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的眼睛就算会往下看,也不能一眼看到最底层。
他们不会爱护小兵的生命,更不可能在意小兵的未来。
如果一个底层士兵在伤残前侥幸凭军功被授了一官半职,哪怕只是个百夫长,那么当他不幸伤残,他拿到手的补偿银子可能会稍微多些,至少能回家乡买十几亩良田。但如果这个底层士兵在他还是个小兵时就伤残了,那么他们就只能拿到一笔极少极少的回乡银。甚至就连回乡银都有可能被克扣。这样还真就不如直接死在战场上。
死了,能少受好多罪。
新皇作为边成军遗孤,他打天下的时候,多数义气兄弟来自边成军。所以对比当时角逐天下的其他势力,新皇这边算是对底层士兵比较关照的,至少舍得在军饷上投入真金白银,更不会克扣伤残士兵的回乡银。但是呢,轻微伤残是不离队的,要离队的都是失去战斗力的重伤残,而这样的伤残士兵其实也就同等于失去了劳作能力。
他们就算手里有了几十两银子,又够什么呢?
除非是那种家乡还有靠谱亲人的,亲人本身有田产,那么伤残士兵拿着回乡银去投靠亲人,平日吃住都和亲人一起,每年再拿个一二两银子出来补贴,日子能过。
但新皇打天下那时是乱世!
詹水根手里的底层士兵,正经招募来的少,有些是和他一样是被拉壮丁的,一开始就连为谁打仗都不知道,反正是稀里糊涂的,有幸活下来后被收编到了詹家军;有些是流民,在家乡根本活不下去了,可乱世无论去哪里都一样艰难,后来听说当兵能每日吃一顿饱饭,那就报名当呗;有些是被前朝官吏逼成了劫匪,偏他们大本事没有,自己成不了什么气候,蹦跶着蹦跶着就被收编了……这样的士兵要是伤残了,想回家乡去,只怕家乡的村子都荒芜了。亲人更是别想找见。说不得亲人早就死绝了。
他们手里只有那么几十两银子,这银子还得先拿出来买地。西北地价便宜,但相对贫瘠;若是回去地价贵的南方,又恨不得十几两才买一亩好田,这银子够什么?
他们还残疾了,买了田地也不像老把式们能伺候好。哦,等到地里有了出息,又要先纳税。然后,他们总不能直接住地里吧?起一间能住人的房子是不是还要钱?
“早先的时候,世道乱,父亲确实也顾不上。他自己都一颗脑袋栓在裤腰上,不知道明个儿要打到哪里去。但前两年瞧着大势已定,皇上或早或晚总能入住皇城,父亲就说,如果伤残的士兵自个儿想回家乡,那就让他们回。但如果他们在家乡已经没有着落了,无论在哪里安家都无所谓,那就留下京郊。他专门买个庄子安置他们。”
詹权说,这其实有点让伤残士兵给安信侯府当佃农的意思。当然,先侯爷没打算收他们的租,只是占了一个名分,好对外有个说头而已。五溪铺的那个庄子,基本上就是田地里出产了多少,扣除掉要缴给朝廷的税收,剩下的就都留给伤残士兵了。
对于伤残士兵来说,他们自己不用花一分钱,就有了能一直稳定耕种的田地。庄子上还有房子,他们也不用额外花钱去起房子。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么多人住在一起,不用担心被人欺负。若他们独自回家乡,少不得就会因为身体残疾而被人作践。
至于他们当初拿到的那笔回乡银,完全可以存起来,每年少少拿出一点用。要知道在京郊普通的农户家庭里,只要没有供孩子读书等大开销,一年花个三四两就可以过上冬天有棉袄、逢年过节有肉吃的“好”日子了。哦,说到肉,庄子上还能养鸡养猪,先侯爷自然也不会要这点肉,只要庄头不贪,那伤残士兵买肉的钱也能够省下。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伤残士兵们的劳作能力不强。但庄子周边还有别的农户,这里头总有日子艰难的。实在不行,在春种秋收时耗上点粗粮雇些穷苦人帮忙一起干。
如此这般,总归是能把日子过起来的。
万商听得很认真,全程没有插话,等詹权说完了,才说:“都是战场上流过血的,确实应该善待……老二啊,我有一个想法,等你下次休沐的时候,我们全家……嗯,这天气就不带你那些个年纪小的弟弟妹妹们了,你娘要是不爱往外跑,她也留家里。就我带着你和老大、老三一块去五溪铺,拿上些肉和棉花去慰问下那些士兵。”
万商主要是想亲眼看看这些人在庄子上过得好不好。若是过得好,再想其他。
詹权以为万商是担心伤残士兵们被庄子上的管事克扣了,也点头同意了。他其实有些喜欢听万商说“我们全家”这样的话,也爱听万商把侯府说成是“家里”。不过他不好意思表现出这一点。他可比詹木舒老练,反正万商压根就没看出他的不好意思。
待这一对没有血缘的母子俩商议完了事情,詹权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荣喜堂。
没两日,万商的娘家再次来人,又是全家出动,万苟、詹花花带着一双儿女平安喜乐全来了。万苟道:“行李已经全部收拾好,我明日就带着平安动身回家乡去。”
这指的是万商上次提到的要在公婆的坟墓边上给先侯爷立个衣冠冢以及拿一千两银子回馈以前的宗亲两件事。那宗亲就是万家的宗亲,所以万苟走一趟是最好的。
万商道:“路上不用走得太急,天气越来越冷,你们去了之后,一定要等到明年开春再折返。”说着又看向嫂子,觉得很不好意思,连累得哥哥一家今年不能过团圆年。
嫂子十分不以为意:“他们拿上侯府的牌子,可以搭官船,路上别提多舒服了,还能带些货品赚他个几十银银子。”坐官船哪里辛苦了?一路上吃吃喝喝就到了。
万商实在喜欢嫂子这个性格,又笑着说:“咱们说好的,大哥带着平安不在家的日子,嫂子就带着喜乐留在府里和我住。我是个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倒是静华道人在这方面有些见识,喜乐有事没事可以去她那里走动,若能学上几分,就太好了。”
静华道人是小家碧玉,她的闺学教养虽说比不得大家闺秀,但万喜乐本就是小门小户的姑娘,跟着静华道人学上几分,就已经很够用了。学大家做派反而别扭。
万商没别的什么意思,纯粹是因为她教导詹木舒的那份心为静华道人所知,静华道人心里感激,总说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她。回报这不就来了吗,我偶尔教一教你儿子,你就帮我教一教侄女呗。正好我教你儿子不觉得难,你教我侄女也绰绰有余。
詹花花本就是爽朗大方的性子,直接应下:“好,那这几个月,我可是享福了。”
调笑了一番,万苟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递给万商说:“妹妹前些天叫我打听的,都在这里了。就算因为个什么,价格有时会有波动,但大致上不会差出太多。”
小册子上面记的是万商叫万苟帮忙打听的物价。
妹妹叫帮忙做的事,万苟向来都是尽心尽力去做的。他打探物价时,会亲自去京城郊区问是什么物价,又去京城外城看什么物价,到了内城,大约要往上加多少。鸡蛋卖几个钱,棉布卖几个钱,今年的新米卖多少,馄饨摊上吃一碗肉馄饨多少……
这种事情打听起来不难,但就是琐碎。
万苟和詹花花带着儿子平安把鞋底都跑薄了几分,好歹弄出了一本册子。
在场都是自家的可以信任的人,万商没打算瞒着大家:“我啊,就是想靠着这本册子粗略查一查府里的管事。前些日子把偷奸耍滑的仆从都料理了,但管事那边还没动。他们呢,也不觉得我有本事动他们。现在有了这个,就看他们谁先漏出马脚。”
管事们要是心大了,一般都是先在钱财上出问题。
万苟自觉帮上妹妹的忙了,嘿嘿一笑冲着妹妹竖起一根大拇指。他却不知道,他一家子二度进安信侯府,很是招惹了一些人的目光,尤其是云夫人的娘家嫂子。原本云夫人的兄长才是安信侯的大舅兄,在她嫂子看来,他们一家才是侯府的贵客,结果青天白日好好的忽然响个雷,都什么破事啊,他们从正经亲戚变成不黑不白的了。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改不了骨子里的寒酸。三天两头打秋风……我呸!”云夫人的嫂子黑着脸。她是真心看不上万商,觉得万苟去一趟侯府,就要把侯府搬空几分。
天底下哪有这般行事的?
孝期还没过完呢,吃相就这么难看了?
云夫人手里拿着一份帖子,脸上挂着不高兴的神色。
近身跟在云夫人身边伺候的,是一位被云夫人喊做“顺姨”的嬷嬷。顺姨是云夫人母亲娘家那边的远房亲戚,论起辈分来,云夫人确实该喊她一声大姨。顺姨命苦,从小苦到大,到三十岁时娘家夫家的近亲都没人了,她无家可归,差点沦去街上要饭。
这样苦过来的人往往会走两个极端,一个是什么都放不下,一个是什么都放下了。顺姨是后者。她彻底看开了,名也好,利也好,都看得很轻,从来不放在心上。
云夫人作为差一点要当上“侯夫人”的人,近身伺候的肯定不止顺姨一个。更何况云夫人原本也没想叫顺姨伺候,毕竟是远房亲戚,不可能真叫顺姨干重活累活。但自从知道万商的存在,府里的正统也归于万商一脉后,云夫人最信任的便只有顺姨了。
“皇帝盯着咱们的侯府继承问题呢”,这话不可能说给下人听。
而主子不说给下人听,其实很多下人想不到这一层面。她们看似聪明机灵,在后宅中无往不利,但对于真正的朝政大事,她们知道得并不多。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们只会一个劲儿地为云夫人愤懑,甚至还有那种胆子大的,要撺掇云夫人和万商争。
很难说她们是真心为云夫人着想,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真心?真心肯定是有的。自己的利益?当侯夫人身边的丫鬟嬷嬷肯定要比当一个妾身未明的人的丫鬟嬷嬷好上百倍千倍,连带着他们子孙后代的前程都会不一样。
云夫人本就心烦,再看到身边人的明示暗示,心里就更烦了。她索性就借着自己要修道的名义,说既然诚心向道就不该留太多伺候的人,把自己身边清了一遍。
自那以后,就显出了一个顺姨。
云夫人留顺姨在身边,也不要她端茶送水,主要是两人说说话儿。之前住在道观,她思念儿子了不敢和别人说,就和顺姨说。后来回到府里,在万商那里听了大姑姐詹水香的传奇故事,云夫人私底下又和顺姨感慨很久。调香打发时间时,哪怕顺姨闻不出合香里都用了什么料,只会说“这个好闻”、“这个有些呛,我闻不来”,但云夫人还是爱找顺姨陪着,顺姨越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她越是觉得调香变得更快乐了。
对此,顺姨倒是说过:“道人觉得调香更有趣了,真不是有我陪着的缘故。我又非那种人见人爱的伶俐人。日子变得有趣只因为烦心的事儿是越来越少了。”说句实话,哪怕是她这么看得开的人,也从来没想到万商一脉和云夫人一脉能处得这么好。
府里和睦了,烦心事没有了,那无论做些什么都快乐了。
此时,见云夫人拿着帖子、黑着脸,能站出来劝慰她的也只有顺姨。顺姨知道这帖子是云府送来的。而云府是云夫人的娘家。云夫人的父母均已仙逝,云府当家人是她大哥云向江。除了大哥,云夫人还有个二哥云向溪和一个早已嫁做人妇的妹妹。
云夫人和大哥的关系好不好?当然好!
如果关系不好,云夫人在她前头那个夫家受苦受难时,大哥何苦为了她打上门去?不仅把她接回了娘家,甚至连她生的外姓的孩子(詹权)都一并加纳了。如果关系不好,大哥何苦在众多的兄弟里挑挑拣拣,为云夫人精心挑选了一位二嫁的丈夫?
如果关系不好,云夫人此时看到帖子也不用为难。
顺姨帮着出主意:“若实在为难,不若把帖子交给太夫人。”
“这样不好吧?毕竟是我娘家……”云夫人颇为犹豫。
时人讲究家丑不外扬。她要怎么和太夫人说?
说,我娘家那边想要进府见我,帖子都递过来了,但是他们一直对你们母子继承爵位不满,每次见了我都要絮絮叨叨,所以我真的不想见到他们,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绝他们的帖子,毕竟我娘家人以前一直对我不错的,太夫人您帮帮我?
这样的话,云夫人根本说不出口啊!
“可若是道人出面回绝了帖子,要么那边府里信了这是您亲自回绝的,说不得从此坏了亲戚情分。要么那边府里不信,怀疑您被太夫人制住了,全都是太夫人使坏,然后他们为了帮您,说不得就要去找二爷商量,拉着二爷做一些不利侯府的事。”顺姨自认为没什么见识,但乱世里吃了太多苦,对于人心这东西,现在也能看透几分。
云夫人刷地一下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大哥……向来是待我极好的。但他怎么就看不明白呢?!这侯府里头的事,难道是我说如何就能如何的吗?是他自己想不明白!结果他嘴上不说,心里却要怪我不争气。”云夫人的眼泪夺目而出,“难道兄妹之间这些年的情分抵不过一个爵位?”
帖子是她嫂子递过来的,但嫂子能在这个时候递帖子,定有她哥默许。
她那个嫂子啊,刻薄是真刻薄,但再怎么刻薄,却从来都是一心一意为大哥着想的。她带着詹权和离归家的日子,其实嫂子并不乐意她在娘家待着,但因为是大哥支持的,所以嫂子最多是摆摆脸色,不会真在吃食布料上作假,亏待了他们母子俩。
顺姨递了帕子给云夫人。能哭出来反倒是好事,不憋屈自己。
云夫人用帕子捂住眼睛,眼泪却止不住。她心说,即便她大哥早先想不到皇帝那头,等皇帝借着安信侯之事封了吴娘娘为后,也该想到了啊。既想到了,又何必为难她呢?再说句难听的话,她和舒儿作为当事人,心气都平了,别人又在不平什么?
顺姨一直没说话,等着云夫人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才说:“这帖子也不一定就是云大爷的意思,说不得还是云恭人自作主张。先侯爷刚去时,那封信不就是……”
云夫人的大哥如今当着从四品的武官,她嫂子得封从四品诰命。早先云夫人二嫁时,其实她大哥在军中的地位还隐隐高了先侯爷半头。但现在想来,云向江当时能高半头,主要是占了边成军出身的优势。后来皇上手里的人才越来越多,渐渐就显不出他来了,反倒是先侯爷詹水根一路爬了上去。武官多靠战功来定赏,这很难弄虚作假。云向江若不是靠着侯爷妹夫的面子,很可能现在就是一个正五品的兵部郎中。
其实从四品这个官位已经不算低了。
当然,也分和谁比。
非要和获得爵位的勋贵比,从四品就显得不起眼多了。
云夫人刚改嫁给詹水根时,她嫂子其实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大意就是说你哥给你精心挑选的丈夫,没有你大哥那么受主公重用,但也不错了,有你大哥帮忙管着,他不敢对你怎么样,大委屈不会叫你受,你也别不懂事受点小委屈就哭着回来。
这话不好听,到底还是怪云夫人不曾留在前夫家里,觉得她不懂事。
但云夫人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没有回嘴。
结果两年前,眼看着詹水根的发展是大哥拍马都赶不上的,她嫂子再见到云夫人时,再没有往日的刻薄,还热衷于把女儿带上,对着云夫人话里话外全是女孩儿贴心,女孩儿心里总是惦记姑姑。那意思就是想要亲上加亲,想把女儿嫁给詹木舒。
亲上加亲是常有之事。云夫人看着侄女儿心里也喜欢,其实是有些意动的。但因为两边的孩子都小——两年前,詹木舒才十一岁——她想着再大点再去提这个事。
皇上六月登基时,嫂子又跑来暗示。云夫人也确实对先侯爷提起了,结果先侯爷摇了头,他直接说想给詹权找个武勋家的女儿,但詹木舒要找个文臣家的女儿。云夫人在大事上向来都听先侯爷的,正想着该怎么和嫂子缓缓提起此事,万商出现了。
再后来,先侯爷去世,云夫人忽然收到嫂子的信,说你侄女年纪到了,该合计亲事了,你家有丧事,这两年你侄女有喜讯时,你不用特意上门。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打算把女儿嫁给詹木舒,生怕云夫人继续惦记她女儿,所以赶紧把两边的关系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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