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便挂断了电话。
“喂?喂!!”
狠狠瞪向显示着“通话已结束”的屏幕,青年气得差点儿没把手机给砸了。
呜嗡——
一条短信很适时地被发了过来。里面是一处酒店的地址与具体的房号。
此时此刻,就在这家酒店里,就在这个房间内,沐漪小口地吃着伊比利亚火腿三明治。
在她的身后,那里蠢动着一个挥舞着触手的巨大球体。
“有句话不是流行过吗?‘背叛感情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黑色的触手形同巨蟒,钳制住男人们的四肢,捂住他们的嘴巴。
又像机械、又似生物的球体将男人们悬吊起来。祂的背上,有密密麻麻的寒芒在灯光下微闪。
那是针。许许多多的针。
成千上万的针。
吃掉最后一口三明治,沐漪文雅地抹了抹自己的嘴角。
她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朝着男人们温柔地笑。
“吞针的时刻到了哦。”
“——!!!”
男人们的哀嚎被触手堵进了喉中。他们的眼泪与血花一同喷洒出来,溅得到处都是。
“真脏啊。”
沐漪望着被针扎成刺猬的男人们撇撇嘴。
她起身从小冰箱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为自己重新倒了杯红酒——加料的酒还是留给这些男人们自己享用吧。
“下面来说说我的故事吧。”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黑色的球型非人听。
沐漪朝着大煤球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这是一个俗套的故事——”
沐依依出生在一个小县城里。
她妈妈是幼儿园老师,爸爸开了一家土特产杂货店,专门卖些咸菜、烟酒、糖果与零食。
沐依依曾经是幸福的。
如果她不曾察觉到自己的世界有多么狭小的话。
“这次的考试,我们班沐依依同学又是第一名!而且她还是我们年级上唯一一个双百分!来,沐依依同学,这是你的卷子。同学们,请为沐依依同学鼓掌!”
“哇……依依好厉害啊!”
“真的太厉害了……学霸能不能分我十分?”
“哈哈,那也给我五分吧!”
“话说依依你为什么那么厉害啊?为什么那么多课文你看一遍就能背啊?”
小学五年级以前,沐依依从来没有考过九十五分以下。
看到家长会后被父母把屁|股揍开花的同班同学,她只觉得他们比猴儿还愚蠢——唐诗三百首很难吗?语文课本很难吗?加减乘除那么简单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做错呢?
算数连猴子和狗都会,鹦鹉不用看书都能背出课文。人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那只能说明这个人比猴子、鹦鹉还不如吧?
比猴子、鹦鹉都还不如的人,为什么要活着呢?他们就这么愚蠢的活着,不会觉得痛苦吗?不会觉得羞耻吗?
她要是这些人,她才不会浪费时间去过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她会在确认自己不如猴子不如鹦鹉的当场就弃号重练。
猴子,猴子,鹦鹉,狗。
周围的同学,家附近的同龄人,那些和沐依依差不多大的孩子看在沐依依的眼里,逐渐失去了人型。
“依依可以教教我这道题吗?”
一只猴子跑到沐依依的面前,对着她哭唧唧地“吱吱”道:“我自己做怎么做都做不对……”
于是沐依依对着白痴的蠢猴子露出温柔地笑:“当然。”
就当作是给猴子喂香蕉,给鹦鹉喂瓜子,给狗喂骨头吧。
每次沐依依教同学学习时都在这么想——不这么想的话,她就要被这些教几遍都学不会、愚蠢得不像话的蠢蛋给气死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和它们不一样。
我是特别的。
特别的我怎么能像愚蠢的他们一样,露出不够优秀、不够讨人喜欢的一面呢?
我和它们,可不一样。
挂着虚伪的笑容,强挤出本就不多的耐心,包裹住内里想要大叫“凭什么回回都让我教!?”的不耐烦,沐依依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自己和周围这些蠢材不一样,所以她要包容、要谦让。
就像狗能对着人叫,但人不该张嘴去咬狗那样。
比沐依依大两岁的何语薇是在沐依依十四岁那年来到这个小县城|的。
彼时她的父母在打离婚官司。因为夫妻二人都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何语薇成了皮球,被踢到了她姥姥的家里。
小县城里只有一所中学,初中和高中都在一栋教学楼里。何语薇的到来对这所学校而言,犹如外星人降临到了地球上。
她自然地穿着学生们只在短视频里看到过的小裙子。
她身上的香味柔软又清甜,和那些十几、二十块的劣质香水完全不同。
她用的笔、她用的唇膏,就连她绑在头上的发带都是同学们只听过名字、没见过也没买过正品的牌子。
她耀眼得盖过了这个小县城里的一切人物。哪怕是那个有五万粉丝、靠直播赚了几万块钱的网红姐姐,在她这个真天仙的面前也是土鸡瓦狗。
最令沐依依生气的是,何语薇的成绩竟然比她还好。
沐依依升上初一后,第一次考了八十九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分数或许还好,可对于沐依依而言,这个成绩无异于一个响亮的巴掌——她是完美的。她得是完美的才行。九十是她的底线,而现在,她连自己的底线都守不住了。
沐依依几乎能看到自己滑坡成猴子、鹦鹉、狗的模样。
她不想滑下去。她不想变成猴子,更不想变成狗以下的动物。
她不想成为她最厌恶的那种蠢蛋。她害怕自己变成她最厌恶的那种蠢蛋。
所以她更拼命地学习,面上还要维持着小学时那种不费吹灰之力的松弛感。
然而,自从何语薇转来了这所学校,她的|名字就代替沐依依的|名字霸占了学校公告栏的光荣榜。
过去,红底黑字上写地都是对沐依依的表彰。现在,新的红纸盖掉了对沐依依的表彰,留下的只有何语薇的|名字。
沐依依不服气,甚至可以说是恨上了抢走自己荣誉的何语薇。
听说何语薇午休时在她们班上和同学下五子棋,她便跑上楼去,跑到高一的教室里,说想和何语薇下棋。
大概是没想到一个初中的小孩儿会来挑战自己吧,何语薇有些惊讶。但她很快就笑着让沐依依坐到自己的对面。
简易的棋盘只是一张小小的塑料纸。简易的棋子也只是一些做工粗糙的黑白塑料片。
但沐依依下得十分认真,认真地就像是在参加全国大赛。
可她还是输了。
输了一回、五回、十回……输了一整个中午,输到下午课程的预备铃已经响过,她还要再下。
“小同学,打铃了,赶紧回去吧。”
何语薇脾气很好地劝。
“赶紧起开,你这样我怎么上课?”
被沐依依占了座位的何语薇前桌则相当不满。
沐依依在发抖。
不是因为被高中生吼了而感到害怕,而是觉得屈辱。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她怎么都赢不了?
难道就因为何语薇是大城市来的?
还是说,
还是说……
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她自己想的那么特别?
其实,她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屁孩,一个把自己幻想得太厉害,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自恋的、可悲的……
井底之蛙。
沐依依掀了棋盘,砸了棋子。
她在高中生们的怒目而视里飞奔出了高一的教室,一边跑,一边疯狂流泪。
原来承认自己是猴子,是鹦鹉,是狗,是自己看不起的人群中的一员,是一件这么让人难受的事。
“爸、妈,我想考城里的高中。”
痛定思痛,沐依依接受了自己的无能,也接受了自己的无知。
她承认她就是对着何语薇无能狂怒了。
而在情绪冷却下来之后,她想到的不是承认自己确实不如何语薇,而是:她要变得更好,要变得比何语薇更好。她想要去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她想要去何语薇待的世界里。她不相信和何语薇待在同样的世界里,她还能不如何语薇。
爸妈满脸愕然。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妈妈一边做饭,一边见缝插针地给弟弟喂辅食。
“你想考就考吧,爸爸支持你!”
爸爸喝着小酒,顺便丢了几粒花生米进嘴里。
他说:“能读书是好事!我真巴不得你妹能和你学学,也像你一样这么爱学习。”
心里暖暖的、满满的,沐依依终于笑起来,顺口接话道:“我的目标是重点大学!是985,是211!”
“哈哈!好!有志气!不愧是我女儿!”
爸爸拍着沐依依的肩膀,妈妈端来刚出锅的蒸蛋,也笑:“我听人说好大学里好男生也多!”
爸爸对妈妈|的话极为肯定,他大力颔首,道:“依依啊,到时候记得给你爸妈找个好女婿回来!爸爸啊,一定在大酒店里给你摆三十桌酒席!”
“看你爸对你多好!”
又往弟弟嘴里塞上一口饭的妈妈娇嗔:“多和你|妈我学学看男人的眼光!”
……哈?
女婿?酒席?
她考大学是为了能去大学里找一个男的结婚吗?
结婚……
结完婚呢?
要生小孩的吧?
看着故意把塑料小碗推砸在地上、然后拍着手笑的弟弟。
看着被砸了一身油汤、暴跳如雷的妈妈。
看着乐呵呵只管吃的爸爸。
看着无视全家人只默默刷着手机的妹妹。
啊,妹妹被妈妈拧着耳朵下了桌。
“死妮子!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怎么也不会主动帮帮妈妈?快,把地拖了!哎唷唷!糊了!糊了!我的腌菜炒芋头啊!”
——就是为了过这种生活吗?
她努力读书,努力考大学,努力个十几年,就是为了像爸妈一样,过这种狗|屎一样的生活吗?
还是说……哪怕她努力读书,努力考大学,努力个十几年,她的终点依然会是这种狗|屎一样的生活呢?
狗|屎。
全部都是臭狗|屎。
“小同学!”
何语薇出现在了沐依依的面前。
沐依依不想理她,错身就往她身边过。谁想何语薇直接拉住了沐依依。
“今天中午来我们教室吧,我们今天玩斗地主!”
是因为不知道“斗地主”怎么玩儿,所以想去学吗?
还是觉得何语薇在挑寡自己,不去显得自己像个懦夫呢?
沐依依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午休时,她去了高一的教室。
“……不是说要玩‘斗地主’?”
沐依依瞪着何语薇。
何语薇尴尬一笑:“我同学临时有事回家去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玩不了……”
沐依依“唰”一下站起身来就要走,何语薇却拉住了她。
“来都来了!”
城市来的天仙拼命拉着鸡窝里蹦出的小鸡崽子,脸都涨红了。
“不能斗地主我们也能干别的呀!……我、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沐依依翻了个白眼:“你不如给我讲题。”
何语薇真的给沐依依讲了题。
她讲得比老师还要好。甚至是好好几倍。
霎时间,沐依依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成绩始终在稳定下滑的她在这一刻,似乎听到了自己开窍的声音。
期末时,沐依依的成绩一飞冲天,她的|名字终于又出现在了光荣榜上。
但这次,看着光荣榜上那张新贴的红纸,沐依依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论是终于赢回一局的激动、是大仇得报的喜悦、还是认为本该如此的自恋,她统统都没有。
她只是淡漠地从公告栏前经过。
沐依依和何语薇一起过了暑假。
这是沐依依人生中最充实的一个暑假,也是沐依依永远也忘不掉的一个半月。
何语薇最后被判给了爸爸。
她又要转学了。转回大城市的学校。
离开前,何语薇抱着沐依依哭得稀里哗啦,沐依依倒是淡定得很。
“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十五岁的沐依依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她把纸巾糊在何语薇的脸上:“你在大学里等着,我会和你考同一所学校!”
她要读书。她要考大学。
她要从这里出去。
她是为了不去过她最讨厌的那种狗|屎生活而努力。
而这是何语薇让她明白的。
眼睛肿得跟俩大寿桃似的何语薇破涕为笑。她吸着鼻子,说:“好……好!我等你!我也会努力!我会努力去个好学校,在那里等你!”
“嗯!说好了!”
沐依依伸出小指,学着当初何语薇的模样,与她拉钩。
两人上一次拉钩,是暑假刚开始的时候。
当时沐依依颇不耐烦地问何语薇:“你是不是没朋友,干嘛成天来找我?”
谁想何语薇“哇”一声就哭了。
原来她来到这小县城后,真的没朋友。
——周围同学都当她是异物。男生对她垂涎欲滴不怀好意,一个个讨论着怎么“拿下她”。女生要不是对她满腹敌意,就是莫名其妙地对她退避三舍,搞得她好像什么脏东西。
她之所以在教室里和同学下五子棋,就是想借着五子棋和同学们拉进下关系。
可最终,来找她下棋的女生只有沐依依。
愿意和她讨论题目的人,居然也只有沐依依。
“行行行,别哭了。我做你朋友还不行吗?”
何语薇泪汪汪地仰起头来:“真的?”
沐依依不耐烦:“真的。”
于是何语薇葱白细长的小指勾上了她的。
“那说好了!我们是朋友了!”
说好了。
我们说好了。
我们说好是朋友。
我们说好了会在大学里再聚首。
但是,沐依依没能在大学里见到何语薇。
她甚至没能见到何语薇最后一面。
何语薇死了。
死在大一时。
死在她最青春美好的年华里。
俗套得连《知音》、《故事会》都不会刊登的故事。
她出生在一个没有爱|的|家|庭,她的爸妈只是为结婚而结婚,为生子而生子。那对夫妻贯彻了“什么年纪做什么事”的理念,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们的人生计划。直至,他们不愿意了。
是的。把“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挂在嘴边的那对夫妻,到了中年反而开启了自己压抑多年的叛逆期。
男人觉得女人太强势、不温柔、不体贴,从贤良淑德的好老婆变成了河东狮吼的母老虎,让他没有家的感觉。女人觉得男人没用,每个月能拿回家的就那仨瓜俩枣,养家还得靠自己。
于是乎一男一女各奔东西。男的外面包|养进城打工的年轻女人,女的为了开公司解开各种男人的皮带扣,他和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是可怜何语薇。她成了那对男女谁都不想要的“东西”。
被判给爸爸后,何语薇回到了城市里。她听说他爸的小情儿揣着她爸转移出去的家庭财产跑了——那女人也知道何爸的钱主要来源于开公司的何妈。何妈和何爸这么一离婚,何爸就从大肥肉成了枯油渣。那女人很清楚何爸就是个一边吸老婆血一边还埋怨老婆让他抬不起头来的秃顶水蛭,她可不想和这种人一起坐吃山空,遂及时抽身。
何语薇回到家里的老房子时,看到的就是满地的垃圾,乱放的酒瓶,以及胡子拉碴地躺沙发上抠着脚趾看电视的爸爸。
会好起来的。
她告诉自己。
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也在和沐依依聊天时这么说。
“只要我好好陪在爸爸身边,好好地开解他、支持他,我相信爸爸一定会从阴霾里走出来的。”
“我有信心,我们父女能把日子过好。”
可惜,故事总有B面。
沐依依听到这个B面时,何语薇已经被火化了。
她的骨灰被盛放在一个精美的木盒子里。
沐依依觉得可笑。
何语薇活着时,这些人没有一个把她当做一回事。
她死了之后,这些人又要假装很关心她,很爱她,愿意给她最好的一切。
沐依依看向了灵堂上的遗照。
遗照上,何语薇笑得灿烂,像是什么烦恼都没有。
而在她灿烂笑着的遗像面前,何母正抄起一把折叠凳来朝着何父的脑袋砸。
“都怪你!都怪你!!”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女儿、语薇她根本不会死!!!”
何母嚎哭地声嘶力竭,眼泪也将脸上的妆容尽数晕开。
听着何母那母兽哀嚎般的怒吼,沐依依的情绪却冷静得可怕。
这女人在说什么东西啊?
害死何语薇的,不也有她的一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