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嫁那是她的本事,不过谢家能让她踏进门,咱们从前还是太保守了。”
早知道谢家不忌讳低娶,她就将女儿先一步推上去了。
“现在也还来得及,”崔雁眼下还挂着泪,神色却有几分得意,“崔妩在谢家很快就没法立足了。”
“嗯?”
崔雁立刻将王氏偷人,崔妩要上堂作证的事说了出来。
崔信娘不是傻子:“崔妩巴着谢宥才是要紧事,她怎么会想不开去偷人呢,这事不好取信。”
“阿娘你忘了,她不是生不出来吗,谢家大夫人把通房都拨到她园子里去了,她会不会是着急……”
崔信娘心念一动,是啊,崔妩若是生不出来,铤而走险想去借种呢?
毕竟从崔妩成亲那日起,崔信娘就动了手脚。
崔信娘年轻时是家中独女,连夫婿都是入赘,对她事事听从,是以性子比别的女子多几分刚强,养出的女儿也一样心高气傲。
当初雁儿非要嫁谢宥,甚至扬言要投湖,崔信娘当然只能帮她办。
可劝谢家换亲显然晚了,只能走填房这一条路子,那崔妩就必须得死。
不过这才一年,崔妩会这么急迫吗?
崔信娘道:“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你都当是假的,咱们不但不能落井下石,还得帮着崔妩。”
“为什么!”崔雁扬起的眉毛把眼睛吊起。
“她到底姓崔,不管怎么样,都绝不能因为偷人这种丑事被谢家休弃,到时候牵连你的名声,那填房的人选定然不会再从崔家考虑。”
闻言,崔雁只能负气答应。
可她还是不甘心:“阿娘,那个崔妩就是故意的,我们跟她有什么冤仇,她故意气我!”
分明崔妩还不知道自己不能有孕,凭什么这么恨她们?
“我的儿,别担心太多,二房是一辈子都起不来了,”崔信娘抚摸着崔雁的脑袋,“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拿到手里,咱们慢慢来。”
就像当初,她杀了那个贱人,把刘选攥在手里一样。
说曹操曹操到,屋外听得丫鬟唤了一声“主君”,匆匆脚步即到了门口。
刘选脑门上还挂着汗,一进屋就喊:“信娘!”
崔信娘嗔怪道:“急什么,跟后头有人撵似的,雁儿在这儿呢。”
“阿爹。”崔雁从阿娘的怀里起来,擦了擦眼泪。
“哟,孩子,怎么哭了?”刘选面色严肃起来。
“女儿没事,就是风迷了眼睛。”崔雁起身,借口回自己屋里去了。
“看你,教女儿见了笑话。”崔信娘其实喜欢刘选着紧自己的样子,嘴上却不饶人。
“女儿哪里会笑话我们,”他嘿嘿笑了两声,坐在崔信娘床畔,将一枚平安符塞到她手里,“垫在枕头下面,安神。”
“这是哪来的?”
“是去景德寺求的,”刘选捻了捻胡子,有些不好意思,“我问了同僚,他们都说这个寺庙灵验,见慧法师足足念了三个月的经文,我去云梦之前求,一回来就赶快去取了。”
“我说你怎么大半夜地不回来,”崔信娘知道景德寺,能让法师念上三个月的经文,足见刘选费心之处。
她面上泛起红晕,偎到官人怀里,声音都娇羞了几分,“你怎么还信这个啊。”
刘选叹了口气,目光越过窗户,柔声道:“只要能让你睡好些,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甜嘴蜜舌的……”
但崔信娘就是吃这套。
成亲这么多年,刘选从未跟她红过脸,虽然仕途没甚指望,但对她是千般万般好,相貌又俊朗不凡,就算上了年纪,依旧是位风度翩翩的美髯公,比外头那些一到中年就大腹便便,谢顶缺牙的官吏顺眼多了。
且这个年岁的夫妻,多的是早已相看两厌,只有他们,仍旧恩爱如初,一切都没有变过。
“女儿到这个年岁,也该相看了,二侄女比她都小些,都已经嫁人一年……”刘选有些语重心长。
崔信娘打断了他,展现出治家以来一贯的专横独断:“她的亲事我心里自有主张,你不用过问了。”
“你,唉……”
刘选在媳妇面前软弱不敢多言,其实他不问也知道,一大早把鲜鱼巴巴往谢府
送去,不就是冲着谢宥去的嘛。
季梁河码头边
几场暴雨之后,河水上涨,东风借力,河上白帆如翼,船桨翔舞,往来船只挤满了河面,排头的船上,货物堆积如山,吃水线都快到船舷了。
河上苦役如同蚂蚁一般,踩着搭在码头和货船之间的木板往来搬货,络绎不绝,一身白衣步出船舱,和船家结了银子,沿着落客的木板登上了岸。
画箱被人群撞得颠来倒去,徐度香抓紧背带,袖口上常年沾着洗不干净的丹砂、雌黄、雀青之色。
他仰头环顾码头,斗笠之下,是比大靖朝山水更为明丽的眉目。
十里长街市井连,水烟漠漠多棹声,这就是世上最繁华富贵之地,今日终于得见。
旁边脚店蒸笼刚掀,冒出一大团热乎乎的蒸汽,唬得徐度香往后退,戴青花布巾的大娘从斗笠下瞧见那张鲜嫩出众的脸,热情地招呼着:
“官人,快来尝尝妾的炊饼,用得今春新面,早起亲手擀的,不好吃不要钱!”
徐度香低头避让。
“官人别走啊,您先尝尝嘛。”大娘见他是独自一人下船,起了戏弄的心思,搭上手来,“要是没地方落脚,上妾家里住去啊!”
“不必,不必……”
他紧步往前走,袖子反被扯开了线,顾不得理论,头也不敢回,像是什么要被强抢的良家一样,引起周遭一阵哄笑。
“李婆,人家不吃你这套!”
“还今春的新面,今春的面哪里就让你买着了。”
“……”
徐度香直走出二里地,把哄笑抛在脑后,才在张家缕肉店前站定。
他先跟店家要了水漱口净面,将一路撞乱的仪容整理过了,才走进食店。
正是午饭的时辰,店里生意火热,早就人满为患。
徐度香本想换一家食店,却被热情的店小二拉住。
“官人吃点什么?咱们店里最出名的就是茭白鲊、酒蒸羊、炒鸡蕈……就是正店里酿的好酒都有。”店小二给他腾出了个位置,擦拭着桌案的间隙,嘴比知了猴振翅还快。
“一碗胡饼、一碟煎白肠。”徐度香只得入座,顺带打发掉凑上来帮闲跑腿的。
“好咧!”店小二高应一声,动作灵巧地挤进了后厨去。
上菜之前,就有货郎钻进来,问徐度香要不要花啊粉啊,见徐度香身旁摆着画箱,还把颜料拿出来让他瞧,连卖唱女甚至妓女都上来搭话,徐度香烦不胜烦。
这季梁城里,处处都是生意。
“去去去,这儿没你们的生意。”上菜的店小二把人都打发走了。
徐度香也算得了清净,嘴里嚼着胡饼,看着季梁河上点点白帆,思绪走远。
季梁河两岸人流如织,天下财货十之五六、帝国的繁华绮丽咸集于此,京城居,大不易,他能在这儿站稳脚跟吗?又能找到妩儿吗?
那一抹倩影又在心头晃过,饿了大半日的胃口顿觉索然。
当初崔妩一去不回,没留半句话,这些年为了找她,徐度香走遍了大江南北,一边卖画一边打听,却始终不得音信,后来还是在西北边陲见到了一位武将,他说季梁可能有消息。
正发着呆,肩头就被人拍了一下。
“这位官人,那边贵人相请。”
徐度香回头一看,是一个戴幞头,穿着窄袖袍的壮汉,身着蒲鞋,一看就是给富贵人家赶车的豪奴。
“请我?”徐度香指自己。
周卯点头:“是。”
他初到季梁,人生地不熟,怎么会有人找他,莫不是作局行骗?
徐度香思及此,正色道:“既然相见,还请贵人自己出来相见吧。”
“娘子说,杭州故人,不便在外露面。”
杭州故人……妩儿?!
徐度香跟着周卯去了食店后楼的僻静房间。
这儿要价不菲,不容妓女小贩之流踏足,和前店热闹是两样光景。
甫一进门,看到桌上的菜,徐度香先热了眼眶,无甚金贵,都是故乡菜肴。
桌边盈盈立着一绰约长挑的女子,帷帽遮面,通身素色,宛如水中青莲,虽看不清脸,可徐度香的心已经急跳起来。
周卯道:“娘子,人带来了。”
“嗯。”
只听这一声,徐度香不由自主就往前走了一步。
待周卯退了出去,那只纤白玉手方取下遮面的幂篱,朝他宛然一笑:“子夷,好久不见。”
久梦成真,徐度香疑心仍在梦中。
眼睛睁了又闭,打量了好一会儿,他才迟疑唤一句:“妩儿?”
崔妩点了点头:“是我。”
真的是她!
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他又惊又喜,“妩儿!”
他貌若好女,眉眼比他的画还要绮丽几分,此刻眉眼中乍现惊喜,样貌灼灼生光。
“妩儿,你、你怎在此处?不……不是,这么多年,你去了哪儿?”
见他神情激动,崔妩先邀他落座,将一块鱼肉夹在他碗中:“打听到你来了季梁,特意候在此处,一路过来饿了吧,先吃饭。”
徐度香哪里吃得下,眼睛一直盯着她,像是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
“你……变了许多。”
记忆中,那双倔强的眼睛不见了,变作温润如水,如同晨雨之后日光照进山中湿雾,那短短一瞬间琥珀色的清光,熹微柔照。
曾经他蹀躞在山中,见到此景,再顾不得饥累,将画箱摆开,试图将这美景留在纸上,可笔再快,终究追不上雾气散去。
雾色里的晨光只得一瞬,眼前的崔妩才是活生生的,霁光浮瓦碧参差,瞳仁明亮,含泪一般。
她浅笑道:“阔别多年,怎能不变呢。”
徐度香痴痴看她,伸出了手:“妩儿,这些年,我为了找你跑遍了大江南北……”
桌上的手立刻就撤开了,崔妩不笑时,眼中寒光冷冷:“子夷,我已经嫁人了,你可知道?”
徐度香面色一僵,心跟被针扎了一样。
他当然知道,不管是在西北遇到的那个武将,还是她的年岁、如今装束,都在提醒他,妩儿已经嫁人了。
“我……知道。”
提早知道了,不至于在此刻失态。
“那你此行来季梁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寻我。”
“不……我是为了来寻你!妩儿,我不想害你,但是……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现在看到了,我过得很好,嫁进了谢家,一切都很好。”
崔妩越说,对面的脸越低得瞧不见。
“罢了,同我说说,这些年你都去什么地方,有什么好玩的事?”
说到这些,徐度香就自在多了,刻意忽略眼前的久别,和她说起游历各地的风土人情,还将画箱打开,把沿途一幅幅画展开给她看:
“这是一个叫硭宕山的地方,刚下过雨,晨雾里的阳光美极了,那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可能是又累又饿昏了头,就冲了过去,差点跌到坑里去……”
崔妩含笑听着,不时询问几句,房中气氛如同老友相聚。
可是话再多,也有聊尽的时候。
“子夷,我该走了。”
崔妩冷不丁开口,徐度香所有的动作都顿住。
“好……”
他收起手上的画,而后看着她起身。
“既然同在季梁,往后还能常见一见……”脱口而出的话,徐度香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崔妩停住脚步,让徐度香忍不住大胆猜测。
她会不会答应?
外面就是季梁河,若是她愿意跟他走,即刻就可以登船离开,他有一门手艺,总能养活两个人,到天涯海角都不用怕。
相爱之人,本该携手。
“可是子夷,若与你多见几面,便是私通外男,我会死的。”
她慢慢说出这句话,揉碎了徐度香的心肠,将期望全冰冻住。
崔妩继续说:“谢家是大族,我已嫁为人妇,就是出这趟门来见你,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教人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为何还来?”
“因为……我不忍,子夷,你别耽搁了自己。”
徐度香满腔酸楚噎住了喉咙,再说不出别的。
“今日与你一别,往后……莫再相见了。”崔妩话中似有万般无奈,眼下泛红,徐度香看她低头
打开了荷包,将一枚玉佩取了出来,“这个……还给你吧。”
指甲如同打磨过发光的粉贝,让原本成色一般的玉佩都温润细腻了许多。
这是徐度香阿娘的遗物,但他送给崔妩时并没有说。
“送出去之物,我不会再要回来了。”
“将它给徐家真正的息妇吧。”崔妩将玉佩强塞到他手里,“你可也有东西给我?”
她指的,是徐度香曾为自己画过的画像。
徐度香十指扣住画箱,绷出了青筋:“妩儿,就当……当给我留个念想吧,为了你的清誉,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
他面容姣好,此刻巴巴乞求,瞧着好不可怜。
“那便……留个念想吧。”
崔妩话已说完,终究是转身走了,错身之时,徐度香唤道:“妩儿……”
她站住,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瞧着他。
徐度香再说不出自私的话来:“无事,妩儿,我……知道你平安就好,我不打扰你了,往后好好的。”
“妾同祝郎君,岁岁安宁。”
门开了又关,只剩徐度香一人。
苦苦几年求索,只得一声告别。
离开厢房之后的人戴上了帷帽,脸上一扫哀戚之色,朝妙青抬了抬手,隐在周遭守卫的人随即退去。
“妩儿……”门又被打开。
“娘子,刚刚奴婢好像看见三郎君的同僚了……”
徐度香和妙青的话重叠在一起。
崔妩立刻反应过来,转身朝开门之人伸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把人往屋里推。
臂力之大,把徐度香掼在地上。
市井里混出来的人,下手也黑得很,这一招“砸狗头”尤为擅长,只是“砸”的动作被她忍住了。
徐度香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力气,更见她目带腾腾杀气,陌生得教人害怕,他仰躺着,愣愣不敢说话。
“对不住,吓着你了。”崔妩收回手。
“没……没事。”他摸了摸生疼的喉咙,有点后怕。
“季梁人多眼杂,我只是害怕你贸然出来被人看到,才着急了些,”崔妩的语速很快,不给徐度香说话的机会,“子夷,无论如何,别再见了,莫让我为难。”
说完,转身就走了。
妙青紧跟着,不时回头盯着还未站起来的人,说道:“娘子,如今杀了徐度香,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徐度香刚到季梁,人情空白,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易如反掌。
“他既然答应了,我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徐度香也算无辜,崔妩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不过,他手里的东西太多余,还是毁了吧。”
“是。”
“刘选呢?”
“刚刚老虎巷的人来报,他带着掌柜正在布行查账。”
大房的生意一直是崔信娘把持在手里的。
“看来崔信娘的身子很不好,走吧,我得去求他办一点事。”
存寿堂中,谢溥在等着谢宥。
这几日谢宥就跟住在度支司一样,崔妩出门这日,才算查清了眉目。
元瀚传话:“郎君,主君来问了。”
谢宥知道,谢溥这是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抚平伏案压皱的衣袖,“来得正好,搬上这些账册,去存寿堂。”
“是!”
存寿堂里,谢溥已经在等,见儿子带着一堆账册过来,问道:“弄清楚了?”
“应是如此。”
谢溥目露欣慰,谢家长子不屑,次子平庸,只有这个儿子,行事主张有先贤遗风,让谢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谢家下一代是不用担心了。
“去岁西北军费所费靡巨,先是大雪压塌了半数的马棚,又逢动乱起了几场大火,粮仓都少了,战事未起,朝廷的银子流水似的往西北去了,运河、堤坝、修西南栈道……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事反倒耽搁了……”
度支司多的是各路派来送礼问安的人,一面解释账目上数目不合之处,只要合情合理,虚冒不大,度支司也会放过。
但谢宥今年新官上任,送来度支司的礼物一概拒于门外,人是一个一个进屋子里受他问话的。
答话的第二日,各路就收到了要将所欠银钱补齐的消息。
西北的账目颇大,还须时日,王靖北估计是收到了风声,先发制人。
听罢,谢溥手中的茶一直没喝,沉吟了许久,“所以,这就是王家的目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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