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憋屈,寻我拿个主意。”明宝清口齿清晰,却说的含糊,但文无尽和蓝盼晓竟都默契地没有追问下去。
明宝清微微勾唇,看向文无尽,说:“文先生。”
文无尽亦道:“明娘子。”
蓝盼晓在两人中间左右看看,见他们面上带笑,绝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但又能觉察到那种莫名较劲的感觉。
“文先生身子大好了?”明宝清边往里走边问。
“出来走走,感觉没什么不舒服的了。”文无尽见她如此,便也走了进去。
蓝盼晓微微抿唇,倒是她最为局促了。
“那是我姐姐照顾得当。”明宝清没有回头,却从她口中吐出这样一个称呼来。
身后两人似乎被她惊到了,过了很一会才听文先生说:“是,我,我欠她良多。”
“你哪有欠我什么?”蓝盼晓又有些慌乱无措地说:“元娘,这,这……
明宝清蓦地转过身来,两人又急忙顿足,愣愣看她。
“我前些日子听严帅说,明家宅邸被收归官府,这两日正在修缮,应该是预备着给圣人赏人用的。明家的祠堂也没了,族谱也没有保留。至于祖坟,我母亲的尸首不在明家祖坟里,在我阿兄另外择选的一处好山水里。父亲畏罪自尽,尸骨无存。他们都不在祖坟里,祖坟还算什么祖坟。”
明宝清看着蓝盼晓,说:“我说这些,不是不认您了,只是不想您心里有枷锁。”
她又看向文无尽,勾唇笑道:“文先生这些时日逮到机会就长吁短叹,感慨人生苦短,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深以为然。今夜是我给你的回答,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但你不用回答我,因为往后的日子,将是你的答案。”
明宝清说罢,没有给文无尽任何允诺的机会,只把一院子的清风留给了他们两人,进屋去了。
“大娘子还是这样厉害。”文无尽低声说。
蓝盼晓眼睛一热,却笑了起来,说:“早就叫你别试探元娘,她自有主意的,你非时不时聒噪上一句,好了,得偿所愿了?”
夜里曾下了一场雨, 一点点的,早起就没了任何痕迹。
林姨和卫二嫂还是每日都去豆腐坊,这份工很辛苦, 两人都被烤瘦了, 来回路上走着, 就算是早出晚归, 也被日头蒸黑了很多。
她们的工钱并没有涨,但带回来的各种豆腐、豆皮变多了好些。
市面上有或没有的豆腐种类,明宝锦都在林姨一日日归来时的小竹篮里看到了。
小竹篮里装过嫩豆花、水豆腐、老豆腐, 也装过浸了卤的臭豆干, 用黄豆酱煮过的酱豆干,也装过豆丝、豆腐皮,但今日这种斑斑驳驳似蛇皮的豆腐还是头一次。
“这是熬豆浆锅底的那层焦巴。”林姨有些无奈地说:“今儿东主家来了些亲戚, 连吃带拿的, 什么也没剩, 就铲了底下的焦巴给我俩。本来这也没什么, 可,可明日我要去看阿瑶,还想给他做一份咸肉煨豆腐呢。就是小青鸟和文先生刚回来那阵, 四娘在小钵子里给煨的那碗肉。肉被煨得软颤颤, 豆腐气孔在肉汤里直抖,浸得全是肉味, 肉汁都黏嘴。我看着小青鸟埋头一直吃一直吃,就想着, 想着阿瑶也能这样吃上这样一顿就好了。唉, 好好的打算着,这下买也来不及了, 得下个月了。”
明天是要去见明真瑶的日子,谁都记得,明宝清去城中与宇文主事碰完面,已经把林姨要的肉给带回来了。
明宝锦捧着碗里那些散发着淡淡糊味的腐皮闻了闻,说:“其实也蛮香的。”
“香是香,就是干巴巴的不下饭。”林姨勉强笑了笑,说。
“天热,什么菜都容易坏,这豆腐皮既是干巴巴的,那就干巴巴的做吧。”明宝锦摸着下巴,做出一副很老道的样子说。
林姨和老苗姨对视一眼,忍住笑。
肉是一块连肥带瘦的肉,被老苗姨剁得很细很细,煎出一锅香喷喷的油。
然后明宝锦来接手,她先把肉沫捞出来,下花椒、茱萸、蒜子,在油里烹出香味来,又下了一把花生碎,加些盐巴紧密翻炒,等盐味把所有的香气都调和均匀后,重把肉沫及焦豆皮下进去,煸得一丝水汽也没有,这下便可装坛了。
林姨回来时已经要开饭了,但她先去洗了个澡,夏天蒸饼凉了也没关系,掰开了夹上两勺豆皮肉沫,渗出来的红油顺着她手腕子淌。
“多了多了。”她惋惜地说。
“好吃吗?”明宝锦趴在桌上歪头看林姨吃蒸饼,说:“存个两三天应该没问题,而且不是很辣,我想提提味,香料多些也不容易坏。”
林姨笑盈盈点头,所有失落一扫而空。
“过些年,等四娘长大了,咱们一起开间小铺子吧。你在前面开食肆,我在后头给你做豆腐,每日就做一两锅,只给你卖。”
林姨的神色越来越向往,说:“等大娘子她们有门路把阿瑶赎出来,就让他给咱们当当小工,跑跑腿什么的,一天忙到晚,再坐下来一块吃饭。”
她的眼睛黯淡下来,又笑了一笑,说:“吃上这么一个蒸饼就行。”
大家身上担子都很重,家里没有一个闲人,被明宝清训斥过后,这些话,林姨只敢跟明宝锦说一说。
夜里,明宝锦问明宝清,“大姐姐,阿瑶怎么才能不再做奴才呢?”
明宝清正在给她打扇,默了
一会,说:“官贱民要等圣人恩免,或至六十岁可为番户,至七十岁再可免为良人。”
“七十岁?”明宝锦难以置信,说:“可,可文先生教我们念的那首诗里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诗记得不错。”明宝清轻声说,她心里钝钝发痛,但也无计可施。
这无雨的夏夜安静地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明宝清没有管许多,她每日奔波,实在很需要这一觉。
只是夜里来了几声似是而非的闷雷,在明宝清梦里落了一场幻雨而已。
明宝清睡到了次日天亮,隐约觉察到明宝锦从她脚边爬下了床,还有蓝盼晓进屋来,从钱罐里数走了几枚铜板。
屋外卖牙粉、澡豆的货郎满脸堆笑地接了过来,不住地往后头张望着,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有点像昨夜那一碗豆腐皮。
“亏得是大户人家的庄子,要是咱们小老百姓这么来上一场,伤筋动骨的,到了子孙辈都还爬不起来了。”货郎感慨着说。
“谁说不是呢。”蓝盼晓随口应着,招呼明宝锦过来选扎头发的彩绸。
“他家那磨坊里还存着米面的吧?”货郎不是这里人,所以显得很好奇。
“眼下应当没多少,但总是有一点的,否则不会烧得那样厉害吧。听那附近的人家说,夜里听见爆雷声了呢,还以为是老天爷劈恶人。”
蓝盼晓弯着腰,仔细挑牙粉,有栀子、茉莉和薄荷味的,明宝锦也在边上瞧着。
“诶,那水车怎么也坏了?”货郎又问。
“刚听我们里正说的,约莫是搭的时候,八角轴上的孔眼就打偏了,毕竟是木头东西,用了一段时间沤烂了,就撑不住了。”蓝盼晓说。
“您还挺明白。”货郎有些惊奇。
“这有什么?”蓝盼晓随意地说:“我们青槐乡上好几座水车,都是自己搭的,看也看会了,不稀奇的。”
正说着话,里正带着附近几家的郎君们快步从那头的道上聚了过来,文无尽也在其中,他朝蓝盼晓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进屋去。
“呦,这怎么个事?”货郎有些紧张。
蓝盼晓快快把钱给他,揽着明宝锦往院里去,说:“大户人家要不讲理了,您也别怕,青天白日的,总不至于叫他们诬告了去。”
她们进去,明宝清和林姨却要出去了。
两边打了个照面,明宝清对明宝锦说:“今日别出门。”
蓝盼晓对明宝清说:“路上小心些。”
文无尽看着蓝盼晓关上了门,又看着明宝清驶远,这才转回脸来。
走过那座摇摇晃晃的桥面,文无尽瞧见对岸的人已经有不少,有人彼此推搡叫骂,也有人出来阻拦。
水车已经转不动了,轴座颓败,那种被明宝清称作辐条的粗长木棍掉了好几根在水里,有些已经随水流走,不见踪迹了。
文无尽仰脸瞧着那轴座的缺口,也觉得斧头劈砍的痕迹太重了,勉强说是木烂腐朽也要人家肯信。
难怪这庄子上的人这样气势汹汹,可这东西毕竟是木头,也不能叫人用手生掰吧。
至于那座磨坊,看起来更是焦黑一片,什么模样都没有了,连文无尽都很是惊讶,他看着支离破碎的门窗,想着昨夜那一声如雷般的巨响,心道,‘这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转脸看杜里正,见他也是满脸的愕然,周围的人无不讶异非常。
一个人的神色或许可以伪装,但一群人的表情怎么能传达出同一个情绪?
管事几乎要相信了他们的不知情,但这件事显然又是人为的。
“这屎盆子还想扣在咱们头上了?你这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大半夜的,周大郎喝了点马尿就跑到姜家去闹,我觉都没睡,坐在那劝了一个时辰,我现在上眼皮黏下眼皮睁都睁不开了,我还放火,还砍水车?真他娘的胡说八道,满嘴喷粪!”
杜里正说的全是实话,让他用祖宗十八代来发毒誓他都肯。
管事稍一琢磨,也知道这事未必是未央里的人干的。
“不是你们里,也是你们乡上的!云和里的里正几次三番无理取闹,就是他!”
“你瞎说八道什么啊!”杜里正摇摇头,“人家老父亲昨晚上六十大寿,他是主家,喝的烂醉,哪有那闲工夫来你这搞这一出?”
“他不能是装醉?”管事那一群人说。
“你说他装醉?”杜里正一笑,说:“半个云和里的人说他是真醉。”
管事面色更阴沉了几分,他算知道这些泥腿子在打什么算盘了,无非就是一个法不责众!
“话说,”文无尽困惑开口,指着那磨坊道:“昨夜那声雷暴,可就是落在这了?”
陶二郎拍拍胸口,连声说:“对对!吓我一大跳,这动静只能是老天爷的意思了,人可弄不出来这响动!”
“你们邵家都做了什么?竟引来了天谴?”文无尽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像是怕被波及。
人群都跟着他退,显得邵家这个庄子如同一个大粪坑般恶臭熏天。
等到日暮时分,明宝清和林姨归来时,邵家已然报了官,来查验的人正是严观。
严观走到那个磨坊边上的时候,摇摇欲坠的焦黑窗户一下砸在他脚边,自严九兴口中听到的简单阐述和案卷里的枯燥字眼一下就有了具象的呈现。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手下从废墟堆里走出来,说:“没有找到火油的痕迹。”
当然没有火油,根本用不到火油!
严观迈步走了进去,四周焦黑一片,滚碾大半是石制的,倒还有个周全模样在。
没有痕迹,也没有死伤。
云和里所有的青壮都全须全尾,唯一近似烧伤的伤口出自一个妇人,是被热粥烫伤的。
‘她是怎么做到的?’严观想不通。
“你们庄子上巡夜的人呢?”严观问,“磨坊是天雷焚烧还是人为暂且不论,水车声那么大,下了阀门,等水车停了,再砍轴座,这么长的时间就没人觉察到吗?”
“昨晚上太混乱了,又是磨坊又是水车的,没留意,我们听见水车倒塌的声音才去看,可,可没见人。但,但这事儿显然是人为,得给我们个说法!”
“万年县的衙门又不是你邵家开的!”严观看着顺势而下的水流,很是虚伪,又很是义正言辞地道:“凡事要讲究证据。”
除了轴座上的刀口太明显之外,这案子几乎没有其他的缺口。
严观手下的副帅刚从云和里回来,对他说:“这云和里人人有嫌疑,这邵家的碾硙一完蛋,种稻人家各个得利,这怎么查?且水车在他们眼皮底下被毁,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咱们这不摸瞎吗?”
严观开口正想叫他们查水性好的人,眼皮子底下都没逮住人,只能是和辐条一起掉进水里,往下游去了。
可这时候,那辆熟悉的小驴车从道上驶了过来。
“你先回去禀报县丞吧。”
“是。”副帅得令,带人离去。
严观骑在马上,俯视那辆驶到眼前的小驴车和车上神情自若的女娘。
“严帅似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要进来喝茶吗?”明宝清说。
严观下了马,随她入内。
院里的人绣花的绣花,择菜的择菜,练字的练字,各个淡定无比,只看着他们二人径直走过堂屋,到后头菜园里去了。
严观越发来气,心道,‘真是了不得了!’
老苗姨送了一壶茶两个杯进去,出来咋舌道:“怎么虎着脸,像是要吵起来的样子?”
第076章 往事
“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严观见她拿了个草编蒲团放在门边, 施施然坐下,举起茶杯品茗。
不过是十文一斤的粗茶,也被她喝得好似雀舌。
帅在说什么?”她佯装不懂, 但转过来看他的眼神, 分明是认了的。
“你就不怕我恪尽职守?把事情捅出去?”
听了严观这句威胁, 明宝清却更笑起来, 冲他勾勾手。
严观以为她要服软,会要自己帮忙遮掩,就蹲下身凑近她。
“要是捅出去, 我就说是你教的。”这话末了伴着一声狡黠的轻笑, “这也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平康坊巷弄的小小窄室里,是他把面粉燃爆的案子说与她听, 给了她一个可怕又完美的计划。
严观这么近地看着她, 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吐在自己唇上。
只要一瞬的功夫, 他就能了结她的性命, 但却连强硬些盘问她的心思都没有,他对她毫无办法。
“你涉及了多少?”严观无奈地问。
明宝清看着他,担忧、慌乱簇在他眉间, 他似乎忘了遮掩。
“就只是你我这样, 说了说话而已。”明宝清端起他的茶盏给他,说。
严观屈腿倚在门边坐下, 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长出了一口气, 与她一起看向那片郁郁葱葱的菜圃。
“这案子会怎么了结?”明宝清问。
“明知故问什么?”严观看她一眼, 目光定住。
明宝清正偏首趴在自己膝头上,似是有些疲惫, 眼睛明明在走神,却也是那么黑亮。
她闻言勾起唇角,说:“想听严帅说说话。”
明知她只是一来一回在同自己拉锯,严观还是清了清嗓子,说:“若搁在从前,邵家向衙门送些好处,可能就要抓几个替死鬼交差。但现在那个雷暴天谴的说法已经在青槐乡上传遍了,文无尽还四外扬言,说要着手写篇文章来诉游家的冤屈和邵家的恶毒,他是个写状纸的好笔头。我想邵阶平会权衡,最终会忍下这口气。”
明宝清没有说话,严观放下茶盏,身子不自觉往前倾了倾,问:“今天去看小弟了,很累?”
日暮时分,天色是一种清透的蓝。
他的面孔在这种光芒的晕染下,显得格外深邃。
明宝清没有回答,却忽然问起一个很久远的问题,“侯府抄家的东西,不良人分了多少?”
严观一怔,说:“分了散银二百两。”
“你拿了吗?”
“我没有拿银子。”
“为什么不拿?”
“我说过,我不缺钱。”
明宝清看着他,又问:“抄家那日,你拔过我的木簪,知道其中有关窍吗?”
严观的喉结动了一下,说:“那窄窄一根,你存满金子又能有多少?”
“你曾说入了册的东西动不了,你方才又说没有拿银子,那不在账册上的东西,不值钱的那些,你有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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