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手段不肯叫旁人知道,就更不奇怪了。
他转身看向远处的荒地,沉默下来。
身为大将军,他自然是想赢,想要军功叫自己挣个铁帽子亲王。
可如果赢的代价是被皇兄忌惮,被幽禁一辈子……他有必要非得打这一场胜仗吗?
耿舒宁回到御前时,大军已先行开拔。
胤禛仍皱着眉站在堪舆图和沙盘前,时不时挪动着上头的旗子,一脸深思模样。
放在一旁的肉龙和绿豆粥都不见热气儿了,盛夏天儿里吃着倒是也适宜。
耿舒宁风尘仆仆跑了一路,又累又饿,在一旁的铜盆里略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尘土,一屁股自坐在软榻上,拿起来就吃。
吃着还要吧嗒几下嘴:“哎呀这肉龙真香,刚才我闻着那方便面的味道也很香呢。”
“绿豆粥喝着下火,我记得有人爱上火,动辄牙疼起燎泡的,不喝我可喝啦?越走越干燥,早喝早预防。”
胤禛没有抬头,只淡淡道:“朕吃了,这本就是给你备着的。”
“辛苦你为朕采药,太医都回来了,朕还想叫苏培盛去找。”
耿舒宁眼神闪了闪,依然笑得娇软,好话直往胤禛脑门儿上扣。
“就知道万岁爷会心疼人,能伺候您,我掐指一算,耿氏祖坟肯定冒青烟了。”
胤禛又挪动了几面旗子,仍然不满意,干脆拔出来,又放回代表乌兰布通的地方,走过来,坐到耿舒宁对面。
他问:“你没什么想跟朕说的?”
耿舒宁无辜看着他,“您想听我说什么?”
胤禛微微眯了下眼,“朕想问你,你说朕此行御驾亲征,定会大胜归京,彻底剿灭准噶尔,真是你从梦里看到的吗?”
耿舒宁咬了一口肉龙,唔了一声,“那是自然,我说过,不会再对您撒谎,绝不食言。”
只不过,这场仗本来应该会输,现在也未必尘埃落定,可她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那些话所描述的,确实在她梦里出现过,却非她那‘庄周之梦’。
算是她对自家蓝盆友最美好的祝愿……亦算大清皇帝的后妃该给的祝愿吧。
胤禛喝了口茶,没再说话,等耿舒宁吃完,叫苏培盛进来收拾了,他才对着耿舒宁伸出手。
“过来。”
这话已经有些冷淡了。
耿舒宁只当没听出来,哪怕苏培盛眼珠子都快转抽了,她也没事儿人一样,跟着胤禛的动作坐进他怀里。
胤禛定定看着她:“耿舒宁,朕有没有说过叫你不许乱跑,还是你有什么必须办的事儿?”
胤禛许久没叫过她的全名,叫耿舒宁心底咯噔一下,身体都不自觉僵硬了些许。
只是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鲁莽的,瞬间便放松了身体,委屈地倒打一耙。
“我只是想伺候好您,您这是不信我,还是觉得我会背叛您?”
胤禛面无表情:“朕要听你说!”
耿舒宁哼哼:“我就不说!”
胤禛眼神愈发疏淡:“你是不是吃定了朕,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朕都离不开你?”
耿舒宁抬头看他,“不是吗?那我可要闹了。”
“您先前在温泉庄子,还有下江南时,我被掳后,您跟我说的话,难不成都是屁……咳咳,空话?”
胤禛蹙眉敲她脑袋:“你知道朕在说——”
“我不知道!”耿舒宁突然推他一把,愤愤站起身。
“我不喜欢跟人绕弯子,爷想确认什么,就问我什么,我不会骗您。”
“您是皇上,若想治我的罪我只能受着,也不必试探这么多。”
胤禛脸色越来越难看,“朕叫你自个儿说,就是不想以皇帝的身份压你,怎的就叫你……”
觉得自己语气太重,胤禛捏了捏隐痛的额角顿住。
“朕记得,快到你的小日子了是不是?你过来,咱们好好说话。”
耿舒宁不肯,“站着说便是,省得我还得遭二遍罪,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两人四目相对,火星子都快溅出来了,车里大的宫殿一般,却仍闷得叫人喘不过气。
胤禛晃然一瞬,好似回到了头回在温泉庄子跟这小狐狸争吵的时候。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真吵过架了,他舍不得罚这混账,计较多了也只会气着自己。
可今日他的火气确实下不去,甚至越拱越高。
他压着脾气,目光逐渐冷厉:“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朕又为何拘着你,你心里不清楚?”
“朕自问对你够好了,你想做什么,朕都想法子替你张罗。”
“你对朕有甚要求,朕也时刻记在心里,捧着护着心窝子里搁着,你还要如何?”
耿舒宁鼻尖微微发酸,眼眶子也不值钱地越来越湿润。
这男人说得对。
以前一个人闯荡社会的时候,她没这么娇气,说话更难听的甲方她也碰到过,都不往心里去。
被他宠了短短几年,稍微不中听的话,就叫她心里酸涩难当,委屈得出奇。
她咬了咬牙,坚持造作下去,倔强劲儿比任何时候都足。
“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如果我要插手朝政呢?”
胤禛面色彻底沉下来:“你活腻了?”
耿舒宁眼泪倏然落了下来,她狼狈地拿袖子粗鲁地擦了擦,擦得脸颊眼角都红通通的。
她点了点头:“对,我活腻了,在宫里呆的半年,快要把我逼疯了!”
她眼角眉梢带上讽刺,“您是对我好,这我不否认,可您扪心自问,我付出得少吗?我对您不好吗?”
“您明知道我喜欢自由,自打过年入宫,我出过一次宫吗?”
“普通婆婆为难我,我可以回娘家,浑一些上手就能跟婆婆打架,可太后屡次想要我的命,我又能做什么?”
“哦,我忘了,现在我连名分都没有,我只是个奴才。”耿舒宁冷笑。
“您对我的好,是您身为大清皇帝,忙碌之余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我分明可以有个将我当作全部的夫君,有为我张目的娘家,我为什么要受这个委屈,你心里不清楚吗!”
赵松听着里头的争吵,觉得不对劲儿。
两个主子可许久没这个吵法儿了,这些话……伤情分啊!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干爹,苏培盛却只是垂眸跟个木桩一样站着。
他又去看巧荷,巧荷也只垂眸静立,看不清表情。
赵松心底愈发不安,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胤禛也想知道这个问题,因为耿舒宁的激动和愤怒,他缓了缓表情,起身去拉人。
“你到底怎么了?”胤禛蹙眉猜测,“从出京那日你便不对劲……时不时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子了?”
耿舒宁使劲儿推搡,却还是推不开这人越来越有力的拥抱,干脆低着头不吭声。
胤禛觉得不对劲儿,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便发现这向来嚣张的狐狸,已经哭得满脸是泪,小脸涨红,憋得喘不过气来。
他无奈叹了口气:“朕是担忧你只带着那么几个人出去,出行在外随时会遇到准噶尔的偷袭,不安全。”
耿舒宁哭着骂:“骗鬼!你分明就是不信我!”
胤禛头疼地拍着她后背哄,“朕不许你插手朝政,是因为你对此……并不精通,你难道想百年之后留下骂名,也不能与朕合葬?”
说不精通都是客气,她至今连满蒙汉八旗如何牵制彼此都搞不清楚。
“叫你受了委屈,是朕做得不好,等打完仗归京,朕定给你个交代。”
“你说朕不肯跟你坦然相对,你可做到了?”
耿舒宁又低下头,落泪道:“我想要皇上跟信任自己一样信我,你总说我像你的半身,我想要平等地与你相爱,彼此保证,此生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伤害我,我亦然。”
胤禛被耿舒宁的话烫得心底一震。
她所形容的,也是他想要的。
可……他清楚自己的性子,多疑多思,有时候连自己都会怀疑,实在太难做到这一点了。
但有一点他可以保证:“朕以大清之名,皇帝尊位与你承诺,此生无论发生什么,朕……我绝不会伤你。”
耿舒宁泪眼朦胧看着他:“那你刚才那狗一阵猫一阵的,到底为什么?”
胤禛替她擦了擦眼泪:“……朕不放心你的安危,叫林福派了暗卫跟着你,你为何要叫人传那种话给允禵,又为何去见他?”
耿舒宁深深吁了口气,掏出帕子来擦掉眼泪,嘀咕:“非要我这样卖力才肯说明白,吃醋很丢人吗?”
四大爷一口唾沫一个钉,总算是拿到免死金牌了,袖口的茱萸辣得她好难受。
她捂着眼眶子推胤禛:“爷叫巧荷打水进来我洗洗脸,再叫人准备点绿豆粥,我哭累了,休息好了再说。”
胤禛运了运气,看着耿舒宁到处红肿的脸,憋在胸口的恼意散了大半,却恨不能叫她其他地方也如此。
“……等着!”
吃饱喝足后,耿舒宁没先休息,一直等着胤禛。
急行军到达乌兰布通只需要十日,她根本睡不着。
就她先前跟允禵的某些约定,主动交代还好说,如果叫胤禛从旁人口中得知,以他的性子,即便不气死自己,也会令人送她归京。
可不管胤禛信任她与否,她都不能走。
她本来就对战争知之甚少,如果再没有了最新的一手消息,就算知道正史,也于事无补。
康熙三征准噶尔,好不容易逼得噶尔丹自尽于彦图河畔,令得准噶尔元气大伤,龟缩漠南西北老实了近十年。
虽然胤禛登基比正史要早,但策妄阿拉布坦北向西藏扩张,南向漠北扩张,意图统一蒙古和西藏,以伊犁为都,成为蒙古帝国皇帝的动作一点也不慢。
这太戳四大爷肺管子。
历史上老爷子选了允禵做大将军,以他的军事才能全面压制准噶尔,差点把准噶尔老巢都给打没了。
如果允禵不被召唤入京幽禁,他带领的大军挺进伊犁,准噶尔说不定在这时候就会成为历史名词。
后来因胤禛太过谨慎又爱操心的性子,事事都过问,且多思多疑,被准噶尔几次三番骗降示弱,最终于和通泊大败准噶尔,成为立国以来输得最惨的一次战役。
野史描述,这场仗后,京城八旗人家几乎家家挂白幡,也逼得大清不得不化攻为守,憋屈到了乾隆时候才解决这个问题,可谓丢人至极。
越回忆,耿舒宁的面色就越严肃。
等胤禛与固伦纯悫公主额驸策棱,以及清军将领议完事,绕到后面,就见耿舒宁趴在小窗边,一脸郁结模样。
他不由得想起白日里吵架时耿舒宁说过的话,心窝子平添几分酸涩,清楚耿舒宁确实因他受了不少委屈。
他知道这小狐狸心有多野,又诸多令人惊奇的本事,如果不是在他身边,整个大清都会成为她自由翱翔的天空。
正因此,他才会越来越不由自主地宠着她,不管她做什么,只要不是死胡同,他都愿意支持她闯一闯。
可被圈养的小狐狸还是会不开心,他却已无法放手。
胤禛默默坐到耿舒宁身后,轻轻将娇软身子揽入怀中,“白日是朕说错了话,这笔账宁儿给朕……给我记着,等回京你再跟我算账可好?”
耿舒宁心下微动,狗东西是在以蓝盆友的身份说话,这叫她鼻尖又开始发酸。
她沙哑着嗓音问:“怎么算账都行?”
“怎么算账都行,是我将你困在宫闱,亏欠你良多……”胤禛在她发际亲了亲,给了她格外清晰的保证。
可这保证,反让耿舒宁先前装出的三分委屈化作十分,叫她又不自觉红了眼眶。
有人懂自己的委屈,又珍视这份委屈,总是叫人忍不住娇气些。
她掀开帘子,脑袋冲外,努力眨巴着眼,想将湿润眨回去。
这种真矫情,她反倒不想让人看见,但她声音也软了下来。
“皇上不问问我,为何要去见十四贝勒吗?”
胤禛揽着她的动作一紧,顿了几息,却轻叹了口气,只将下巴搁在她发心。
“你想说,我听着,你不想说,我不会再试探。”
耿舒宁轻轻吸了下鼻子,蓦地转过身,看向胤禛。
“你就不怀疑,我与十四贝勒有一腿?”
胤禛噎了下,目光费解地抚着耿舒宁的后脑勺,哭笑不得。
“最狡诈的便是你这混账,也不知你有时又如何蠢得如此出奇。”
“你说过不做妾,不与人共侍夫君,就老十四那后宅,有什么配叫你惦记的。”
耿舒宁:“……”这话不刻薄吗?
他认真捧着耿舒宁的脸:“你可以怀疑朕不够信你,但宁儿,你不能怀疑你心悦之人是个傻子,是也不是?”
耿舒宁:“……”她才是傻子。
她鼓了鼓脸儿,抱着胤禛的腰肢靠过去,声音有些发闷。
“你就不能说你信我吗?”顿了下,她又问——
“你叫暗卫跟踪我,只为护我安全?”
胤禛语气冷静,“如果朕要令人监视你,你与允禵说了几句话朕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又何必心里不痛快。”
耿舒宁坐直身子瞪眼,“你不是信我吗?”
胤禛面色更加冷静:“信你,也不耽搁朕为你与旁的男子亲近拈酸,你说过,朕心眼儿不大,在你的事情上,确实如此。”
耿舒宁紧抿唇角,也压不住眼底的笑意,这男人是吃了什么通窍的神药吗?
才别扭完,这会子怎的如此会说话了?
她深吸口气:“那爷还没跟我说,如果我插手朝政了呢?”
胤禛想了想,“朕的底线是,任何事不得瞒着朕。”
他其实不像皇阿玛那般警惕后宫干政,他只在乎结果是否对社稷有利。
“朕信你不会做损害大清之事,只朝堂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若是被外人得知,你会很危险。”
耿舒宁轻声又问:“那如果我瞒着爷的事,是为了爷和大清好,说出来反倒会令您忧心呢?”
胤禛听出了微妙,干脆将耿舒宁抱到自己腿上,抵着她的额头深深以探究眼神看她。
待得耿舒宁不自在地想要伸手推人,他才轻笑出声,面上多了股子属于帝王的傲然。
“朕没你想得那么脆弱,我宁愿掌控一切不利因素,也不愿稀里糊涂被你护着。”
“宁儿,朕是大清之主,庇佑百姓和江山本就该是朕的责任,你只管说便是,朕受得住。”
这小狐狸确实不是会绕弯子的选手。
胤禛基本能确认,关于此次打仗,这小狐狸应是从梦里看到了不好的结果。
找到允禵,说得大概也是与此役有关之事。
他有些心急,心窝子沉甸甸的,但也还算稳得住。
这世上就没有老子能拗得过儿子的,天子天子,他不信天命所归,更信人定胜天的道理。
只是耿舒宁一开口,却着实叫胤禛前所未有地惊住。
耿舒宁道:“我先前没把实话全部告诉你,在那场庄周梦中,其他时光洪流,我也许只记得微末碎片,但关于大清,大部分事我都记得。”
记不住也难,电视剧、小说、课本……最详细的就是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是个人对清朝都能戏言几句。
关于穿越一事,实在太过离奇,她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但庄周梦可以升级一下。
既然蓝盆友没叫她失望,她抱住胤禛的脖子,凑在他耳畔,几乎以气音下了一记重锤。
“我在慈宁宫时缠绵病榻几个月,不只是因为病重,也是吓得。”
“在梦中我得见,大清国祚不足三百年,传十二帝,成夷人殖民之地,令我华夏族人血泪三十余载,铭记于后世。”
胤禛猛地拥紧她,力道大得叫耿舒宁脸色瞬间苍白,捂着嘴闷哼出声。
她今日说的话,绝不能传出去。
胤禛显然也知道轻重,下意识放松力道,迅速将她放在软榻上,立刻起身疾步走出去。
“苏培盛,叫所有人后退十步之外!”
“赵松,去给林福传话,叫他带人包围御驾,一里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苏培盛和赵松一句话都不敢多问,主子爷的声音紧得叫他们心惊,怕发生了什么大事儿,赶忙应下,立刻清空了御驾周围。
胤禛回到后头,看着正龇牙揉腰的耿舒宁,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该先问什么,默默转身又回去,取了红花油来。
“朕刚才太过震惊,弄疼你了,你记着账,先替你涂点药可好?”
耿舒宁并不生气,甚至有些高兴。
正常人听到她刚才的话,十有八九会以为遇到了疯子,或是不想活了。
胤禛震惊得连个磕巴都不打,代表他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这份信任,叫她始终不得安稳的心,像泊进了对的港湾,熨帖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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