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明宝清时常翻看,所以册子的纸张柔韧微潮,都有些卷边了。
正当她看得仔细时,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硝烟味,是从紫薇书苑里冒出来的。
门口的守卫连动都没有动,似乎是见怪不怪了。
明宝清也听明宝盈说过,说她们的道学课上会教她们配火.药。
关于火.药,明宝清不是太熟悉,从前过年过节,府上会买一种鞭炮,就是火.药加些小石子用纸一包,炸起来要比烧竹节响亮很多。
但明宝盈说不同的配比会让火.药的效果有很大不同,灌在竹节里封好,有些火.药可以炸更大,有些却只是让竹节蹦出了更远。
“阿姐!”明宝盈提着书箱走出来的时候,那股硝烟味就更重了,衣服、头发丝上全都是。
这门课学的人不多,肯捣腾火.药的更是少之又少,明宝盈一贯搭档的竟都是秦五娘。
她们一个胆大,一个心细,虽是火.药这种易燃的东西,但都没有出过岔子。
“五娘是觉得这火.药上也许有买卖可以做。”明宝盈说。
明宝清问:“那你呢?”
明宝盈想了一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教我们配火.药的女冠先前一直佩戴着帏帽,这两日天热,与我们也熟悉了,她就把帏帽摘了,露出肌肤近半都有火烧痕迹。近来我听同窗议论,才知道她就是许多年前在夫家宗祠里放火的那位李娘子。”
“她没死吗?”明宝清还是从岑嫣柔口中知道这位李娘子的,岑嫣柔当初说她是因为夫家苛待,忍无可忍才这样做的,但外界流传的,都说她是疯子。
“她口齿清晰,目光有神,怎么会是疯子?”明宝盈想起她那些烧伤,微微蹙眉说:“秦五娘询问我李娘子身世时被她听见了,李娘子立在我们身后直言,‘当初若有火.药这东西,我用薄纸搓捻成线,配以火油,大可将那祠堂烧透!也有足够的时间出来,远不至于将自己弄成这般!”
明宝清屏息听着,又叹了一口气,说:“这话真是狂悖,但……
她心里竟有点说不出口的惋惜,惋惜未能如李娘子所愿。
“很多人都听见李娘子的话了,次日她的道学课就少了近半的人。高小娘子说她火烧祠堂本就大逆不道,还敢这般宣之于口,简直荒谬。褚小娘子又说她那话有教唆的意味,有违师德。”
明宝盈说到这,似乎也很纠结,咬着唇不说话了。
“那秦小娘子怎么说的?”明宝清忽问。
明宝盈未语先笑,有点无奈地摇摇头说:“她在李娘子说完那话之后当即拍手道‘对啊!先生冰雪聪明,只是生不逢时罢了,不过现下已跳出牢笼,更能无拘无束了’。”
这话虽是为了讨好李娘子的,但也难为秦五娘能反映得过来,且说得出口!
明宝清惊讶,随即笑道:“商户家的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
她并不是看轻了秦五娘,反而是觉得有趣。
“但就因为这句话,她之前死乞白赖贴出来的一点交情都散了大半,很多人觉得她商贾出身,没有仁信礼义之心,甚至说她不堪。”明宝盈似乎是微微偏向秦五娘的,说这话时语气有点不忿。
“不堪一词,未免太严重了些。”明宝清不赞同。
明宝盈点点头,说:“其实她们是不满李先生,但又因为她是师长,不好直言,所以迁怒秦五娘。”
其实这行为,其实才叫不堪。
“那你呢?”明宝清又问了一遍。
一路上清风相送,明宝盈身上的硝烟味道散得差不多了,她说:“我总觉得李先生教我们配火.药,怎么说呢,更有点像是在教我们一门,一门武艺?她第一堂课就用火.药把一根箭冲到半空中了。她留下的第一份功课,是让我们集思广益,想法子将这枚箭弄足够引人注目的声响和火焰来。若有此种东西能大量制作,行军之人皆配备,那么阿兄和三娘他们在外,想要给主营报信就只消一根填装了火.药的箭。所以我觉得火.药这东西值得钻研一二,不管别人怎么看。”
听到这些话的,除了清风和阳光之外,就只有明宝清了。
但她却没有对此说什么,而是自语了一句,“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朝堂之上的圣人她们接触不到,百姓口中又多是些风流韵事,只有紫薇书苑像是圣人的一次吐息,仿佛能顺着这次吐息而窥见她的肺腑。
回到家中时,老苗姨正在打水。因为井水浅了很多,所以打水也费劲很多。
明宝清和明宝盈连忙去帮她,一道把厨房的水缸装满,方便取用。
“云和里的里长成日拢着一帮人去乡长那里诉苦,埋怨邵家那水车从来都不停,沟渠里都是满水,田里的稻子甚至用不掉,但还是不肯停。原本咱们没搭过水车,不懂这水车只要把闸门一关就能停,如今知道了,庄子上的人还用‘关不了’之类的话来搪塞云和里的里长,他哪里还会受蒙骗呢?这话说不通,庄子上那些人就耍起无赖来,不肯认这上游的碾硙与下游的泥沙有关,反说云和里那些人无理取闹,就今儿去的这一趟,竟叫人给打了出来,云和里的里长脑袋上还挨了一下,都见血了。”
老苗姨说着戳戳自己的脑门,见明宝清和明宝盈两人彼此看看,又一齐来看她,问:“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我瞧他们一个个都怒得红了眼,这口气难咽啊。这几日再不下一场大雨,一亩的稻子只能出半亩的量了。”老苗姨摇摇头。
明宝清抬头看了看天,碧空万里无云,她不用游老丈教她的那些法子也能看得出来,这几日必定无雨。
这时,蓝盼晓从外头走了进来,笑道:“三娘回来
明宝盈点点头,笑道:“母亲。”
明宝清看着她气色一日比一日好,一声‘母亲’竟有些叫不出口了,觉得不像个称呼,反而像个枷锁,只问:“文先生还好吗?”
蓝盼晓挽了挽自己耳畔的一缕碎发,脸颊微红,唇瓣鲜妍。
“好多了,约莫是赶路回来也没好好歇歇,又马不停蹄地办了学堂,身子有些吃不住,我叫他多歇几日。”
说罢,她有些匆忙地进了屋,像是因为气色过于好而感到羞耻了。
明宝盈看着她的背影眨眨眼,正要说什么,却听明宝清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那种薄纸火.药搓捻而成的引线,你会做吗?”
明宝盈每月回来, 孟家是一定要去的。
孟家其实是个富农底子,比寻常百姓要好得多,但绝没有能摆阔的家底。
先前守门的不过是个糟老头子, 是西院的人, 眼下又添了个曹阿叔, 一身干干净净的短打, 脸上被粮食喂得红光满面,精神奕奕。
到底是有当兵的底子在,就算缺了一条胳膊, 总比衰败的老头子要撑得起门面。
明宝盈迎上曹阿叔的笑脸点了点头, 刚一踏进东院去,院里多了个婆子在廊下打扫,屋里又出来一个颇干练的中年妇人。
对方打眼一瞧明宝盈, 琢磨琢磨, 立刻笑起来, 说:“明三娘子吧?肯定是!老夫人说你该来了, 请,请。中午就在这吃吧,老夫人都说了, 小娘子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她不吃葱蒜, 不吃蟹蚌,天太热也没胃口, 一个酸梅焖排骨,拌一个花生芝麻鲜豆皮, 再要一个炸河虾来。”
孟老夫人声若洪钟, 焕发出的精气神都让明宝盈愣住了,也没能及时说出推拒的话。
她走进屋里去, 就见地上铺开一卷竹席,祖孙俩都穿着清凉半袖短袴,坐在席上推一个不倒翁玩。
孟小果这孩子养得是愈发好了,露出的胳膊白白胖胖,脸颊粉嘟嘟,笑时满口小米牙。
“来,先喝杯紫苏水吧。”孟老夫人笑道。
明宝盈呷了一口,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觉得开阔了许多,什么香案香几都撤了,帷帐帷幔也都没了,只在窗边和门上掩了一卷草帘子。
“那位娘子是老夫人新雇的吗?”明宝盈问。
“对,姜小郎荐给我的。人是高平乡人,郎君早死,辛辛苦苦把一儿一女拉拔长大了,是个能干的苦命人啊,她造的一手好汤水,想挣点养老钱,所以来我这了。”孟老夫人看着眼跟前的小娃娃,说:“我一个老婆子不讲究什么吃喝,但总不能亏待孩子。”
四岁的孟小果已经听得懂这些话了,仰起脸对孟老夫人笑。
孟老夫人怜惜地看着他,又看向明宝盈,说:“还买了两个粗使婆子看院门呢。”
明宝盈蹙眉,侧脸朝西边一瞧,问:“西边可起什么歹心了?”
孟老夫人冷哼一声,让小草把孟小果牵到树荫底下玩耍去。
“别出去了。”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孟老夫人还是多添了一句。
“前个西院里那个,娘家来人了,跟过来大大小小几个孩子,趁我午歇,小草进屋去拿扇子那一眨眼的功夫,把小果勾出去了。”孟老夫人说起这事来还有些心惊肉跳的,喝两口紫苏水压了压,“后来是黑大把孩子领回来的,说是,说是去河岸边看水车了。”
“是孩子带着孩子去的,也没办法指摘大人。”明宝盈说。
“谁说不是呢?西院压根当这事儿没发生过,我这心里啊,一想起来就突突跳,还攒着那些银子做什么?反正也是叫人眼红了,倒不如花用出去,让他们看得见捞不着!”
“这事儿要告诉参军吗?”明宝盈说。
“告诉他,免得他以为都是好哥哥好嫂嫂呢!”孟老夫人彻底寒了心,“他家一双儿女尚未嫁娶,就早早来向我哭穷,嫁要添妆,娶要添礼,什么都巴望着我。如今我摆出脸色来说要养孙,他家那双儿女便是连个早晚请安都没了,也好,落得个清静!”
“只是这东西两院住着,只怕他们隔三差五生些黑毒心思出来!”明宝盈担忧地说。
孟老夫人也皱眉,道:“我倒想去城里赁间小屋子住,反正田地有黑大他们打理着,只是除开西院,你们都这样好,等小果长大几岁,交给文先生开蒙又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此想来,叫我一个孤寡老婆子贸贸然进城去,又有些胆怯了。”
明宝盈忙宽慰道:“您别怕,有什么事儿您就同我们讲,多买人手是对的,看好门户,什么脏东西也进不来的。”
今日这信,明宝盈是吃饱了写的,写得很慢很细致。
她写,‘酸梅排骨肉烂甜酸,爽口多汁,清香回甘,妙不可言。小果用肉汁拌饭,一碗,两碗被老夫人遏制,生怕其积食。老夫人有言,冬日用山楂红果炖排骨,更有一种山野滋味,解腻开胃,到时下饭三碗,绝不阻拦。’
她又写,‘河虾炸透,连壳酥嚼,芫荽剁碎,醋酱提味,花椒芥子麻辣。老夫人有言,汝厌芫荽,与汝同桌常不得食,今日大饱口福。’
她还写,‘鲜豆皮薄软柔嫩,花生碎芝麻粒黏附其上,嚼之唇齿生香,醋酱味美,老夫人最爱此菜。小果亦连夹两筷,入口嚼吃,眸光熠熠,想来陇右少见鲜豆腐皮。鲜豆皮仅凭人手从烫豆浆锅中提揭而出,虽是味美,可苦于人工……
明宝盈觉得自己不该把这句也写上去,可她吃着豆皮就想到林姨的操劳,一不留神,把心里话给写出来了。
‘写了便罢。’明宝盈不再纠结,再另一张信纸上画了孟老夫人同孟小果一起玩不倒翁的景象。
孟小果踮脚在她边上看着,戳戳纸上的小人,说:“我?”
“是啊。”明宝盈说:“画给阿耶看,好不好?”
孟小果赶紧点点头,他大概不知道生父生母已经去世了,只知道阿耶在远方。
对于这个年岁的孩子来说,只需要一点时间就可以顺理成章将孟容川视作他的阿耶,不必遭受剥离之痛。
寄信时,她还拿到了孟容川寄过来的一个包裹。
那是从陇右的春末寄过来的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三样东西,黄灿灿的杏干像是晕开了一盏灯,还有一捆羊皮囊袋,明宝盈摊开一瞧,发现是个笔囊,里头有三把狼毫,三把羊毫,狼毫富有支撑力,宜书宜画,还分作长锋、中锋、短锋三种,而羊毫吸墨耐用,下笔丰润丝滑。
还有一份信,信上说狼是方五郎宰杀的,羊是明真瑄追射中的,他们择了好肉好皮好毛赠给他,而他只是制了一些笔,借花献佛罢了,又说明宝盈控笔极好,羊毫狼毫都只是锦上添花。
“真会说话。”明宝盈自语着,指尖拨弄着笔毫,叫她有些发痒。
她又把这封信看了一遍,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明宝盈是白住在书苑里的,所以不敢多用了灯油。这院里不只她一人,所以得了杏干,自然要拿出去分一些给大家。
书院的护卫们年岁并不是很大,最大的三十出头,最小的跟明宝盈差不多。
明宝盈听她们说起身世,其实都很类似,是孤儿,是流民,甚至是被家人卖掉的,大多都是在人市上被挑买走,然后习武艺,练兵器,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明宝盈也知道她们的师父有很多个,教他们拳脚、刀兵、箭术、骑术,都是不一样的人,但最尊贵的那一位师父是御前的人,她们也不叫她师父,而是统领。
她们也很清楚明宝盈的身世,知道她家在何处,知道她的弟弟在温泉庄子里,每月可以见一次,也知道明真瑜在驿田里劳作,也知道明真瑄在陇右军中,甚至知道她今日去取了一个来自孟参军的包裹
而这些种种,明宝盈也隐约有觉察。
在圣人登基之前,她们都在暗处,做的自然也是一些见不得光的活。
如今圣人登基,她们正大光明在人前,亦可以掌握长安城里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脉络。
“温先生的汤好了。”明宝盈正与几个小护卫在吃杏干,转身一看,就见水心正端着托盘看她。
“好,我去送。”明宝盈起身接过托盘,走了几步,还是转身问出了她想问了很久的那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这么怕温先生呢?”
“是怕做错事,惹先生不快。先生不快,”水心皱起了脸,说:“那就是统领不快,统领不快,可能会死。”
明宝盈到底不能感同身受她们的畏惧,送过汤就要退下,却听温先生道:“李先生说你做了个红烟的火药出来。”
“是。”明宝盈恭敬道,心里却晃过她做给明宝清的那一条长长火药引线,蓦地有些紧张起来,顿了片刻才道:“我与秦五娘一起钻研所得。”
“你倒不忘她。”温先生的目光落在书上,道。
“没有秦五娘财大气粗,黄丹、松香任由我取用,我哪里配的出来?”明宝盈坦诚道。
温先生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一点很淡很淡的笑意,只是明宝盈还没看清她就移开了目光端起汤碗,说:“你若还是侯府三娘,可还能与秦五娘这样相交?”
明宝盈被她问得一愣,道:“在别处恐怕也会自矜身份,但在书苑里我与她还是同窗啊。”
“书苑这地方有何不同?”温先生又问。
明宝盈不知该怎么答,看着温先生房中成堆的书册,她轻声道:“简牍盈积,浩如烟海。人人都一样,都是笨学生。”
温先生没有再说话,只是道:“出去吧。”
明宝盈合上门,觉得温先生好像有些心事。
今夜月色黯淡,似乎是个惹人增添愁绪的夜。
文无尽执意要送蓝盼晓回去,临到家门口的时候,恰好见明宝清送客出来。
那妇人是云和里赵里正的娘子,门外还有一架驴车在等她,车上的小郎是赵里正的大儿子,也冲他们打了声招呼。
“那我就先回去了。”里正娘子还拭了拭泪,对蓝盼晓、文无尽点了点头,又对明宝清道:“明娘子留步吧。”
“元娘。”蓝盼晓心下困惑,问:“她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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