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清眸光一动,见严观的神色变得很不悦,就问:“你听王小郎说了?”
她在户部衙门里行走,又不是透明人,她也不是贼人,走得光明正大,自然不会躲躲藏藏。
但衙门毕竟少见女娘,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她都感觉得到。
那一日进官衙时就被几个监门卫给拦了下来,很是一番奚落。
王阿活在金吾卫中任职,负责京城治安,平时并不会进入皇城官衙里,只他那几日接了一桩内侍省的差事,在看管一帮将要进宫的内侍,因为这些人来处纷杂,又在路上颠簸多日,所以要在宫外暂住些时候,确认身上没有什么脏病,再可入宫城。
他换了班出来,只是远远瞧见明宝清背影熟悉,这才赶了过来。但人家也并没有卖面子给他,最后解决了这件事的人是崔司记。
“其实还挺痛快的。”明宝清语气刻意轻快些,道:“崔司记见我是有工部腰牌的,就对那些监门卫的人说,‘那你们把我也拦下来好了,我这出入宫禁的腰牌,想来也是无用的。刘尚宫出入时,你们也要多拦,可别管是不是圣人有示下,一切都要按着你们的‘规矩’来,可好?’他们哪里敢应,佝着身子就赶紧把路让开了。”
严观还是沉默着,眼底有怒意在燃烧。
“怎么这么难哄呀。”明宝清戳戳他的腮帮,摸摸他有些微刺的胡须。
严观把脸贴在她的掌心里,合上了眼,道:“那我就去监门卫好了,看谁还敢啰啰嗦嗦。”
“巡守皇城很累的,你肯定也不会只做个守门卫。”明宝清道:“不过金吾卫也好的。圣人有北衙六卫,她总会越来越倚重北衙的,南衙日后只做杂活、重活,地位下滑在所难免,金吾卫又不用进皇城,你也喜欢四外溜达。”
严观失笑,道:“说得我像个闲汉。”
“是不是?”明宝清揉揉他的脸,由掌心传来阵阵被胡须出的酥麻感。
“是。”严观说。
明宝清把他的脸搓出各种怪样子来,说:“三妹说,冬日里女学里会有一场大考,是针对她们那批最早入学的学生开设的,过了这考试,开春好像就能进各部了。这几月已经很忙了,可再过几个月,更是要忙了。”
“只女学里一考,便可得官身?”严观觉得太轻易了。
“三妹是这样说的,她说先生就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明宝清方才那一觉根本没有养回多少精神,她有些困了,眼皮也变得愈发沉重起来,“可若是三妹也有了前程,我同阿姐她们盘算一下,或许今冬,或许明岁,可以入城住了。”
严观心头一动,忙道:“就住亲仁坊吧。我替你找屋舍,一定好。”
“还没想定呢,不急。”明宝清轻轻笑,声音越发低下去,听得严观好心急。但他也不舍得再催问她了,她已经又昏昏欲睡了。
“也别这么信我。”看着明宝清平和的睡容,严观还是忍不住俯身亲她,要直起身的时候明宝清软软地搂住了他的脖颈,迷迷糊糊地道:“好累,每日睡下身子都是酸的,醒来腰骨都是僵的,等到了冬日里,你也换了不良人的差事,年下不用巡城巡街了,咱们就一起歇歇吧。”
“好。”严观应她,伸手在她后腰上不轻不重的按揉着。
明宝清应该是被揉得舒服了,蜷着身子躺在他臂弯里,呢喃着,“下雪的时候,咱们去山里打猎吧。”
“嗯。”严观抚着她的面颊,看着她微微勾起唇,放松地在他面前睡着。
自小随着阿娘在烟花柳巷生存,严观很知道此刻的亲近是钱财买不到的,更难求。
七月末, 大火荧星日渐西沉,天要凉起来了。
明宝清站在龙首乡染坊的河岸边,看着渠中水流冲下, 撞进那个花瓣般的硕大洗衣盆里, 一大卷胚布正在里头搅动着, 很像煮索饼。
新染池就造在边上, 胚布捞出来就能丢进去染了,身边有工匠在拧干染布,朱色的染料‘哗啦啦’落回染池里, 其中混杂了多少汗水, 是没办法衡量的,这可不是拧干一缕线,是整整一卷布, 就算是两个壮年儿郎合拧都要费很多劲。
明宝清一个人站在那看了很久, 工匠们来来去去, 只有她岿然不动。
过了快一个时辰, 明宝清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她的手札,飞快翻到风扇车那一页。
她画了很多风扇车的剖面图,每一幅都有改动, 眼下的风扇车是四四方方的, 一侧是洞开的,另一侧密封着, 里面的列穿了六扇薄板的箕轴,顶部漏下碾过的谷粮, 薄板随箕轴转动吹出风来, 糠壳就被吹出去了,而净米则顺着底部落下。
明宝清看着洗衣池中绕着圆弧转动的水势, 从笔袋中拿出笔来,在风扇车密封的一侧,在方形的箱体上画了一个圆。
‘改成圆的,就是顺着力走,会更省力气。’
明宝清想着,又将目光落在风扇车的六扇薄板上,又看看洗衣池,又看看薄板。
她从河岸边跃下,径直往染坊的摆放一些杂物工具的仓房走去。
她没有开口叫谁来帮她,管事的不将她放在眼里,这里的工匠也没什么耐心对她。
明宝清找到几块木材,都是做洗衣池和引水渠时剩下的,她抄起锯子就开始锯。
染坊的工匠们只见过她拿着张纸就自以为是的说要改这改那,没见过她动真格的,即便这洗衣池做出来了,省力好使,他们总也不能将这件事的功劳同明宝清联系起来。
直到眼见她身边木屑横飞,大锯用过之后改小锯,到细节处干脆就抱着木材在膝上细细割着,才意识到明宝清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下手又准又稳,那些尺寸了然于心,有几个老匠人心生好奇,总是偷偷看着她,直到她抖落木屑,拿出两根好似桨板的东西,只是两端各有两片桨,笼统是四片。
他们之中总算有人耐不住了,问:“明娘子,您这做的是什么?”
“风扇车里边的扇片与这个差不多,你们应该都见过,扇片转动有力,我想着放洗衣池里也是一样的,而且也不费人工,”明宝清指着桨板中间的一处地方,说:“这里凿孔洞,戳棍连盆地的轴座,再装个把手,要拧布的时候在布上捆根绳,挽个绳头出来抛过去勾在把手上,就能让水流转动帮你们拧布了。”
匠人们想着她所描述
的,一时间却都没说话。
明宝清拄着两片桨板,道:“哪里不妥当吗?”
匠人们都摇头,其中一个小声道:“没有不妥当。”
明宝清笑了一笑,又看看阴霾的天色,道:“那就好,不过有些来不及做了,我得走了。”
今日放旬假,她要去接明宝盈回家了。
“您放着吧。我们听懂了,我们来弄。”一个老匠人道。
明宝清很有些意外地这位老匠人,知道他在匠人里头甚有威望,管事都要敬他三分,但他脾气不好,硬的软的都不吃。
明宝清掸了掸身上的木屑,只道:“好,那我过几日来看你们的成果。若是好用,西边那个新辟出的染坊可以把池子再造大一点,分成洗布池,绞布池,一处处隔分开来,你们染布洗布各有用处,也省力。”
“小娘子,何必这样惜我们这些贱人的力?”那老匠人忽然问。
明宝清已经走出去几步了,闻言又转过身来。
她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人也许有高下之分,但无贵贱之别。诸位听这句话的时候,想得可能会是当官的和老百姓,但我想的其实是男女。您方才问我为何处处想着省力惜力?我之前琢磨这些机轴器械的时候没有细想过这一点。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身为女娘,力弱不足,所以总希望借由外物来尽量抵消这一点。”
老匠人本以为她会借机来说点笼络人心的话,却没想到她竟这样的坦诚。
明宝清见他们无话,就干脆地召来月光,飞奔远去。
众人就看着她朝着远处低垂晦暗的天幕奔去,忽然觉得这些时日以来对她的冷漠和奚落都可笑极了。
明宝清潇洒了没多久,很快在瓢泼大雨中淋成一只落汤鸡。
一人一马狼狈极了,被紫薇书苑的护卫叫进来。
“我跟个上岸的水鬼一样,走哪都湿一滩,就不进去弄湿你们歇脚的地方了。”明宝清站在小茶室门口不肯进去。
“那跟我去后头吧,换上三娘的衣裳,你这样湿淋淋的可不行。”一个护卫道。
明宝清连声谢过,随她一起走在廊上。
护卫递给她一方干帕,她拿到了干帕不擦脸,却赶紧掏出布包里的手札本,仔仔细细地擦起来,还好封皮让蓝盼晓换了防水的油纸,内里还是干干的,没有打湿。
“温先生。”前头的护卫顿住脚,恭恭敬敬地行礼。
明宝清自然知晓这位温先生的,连忙也跟着行礼。
拐杖拄地的声音停在明宝清身侧,她浑身湿透,连忙避了避。
“是什么书这样宝贝?”
一道冷肃清冽的女声响起,明宝清抬眸望去,就见到一张好适合做先生的脸,窄长的面孔,威严的凤目,高挺的鼻梁,完全是一副聪明又文气的样貌。
“只是我自己的手札。”她恭敬地说。
“可以看看吗?”温先生又道。
明宝清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把书递了过去,人家可是先生。
温先生慢条斯理地翻了几页,就见明宝清背过身去,打了个小小喷嚏。
她瞥了一眼,目光又落在那一副副详实规整到有美感的图画上,页脚甚至还有注解和小小思考。
“先去换衣,再来我书房。”
明宝清讶异地看着她把自己的手札带走了,不解地望向护卫。
护卫装作没领会她的困惑,道:“快换衣裳去。”
明宝清换过衣裳,进了温先生书房,坐在书案前的蒲团上,看着温先生一页一页很仔细地看着她的手札,她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正要开口,恰听到书苑里响起下学的钟声,打了个愣神的功夫,就听见温先生问:“要不来要书苑讲几节课?”
明宝清愣了一愣,失笑道:“讲什么课?教她们打水车,造水渠吗?”
“也无不可,试一试,若有如你这般的苗子呢?她们大多数人甚至都没留意过这些东西,给她们一个机会。”温先生说。
‘给她们一个机会’这句话几乎让明宝清没办法拒绝,她迟疑了很一会,还是答应了下来。
苏先生应温先生的请过来了,明宝清与她另外出去商议来讲课的时间,轻手轻脚将温先生的书房门带上,苏先生的书房在靠近课室的地方,明宝走在廊上的时候往课室里看了一眼,见明宝盈还没出来,就先过去了。
书苑里新进了一位嘉荣郡主和一位长宁县主,论起来她们都是圣人的子侄辈,亦有封号,旁人见了她们自然是要行礼的。
可面对萧奇兰的时候,众人却从未行过什么大礼,这不禁让人感到一点不安和别扭。
尤其是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很不将萧奇兰放在眼里,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还不及对褚蕴意和高家女娘们热络。
书苑的氛围变得古怪又憋闷,没有之前那种轻松惬意的感觉了,就连秦臻说话谈笑都都压着声音,生怕被郡主和县主身边的婢女出言训斥。
明宝盈不过是个小人物,在书苑里,只要能学到东西,怎么样都好。
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在京城没有府邸,圣人让嘉荣郡主住了侯府原来的宅院,也不知是谁多嘴多舌跑到郡主前头说明宝盈是侯府的女儿,惹得她注意到了这个静默无言的学生。
“明三娘!”嘉荣郡主身边的婢女呵住她。
明宝盈一脚已经在门槛外了,她知道明宝清今日回来接她,可外头又下了雨,她担心明宝清会淋雨,理好了书箱正要出去。
她转过脸,看着那个婢女,又看向嘉荣郡主,轻道:“敢问郡主有何事?”
“你真是明家三娘?”
“童叟无欺。”
嘉荣郡主轻笑一声,道:“圣人还真是宽宥。”
“圣人恩德,永世难忘。”明宝盈侧身站着,没有收回门外的脚。
“你很赶时间吗?难道与我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嘉荣郡主问。
“她等她阿姐接她回乡上住呢。”
崔四脱口而出,用帕子掩了掩唇,看了明宝盈一眼,又望向坐在那慢悠悠收拾笔墨的萧奇兰。
萧奇兰也带了伺候的人,但那个婢女几乎不说话,只萧奇兰一个眼神就懂她的吩咐。
“是该如此,”长宁县主道:“哪来的就回哪里去。什么人也好住在书苑里的?”
明宝盈站直身子看嘉荣郡主,做出一副有些困惑的样子,道:“哪来的就回哪里去?”
说罢,她垂眼一笑。
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的脸色就是一沉,此时有笑声像一缕鬼火似得冒出来,叫人心头一颤,萧奇兰起身从她们二人眼前走过。
“萧娘子是在笑什么?”嘉荣郡主饶有兴致地问。
“我笑崔四娘子今日穿得滑稽,红鞋绿裙,像个走街串巷的牙婆。”萧奇兰说。
“萧娘子何必如此刻薄。”嘉荣郡主微微蹙眉,很是关怀地看了崔四一眼。
长宁县主睨着萧奇兰身上的灰银绸,道:“咱们这样的年岁,穿什么鲜妍的颜色衬不起?衣裳也要挑人来穿,可不要托大了。”
“什么叫托大呢?”萧奇兰不解道:“是孤身一人入京,自以为海阔天空凭鱼跃?”
长宁县主是圣人六叔豫王的嫡女,豫王的封地在豫州。
嘉荣郡主则是建王的女儿,建王资质平庸,为先皇所不喜,所以早早就封了王,赶到建州去了。
但这一辈的儿郎里似乎有几个质素颇为不错的,尤其是嘉荣郡主的同胞兄弟,甚至有传闻说,他长得与先皇很有几分相似,真假不知,但有人造势是一定的。
“可到底,只是投石问路的那颗小小石子。”萧奇兰停在嘉荣郡主跟前,忽然像个鬼鸮似得转脸看她,嘉荣县主的婢女护主要拦她,被萧奇兰的婢女一把扯住甩出了门外。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嘉荣郡主惊得往后退,萧奇兰一步就逼到了她眼前,轻声道:“圣人临朝,与我们而言自然是海阔天空。建州那小小地方,出来了,哪里还要回去?温先生说你的文章有很有几分见地,我倒没看出什么,也许是这几日
你是日里也忙,夜里也忙,带进京的那些人都散到哪里去了?你也觉得太急了一点,是不是?可惜啊,人家虽然跟你来了长安,却不认你做主,一个微末小卒都能无视你的意思,太可怜了。你真甘做父兄的垫脚石?如若这般,你真太叫我失望。我甚至都,很看不起你。”
萧奇兰直起身,拍了拍嘉荣郡主泛青的面孔,走了。
廊上,明宝清和苏先生正走过。
“明娘子。”萧奇兰赶在明宝盈前头先喊了她一声,屋里众人都听见了。
“萧娘子。”明宝清对她笑了一笑,又道:“可是苦夏?怎么瞧着比上回见你要瘦了些。入了秋,可要好好进补。”
“多谢明娘子关怀,姐姐什么时候得空,我家中的桂花山药糕做的还不错,咱们一道补一补。”萧奇兰笑得很甜,与方才在屋里的迫人气势截然不同,言语间又把称呼换得亲密了许多,“我住永昌坊的小南口。”
明宝清怔了一怔,笑着点了点头,心道,‘永昌坊的小南口,还真是贵人中的贵人,再走几步就是东宫了。’
第099章 工部司匠
工部工部司的小小主事只有初一十五的朔望朝才有资格向圣人请安, 但平日里的常参只有五品官员以上才能参与,小小主事并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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