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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妻有两意(忘还生)


嫂嫂,你怕不怕?”
怕,她当然怕。
掌下背脊在微微发抖。
“嫂嫂不如将昨日的一切,还有那男子之事告知于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王娴清听着她轻柔的语调,有些心惊肉跳。
从前她一直以为崔妩最是和善,在这府里低着头做人,必定极好拿捏,谁知道她竟寸步不让,未让钟娘子占到一点便宜,反被拿捏住了。
此刻她的手搭在肩上,王娴清有点畏缩,忍着哭腔道:“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弟妹,我……对不住你。”
“如今为你清白脱罪要紧,不然庆哥儿和秋姐儿该如何自处呢。”崔妩安慰道。
她放任钟娘子威胁她时,崔妩就不再对她有半分同情了。
“我,我知道了……”
“仔仔细细,不要有遗漏,也不要骗我。”
“我同那人从前确实熟识,但那日他来,我是不知情的,不然如何会让谢宏见到……”
崔妩听着她所说,慢慢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确实偷情,也确实撞见了,但这只是王氏自己以为的,王家来得太过及时能解释,但过分果断的态度就值得斟酌了。
必是提前得了家主首肯的。
但王靖北可是在边境啊。
走出恩霈园了,崔妩都没有想好。
到底是将此事告知舅舅舅姑,还是直接从王家手里捞好处呢?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王家到底还是去衙门报了案。
王娴清当夜就被带去了季梁府衙。
原本只是谢家和王家的家事,按照这两家的身份,很快就能闹得满朝皆知。
想也知道,谢家和王家这一桩案子怎么判,难以各家的意志和单纯的对错为,掺杂了太多朝廷、百姓对“偷人”这件事的态度。
违背妇德,若不判死,对百姓的“感情”便是伤害。
那些大男人们会觉得,这是对妇人的纵容,物伤其类,来日的他们的娘子也偷人,官府还直接把人放回娘家了,这怎么行?
不能主宰女子的生死,那为何还要成亲?怕是人人皆要咆哮一句“世风日下”。
不管这案子怎么来,后世里都要记上一笔,成为训导天下夫妻相处,又或争论不休的一桩公案。
崔妩始终没想明白,王家是在救王氏,还是在害她。
至于她自己会不会上公堂,还得看谢家的意思。
青霭堂里。
几个息妇在云氏床边听候。
王家报官的消息传来,她终于气到卧床,黑灰的脸色显得皱纹更加凌厉。
几个侍女将她扶起,靠在迎枕上,高氏殷勤地将汤茶药端到云氏手边。
说是药,实则是取百钱茶叶嫩芽,加一升绿豆去壳蒸熟、十两山药细磨,掺入半钱龙脑麝香细细捣杵成末,密封罐中窖三天,要喝时取出来煮。
云氏有很多息妇,最不缺人孝顺,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喝过茶,高氏又将一碗玉清燕窝端起来,喂到云氏嘴边。
“这是息妇天未亮就起来坐的,要挑这燕窝啊最是费时,难得挑得这么干净,火腿和鸡汤也炖足了时辰,佐以新鲜蕈菇,舅姑定要多喝一些。”
云氏还算受用:“难为你这么辛苦做来。”
崔妩闻言,悄悄瞥了一眼闵氏苦瓜一样的面色。
为这羹汤里的燕窝,挑瞎了眼睛的人是闵氏。
她们这几个息妇凑在一块儿打叶子牌,高氏和闵氏做局想坑崔妩,只可惜有枫红和妙青在,想要在崔妩眼皮子底下出千,门都没有。
点破几次,她们就变得畏手畏脚,反而是崔妩知道如何神出鬼没地出千。
几轮下来,两家愣是输给了一家,隔房的嫂子小有收获,同崔妩说说笑笑,高氏和闵氏愈发变得沉默寡言。
高氏家底丰厚,还扛得住,闵氏的银子就有点捉襟见肘了,要这样回去,谢禹怕是得念叨她。
“嫂子……”她不知道要求哪一个。
崔妩利落将银子扫进锦囊,“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还得去挑燕窝,备了给舅姑做早食呢。”
高氏按住了她扫银子的手,“哪有赢了银子就走的道理,咱们继续!”
“可这燕窝……”
闵氏也为难:“嫂嫂,今日没带够银子……”
“急什么,天还没黑呢,般荔,你不是缺银子,我给你银子!咱们继续!”
般荔是闵氏的闺名,她惟高氏马首,只能硬着头皮坐着。
崔妩却不给面子,将叶子牌一推:“舅姑最近心情不佳,我想着挑燕窝这事,实在耽误不得。”
可高氏已经输上头了,死活不肯放人。
她说道:“待会儿让般荔陪你挑。”
“这……只怕不好吧。”崔妩看向闵氏。
“这有什么,算是般荔还我的银子了。”高氏一心只想赢钱,说话没了分寸。
闵氏欲言又止。
就这样,打完叶子牌,二人也没从崔妩手里讨了好。
闵氏本来只要帮着挑燕窝,结果输到活全成了她的,被赶去挑了半日的燕窝,眼冒金星,银子也被掏空。
高氏见她挑得好,又对崔妩赢钱之举不满,索性抢过了这道燕窝,在云氏面前长脸。
云氏喝过燕窝,又开始絮絮叨叨:
“我嫁到谢家时,官人科举刚中,谢
家空有清名,正走着下坡,几十年来,谢家是我同官人再撑起来的,朝中无一步行差踏错,内宅妯娌都是和善贤良之人,一心支应着自己的官人,才有了谢家声望日隆,支应起门庭的日子,被人称一句清贵,可就这么一桩,就一桩事闹了出去……”
云氏拍打着蚕丝被面,“当年为你们大伯娶了王家妇,我眼见她当初是个好的,没承想芯子里自轻自贱,谢家这上百年的清名,都毁在她手上了!”
云氏身为谢家妇,宰辅夫人,与有荣焉,一生都在相夫教子,以维护谢家、维护夫君的声誉为己任,几十年不出事了,一出事就把脸丢到了全天下面前。
后宅不宁,比起谢溥,她才更是脸被踩在泥里那个。
“武将卑贱,寡廉鲜耻,不识大义,实不该结这门亲。”她说得两颊的肉都在抖。
息妇们一脸恭顺地听着。
崔妩忍不住腹诽,果然错的都是王氏,谢家那好大儿一点错处都没有,还委屈坏了。
谢家的清名,只是捂住罢了,
“对了,王娴清跟你说了什么?”云氏犀利的眼睛锁住崔妩。
崔妩连忙交代:“她说从前同我交好,我知道她的为人,是断不会做这种偷人的事,求息妇为她担保,和大伯说清楚,
若是和离不成,她就要找条白绫勒死自己,届时请我好好照顾庆哥儿和秋姐儿,息妇只应了后半句。”
云氏点了点头,和她从下人口中听得分毫不差。
谢念弱声道:“王家如此强硬,难说嫂嫂不是真的清白……”
她八岁时王氏就嫁过来了,对这个嫂嫂,她比谢宏还有感情。
高氏不屑道:“大伯亲眼见着,还如此生气,自然也不会有假。”
谢念:“那会不会有误会?”
崔妩叹了一口气:“总归现在闹大了,是非公断,都得由季梁府衙门里判了。”
云氏笑了一声:“王氏自作自受,闹到外边去,她以为自己可以占到便宜吗?罢了,这事腌臜,外头管不着,府里边上下都管住嘴,再提的就都处置了。”
“是。”
几个息妇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言。
出了青霭堂,妙青低声说道:“六郎君来了。”
崔珌在崔家正是行六。
崔妩秀眉蹙起,还未往前走,就听见了木轮碾滚的声音,亲随福望推着轮椅上,崔珌一身淡青博衣,含笑唤了她一声:“阿妩。”
二人自崔家一别,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了。
他又恢复了从前的秀雅如玉,逢人便带三分笑,不见半分颓唐。
看来的方向,崔珌是先去拜见了谢溥。
他笑,崔妩也笑,还是跟从前一样喊他:“阿兄。”
那日之后,崔妩没有再回崔府,后来听闻崔珌不知怎的,仍旧要去远游。
爹娘担心他的腿伤,却又劝不住他,怕是见崔珌在家的样子太过灰败,出去散散心或许会好些,只能由着他去。
如今一看,这个决定竟是对的。
崔珌瞧着光彩照人,似乎恢复了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从容。
“当初你嫁给谢宥,阿兄并不高兴。”他开口就让崔妩不快。
谢家的事已经闹到衙门了,看来崔珌是知道了。
“崔家攀上这门亲,我记得爹娘当时是很高兴的。”
“是啊,怎样都阻止不得……”
那时崔珌实在不知该怎么留住她,正好中了个状元,要通判海州,既能远远地离开季梁,在一方忙碌,久而久之也就把人忘了。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只可惜,前程和妹妹,他一样也没有留住。
崔珌不愿再忆起那段灰暗的日子,看向崔妩柔白的侧脸。
“阿妩从前最喜欢坐阿兄腿上……”他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敲,不知是不是在逗她,
“如今哥哥在轮椅上,阿妩就是坐着一路过去,哥哥也不会累了。”
崔妩还未答话,枫红先变了面色。
公子这是在说什么?

“崔妩,姓崔,你开心吗?”
崔妩面不改色:“自然开心,这么多年,崔家养育之恩,阿妩都记在心上。”
兄妹二人并行往藻园去,句句绵里藏针,却又维持着奇异的平和,轮椅碾过落花,留下一路残红如血。
“又看到阿兄像从前一样谈笑,阿妩很高兴。”
“是我吓着你了,”崔珌想起那日,叹了一口气,“那日你……”
话到嘴边换了一句:“我给你带了糕点。”
阿福把一个油纸包递给了枫红,崔妩直接拿过来打开。
里头卧着几块斗春芳,豆沙磨得细腻浓郁,撑得糯米皮鼓囊囊的,甜香的味道直冲鼻腔。
她咬了一口,勾起唇:“一尝就知道东门巷子食店的手艺。”
“好吃吗?”
“好吃,还是旧时味道。”
那年他们游历杭州,烟雨斜桥,青黛远山,崔妩倚栏吃着斗春芳,看崔珌将山水草木描摹入画,乌篷徐行碧水中。
谢宥就在这时经过的。
崔妩“无意”将那未吃完的糕点砸在了他伞上,斯人泠泠驻足,烟雨柔雾如纱,遮不住他眼底翠色。
她忍下要吹出的口哨声,装模作样地行礼:“妾在此给郎君赔礼了。”
至此,谢宥与崔珌相识,一见如故。
再后来,崔妩就嫁给了谢宥。
“你更喜欢宝悦楼的鲜笋蒸鹅、醋赤蟹,只可惜带回来就不新鲜了。”
略带遗憾的话勾回崔妩的思绪,她抿唇笑道:“有这个就足够了。”
闲叙之间,就到了藻园。
崔珌扫了一眼园子,说道:“谢宥很宠你,像阿兄一样?”
崔妩不接他话茬,认真吃饼。
枫红的眼珠子在公子和娘子之间转来转去,一时惊恐,一时疑惑,妙青反倒云淡风轻。
见没有回应,崔珌皱起眉“你这性子,是谁惯出来的?”
她才吐出一个字:“你。”
崔珌一愣,没想到这话听着还算悦耳。
“该再宠你一些,如今的脾气还不够坏,宠到来了这谢家,处处不得自在,成天惹事才好。”
这一年,崔珌都避谈她成亲之后的事,现在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话。
崔妩将咬了两口的糕点放回去,搁在石桌上,“我倒是想发脾气,只可惜官人处处体贴包容,想生气也没地方。”
“那王氏的事你要怎么办?”
这件事闹到衙门去,崔珌也知道了。
“该说什么说什么,与我何干。”
“如今谢家闹心事定是不会少的,若过得不开心,阿兄就接你回家一阵儿,就是养你一辈子,也可以。”
崔妩皱眉,崔珌知不知道自己的话很讨人嫌?
“我在谢家过得很好,还请兄长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这防备的眼神,崔珌眼中也没了笑意,“且安心些吧,阿妩,哥哥只是玩笑而已,”
“往后莫再如此玩笑。”
崔珌打断她的话:“我越州山阴遇见了一位郎中,他说我的腿,还能治,我想着这件事该让你知道。”
说完,崔珌观察起她的面色。
崔妩茫然了片刻,朝崔珌看去,想在他脸上找撒谎的痕迹。
“真……你是说真的?”
“嗯。”
旋即,她脸上浮现惊喜和笑意,“兄长若是能早点好起来,阿妩定要去庙里拜谢上苍恩德的。”
这些年在崔家,崔珌待她如同亲妹,他能好起来,崔妩是真心为他高兴。
况且崔珌前程尽毁,崔妩同样处境艰难。
不能倚靠倒还罢了,要是崔珌再像那日般疯魔,难说哪天不会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牵连自己蒙羞。
若他真还有站起来的机会,来日登阁拜相,崔珌必得以身作则,守住崔家清名,不会再闹妖,崔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时候,崔珌反而是她的倚仗。
“阿妩,你怎不问问我,要腿,还是要你?”
崔珌突如其来的话,让崔妩刚扬起的笑颜僵硬了几分。
崔妩不明白,这人是不是连脑子一起伤到了。
“阿妩已经嫁人了,官人也很好,阿兄不必太过担忧,况且旧年阿兄
诗中曾云‘登极文武业,定目辟洪溟’[1],自是该有青云万里等着你,阿妩又何必多问?”
崔妩屈膝与他平视,一字一句道:“阿兄,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好起来,妹妹是最为你高兴的。”
她将手搭在他膝上,眼中都是关心敬慕。
崔珌眉目无澜,只是久久未言。
他离开之后,崔妩独自在院中坐了许久。
天边云霞烧得像火,直将整片天空烧成苍蓝色,又洒落晚星点点。
“若是你想,那我就试一试吧。”崔珌离去时留下这句话。
他是答应了。
“娘子,夜间风冷,回去吧。”枫红将雀金氅衣披在崔妩身上。
她裹紧氅衣,问道:“官人呢?”
“三郎君还在度支司。”
崔妩一直等到三更天,袖子笼着青兽炉中袅袅冷香发呆,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未听到。
“三郎君。”
是外间丫鬟们唤,她才回过神来,谢宥已经到面前了。
她忙起身迎上去,解下谢宥披在身上的蓑衣。
谢宥嗅见满袖的冷香,薄绢的袖子滑落在手肘上,白莹莹一片,轻轻贴在他胸膛。
“怎么这么晚?”
“父亲嘱咐我去问一下大爹爹的意思。”
崔妩的手一顿,这件事要闹到大爹爹那边去吗?
谢府大爹爹便是谢溥的父亲,历仕三朝,到了耋耄之年上书乞骸骨,替了先帝在五岳观里修行,久不问俗事。
“大爹爹怎么说?”
谢宥摇摇头,“大爹爹不愿理会此事,并未相见。”
谢溥也知道他爹轻易不会再露面,但家中大事,总要知会一声。
“官人早些用饭吧。”崔妩牵他走到饭桌边。
“你先去歇下,不用忙。”谢宥按住她布菜的手,“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
话音未落,微寒的手背就贴在了额头上。
“是好了一些。”
那声音如金玉相击,崔妩听得怦然,牵下他的手贴在心口,柔声道:“只是喝了一日的药,嘴里发苦……”
这就是毫不掩饰的撒娇了。
谢宥怔了一下,崔氏从前端着贤淑的架子,不会这般外露。
“是去恩霈园受委屈了?”他猜测。
“不是。”崔妩松开手,她就是突然……算了,瞧他这古板样,不解半点风情。
“官人回来晚了,还是快点吃饭吧,待会儿消食沐浴,就要奔四更去了。”
谢宥恍惚间,都以为自己看到崔妩跺脚了。
他牵住要离去的娘子,改口:“你陪我吃吧。”
“妾都吃过了……”崔妩说着,还是坐下,陪他吃了两块蜜煎樱桃,说起恩霈园里的事,才回内室洗漱去。
崔妩这回总算没有睡着,将灯花剪了。
谢宥在外间,看里头烛火忽然忽跳一下,变亮了许多,她纤柔的身影在里头不知忙碌着什么。
崔妩在看季梁的商户图。
整个季梁都城,大相国寺里的生意最好,周遭的商铺多是达官显贵或巨贾所有,其次就是季梁河了,这儿商铺林立,寸土寸金,做的也是货船往来的大宗生意,比大相国寺零碎买卖更有赚头。
她记得王氏的嫁妆里,就有季梁河边的铺子,还有王家的……
崔妩闭上眼睛,啪啪啪打着算盘,想着想着,抿住了嘴,忘记了时间。
珠链轻动,谢宥掀开流苏帐进来,她将图纸收好,放到自己旧日藏账本和宝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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