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观吃得满意,叠好帕子往怀里塞了,提壶倒了两杯茶,递给明宝清一杯,自己喝了一杯。
明宝盈感激地望着严观,道:“多谢中侯。”
严观轻一点头。
“多谢中侯。”明真瑜也赔笑,这一笑,倒有些从前圆滑风流的模样了。
严观睨着他,勉强也点了点头。
“阿姐,什么叫要到工部去?”
明真瑜搓着自己的脸,心里没那么难受了,但目光落在明宝清那双手上,回忆着她方才拧自己脸的触感,指腹分明有茧子了。
明宝清就简单提了提这两年的事,明宝盈说起女学,讲了讲自己的课业,还给他看自己随身带着的几个火药竹筒。
明真瑜又是笑又是哭,眼泪实在有点多。
“你呢?”明宝清问。
“我?”明真瑜想了想,说:“种田、种田、种田、舂米,种田、种田、种田、舂米。”
跟明宝清所受的磨难不一样,甚至跟明真瑄经历的嗟磨也不一样,明真瑜的日子完全是无望的一种痛苦生活。
第102章 国子监
明宝盈已经两月没有回过家了, 离女学那场考试只有三日,她很想考中,所以整日在看书。
这日见完明真瑜回来, 听他说这两年除了种田和舂米就没干过别的事了, 她心里也发酸, 更想到明真瑶。
虽知道明宝清使了银子, 明真瑶日子过得肯定比明真瑜要好,看起来也远没有明真瑜这样骨瘦如柴,但明宝盈还是心疼。
可她的心疼林姨是看不上眼的, 太少太薄, 非得明宝盈一整颗心都在油锅里炸才勉强可以。
禁苑里可以纵马跑,绝影的躁动可以发泄在追鹰逐狗上,所以明宝清和严观换回了各自的马儿。
明宝清和明宝盈回首再瞧了一眼门里的明真瑜, 见他吃饱喝足, 背脊好似也挺了一点, 时不时还觑一眼站在他身侧的严观。
严观抱臂倚在石墙上, 就那么看着明宝清。
明宝清冲他挑了下眉毛,他就笑了。
‘啧,这姐夫罩着未必就比姐姐罩着差啊, 姐夫训我还得看姐姐脸色, 可姐姐训我不用看别人脸色啊!’
明真瑜觉得自己可真机灵,严观目送明宝清远去, 才收回目光就见到明真瑜冲自己笑,笑容谄媚猥琐。
“吃饱了?”
“嗯呐!”
“拿筐子拣粪去。”
“啊?!”
明宝清这两日在书苑里备课, 正在做一个示范教学仪器, 所以夜里也住在书苑。
书苑的先生们各个都很有趣,见她做那个仪器也都很有兴趣, 闲时总是过来逛逛,给她搭把手。
严观自从那日得了朱姨警示之后就非常紧张,知道明宝清夜里也能住在书苑里,才算放下半颗心来。
走皇城口大道上再经过务本坊的时候,明宝清忽见务本坊里的人都在往一处涌。
明宝盈看着那个方向,忽然大感不妙。
“那是国子监。”
人都好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明宝清和明宝盈牵着月光根本挤不进去,明宝盈道:“阿姐,你在这等等,我看看去。”
“好,小心些。”明宝清虽担心,但也想让明宝盈去看个明白,因为她隐隐听到了那些呐喊声,很不妙。
国子监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六门,今岁在学学生共计三千六百一二十名,全是儿郎。
女学书苑三日后开试,前三名可面见圣人,由其亲点殿试,这个消息在女学中人人皆知,却成了那些学子口中‘偏颇鬼祟之举’。
明宝清侧耳听了一会,听出他们在背《尚书·洪范》一文。
“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这是箕子给周武王的治国方略,意为为政者应当处事公平,不可有偏私之举,应遵从先王之正路而行,不要因为自身喜恶而谬赏恶人或者滥罚善人,只有不偏私,王道才会正直通畅,没有阿党,王道才会井然有序。
明宝清越是听下去,越感觉不妙,大大的不妙。
她寻了个酒家想让沽酒的娘子替她看马,那娘子不解问:“那是在闹什么呢?你又进去做什么?”
“太学的学生不让女学的学生考试做官,我妹妹在里头,我要进去。”
“啊?什么女学?女娘能做官了?”那娘子什么也不懂,却推了明宝清递过来的一串钱,道:“那你快去,我替你看着马就是。”
明宝清连声道谢,艰难挤进人群里。
明宝盈此时不顾沿途被人咒骂推搡,已经到了最前面,从街口到国子监门里都跪着人,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像一窝被蜜糖吸引过来的蚂蚁。
他们面向皇城,高声诵念着‘无偏无陂,遵王之义’。
明宝盈看着他们身上的国子监学袍,她忽然觉得很恶心。
这里其实不足三千人,大约只有一千二百人左右。可若是精锐一些的兵,一千二这个数目都可以攻城了。
这时候,人群忽然都动作一致地向后退去,明宝盈像沙滩上的一块礁石,突兀地点露了出来。
她看着那些金吾卫列队前来,但并没有动手抓人,只是将人群和这些太学学生都隔离了开来。
明宝盈迅速地掩到一处角落里,她有些不解,‘为什么圣人不用北衙军呢?只用了金吾卫?难道金吾卫上下都已经被圣人料理清楚了吗?’
女学里大多同窗出身高门,明宝盈与她们在一处,朝堂上的消息不能说日日更新,总也不至于太落后。
而那些学生见来的是金吾卫,似乎也有些惊讶,但声势只是略低了一瞬,很快又激昂起来。
明宝盈就掩在国子监门侧的石狮子后头,心道,‘在长安城中巡逻警戒本就是金吾卫的分内之事,这么多人聚众,
金吾卫会出现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根本无法代表圣人的态度。但若出现的是千牛卫或羽林卫一干人等原本驻守在内宫禁苑的,那就不同了。’
明宝盈仔细地看着那些义愤填膺的学生,看着他们身上的学袍,大部分穿的都是一件灰色的棉袍,而有少部分人穿的是青色的棉袍。
她心想着,‘从前林三郎在太学念书时,念的是国子学,国子学只收三品及以上要员家的儿孙,或者王公贵族的儿孙,我记得林三郎穿的学袍是纯白绣墨竹的,外罩纱衣,冬日还配氅衣。太学学生出身虽不及国子学,但也绝对优良,那些身着青袍的应该就是太学学生了,不多啊。所以说这里大多是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的学生。他们都是平民出身,除了自身本事,还很需要点运气才能有些仕途,否则就算念出来也只能一辈子做末流小官小吏,顶上压着的全是贵人,邵家势微,邵阶平能坐上少卿之位,虽少不得有宇文侍郎提拔,但也不是全无本事。褚大娘子看上他不能算是完全没眼光。宇文家也落寞了几代人,如今做了圣人的宠臣倒是复兴了,提拔这些出身寻常寒微的人才,该是圣人的意思,可也不容易做到。如此说来姐姐虽是女娘,可在工部倒还算仕途有望,工部的陈尚书可以说是朝中仅有的纯粹寒门出身而身居尚书高位的官员了,可世上能有几个陈镇?自先帝登基起就有意开恩科,让寒门子弟入朝为官,可这些年过去了,朝堂依旧是世家的朝堂。圣人登基也是靠了高家、褚家、林家等世家支持。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圣人的确是在做这样的事啊!’
明宝盈想着想着,忽然满眼热泪,她闭了闭眼,感受着泪水滑过她的脸颊。
她还想起孟容川信里的那些话,想到他为了建功立业去了陇右军中,多年来尽心辅佐护鳞军的将帅。
去岁冬日里护鳞军将军一封奏疏为军中三位官员请封,其中两位都是武职事,只有孟容川升任正八品上录事参军事。
孟容川是十八岁中了举人,可那年不知道为什么,连个外放做县官的缺都没有,孟容川在京中各个衙门里蹉跎了两年,二十岁时拿主意去了陇右,他今年二十八岁了,从九品的府兵曹参军事爬到正八品上录事参军事,一品半的位置,他爬了十年,却也是军中仅次于从六品长使的文官官职了。
别说孟容川,就连明宝盈都很清楚,他是举人出身,如果一直在陇右做文官的,一眼看到头的就是长使的位置。
而明宝盈,过了年正好二十岁。
她看着那些跪了满地的学生,看着他们身上灰色的棉袍,她其实能理解这些人,但她又很恨他们,恨他们鼠目寸光,紫薇书苑的女娘不过两百人,今冬有资格参加这次考试的,不过五十人,能考上的,就算十人好了,那也只有十人啊。
这假使的十个女娘能让他们如此众志成城来反对,来抵抗,可为何又对那些根本不需要参试就能考家族荣光的高门子弟视若无睹呢?
就在明宝盈越想越痛心的时候,人声落了下去,她见金吾卫们散开了一个缺口,外围的人群自动分出了一条路。
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娘骑着一匹红马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圆领袍,挽了秀致的单髻,松松拽着缰绳,斜斜倚着身子,明宝盈看见她的瞬间就想到了温先生。
“温如徽?!”地上站起一个人,震惊又不甘地仰脸看着那女娘,看他的打扮应该不是国子监的学生,而是主簿或者录事。
‘温如徽?她是圣人御笔!’明宝盈惊喜地望着她,只听她淡声道:“秦怀谦。”
两人显然认识,但看那秦怀谦的表情,似乎还不只是认识。
“你这是要来抓我们的?”秦怀谦看着温如徽身后那些精兵,冷笑道:“是否后悔自己生得早了?晚生几年,自读那女学去,何必女扮男装来读太学。”
那些跪着的学生似乎耳闻过这件事,如今听是真人来了,一个个探头探脑打量着温如徽,明宝盈隐约还听见什么‘荒淫’之类的字眼,叫她心里好生愤恨。
“知道你是兔子胆,怕吓着你,都只带了八个人,别这么战战兢兢的。”温如徽笑时就不像温先生了,温先生不会流露出这种挑衅的表情来。
秦怀谦气结,怒冲冲道:“那你来做什么?圣上不能偏私至此,我们寒窗苦读多年,她们才读了几年女学?就这么踩在我们头上?未免太轻易了些!”
这时从国子监里面又跑出一人来,应是来看情况的,见到温如徽,那人神色一震,未等温如徽说话就再度振臂高呼起来。
秦怀谦正等着温如徽的回答,不解地转身瞧着那些再度高声起来的同窗,再怎么做手势也叫他们停不下来。
他们之中的某些人似乎并不想要什么答复,想要的只是一场更汹涌的风波。
温如徽看着他们越嚷越得意,越叫越狂妄,始终平静似水,正当她想伸手叫人拿来圣旨的时候,忽然见一声尖锐的爆鸣,半空中一条赤红的烟龙不断飞升,气势恢宏。
周围一下就变得很安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惊骇,温如徽一压手,示意身后被巨响激得下意识进入御敌状态的千牛卫别动。
温如徽看着那个火药爆竹在高空中炸开来,散下点点金光来,然后顺着那爆竹腾空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一个清秀的女娘朝她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在马前跪下,道:“恭请温御笔见示。”
明宝盈身上萦绕着的那股硝烟味好闻极了,温如徽笑了起来,觉得这火药比圣旨都要来得好。
第103章 榜文
明宝清到了国子监门口的时候, 人都已经要散了,她看见明宝盈站在一匹红马前头,正与马上的人说着什么。
王阿活见着那么些千牛卫站在那, 刚想拽明宝清回来, 就见马上的人轻轻一挥手, 抬眸望了过来。
‘牛啊。’王阿活决定还是自己玩去吧。
明宝清先看过明宝盈身上齐整, 又看向温如徽。
“姐姐,这位是……
“温如徽。”温如徽径直道,“御笔毕竟不是什么官位, 叫着好听罢了。司匠才是。”
“开春咱们一起参加科考, 到时候得了功名,自然名正言顺。”明宝盈转首对明宝清解释说:“明年圣上会开恩科,二月会有礼部试, 四月有殿试, 八月还有贡试。方才给了那些太学学子两个选择, 一是女学的私考改由长安、万年两县主持一场县试, 所有女娘不论年纪都可以参加,县试过后就算是有了秀才的功名。二是女学学生直接以学馆生徒的身份参加二月的礼部试。”
“他们选了第一种?”明宝清道。
温如徽轻笑一声,道:“当然。”
明宝清道:“还是他们的好处大, 就算咱们紧赶着考到了秀才的功名, 二月的礼部试也只有举人身份才可以参加,还得到了八月参加贡试才能得举人的功名。后年还有会礼部试吗?”
“明司匠是个急性子啊。”温如徽道, “后年没有礼部试,但有明法、明字、明算科可以考, 所有女娘都可以考, 缓上两年是应该的,有几个女娘认字?世上没有那么多天才, 该徐徐图之才是,要紧的是一榔头一榔头把女娘可以读书、科举这件事给砸实在了。紫薇书苑边上会新开一个梧桐书苑,是给小女娘开蒙的书塾。长安县则会新设两个女学,都在蚕坊边上,由李娘子主持,也是一个教得深,一个算是蒙学。只是先生还没有招齐,很多女娘虽有才华,却也要相夫教子,被家事拖累
不得抽身。明司匠得空也可以去看看,不过我瞧着你很累的样子,这些时日辛苦了吧,圣上有看你呈给工部的手稿札记。”
明宝清原本听得很专心,被末了一句弄得怔愣,回过神来忙道:“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竟叫圣人拨冗垂阅?”
“你真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微不足道吗?”温如徽却问。
明宝清摇了摇头,温如徽这才笑了起来,又听她道:“我家小妹在写您的字帖,我上月给她新买的。”
“哪本?谁家印的?”温如徽身上这副很像温先生的做派褪去了一点,她似乎有些小小害羞。
“文心书肆。”明宝清道:“东市那家。”
“噢,那肯定是我那篇《兰赋》了,她也真是的。”温如徽与褚令意要好,褚令意比她还上心她的那些文稿,只怕不能流芳百世。
明宝盈也看过温如徽那篇《兰赋》,笑道:“文好字也好,不是拍马屁。”
温如徽点点头,笑容里有属于少年的狂妄得意,道:“我知道。”
因她们一直在交谈,所以秦怀谦只能站在不远处等着。
可等着等着,明宝清和明宝盈上了马,白马红马凑近脑袋彼此嗅了嗅,马上的人又说了一会的话,等终于没话说了,明宝清和温如徽一甩缰绳,干脆利落地就要走了。
“温,温御笔!”秦怀谦连忙跑了过去,撞在千牛卫的枪上。
温如徽微微偏首道:“秦主簿?”
她用极大的耐心等了一会,没有等到秦怀谦开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安万年两县将设县试供女娘科考的榜文贴了多日,但去试院报名的人始终不多。
这几日下学后,明宝盈得空就站在榜文边上,给每一个不认识字的人念。
“这也太可笑了。”崔四和殷惜薇经过时看见她如此,嗤笑道:“人都不认识字,还会来考试?”
殷惜薇却道:“她不是还在给那位沽酒娘子介绍梧桐书苑吗?你瞧她身前有个小女娘,说不准会来念书。”
崔四自讨没趣,瞧见一辆马车从道上驶过来,道:“诶,你家的马车,是你阿兄要来接你了吧。”
可那马车却是停了下来,殷初旭下了马车,朝明宝盈走了过去,两人不知是说了什么,殷初旭竟是让车夫先走,自己留了下来,同明宝盈一起给众人讲那榜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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