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儿俩一大一小蹲在小菜园儿里,仔细端详着那些破土而出的小嫩芽,指指点点;和煦的微风轻拂面颊,整个小院儿都被包裹在傍晚柔和的阳光里,宁静安和,慵懒而舒展。
周锦钰满脸憧憬道:“爹,我们那里有一种美食叫酸辣粉,就是把番薯磨成粉以后,制成粉条做出来的,粉条可是个好东西,炒菜炖肉涮锅子,怎么做都好吃,最重要的还便宜,大干朝的老百姓人人都能享受到的美味。”
周二郎纠正:“不是你们那里,是他们那里,这里才是钰哥儿的归宿。”
周锦钰就笑:“也是,以前总觉得自己是这里的过客,现在倒不这么想了,这里有爹,就是我的家。”
“不过——”周锦钰腔调拖得老长……
“不过什么?”周二郎配合地问他。
周锦钰一笑,露出俩小牙来,“爹,你是一家之主,那我呢?”
“你是我儿子呗。”
“还有呢?”
“还有啊,爹想想……,你是周家的小主子?”
“对!”周锦钰用力点点头,“爹,我就是周家的小主子,爹七岁的时候都已经独自去镇上读书了,我也已经七岁了,所以爹以后不要把我当成三岁的奶娃娃,很没面子的。”
“???”
周二郎挑眉。
周锦钰解释:“以前我怕被爹发现是赝品,无时无刻不在装小孩儿,就模仿周围小孩儿说话的语气,行为方式什么的,装得久了,好像我就真的把自己当成小孩儿了……”
周锦钰的眼圈儿突然泛红,“爹,我怕,我,我……”
周锦钰说不下去。
周二郎揽过他,伸手拭掉儿子的眼泪。
周锦钰哽咽,“爹,我好像长不大一样,我七岁时和三岁时言行举止好像没什么两样,若不是人家说我,我都不知道。”
“可是爹,我穿来时已经二十岁了,我努力学习做一个三岁的小孩,可我不知道正常的七岁小孩应该怎么学,八岁小孩怎么样,爹,我好分裂,我连二十岁该怎么样都忘了……”
周二郎揽着周锦钰,静静听着他的哭诉,等到儿子情绪宣泄出来,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好孩子,爹知道,爹都了解,我们钰哥儿受苦了,假如爹在钰哥儿的位置上都不会比钰哥儿做得更好。”
“外面不方便说话,我们爷儿俩回屋说好吗?让爹来帮你,好不好?”
周锦钰点点头。
周二郎笑道:“来吧,爹背着你。”
“我不要。”周锦钰摇头。
“好吧,那我们回屋。”
回了周二郎屋里,周二郎吩咐人端来温水,给儿子把手洗干净,又擦了小脸儿,擦完脸了,周锦钰反应过来了,他都七岁了还心安理得让周二郎伺候他呢。
他怄气一般推开周二郎。
周二郎笑道:“你看,爹的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和钰哥儿是一样的,这再正常不过,钰哥儿完全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周二郎蹲下身子,拉着儿子的手,道:“那么,现在回答爹几个问题,好吗?”
周锦钰轻轻点头。
周二郎温声道:“钰哥儿愿意把心事说给爹听,爹很开心也很感动,证明爹做得尚不算失败,钰哥儿是信赖爹的,这很好。”
“爹呢,也不一定每次都能解决你的问题,不过爹愿意陪着你一起面对,永远都会支持你。”
周锦钰感动,就听周二郎继续道,“爹问你,现在的你,让你不快活了吗?”
周锦钰抿了抿唇,低垂着眼皮,脸颊晕了一层薄红,表情显得很是犹豫和不自然。
周二郎目光平视儿子,“钰哥儿,你看着爹的眼睛,不准撒谎,爹想听你的心里话。”
周锦钰咬了咬牙,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除了一开始的别扭,他其实后面完全都忘记了他不是小孩子这回事儿,若不是在端王府被端王妃的侄子说到脸上,他都不会纠结这个。
还有一点,他不好意思承认,他甚至是有一点享受全家把他当孩子宠爱的感觉的。
周二郎:“我儿需知道,成熟和长大是指一个人的心智状态,而非表面上的老成,多少名士大儒年龄越大,就越追求一种孩童的本真,我的钰哥儿天真烂漫,何错之有?”
“有哪个七岁的孩童能如钰哥儿这般懂事?那个对你指点点的小孩,他可以忍受我们钰哥儿吃过的这些苦吗?他可以做到像我们钰哥儿这般吃了如此多的苦还能如此善良爱人?”
“不过竖子尔,如何能定义我儿,我儿又何须为他所扰,他不过是妒你罢了。千人千面,万人万张口,人人都可以发表意见,但我儿生而为人的那一刻,上天便赐予你独一无二,你永远都可以做自己,也只需做自己。”
周二郎伸手把儿子圈在怀里,“所以,钰哥儿顺其自然就好,你的那些纠结想都没必要想,若我儿不得自由,那爹这么辛苦图什么,嗯?”
周锦钰依赖地搂住他脖子,“爹,我觉得好受多了。”
“哪里好受多了?”
“心里面。”
“哦。”
周二郎把耳朵贴在儿子的胸口处,听了一会儿,笑道:“钰哥儿没说慌。”
周锦钰扑哧乐了,“不要骗小孩儿,你能听出什么来。”
周二郎也笑:“玄学,你不信就算了。”
“玄学?”周锦钰疑惑自己爹怎么还知道这个词儿。
周二郎一本正经解释“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好吧,爹是有文化的。
周锦钰同周二郎把话说出来其实就已经感觉好受了些,又被周二郎一番语重心长的开导,心理的负担放下不少,晚饭的时候比平日多喝了一碗汤。
周二郎放下筷子道,“去问问厨房,今晚这汤是哪个做的?把人叫来。”
身后伺候的丫鬟领了吩咐,忙快步跑去厨房询问,很快带着人跑回来回复:“老爷,少爷喝的汤是这位从宫里找来的那位做药膳的厨子给做的。”
药膳厨子慌忙上前行礼,“见过大人,这汤可是不合少爷胃口,小的这就去另做一份。”
周二郎笑道:“今日这汤做得不错,少爷难得多喝了一碗。”
“周府不是皇宫,你不必如此谨慎,凡事只要你们用心了,不管结果如何,老爷都不会怪罪。”
药膳厨子躬身道:“小人多谢大人体谅,若非当日大人在陛下面前为小人说话,小人怕是活不到今日,老爷救命之恩,小人无以为报。”
周二郎点头,“在周府住得可还习惯?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不适应,同夫人说即可。”
“劳大人操心,小人在周府一切都好。”
“那就好。”周二郎侧过头吩咐秋霜,“去取十两银子赏了王药膳,另外钰哥儿回府这段时间厨房那边也都比较尽心,各赏二两银子。”
王药膳感激涕零,他是宫里出来的,人情世故比周府里的下人更懂,他初来乍到,贸然得了如此多的赏赐必遭人妒忌。
大人刚才如此一番作为,一下子就变成厨房众人都因为他的突出表现而沾了光,这样一来,自己在周府就算站住脚了。
周锦钰目光闪了闪,嘴角微翘,给他爹夹了一筷子菜,“爹,你吃这个好。”
这就是亲爹呀,端王对他也很优待,却永远也无法和爹比,爹对他的爱在每一个小细节里,在端王府为什么没人把他当成真正的主子?
很简单,因为他基本上影响不到人家,人家照顾他,只要不出错就行。
但在自己家不一样,爹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昭示自己这给小主子在周府的重要性,但凡有利于自己的,爹都会给人重赏;但凡对自己不利的,爹绝不姑息!
兰姐儿在旁边看着:学到了,弟弟哄二舅那是专业的。
吃过饭,洗漱完毕,又泡了药浴,周锦钰上了床正要休息,周二郎抱着小狸进来了。
“喏,找你主子去吧。”
周二郎笑着把小猫放到周锦钰的床上。
周锦钰不敢相信得看着周二郎: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
周二郎:“已经给它洗过澡了,今晚可以让它陪着你睡,但,下不为例。”
“为什么?爹。”周锦钰不解。
周二郎笑:“这是给钰哥儿的奖励,你今天能坦诚地和爹说心里话,爹很欣慰,爹最怕得就是你有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说。”
周锦钰湿润的眼珠子中晃荡着感动,他知道他爹是害怕他像小鱼那一世一样。
其实那时候他做得也很不好,他从未去真正理解过爹,哥哥同爹是硬杠,他其实比哥哥更过分,用冷暴力要挟爹。
当然,那时候的爹也不太会做父亲,宠他的时候没边儿,但不讲理的时候真的能把人逼疯。
这一世,爹显然变了,再不像以前那么霸道了,至少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很讲道理。
当然了,他不讲理的时候,也比较温和,不像以前,从不把家法当摆设。
“喵~”
“来吧,小狸。”周锦钰一掀被角,小猫咻得钻进去,这熟练程度……
“周——锦——钰!”周二郎咬牙。
周二郎恼儿子对自己撒谎,作势要把猫给抱走。
周锦钰忙按住他胳膊,“别别别,我下不为例还不行吗,求你了,爹。”
周二郎揉了下眉,抬眼过去,“抱上来多少次了?”
“就……。”周锦钰目光发虚,含含糊糊伸出两根手指头,又感觉不合适,掰着小手,把两根手指头变成了三根,期期艾艾地抬头偷瞟周二郎。
周二郎挑眉看向儿子,没表态。
他天生就有上位者的操控气场,温和的眼神中隐藏着极深的冷,看不到,却能感受得到,尤其是手上沾了血,又担任锦衣卫指挥史后,那种不经意间的不怒自威叫人心悸。
他能把刘永年这样意志力强大的人降伏,只能说明他的心智比对方更狠更强大,对方才有可能甘心追随他。
对着自己疼爱的崽,他自然不可能释放什么官威,只是很平静地向儿子传达他看穿了他撒谎的小把戏。
周锦钰败下阵来,他心里对周二郎多少有些惧怕的,或者说整个周家除了周大郎,其他人都不太敢惹他,虽说惹了也不会怎样,但下意识就不想去挑战。
周锦钰老老实实把小狸从被窝里抱出来,递出去,小声道歉:“对不起爹,我刚才撒谎。”
“撒个小谎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爹小时候同你一样,也会撒谎。”周二郎见儿子认错,摸了摸他的头。
“但爹不希望钰哥儿对着爹说谎话,那样爹会伤心,亦会不清楚爹哪里做得不好,想要改正都无从改起。”
他又道:“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爹都会满足钰哥儿,所以,虽然爹不喜欢,但我们钰哥儿喜欢,那幺爹向你妥协,允许让这小东西上床。”
周锦钰动容,澄彻的大眼睛里闪着愧疚的水光,身子靠过来,小脑瓜抵在周二郎的肩窝处,喃喃道:“谢谢爹。”
周二郎拍了拍他后背,道:“不过让它上床可以,钻被窝却不行,它再可爱,到底是畜生,若是你不小心压住它,保不齐会咬人,爹的要求不过分吧。”
周锦钰用力点头,“我听爹的。”
周锦钰黑亮的大眼睛里溢满了对他爹的孺慕,主动按着周二郎的肩膀道:“爹,你累一天了,不如钰哥儿给你捶背吧。”
周二郎按住他小手,笑道:“乖娃,你不用讨好爹,爹亦不缺个捶背的,你去写个保证书给爹,自己按上小手印儿,白纸黑字,防止钰哥儿以后抵赖。”
“啊?”
周锦钰小脸儿垮下去:爹你可真是老毛病了,上辈子周家被抄家,抄出一堆保证书来……
周锦钰无奈,只得依他,爬起来,认认真真写了保证书,这是经验,敷衍的话,爹会让他写到吐为止。
收了儿子的保证书,又看着孩子睡下,周二郎给熄了灯,轻轻带上门。
出了屋,二郎摸了摸鼻尖儿,低低地笑了。
周大郎跟随贺文去外地处理军务,刚一回京,就听说了弟弟凭借一己之力搅动朝堂的事,亦知道了二郎设计把钰哥儿接回了周府,几乎没停歇,快马加鞭赶回周府。
大郎牵着马从后院儿进来,一抬眼,就看到二郎正同钰哥儿蹲在菜园子里,不知道在忙乎什么。
小侄子终于回到自己家了,大郎心里充斥着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胸口鼓鼓涨涨的,让他鼻子发酸。
他抿了抿唇,将马拴好,收敛好情绪,眉眼带笑地朝着二人大步走过来。
番薯苗在周锦钰的精心照料下,长势喜人,如今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周锦钰寻思着一块儿番薯可以育苗大几十颗,总共八块番薯可以育苗大几百颗,这第一批番薯种下去,产量也相当客观了。
这么想着,他略带苍白的小脸儿上兴奋地晕上一层薄红,长睫毛欢快地忽闪着,活泼得就像是春天野地里努力舒展着的小秧苗,生机勃勃。
周二郎掏出帕子,擦了擦儿子鼻尖儿上渗出的小细汗,“歇会儿吧钰哥儿,跑来跑去的,都出汗了,别累着。”
周锦钰仰起头来,“爹,外公……”
话说一半儿,他突然意识到这样说不合适,改口道:“萧道长要我适当运动,他说微微出汗的程度就刚刚好,说是能激发身体的潜能,对身体好。”
“爹,你看我是不是气色比在王府时好一些了,你摸摸,我脸上都有肉了。”
周二郎听得心如刀割,只恨不得把端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强忍者心疼和难受,捏了捏儿子几乎没什么肉的小腮帮子,笑道:“真的呢,来爹抱抱,是不是沉了。”
周二郎正想抱起儿子,却听儿子朝他身后兴奋地喊道:“大伯!”
周锦钰小跑着扑向周大郎,有了小鱼的记忆,他对大郎的感情更深,再次见到大伯竟是恍然如隔世。
大郎轻而易举抱起他,小侄子轻得像团棉花,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二郎同他说了钰哥儿落水的事儿,却是怕他担心,没细说。
如今大郎亲眼看见,一下子又仿佛看到了当初大病初愈时的钰哥儿。
二郎各种限制,不让孩子吃这,不让孩子吃那,全家人小心翼翼精心呵护着,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该有的样子,肉乎乎的白嫩小脸儿,小胳膊和小手也有了点肉,若是不说,都没人看出钰哥儿和正常孩子有什么不同。
如今却是一朝化为乌有,大郎很少有感情外露的时候,此时却是紧紧抱住侄子,忍不住将下巴贴在小侄子的头顶上,摩挲。
“钰,钰,钰哥,儿。”
大郎低声轻唤。
“大伯!”
“大哥!”
父子俩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叫出声。
大郎自己亦是愣了半晌,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刚才好像是发出声音了。
“大伯,你可以说话啦!”周锦钰激动地声音发颤。
大郎嘴唇蠕动,努力找回刚才说话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二郎忙道:“大哥,你别急,你能发出声音了,就证明你的嗓子被治好了,只不过现在还不太适应而已。”
“对,对,对,爹说得对,大伯你不要心急,我们慢慢来。”说着话,周锦钰伸出小手,轻抚大郎的胸口,帮他平复情绪。
大郎低头一笑,目光里闪着慈爱和温情,他张了张嘴,努力调动喉舌,继续尝试……
“钰,钰哥儿。”大郎终于又一次发出了声音。
“大伯你真棒!”周锦钰高兴得给大郎鼓掌,“大伯,你再叫我。”
“钰哥,儿。”
“周,周,锦钰。”
“二,二郎”
听着大哥如幼儿牙牙学语般一个字一字往外蹦,二郎的眼泪一下子绷不住唰得流出来。
周大郎看到弟弟哭得像个孩子,脸上的表情又委屈又释然,忙伸出胳膊拿袖子给二郎擦眼泪。
“二郎,不,不哭。”
周二郎呜咽,“哥……。”
周大郎像小时候那样,想要摸摸弟弟的头安慰他,忽然意识到弟弟长大了,如今还是朝廷里的二品大员,大手滑过二郎的头顶,落在二郎的肩膀上。
“大,大哥,好,好了。”
大爷的哑病好了,好消息飞快得传遍了周府,周府文有二爷,武有大爷,周府何愁不会蒸蒸日上。
最重要二爷一遇到高兴的事儿,就喜欢撒银子,出手阔绰,而且是人人有份儿!
果不其然,周府里的下人们正在猜测这次二爷赏多少银子,周二郎的吩咐就下来了,府里下人们无论级别高低,一律赏银二两。
刘三儿喜得合不拢嘴,自己这是掉进福窝窝里了吧,想起三姨托他把表兄想办法弄到周府给找给差事的事儿,刘三儿擦了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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