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郎领会圣意,却仍请示道:“如今徐、端二臣虎视眈眈,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不若给这些人一个悔过自新,效忠陛下的机会。”
永和帝摆摆手,“就照你说得办吧。”
永和帝精神不济,只大哈欠,周二郎躬身告退,魏伦送他出殿外。
四下无人之际,周二郎吩咐魏伦,“告诉二皇子,每日正常请安即可,不要如五皇子一般搞什么幺蛾子?本宫现在可没精力替他善后。”
魏伦轻声道,“大人是要扶持二皇子?”
“呵……”
周二郎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很浅的嗤笑,未置可否。
出了皇宫,周二郎长舒一口气,卢文康的问题总算是给解决了,可又来个万灯塔。
二郎长指抚眉,骂了一句:去你大爷的!
外面下起了小雨,二郎抬手挑开轿帘,细绒绒的雨雾扑在脸上,微微沁凉。
就……有一点儿孤单和想见儿子。
“胡安,去端王府。”
“是,大人。”
“等一下,还是先去钰哥儿爱吃的点心铺子一趟。”
买完点心,胡安驾着马车到了端王府门口,见周二郎在车里迟迟没有动静,欲要请示,车厢内传来周二郎淡淡的声音,“回府。”
胡安:“……”
车厢内,周二郎默默放下手中的铜镜:今日气色不大好,满脸疲惫,钰哥儿见了又该操心他的身体。
他答应了钰哥儿要爱惜身体,背地里如何再说,表面功夫得做到位,不能让儿子觉得他这个当爹的言而无信。
一大早,皇帝升朝,宣布要重修大慈恩寺以及万灯塔之事,下面众臣议论纷纷。
永和帝居高临下,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缓缓开口,“你们都有什么意见,都来说说,徐卿家,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这事本就是徐庚专门为周二郎设计的圈套,自然不可能有意见,非但没意见,还大力促成,表达了自己强烈支持的态度。
永和帝见他态度如此积极,更加肯定了周二郎的猜测,目光中闪过阴沉,继续探他。
“关于此事,朕亦是听了皇儿的建议,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至于如何建,建成何等规模,尚无章程,徐庚,不妨说说你要什么好建议。”
正如周二郎所料,徐庚的目的在于周二郎,哪里会关心修寺建塔的具体细节,自然答得无法让永和帝满意,这使得永和帝想要除去他的决心更甚。
永和帝摆摆手,略带不耐地打断徐庚,道:“看来修寺建塔之事徐卿家不擅长。”
转过头,永和帝朝着周二郎的方向道:“周爱卿——”
“陛下,臣,在。”
周二郎出列,躬身听旨。
“此事朕就交由你全权督办。”
“臣定当尽心竭力。”
永和帝点点头,问道:“可有什么困难,或是需要什么人协助,尽管开口。”
周二郎多聪明,永和帝这话一出口,他立即心领神会,拱手道:“陛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户部并无财政度支权,眼下距陛下寿诞之日不远,工期绝不可延误一日,还请首辅大人提前调拨好银两,莫要误了为陛下祈福大事。”
听完他这话,永和帝脸上露出笑意,要么说周凤青用着舒心呢,略加提示,他就能明白你什么意思。
徐庚听得皱眉,这事儿最难办的就是搞银子,银子让我搞?功劳和好处你来得。
合着本官忙活半天,自己给自己挖坑呢。
徐庚不干,同永和帝一番掰扯后,干脆直接摊牌:“陛下,国库的银两各有去处,实在是紧缺,下半年的军饷都还在筹集之中,臣,无能。”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皇帝,你自己家里有几个银钱你心里没数么,你非要朝我要银子,那就只能从军饷里扣。”
“首辅大人此话何意?是在逼迫陛下放弃祈福之事么。”
周二郎此话一出口,朝堂上鸦雀无声。
永和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看向徐庚的目光冰冷:合着出主意建楼的是你,现在说没银子的也是你,没银子你放什么屁,逗朕玩儿呢。
徐庚强硬道:“臣并无此意,周侍郎莫要信口雌黄!”
“既无此意,首辅大人何故推诿?”周二郎步步紧逼。
徐庚冷笑,“周侍郎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了,老夫倒是忘了,周侍郎最擅于搞钱,既是如此,周侍郎定当能为陛下分忧。”
徐庚的意思就四个字:你行你上。
周二郎勾了勾嘴角儿:“首辅大人的意思是——你不擅于理财了?”
“呵。”徐庚冷哼,“自是不如周侍郎你。”
“既是不如周某,却还控制着我户部的度支权是何道理,你们内阁的手未免伸得太长,首辅大人是想要大权独揽吗?”
“你——!”
周二郎一顶大权独揽的帽子扣下来,气得徐庚哆嗦!
“我什么?”
周二郎轻蔑一笑,继续激怒他,“首辅大人帮陛下管着家里的银子,却年年入不敷出,甚至连官员的俸禄都拖欠着发放不出来,难道不是首辅大人的失职?”
周二郎不说永和帝治国无方,也不说最近几年连年灾荒让库银雪上加霜,他把大干朝国库里缺银子的原因,一股脑推到徐庚一个人身上。
徐庚位高权重,执掌朝政多年,哪里有人敢这么怼过他?还是当着满朝文武,再好的涵养,也被周二郎怼得风度全无。
气得一句话脱口而出——
“周侍郎如此意气风发侃侃而谈,想来是成竹在胸了,你若能不花国库一两银子把事办成,这首辅……”
他想说“这首辅之位老夫让与你坐又何妨。”话到嘴边儿猛然意识到不妥,倘若周二郎真能做到他还真要让位不成。
把话强行咽下去,徐庚改了口:“老夫自当让贤,把这税银度支权交出去,由陛下做主交由更合适之人。”
比起徐庚的气急败坏,周二郎一派镇定自若,淡淡地看着徐庚,但笑不语。
包括永和帝在内的众吃瓜群众,默默不语,这一局周凤青又赢了。
仔细想一下两个人的多次交锋,徐庚徐大人赢过吗?
好像次次都是周凤青占据上风,这越战越强的如虹气势,就很玄学,莫不是周凤青是徐庚的克星?
一些信奉命理的官员忍不住开始动摇,是上徐庚的船,还是上周凤青的船?
要不就……脚踏两只船?
周二郎向永和帝表示自己先把图纸以及模型做出来,而银子筹集的事,他五日之内,他必会想出办法,如若做不到——
他就地辞官!
如此破釜沉舟的决心,如此把前程豁出去的军令状,就问永和帝——
你能没点儿表示吗?
永和帝一拍龙椅,高声道:“好!爱卿有此决心,朕心甚慰,若你能做到,朕必重重嘉奖。”
“臣,谢主龙恩。”
内侍扬声宣布散朝。
散朝之后,一众朝臣从太极殿内鱼贯而出,到了大殿外,自发的三五成群,组队吃瓜。
除了徐庚集团的核心人物,众人皆一脸八卦,双眼放光,对方才朝堂之事议论纷纷。
有些人更是感觉意犹未尽,约着一同去茶楼酒馆继续扒一扒这周凤青能想出什么好招儿来搞到银子。
而另外一些政治嗅觉敏锐之人,则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周凤青一直同徐庚站对立,但两个人的数次交锋,其实周二郎都没有真正对徐庚发起过攻击,更没动过徐庚的核心利益。
这次确是不一样,度支权是什么?说白了就是管钱,掌统朝廷的财政收支大权。
这粮食漕运、钱币铸造、官员俸禄、军饷调配都在度支范围内,这权力要给了周凤青,徐庚徐大人的损失可是巨大,不亚于端王爷失去了锦衣卫。
周大人这是斩了端王的左手,又割掉了首辅徐大人的右腕。
不知不觉间,这锦衣卫和有了度支权的户部竟然尽归周大人所有!
简直细思极恐。
这朝廷的格局变了,徐、端、周,最后谁能胜出还真不一定了。
周二郎与薛良一道往外走,不时有人过来抱拳打招呼,这同周二郎刚入仕时每次上下朝一个人独来独往截然不同。
先后上了马车,只剩下兄弟二人,薛良这才不无担心地问道:“二郎,你立了如此军令状,心里可否有成算。”
周二郎抬手揉了揉眉心,很光棍儿地答道:“没有。”
“没,没,没有——!”
薛良惊得从车厢里站起来,咣当!脑袋撞上车顶,疼得他直呲牙。
周二郎皱眉,撩起眼皮,眼角勾他一眼,“你慌什么。”
薛良一脸焦急,“不是,二郎,你怎么能如此意气之争,这委实太过冒险,不是你做事的风格。”
周二郎乐了,“我什么做事风格儿,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富贵险中求你没听说过吗。”
薛良:“你这不是富贵险中求,你这是赌徒心理!”
周二郎朝下微微压了压手腕儿,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薛良先坐下。
“二郎,你真不该同首辅大人如此针锋相对,万一陛下护不住你……”
薛良说不下去。
“呵。呵呵……”
周二郎掩着唇低低地笑。
“二郎,你笑什么?”薛良不解。
二郎摆摆手,“没,没笑什么。”
永和帝护着他?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在永和帝的眼中,他就是一颗好用的棋子,执棋人想的永远都是棋子如何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死在哪一步最合适。
他不与徐庚争,徐庚就能高抬贵手放过他?
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他也好,徐庚也好,端王也好,都已经没有回头路,退就是死路一条,只能争!
只是这些暂时还不必让薛良知道,周二郎笑道:“行了,别瞎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愁明日忧,陪我喝酒去。”
“二郎……”
薛良还想说什么,二郎一抬手,“停,不准再啰哩巴嗦,听着我烦,我周二郎是什么人,无所不能,不要说皇帝想建万灯塔,他就是要摘星楼,又如何?”
薛良默然,二郎这宠臣当得可真不容易。
周二郎拿脚踢他,“行了,别一脸苦大仇深,能人所不能,才能享受人所不能享,胡安,去太白楼!”
“二郎,换一家吧,这家忒黑。”
“不换,今天带你享受一把。”
薛良听到说要“享受一把”
忍不住眼睛一亮,随后又沮丧,耷拉着脑袋小声嘟囔道:“二郎,要不还是算了吧,兄弟我现在改邪归正了……”
“你说什么?”薛良越说声音越小,周二郎没听清他在嘟囔什么。
薛良此时内心斗争激烈。
兄弟我戒腥多年,要不要破戒?
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啊啊啊啊……
纠结呀。
连二郎这样的都出来偷腥,他偶尔来一次也不为过,对吧,对吧?
周二郎都说是享受,那得是什么样的极品啊!
要不,他就过过眼瘾,精神享受一把?
薛良心痒,可想到置办了新宅子以后,家里老大,老二,老三,有一个算一个俱都心疼他,没一个人闲着的,做些绣样儿拿去卖了补贴家用,就连大姐儿都知道帮忙了。
天知,地知,他的良心呢?
他的良心这一关过不去。最主要,他怕一旦开了眼,就指定会身不由己。
薛良,你赶紧给我打住!
薛良臊得脸红,猛地抬起头来,坚定道:“二郎,你之前说得对,男人若连自己的欲望都管不住,还能成什么事儿。”
周二郎:“……”
这哪儿跟哪儿,薛良突然抽什么风?
不过是怔愣了一下,周二郎很快反应过来,笑骂,“薛良,你脑子里都想什么呢,我何时说带你找女人。”
薛良:“……”
你不是说“享,享受一把?”
“我说的是让你享受口舌之欲,你想哪儿去了。”
薛良一捂脸,简直无地自容,慌忙找话题岔开,“二郎,有件事我忘了同你说。”
周二郎瞥他一眼,“何事?”
薛良:“是这样的二郎,自你兼任锦衣卫指挥使之后,有不少人跟我这儿打听你的喜好。”
周二郎轻哦了一声,端起小桌上的茶杯,抬眼看他,“你是如何说的?”
“我就说你人如其表,无欲无求……”
“噗!”周二郎嘴里的茶水一口喷出来。
各类经史子集以及杂学书摆满一地,偌大的书房内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儿。
前来送饭的小厮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穿过大大小小的书摞儿,走到书案前,小声唤了句“老爷。”
“您该吃晚饭了。”
“先放那儿吧。”
小厮放下食盒,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晌午饭您一点儿都没动,忙乎一天了,您还是趁热先吃些。”
“嗯,出去吧。”
小厮听出老爷的不耐,不敢多嘴,轻手轻脚退出来,顺手带上了书房的门,屋内传出来周二郎难掩疲惫的声音:“没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进屋打扰。”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已经整整三天,妄想从书中前人的经验里找到一点儿启发,看如何把这银子筹集出来。
国库里是没银子,可不代表地方没银子,哪个地方大员手里能缺了银子?
打着为皇帝做寿的旗号很容易做文章,打通一条地方官向皇帝“尽孝”的通道,银子不就来了。
如薛良所说,他不会做毫无把握的冒进之事,这种法子他一早就想到了,所以才在朝堂上用激将法故意激怒徐庚,迫使其主动把度支权交出来。
只是……
这些人手里的银子是好拿的吗?
向上面孝敬五两银子,他们敢从百姓的身上盘剥压榨出十两来,最终受累的还是下面的穷苦百姓。
二郎揉了揉额角,但凡有其他搞银子的门道,他绝不想如此做。
身居庙堂之高,一言一行,一个决定,影响的是无数人的命运,为一己之私欲不惜陷无数人于困境,不是他的做官之道。
五天的时间转瞬已过四日,后天一早朝堂之上就要向永和帝交差,二郎又埋头书案中,天色将亮时,才趴在书桌上沉沉睡去……
“咚,咚,咚……”
二郎感觉才刚睡下没多久就有人在外面叩门。
“何事?”二郎用力撑开眼皮,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火气问。
“大人,鱼儿上钩了。”胡安在门外答道。
隔日一早,百官入朝。
皇极殿上,永和帝居高临下发问,“周爱卿,修寺建塔之事,你——可有章程?”
皇帝话音落地,四面八方的目光几乎同时聚集到周二郎身上。
“启奏陛下,臣已想到筹银之法。”不理会来自各方的吃瓜目光,周二郎朗声说道:“陛下,市舶之利,动辄以百万计数,然自倭寇横行做乱,我大干朝为维护沿海安定,不得不施行海禁之策,只留下广南一处口岸与番邦往来交流。”
“如今我朝已无西北隐患之忧,又何惧小小倭寇,臣建议再开放三处通商口岸做为试点,并由朝廷成立市舶司,凡出海商船,必向市舶司申请具保方可起航,凡往来货物具可通过市舶司对其征税……”
“如此一来,必可大大增加朝廷税收,从而充盈我大干国库。”
周二郎话说完,朝堂之上一片窃窃私语。
“周大人此举貌似可行,可这成立市舶司和开海禁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落实的,这远水如何能解得了近渴?”有大臣站出来提出质疑。
周二郎从容作答:“海岸初开,朝廷护卫兵力有限,有出海打算的商船需得提前报名并呈报贩运货品并缴纳相关税款,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接着,他一拱手对永和帝道:“陛下,最近安京城里流行一种从番邦运回来的沉香料,价比黄金,据臣了解,其获利之数足有百倍之余,而我大干朝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在外邦那里亦是物以稀为贵,这一进一出都是厚利,臣相信陛下的政令一出,那些大商贾必会积极响应。”
不待众人开口,永和帝率先哈哈大笑,连说三个好字!
“周爱卿你果然是管钱的能手,亦是我大干朝官员里最会为朝廷搞钱之人,徐首辅,你以为呢?”
话音一转,永和帝向着徐庚发难,言外之意就是:徐庚,该到你履行诺言把度支权交出来的时候了。
徐庚面色如常,回道:“陛下,周侍郎的才能有目共睹,确是为朝廷搞钱的能手,不过臣不认为度支权应该交到他手上。”
众臣诧异之际,就听徐庚高声奏道:“陛下,臣有本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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