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问你爱吃哪样?”她重复了一遍。
崔妩假作恍然,道:“这些糕点臣妇不曾见过,但既是娘娘宫里的糕点,一定样样都好吃。”
“是吗……那多吃一点,”她将一块装着向杨糕,“这一碟……是本宫从前喜欢的。”
崔妩拿起尝了一块儿,是正宗的信州糕点,司膳局一定是请了信州当地的厨子。
其实这向杨糕是街边最寻常的糕点,阿娘曾经给她买过,三块铜板一小块儿,只不是御厨做的,用料不及这一口考究。
可当时的她和阿娘很难得吃上肉,莫说是糕点,崔妩刚拿到饼,站在摊子前就吃了起来,芝麻落满了衣襟,阿娘笑着给她拍去。
“喜欢吃,咱们下一回再来买。”
那句话,隔多少年都会在她耳边回荡,清晰如昨。
崔妩只有一个阿娘,在她八岁的时候就被崔信娘害死了。
旁的,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放下向杨糕,崔妩问道:“娘娘刚刚说的是哪儿的话,臣妇从未听过?”
“是信州方言。”
“原来娘娘是信州人。”
荣贵妃摇了下头,又点头:“是啊,旧年曾住信州……罢了,时日太久,我也早就忘干净了,不过这些糕点确实出自信州,你可喜欢?”
“喜欢……”
“那就多吃点吧。”
荣贵妃看着她吃东西,好像那失散的孩儿还在眼前。
“前两日的事琰儿都同我说了,二娘子,真是难为有你在,要是换作别的任何人,琰儿就回不来了。”荣贵妃终于歇了试探她的心思,同她真心道谢。
“是六大王聪慧,也能吃苦,不然臣妇与他都走不出来。”
“可你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如何这般能吃苦呢?”
“当年杭州曾遭匪患,家父有了计较,交代过臣妇兄妹二人若遇匪徒该如何行事,后来臣妇跟随兄长游历,风餐露宿的日子也过过不少,是以同养在深闺的女郎不大一样。”
荣贵妃点了点头:“如此心性,若你是男子,定然有自己的一番功业,只可惜……
不过谢家是大族,尊贵有了,日子却同样不易,所幸你心性坚韧,谢三郎亦聪敏旷达、少年老成,你们夫妻相互扶持,风雨同舟,定能把日子安稳过好。”
“有了娘娘这句话,臣妇自是顺风顺水,百事无忧的。”
两人闲叙了一会儿,宫女快步进来传话:“贵妃,官家来了。”
荣贵妃起身去迎,崔妩跟着起身蹲下,并未抬头。
只听得外间赵琰喊了一声“爹”,又有珠帘轻动,崔妩察觉到人已经走到面前了。
“你就是谢三郎的息妇?”
崔妩脑袋更低:“是,臣妇崔氏,见过陛下。”
“请起吧。”
身穿常服的男子端正儒雅,崔妩未想到一个执掌江山的君王原来是这样温和无害的模样。
不过一想到他连冤杀了叶家都不敢认,崔妩又觉得他没什么了不起了。
官家乍见崔妩,也怔了一下。
荣贵妃适时解围:“官家也觉得崔二娘子与妾有些相似吧,她又救了琰儿,两人投契,恍惚之间,妾还以为自己什么时候生了个女儿呢。”
看来不过是巧合,官家点头:“都是有福气的面相,也是缘分。”
以崔妩的出身嫁给谢三郎,在他看来确实有福。
官家不欲与官眷久待,便牵着贵妃的手走入另一重门。
荣贵妃扭头对她说道:“二娘子且坐一会儿。”
“是。”
崔妩目送帝妃消失在帘后,只一意望着荣贵妃脸上的笑。
瞧不出她笑得是真心还是假意。
人走之后,崔妩环顾着明珠一样的庆寿殿,檀木作梁玉璧为灯,赵琰在绡纱垂帘另一头的锦榻上坐着。
他有些百无聊赖,正给几只狸奴戴上宝石和丝绸做的小衣裳,看着它们在织金地毯上跑来跑去,追逐一个金丝做骨,鲛绡为面的玲珑滚灯。
崔妩忽然
笑了笑,只是眼底不见笑意。
重门之后是又一处静室,临着一亩睡莲,天光云影徘徊在回廊之中。
“魏国公之事,官家可有处置?”涉及亲子遇刺,荣贵妃追问得紧。
魏国公劫杀皇子,罪不容诛。
官家叹了口气:“一切只是杀手口中所说,没有证据,魏国公还不能以此罪论处。”
荣贵妃有些激动:“官家是觉得妾以亲子的安危,诬告魏国公?”
官家忙将她拉到身边,哄道:“怎么会,只是既是杀手,连死都不怕,怎会轻易交代雇主,若是交代了,只怕……是诬陷。”
“是二娘子假装漆云寨的人,那些杀手才说要带去见魏国公,何来诬陷?魏国公和土匪有勾结,官家你就不气吗?”
“漆云寨兹事体大,这件事我已经吩咐皇城司去查,还要再等一阵,放心吧,伤害你和琰儿的人,我是不会放过的。”
荣贵妃擦着眼泪:“妾也不想揪住一个魏国公不放,可妾是做娘亲的,要给自己孩子讨一个公道,寻常人家还能去季梁府衙击鼓鸣冤,妾除了和官家哭求,还能做什么呢?”
“我知道,天家之人怎可随意让人欺负去,此事不出一个月,魏国公若真做了,不用他承认,我照样杀他。”
荣贵妃心道,只怕魏国公就是个添头,真正动手的不定是你哪个宝贝儿子呢。
官家不欲再聊魏国公的事:“方才同谢三郎的娘子在说什么?”
她也就坡下驴:“不过是吃食上的闲聊,她合臣妾眼缘,又救了琰儿,臣妾心中喜爱她,就留着多陪了一会儿。”
“难得有合你眼缘的,这么多年除了琰儿,也未见你对什么人上心,可是因为那娘子的样貌……”
官家并不知道荣贵妃有过一个孩子。
荣贵妃摇头:“臣妾看重崔二娘子,不也是对琰儿上心吗?经此一事,琰儿懂事了很多,更是与二娘子投缘,虽说男女有别,但我瞧着那娘子同我们有缘分。”
“说来谢三郎也算我的师弟,谢家更是朝中肱骨,谢溥之后唯有谢宥值得我委以重任,这次为了他下江南的事,该多给良臣些安抚。”
“官家说得是。”
帝妃二人在静室内说话,崔妩一个人坐着,百无聊赖。
赵琰朝她做了一个鬼脸。
她扯着嘴角捧场地笑了一下,他立刻单脚就跳了过来,坐在荣贵妃先前的位置上。
赵琰嫌弃地看着桌上的糕点:“阿娘总喜欢吃这些粗陋的东西,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粗陋吗……崔妩又拣了一块尝。
“你有心事啊?怎么一副伤春悲秋,要死不活的样子?”赵琰都疑心那两天的事只是自己幻觉。
崔妩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演你被抓的时候。”
“你……”赵琰气了一下,又笑了起来,语重心长道:“我当时那叫沉稳,不过你这嘴啊,早晚得挨打。”
崔妩嗤之以鼻,嘴上还得恭敬对待这位龙子:“六大王要怎么打臣妇啊?”
“本王说的是别人!本王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赵琰大方摆手,下一句又凑近:“崔二娘子刚才在我娘面前装贤妇,憋坏了吧。”
死小鬼!
崔妩看着他不说话。
“你说话啊,被糕点噎住了?”
赵琰催了一声,见官家和荣贵妃出来了,又轻蹦着躲回锦榻上,崔妩又赶紧站起来行礼。
“封崔氏为凤阳郡君,赐朝冠大衫,让全兆和去拟旨吧。”
官家身后的内侍班都知赶紧应声去办。
崔妩没想到进宫一趟,还捡了个诰命,不过她夫君品级已够,是官家心腹,自己又救了皇子,这个诰命来得也不算突兀。
“臣妇谢陛下隆恩。”她依礼数谢了恩。
官家吩咐完这句就离开了,荣贵妃扶起她:“好孩子,今日耽搁你在庆寿殿许久,时候不早了,本宫就不留你了。”
荣贵妃甚至让宫女把没吃完的糕点给她打包了。
“臣妇告退。”
见崔妩要离开,赵琰轻快地跳了起来:“宫里很容易迷路的,你小心乱走冲撞了哪个贵人,我领你出去吧。”
赵琰走在崔妩前面,那神情好像带着一个勉强能忍受的麻烦,后面一群人手忙脚乱跟上,劝他慢些走。
荣贵妃不经意间从花窗看出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庆寿殿。
崔二娘子不知道在说什么,忽然笑了起来,琰儿似乎在生气,可气了一会儿,又跟二娘子有说有笑的。
若她的融儿还在,姐弟和乐,相互扶持,大抵也是这样一番景象吧。
荣贵妃不由暗自神伤。
“六大王你这腿不是好了吗, 怎还坐肩舆,实在有些娇滴滴的。”
崔妩都不太想跟他走一块儿。
宫人听得胆战心惊,连带肩舆都晃了一下。
谁知崔妩一损他, 赵琰反倒舒坦起来了,得意道:“这是爹爹吩咐的,现在阖宫除了爹爹,只有我能坐,你想坐还不够格呢。”
“要折断一条腿才能坐的话, 臣妇还是走路吧。”
肩舆又是一抖。
赵琰也不在乎,在她眼前甩了甩那串还没送出去的珠串:“那这珠子你到底要不要嘛?”
“六大王, 这于礼不合, 但您硬要贺臣妇得封诰命之喜,臣妇也实在难以推拒。”
崔妩直视前方,张开了袖子。
赵琰也算机灵了些,直接丢到她袖子里,□□脆利落地拢住。
一摸到那串价值连城的宝玉,崔妩才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翘起的嘴角根本收不回去。
那副嘴脸感染了赵琰。
就是嘛,他送她东西, 就得这么高兴!
“你摸摸, 那块独山玉细腻柔润,是整个矿里玉质最好的一块, 入手微暖, 我瞧着你是女子,才挑得这块, 还有那颗绿碧玺,纯正艳丽,跟我殿中狸奴的眼睛一样好看……”
“好好好,颗颗都这么好,臣妇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一定找个最漂亮的盒子,摆在正堂上,日日瞻仰。”
“嘶——”赵琰打了个寒噤,“你少在这儿拍马屁。”
崔妩看他分明受用得很,又夸了几句,赵琰在肩舆上都快蹦起来了。
走到一半下起了雨来,小黄门赶紧给赵琰打起伞。
“别给我撑,给崔二姐……哎呀,给她撑!”赵琰推开伞。
小黄门为难道:“六大王,伞只带了一把……”
“你敢不听本王的话?”
崔妩凑近了肩舆:“咱们凑近些,一起撑吧。”她可不敢让这祖宗感冒了。
赵琰还挺开心,挪到靠近她的一边:“这样也好。”
说是一起撑,但赵琰悄悄把伞往崔妩那边推。
崔妩看到,只作不知。
赵琰倒是志得意满,一点小雨而已,比不上他在山里吃的那些苦,自己也是历经了风雨,长成一个能遮风挡雨照顾人的大男子汉了。
宫门之外,日映岚光,雨收黛色,青色雨幕下伫立着一位玉面郎君,擎着一把油纸伞。
原来是谢宥面见过官家,在此处候着娘子一道归家。
崔妩一见着,笑得更开,喊了一声:“官人。”
她走入雨帘,要到谢宥伞下去,那等候的人看到她,也立刻迎了上来,不让她多淋雨。
走进谢宥的领地,崔妩遂感安心,“你等了多久?”
他将夫人被雨打湿的碎发抚平,道:“就一会儿。”
“谢三郎。”赵琰抬手让人放下肩舆。
“六大王安好。”谢宥整袖行礼,肃肃如松下风。
打眼就看见崔妩手腕上的珠串,又看向赵琰腰上少了一半的长寿宝玉,还有二人同样打湿的半个肩膀,谢宥笑意渐淡。
赵琰看看他,又看看崔妩,真是般配,不过也只是表面。
赵琰好奇谢宥到底知不知道崔妩的
本性,这对夫妻是怎么把日子过到一起去的?
他开口,却是为别的事:“谢三郎觉得,魏国公的事皇城司该从何处查起?”
“比起查杀手是不是魏国公派的,不如查魏国公在做的生意,买卖往来痕迹颇多,不过这件事并未得官家重视。”
崔妩垂目不语,她当夜就与谢宥说了魏国公和漆云寨交易的事,反正赵琰也知道,她只是没想到官家竟一点不在乎。
魏国公也清楚这点,杀手被灭口之后线索全断,就算猜出是他派人刺杀,也难查到他身上,但做生意就麻烦多了,要想撇干净关系可不简单。
只是官家仍旧以为这药粉同前朝五石散差不多,而且那药价比黄金,只在权贵之间流通,出不了什么大事,因为未多加理会,甚至他在批劄子疲累的时候亲自试过一回。
甚至想得更深一点,魏国公的生意做得很大,怕是官家私库也要这些银子填补。
那他当初知道这生意的下线是漆云寨吗?
“该早日让官家知道那药的危害。”谢宥还在说。
崔妩在袖下牵住她的手。
谢宥这才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不想崔妩再在雨中久待,他说道:“六大王若无别事,臣带内子先回家去。”
“请吧。”
赵琰看他们转身往马车走,忽然又问:“对了,谢三郎,你夫人在府中行事……也是那么泼辣的吗?”
崔妩站在谢宥背后,威胁的眼神似要赵琰扎穿。
谢宥不欲与人谈论自己夫人的行事性情如何,只问道:“六大王问起这个,是臣的夫人在庆寿殿有何失礼之处?”
“那倒没有。”
“那便好,她从未独自进过宫,更遑论面见贵妃娘娘,虽面上镇定,想来心里必定惶惶不安,臣先带她回家安置妥当,少陪了。”
谢宥说罢,牵着崔妩上了马车。
这个谢三郎……跟他在这儿打太极呢。
赵琰无趣地拍拍肩舆:“回吧。”
庆寿殿的客人已经离去,荣贵妃兀自又坐了好久。
当初王靖北以军权投效,又知道她二十年前曾丢过一个女儿,愿意私下为她在民间找寻,荣贵妃才肯开口为他求情。
可二十年过去了,她的小融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真的还能找回来吗。
现今,她忽然又遇着这么个人,会不会是老天爷可怜她,把女儿重新送回她身边了?
会是她吗?
可她说自己从未去过信州。
会不会是她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荣贵妃不肯轻易死心:“去崔家问一问,崔妩到底是不是真的从小就生在江南。”
“她不是还有一个状元哥哥吗?本宫想见一见他。”
想来想去,她实在不知道还有哪些破局之法。
等赵琰回来,荣贵妃还在那里坐着。
“娘娘,您怎么了?”
赵琰看到她额头上都是汗,拿帕子替她擦去。
荣贵妃拿下帕子,道:“阿娘没事,只是……天太热了。”
赵琰又吩咐:“快把冰鉴抬近些。”
“我的琰儿这几日怎么这么孝顺?”她既高兴又不解。
“就是——”赵琰有点不好意思,“死里逃生,失而复得,儿子知道什么于自己是最重要的,才格外珍惜。”
听到他这话,荣贵妃心中不知多熨帖,直搂着他唤“乖孩子”。
“还有一个,娘娘,你有没有觉得崔氏有些像……”
赵琰仰头小心观察着母亲的神色。
荣贵妃眼中泛出光彩,握住他的手:“你也觉得她像我是吗?”
“娘娘,这是不是缘分?”赵琰觉得格外奇妙。
荣贵妃拍了拍他的手,“或许她真同咱们有缘呢,我瞧着她……像你姐姐。”
“什么姐姐,娘娘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子吗?”赵琰心底涌出一丝异样,变得不安起来。
“阿娘当然只有你一个孩子,只是说若你有一个姐姐,该就是这样的,二娘子到底救了你,你日后见着她,多敬着护着些,好不好?”
赵琰确实想有崔妩这么一个姐姐,但她要真是自己亲姐姐,那心情又不一样。
她若是自己的姐姐,赵琰对她再好也无妨,但若是阿娘的亲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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