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珊如今说起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来,端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还比不得朱姨绞尽脑汁寻个拙劣借口要外出会那个裘老八时来得鲜活。
“说到底,也是夫人精明能干。”
霜降是与明侯同时被抄家的那波官员家中流出来的奴婢,虽不过是十八九岁年纪,但见识也不少了。
明宝珊要摆贵女架子时她跟得上,明宝珊要简衣缩食时她也从善如流。
朱姨做出威严主母样时她老实受着,朱姨露了真容了,在外头快活夜不归宿时她也波澜不惊的。
只霜降生得普通,看着细弱,在人市上挂了个低价,明宝珊是瞧她有几分眼熟才把她给买了回来,论起来了,才知道还是旧人。
“阿娘去哪了?”明宝珊问。
霜降出去瞧了瞧,回来道:“去那位周夫人家中了。”
明宝珊无奈道:“可是瞅准了人家表哥出了门?别撞破了人家好事,到时候门都迈不进去了。”
“夫人才不会这样没眼力价,”霜降笑道:“小娘子累不累,累了就先睡一会吧。”
明宝珊见她移开案几,就势缓缓躺下,歇了一歇,醒来时就见到朱姨坐在榻边吃蜜饯,见明宝珊醒了,不由分说塞进来一颗,酸得她立刻醒神了。
“阿娘别是有了吧,吃得这么酸。”明宝珊迷迷糊糊说。
“啧!”朱姨不轻不重地拧了她一下,说:“月事刚走,你别胡说!”
明宝珊笑了一声,她知道朱姨就喜欢吃酸的,便挪过去,贴在她背上,靠在她肩头,伸手拿她碗盏里的南姜杨梅吃。
“诶,林三郎和高将军家的二娘今日成婚,周娘子的表哥同高家是远亲,今儿出门就是吃酒去了。”朱姨说:“你别说我又幸灾乐祸的,我就是听着了,回来跟你这么一说。”
明宝珊应了一声,道:“成婚就成婚吧。大姐姐说不准都懒得甩他脸色,我还说什么?”
朱姨转脸看她,问:“今儿怎么腔调不一样了?”
“今儿身子爽利,”明宝珊搂住朱姨的脖颈,说:“事儿就会往好处想,身子不痛快,看什么都伤春悲秋的。”
朱姨瞧着她这样,警惕道:“想做什么?”
明宝珊笑了起来,说:“想吃阿娘煮的鸡汤索饼,阿娘打发了那婆子是不是?我闻见鸡汤味了。”
从前在侯府,明宝珊和朱姨其实没有这样朝夕相处过,这两年来,她也算渐渐拿捏住了朱姨的脾性。
“就知道给我添烦,”朱姨虽然抱怨着,但把一碗蜜饯都塞进了明宝珊手里,起身道:“少吃些,越吃越饿。”
明宝珊笑着,她往榻里缩了缩,倚到被霜降推到边角的案几
上,拿起那张画着暗红金纹大氅衣的小笺看着,她想着,总有一日要配齐了丝线,买到合宜的料子,给大姐姐做一件这样的衣裳。
明宝清今冬的新衣就是范娘子寄来的,其中那件齐胸的黄蓝间裙还给了明宝盈,拆了璎珞和珍珠,这两身衣裳就没那么点眼了,但也看得出不凡。
可在乡里行走时并没有谁觉得奇怪,‘烂船还有三斤钉’这话,人人都知道。
林姨和老苗姨也换上了新袄,年节里孩子们都在家中,也叫她们歇一歇,四外走一走,松泛松泛。
蓝盼晓的新衣多是内衫,粉的绿的做了两件,外头只是一件旧衣新染的蓝袄子,看起来厚墩墩的,但颜色鲜亮,衬得她整个人像片桃花一样。
这几日学堂不开,文无尽又是个知情识趣的,但凡不在纸坊里扎着,就常带蓝盼晓四外玩去,有时进城访问故友,总也要蓝盼晓相伴。
游飞这一趟要去看吴叔,文无尽和蓝盼晓便也捎上他。
严观忙了多日,得闲回家换身衣裳的功夫,一开门就瞧见文无尽、蓝盼晓、游飞摆出一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在驴车上边等边吃蒸笼饼。
严观关上了门。
文无尽又把门拍开了。
“严帅怎么这么不好客?”文无尽笑道。
严观望外头看了一眼,道:“这蒸笼饼是西街口买的?”
“蓬软绵密,馅嫩汁多,鲜美无比啊。”文无尽知道他什么地方堵心,指着蓝盼晓膝上那一个油纸包说:“还有呢,严帅尝尝吗?”
严观瞧着他,又看小毛驴,感慨道:“文先生竟还如此津津乐道,不免有些残忍。”
“这话要从何说起?”文无尽不明白了。
严观哼了一声,道:“那家蒸笼饼铺子生意太好遭人嫉妒,店招让人偷了。你买的时候问清楚了吗?人家卖的是驴肉馅的。”
“啊?!”游飞赶紧在驴脑袋上摸了几下,道:“不是故意的啊,你别怕,不吃你。唉,难怪这么好吃呢!”
“怪不得这个价钱呢。这么贵。”蓝盼晓嘀咕着,又咬一口。
文无尽侧眸瞧着她腮帮子鼓鼓的样子,抿唇忍笑,再抬眼看严观时就又得意了,道:“小鸟归你养了,我俩,可走啦。”
“不送!”严观咬牙道。
游飞把个驴肉蒸饼往严观脸上怼,扭脸看着驴车被文无尽赶离了巷道,就说:“小灰灰走了,师父快吃吧。”
严观一把将他提进来,说:“吃得这样好,先打三套拳。”
“刚吃完不能打拳,容易肚子疼,啊,吴叔,吴叔救我!”
游飞的挣扎声被门板拍了回去,蓝盼晓隐约似乎听见什么,把头探出窗外瞧了一眼,笑道:“小青鸟应是很喜欢严帅的,高兴得直叫唤呢。”
文无尽笑得肚痛,蓝盼晓不明所以,问:“严帅家附近也有坟典行吗?你要不要进去逛逛?”
“严帅这宅子闹中取静,可不便宜啊。这边上又是大同旅馆,行商往来频频,我记得前头就有一间很大的坟典行,瞧瞧去。”
文无尽的束脩都在蓝盼晓这里,平日里除了吃喝和笔墨纸砚就没什么开支了,也就是过年这几日稍微奢侈了些,再有多的,就是废在买书上了。
紫薇书苑的藏书很多,其中不乏艰深晦涩的,明宝盈在书苑能借回来一些,文无尽跟着看,倒是省了一笔。
文无尽起初只听蓝盼晓说明宝盈在念女学,具体对于这女学里教什么也不甚了解,后来与明宝盈探讨了几回后,倒很吃惊。
女学教的也不能说全是科举之道,只是很务实,学成的人只要在各部里找对了位置,就能牢牢嵌在里头,很难撼动。
坟典行的对面正是一间香料行,蓝盼晓轻易不敢在这种地方问价,知道其中有些香料价比黄金,只是想着明宝锦在这方面的喜好,就进来瞧瞧。
既然是香料行而不仅仅是椒豉行,那卖的肯定不只是椒豉一类的调味香料,更多是用来制造熏烧香品的香料。
沉、檀、龙、麝四味香,蓝盼晓已经许久不曾闻过,那种华贵而厚重的香气已经离她远去。
但蓝盼晓觉得明宝清做的那些竹炭、木炭本就有种天然草本香气,够好闻了。
她正抿着一片白芷在鼻端轻嗅,就见对面的坟典行里有些骚动。
蓝盼晓心下惶惑,连忙往那边去,就见文无尽正与一人扭在一处,但还没有打起来,就被坟典行里的其他人拉了开来。
“阿回?!”蓝盼晓急忙跑进去,就见文无尽衣襟尽皱,脖子上还有红痕。
那人瞧见蓝盼晓,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是想到什么,拂袖冷哼道:“你可比你父亲不如多了,拣个不值当的货当宝。”
蓝盼晓知道文无尽听了这话定要恼火,赶紧拦住他,又看向对面那人。
她依稀记得这人是郭家的六郎,论起来也该是文无尽的同辈表兄弟,但显然他没把文无尽看在眼里。
“你倒很看不起他,要是你阿耶也能看不起他,那就好了。”
“你什么意思,扯我阿耶做什么!”
蓝盼晓在郭六郎连声追问中牵着文无尽离去,好好的闲暇一日就这样败坏掉了。
不知那郭六郎说了什么,文无尽一直闷闷不乐。
蓝盼晓也不问他,回到家中拧了热乎乎的帕子给他擦脸。
凝着冰霜的眉眼,抿紧的唇瓣,难看的脸色在一方热帕和一双柔荑的揉弄下渐渐平缓了下来。
但文无尽还是很难过,他道:“我觉得郭六郎说的不错。”
“什么?”蓝盼晓轻声问。
“他说我娘蠢,放着千金不做,与人私奔,沦落到卖身做婢的下场。”文无尽似乎也很困惑,他皱着眉,说:“若不是遇上了你,我也还是贱籍,但娘又说,她不后悔。其实她应该后悔的。”
“乍一听是这样的。”蓝盼晓默了很久,忽道:“但其实你阿娘若不是遇上了你阿耶,她本要嫁与别家做继室主母,那家的郎主那年已经五十有四了。她很不愿意,视你阿耶如一条活路,并不是高门贵女不知人间疾苦,一味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文无尽呆在那里,只听蓝盼晓继续说:“后来你阿耶病故,她无所依,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京城郭氏一族如此恨她,甚至是设计了她卖身做婢,才不仅仅是因为她私奔名声不好,而是因为族中女子但凡适龄,又能拿捏的只你阿娘一个,她不嫁,嫁的就是京城这一脉的郭氏女娘了。算起来,那女娘应当是郭六郎的姑母,嫁过去第三年就死了,如今那位老而不死的崔尚书已经娶到第四房了。”
“崔尚书?就是祠堂被火烧过的那个崔家?”文无尽一气听了这么些,显得有些懵。
蓝盼晓点点头,道:“放火烧祠堂的应该就是第三房继室李氏,我听说李氏如今还活着,且做了紫薇书苑的先生。”
“李氏怎么可能活下来的?她可是烧了崔家的祠堂啊!”文无尽十分震惊,又喃喃道:“她如今在紫薇书苑做先生,那受的是圣人的庇护?听闻李氏的生母出自皇家旁□□当年也可能是圣人救的她?也难怪圣人得势她才露面,且还是做先生。这,这是圣人给崔家的敲打吗?”
“你与元娘说的一模一样。”蓝盼晓起身去浣帕子,腕子却被文无尽一把扣住,一个旋身就将她拽回了怀里。
文无尽摇了摇有些混沌的脑袋,抓住重点问:“阿娘为什么不同我说这些?”
“可能有些事情,对女儿比较好开口。”
蓝盼晓抚着他的面庞,轻轻一笑,掩去与乳母郭氏相拥痛哭,各叹际遇悲苦的情状。
游飞从马背上利落地蹦下来,叫着‘小布头’就钻进了庭院里。
“小青鸟!你回来啦!”明宝锦甜甜的声音也热情洋溢地响了起来,严观瞧见她鞋都跑掉了一只, 洁白的袜袋在庭中干泥地上
踏了几步, 整个人被游飞直接捧起来, 捧回阶上坐好。
游飞捡起她跑丢的鞋子, 坐在她身边俯身给她穿。
明宝锦笑着歪头看他,游飞也笑眯眯看她,说:“想不想我啊。”
“想呢。你想我了吗?”明宝锦问。
“想的, 我每天早起想你一遍, 吃饭想你一遍,晚上睡觉又想你一遍。”
游飞这小子一点也不害臊,肉麻得严观都受不了, 觉得到底还是练得他不够重, 叫他嘴皮子这样轻巧!
“每天想三遍吗?”明宝锦又问:“我每天想你不只三遍。”
“三遍是起码的!其他时候也会见缝插针地想。”游飞正色道。
‘这都是跟谁学的?’严观很是费解, ‘难怪游郎君年岁轻轻就能有苗娘子这么个漂亮媳妇, 这小子以后成亲也晚不了。’
说话间蓝盼晓提着食篮从两小只身侧走下来,仰首对他一笑,道:“苗姨在屋里呢, 您只管进屋坐。”
“蓝娘子是给文先生送饭吗?”严观问。
蓝盼晓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道:“走乡长的门路,纸坊刚卖出去一批货, 但眼下春耕了,零散人手不足, 他自己略有些空闲就往纸坊去, 所以要送饭。”
游飞不知在里头说了些什么,逗得明宝锦笑了起来, 小女娘一笑那个甜,眼睛那个弯,声音那个糯。
“大娘子在哪里?”严观忽问。
“在黑大他们家的田头上画画呢。”蓝盼晓道。
严观下了马,一步一步往田头去。
春草绒绒,随风摇曳,明宝清似乎是想把自己藏起来,穿了着芽绿的春衫,梨色的长裙,坐在一个草垫子上。
她侧曲着双腿坐着,长长的乌发用绿缎带捆缚,挽成一个优雅又简单的单螺髻,露出一截纤长的脖颈。
严观好久没有见她了,也许说不上很久,但对他来说就是很久。
她在画画,画得很认真,严观以为她在画风景,等走近了一看,发现她在画黑大和黑二。
黑大和黑二?
严观僵了一会,明宝清看着画纸上的影子就知道是他,鼻尖在他下颌上虚描了几笔,等了一会不见他出声,转过头就瞧见他发愣的样子。
“严帅,好久不见了。”明宝清瞧着他泛青的下颌,应是刚刚剔过须,心里飞快掠过一丝她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惋惜。
明宝清把裙摆都拢到自己身边来,拍了拍草垫子,说:“坐吧,年节里忙坏了吧。听文先生说城中场戏轮番,庙会热闹。元宵灯会,更是万人空巷。”
“那你怎么不进城来看看?一次也不来。”严观在她身侧坐下,问。
“起不来,总是与小妹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时,餐饭又有阿姨们做好,还有三娘念书给我听,惯得我懒惫极了。”明宝清笑着说,垂眸看画。
严帅也看向她的画案,就见那上头不只有黑大和黑二,还有很多个黑大和黑二,都是在田里来来回回走着的模样。
“这俩人就是炭块成精,又不是什么仕女,有什么好画的。”严观的语气听起来很质疑明宝清的品味,惹得她笑出了声。
“黑家三兄弟,虽然落成了三户,但把田都尽量拢在一块了。靠近水车的这边他们要种稻,”明宝清用笔杆指了指正前方辛辛苦苦垦出来的地,又转身看后边,道:“而离了水车远的那边,他们想留着种豆、种麦。”
严观的视线就随着她的笔杆走,两边看看,目光最终又落在那画上。
明宝清拿来作画用的纸应当是纸坊不能卖的废料,纸面粗糙,看得出渣滓很多,但她并不在意,在画中间横过一条长线,将画割做上下两半。
上面是在水田耕作的黑大,下面是在旱地耕作的黑二,他们使的犁是孟老夫人借他们的,是同一把犁。
画上的小人没有五官,面庞就是一个墨点上,躯干和四肢的姿态却是每一个都有不同,严观端详起来,一个个小人看过去,然后他抬眸看明宝清,道:“你想改犁?”
“你怎么知道?”明宝清的惊讶让严观有些高兴,他勾着唇角点了点画纸,说:“兄弟俩年岁差别不大,身量也差不多,做农活都是好手,唯有不同之处就是一个在水田和一个在旱田,这就让两人施力的姿态很有不同,水田泥泞,湿泥堵结,黑大耕着旱地,要轻松很多。”
“但,但你怎么知道我想改犁?”明宝清擒着笔,再问他。
“不然你画他们做什么?五官都看不清的。”严观忽然伸手,托住她笔尖落下的一个墨点。
本来会浸在明宝清裙上的墨色沁进了严观宽大的掌心里,明宝清赶紧拿帕,又忍不住笑,说:“你怎么三言两语离不开样貌,到底是爱俏。”
严观掌心被她一托,看着她垂眸认真擦拭的样子,什么话都塞住了。
他只觉掌心这一处,像是由她拿着烛火烫下的一个疤,越摸越痒,想干脆挠破了,撕开了血肉,好求痛快!
“擦不干净了。”明宝清取来自己喝过的葫芦,用葫芦的小口抵住他掌心倒了些水出来,又细细的擦了一会,擦干净了才算完。
严观收回了手,攥成拳。
明宝清重又拿起笔,说:“耕水田用水牛,耕旱地用黄牛,牛都有不同,犁却是一样的,怎么能好用呢?”
严观看着她在纸上画出了一个犁,寥寥几笔,精准无比。
“这是陆先生改进后的江东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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