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琰的手臂被她抱着,面色有点不自然。
很快他就不想东想西了,崔妩扶着他与其说是走,其实就是拖着,挪的那点距离还是赵琰自己单腿跳出去的。
“你到底有没有力气?”
“六大王,我这几日着了风寒还要去送葬,刚刚摔下车还伤了肺腑,我只是没说……”
“得得得,松手!”他又重新躺下了。
“你看,我就说不成吧。”崔妩两手一摊,“算我命里该有此劫,六大王,我实在没力气了,咱们黄泉路上再彼此关照吧。”
崔妩爬进马车里躺着,这儿遮阳避风,睡个午觉是足够的。
其实她更想跑,但带着个拖油瓶跑不远。
而且看那些刺客这么久没追上来,想必是被赵琰的护卫拦住了,现在只等着他的人过来就好。
半晌,赵琰拖着他的伤腿也爬了进来。
“你腰上挂的是什么?”崔妩斜眼盯着那串珠玉,她一直记挂着。
赵琰把珠子拨到一边:“这东西你不配碰!”
崔妩看向他的眼神寂静无声。
小屁孩!她心里冒出三个字。
疼死你!
“本王这腿搁着真的没事吗?”赵琰还是担忧,他要是残废了……疼痛的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骄傲的小皇子接受不了当一个瘸子。
崔妩事不关己地翻了一个身:“我也不是郎中,我怎么知道。”
废吧废吧废了最好,让你驾马慢一点非不听,还站着挥鞭,逞威风的时候怎么想不到有现在。
赵琰一擦眼睛,说道:“你去给本王把郎中请来!”
“……我的一个弱女子,又生得美貌,在这荒郊野岭里是很危险的。”
他很大方地把宝剑拍在她身上:“脸上拍点土,拿着本王的宝剑去。”
崔妩忠心耿耿道:“我还是守着殿下吧,万一刺客来了,还能帮您挡一刀,您趁机快跑。”
“本王命令你快去!”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上哪儿找去的?”
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马车被人拍得“砰砰”响。
“衙门办差!出来!”
听到“衙差”二字,不待崔妩说话,赵琰先掀开了车帘。
衙差看到赵琰,眼睛亮了一下。
一个衙差打量了他们一阵,说道:“头,我觉得这二人有蹊跷。”
为首那个拿出一个药包:“这个东西是不是你们的?”
“不是,”崔妩率先摇头,“这是什么药?”
“此物名叫飞仙散!我们一路追查至此,只看到了你们,最近官家在严查此物,府尹受命追查,跟我们去衙门回话吧。”
“衙差大哥,不是我们卖的这药。”崔妩又强调了一遍。
衙差的嗓门更大:“知道!这不正要拿你们去回话嘛,查到这儿就你们俩了,还能怎么样。”
赵琰并未暴露身份,只说:“我腿伤了,能不能先给我找郎中?”
衙差们对视一眼,还是那领头的开口:“那也得回到城里,再给你寻郎中。”
崔妩只盯着他们,不再说话。
衙差们将马车正了回来,套了新的马,两个人被关在里面,掉转了方向。
马车里,崔妩斜眼看着赵琰,他显见是松了一口气。
马车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只听得马车在有牛叫声隐隐传来。
看来还在官道上,崔妩忽然道:“六大王,再会。”
说完,她飞身翻出了车窗。
赵琰:“!”
崔妩行动之迅捷,动作之利落,看得赵琰咋舌,这哪是什么官家夫人,简直是个女飞贼。
外面一阵喧闹,又响起崔妩的声音:“不是!妾不是要跑!”
“是里面的人把我丢出来的!”
赵琰瞪眼,这人这么这样!
崔妩还在说:“是!我是度支司使的娘子,宰辅大相公的息妇,各位大哥行行好,别杀我!杀我就惹大麻烦的。”
过了一会儿,车帘再被掀开,刚跳车的崔妩又被抓了回来,丢到了赵琰身边。
“老实点,再跑剁了你们!”
“看什么看,衙门办案!”衙差吓唬外头赶牛的路人。
车帘子被甩出“啪”声,像扇在他们脸上的一个耳光。
“六大王安好。”
崔妩扒拉了一下乱掉的头发坐好,没有一点羞惭之色。
“你没事的跳什么车啊?”赵琰看她脑子有问题,不然这药粉就真是她卖的,畏罪潜逃。
“这根本不是衙门的人,您难道没有发现吗?”昏暗的光很好藏住了她看傻子的眼神。
“怎么不是?”
这人就是被伺候惯了,哪有办差态度那么好的衙差啊!
崔妩压低了声音:“但凡坐过囚……不是,了解衙差的都知道,外头那群人作风根本不对。”
“哪儿不对?”
“这几个衙差还有领头的,算他是捕头,怎么办案他也该熟了,拍着车就说衙门办案,寻常是不会这样惊动犯人,
而且带头那个穿的根本不是捕头的衣服,反而最后边那个……他的衣服也是衙差的,但帽子却是捕头的,显然,他们根本分不清这点差别,
你也可以说,捕头让手下人问话,但旁边人对问话那人的恭敬不是假的,而且重要的‘证物’竟不是捕头收着,这又是一层蹊跷。
还有,刚刚我自报身份,那群人有惊讶,却不害怕,不是我夸口,衙差对百姓趾高气扬,但在官面前,胆子就这么小——”崔妩比了个手指,“不说点头哈腰,这么无所谓就很奇怪了,还有抓我们回去盘问的理由也奇怪,寻常捕头该自己盘问一遍……”
赵琰不得不对崔妩刮目相看。
“这不该是衙差或是经常被抓的人才知道的吗?你——”他上下打量崔妩,“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我只是聪慧过人。”崔妩淡淡道。
被“过”的赵琰面色不好,“季梁府的衙门也许和别处不同,你别说得太笃定了。”
“要不你现在直接亮出身份,这些要真是衙差,肯定会放了你吧。”
赵琰有些犹豫了。
“六大王现在不开口,该不会是打算到了衙门,在衙差面前亮出身份,让整个衙门的人惶恐后悔,扑通跪倒一片吧?”
赵琰面色泛红:“不是!本王没有这个想法。”
崔妩拍了拍裙子,如释重负道:“那就好,小孩子可能还觉得威风,我年纪大了,觉得挺丢人的。”
“……”
“那我们还能去衙门吗?”
“不能,我刚看马头的方向,不是往城里走的,六大王,咱们刚刚着实该逃的。”
“你明知道本王腿断了,往哪儿逃?”
“这倒也是。”
“你知道跑不了还跑什么?”
“刚刚我跳车就是想知道他们行车的方向,也为了路过的人留个见证,他们还想伪装下去,就不会当着咱们的面杀人灭口,到时候你的护卫查到这边,还能有个人证指路。”
赵琰听得一愣一愣的,荣贵妃总说他该寻些谋士,眼前之人若是男子……
他的眼神怎么充满了可惜,崔妩问:“我说得不对吗?”
“本王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
“既然不是衙门的人,那是做什么的?”
“六大王你真是连累是我了。”
“我……”
“但我原谅你,现在咱们要守望互助,离开这个鬼地方。”崔妩自顾自地说,“我刚刚跳车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们一共四个人,把马车四个角都守住了,咱们要留线索很难……”
“本王就想问了,这伙人查的是药粉的事,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冲本王来的?”
“我好看吗?”崔妩突然指自己。
赵琰憋着不想说。
她长得当然好看,毕竟他娘亲荣贵妃也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我长这么好看,他们竟然一点想法都没有,还有你身上的珠宝,动都不动,可见不是劫财劫色的,那还能是什么?”
“知道我们……唔!唔!”
被她捂住嘴,赵琰炸毛了。
“你小声点!”崔妩放下手。
“哼!”赵琰鼓了鼓腮帮子,那股不自在从被她碰过的脸一直蔓延到全身。
她左看右看,凑到他耳边,结果赵琰往后一仰:“做什么?”
“啧!”
德行,她还不稀罕凑近一个小屁孩呢!
在崔妩的眼神催促下,赵琰不情不愿地靠过来。
崔妩耐着性子说:“不劫财不劫色不就是杀手吗?杀手能是杀我一个与世无争的官家夫人的?
定然就是方才追拿你的那些杀手,扮成了衙差躲过你的护卫,不过现在却要不声不响地把我们带走,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想不明白的事先别想,崔妩只再次强调,“六大王,我一个无辜女子,是被你连累的啊。”
赵琰一点都不觉得愧疚。
既然是杀手,又不急着杀他,赵琰不打算反抗了,老实等着暗卫来救他。
崔妩撇嘴,还皇子呢,也就只有在宫里钩心斗角的本事了。
她是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要认命,还早了点。
度支司衙门外。
“奴婢是司使家的下人, 有急事……见司使,劳驾通传一声。”枫红赶到度支司衙门时,累得一句话只说得出气音。
一见到谢宥, 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到:“娘子出事了。”
谢宥收起文书,抬步朝明堂外走:“怎么回事?”
枫红赶紧跟上他的脚步,用最快的速度将前因后果道来。
谢宥面色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枫红只想要个对策:“郎君,现在该怎么办?”
“你回府去,和母亲说我和阿妩今日要去一叶寺求……生子药, 赶不及回府了,就在城外住下。”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荒唐, 偏偏云氏会信。
枫红立刻会意郎君这是在给娘子不归家打掩护, 忙点头应是,又说:“六大王的护卫已经追过去,待会儿宫里怕是也会派人追查。”
“我去与他们会合。”谢宥骑一匹快马出了城门。
城门之外,官道尘土飞扬,一色穿着禁军甲胄的皇城司司兵如同压境的黑云,司兵不说办何差事, 只在季梁城西面展开了的搜寻,寒剑肃甲,官员百姓见到无不退避三舍。
谢宥紫袍白马,与黑色甲胄的皇城司兵相遇。
他拱手道:“展副使。”
展洪对这位官家面前的新贵态度不错, 知道他家的娘子也牵涉其中, 回了礼道:“谢司使,这事官家已经知道了, 找到六大王和贵夫人便派人知会你。”
谢宥摇头:“六大王和内子安危一日不明, 舒原寝食难安,请让我同行。”
展洪点头:“官家有吩咐, 您自然可以随行。”
“刺杀六大王的人可追到了?”
“杀了几个,还有些逃了,没有留下活口。”
谢宥闻言,沿着官道继续找,先去找的周卯来报:“西面官道五十里外,车辙印戛然而止。”
谢宥立刻策马前去。
官道旁被马车压塌的草丛格外显眼,谢宥仔细查看马蹄印和车辙痕,断定二人在此马车倾翻……摔得定然不轻,怕是有伤,凭二人之力不可能把马车挪回来。
二人所处形势又凶险了几分。
“搜查官道周围的村落,看可有人目睹。”
很快,司兵带过来一个老汉,他申时初曾赶牛经过此地,见到一驾奇怪的马车。
老汉道:“好像是衙差抓人!一个女子跳了马车,她还说是里面的人丢她出来的,在那儿求饶。”
两个人……
谢宥又问:“那女子是何模样?”
“穿白衣服,想是家里死了人,又被衙差抓住……她说自己什么是三十,四十夫人,还有大相公家里的话……”
谢宥立刻意识到这是阿妩故意留给自己的讯息,那些人伪装身份被阿妩识破了,他们逃不走,因而留下口信。
歹人既然做了伪装,那就不会立时要了他们性命。
衙差……
不该是衙差!季梁府的衙役不会出现在这里,那就是……
“马车往哪儿去了?”
“南边。”
展洪道:“官道再往南五十里,就没有路了,也不见马车的踪影。”
线索难道又要断掉了?
谢宥转道去了万年县的县衙,这里的县令之位暂缺,只待崔珌休养好补任,县衙一应事情由县丞代管。
谢宥拿出司使令牌,道:“清点库房!”
很快库房账册就掌在手中,谢宥一查,果然少了几件衙差衣服,县丞对衣服去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宥走了一圈,说道:“看柜子上的灰尘,应是近日丢失的,门和锁没有蛮力破开过。”
县丞被立即扣拿下来,审问起平日与何人接触过。
展洪也立刻下命令:“立刻搜查季梁城方圆百里!看到有穿衙差衣服的,捡到的,立即捉拿!”
马车跑得越来越快,很快变得颠簸不堪,像是在山里跑。
崔妩觉也睡不了,只能坐起来尽力稳住身子,让自己别滚出去。
赵琰的伤腿使不上劲,他抱着床沿,断腿跟面条一样甩来甩去,碰一下,他痛呼一声。
“你说他们会给本王请个郎中吗?”赵琰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腿。
一个皇子若成了个瘸子,就再也没有承继大统的可能了。
崔妩实在听不下去了,抓住他的腿往上一推一拉,赵琰惨叫一声,伴随着清脆一声响,腿已经复位了。
“你不是说不会治吗?”赵琰气愤,他痛了那么久!
崔妩摊手:“我不会啊,但我见过郎中正骨,我看你腿上没血,推测大概是骨折了,看你实在着急,反正这腿没得坏了,就试着拽一下,怎么样,好了吗?”
赵琰试着动了一动,腿好像真的归位了,痛感减轻许多。
“你真的是胡乱拽的?”
崔妩更正:“我是凭着记忆拽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儿,崔妩又开口:“六大王,你们宫里,对救腿功臣都是怎么赏赐的?”
“……”
“我救的可不只是一条腿,还是六大王您将来登极御宇的本钱啊!”
“不准胡说八道!”
赵琰虽年纪小,也知道涉及立储之事,必须三缄其口,以免留下话柄。
嘴,在离他远远的角落坐着。
几个“衙差”驾着马车不知道往何处去,一直走到日头落下,赵琰看着将脸藏在角落里,一直不说话的崔妩,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语气过分了,她在生气。
一个自小众星拱月的皇子这样反思,说出去定然没有人相信,但长久的沉默让少年确实有点不知所措,他伸手:“诶——”你在生气吗?
崔妩靠着车壁迷迷糊糊的,就被车壁拍打声震醒:“下车!”
赵琰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到了?”崔妩半梦半醒,擦了擦口水。
原来只是睡着了……赵琰气得砸了一拳木板。
崔妩掀开帘子,才看到一片断壁残垣,倒伏的石柱上长满青苔,藤蔓纠结,头顶绿荫参天,只闻鸟声,看不到飞鸟的痕迹。
这儿应该曾是深山中的一座庙宇。
“头儿,他们要的人就在这儿了。”
“他不用下车了。”开口的是佛像石座下的一个人,嗓子跟被烟熏过一样。
他挑得火堆荜拨作响,火星飞舞,在他脸上刺着字,两只手背上纹的是斑斓猛虎,见者无不骇其面目凶残,不敢招惹。
“是,小的再问他们一点话,”领头的“衙差”朝那头谄媚说完,掀开帘子,举起一块东西,凶神恶煞地问:“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手里是一块撕碎的果脯。
原来崔妩刚刚根本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往木板缝隙里塞东西,想要留下线索跟后面追踪的人。
没想到的还是被发现了,这些人经验丰富啊。
赵琰看向崔妩,紧张得忘了吞口水。
“是他!是他!是他丢的!”崔妩的手指差点戳到赵琰的眼睛。
“我阻止过他!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崔妩双手合十诚心请求,“我家里有钱,金银珠宝,地契银票,你们跟我家要,我夫君都会给的,季梁河码头还有几个铺子日进斗金……”
赵琰扯了她一把:“你在胡说什么?”
崔妩道:“他们不敢杀你,但指不定要杀我呀,事不过二,我不能再惹恼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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