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我们走了。”明宝清和明宝盈异口同声道。
老苗姨正在院里溜明宝锦那只龟, 等天冷了又该睡上几个月了, 趁着日头好,还没冷到那份上,就拿出来晒晒背。
她应了一声, 笑眯眯地说:“去吧。我今儿要同孟婆子去靖善坊的胡寺看人吐火呢!”
“孟老夫人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好玩的事呢?”明宝盈问。
“孟郎君专门让人搜罗的呀, 他专门叮嘱了咱们这一片的武侯, 说就近哪里有些个好玩有趣的事儿, 巡逻的时候都可以顺嘴告诉孟家去,上门来说的时候有赏钱的。”老苗姨应该是听孟老夫人抱怨过什么了,很有些感慨的样子, 笑着说:“这孩子孝归孝, 顺又不顺的,不过我觉得有主见才是好孩子, 一辈子叼着奶算什么?”
这两日宪君公主府一直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哪个番邦王爷住进来。听宇文外郎说, 萧世颖遣了宪君公主的族亲去陪伴桓端王爷, 算是安抚。
公主府负责修葺的匠人只在一早一晚出入,明宝清和明宝盈出门时瞧见了一趟, 下值归家又恰好瞧见他们出来。
其中有几个匠人明宝清是认识的,见明宝清对他们颔首,便也塌了塌背脊。
“明主事。”
明宝清蓦地回首,就见是公主府的护卫们提着一篓木槿走了过来,说:“这个给你家小妹的,多谢她上次请我们吃米糕。”
明宝清瞧了明宝盈一眼,见她也轻轻摇头,显然也不知情。
“是新米刚下来那会,说是谢谢我们之前替她打走两条野狗。”
公主府常年关着门,修缮工事开始后才开了半扇角门,也恰是那几日,公主府前头的桂花开了。
这桂花树很老,芳香四溢,明宝锦在树下铺了油布敲桂花,游飞回家拿几条布袋的功夫,她就被狗给撵了一通,四处逃窜胡乱蹦跳的样子像一锅沾了水的油。
护卫想起那日可怜的小女娘还有点忍不住笑,“照规
矩来说我们是不能吃外食的,可她那日捧着个热腾腾的笼屉一路送香而来,就让不当值的那几位受了她的好意。”
“那就是她的谢礼了,不用这样客气的。”明宝清笑道。
“无妨,这些花都是花匠修掉的,小妹曾问我们公主府里种了什么花,我们说了几种,有些花太名贵了名字又绕口,她听了半晌,只记得能吃的木槿了。”护卫又将花篓递了递,道:“这是物尽其用了。”
明宝清谢过,与明宝盈朝家中走去,在家中休养身子的文无尽成了门房,听到叩门声就来给她们开门。
“家里人都回来了?”见文无尽关门,明宝清便问。
“回来了,饭香都飘起来了,阿婆和孟老夫人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严中侯,是一起回来的。”文无尽示意自己胳膊能抬起来了,让明宝清不必帮忙,又道:“他买了永兴坊那一家的葱油饼和平康坊的酒醉酥鱼,香得厉害。俩猫黏着他撒了半天娇,又是翻肚皮又是打滚的,都做出一副狗相了他也不带搭理的,对猫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气得花狸狸跳起来挠了他一把,又挠在他的臂鞲上,什么事儿也没有。俩猫混在一处,越发鬼灵精了,今日终于吃了憋,一副快要被气死的模样,你们瞧瞧去吧。四娘哄半天了,不知道哄好了没有。”
明宝清和明宝盈笑着进了内门,果然见到两只猫赖在阶上,游飞和明宝锦手里一人一条酥鱼,正喂到猫嘴边吃呢。
“气死猫的那人呢?”明宝清问。
明宝锦和游飞仰起脸笑,道:“在西院劈柴呢。”
虽然对猫来说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人来说还是不错的。
明宝清往西院去,明宝锦把酥鱼给了明宝盈,提着那篓子木槿也跟着去了。
柴木是外城的青龙坊送来的,那坊里没有几户人家,全是杂木林和芙蓉园。
送来的柴木都是已经劈好了的,但天凉渐起来了,家家烧水吃暖食要费柴火,也会多囤一些柴火。所以这份工的人手就紧张了起来,送来的柴木块头越来越大,每年冷天都是这样的,人手不足也没办法。
严观已经劈好柴了,明宝清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摞柴,老苗姨从厨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招手叫他过去试菜尝味道。
他还真是挺乖的,走过去弯腰吃了老苗姨夹着的一块花刀鸡胗。
“好吃吗?”厨子总是喜欢听人说菜好的。
“呛辣鲜咸,好吃的。”严观偏头瞧了瞧锅里,道:“这么多鸡杂鸡子哪来的,咱们家又不是开馆子的。”
老苗姨有点得意,说:“我叫人家替我攒的呀!”
“真有面。”老苗姨真是少有几个能叫严观拍马屁的人了。
老苗姨叫他逗笑了,拍了他一下,看向他身后,道:“大娘子回来了!呀,我的藕饼还没炸!”
“我来。”明宝锦抱着一篓花跑了进去,明宝清慢悠悠走了过来,严观手上还都是木尘粉屑,想了想,决定先把木柴拾掇完。
一根根粗细均匀的柴木稳稳当当地堆成小山,很有规整之美。
“你做木匠应该也有天分的。”明宝清说。
“你看得上就好了,给你做小工怎么样?”严观摊着手,快步走到井畔的水桶,示意明宝清快舀水替他冲一冲。
明宝清又是慢吞吞踱过去,拿起水瓢兜了一圈,给菜圃里的菜苗浇水。
“这都浇过了,地都是湿的。”严观道。
明宝清用水瓢在他肩头敲了一下,道:“急急忙忙洗手想做什么?”
严观想伸手在她俏皮又得意的脸孔上掐一把,但又实在不想弄脏她的笑颜,只得蹲下身,摊着手瞧她,老老实实说:“想碰碰你。”
明宝清俯身揪住他的腮帮子,“其实你也不逊文先生那张嘴的,只是风格不同。”
严观要起身时甩甩湿手时,肩头忽然被明宝清按住。
她走到他背后伏了上去,道:“今日腰酸懒得走路,背我去东跨院里瞧瞧修整的怎么样了。快跑快跑,阿婆瞧见又要笑了。”
老苗姨正洗木槿花呢,没看见,不过明宝锦看见了。
“炸藕饼也能这么开心呀?”老苗姨问。
“香嘛。”明宝锦笑眯眯地说。
东跨院的规制就是小了一号的正院,正屋和两边的厢房都已经盖好了,与正院共用的那一堵西墙上隔几步就有一个如意花窗。
东侧的厢房采光通风更好,就当做了文无尽的书房和蓝盼晓的绣房,所以东面和侧边的窗户都开得很大,窗框是非常开阔疏朗的八角形的棂花,窗纸还没有贴,屋里新打的几样家具还在通风散漆味。
“呀,四娘捡回来的花枝生根成活了!”明宝清往窗外一瞧,只见墙根边的根根绿枝气定神闲地迎风摇摆着。
有些花枝明宝清认得,是正院里分过来的菊花和杜鹃,但明宝清皱了一下眉,俯身细瞧那花枝,道:“小妹该不是捡了紫袍玉带回来种吧?”
“那么大一坨挂在墙头,也没人看着,捡它几根花枝怎么了?”严观知道明宝清的担忧,就道:“我再见公主时问她能不能养就是了,其实晚菘、波斯菜、茴子白的种子你都分给乡人们了,这花种难道就更金贵些?”
眼下这东院里没有人,明宝清就问:“你那回替文先生教训了郭六一顿,他对你,还是更来劲了?”
严观真的很难理解郭六这种人,又是皱眉又是指了指脑袋说:“可能小时候就已经被他父亲打不好了,如今我一打他,也成他老子了,倒是愈发敬畏起来,他也承认之所以来找文回的麻烦,是因为被他父亲迁怒,泄愤来了。”
他当然不能理解,他是弑父的人,那份与生俱来的畏惧臣服已经被他亲手所杀。
“如果那火纸的方子彻彻底底是郭家献上的,那么以他在朝中的人脉经营,总也会给自己记上一功,思来想去,大概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吧。”明宝盈道。
“哼,且不论这火纸的方子也是文回试了多次试出来的!火纸,最最要紧的是你的灵光一现,旁的都是后话!更何况他们偷了火纸的方子去,也未能似军器坊那般做到燃尽不伤手,那日那一出,估计是想震一震我,让我以为他们这些谋反的人在朝中无孔不入,无所不能!”
严观这段时日也是蛮累的,他的累是心累,要在郭六面前塑出一颗不属于他的野心来,还要拿捏着腔调和话术。
“郭六可有提起你我关系?你日日往家中来,又因文先生打了他,他不可能没意识到。”明宝清问。
严观捋了一下她的头发,问:“什么人会谋陛下的反?”还未等明宝清答话,他便自答了。
“往浅一点说,看不起女娘的人。起码是郭六是如此,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个什么事儿,窈窕淑女,不是君子也喜欢。不过他也夸我很有远见。”
“这话又怎么说。”
“毕竟是夫唱妇随。算上北衙军,朝中女官的势力已经很庞大了,一下除掉不现实,需要个过程。他觉得你也许可以来操控那个过程,在过程中你也会有很大的权利,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
严观说得很委婉了,郭六的态度远比这个要轻蔑、笃定。
屋外,最后一丝夕阳消失在天边,明宝清的面色在暮色里沉了下去,眸珠变得黢黑,像一汪能映出人心的墨池。
她并不是生严观的气,只是从没有如此鲜明的感受到,自己
与萧世颖,与萧奇兰,与崔司记,与卫二嫂,其实是一体的,而与严观则天然对立。
她完全没有遮掩自己的审视,严观甚至能感知到,如果他真动了心,明宝清是有可能会杀了他的。
那么幸好,他对皇位真是毫无兴趣。
“陛下、殿下二人虽为女娘,但毕竟是萧氏血脉,苍琅院里的郡主、县主也都是萧氏血脉,日后,这江山总归都姓萧。这是她除了北衙军以外,能稳坐龙椅的另一重原因。那么,在这件事彻底了结之后,”严观缓缓伸手抚上明宝清泛冷的眉目,猝然道:“娶我吧。”
第148章 醪糟蛋
娶和入赘, 这本质上是一样的事情,但‘娶’这个说法更有一种挑选抉择的感觉。更何况还是严观求明宝清娶他,娶与不娶, 全在于她。
严观其实是一个狡猾的人, 又或者说他用了全部的心力去揣摩去贴合明宝清的喜好。
他知道对于明宝清而言, 越是怀有割舍不下的征服欲, 越是难以得到她,而示弱,往往有奇效。
说起来, 这实在要多谢文无尽的言传身教。
“阿姐这是答应严中侯了?”明宝盈、明宝珊、明宝锦三人齐齐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从屏风后出来的明宝清, 明宝清被这严肃的两张脸和一张搞不清楚状况在傻笑的小脸逗乐了,道:“只是应了娶他回来,又没定婚期。”
明宝珊托着腮, 明宝盈歪着脑袋迁就明宝锦用自己的头发噘嘴拱出一条胡子来, 三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严中侯怎么这样恨嫁?”明宝珊嘟囔着, 完全忽略他和明宝清年岁已经不小的事实。
长安蓬勃的风气让她觉得每个人都很年轻, 就连看朱姨都觉得她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明宝盈本来想说什么的,但今日太累,神思有些混沌, 只笑倒在明宝珊身上, 顺着她的肩头躺到她膝上去了。
“严阿兄高高壮壮的,娶回家砍柴担水也好的。”明宝锦替严观说了句好话, 被明宝珊和明宝盈一人一边搓脸蛋。
明宝清见明宝锦被搓得发懵,从外间取了个匣子回来, 笑道:“安王妃今个给了我一些番使送来的种子, 你可要瞧瞧?”
“种子?”明宝珊和明宝锦都趿着绣鞋下了床,明宝珊道:“这匣子我瞧见了, 竟是放种子的?怎么像是放珠宝的?”
明宝清伸手摸了摸明宝锦颈上的绿绳,道:“咱家还没到有余钱可以攒首饰珠宝呢。”
明宝锦只有两样饰品,绿绳串的是明宝清和严观在龙首乡上给她买的小玉龟,而红绳串的则是小青鸟给她买的小泥哨。
说起来,明宝清能想到用陶土来存火药,还要归功于这个小泥哨。
泥哨的原来是田间的细泥,要经过反复的捶打产生胶黏感了才能用塑形,这种细泥吸湿隔热,用来存放不稳定的火药正正好。
明宝锦被明宝清摸得有点痒,笑着耸了耸脖子,伸手打开那个木匣子,先见到了一张纸,纸下是横二纵二的分格,共有四格。
“纸上的解释对应每个格子的种子,是鸿胪寺的女官译过的意思。”明宝清解释道,往床边一倚,明宝盈往她怀里凑了凑,被她搂住。
明宝锦和明宝珊在桌前仔细看那张纸,一种一种点数过来,道:“番瓜,长条有棱,似瓠瓜爬藤伸长,可食;胡萝卜,颜色多彩,习性似土萝卜,可食;红柰,似林檎、沙果,可食。油葱,喜光喜温喜微湿,翠叶肥厚,赏玩用。诶,这样的话,这番邦的萝卜岂不是现在也能种下去了?”
明宝清点了点头,明宝锦就欢欢喜喜捧着种子找老苗姨去了,明宝珊躺回了床上,把明宝盈的脑袋搬回自己的膝头,听她问明宝清:“阿姐这两日可累?”
“今日累软的人是你,怎么还问起我来了?我还好,倒是坐在案前多些,之前理出了一大箱工部司里积年的手札图册,我这几日都在看,那些手札上的想法大多天马行空,根本无从下手,不过倒是蛮有趣的,也有一些是可行的,只是因为人手不足或什么别的缘故未曾获批准,一日日一年年耽搁下来,存在档房里落灰。”明宝清略叹了一口气,道:“其中有一‘风筝载人’的图示,虽然想法离奇,可他画的那个大风筝详实像是有个实物,且有多个风筝负重载物的尝试记录,我甚至都觉得他愈发趋近成功了,那图册却戛然而止,我依着署名去找那位官员,发现他居然姓岑,是咱们的曾外祖父,已经去世整整一甲子了。”
明宝珊听明宝清说罢,道:“所以说阿姐你的天分最远可以追溯到曾外祖父一辈呢。”
“嗯,真的很奇妙,他写批注时也似我般会缩略词句,而且被略掉的那些字很多都是雷同的。”明宝清面上露出些怅然神色来,道:“我想,若是阿娘也能留下什么类似的手札,我与她之间相似的地方会不会更多?”
“说不准呢。”明宝盈轻轻笑了一下,“这样一想,血脉传承倒也有意思,可单论起子嗣繁衍这事,若不是一心想做母亲,真是脱不开的累赘。高二娘子,唔,林少夫人,我听闻她前日诞下一子。”
“噢?这样新鲜的消息,你从何得知?”明宝清好奇问。
“高三娘子在家中闹了些事,被高大娘子赶进了宗正寺里做抄录苦差以修身养性了,我昨日在路上遇见她了,因为同路,所以就聊了聊。”明宝盈说:“高二娘在女学时也算出挑人物,婚后就少见她了,如今又做了娘亲,怕是日后只能相夫教子了。没想到崔四都进宫做女官了,她却做了林夫人。”
“高家自老太君那一辈起就是女娘当家,虽然生了三子,可各个才华平庸,但老太君眼光好,挑的儿媳各个能干持家,当初听说她也看上了李娘子的,只是李娘子的婚事被继母把持,所以撇了高家没有嫁,做了崔老头的继室。”明宝清遗憾地摇了摇头,“儿媳们将女儿也都养得很好,高四娘样貌有些瑕疵,高六娘胎里不足,身子羸弱,所以这两位就不嫁了,留在家中招赘也罢,养一辈子于高家来说也不是什么事。但,总不能每个女儿都这样随心所欲地活,高家要维持眼下的势头,女儿要嫁,儿子要娶,血脉传承,家族延续,都是一体的。”
明宝盈听了明宝清这话,正凝神想着什么,屋外霜降轻轻叩了叩门,道:“小娘子,甜醪糟好了。”
明宝珊连忙下床趿着绣鞋去开门,“别个都有了吗?”
“都吃着了。”霜降笑道:“阿婆还叫我吃一盏呢。”
“吃吧,”明宝珊道,“也把四娘喊回来吃醪糟。”
“四娘子在苗婆婆那睡,也已经在吃了。”霜降道。
“那你吃完了早些歇着,明儿还有好几件衣裳要赶工呢。”明宝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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