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是范娘子寄来的,卓家在江都算是大家,官面上徐少尹避不开要同卓家人打交道,范娘子与卓家的女眷免不了要交际周旋。
她信中说,卓家上一代和下一代中皆有人才,唯独这正值壮年,持家掌家的这一辈颇有些不堪说的样子。
明宝清想要借力打力也只能请与卓氏同辈的舅公出面,可舅公已然年迈,若这消息落入几个叔伯之手,到时只怕真要与二房的人一起落个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用这个法子为好。
明宝清心中郁闷,但再读一遍,又细细念了范娘子嘱托她的那几句话。
‘难处尽数与吾明言,吾视汝若亲妹,汝若见外,反令吾泣然!’
随着这封信来的包袱里还有两身厚衣裘袄,一身是齐胸的黄蓝间裙,一大把长长的璎珞珠子缀在雪兔绣片下,外衬的一件厚褙子里蓄满了雪白的兔绒。
另一身披袄与襦裙的颜色要暗许多,像一株遗在山里的老花树,一面是棕褐的枝干,一面是暗红的花瓣。襦裙是单布,有些薄,但披袄很厚实,领口和袖口都衬了上好的浅褐狐毛,腰间还有一圈花蔓绣片。
先不提领口的珍珠和腰上的璎珞,光是把这两身衣裳上的绣片拆下来都能卖不少的钱,范娘子说这两身衣裳是旧衣,在箱笼里白白放着也是叫虫蛀了。
她这样说,无非是怕明宝清不肯接受,日后顾忌太多,不再来信。
‘汝若不以形迹之聚散分疏密,尚望偶得余闲,可示吾以见闻,则彼此虽隔,无殊觌面矣。’
‘真好。’卫小莲看着明宝清浅淡的笑颜心想,‘能读会写,真好。’
青槐乡的冬日很安宁, 水车的闸门被放下,安静地休息着,沉睡着。
腊月的某一夜落了雪, 杜里正生怕雪融成冰, 会冻坏了水车, 带上两个儿子来开闸门, 让水车转一转,动一动。
明宝清拢着那件棕红披袄走过来的时候,他们父子三人正挤在树下看水车转动, 看着融雪一沓一沓掉进水里。
这水车已经不是明宝清的水车了, 它建在了青槐乡,就是青槐乡的水车。
明宝清觉得这样也不错,又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一步步走回去了。
她们的小院像一块松软的白糕, 虽然是用雪做的, 却散发着温暖与香气。
茴子白和菘菜被盖在雪下, 一点点酝酿得更甜, 更美味。
明宝清想,今天一定有一道菘菜炖五花,老苗姨可不会错过这个吃热乎乎汤菜的机会。
明宝锦还在赖床, 小孩长身子本就懒觉, 今日学堂歇课,明宝清由着她睡到这个时辰。
她脱去披袄随手搁在外间, 走进内室在床尾坐下,探手入被抓住明宝锦软软的脚丫子, 轻挠她的脚心。
明宝锦缩起脚蜷起身子来, 小猫般哼哼唧唧撒了会娇。
“林姨和老苗姨磨了豆浆,还有煎菜饼。”明宝清揉了揉她的发, 明宝锦果然精神起来,揉着眼就去摸衣裳。
她又得了新衣,是一件绯红袄裙,袖口和裙摆下都处衬了一截黑红麒麟团纹,柔软可爱之中又有利落和飒爽之感。
这黑红麒麟团纹衣料是从游飞的新衣上来的,吴叔晒衣时捡出了严观的旧衣
,那是他初到严九兴身边时得的一件新衣,早就穿不下了,但保存得很好,没有半个虫洞,吴叔觉得扔了可惜,想给游飞穿又还大了些,但请蓝盼晓一改,就变得合身又漂亮。
蓝盼晓是最惜布料的人,又用明宝锦袄裙上的绯红衣料衬在了游飞新袍的领口和袖口,以打破严观那件旧衣的沉闷和严肃。
屋子那头,明宝盈已经醒了在看书了,外头落了雪,映了一地白,屋里都不用点灯,门窗是新换了窗纸糊过的,新窗纸是明宝清在城中买来的,又薄又韧,透光却挡风。
文无尽捧着那卷窗纸琢磨了很久,他父亲的手札里写过窗纸的做法,但做出来总是没有这么好。
明宝清劝道:“文先生别心急,反正这两年也考不了试,多琢磨琢磨挣钱的法子吧。若想我嫁阿姐,可要很多很多很多的彩礼。”
虽知明宝清这话是玩笑,但文无尽的目光难掩幽怨,看得人人发笑。
“饭也不吃就看书。”明宝清的声音又飘进书房里去,说:“做状元也要身子好才行。”
明宝盈赶紧合上书页,将盆里的炭火夹出去一半,同姐妹们一起往堂屋里去了。
堂屋里毕竟开着半扇门,虽不及起居室中温暖,但这里也有一个炭盆,再加上厨房灶洞里不歇的火,蓝盼晓脱了外袄绣花,手脚都还是暖洋洋的。
只是她刚分了丝线,明宝清就走了过来,把她面前的绣架一合,说:“还摆出来做什么,今日不是约好了要同文先生一道,跟姜小郎、钟娘子进城玩呢?你今日若是不买身好衣裳回来,那就不要回来了。”
蓝盼晓整日给这个做衣给那个做衫,自己却没有一件真正的新衣。
“都积雪了。”蓝盼晓说:“不好走吧。”
“官道上人来人往的,日头一出就融掉了,迟些出门不要紧,在城里寻个客栈住一夜也不要紧的。”
众人都帮腔,又挨个钻进厨房里想帮手。
家中得了小小石磨和小小碾轮,许多粗粮也能细做了。
林姨同豆腐坊主人家说定,天不好就不去了。
菜饼一滩一滩,在油锅里‘滋滋’作响。
明宝清想让老苗姨先去吃,便要接手她手里舀面糊的勺子。
“噫!”老苗姨警惕起来,说:“去去,上外头去,等下又弄得糊锅!喂鸡都不食!”
明宝清有些不服气,边往外头走边争辩,道:“明明就糊了一回。”
明宝盈抿着唇偷笑,接过老苗姨手里的勺子煎菜饼子。
自家磨的豆浆香浓,半点豆腥都无,因是在小灶小钵里滚煮开的,所以也没有一丝的焦糊味道,只稍稍静置一会,立刻结出一层醇厚的豆皮。
老苗姨还在里面磕了两枚蛋,蛋花凝在豆浆里,香上加香。
明宝锦喝了一口,幸福不知该怎么好。
菜饼煎得金黄,米浆薄的地方煎得脆脆焦焦的,米浆厚的地方又软软韧韧的,茴子白剁得细细的,被油煎出一股甜味,咀嚼时格外爽口。
吃过这一餐,老苗姨和林姨被赶回房中补觉,明宝清和明宝盈在厨房里收拾。
游飞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刚想说文无尽等在外头呢,一张口却是,“好香啊!”
“你们早上吃了什么?”蓝盼晓问。
“热水泡冷饭。”游飞笑道:“还有辣萝卜腌豆角,也好吃的。”
明宝锦几乎要为自己刚才享有的美味而感到愧疚了,游飞凑到她跟前来,道:“今天先生没留功课,师父教的拳和棍,我早起也练完了,嘿嘿,我们好一起玩了。”
明宝清撩起门帘送蓝盼晓出去,又听明宝锦说:“好,点心我要煮些糖熬白果来,咱们一起吃吧。”
游飞赶紧点点头,身上黑红麒麟圆领袍当然是不喜欢系好的,歪歪翻出来的一角,跟严观一样。
他上身趴在椅上与明宝锦说话,左脚翘着,靴子也是簇新的,素面全黑,后脚跟的缝线上却绣了一株瘦长的红掌。
明宝清想起严观那几身好看的常服,不知怎么得就笑了起来,俩小孩转脸看她,她便问:“靴子是谁给你买的?”
“吴叔买的。”游飞歪头看自己脚后跟还看不够,坐下来又脱了靴捧起来美滋滋看了个够才穿回去,说:“跟师父的新靴子是一样的,就是小些。”
“文先生的学堂放假了,严帅没说接你去城中吗?”明宝清问。
“年下他哪有功夫管我?牢狱里的犯人都多了一堆,他一个人恨不能掰成两半用,肯定忙坏了。他一忙就住廨舍里,吃喝不知道怎么样,我上回托了卫五哥和小荷他们,让他们盯着点师父吃饭,但师父这人有时候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啪’就把门关上了,吓得小荷都不敢说什么。唉,吴叔又要一个人了。”游飞抿了抿唇,很忧愁的样子,说:“过几日等我那个鸠杖打磨好了,我要去看吴叔,陪他住几天。”
明宝清听他啰嗦了的一大堆,脑海里不由自冒出严观甩脸色给别人看的样子,活灵活现的,就跟她自己看见了一样。
她拍了一下脸,回了回神问:“鸠杖?汉朝时赐给长寿老者的王杖上端刻的就是鸠鸟,这是文先生教你的?”
明宝清见游飞点头,心道,‘一个教他读书明理,一个教他习武防身,游老丈、游郎君、苗娘子在天有灵,也会安息了。’
这厢,等蓝盼晓四人进了城中已是午后,姜小郎饥肠辘辘,寻了间馆子就闷头扎了进去,坐定了才发觉这是间陇右风味的馆子,几人都没吃过,有些没了主意。”
“要软米油糕,荞面饼和炮羊肉。”蓝盼晓忽然出声,又道:“有岩盐和果子醋吗?”
“当然有。”博士笑道:“没有岩盐和果子醋,店招也保不住了,这位娘子是陇右人吗?”
蓝盼晓浅笑摇头,不再解释。
文无尽奇道:“你何时对陇右吃食如此了解?”
“听三娘说起过一回,你不在这些时日,她替孟老夫人与孟参军互通书信,可能多有了解吧。”蓝盼晓道。
“看来孟老夫人与三娘挺投缘的,我回来后去探望过她,她也不曾要我替她写书信。”文无尽若有所思地道。
钟娘子笑道:“看来生意是叫三娘抢了,等下上了吃食,文先生要狠狠吃些消消气。”
蓝盼晓不用看钟娘子换了几身新衣,也不用看她多了几样首饰,只要看着她自在说笑的样子,就知道她在姜家过得惬意。
饭后几人上街消食去,姜小郎脑子里记着一大堆要采买的年货,他又要便宜又要东西好,累得小毛驴东奔西跑。
蓝盼晓不用费脑子费唇舌,等姜小郎磨好价就跟着买,她买得高兴,谁不喜欢物美价廉呢。
姜小郎和钟娘子买好自家的,还要买岳家的。
蓝盼晓先从人挤人的糖铺子里出来,就见文无尽牵着驴车站在街角,不知打来变出来一根很大的萝卜,正在低着头用双手捧着专心致志喂小驴啃。
蓝盼晓轻笑出声,她到底没有买成衣,但她之前已经扯了几尺颜色好看的布,也都裁好了,这回又买了些漂亮的绣片,还是打算回去自己做衣裙。
文无尽也没有新衣,身上这件旧袄还是几年前蓝盼晓隔着屏风见过的,那时候还能看出明显的灰色来,几年下来,洗得全白了。
他在孝期也不好穿红着绿的,蓝盼晓想着给他做几身里衣来替换。
这么想着想着,蓝盼晓就走到了文无尽跟前。
文无尽闻见她身上裹缠着的香甜气,抬眼笑道:“进了糖铺子,头发丝都甜了,买的多吗?”
蓝盼晓把怀里的几个油纸包给他瞧,文无尽伸手捋了捋她耳畔的发,道:“咱们上车等吧。”
街面上人来人往的,文无尽正要把蓝盼晓扶上车,就见姜小郎牵着钟娘子出来了,眼前有顶绯红小轿子横了过去,文无尽并没有在意,继续冲姜小郎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在这里。
蓝盼晓倒是与轿帘后的那双眼碰了一碰,那双混了胡人血统的眼长得太有特点了,眉浓目深,魅气横流,但又看得出上了些年岁,眸珠稍有些浑浊了。
她怔一怔,目光赶紧追过去,却见小轿在人潮人流中起起伏伏,很快就瞧不见了。
“呀!”朱姨掀起臀,努力把眼探出去看,但又死死用轿帘捂着脸,生怕别人看到自己。
“娘,您做什么?”明宝珊不解问。
朱姨坐了回来,虽是眉头紧皱,却是神采飞扬。
“蓝氏跟她的那个管事搅在一起了!”
“什么?”明宝珊没听懂。
“就是蓝盼晓,夫人啊!我刚才看见她在街面上,同她以前的一个陪嫁管事在一处,手牵着手扶她上驴车啊!啧啧,你大姐姐要知道得气死了吧!”朱姨终于憋不住笑,扬起了眉。
“你都说扶上驴车了,谁的驴车?大姐姐可能会不知道吗?”明宝珊却是没有半点兴奋的样子,淡淡道。
朱姨心里那种莫名的兴奋一下垮塌了,她喃喃道:“这都肯?明宝清也是疯了吧。”
明宝珊蹙眉瞧了她一眼,道:“娘,别胡说。父亲都死了,有什么好不肯的,你若换个踏实人,我也是肯的。”
“什么叫踏实人?呆头呆脑就是踏实人了?我就是要寻个有趣的,我又没给他裘老八花钱,他还倒给我花钱呢!你非犟头犟闹甩脸子给人家看。”朱姨还有些委屈。
明宝珊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说:“别往家里领,别弄出孩子来就行。”
朱姨厚皮一张,可也禁不住被女儿这样说,她正要骂一句,可见明宝珊闭着眼,眉间郁色不散的样子。
她蓦地清楚了明宝珊这话的意思,别弄出来孩子来,不是让她别快活,只是不想她受那种罪,落胎也好,生育也好,都是苦痛。
朱姨有些懊悔,在自己手臂内侧的嫩肉上拧了一下,低声哄明宝珊,“知道了。方才那铺子你瞧着怎么样,合不合心意?”
“太贵了。”明宝珊道。
“贵是贵些,咱们还付得起啊。”朱姨道。
明宝珊只是摇头,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妥。不如先在邹娘子的铺子里做帮工,一步登天,到底是不可能的。”
“做帮工?浣衣熨衫伺候人穿戴啊!?”朱姨一百个不满意,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我怎么不能做这样的事?大姐姐都能坐到车前来,抛头露面的,小妹都能支起摊子来叫卖吃食,邹娘子的裁缝铺好歹也干干净净,往来都是女客,怎么就不能做了?”
明宝珊越说越激动起来,默了片刻缓了缓气,又道:“阿娘您只歇着就好,家中存银省着点花,等我挣钱回来。”
朱姨满嘴讥讽辛辣之语,到底没有说出口。
这段路上都是争相来买年货的百姓,回家的路格外拥堵,明宝珊坐在轿中摇摇晃晃,轿外人声热闹。
她合着眼昏昏欲睡,忽然听见朱姨说:“你还是像你大姐姐的,也好。”
第084章 私奔
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上换了新门神, 也换了新锁,旧人都进不来了。
轿子虽是自家的,但轿夫是脚行里雇的。灶上一个婆子, 屋里一个丫鬟, 再多人就养不住了。
明宝珊还盘算着要辞了那个婆子, 朱姨不乐意, “辞了婆子,咱们嚼生米,喝生水?再省, 雇个婆子的钱总有吧。”
“这婆子手脚不干净, 吃喝报账总高出两成不止,阿娘若要留着这婆子,采买的事情您得捏在自己手里。”
明宝珊卸掉钗环, 拿下耳钩丢进妆匣里, 语气也还是软绵绵娇滴滴的。
但朱姨却呼哧呼哧喘着气, 站起身来往后厨去了。
明宝珊歪在榻上, 翻捡着案几上凌乱散着的几张小笺,这一张画的是一对银打的雨珠串子,一滴滴疏疏落落, 那一张画的是一件暗红金纹翻领的大氅衣, 氅衣锦绣华贵,金线勾勒的飞马有双翅, 是波斯传来的纹饰。
霜降端了桂圆汤来,见明宝珊拿着那张小笺出神, 就道:“小娘子这件氅衣真漂亮, 就不知道系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不系的,也没有扣子, 跟披袄一个穿法,大姐姐身子好,不怎么怕冷,冬日里就喜欢这么穿。”明宝珊把这张小笺轻轻放下,又拿起另一张。
这上头画了件雪白的半袖长袄,素白的麻料面,灰褐的凤毛从衣襟到延伸到袖口,因外头这件袄是半袖的,所以里头那件黑底红刺绣的纱裙就显得更单薄了,端坐时还可以掩一掩,若是一抬臂,一撩腿,便格外有种寒冰天气下的炙热联想了。
“这衣裳连料带工算三十两得了,咱们夫人也真够厉害的,竟卖出个一百二十两的价钱来。”霜降感慨道。
“那家夫人尚在热孝,冬衣当然也要按着孝期的规制来做,可她如今死了夫婿,得了家财,快活得不得了,生性又是爱俏爱美的,孝衣穿个一个两日尚可,长久穿下去,可不得寻些花样来做吗?阿娘听她家守门的婆子说,那夫人的娘家表哥要来,这是算准了她的脉门,这银子当然好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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