派与保守派。
只是新政的优势明显,弊端同样也十分突出,官家需要以退为进,缓和平衡两派之间的矛盾,此为帝王心术,这也是官家和蔺祈产生分歧的地方,亦是蔺祈感到深深无力的地方。
当前的新政只适合短期之内实施,拖一天便有一天的不便之处,官家总试图去平衡两派之间的矛盾,真正忽视了新政隐忧,他同意蔺祈卸职,并没有着手解决新政所带来的弊端,其目的在于平息保守派的怒气。
谢壑就是抓住这一点儿起文的,意在劝诫君王清楚了解新政实施的急迫性,别再玩什么平衡术了,再玩下去大齐迟早要完……
言辞不可谓不犀利,言之殷殷,情之切切,若君王能听进去一二,他必拔得头筹,若君王听不下去,将他排在末尾他也并无怨言。
所以鸿胪寺官高唱状元之名时,他心中一颤,在礼官的引导下出列叩谢皇恩时,心中感慨万千。
鸿胪寺官唱完新科进士榜,礼部堂官行至榜前北跪天子后,捧榜下阶放至云盘里,随后与一甲进士随榜而出,其余诸位新科进士由鸿胪寺官左引出昭德门,右引出贞度门。
谢壑作为新科状元由鸿胪寺官引着,去偏殿换红袍,插金叶红花于帽侧,奉圣旨预备率诸进士游御街。
金榜贴出后,谢壑连中三元传为一时佳话。
景元帝离殿之后,将谢徽叫至御书房,他将谢壑的墨卷递给谢徽道:“玉砚啊,你这个儿子着实了不起。”
谢徽迅速览阅一番,跪拜道:“天子圣明。”
景元帝着实好奇,不禁问道:“你家兄长打哪儿给你淘来的?朕遍寻宇内而不得,倒让你一低头碰到了。”
谢徽憨厚一笑,爬了起来说道:“熙州捡到的,托官家的洪福,一抬头就捡到了。”
景元帝目光灼灼的看着谢壑的试卷说道:“此子文采斐然,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之前是何来历?师从何处?想必不是无名之徒。”
谢徽毫不避讳道:“犬子年少的时候,师从陆恪陆御史,多年来一直勤奋好学,这才有了今日。”
景元帝了然道:“原来如此。”沉默片刻,他忽然对谢徽说道,“今日御街夸官,咱们也瞧瞧热闹去。”
此时,谢壑自文华门出,绯袍玉面跨白马银鞍行至御街之上,街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皆目露艳羡之色朝谢壑行注目礼。
丰乐楼恰好位于御街左侧,甫一开张就被瞧热闹的人将临街的位子都预定了出去,谢宣站在最高的那一层,从窗头探出半截身子来高声吼道:“爹——状元郎——你好棒啊——你最厉害——”
御街两侧人声鼎沸,将谢宣的声音截得断断续续的,可谢壑还是听到了,他仰头朝丰乐楼那边看去,对着谢宣挥了挥手,惠娘上前来拉谢宣,以免谢宣掉下去,粉面桃腮突然出现在窗前,谢壑心中蓦然一震,像是被谁敲了一下。
“爹爹可真威风!”谢宣抬眸对他阿娘说道,“今天爹爹最威风!”
惠娘揽着谢宣的小身子,深以为然,她不禁劝学道:“我儿也勤奋刻苦读书,来日像你爹爹一样威风。”
“阿娘!你好贪心,有了状元夫君还想要状元儿子。”谢宣笑道。
“你这小家伙浑说什么呢!”惠娘抿了抿唇角,她何时有状元夫君了?她想要个状元儿子过分吗?天下所有母亲,谁不愿自家儿孙出息?!
御街右侧,汴京城最大的珠宝首饰楼华萃楼内,一位妙龄女子推门绣窗,垂首正看到谢壑领诸位进士骑马游街,惊鸿一瞥,夺人心魄。
“素心,那御马上的郎君是谁?”女子鬓边簪了一枝通心草卷成的千丝菊,花色纯白,衣裙亦是穿的素雅,显然是在守孝期。
“娘娘,看模样依稀像是谢家七郎。”贴身侍女素心谨慎回道。
那簪菊女郎略点点头,暂且按下眸底的心思,在谢壑骑马而过后,她亦百无聊赖的关上窗户,扭头对随从说道:“去,打探打探,新科一甲进士都是谁?”
“是,娘娘。”随从闻令而动。
第58章
谢徽携景元帝登上丰乐楼时, 谢宣正手提装满杏花瓣的香篮,倚在窗边往下扬洒,边洒边笑道:“杏花沾衣状元郎, 撷得墨客第一香。”
景元帝纳罕道:“这出口成章的小童是谁?”
谢徽得意的笑道:“我家的小孙子,素日里有几分顽皮,但招人喜欢得紧。”说着,他招了招手对谢宣说道,“宣儿过来, 拜见官家。”
谢宣闻言扭过头去, 又留恋的往下看了一眼,而后将手中的花篮放在八仙桌上, 走至景元帝面前规规矩矩的行礼道:“草民谢宣, 见过吾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畏惧不胆怯, 落落大方,小小年纪便一副从容沉稳的气派, 令人啧啧称奇。
景元帝起了逗弄的心思, 笑着指着游街的新科进士说道:“你若能自作一首观进士游御街的诗来,朕便将手中的乌骨泥金扇赐给你,如何?”
谢宣拍拍胸膛道:“这有何难?”他在丰乐楼最顶层缓缓踱步,行至临街的那扇窗前一拍窗棂道:“有了!”继而他高声吟哦道:
“青帝怜生民,人间才放春。
天河粼粼水, 送臣至帝津。
翻身鱼龙客,簪缨始为真。
葳蕤天下材, 报君何惜身。”
景元帝听罢哈哈大笑道:“好一个青帝怜生民, 人间才放春!此子竟聪慧如斯!”
谢徽扶额道:“官家,他的夫子是颜斐, 这小子素日里最喜欢捉人吟诗作对。”
景元帝惊愕道:“前两年颜斐在熙州收的关门弟子竟是他?”
谢徽一脸正直的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谢宣伸手笑道:“官家,小子讨赏。”
景元帝瞧了瞧手中的乌骨泥金扇,唤来伙计笔墨伺候,他提笔蘸墨在扇面用飞白体题“放春”二字,盖上了自己的私印交给谢宣道:“放春扇赐与谢家放春郎,正相宜,望尔日后如同父祖这般成为大齐栋梁之材。”
“谢主隆恩。”谢宣接过乌骨泥金扇后跪谢道。
谢徽站在窗前满眼慈爱的看着谢壑打马而去,心中与有荣焉,因为这曾是他年少时遥不可及的梦呀,他犹记得自己还是汴京少年时,呼朋唤友挤在人堆儿里看新科进士游街,人人对新科进士交口称赞,说其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天生便是人上人。
在大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而他还是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一样的建功立业,壮年封公,可还是有那么些微微的小遗憾,如今这遗憾随着子孙出息也弥补上了,心间如何不快慰?!壑儿状元及第,卿仪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吧。
景元帝在窗前俯身一看,目光落在蔺冕身上,他扭头问谢徽道:“蔺祈出京了吗?”
谢徽摇了摇头道:“臣不知,臣许久没去蔺家了。”
景元帝挑了挑眉道:“闲暇的时候,可以去看看。”
谢宣边把玩着乌骨泥金扇,边抬头说道:“祖父也是无奈呀,他实在不善饮烈酒,每次从蔺家出来都摸不着自家的门在哪儿,得家里的老奴出去寻上半晌才回得来,祖父面薄,不好意思跟官家说。”
景元帝见他说话实在有趣,不禁打趣道:“你呀,一句话将你祖父的老底都揭了。”
谢宣哈哈一笑道:“无妨的,祖父疼我,必不会介意。”
谢徽佯作恼羞成怒在他的屁股上轻拍了两下,谢宣笑的更欢了。
景元帝情不自禁的又看了谢宣几眼,一开始只以为他年幼聪慧,有几分诗才,而今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实则巧妙的解了他祖父的围,不仅有诗才,还有急智,后生可畏啊,不愧是状元郎的儿子。他拍了拍谢宣的小脑袋道:“你祖父对你期盼甚深,要好好读书呀。”
谢宣仰面笑着应了,心里却默默念叨,每个人都来他面前劝学,搞得他像什么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样,真真是恼人的很。
他趴在窗口看着爹爹打马远去,心里美滋滋,自己是状元郎的儿子,才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呢。
谢壑仰面看不到丰乐楼了,这才扭过头来好好骑马走路,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反而淡定了,甚至不及中会元来的冲击大,今天是他科场上的终点,亦是官场上的起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沿途看热闹的人群交头接耳道:“状元郎好生俊俏,人又年轻,不知成亲了没?”
“你可真敢想,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她的同伴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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