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舒宁进了门,恭敬将茶放在御案上,而后轻巧退到旁边的柱子边,没蹲安,也没出声。
蹲安,那是将自个儿当作牌面上的人物,等着叫起做脸面呢。
真正伺候的宫人,一言一行都得无声无息,还不能吓着主子,妥帖伺候,该隐身时就隐身。
这是尚仪局教过宫中礼仪后,最着重教导的规矩。
她这半个月时间,练习了许久,把原身学过的规矩捡起来了,却叫胤禛身上猛地起了冷意。
他捏了捏鼻梁,面无表情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耿舒宁身前,冷冷看着她。
耿舒宁低眉顺眼后退一步,刚要行礼,胤禛就又上前一步,叫她跪都没地儿跪。
她心里偷偷嗷呜,不怪这狗东西狗,都是先前她自己作死作出来的情债。
她只柔婉地继续后退,顺着胤禛的心思,被逼得靠在了盘龙柱上,才无奈出声求饶。
“皇上……”
胤禛心底猛地一跳,这声音……叫他突然想起耿佳舒宁在寿康宫时请安的动静。
软而不媚,弱而不妖,平静,柔和,不带有丝毫感情。
他下意识打断耿舒宁的话:“你到底在气什么?”
耿舒宁诧异抬头,赶忙又低头:“奴婢没有生气,只是反省过自己,知道过去僭越,有心悔改……”
“你现在倒是知道朕是皇上了?”胤禛伸手不客气地抬起她下巴,脸上带着怒。
“过去咬着朕的唇叫爷的时候,怎么不记得叫皇上呢?”
他又上前一步,两个人脚尖抵着脚尖,身体虽然没有碰触,旗装和龙袍却已经开始纠缠。
虽然这会子衣裳稍微厚了些,耿舒宁却仍然能感觉到他身上勃勃的热气。
“你搂着朕脖颈儿猫叫的时候,朕就不是天上的月了?”
“坐在朕膝上的时候,不是你娇嗔着嫌朕杵着你硌得慌?”
胤禛几乎将耿舒宁逼进自己怀里,始终不肯碰她,却在她耳边轻嗤。
“耿舒宁,那天从外头回来,你青动沾湿了朕衣袍的时候,你没把朕当男人?”
耿舒宁没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涩青的话,即便有心控制自己,脸颊也忍不住涨红,脑袋下意识往一侧偏。
胤禛却不想停止自己这少有的别样刻薄,语气更轻佻,“你来告诉朕,在马车上,你就不觉得男人恶心了?”
“还是说,咱们御前的耿女官,青天白日跟夜里对朕下意识的反应不一样?”
耿舒宁被逼红了眼眶,但心里并不意外。
要是她,面对自己这种反复摇摆也得发飙,所以感情实在是叫人烦恼的东西。
她只低垂着眸子,尽量冷静回答:“奴婢曾说过面对男子的反应,从来都不包括皇上。”
“奴婢对您,所有的反应,确实都只有无力抗拒,一步步沉沦。”
她顺着胤禛的力道抬起眸子,眸底只有冷寂,“但奴婢每时每刻都记得,喜欢是放纵,爱是克制。”
“如果只是喜欢皇上,您的三宫六院,您的子嗣,您的江山社稷,每一个比奴婢更重要的存在,都阻碍不了奴婢亲近您的心,压不住奴婢的放纵。”
她主动上前一步,紧紧贴上了那明黄色的龙袍,胤禛刻意留出来给她压力的距离瞬间消失。
“可……要是耿舒宁爱上爱新觉罗胤禛,那些都会成为我的眼中钉肉中刺。”
耿舒宁以比拥抱还紧密的姿态靠着他,直呼他的名字,叫胤禛再次被镇住。
他下意识想后退,耿舒宁拽住了他的领口叫他低头,不许他后退。
她始终平静:“一个爱到克制不了自己的女人,爱到全世界只剩你的女人,因为嫉妒会做出什么,你不会想知道。”
胤禛没被人这样揪着领子强势拽着躬身过,他忍不住抓住耿舒宁的手腕:“耿舒宁,你……太放肆!”
她洒脱笑了下,抬起脖子,用手腕带着他的手,掐住自己。
“所以奴婢反省过了,知道自己僭越了,才会谨记身份。”
“皇上,我可以永远留在您身边,但我只能是皇上的奴才。”
“生与死,留与不留,皇上来决定。”
胤禛顿了下,眸底冷光乍泄,抬起胳膊甩开她的手,心里的退意和腻烦到了顶点。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朕有三宫六院和子嗣,甚至有妃嫔还是你亲手送到朕床上的,那时候你就做了决定吧?”
只像逗趣儿一样喜欢他,却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说到底,耿舒宁,你想要权利,甚至不惜利用色相来得到朕的信任,却从来都没想过伺候朕,也没想过要朕回报你什么感情,是也不是?”
耿舒宁沉默不语,答案很明显。
胤禛觉得,自己先前在江南时候的辗转反侧,自己为了得到这混账玩意儿私下里绞尽脑汁做的安排,都喂了狗。
他捏了捏额角,跟耿舒宁一样,所有的怒意都收敛起来,又变成了朝臣最熟悉的那个冷面阎王。
他甚至没再看耿舒宁一眼,也不必叫她滚出去,面无表情回到御案前批折子。
真正冷了心,就算人在眼前,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耿舒宁一天下来,都很安静,端茶倒水的伺候,用膳也安排好了尚膳女官上前。
始终做到无声,妥帖。
苏培盛和赵松爷俩这几天提心吊胆,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是,这俩祖宗不吵了,甚至有时看起来格外和睦,可他们心窝子就是始终悬着。
这特娘……和睦比吵架还吓人的神仙打架,实在是叫人费解。
中秋日一大早,耿舒宁接替了苏培盛的差事,妥帖伺候胤禛穿好龙袍,带上朝珠,目送他去上朝。
等到皇上下朝,她也跟随在胤禛身边,一起去了长春仙馆给太后请安。
因为赈灾的缘故,国库不丰,太上皇早就下了旨,中秋节午宴不办,只晚上在畅春园举办家宴。
中午这顿饭,就由胤禛伺候着太后在正大光明殿用家宴。
一进长春仙馆大殿,满殿的莺莺燕燕先起身给皇上行礼。
耿舒宁稍退后几步避开后妃的礼,这一动作,就叫太后眼神落到了她身上。
笑着叫胤禛起身的功夫,太后忍不住笑着冲耿舒宁招手:“好孩子,有你在皇帝身边伺候着,倒叫皇帝龙体康健不少,本宫一直备着赏,倒是等不来你。”
皇后等人眼神落到耿舒宁身上,眼神比以前复杂了许多。
一个姿容上等的女官,在太后身边伺候,和在皇上身边伺候完全是两码事。
尤其皇上又半年没进后宫,谁知道是不是叫这狐媚子给勾了去。
耿舒宁没将后妃们的眼刀子放在心上,要留在宫里,这刀子且得受着呢。
赏赐谁不乐意拿呀,耿舒宁立刻熟练扬起笑,就要哄富婆。
可她刚露出酒窝,就叫胤禛一屁股怼到了一旁,扶着太后坐下。
耿舒宁:“……”
胤禛不冷不热看耿舒宁一眼,替她跟太后解释,“她没良心,额娘不是早该知道了?”
太后:“……”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胤禛扯了扯唇角:“这位耿女官到御前两个月,禁足三回,朕能见着她的时候就少。”
后妃们:“……”皇上这怨气,听着倒不像被勾了的样子?
胤禛见耿舒宁跟泥塑一样,不紧不慢又接了句:“朕能多长点子肉,全靠自己知道心疼自个儿,跟耿女官没什么关系。”
“她老早晚要出家替额娘您祈福去,您那赏赐,与其给她,坏了她修行的清静,倒不如给儿臣,拿去救济些灾民。”
整个长春仙馆都安静下来。
这下子后妃们不甩眼刀子了,连太后在内,都在心里止不住地琢磨。
耿舒宁……这是把人得罪得多狠,才叫皇上这么不顾体面地埋汰?
四大爷的小心眼,前生今世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后妃们自是幸灾乐祸居多,尤其是瓜尔佳常在和熹嫔。
原本不对付的两个人,分出了地位高低后,倒是亲近起来,用帕子捂着唇冲着耿舒宁笑得格外有深意。
齐妃比以前看起来老了许多,面容有些憔悴,挑起眉来带着股子犀利的嘲讽,轻嗤了声没说话。
倒是一直身子不算康健的皇后,还仁厚些,主动替垂着眸子隐忍委屈的耿舒宁说话。
“耿女官一直在皇玛嬷和皇额娘身边伺候,想必一时不习惯去御前,若是万岁爷觉得不合适,不如叫耿女官回皇额娘身边?”
太后思忖片刻,太上皇的意思是看住耿舒宁,最好是留在胤禛身边。
如果皇上真的不喜欢,留在她身边也行。
但她刚抬起头,胤禛就淡淡笑了声,否了皇后的好意。
“大可不必,皇额娘的慈爱之心朕很是珍惜,若叫耿女官回额娘身边,传出什么不好听的,妨碍的是额娘的名声。”
他睨向耿舒宁,对她几近难堪的沉默视而不见,面上带着笑,眸底毫无温度。
“是耿女官自己愿意替皇额娘祈福,也算是替朕尽孝,朕不会亏待了她,特地叫人安置好了皇庄子为她做清修之地。”
“耿女官,朕说得可对?”
耿舒宁咬了咬牙,知道他这是在威胁自己。
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乐意得很!
她在后妃的诧异和太后微微的担忧中,恭敬蹲身,“皇上所言极是,是奴婢伺候不够周全,皇上还能给奴婢将功补过的机会,已经是奴婢莫大的福分了。”
她声音略顿,又加了句:“多谢皇上恩典,奴婢会尽快收拾好,出宫修行。”
胤禛脸上的笑更冷了几分,点点头。
“如此甚好,那就等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朕派人送你出宫。”
“在此之前,耿女官就在九洲清晏后殿斋戒吧。”
耿舒宁:“……”艹,在宫里吃素吗?
后妃们也有聪明的,感觉出来皇上跟耿舒宁之间的不对付了,但谁都不会在这个当口说什么。
毕竟万岁爷金口玉言,当众说叫耿舒宁出家,就算想后悔也是来不及,这消息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出去。
不管两人之间有什么猫腻儿,这耿舒宁也只能青灯古佛里悔去了。
后妃乐意见到这样的发展,不闻不问,并不代表太后乐意。
她虽然跟胤禛关系一直不冷不热的,可自己生的儿子,她还是比旁人了解些的。
在别人眼里,是耿舒宁没办好差事得罪了皇上,太后却从自家好大儿身上品出了几分气急败坏和无可奈何。
正大光明殿的午宴间歇里,太后去偏殿更衣的时候,派乌雅嬷嬷将耿舒宁叫到了跟前儿。
“舒宁你跟本宫说,你跟皇帝是怎么回事?”
耿舒宁一进门,太后就叫她跪下。
这会子乌雅氏脸上已经没了上午时的怜惜,特别严肃。
“本宫叫你去御前,是为了照顾皇帝的身子,不叫他多操心,你倒是好本事,能把皇帝气得要撵你出宫。”
“即便不是在本宫这里被撵走的,若是叫人知道了,也要说本宫不会调理奴才,本宫要一个解释!”
耿舒宁知道太后担心什么,没了外人,她抬起头,红了眼眶流露出委屈和倔强来。
“太后娘娘明鉴,您叫奴婢去御前伺候的本意,奴婢时刻牢记在心。”她像是憋了许久一样,膝行到太后面前,压低了嗓音哽咽。
“太医院说皇上身子骨弱,需……固本培元,那日熹嫔带着三阿哥去御前,奴婢担心坏了万岁爷身子,就,就……”
她抽泣几下,脸却红了,“万岁爷觉得奴婢管得有点多,当时就有些生气。”
太后与乌雅嬷嬷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懂了。
太医这是叫皇上养精蓄锐,耿舒宁坏了熹嫔和皇上的好事儿?
这对男人来说……咳咳,是要恼的。
耿舒宁继续道:“前些日子,奴婢胆战心惊的,便想着折腾点新奇玩意儿给万岁爷赔罪,万岁爷误会奴婢……媚宠,就更生气了。”
乌雅氏担心的正是这个,脸色更冷了些。
皇帝对耿舒宁的态度,倒像是上了心,起码她没见过皇帝对其他女人如此过。
身为皇帝,且不说对女人动心是忌讳,她让耿舒宁去御前,可不是叫她勾着皇上坏了身子的。
乌雅嬷嬷冷冷看她:“你倒是跟太后娘娘仔细说说,你做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叫万岁爷以为你媚宠,甚至于恶心着自己!”
耿舒宁愣了下,脸色瞬间发白,赶紧摇头,“奴婢只是改良了一下织布机罢了,万岁爷生气不是因为……媚宠,是,是……”
“说!”乌雅氏猛地一拍软榻上的矮几,低喝。
耿舒宁哆嗦了一下,闭着眼满脸绝望,“是因为万岁爷误会奴婢用男耕女织来诉衷肠,欲临幸奴婢,奴婢推了皇上一把,跑了!”
她捂着脸,声音哭唧唧的,“奴婢始终记得太后的吩咐,谁也不能坏了皇上的身子,只这阵子叫御膳房进补,进补不少……”
乌雅氏:“……”
连乌雅嬷嬷脸上的冷厉都顿住了,主仆俩一时间以为她们耳朵瘸了,才会听到这种话。
皇上生气,不是气耿舒宁媚宠,是气她撵走熹嫔,自己也不肯伺候,还在他自作多情的时候……撒丫子跑了?
乌雅嬷嬷眼神复杂极了,见过想方设法爬床的宫人,没见过这种狠心找死,也要办好差事的。
乌雅氏轻咳几声,端起茶来,遮住脸上的尴尬和快要憋不住的笑意。
她示意乌雅嬷嬷将人扶起来,“这……舒宁你的忠心本宫记在心里,只是皇帝在气头上,本宫也不好为你求情。”
“你便先去皇庄子上做个居士,等过阵子皇帝气消了,你阿玛早晚也要回来,到时本宫再想法子叫你得个圆满可好?”
耿舒宁拿浸了姜汁的帕子在眼眶下戳了戳,眸中又积起了晶莹。
“太后娘娘万别为了奴婢费心,奴婢确实没有嫁人的心思。”
“就在皇庄子上为太后和皇上祈福一辈子,偶尔能进宫给您请个安,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太后得知真相,也心满意足。
熹嫔身为妃嫔争宠,她虽然不悦,却不能拦着妃嫔的本分,否则传出去人家笑话的是皇帝不行,叫妃嫔守活寡。
耿舒宁也是个清明的,没坏了皇上的身子。
被关去皇庄子上清修,也算是在胤禛控制范围内,算是皆大欢喜。
她也就不吝啬给耿舒宁个体面,笑着拉住耿舒宁的手,拍了拍。
“回头本宫叫周嬷嬷把慈宁宫的腰牌给你送过去。”
“往后四时八节的,都进来给本宫请个安,若是有不长眼的敢欺负你,本宫替你做主!”
耿舒宁面露感激,柔婉谢过太后的好意,只在心里腹诽,最不长眼的那个,太后怕是做不了主。
不过一想到,自己出宫这件事,拖了两个月,总算是板上钉钉,她面上的感激就真切了许多。
这偏殿里发生的事儿,瞒不过苏培盛。
晚宴刚出畅春园,他就低声把耿舒宁和太后的对话禀报了,一字不落。
胤禛喝了些酒,没喝醉,但冷白的面容多了些绯色,慵懒靠在皇撵中,比平日里显得肆意许多。
他轻笑着转动佛珠,淡淡调侃,“瞧你这祖宗,字字句句都是真,偏偏从头到尾都在胡说八道,全成了朕的不是。”
“论起说话来,你还真得跟她好好学学。”
苏培盛:“……万岁爷说得是。”
他赔着笑小心试探,“就是奴才愚笨,怕是得需要些时候,若往后姑娘去了皇庄子上,奴才想学也没地儿学咯。”
“不如叫姑娘迟些出宫,奴才慢慢儿学?”
胤禛又笑,眸底细漾着凉意,“不必,叫钦天监抓紧时间算出日子来,早些送她去庄子上,也省得她还得过道宫门。”
他打算在园子里待到八月底就回宫,实在不想在宫里看见这么个不省心的玩意儿。
苏培盛躬身,没敢再吭声,偷偷咽下一口叹息。
他听得出,万岁爷这话不是开玩笑,那小祖宗到底是耗干了主子爷的情分。
皇上的态度,就是御前的风向。
耿舒宁被禁足在莺飞阁内第二日,先前还负责伺候女官们的粗使宫女和嬷嬷,巧荷就都使唤不动了。
原本总上门讨巧的几个女官也不见了踪影,巧荷想提几壶热水都要使银子。
甚至因为万岁爷金口玉言叫耿舒宁茹素,膳房里提回来的膳食一日顶过一日的不能看。
没几日,非常稳得住的耿舒宁,竟在自个儿屋里见着了馊菜。
给耿舒宁逗得笑个不停。
巧荷委屈气恼地跺脚时,她还格外新鲜地凑过去闻了闻。
唔……醋熘的白菜诶,都遮不住那股子馊味儿。
她摇头晃脑地感叹,“还真是为难膳房,能把菜放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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