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珌听着她们拉家常,不时搭两句话,真似一个思虑周全的好兄长。
崔妩乖巧点头:“大伯母既然病重,我去瞧瞧她吧,当日意气用事,早该给她赔礼的。”
出门的时候,崔珌唤道:“阿妩等等。”
原来他重新坐回了轮椅,要随她离开,崔妩骤然有些不舒服。
“阿妩。”
“阿兄……”
看着崔妩戒备的眼神,崔珌无奈笑道:“后来回去,你同谢宥怎么样了,谢家人可有为难你?”
崔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该是答很好,还是答不好呢。
“不用怕我,还是说,阿妩只是缓兵之计,心里已经不把我当哥哥了?”
崔妩仍旧避而不答:“不是阿兄在和我闹别扭,不肯同我说话的吗?”
他落寞道:“一直是你不肯见我。”
索性崔珌没有久谈,是以福望推着轮椅离开了。
因崔珌这一遭,崔妩对将要办的事多了几分犹豫。
可是难得出了谢家,错过这一次,也不知道崔信娘有没有命等她下一次。
“你们去把前后门守住,别让人靠近。”
刘选已经提前把人支开,崔信娘的院子里没了人,崔妩还是留了一分谨慎。
妙青上一回已经吃了教训,这次绝不会再让人靠近:“放心吧娘子,这次再来人,得从奴婢尸首上踏过去。”
崔妩扬了扬下巴,妙青在屋外喊道:“听闻大伯母病重,官家新封的诰命夫人来看你来啦。”
“咳咳咳咳!”咳嗽声太过剧烈,让人疑心屋里的人要把肺咳出来。
一进屋就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崔妩扬起帕子企图挥散些。
崔信娘本来在睡觉,被妙青一嗓子嚷醒了,听到崔妩当上诰命,更是一口气上不来,咳个不停,没一会儿帕子就红了。
崔妩跟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坐下说话:“前两日进宫得官家封了个凤阳郡君,特意回家报喜,想了想大伯母祖上也封过诰命,就来问问,各处都有什么要礼数,平日年节宫里来人都是怎么打点的?”
一进来,绝口不提什么赔礼,只是说“请教”。
崔信娘病重,见到崔妩心情更差,开口就不客气:“什么狗屁诰命,来我面前得意什么?”
“哪里就得意了,请教而已,大伯母不答,是不想还是不懂?啊,差点忘了,祖上当太师的时候,大伯母还没出生呢,从前日日听您提起,还以为您知之甚详,细细算来,你似乎见都没见过。”
崔新年被激得不用人扶就坐直了身子:“哼,你不过是想来耀武扬威罢了,少在这儿装模作样的!”
“大伯母错怪我了,您这样子离死期也不远了,晚辈在将死之人面前有什么好耀武扬威的呢,对了,大伯母今日的药喝了吗?”
“将死之人”四个字刺痛了崔信娘,崔信娘没什么可挂念的,见不得她如此得意,索性把自己做的事都说了说出来。
她咧着嘴笑:“你还不知道吧,你成亲的时候我早在你
的首饰衣料里做了手脚,这一年来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就没怀疑过吗?”
没想到崔妩轻轻回了一句:“知道啊,不然怎么会把崔雁给杀了呢。”
崔信娘猛地抓住被子, 凹陷的眼窝里眼珠浑浊颤抖,“你说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 这事崔雁早就当着我的面说了,所以她就死了嘛,死之前还把罪都拦到了自己身上,盼着她娘能给她报仇呢。”
崔妩在起身走到崔信娘,弯腰认真打量她:“大伯母, 让我看看,你打算怎么给崔雁报仇呢?”
眼见她又要咳嗽, 崔妩嫌恶地退开。
咳完的崔信娘反倒恢复了些许气血, 只是脖子胀粗,拼命拍打着床沿:“你究竟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从前她就想不明白,这个二房的小女儿为什么这么讨人厌,总跟她不对付,就连灵堂上都宁愿撕破脸,也不让步半分, 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怨。
偏偏除了大房,她对所有人都笑颜相向,无人能挑出她的错来。
可崔妩没有一点来由,怎么就这么恨她们, 到底是为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狠毒!”崔信娘竭力质问她。
门被“嘎吱——”推开, 端着药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崔信娘更加激动:“官人!官人!是她害死了雁儿!抓住她,我要她偿命!快抓住她!”
崔妩笑着喊道:“爹爹, 你来了?”
这一声如同一只巨手, 瞬间就把崔信娘的脖子掐住,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爹爹……
爹爹……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信娘枯黄的脸翻出一层死白, 摇摇欲坠:“什么爹爹,你这小贱人在喊什么?”
崔妩好整以暇:“爹爹,送崔雁去死也有你的份,不如你跟她说说?而且这药现在不喝也罢,反正根本治不好人,也毒不死,白给她灌水罢了。”
“刘选——”崔信娘凄厉喊道。
刘选放下了药碗,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说道:“信娘,是雁儿咎由自取,她想害死妩儿在先。”
他等这一天也很久了。
终于可以把一切摊开来讲。
“你们……你们……”崔信娘手颤抖起来,疑心自己在做梦,“你们在说笑吗?”
“妩儿是我和萍娘的女儿,十二年前你让丁婆子去信州找人奸污杀害了她,幸好妩儿命大活了下来,今日,我们是来找你索命的,”
崔信娘,你不但害死萍娘,还要害妩儿,即使她看起来跟你无冤无仇,你如此刁钻恶毒,会有今日,全是罪有应得。”
刘选越说越激动,想到这些年的做小伏低,他简直活得不像个男子,外边不知道有多少人嘲笑他惧内,耻笑他是一个赘婿,能过好日子也是仰人鼻息罢了。
忍辱多年,早该一次算个清楚!
“不,不是,你不是……”崔信娘使劲摇头,不肯接受。
她的夫君呢,二十年如一日待她好的夫君呢,眼前这个人绝对不是!
刘选还在继续说:“这二十年,我从未有一日忘了萍娘,你害了她的命,让我女儿流离失所十数年,崔信娘,我没有一日不恨你,你尖酸刻薄,刁钻丑陋,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娶你,却在你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就范,实则一看到你我就恶心,知道真相时,我更恨不得一刀杀了你!”
崔信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哭得浑身颤抖:“为了这个……为了这个你就害死了雁儿?”
“可那也是我们的女儿啊!我拼死给你生下的雁儿,就这么被你害死了?你是她亲爹,你个畜生!”
刘选矢口否认:“她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生了一副跟你一样歹毒的心肠,这都是她的命!”
崔妩听得有些想笑。
刘选对阿娘二十年来所谓的难以忘情,不过是对崔信娘在这个家里作威作福的不满,和自己忍辱的不平罢了。
他越讨厌仗着出身对他颐指气使崔信娘,才对旧日温婉贤良的萍娘难以忘怀。
若真钟情,怎么会在崔信娘生了崔雁,父母离世之后才敢坦白自己还有个妻子,怎么会只是见旧家被占,妻儿俱死就离开了,未曾多方打听呢?
此人虚伪懦弱,薄情寡幸,比崔信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崔信娘相信就够了。
她此刻面容蜡黄枯槁,强撑着身体,被辜负的感情腐蚀着她的心脏,病重、真相、夫君的背叛一起到来,崔信娘无处可躲。
想要从二十年的美梦里醒过来,面对真实的刘选,她都做不到:“这么多年,崔家一切都给了你,你真就一点也没有感恩?我给你生的两个孩子,你就没有一点,没有过一刻……觉得我是你的妻子?”
“没有!”
刘选终于抓到机会吐出这么多年的苦水,怎么会放过她,
“好好的女儿被养成了跟你一样刻薄恶毒,玮儿更一无是处!他们全是你教出来的,你根本不配当娘!
你做一个妻子更让我厌烦恶心,一辈子都在虚张声势,句句不离太师之门,拿出去说有谁会理你,平白让我丢人现眼!
这么多年你爹娘死了干净,门里门外哪里不是我支应,你还敢对我颐指气使,我为何要感恩,我欠你们崔家什么?崔信娘,我早容不下你!”
“刘选!你好!你好啊!”
崔信娘痛彻心扉,拼命撕扯着自己的衣服,面皮,似乎想要把自己彻底扒开、撕碎,不必再被心痛侵占,或是仍旧不甘心,想借发疯证明,刘选还是有一点在乎她这个妻子的。
可刘选给予的,只有指责,字字沁毒的话,让崔信娘二十年的日子都成了轰然倒塌的楼阁,浇灭了她的生志。
“嗬!嗬!嗬啊——!”她突然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崔信娘翻起了白眼,原来她一口气顺不过来,堵在胸口,怎么也呼吸不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伸直了手臂,想要求助,想要一只手帮她把呼吸顺过来,却只扯得到床帐。
崔妩看她扯断帐子,直挺挺摔下了床榻,问道:“爹爹要去给她请郎中吗?”
刘选气喘吁吁:“不……不必,她罪有应得。”
崔信娘今日不死,他们父女的事就会暴露出去。
两个人就静静看着,看崔信娘挣扎,扭曲。
崔妩看着她濒死的模样,又想到了她阿娘死的那天。
庭中雨水漫过小腿,她要借着雨水才能将阿娘僵冷的尸体挪动,她半张脸浸在水里,晚上来到崔妩的梦里都是湿漉漉的。
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年有余。
没过多久,崔信娘连声音都没有了,整个人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
刘选盯着崔信娘,崔妩就看着刘选。
她看不到刘选眼中有一丝后悔。
“爹爹,她是死了吗?”
刘选走过去将崔信娘扳正,像翻一块木板一样僵硬,手掌触碰到的血肉的温度慢慢降下,连鼻息也停了。
她双目瞪突,死死盯着前方,端的是死不瞑目。
“死了……”
刘选立刻收回了手,站起身想出去,但看见女儿还在,又站定:“女儿,你快走吧,爹爹这就要去报丧了,今日就当你没来过。”
崔妩看了崔信娘的死状一会儿,挽了挽袖子,朝刘选走去:“爹爹,这段日子多谢你,让妩儿马上就要大仇得报了。”
看着女儿走近,刘选扬起勉强地笑:“这也是爹爹的心——”
话还没说完,剧痛袭来,刘选僵木了一下,低头看去,一把刀扎进了他的肚子。
崔妩用力将刀旋转,扎得更深,回视着他震惊不解的眼睛,“只要再杀了你,阿娘就算是真正大仇得报了。”
她挑了个不错的位置,血没有飞
溅出来。
“妩儿你……”
要说话的嘴溢出鲜血,轮到刘选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杀他。
他是他爹啊!他帮了她那么多!
她笑得温婉:“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会以为我真是你的女儿吧?”
刘选身子一震,眼中都是不可置信。
她若不是自己的女儿,怎么会有萍娘的遗物,怎么会对萍娘的事的如数家珍,还亲手埋葬了萍娘……
崔妩好心同他解释:“二十年前,阿娘确实身怀有孕,可她独自到井边打水,被别人的水桶撞了一下,生下的是一个已经死掉的男胎,我是阿娘捡回来了,你不知道吧?”
那时萍娘失去了腹中孩子,又听闻夫君陨难,万念俱灰之下,想在家中枣树上吊时,看见了墙外一个被人丢弃的襁褓。
她把崔妩抱了回去,日子虽然艰难,但慢慢也能过下去了。
她就算不是亲生的,萍娘也对她付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好。
所以,为了阿娘,崔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睛,崔妩笑道:“就是这个表情,我想看好久了。”
“水月庵上,亲手将自己女儿推出去送死的滋味不错吧。”
“你——”刘选脑门崩起了青筋。
回想一路,被她哄骗着害死了女儿,气死了崔信娘,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自己竟然伙同外人害死了自己的亲人!
刘选呼吸格外急促,血渗出更多。
“我,我不怪你……你是萍娘的女儿……”他企图借此唤起崔妩的一点良知,“妩儿,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去给我……”
就在这时,门被踹开了,崔妩甚至没有转头去。
门外站着一个人,巨大的狼头披风下是一身铁甲,让男人本就高大的身躯像山一样伟岸,他一脸寸长的络腮胡,仍遮不住英俊挺拔的五官,长眉入鬓,一双狼眼黑沉深邃,但少有人敢直视。
虽已年近四十,男人仍旧春秋鼎盛,神态睥睨,腰间两把沉铁铸就的八棱水磨钢鞭,似乎轻轻一敲,就能把人的颅骨敲碎。
是方镇山来了。
崔妩眼中不见惊讶,她在进崔府大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影壁上方镇山留下的白狼头。
方镇山打眼一看:“哟,在杀着人呢?”
“我今日本来不打算杀他的,既然你来了,正好背锅,干脆就杀了吧。”
崔妩一刀拔出,血溅在脸上,
她取出帕子嫌恶地擦掉。
方镇山也不在乎她让自己背锅,道:“你杀人是越来越顺手了,不过这把刀不好,杀人不够利落。”
说着从长靴里抽出一把银纹短刃,“这一把,见血封喉,你觉得怎么样?”
刘选捂着血流如注的肚子倒在地上,他想要呼救,崔妩接过方镇山的短刃,一刀封喉。
没费多少力气,这把刀确实好用。
“伯父,一路好走吧。”
至此,阿娘的仇算是报干净了。
她慢慢擦掉身上的血腥,将帕子丢在床边,成了崔信娘呕血擦拭的其中一块。
“这么明目张胆,你难道不想在季梁城待下去了,要跟我回漆云寨?”方镇山坐到了她原先的位置上,还挺高兴。
崔妩不答,把银纹短刃丢回去,“你来季梁做什么?”
“魏国公不是欺负了你嘛,我找他说点事。”
崔妩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你脑子清醒一点好不好,抓我那些杀手都死光了,魏国公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你去找他做什么,检举本诰命夫人?”
“诰命夫人是什么玩意儿?”方镇山一个大老粗不懂。
“就是尊贵,就是体面,是那边那个死人想要却够不到的东西。”崔妩指着崔信娘,皱起的鼻子像个得意的小狼崽子。
“不能吃不能用,跟你们女儿家喜欢的花儿粉儿啊一样,烦人得很!”
死老狗!崔妩一掌拍在他背上:“还有,谢宥那根手杖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镇山嘿嘿一笑:“成亲的时候老子不能露面,现在送他点礼物怎么了,况且老子送手杖的时候,哪里会知道你把令牌也丢了,还落到狗皇帝手里……没用的东西!”
“比你有用,没有晋丑,你坑坑都踩,是吧?”
“晋丑……”方镇山都不乐意说他,“现在寨子里缺点脑子清楚的,你要不今日就跟我走吧。”
“缺人就苟着,”她拍了拍手,“反正我是不可能回漆云寨的!”
那鬼地方蛇虫鼠蚁出没,冬寒夏闷,既无亭台楼阁又无奴仆美食,满山的汉子晚上打鼾聚为雷声,气味更是难以忍受,有什么意思!
何况她才刚封了诰命,又报了大仇,不好好享受富贵日子,有毛病才去山里吃苦。
方镇山有时根本弄不清她在想什么,崔妩也什么都不会跟他说。
原本崔妩嫁到京城高门之中,他就不太乐意,当初她不想跟一群蛮流子待在寨子,去崔家学些诗书气韵也就算了,结果还跟到了京城来,最后竟自己把自己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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