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事不过三……”
“衙差”正想让他们住嘴,火堆那坐着的头领走了过来:“怎么多出个女人的声音?”
离了火堆,夜色昏暗,彼此都只能看出一个轮廓。
“她说自己是谢府的息妇,司使夫人,我们就一块儿带回来了。”
头领不满:“带她回来做什么,一早就该把这个女人扔了!对面只要一个。”
“要不,杀了?”手下说道。
“不行,皇帝老儿的已经派皇城司的人出城来找了,我们再多惹一个谢家干嘛,扔半道上去,让一个人悄悄盯着她回去。”
“是。”
黑暗中,转危为安的崔妩心花怒放,朝赵琰摆了摆手,无声道:“六大王,再见。”
然而来放她走的人刚靠近,赵琰忽然开口:“姐姐,你出去之后,带着这个进宫门……”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外头的人听见。
靠近的脚步很快又跑远了,显然是去告密。
那头领听了,说道:“还是先带着吧,等把那小子交给对面,再把这个什么劳什子的司使夫人杀了。”
这死小孩!
崔妩无力说道:“出去之后,我本来就打算去通风报信,带人回来救你的嘛……”
赵琰阴沉着脸:“我信不过你。”
“那你还能信谁?这都不知道在哪个山沟里了,你的护卫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我们吧?”
“反正你走不了了。”
暗处,赵琰甚至抓住了她的衣摆。
毛病!崔妩翻了个白眼。
那边已经在架火做饭了,顺道跟头领禀报起情况。
一个人说道:“现在外头查得紧,跑到这么远才安全些,想在搜查之下把人交出去不容易啊。”
“毕竟劫的是个皇子,那边早有前言,要是实在接不了头,干脆咱们杀了也行。”
“杀一个皇子,这可是大事!”
“怕什么,谁知道会是咱们杀的,朝廷就算追查,也是查一开始追杀的杀手,那可跟咱们没关系。”
“行了,这种事不是你们能讨论的,赶紧把这身皮烧了。”刺字头领语气里都是不耐烦。
“是,老大看到这身衣服就烦,快脱了。”
几个人脱了衙差的衣服丢到火里。
一个平日就好色的手下找到了话口,说道:“我白日里看到那位司使夫人,真是肤如凝脂啊,难得见到这么娇贵的人物……”
另一个也嘿嘿一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瞧着也真是……模样销魂得很。”
头领不满:“外面动静闹得都大了,本来就只是来做生意的,早干完早回去,别节外生枝!”
开口那人有些可惜,不满道:“啧啧,那位谢三郎真是艳福不浅啊……”
谢三郎……
头领抽出一根火把,大步朝马车走去。
车帘子又被掀开,火光照亮里头,崔妩立刻睁开眼,警觉起来。
火把照见一张美人面,刺字头领看到,跟被雷劈了一样。
“……”
“……”
崔妩本来怕了一下,结果看到对面脸上刺字的家伙,头歪了一下,眉梢微抬。
后头跟来的手下兴奋道:“老大,怎么样,不错吧!”
祝寅额头冒汗了,开口道:“你——”
“六大王救我!”崔妩忽然惊叫一声,打断了祝寅要说出口的话。
她挤到赵琰边上去,实则看向祝寅的眼睛含着杀气。
“走,走开——”赵琰跟挨着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要往后退。
但他只是不习惯崔妩突然挨近罢了,想到是自己连着两次牵连她,才害她被这些人觊觎,又强忍着伸手把人护住,“你们别欺负一个女人!我……我是皇帝的儿子,你们有事冲本王来!”
赵琰自诩敢作敢当,怎么也要帮崔妩把事情扛下来。
崔妩小小惊讶了一下,这小鬼竟然还算有点担当。
祝寅握拳轻咳了一声:“咳!柴鸡一样的女人,好看个屁好看!”
说完把帘子一甩,将好色手下的脑袋一推,坐回火堆去了。
“老大,您要是不喜欢哎哟——”小弟话没说完,就被一火棍打在身上,只顾着哀嚎,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了祝寅。
“正事不做,再敢开口,撬了你们的牙!”
其他几个见老大动气,也不敢提动人质的事了。
等饭做好,祝寅下巴一点:“把汤端过去给他们。”
汤加了肉熬煮,滋味鲜美,手下们不敢多问,把汤端了过去。
赵琰早已饥肠辘辘,放在平日他当然看不出这粗食,但饿了一天又受了伤,他急需补充一下。
可端着肉汤,他又有些犹豫:“这汤里会不会有……”
话还没说完,崔妩已经咕噜灌下了肚,见他看过来,问道:“六大王你不要吗,那给我喝吧。”她伸手去接。
赵琰手一缩:“不,本王要……”
算了,自己人都在他们手上了,犯不着再下药来害,他照着崔妩的样子灌下了肚。
喝完竟觉得味道还不错。
半个时辰之后,赵琰呼呼大睡。
崔妩蹑手蹑脚下了马车,一脚踹在祝寅背上:“怎么回事?”
其他兄弟大惊失色,只有祝寅求饶:“定姐儿,饶命啊,我真不知道是你,我本来想把你放走的啊。”
他虽知道崔妩嫁入谢家,但久不在京城,谁知道那谢三郎升官升这么快,他还道司使夫人是什么鬼东西呢,不愧是定姐儿看上的男人,就是有本事!
崔妩听不到他心里的马屁,眼睛一横:“还有这几个……”
她要杀人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刚刚还逼得她求饶,传出去自己岂不是英名尽毁。
“他们几个没见过您,一时冒犯了,您多担待。”
几个手下蹲成一圈,被祝寅挨个抽打:“不要命了!不要命了!这位娘子你们都敢抓!下次再见到,给老子夹着尾巴走!”
几个脑袋跟钹子一样,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
崔妩一个踹一脚,道:“够了,说正事!”
“滚滚滚,赶紧滚!”祝寅把几个人赶到一边去,不让他们听见和崔妩的谈话。
“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京畿附近,还要抓皇子?”
祝寅说道:“抓这个是顺手而已,寨主要和京城里的魏国公做生意,让我带人来接头,打算开辟一条从蜀中直通西南和京城的商道,以后专门走这种货——”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包,“听说这个在京城价比黄金,京中人人追捧,我们寨里的兄弟有用过,飘飘欲仙,精神大振,也觉得这是好东西!往后咱们负责开商道运过来,魏国公有门路卖出去,到时候有钱一起挣。”
崔妩打开一看,是一包白色的细末,她猜到了几分。
她把药包丢进火堆里。
“诶!定姐儿,你这是做什么?”祝寅急得要去救。
崔妩按住他的手:“回去告诉方镇山,这生意不准做,是我说的。还有,寨里也不准有一包药粉出现,凡有还敢用的,直接打死,不准留情。”
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谢宏的下场深深刻在崔妩心里,这种邪物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你听着,这种东西绝不是沾染上,先朝有士大夫服食五石散,长久下来气虚力乏,骨酥皮脆,天不假年,这东西比五石散更邪性,
初用精神振作,如达天境,长此以往,瘾重不能断,昼思夜想,若是没了,人就要变成发疯的畜生,就是方镇山在你面前,你也不会怕他,只想掐着他的脖子,要他把这药给你。”
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敢掐寨主的脖子,祝寅打了个寒噤,“定姐儿,真有这么严重啊?”
“上一个用这个的断药之后已经疯了,廉耻尊严皆不存在,跟个废人差不多,你想要将来满寨无一人可用,将生意做大,引得人人吸食,大靖遍地走地骷髅,就继续做这个生意,
还有,跟你做这个生意的人绝不是为了赚一点银子,你们雄踞蜀中,多年来都是皇帝的心腹大患,
这魏国公此时跟你们一起挣银子,等你们瘾重,又利用这瘾让整个寨子为他做事,将来用不上你们了,轻易就可瓦解,剿匪有功,去了皇帝一块心病,一箭三雕,其心可诛。”
祝寅面色凝重起来:“魏国公只是一个搭桥板,背后的真神是谁,只有寨主知道。”
“不管是哪个皇子王公,他们的目的绝不只是挣钱,你早点让方镇山清醒过来,别想着占这一趟便宜。”
“是,定姐儿,我马上回去告诉寨主,他一定听你的。”祝寅恨不得立刻就出发。
崔妩问:“既是接头,为什么又抓皇子去了?”
“我的人扮作衙差与魏国公接头,他背后的主子要杀了赵琰,结果追杀路上被赵琰的护卫拦住了,一时走不脱,追不上你们的马车,正好我们兄弟接头离开之后走的这个方向,临时传了消息让我们帮忙,先把人找到抓起来,
他们穿着衙差的衣服接头,正好假借查案子的名义你们抓了,带到我面前来,准备等对面绕过搜查来提走。
要不是我听到谢三郎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抓的竟然是你,真是一群短命鬼!”
祝寅久不在京城,不知道谢宥升任度支司使,才没有及时与崔妩相认。
崔妩冷笑了一声:“怕是根本没想着来提走,就想着赵琰死在你们手里,到时候就与他们无关了。”
祝寅砸了一个碗:“妈的!这魏国公还真是老奸巨猾!”
崔妩不安地朝马车看了一眼:“你小声点!对了,你嗓子怎么回事?”
这把沙哑的嗓子,害崔妩都没听出来是他。
祝寅摆了摆手:“来季梁水土不服,吃上火了。”
“……”
“对了,晋丑在哪儿,他得不得空?”崔妩的生意需要一个聪明人打理。
他摇头道:“晋丑疯了。”
“说不得, 丢人,真丢人!我都不想认那个兄弟了。”
祝寅捂住脸,从指缝看到崔妩在挑拣石头, 赶紧说:“我说!我说!”
他还仔细看了一眼,确定没人在偷听,凑到崔妩耳边说了起来,她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那么离谱?”
“看不出来吧?”祝寅搓着手臂。
崔妩摇头:“看不出来,所以晋丑是不回来了, 还是你们连他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他留了一封信,说是还完恩就回来, 日子不定, 要不是跑得快,就要被寨主打断腿了。”
崔妩无奈:“好,等他回了,让他来找我,还有,既然我和晋丑都不在, 你让方镇山安分一阵子,别再被人骗了去。”
“得嘞,那我先护送你们走了,再回寨子报信去。”
“不用, 你赶紧回去是正经, 而且我就这么脱身,赵琰会怀疑我的身份。”
“那定姐儿打算怎么脱身?”
崔妩眼珠子一转:“有了, 待会儿你们全部假装……”
赵琰正睡着, 被崔妩推醒。
伸手不见五指,正是深夜, 这婆娘不睡觉又闹什么幺蛾子。
“干什么?”他压着火气。
“下来下来!”是外头有人在喊。
原来是他们要休息了,怕他们两个偷偷跑了,让二人下马车,到火堆旁边的石柱上拴着去。
火堆已经熄了,只剩一点猩红的余烬,其他的人都睡了,只有一个人醒着,“劫匪们”轮流守夜,兼看守着他们。
虽然拴着难受,但赵琰还想接着睡,结果就感觉到一阵拉扯,原来是崔妩在磨绳子。
不会吧,她还没有放弃啊?
自己能活到交出去,她可不一定,这个女人难道不怕死吗?
赵琰看了一眼守夜的人,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估计天黑,绑人的不细心,又觉得用眼睛盯着人不会跑了,所以捆得潦草了些,崔妩不是磨断了绳子,而是凭借纤细的身段挤出来的。
甫一得了自由,朝袖子上倒了点什么,轻手轻脚地朝守夜的劫匪摸了过去。
山间有晚风、虫鸣、蛙蚤,盖住了她动作的声响,不远处睡着的人鼾声如雷,赵琰紧盯着她的动作,汗都下来了。
她伸出手,在星夜里划出一道残影,精准地捂住了那人的口鼻。
“唔唔——”
那人挣扎,被崔妩手臂死死卡住咽喉,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赵琰也竭力压制住喉咙里要冲出来的声音,眼珠滚动,看向另一头还在打鼾的几个人。
可千万别醒。
捂了一会儿,那个人不动了,崔妩才松手,人滑脱在地。
“快跑!”她低声急催,率先窜了出去。
赵琰的腿还没好利索,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跳一跳地跟兔子一样,不敢落在崔妩后边。
不知道跑了多久,赵琰已经快喘不上气来了,
他再次怀疑,眼前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司使娘子,她怎么能在这么崎岖坎坷的山林里窜得跟兔子一样快。
跑不动了,赵琰腿抬起来都费劲,沉重的腿绊在凸起的树根上,一个趔趄,扑在她肩上。
崔妩也累,这一扑,两个人双双摔倒,滚在草地上,仰面,是漫天的繁星。
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呼吸声。
等气儿喘匀了,赵琰才问:“刚刚袖子上……那是什么?”
崔妩忍住满口怒骂,说道:“蒙汗药。”
“你哪来的?”
“一直藏在我马车座下的夹缝里,以备不时之需,他们没想着搜马车,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就等着晚上睡觉的机会把他们放倒呢。”
崔妩解释得格外详尽,就怕赵琰怀疑他们脱身之事太过蹊跷。
赵琰信了,原来她留有后手!
但又不敢相信,哪位官家娘子会有这样的不时之需啊?
他原还道谢三郎为什么会娶一个寂寂无名的女
子,现在大概明白了,娶回去每日斗智斗勇,在朝堂之上才能日日保持脑子清醒。
“你说他们还会追来吗?”赵琰问。
“有力气了吗?有力气了就走。”崔妩翻身站了起来,拍掉身上尘土。
赵琰见她往前走,不肯认输,也咬牙站了起来。
这次他们不跑了,只是一步步地走。
已经很久没停过,赵琰咬着牙,眼前始终是她摇晃的影子,蹒跚地,却一步不肯停。
她其实该是比自己弱的,力气,身量,迈出的每一步都比他小,可赵琰累了,想说停下休息时,一抬头,她还在走。
为什么这个女人可以这样?无耻到可怕,狡诈到可怕,坚韧到可怕,可靠到……
赵琰沉下心,不愿再拖累她一点。
旭日照破云层,日光如同水光汪在树叶间,烁动着无数光斑,光影交错在重山间行路的人身上。
他们看到了彼此的模样,衣服是脏的,头发是乱的,灰头土脸又不似乞丐,锦衣玉带狼狈不堪,露水早已打湿了鞋袜。
“歇一歇吧。”
两个人身上都是露水,崔妩终于停下,赵琰跌坐下,仰目望天。
崔妩挑拣了一处无遮无蔽的地方,让自己完全沐浴在日光里。
日光暖着四肢百骸,崔妩闭上眼睛心满意足,“要不是有这么好的朝阳,人还真不愿意活着呢。”
最难的时候,她数着一个个日出,咬牙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再等一次太阳升起来……
这么数着一天天,总算没有一个人死在寂寂寒夜里,渐渐地也不再是伶仃孤儿。
赵琰笑了一下,若在往日,他定会嗤之以鼻,太阳,每一天都见,有什么好珍惜的。
此刻日光晒热了眼皮,闭目仍是暖红色,竟对这句话感同身受。
“还有多久才能到季梁?”他问。
“不知道,但是方向该是不错的。”
“太阳没出来之前,你怎么分得清方向?”
“苔藓长在背光处,我摸到了树根附近的苔藓,朝北的一面会多生苔藓,想借此找出东方也不难。”
赵琰不问了,只是静静看着她,崔妩还在闭着眼睛,精致上翘的鼻尖,日光在她莹润的脸上泛出浅色的光晕。
她可真像啊……
坐了一阵儿,两人肚皮好像藏了鸽子,“咕咕”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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