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得晚,河道两边人山人海,早就挤不进去了。
“万年县县衙也有一条龙舟,在那边,跟我来。”
严观应该是早就想好了,带着明宝清朝一处设了守卫的地方走过去。
守卫认脸,直接放行,可严观还没往里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在身背后喊他,“观儿,救急救急,划龙舟去啊!”
王阿活笑嘻嘻挤过来, 抱着严观的胳膊叫他‘好哥哥’。
明宝清笑出声,就见严观红黑着一张脸,使劲推王阿活凑过来的脸, 可王阿活就是死命赖在他身上,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好哥哥啊, 你一定一定要去, 我们中郎将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但凡碰上这种事情一定要赢才行,可偏偏有几个不知轻重的货昨天去吃了不干净的田螺, 拉得瘫在地上起不来, 我真是找不到人了,好哥哥,你要救我狗命啊!”
严观又不能真把王阿活的手掰断, 脸色尴尬又难看, 明宝清还一直笑。
“我又不是你们金吾卫的人!”
“没事没事。”王阿活把眼泪一蹭, 又嬉皮笑脸地说:“陈县令和我们中郎将什么关系, 必定愿意的。我们中郎将平日里又那么赏识哥哥你,你去他肯定高兴。”
王阿活缠着严观的时候,明宝清瞧见卫小荷跑了过来, 笑道:“大姐姐, 你来看龙舟比赛啊,我有个好位置给你!龙舟比完还有射红呢!那里也看得见的!”
他穿着小厮的短打衣裳, 看起来很精神。
“那你去吧,我跟着小荷就是了。”明宝清对严观道。
“我今年都没练几日。”严观摆明了不想去。
“够用得很, 谁不是你教出来的?”王阿活谄媚道。
明宝清见他闹起别扭来, 又笑道:“我是什么小孩子不成,快去, 我要看你大展身手呢。”
严观叹气点头时王阿活才看见了明宝清,他忽然
变成一个很激动的哑巴,咿咿呀呀指着明宝清胡乱叫唤了起来,被严观提住领子一把扯走的时候,还拧着脖子转过脑袋看明宝清。
“王阿兄怎么了?”卫小荷费解地说,又对明宝清笑,“大姐姐跟我来。”
卫小荷能留住的位置自然不是什么高台之上,而是一棵老树枝丫上,因为周边有官府衙门的人守着,所以没人来。
“大姐姐你先占着,我要去忙啦,忙完我也来看。”卫小荷哼哧哼吃搬来一架梯子搁在树上,抹一抹额头的汗,道。
明宝清抽了帕子给他擦汗,卫小荷的笑容变得羞涩了一点,他的声音也小了,问:“大姐姐,我家里好不好。”
“都好,只是你阿娘依旧那么辛苦,你阿姐白天照顾小弟和家里,晚上去文先生那里学字,你阿耶前日来还了一封保平安的信,说是跟着队伍出去杀了几趟马匪,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日子也有奔头。”
卫小荷点点头,愣了一会神,然后又道:“那我也忙去了。”
明宝清看着他跑远,扶着梯子一步步爬上了树。
高处视野真得很好,明宝清还能瞧见金鳞池水榭里的达官贵人们,有些面孔还很熟悉,赵九娘和刘三郎,齐二娘和曾八郎,郑四娘和朱大郎。
还有褚大娘子和邵四郎,“嘁!”明宝清嫌恶出声。
以及高二娘子和林三郎,“呵。”明宝清又轻哼一声。
明宝清高倚浓绿树冠之上,四下无人,所以她可以很诚实地说,自己没什么心痛的感觉。
充其量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别扭,像是吃到了一口偏咸的菜,仅此而已。
明宝清觉得情爱一事,既不是谷粮蔬肉,也不是衫袄褥炭,能锦上添花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耿耿于怀。
林三郎这个人是推到她跟前来的,不是她自己选的,他的家世与侯府相当,生得也不错,同文先生一样是白净的皮肤,俊秀的眉眼。
文先生的五官比林三郎还要‘利’一点,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笑起来时偶会冒出一丝媚气,冲着别人的时候几乎不会有,只有对着蓝盼晓的时候。
明宝清很理解蓝盼晓,有文先生这么个美人在堂下那样痴痴仰望着她,她再看明侯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怎么会不憋屈呢。
蓝盼晓生得也好,明宝清觉得她的气质和苗娘子有些像,柔软温和,即便没有做娘亲,她也是那种能把孩子搂在怀里哄的女娘。
文无尽当然会忘不了她,‘温香软玉’四个字太偏重□□了,撑不住他多年的爱慕,但蓝盼晓有似水般的温柔,谁不贪恋呢。
那么明宝清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她从前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林千衡堵住了种种可能性。
但现在想一想,她对林千衡、文无尽这种清俊样貌的郎君似乎总是停留在欣赏的层面,很少有进一步的联想。
闺中春梦她都没梦见过林千衡几次,有的那几回也似隔靴搔痒。
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明宝清看见了严观。
真的是严观,他就站在龙舟尾上做掌舵人,脱掉了外衣,上身只留了件素白的单衫。
‘是里衣吧。’明宝清心想。
严观一手拿着根斜在水里的黢黑长棍,另一只手上绕着一根很粗的红绳,红绳的另一头定死在舟尾上,倒像是把他捆在了这条墨色纤长的龙舟上。
只他站着,独自一人映在清澈的金鳞池里,水波轻晃而过,像是划破了明宝清的心池。
明宝清没有移开眼,她很认真地看着他,心道,‘对味了。’
隔了这么远,明宝清却开始回忆严观样貌的细节。
他的五官很浓,肌肤纹理没有那么细滑,眉间有因为时常皱眉而留下的竖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笑的不多,唇周却也有两括笑弧。
他刮尽须的样子很俊朗,唇形会很明显,唇瓣偏厚些许,没有薄情的任何征兆,只是笑起来的时候会冒出一丝丝的清纯,同他肃杀的眉眼有些矛盾。
明宝清觉得他稍微蓄一点须也不错,会显得整张脸更有力量感,五官呼之欲出,笑起来的时候也就不矛盾了,反而鲜明耀目。
明宝清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也很清楚心里有什么在变化。
舌尖又莫名酥麻起来,明宝清下意识咬了咬,却不太记得为什么总是会有这种幻痒。
明明是从林三郎起头想的,想着想着却想到严观身上去了,明宝清的目光再落到林千衡和高芳芝身上时,真真平静如水。
林千衡今日穿得了身便于骑射的锦织红衣,看起来很是神采飞扬,对着高芳芝的时候笑意温和,无不周到。
高芳芝的神色雀跃,瞧见褚蕴意从廊桥上回来,欢喜地抬臂轻扬,松松袍袖落下,露出浑圆嫩白的一条胳膊。
明宝清见她没有戴臂钏,暗道:“高二娘今日不参与射红?可惜了,还想看她舞剑那么好,射箭是否也拿手。”
她是自己手痒却替别人心痒。
锣鼓一震,那几艘赤红绿褐的龙舟在金鳞池中疾行如风,墨色龙舟譬如离弦之箭,速度快不说,最要紧是拐弯时很稳,不似那艘赤红龙舟般转弯过急,结果直直朝明宝清这边撞了过来。
龙舟轻巧,船体开裂的声音听得明宝清直皱眉,舟身还直接翻了过来。
明宝清也不能安坐,正起身想下去,就见岸边顿时涌过来一堆施救的人。
她这才重新坐下,可方才一动,对岸似有目光望了过来,但明宝清再看过去,却没有发现有谁在看自己。
“错觉吗?”明宝清蹙起眉自语着。
赤红龙舟触壁的意外弄她都没瞧见墨色龙舟冲刺那一瞬,不过终点本来也没有设在这边,她也瞧不见,只听岸边有一个很豪爽的嗓音在大笑,她侧耳听了听,觉得应该就是王阿活口中那位‘一定要赢’的中郎将。
‘应该是夺魁了吧。’明宝清想着严观应该要回来了,但等来却是忙好了的卫小荷。
“还要等着拿赏吧。”卫小荷爬上来,往她身边一坐,小声对明宝清说:“听说圣人也在,应该有重赏吧。”
明宝清有些惊讶,道:“当真?”
卫小荷眨巴着眼睛,往明宝清手里塞一个洗过的桃,自己也啃一个,说:“不当真,我听说的呀。”
明宝清失笑,拿起桃子咬了一口,道:“这个位置看龙舟挺好,就是射红看不清了。”
“射红都是贵人们玩嘛。”卫小荷抱着树干站了起来,用手搭着凉棚,道:“其实也能看见。”
岸那头的射红在龙舟竞渡结束后就开始了,这比赛其实很简单,就是射落树梢间的红果子。
果子不是真果子,是糖做的,大小不一,得分自然也不一样。
最大的似甜瓜,最小的似鹌鹑蛋,射落坠地时金箔四溅,糖壳脆响,很漂亮也很奢靡。
射红可以男女同赛的,明宝清和明真瑄从前都是射红这场赛事的常客。
他们兄妹俩赢过不少彩头回去,明宝清的那把长梢弓就是她第一次夺魁时的彩头。
“长公主亲赐银勾长梢弓一把。”
记忆中,内监的唱喏声忽然冒了出来,明宝清愣了一下,她都快忘了那把弓是圣人给的彩头。
正当明宝清想着往事的时候,耳边忽然风声很劲,她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去想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扑过去摁下了卫小荷的头,与此同时,一根箭就贴着她的耳戳进了她身后的树干里,明宝清的头发甚至都被扎进去的好几缕,扯得她头皮都绷紧了。
明宝清伸手去拔那根箭,很松就掉下来了,在树干上留下了一个七枚铜钱摞起来厚度的圆孔。
射箭之人即便没有使出全力,这力道也很了不得了,因为这箭没有箭头。
卫小荷看着中郎将带着人挎着刀来到树下,揪着明宝清的衣襟,战战兢兢又无助地叫着,“大姐姐,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中郎将抬头看她,看着
她攥紧了那根无头的箭,他顿了一下,道:“明娘子,圣人要你过去。”
直到听见了这句话,明宝清的神思才稍微回拢了些,她点了点头,平静道:“好。”
明宝清下了树,随着一帮金吾卫中间往对岸去,她看起来像是被押过去的,起码在严观看来是这样的。
他看见明宝清时正在抹脸,几缕湿发垂在眼前,而明宝清就那样从发丝间走过。
严观立刻快步跟了过来,想抓住他的王阿活受了一个肘击差点呕血。
中郎将已算很给他面子了,压低声音道:“圣人要她过去的,你别掺事。”
但严观不听,依旧跟过来。
中郎将自己也不清楚这桩差事是为何,心里正打鼓,想着反正严观也过不了侍卫的关卡,便不理会他。
明宝清转首看严观,他身上湿了好些,头发显得更黑了,目光震惊又担忧,被侍卫横枪拦住的时候,他步子都没停,似乎连理智都没有了。
‘这样喜欢我吗?还是说,只是担心恩人呢?’
明宝清心想,她扬了扬手,叫他回去,又笑了笑,示意无事。
严观站在那里,被王阿活拖着往后跌了几步,他看起来好像快哭了,可能只是明宝清这么觉得,王阿活觉得他要疯了。
‘这个表情还真是新鲜。’
明宝清冲他笑了起来,转身迈上台阶。
第088章 射红
明宝清走上一处高台, 右手边是另外一条长长的台阶,几乎是一步一哨,过了几道岗哨后, 连中郎将也不得入内了。
明宝清余光瞧见高处有一个垂着帷幔的长亭, 她揣测那是圣人和宠臣的所在。
长亭下边一阶一平台, 上面坐着的起码都是五品上的官员, 明宝清瞥了一眼,见多是一些年岁比较轻的官员,还携着家眷, 气氛本来挺惬意随和的, 但明宝清的出现,似乎扰乱了一点平衡。
她管不得许多,又下台阶, 入目是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坦草地,
一个女侍卫来领她进去, 气度衣着都很像紫薇书苑的护卫, 但要更加冷峻一些。
侍卫直接把明宝清引到了射红场上,递给她一把弓和一桶箭,道:“圣人觉得今年参加射红的人技艺平平, 都没有什么看头, 想起明娘子当年风姿,所以请您来一展身手。”
眼前是密密悬红的树林, 身边是谁,明宝清没有管, 她只知道自己身后是高台, 是圣人,但没人让她请安行礼, 也不给她一个报上家门的机会,她就是被推到场上的一个戏子,不管她愿不愿意,锣一响,就要开场。
不过明宝清没有被这种有些蔑视的情绪遮蔽太久,她只是看着手里的那把弓,那是她的长梢弓,她抽了箭,也是她惯用的长箭。
太趁手了。
明宝清在这一瞬忘掉了恐惧和困惑,抬手就是一箭飞出,直接击落数枚红果,只听见四声很令人心旷神怡的脆响。
“记十六分。”
明宝清的到来像是破开死水的一颗石头,叫人振作且忌惮,接下来几人一箭分别得一分,三分和两分。
说明她们只射落了一个瓜红果,一个杏红果和一个桃红果,不似明宝清那样一箭射落了一个杏红果,一个两个李子大的红果和一个鹌鹑般大的红果。
“记十二分。”
赢下这个好分数的崔四娘子斜眼看明宝清,却见她目视前方,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反而是勾唇笑了一下。
‘来玩吧。’明宝清甩了甩手腕,心想。
接下来的时间,就只听林间悬红坠地脆声接二连三响起,因为不间断,所以有了乐曲一般的曼妙节奏。
高台上,倚在软榻边的萧奇兰稍稍坐直了身子,转脸时先看见了垂在榻边的镶了金红边的银纱裙,孔雀翠羽一片一片,缝了满裙,在春风中翕动着纤羽,彷佛是在这裙衫生出来的,毫无绣线的痕迹。
萧奇兰稍稍仰脸,入目就是重重叠叠的宝珠项链,因配合孔雀裙,所以宝珠以蓝、绿、黄、棕为主,项链下裸露的肌肤丰润细嫩,没有任何将要衰败的征兆。
“呀,崔四倒是起劲了,怎么不藏拙了?”萧奇兰甜蜜地笑了起来,看着倚在榻上的无比尊贵之人,道:“不曾想明大娘子箭术这样精妙。”
“听闻明真瑄的箭术在陇右军中也算排得上号。”穿着轻薄铠甲的荆统领走了过来,又俯在圣人萧世颖耳畔低语了几句。
“噢?”萧世颖额间花钿是蓝花点红蕊,衬得她一双眸珠深若星海,华贵之余,还有一丝邪魅之气,“这事儿到现在还能如此有趣。”
萧奇兰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又听萧世颖道:“这小娘子一出,悬念皆无好没意思。瞧着那一对对的,只想着赛事散后出去做交颈鸳鸯,不若男女同赛吧。看那林三郎的眼珠子都要黏上了,就让他上场离近些看吧。”
“您让林千衡和明娘子搭档比赛?”萧奇兰惊讶地问。
萧世颖轻笑了一声,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道:“高家的面子也不能这么踩。”
“那明娘子要与谁同赛?”萧奇兰含下了脖子,眯眼笑的时候见萧世颖只是轻轻挥了一下手,荆统领随即退下。
过了约莫一株香的时间,明宝清的独赛中胜出毫无悬念,她甚至都没有补之前缺掉的几轮,就遥遥领先,分数漂亮得刺目。
萧世颖着人问她要什么赏,她没客气,利落潇洒地转了转手里的银勾长梢弓,高高举起。
“念旧啊。”这三个字的尾音拖得长,让萧世颖语气有了点叹息的意味。
“原来明娘子是这样一个人。”下首的矮榻上,一个穿着常服的俊美郎君慢悠悠地说。
“怎么?宇文侍郎对她也有所耳闻?”萧奇兰道。
宇文惜转过脸望着萧世颖,他生就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很美,但一丝女气都没有,笑起来时,风月无边。
萧奇兰素来对男色毫无感觉,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见过我阿兄带回来的一份手稿,说是她设计的一个槽碾,还要求在工部的记档中署上明氏所著。”宇文惜说:“阿兄素来古板无趣,但偏与明娘子每月都有些书信往来,惹得嫂嫂这把年岁开始吃醋,拆信一看,全是些农用器具的探讨,我还以为有热闹可以瞧。”
“什么热闹不好瞧,瞧你阿兄阿嫂的?”萧世颖轻笑着说:“倒是没想到明娘子的才能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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