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冕摆了摆手道:“你们走亲,我来窜友,不是在军中,不必多礼。”
军汉们看向谢壑的眼神就更敬畏了,能和蔺文书交上朋友,厉害了。
他们转念又一想,谢家如今有蔺文书做靠山也不错,不用再担心谢家人丁单薄被人欺负了去。
只是他们暗地里将谢壑悄悄拉至一边,轻声问道:“郎君可知那蔺文书的来历?”
谢壑心中大致有些猜测,不过还是做出愿闻其详的模样,听听别人怎么说?
领头的伍长悄声说道:“他是蔺相公的小儿子,不久前考中举人,到熙州军中历练来了。”
谢壑点点头,他猜蔺冕是蔺家人,没成想竟是蔺相公的幺子,考中举人便来军中历练,不骄不躁,十分务实,倒颇有几分乃父之风。
裴逸安在陪谢宣骑马,伍长悄悄跟谢壑说了几句话后,又领着军汉们去收拾谢家别的活儿。
此时前院中只留谢壑和蔺冕,蔺冕看着远处青山中夹杂着金灿灿的麦穗儿,迎风招展,一层层的麦浪铺陈开来,田野里有三五个农人在辛勤劳作。
蔺冕突然来了谈性,他问道:“临渊觉得朝中新政如何?”语气颇为骄傲,他显然很看好新政。
临渊是谢壑的字。
孰料谢壑轻叹一声道:“文书从县城到长留村,二十多里地的山路,想必沿途遇到不少丰收的老农。”
蔺冕点点头,不明所以。
“你可曾看到他们的脸上有笑容?”谢壑隐晦的问道,农民最盼望什么?最喜欢什么?最盼丰收,最喜丰收呀,可为什么到了丰收的时候,反而一脸呆讷,毫无喜色。
蔺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无法说出口,最后只道:“大齐不少士子反对新政,临渊也反对吗?”
谢壑摇了摇头道:“蔺相公的想法很好,我没必要反对。”
“那为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而且在汴京府界都试行过,没有问题,可熙州田间的农人却在丰收时面无喜色?”蔺冕十分纠结道。
蔺冕问出这句话来,谢壑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这几乎是世家公子的通病,他们生来富贵,不够接地气,即便是蔺家这种辈出能吏的清贵世家,与普通百姓之间也隔着一道鸿沟,彼此无法真正的理解。
蔺冕勤奋好学,刚刚中举就来到熙州军中,从小小的文书做起,开始磨炼,只是这便是底了吗?在普通士兵眼里,即便是小小文书那也是正经的军官,普通兵卒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存在。
但大齐的新政基础,却是田间的农人,屯田的军户,走街串巷的商贩。不知这些人的疾苦,便不知普通百姓的疾苦,不知普通百姓的疾苦便不知天下苍生的疾苦。
新政若与黎民百姓是割裂开来的,甚至是背道而驰的,新政便如空中楼阁一样不切实际,于百姓无利,于达官显贵也无利,这样的新政注定会失败。
谢壑沉思良久方道:“青苗法的初衷是好的,免去穷苦百姓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或者灾荒年份,被无良富户盘剥导致的家破人亡之苦,我想蔺相公构想此法的时候并非是以汴京府界为范本,而是以宏县为范本的吧。”
蔺相公考中进士后,曾任宏县知县,将贫穷落后的宏县治理的井井有条,蔺相公当年在宏县的时候,其实就暗中实行过青苗法,效果显著,百姓交口称赞,甚至蔺相公卸任的时候,百姓拦路送了万民伞。
宏县其实才是青苗法的初行地。
蔺冕错愕道:“临渊怎么知道?我爹他当年……”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谢壑弯了弯唇角继续道:“宏县在江南,我在鹅湖书院求学的时候,老师曾提起过,江南的气候条件与熙州这边不同,相同的时间里,江南的水稻要比熙州的小麦或者豆子成熟的快,青苗法的问题恰恰出在了这里,熙州暂时达不到放青苗钱的标准。”
“虽然朝廷有法令规定,不许抑配青苗钱,可实际上军中一直存在强行摊派的情况,比如我家那二十亩田地,家里已经留了粮种钱,依旧被强放了青苗钱,如此到了收获的季节,除了还青苗本钱,还要多交出二分息来。本来二十亩地除了供给军中的,还要还青苗钱的本息,让日子比以前艰难了不少,但到底还能凑合着过下去,你可知永宁县大褚村不久前发生了一家八口齐齐吊死的惨案?”
蔺冕大受震撼,他喃喃道:“因为还不起青苗钱?”
谢壑摇了摇头道:“因为别人还不起青苗钱,那户人家是上等户,替人做了保的,借贷人一旦还不上,官差便将上等户的家产充了公以抵青苗钱的本息,那家的户主一时气不过想不开,便吊死在了路边,一家老小随之上吊而亡。”
谢壑短短一番话将蔺冕说得不寒而栗,他倒吸一口凉气,缓了半晌方低声道:“军中强抑青苗钱我有所耳闻……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大齐勒紧裤腰带攒上两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西边防线不能拖太久,西秦也不能留太久了,临渊是聪明人,当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只是军中严些,这些民户们……”蔺冕说着说着皱起了眉头道,“永宁知县好大的胆子!”朝中不乏浑水摸鱼之人,借着新政滥放青苗钱,为自己捞业绩,不管百姓的死活。
谢壑弯了弯唇角没再说话,门外传来谢宣ῳ*Ɩ 畅快的笑声,还有柱子羡慕的惊叹声。
忽然,有两个骑着灰驴的官差从黄土路上走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一边翻一边轻声念叨着:“长留村,李大,是这边吧?”
第30章
两个官差从西边来, 骑着驴,打老远就看到了山前的那两匹高头大马,仰面看了看, 见是裴逸安在带着一个小儿骑马,忙下了驴向前去见礼。
裴逸安坐在马背上,略说了两句话,摆摆手便命官差去忙自己的事儿了。
见催青苗钱的官差进了村,村正急急忙忙从家里赶来, 巧了, 村正正好姓陈,是给李大家担保青苗钱的三家上等户之一。
拿着账簿的官差一页页的翻着, 等看到了李大的名字, 目光一顿, 随之眉头一皱道:“青苗钱本息一文没还?此处的村正呢?”
“官爷, 小的陈有荣正是长留村的村正。”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汉子挤上前来。
官差冷声道:“今春的青苗钱官府打五天前就张罗着缴还了,你们长留村怎么迟迟没有动静?这个李大怎么借了这么多?又一文都没还, 岂有此理。”
说来也是长留村倒霉, 这个村是去年才陆陆续续成村的,人们拖家带口的从大齐各地迁来,还都互相不了解,李大当初装的着实辛苦,逢人笑迎, 东家有活,西家有事都乐得去帮忙, 干起活来又麻利爽快, 因为他家来得早,家里有李父、李大、虎子三个成丁的, 每个男丁分两个山头,李大家足足分了六个山头。
当初谁家日子都紧巴巴的,但只要有手勤劳肯干,日子就有奔头,所以李大提出想借青苗钱,几户人家都是点过头的。
当时李大家并未将六个山头都垦出来,但他干活麻利,只要肯受累,这些活计倒也好说,他要贷六个山头的青苗钱,旁人也无异议,那些山头不过晚几日垦出来,想必误不了农耕,也就担保了。
谁承想李大根本就是个赌鬼,青苗钱一到手就拿出去挥霍了一多半,而且后来连装都懒得装了,也不干活了,有钱了光知道出去耍钱,根本不顾家里死活。
这也是李家第二次青苗钱没人作保的缘故,乡里乡亲的住一起久了,都知道了李大的真面目,真担保了指不定会害得自家家破人亡呢。
这会儿官差频频蹙眉,村正陈有荣想了想李大家那几个山头,满打满算能借出的青苗钱也就一贯钱左右,紧巴紧巴,也就挤出来了。
谁道官差冷声道:“李大欠官府二十两的青苗本息钱!”
“什么?!”陈有荣惊住了,冷汗瞬间从额头渗出,怎么可能这么多,二十两够庄户人家一年的嚼用了,李大家的六个山头听着唬人,可满打满算开垦出来都不到四十亩地,怎么……
陈有荣简直难以置信,他喃喃道:“官爷,是不是看错了?”
那个持账簿的黑面官差瞬间恼了,连催了这么多村镇缴纳青苗钱及夏税,他心里烦躁的很,说出口的话也就不那么中听了:“你是怀疑官府敲诈你们这些升斗小民?白纸黑字写着呢!还想抵赖不成?诬告官差,你可知是何等罪名?”
被官差这么一恐吓,陈有荣立刻双腿发软,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称自己只是一时惊诧,并不是有意质疑官府的。
立在一旁的官府摆了摆手道:“既然如此,你们村里有识字的吧?叫他来看看账簿即可,你信不过我们还信不过他么?”
长留村里唯一穿长衫的就是谢壑,而且谢家也是替李大家作出担保的三家上等户之一,想要置身事外都不行,陈有荣如实想,于是他鼓足勇气站起身来,派儿子去谢家请人。
此时,谢壑正在跟蔺冕谈论新政,见陈家的人来叫,遂扭头对蔺冕说道:“成冠不妨随我来看看。”
二人随陈家的儿子一道去李大家,刚一进门谢壑就被陈有荣拉了过去,他指着账簿道:“谢家郎君,你读的书多,看看这李大家的账目,可是真的借了官府二十两的青苗钱。”他说话的声音颤抖着,似是将所有翻盘的希望都寄托在谢壑身上。
谢壑接过账目仔细一看,瞬间气笑了,他抬头问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李大道:“你何来六百亩上等田?”
李大直到此时嘴里还振振有词道:“那不是这样说可以多借点出来吗?我有什么错?!”
听得谢壑这么问,陈有荣的眼前一黑!他气恼的抓起李大的衣领道:“借借借,你还得起吗?!”
“不借,不借我儿娶新妇的钱你掏吗?”李大总有自己的理由。
陈有荣气愤道:“你儿娶什么媳妇?钱全被你造了,你打量我们不知道?!”二人争执着争执着,瞬间扭打起来。
李大再不济也是李大虎的亲爹,大虎哪能看着他亲爹被人揍而无动于衷的,恰巧陈家儿子陈旺也是这么想的,爹打爹,儿揍儿,大虎和陈旺也瞬间撕巴起来。
李老太锤着二儿子的胸膛道:“你是个死的吗?见你大哥跟人打架还死站着不动弹?!”
李二嘴里发苦,他脸上皱皱巴巴的纠结成一团道:“娘,你也疼疼我吧,大哥借了二十两的青苗钱还不上,我们全家都得去喝西北风!他要不是我哥,我也想揍他!”
陈有荣媳妇听到这话,瞬间来了精神,当即破口大骂道:“李二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哥是什么德行,当初我们接触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往火坑里跳,这会儿又充什么大度?亏不亏心?”
李二被陈家媳妇窝得哑口无言,李二媳妇却是不干了,她当即反驳道:“那时我三番两头点你给人作保的事儿再思量思量,为着这事儿你没少跟人嚼舌根说我善妒,见不得妯娌好,怪不得公婆不喜,妯娌不睦的,这会子吃了亏了倒想起我来了?!你有什么挂落且受着吧!”
陈家媳妇不是善茬儿,一叉腰就开骂道:“我受着你受着,谢家媳妇没得罪你,不照样被你坑吗?依明里来说,你们两家还走的近,关系好,我呸!”
两家男人打成一团,女人吵成一团,屋里院里乱糟糟的,官差们烦不胜烦怒喝一声道:“够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什么好撕扯的?!”
李大媳妇哭天抹泪跪到官差面前哀求道:“官爷们容禀,非是我家不还,实在是月前雨水大,冲塌了一座山头,种上的麦子全毁了,颗粒无收,望大老爷们再宽限几日。”
“宽限你几日,你家的山头就能长出麦穗了?”官差打量着李大家冷讽道,他对李大家的家产粗略的估计了一番,六个山头几家破茅草屋是不值二十两银子的,但如果加上陈谢李二三家的家产,差不多可以平账。
官差们松了一口气道:“等一会儿里正的牛车来了,就可以清算账目了。”
二十两银子动不着牛车,牛车是干什么来了,大家心知肚明。
陈家媳妇瞬间扑倒在地哭嚎道:“不活了,我不活了,让人把家都抄走了,还过什么过?!”
李家的热闹早就把四邻八家吸引来了,有好事的站在墙头院外看热闹指指点点。
陈家媳妇看向一直冷静自持的谢壑道:“谢兄弟,你是读书人,办法多,你倒是想想辙子啊!”
有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人家想什么办法啊?人家早就悄无声息的并到军户那边了,这边的事儿拖累不到人家。”
陈家的人与李大媳妇瞬间一愣,原先他们见谢壑读书识字便觉得谢家很有家底,而且单门独户的,刚刚他们又哭又闹一场不过是逼着谢家将钱乖乖掏出来,替李大补上这个窟窿,也省的被抄家了。
只要谢家出点血,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承想谢家悄悄跟人并了户,这还了得?!
陈家媳妇和李大媳妇当即一致对外道:“说句公道话,莫说谢家并去军户,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得摊这份钱!”那架势端得一个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李大家吵吵闹闹的,惠娘一早便听见了,知道是官差来敛青苗钱,这会儿她饭也做不下去了,拿干巾擦了擦手,然后来到李大家。
“惠娘来了!惠娘来了!惠娘你倒是说句话啊!”陈家媳妇和李大媳妇逼着惠娘表态,生怕谢家不认账,她们不敢狠逼谢壑,认准了惠娘性子软,好说话。
惠娘道:“该我们的我们不往外推,不该我们的,我们绝不冒认。”郎君的两个朋友此时都在谢家,又是当官的,她心里有了几分底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大媳妇瞬间有种不祥的预感。
惠娘道:“当初李大嫂家要去县里借青苗钱,需要我们家来作保,不巧那时郎君正在重病中,我未拿此事烦他,此事也就是我一人做主的,只是我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给人作保之事需慎之又慎,跟在郎君身边多年,我也识得几个大字,当初李大嫂家借青苗钱时我签的凭证,想必官府有存档。”
官差点了点头道:“这些自然是有的。”他从册子后半部分翻了翻,然后把惠娘签过的凭证找出来递过去道,“呐,就是这个了。”
惠娘仔细看了看道:“白纸黑字红章,官府也是认的,对吗?”
官差又点了点头倨傲道:“自然。”
“我一个妇道人家,生来谨慎,当时郎君害着病,家中拮据,并无甚家产给人担保,只因着朝廷法令如此,不得已而为之,量入为出,我估算了一下李大嫂家需要借的青苗钱,限定了自家作保的数额,不超过三百钱,这是我能拿出来的极限,官章在此,也是承认了的。”惠娘缓缓说道。
她是有理,可若无底气在,道理便不在她这边,而是官差怎么说怎么是,即便李大还不上青苗钱,依理讲她只出三百钱即可,可官差允你如此吗?!允了你就会坏账,影响县太爷的仕途。
但是这群官府的人从来也不想想,若不是他们在百姓借青苗钱的时候,诱惑引导百姓能多贷就多贷,手松的不行,甚至根本没有底线,百姓又何至于因为青苗钱便害得家破人亡。
当初李大媳妇来磨惠娘的时候,李二媳妇隐晦的提醒了几句,惠娘心思是何等的玲珑,当即多了一个心眼,不过那时办理此事的官差们也并未当一回事儿,随意盖戳存档,如今却成了最有力的物证。
官差刚欲反驳,便看到不远处的裴逸安在抱臂看着这边,是了,这谢家是有来头的,不可任由人轻易拿捏。
别看官差们平时对普通老百姓吆五喝六,作威作福,可裴逸安不仅有功名还有官身,而且家世显赫,随便哪一点都是他们惹不起的存在。
裴逸安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他们疯了去惹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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