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慌!先生累得鬓角都生出白头发了。”
“你说什么?!”
周二郎惊得声音腔调都变了,“快,快拿镜子来,拔掉,帮爹拔掉,一根都不要留!”
周锦钰默默把镜子递给他,镜中人面如润玉,乌压压的黑发似上好的绸缎,哪里找得到一根白头发的影子。
周二郎气急败坏,咬牙:“你这坏小子,竟敢如此戏弄先生,看先生不收拾你……你……”周二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周锦钰看着他,早已泪流满面,走到他面前,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拽起他的衣袖,“又怕老,又爱美得不行,却一点儿不知爱惜身体,总觉得你自己是铁打的人,你若累倒了,还不得让钰哥儿伺候,钰哥儿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呢。”
“扑通!”周二郎手中的铜镜应声落地。
周锦钰拉着二郎到榻上,要他休息,睡觉!
儿子软软的小手放在二郎两侧的太阳穴上,“爹什么都不用说,钰哥儿都明白,爹若不要我,就不会跑来王府做先生了,钰哥儿心里很高兴。”
他趴到二郎耳朵边儿上:“爹,钰哥儿相信你,等着你来接钰哥儿回家,睡吧爹,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
周锦钰伸出手盖在周二郎的眼睛上,“钰哥儿心疼爹,你听钰哥儿的话好不好,闭上眼,就睡一小会儿,好不好?”
周锦钰把二郎的心都融化了,他是何等冷漠无情的性子,与云娘十年的恩爱夫妻,说斩断就斩断不给云娘留一丝回旋的余地;一面与刘永年称兄道弟,一面下令大刑往对方身上招呼;杀了人却哭自己的手被玷污了……
儿子就是他心底深处最温柔的那抹光,光照之处,皆是温情。
周二郎慢慢闭上眼睛……
走出端王府,周二郎的眼睛仍是发红,胡安看出来了,也不敢多问,忙掀开车帘,扶二郎上车。
二郎想着儿子说端王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杀端王之心更甚,一刻都不想等!
送走周二郎没多久,周锦钰的头疾又犯了,头疼得厉害继而又引发哮喘。
又是折磨人的神经痛,和在现代时一模一样,周锦钰疼得蜷缩成一团,面色青紫、大口地喘着粗气,大颗的汗珠不断从额头冒出来。
虽痛不欲生,但他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解脱开心,原来他真的是爹的亲生孩子。
他全都想起来了,想起他是现代的周锦钰,想起他也是周小鱼。
刚才爹醒来后摸着他的头喃喃道:“钰哥儿,小鱼,爹的乖娃。”
“小钰?爹为什么叫我小钰?”他不敢相信的试探。
“是小鱼,不是小钰。”
“小鱼?”
“爹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我们钰哥儿上一世也是爹的儿子,叫周明钰也叫周小鱼,醒来感觉就像真的一样。”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喊爹喊得理所当然!
他也终于能坦然面对云娘,因为他梦到了原来的钰哥儿用他的身体活得好好的,原来的钰哥儿其实有点儿像哥哥明熙,穿到现代一点儿也不像他这般活得小心翼翼,拽得很。
梦境是如此真实,他相信那不是梦,那就是真的。
从头顶到眼角,到鼻翼的神经一抽一抽得,像是在烧红的烙铁上反复摔打,瞬间炙热冒烟的神经又被扔进冰水中,他疼得发不出一丝声音,真得快要疼死了,可他不想解脱,他想活着,好好的活着,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做自己了。
比起刚开始的人仰马翻,照顾周锦钰的人已经能从容应对,王府的医官按照萧祐安教给的针灸方法缓解哮喘,同时喂止痛汤药。
周锦钰用力推开那汤药,他知道片刻的轻松是用他的身体健康做代价,他不愿意。
周锦钰告诉自己疼过这一阵就好了,不会一直疼,习惯就好,习惯就好了……
医官扭过头去擦拭眼泪,不忍心看。他从未见过哪个小孩儿这般能忍,这般懂事,他也从未见过如此有求生欲的人。
他终于明白端王为何要这么个病秧子小孩做继承人,如此有意志力,他本就该不凡。
周锦钰当然有求生欲,他得看住自己那本事太大的爹不要太跑偏,轮回了千年又回来,这么轻易就挂掉,岂不是亏死了。
他也舍不得让周二郎承受丧子之痛,他爹的内心娇气着呢,远不及自己甚至不如云娘坚韧。
周锦钰有预感,他若挂了,他爹指定能化悲痛为力量——破坏的力量。爹若做反派,那必定是天花板。
造孽啊。
周二郎今日回家后,看上去心情极好,新来的小厮第一次给他磨墨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回事儿,竟不小心把砚台打翻,墨汁溅了周二郎一身,但老爷非但没有呵斥他,还笑道:“老爷又不是老虎会吃人,你紧张什么,起来吧,下次注意些。”
宝贝儿子终于恢复记忆,周老爷开心的情绪饱胀得无处发泄,憋得难受,把刘三儿喊进来了。
刘三儿因为寻到一只和无疾一模一样的百灵鸟儿,弄来的小猫崽子也甚得周二郎喜欢,现在已经升任周府的管事了。
在周府升职加薪的通道就是这么简单,凡事关小少爷的事当成天大的事来办,办得好不行,必须得办得漂亮,这样你就入了老爷的眼了。
“老爷您找我。”刘三儿恭恭敬敬道。
周二郎点头,“最近一段时间府上下人们做事俱都尽心尽力,你去同夫人说这个月的月银就双倍发放吧,另外夏天马上到了,每个人发两件夏衫。”
刘三儿:“……”
他怎么没觉得和平时有啥不同?
周二郎:“愣着干什么?去吧。”
刘三儿:“诶,老爷。”
刘三儿正懵头懵脑往外走,周二郎又叫住他,“等一下,两件夏衫有点少,还是发三件吧。”
刘三儿:“……”
老爷今日真大方,不对,老爷本来就大方,今日格外大方。
打发走刘三儿,周二郎坐在靠椅上,身子向后一仰,书本盖在脸上,胸腔震动,低低地笑出了声。
什么时候老子竟然要听儿子的话?
“钰哥儿心疼爹,你听钰哥儿的话好不好?”周二郎学着儿子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喵~”
小猫崽轻盈地跳上二郎的膝头,仿佛在回应他刚才的自言自语。
小猫说“好”。
“允许你上来了吗?”二郎扯下遮盖在脸上的书本,不满地瞥了小猫一眼。
“喵~”
“对了,你是公猫还是母猫?”
“喵~”
“你若是公猫,本官就只好委屈你了;你若是母猫,本官也只好委屈你;你存在的意义就是哄我们钰哥儿开心,其它的别想,听懂了吗?”
“喵~”
“听明白就好,玩儿去吧。”
“喵~”
小猫抻着脖子蹭周二郎的手腕儿,显然是要吃的,叫了半天,主人你怎么就听不懂猫话呢。
一夜无梦,周二郎好久没有睡得如此放松安稳过了,小厮进来唤他起床,并服侍他穿好官服,今日他要去锦衣卫镇抚司,穿得是飞鱼服。
侍奉他的小厮觉得虽然老爷说他不是老虎不会吃人,可穿上这身衣裳的老爷比那百兽之王的大老虎还有威严,叫人看了生畏。
这大概就叫官威吧。
周二郎到了镇抚司,吩咐人把卢文康的卷宗拿过来,仔细查看一番,目光停留在“寿宴”二字上。
这卢文康正是因为参加一场寿宴被牵扯进来的,二郎的嘴角儿慢慢翘了起来。
为何一定要从证明卢文康的清白入手呢?
他不需要证明卢文康是清白的,就能把他弄出来,不但能把他弄出来,还能把别家的子弟也弄出来,顺便收割一批人情。
还有给端王挖了这么久的坑,也该请他入坑了,哎呀,等不及,真的等不及了,他得早点儿接儿子回家,钰哥儿已经恢复记忆了,还要叫那混蛋爹,孩子憋屈死了。
他也不能再忍!
第200章
周二郎整理完卷宗,又把有关卢文康的生平资料,以及与其有紧密联系的人研究了一会儿,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
一杯才刚沸好不久的银丝水芽热茶汤被轻放在桌案上,二郎伸手可及之处。
“点茶三昧须饶汝,鹧鸪斑中吸春露。”
乳白清亮的茶汤映衬在鹧鸪黑釉盏中,极为赏心悦目。
活儿要干,二郎也真不亏待自己。
银丝水芽,乃是只取熟芽心一缕,以清泉渍之,芽头细若银丝,光莹如玉。
泡茶的鹧鸪黑釉盏则是土与火历经千万次的融合与碰撞,偶然天成,烧制成功极为不易,而若要品相完美就更是难上加难。
二郎端起茶盏,玉白的指节与黑釉盏相映衬,说不出来的风流美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掌管了虎狼般凶残的锦衣卫。
只是,但凡看过他是如何面不改色的审讯重犯,你就绝不会觉得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放下茶盏,周二郎站起身往外走,随身侍从忙从后面跟上。
阴暗潮湿的地下诏狱内,卢文康蓬头垢面,佝偻着腰身,面朝墙壁在牢房一角蜷缩成虾米样,很难让人想象出眼前人是昔日卢家那位风光矜贵的大公子。
卢文康的视线内,满是血渍污垢的发霉墙皮上爬着一只正在结网的黑蜘蛛,长相诡异,个头儿大的有些渗人。
若是平日里见到,他定被吓一大跳厌恶摒弃地皱起眉,此时却觉得这蜘蛛还有几分可爱,至少人不犯蛛,蛛不犯人,比起那些在房间里到处乱窜的蟑螂老鼠讨人喜欢多了。
卢文康忍不住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呼朋唤友,与人泛舟湖上;佳人在侧,饮酒唱诗好不快活,那才是人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被囚禁在这种阴森恐怖生不如死的牢笼里牲畜不如,毫无尊严。
什么意气风发、什么理想抱负,千般不甘万般委屈,全都在严刑拷打中化作苟延残喘的绝望和麻木。
原来没有了权势、地位、钱财,他与别人并没什么不同,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意志坚定,哪怕活得连畜生都不如,他仍旧害怕死亡到来的那一天。
他卢文康这辈子还有重见天日之时吗?
“囚犯卢文康!”
冷不丁听到有人叫自己,卢文康吓得一哆嗦,循声扭头望去,狱卒举着火把,骤然明亮的光线让他眼睛有些不适应,只模模糊糊看到来人身姿挺拔如松,端得威严。
“还不速速起来见过指挥使大人。”
狱卒厉声呵斥。
卢文康慌忙挣扎着爬起来跪拜,带动着身上的铁链哗啦啦作响,“罪臣卢文康见过大人。”
卢文康跪伏低头,脚步声渐近,不染一丝尘埃的黑色官靴出现在他视线里。
一瞬间,他很想抱住男人的靴子把头磕破,对方让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只求对方给自己一条活路,他不想死,他才二十七,他想活着,只要活着,活着熬死了永和帝他就有希望出去。
卢家百年书香世家,身为卢家人的最后一丝尊严让他用力咬住了嘴唇。
只听靴子的主人道:“这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还带着镣铐做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已。”
“卸了吧。”
“是,大人。”狱卒领命上前给卢文康卸刑具,卢文康抬起头来——您是周大人?
周二郎点头。
做人与做狗其实只在一念之间,当恐惧的念头被尊严压制住,卢文康凄然一笑,“我与周兄同科殿试,想不到如今命运却天壤之别,大人竟然又升职了,而我——”
他深吸一口气,借力使自己表现出无惧无畏。道:“劳烦大人亲自前来走一遭,是在下的死期到了吗?”
周二郎一抬手,身旁的贴身侍从以及狱卒无声退下,那侍从退下时不吭声把牢房一角散发着恶臭的恭桶拎出去了。
犯人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地儿,诏狱里的味道着实不好闻,端王爷几乎是不怎么进诏狱的,周二郎的侍从对自家大人佩服至极,刚才还在仙宫里品仙茶,到了这地儿,人家一样淡然。
一旁的老狱卒则老脸一红,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要不人家能在大人身边伺候,而他只能做个又脏又累有没银子拿的狱卒呢,眼力价就不够。
身居高位,人家的身边人,哪怕是个端茶倒水的,也不会简单。
周二郎伸手把卢文康搀扶起来,轻笑了一下,语调轻松中带着几分揶揄,“卢兄风华正茂,正是当打之年,说死岂不是为时过早,阎王愿意收,本官却不舍得放呢。”
卢文康愣住,反应过来后激动得猛抓住周二郎的胳膊,颤声问:“大人您……”
卢文康身子一软,滑跪在地,知道自己还有机会活命,刚才那点子气节一下子泄光了,想站都站不住。
周二郎给他找了个台阶,“卢兄体力不支,不必强行站立,坐着说话即可。”
卢文康忙摆摆手,扶着牢门的木栅栏一点儿点儿站起来,“让大人见笑了,文康是激动的,被关在这里的每时每刻都度日如年,乍一听自己还有救,绷不住了。”
周二郎一笑,“这里的折磨没人能熬得过,否则镇抚司的诏狱也就不叫鬼见愁了,还如何能震慑百官,卢兄说是不是?”
卢文康忙拱手受教:“大人说得极是,经此一遭,文康以后必当谨言慎行。”
“为官谨言慎行自是应当,可当表态时也要表态嘛,漩涡之中,无人能独善其身,卢家也一样。”
语气稍顿,周二郎微微垂眸,看向卢文康,“否则就如现下这般,出了事也无人护着不是?”
言外之意:出了事只有本官有本事能救你,以后你该跟谁混?你们卢家该跟谁混,听懂了吧。
卢文康微怔。
周二郎似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换做是别人本官必不会来趟这遭浑水,不过本官有幸拜读过卢兄的农商论,对卢兄的才华见解十分钦佩,实不忍我大干朝痛失栋梁。”
他强调自己是因为惜才爱才,所以才愿意出手相助,淡化了自己与卢老头的交易,一个人情分两次卖给卢家,让卢文康本人则更加感激他。
即便以后卢家不愿意站队自己,也能把卢文康争取过来,而卢文康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卢家,他若在卢家的影响力不大,又何以让卢家的大家长拉下脸来为他四处奔走呢。
世间有哪个人不希望被夸,尤其是在卢文康如此落魄之时能受到周二郎这样人物的肯定。
这亦让正处于精神崩溃边缘、渴望被救赎的卢文康无形中对周二郎产生一种依赖。
以至于在后来,卢文康对周二郎做事有莫名的信心,且周二郎对他的一句否定就能让他怀疑人生,而周郎的肯定亦能让他欢喜不已。
操控人心,二郎是专业的。
在找卢文康谈话之前,他没有对卢文康用刑,却让他对面牢房里的人受刑,当着卢文康的面用大刑,让卢文康的心理压力大到极点,恍若惊弓之鸟。
卢文康绝望到极点时,周二郎有如神降,如何能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而周二郎同他说的这番话更是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丝毫把柄。
首先,他强调自己知道卢文康是冤枉的,所以你冤枉人家故意包庇谋逆同党就不成立,其次,人家为卢文康奔走,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不让大干朝、不让皇帝陛下损失栋梁之材,可以说人家毫无私心,一心为国。
尽管这场谈话只限于他与卢文康二人,但谨慎二字早已刻进了周二郎的骨子里,成为他的本能。
临走前,周二郎命人把卢文康这里清理干净,换上干净的草褥子,又吩咐人过来给卢文康查看伤势。
卢文康自是千恩万谢。
翌日一大早,周二郎从屋里出来,恰巧云娘也从对面屋里走出来,周二郎率先开口,“夫人起得早。”
云娘亦笑道:“是啊,今日城南的铺子开张,要过去看看。”
周二郎点点头,“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云娘道:“好。”
两个理智的人都异常平静。
二郎的马车走后,云娘的马车亦驶出家门,车轮滚滚,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胡同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云娘坐在马车上默默流泪,如此客气,她知道二郎彻底放下了她。
秋霜陪在一旁,默默给她擦眼泪。
哭着哭着,云娘又“扑哧”笑了,她对秋霜道:“你也爱慕过他吧?”
“夫人,我……”
秋霜震惊的瞪大了眼,就要给云娘跪下。
云娘拦住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实换做我们女人也一样,像他这样的男人你生出爱慕之心也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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