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君然提前交代过,将二楼客房收拾出来给祁琛做卧室,紧挨着姜晚笙的房间。
空间不大,刚刚好够一个男孩子住。
也没有独立的浴室,需要出房间去走廊的公卫。
但祁琛已经觉得很满足,毕竟在这之前,他连一个基础的卧室都不曾拥有,一直和弟弟挤在狭窄的上下床。
父亲去世后,地板甚至成为他的床。
如今的环境,对他来说已经是奢望。
但祁琛依旧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到凌晨还未闭眼。
柔软像是云朵般的床垫,纯白没有一丝污垢的墙面,干净落满月光的落地窗,还有很多很多。
都在提醒着他,面前一切的陌生。
九月初的夜晚依旧闷热,卧室里的温度顺着蝉鸣声一点点抬高,祁琛额头碎发间沁着一层薄薄的汗珠。
T恤领口也映出一圈湿润。
这里的空调不同于安城的筒子楼,不再是那种普通挂式或是大件立式,而是一个个小方块构成的中央空调。
祁琛没见过,也不会用。
但是他不会去特地询问别人该怎么用,一来很麻烦阿姨们,二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想着,反正在大热天酷暑下被罚站也熬过那么多次了,忍一忍就好了。
但大概是这一个多月在方奶奶家冷气从没断过,他竟然只坚持了一小会,就觉得燥热难耐。
窗户打开又关上,还是觉得很难忍受。
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打开门,借着下楼喝水的由头去客厅降会温。
不想被人知道,所以拖鞋都没穿,光脚往外走。
等他才悄声摸到楼梯口,一道光亮倏地从背后照来,伴随着木门被“砰”下猛地推开的声响。
此时的祁琛正像个小偷一样轻手轻脚的,听到动静后脊背僵了瞬,他顿了顿,犹豫回头。
下一秒,对上女孩睡眼朦胧的双眼。
姜晚笙长发乱糟糟的,双马尾一个垂在肩膀上,一个高高翘起来,像个挂件一样戴在头上。睡裙皱皱巴巴的,光看她衣服的形状就知道她睡姿是怎么横七扭八了。
整个人站在那儿,完全是一个被捏皱巴的玩偶,可怜又可爱。
她似乎是才睡醒,手背使劲地揉搓眼睫,也没管祁琛为什么这个点在外面,嘟囔着使唤他:“我要喝水。”
祁琛懵了,没搞清楚面前的状况,下意识:“…啊?”
“渴死了,我要喝水啊!”姜晚笙跺跺脚,起床气让她有点不耐烦,“牵我去喝水,我看不清。”
说着,她就伸出自己的手臂。
“……”
祁琛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犹豫片刻,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脚步很慢又很稳地往楼下走。
姜晚笙跟着他走了两步,感官缓缓回神,也在瞬间感知到他手心涔涔的薄汗。
不如往日一般和他牵手很舒服。
她皱皱眉,有点不满,耍小脾气:“你怎么出这么多汗?你去游泳了啊!?”
祁琛呼吸噎住,嘴唇张开又闭合,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解释自己出汗的原因。
最后干脆选择闭口不言。
他沉默着领着姜晚笙来到厨房岛台处。
打开橱柜,他拿出玻璃杯,稍垫脚跟给她接了一杯水。
姜晚笙接了过来,眯着眼一次性灌了进去。
玻璃杯很快见了底。
喝完后,她径直拿手上这个空杯子又接了一杯水。
然后,姜晚笙走到制冰机旁边,因为她没有祁琛高,只能挪来一个小板凳。
吃力地踩在上面,她按下按钮。
“嗵嗵嗵——”清脆三声,冰块依次掉进杯中。
姜晚笙扶着岛台走下来,点了点下巴,小大人似地发话道:“我夏天喝水都要放冰块的,三块,你记住了啊。”
祁琛没懂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个话。
难道是在抱怨自己没给她放冰块吗?所以不高兴之下,自己重新接了一杯?
他没说话时,余光瞥到她手里的杯子。
冰块融化时上下浮动,玻璃杯里的矿泉水立刻咕噜噜冒出气泡,水汽沿着杯壁往下滑落,看着就很凉爽解渴。
祁琛咽了咽干涩快要热冒烟的嗓子。
就在这时,他看见姜晚笙将手中才接满的那杯水,倏然递了过来。
单字,一声令下:“喝。”
祁琛抬眼,好几秒没说话,不太确定地问她:“给我的?”
“对啊。”姜晚笙皱皱鼻子,嫌他墨迹,“冰块机按那个按钮就行了,以后你要经常晚上给我接水喝,一定要记住咯。”
她又强调一遍,“三块,不然我不喝的。”
祁琛在这个瞬间,接收到他从未使用过的电器的用法。她说得如此自然又直率,根本没有多想,倒是显得他这一路的别扭和自卑愈加明显。
他脸颊浮起红晕,垂眼接过水杯。
冰水顺着喉咙往下,凉爽疏解了所有的闷热,祁琛整个人都变得舒服了起来。
他含了一块冰块在嘴里,含糊地说:
“走吧,上楼睡觉吧。”
话毕,他自己都愣了愣。
这话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脱口而出,语气坦率,身上的不自在恍然消散不见。
姜晚笙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心情变化,又揉了揉眼睛,回道:“嗯嗯,睡觉。”
其实家里楼梯都装了感应灯带,就是防止姜晚笙夜盲症在夜晚看不清的。但她非要牵着祁琛的手,贴着他走,在空旷黑不见底的别墅里,这样她才能更有安全感。
路过祁琛的房间,他的门是开着的,里面的闷燥如火炉般瞬间扑至姜晚笙的鼻息,她拧了一下眉心。
转头仔细看,才发现他的空调开关都没有打开。
姜晚笙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祁琛后颈处的汗液处,她眉心拧得更紧了些许。
祁琛看她不走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扭过头来问:“怎么了?”
姜晚笙和他对视好半天。
盯得祁琛都不自在了,就在他准备再询问一遍怎么回事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她瓮声瓮气的一句。
“我睡不着,祁琛哥哥。”
尾音落下的须臾,空气好像是凝固了几秒。
和她相处这几个月来,祁琛每次听到她喊哥哥,都会不自觉地绷紧手背,他知道她这样喊一定是有事要求他。
但是他还是很喜欢她这样喊自己。
默了默,祁琛站直了些:“嗯?”
等她下一句话是什么。
姜晚笙抿抿唇缝,手指头搅合在一块,温温软软地把请求说出来:“我一个人害怕,睡不着。”
她抬头看他,“小狗陪我睡。”
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着。
祁琛没有着急回答,他盯着女孩睫毛间残留的惺忪湿气,知道她在说谎,因为她刚刚才睡醒,怎么会睡不着呢。
但是他没有戳穿,或者说是没有戳穿她对他自尊心幼稚、单纯的维护。
中央空调冷气呼呼地往外吹,沙沙声响细微消散在黑暗中。
祁琛不知为何妥协。
他挠挠头,小声说:“小狗陪你睡,不用害怕。”
就这样, 来到姜家的第一个晚上,祁琛是在姜晚笙的卧室里度过的。
两个小孩和在安城时一样,一人睡一头。
姜晚笙头对着床头板, 祁琛头朝着床尾。
女孩脑袋才挨到枕头就困了,打了个哈切, 咕哝两句然后闭眼继续入梦。男孩依旧睡不着,手指攥着被角,在黑暗中盯看天花板发呆。
空调出风口呼出一阵阵沁凉清爽的冷气, 祁琛浑身携裹的燥意随之慢慢消散。
耳边听到的是窗外树叶与流动的风微微摩擦的轻响声, 鼻尖嗅到的是加湿器里散发的干净清香气味。
湿度、温度、明度, 都很适宜睡眠。
祁琛偏偏无法彻底放松下来, 指甲深陷进掌心,连小臂的青筋都在用力。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思绪跳到哪儿算哪儿。
陌生的环境, 未知的以后,总会让人恐惧。
人之常情, 更别提他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童,这种恐惧与迷茫不知不觉放大了数倍。
没有人倾诉,也无人可以依靠, 只能靠自己硬撑。
不知道过了多久。
床那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什么东西在挪来挪去。
祁琛稍微侧头, 借着微弱的夜灯光亮,去看怎么回事。
就见姜晚笙双手扯拽着被子,紧闭双眼, 脚丫一边乱踢一边胡乱扭动身体。她睡觉一贯是不老实, 睡熟后身体就好似不受控制一样。
她的头一点点地靠近床沿,下一瞬就要跌到地上。
祁琛赶忙坐起身拽她一把, 使了点劲,这才没有让她摔下去。
姜晚笙毫无察觉,顺势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挨靠着祁琛又睡了过去。
只是她的眉头紧紧皱成一团,大概是在做噩梦。
嘴巴里还不住地梦呓:“走开……走,离远点……!”
祁琛坐旁边看她好半晌,犹豫好几次,也没忍心喊醒她。最后,他把她的小枕头拿过来,给她脖颈摆好枕在上面。
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
他嘴唇动动,低声安慰道:“不怕,不怕……”
动作和话语都是十分生疏,但他还是坚持重复了十几次。
渐渐地,姜晚笙眉头平展开来,小脸也不再拧巴,她弯了弯唇,表情舒坦地睡了过去。
睫毛抖颤两下,她最后说了一句梦话。
“谁都不许欺负我的小狗。”
话音清晰落下,祁琛停滞了所有的动作。
喉咙最里侧不知何时沾上艰涩。
他无声地看向她,默默地看向面前这个梦境中都在保护自己的女孩。
几秒后,祁琛侧身躺下来,他把身子缩成一小团,脑袋慢慢地、轻轻地,凑到姜晚笙的身侧。
直到——
她的手心,触碰到他的发顶。
看起来像是她在轻抚他的头。
又好像是主人在安慰受伤后无措的流浪狗:不要怕,不要怕。
鼻尖悄然间充盈了一些新的气味。
是姜晚笙身上沐浴乳混合荔枝淡香的味道。
祁琛缓慢地轻嗅,额角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内心仿若有汹涌的暖意在横冲直撞。
他抻平长久紧蜷的手掌。
而后闭上双眼,困倦悠悠缠上了意念。
在彻底进入深度睡眠的刹那,他想起来了,在无人认识、无人在意他的滨北。
自己也不算是一无所有。
翌日,祁琛早早醒来。
彼时清晨的薄雾还没完全散去,大概六点钟都没到,他要赶在保姆阿姨们醒来前离开姜晚笙的卧室。
毕竟这里已经不再是安城的那个筒子楼,别墅上下两层,那么多房间,他们没理由还挤在一块睡了。
况且,祁琛现在对于姜家来说,更像是临时做客的生人。起码的边界感和许多隐形的规矩,不用别人提醒他也该了然于心。
走进卫生间。
祁琛站在洗漱台旁弯腰捧了一把冷水,把脸埋进去,掐头去尾他只睡了两个多小时,眼睛干涩得不行,冲洗了好一会儿才舒缓了大半的不适感。
昨晚出了不少汗,皮肤上的黏腻还残存着,他回卧室拿来换洗衣服,又去冲了个澡。
洗澡的时候他顺便把脏短袖给搓干净了。
没有洗衣液,就拿了沐浴乳用,反正夏天就是除个汗味,没那么多讲究。
等祁琛做完所有的事,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楼梯传来轻音,有人上来了。
是应酬了整个通宵才回来的陶君然和姜承赫。
陶君然先看到了祁琛,没想到他会这么早醒,她不由有些惊讶,关心道:“小琛是昨晚没睡好吗?”
祁琛先是愣怔片刻,而后挠了挠湿润还在滴水的短发,低垂眼睫,摇头回应::“没有……睡得挺好的。”
陶君然又问:“房间还习惯吗,如果觉得不舒服的话阿姨再给你换一个。”
“不用。”
祁琛顿了顿,闷声,“不用换。”
话毕,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本来性子就有点淡,不是那种嘴甜的,会讨大人喜欢的性格。
木讷地只知道别人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短暂的安静中。
他手心里攥着的湿衣服,不断地往下淌水,落在地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落在耳畔显得有些突兀。
无端像是做了错事。
祁琛耳垂浮上血色,他不动声色地把湿衣服往后藏了藏。
“衣服不用自己洗。”陶君然显然也看到了,她温柔地笑,“以后直接放脏衣篓里,家里阿姨看到会处理的。”
“嗯……”祁琛的脑袋埋得更低。
一直站旁边没出声的姜承赫,突然开口道:“以后你就住在家里,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我们。”
“我对你没什么要求,不惹事,希望能做到。”
男人不似陶君然那般温婉,声调里的凌厉和威严,压着空气往下沉。
说出的话语不像是关心,更像是一种警告。
周遭的气氛倏然就冷了下来。
祁琛眼皮很轻地动了动,身体紧绷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这个时候,陶君然适时把话接了过去。
她碰了碰丈夫的手肘,打圆场:“对孩子不要这么凶,去看看晚晚有没有醒。”
沉默几息,姜承赫颔首,转身进了女儿的房间。
陶君然没有着急离开,她还在原地,俯下身揉了揉祁琛的发顶,柔和了眉眼:“叔叔阿姨都很欢迎你来家里。”
她递过来一个红包,里面鼓鼓囊囊塞得很满,“这是给你准备的进家红包,拿好了。”
完全没想到她会准备这个。
祁琛没有接,他手背在身后,脖颈通红。执拗地摇头,示意自己不要。
陶君然径直将红包放进他的上衣口袋里。
“不能不要,这是习俗,拿了红包以后才能顺遂。”
她面上的神情十分温和,眉眼线条被灯光细细描摹,“小琛以后就和晚晚一样,把我当妈妈吧。”
久违又陌生的词汇猛地一下撞在心脏正中间。
祁琛不再垂头,他微微睁大瞳仁,抬眼看向她的脸。
也是他第一次直视这个家里除了姜晚笙以外的人。
女人长相是江南水乡才有的婉丽,一颦一笑都透着柔软,如绵绵春雨,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
唇角的梨涡浅浅溢出笑意。
祁琛在唇腔内无声、缓慢地发出两个音节。
或许,他的妈妈就长这个样子吧,这样的温柔,这样的体贴。可惜她早已不在世间,他也从没见过她到底是什么模样。
“好。”祁琛收回所有的情绪,扯开嘴角,给出一个淡淡的,但实际上看起来还是很僵硬的笑容,“谢谢陶阿姨。”
因为公务日程很忙,姜承赫和陶君然很少会在家里用早餐,今天是个例外。
饭桌上,保姆提前摆好四副餐碟。
姜晚笙每喝一口米粥,都要抬头蹭一下陶君然的手臂。妈妈很少会陪她吃早饭,她自然是很粘人的。
陶君然对这个小馋猫也是宠溺,随着她这些小动作,看她粥喝到鼻子上了才出声嗔她一句:“好好吃饭,在外面这样乱动人家要说你没礼貌的。”
“哦,知道啦。”姜晚笙抿唇笑嘻嘻的,而后坐好继续吃饭,上半身老老实实地,桌子下的两只脚却晃来晃去,俏皮得很。
姜承赫的目光从报纸上抬了起来,落在姜晚笙的脚上,他突然想到什么,放下报纸问道。
“你的脚链呢。”
闻言,姜晚笙明显心虚。
她蜷握着的汤勺顿在半空,抿唇不讲话,磨蹭半天才嗫喏着音说:“没戴……”
“为什么不戴?”姜承赫严肃地看她。
“戴着不舒服。”她慢吞吞地解释,“磨着我的脚很难受——”
“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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